宣德帝这才看向对面玉树临风的儿子，沉吟道：“她的出身……”
王恩低头退了出去。
倘若是郭伯言庶出的女儿，都没什么关系，但这个四姑娘，乃郭伯言继室从外面带过来的。
合上奏章，宣德帝朝王恩使了个眼色。
赵恒与帝王对视一眼，坦然道：“有殊色，足矣。”
他知道郭家四姑娘，第一次是那丫头语出惊人的“绝对”，第二次，便是九月里郭、鲁两家议亲，鲁镇沦为京城笑柄，他也听到了风声。但宣德帝不是很信，更信那是郭伯言维护女儿的手段，八成是郭家两个丫头出了什么变故。
儿子挑王妃只看脸，宣德帝却不能随随便便定了儿媳，正色道：“你先回府，朕考虑考虑。”
对着奏章，宣德帝微微皱眉。
赵恒默认，行礼告退。
寿王赵恒，其人仙风道骨，其字清逸脱俗，平和自然。宣德帝早忘了上次见儿子的字是什么时候，眼下看到这笔不输历代书法大贤的好字，宣德帝先是一惊，看到儿子求娶郭伯言的继女，于宣德帝而言，便是第二惊了。
他上午进宫，楚王后半晌才得到消息，忙完差事便去了寿王府。
禀父皇：昨日儿臣去王兄府上看升哥儿，巧遇卫国公府四姑娘，四姑娘与王嫂交好，受邀过府做客。此女花容月貌，乃儿臣平生所见至美，儿臣悦之，恳请父皇赐婚。
赵恒在书房待了一日，这会儿来了院中的莲花池旁，初冬时节，荷叶早已枯萎，鱼也不见踪影，他负手站在木桥上，眼睛盯着水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楚王瞅瞅弟弟，试探着问道：“白日你进宫，去求父皇赐婚了？”
这话中听，宣德帝靠到椅背上，浅笑着打开奏章：
赵恒颔首。
王恩已经回神了，弯腰接过奏章，他笑着递到宣德帝面前：“老奴就说，前年王爷还小，没开窍呢，这不，年纪一到，遇见喜欢的姑娘，王爷立即求皇上做主来了。”
楚王喜上眉头：“父皇怎么说？”想到弟弟即将成婚，楚王简直比自己定亲那会儿还高兴。实在是这个闷葫芦弟弟太让他操心了，娶了媳妇有媳妇管，他当哥哥的就可以一心伺候家里刚出生的小祖宗。
“求父皇，为我赐婚。”赵恒神色如常地道，取出袖中的奏章，双手递给王恩。
“他要考虑。”说完了，赵恒将手里转了有段时间的小石头，丢进水中。
“今儿个怎么进宫了？”宣德帝放下朱笔，面容平和地问。
楚王脸上的笑僵了下，随即又明白了，笑着拍拍弟弟肩膀：“别着急，我求父皇把你嫂子指给我时，父皇也这么说的，过了七八天才给了准话。婚姻大事，父皇要确认咱们自己挑的姑娘堪当王妃，肯定需要时间，这都正常。”
少顷，门口出现一道穿霜色暗纹蟒袍的修长身影，十八岁的寿王爷，身姿挺拔面容清隽，仙风道骨，单论仪表，三殿下寿王乃皇子中名符其实的第一人。儿子有如此丰采，宣德帝既骄傲又惋惜，如美玉有瑕。
赵恒看看兄长，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胸口却舒服了几分。父皇特意点明她的身份，他还以为父皇口中的考虑便表示不准。
他算着时间来的，宣德帝上完早朝、与大臣们商议完要事了，正在崇政殿批阅中书省递上来的奏折。听大太监王恩说寿王来了，宣德帝讶异地挑挑眉，看着门口道：“宣。”
送走兄长，赵恒继续每日练字作画，五日之后，宫里传来消息，叫他进宫。
翌日，自封王出宫后，寿王赵恒第一次主动进宫，往常都是宫里设宴宣德帝吩咐儿子们都来，他才会露面。
“父皇。”再次跨进崇政殿，赵恒恭敬行礼。
福公公忠心耿耿地想，但赵恒并没让他守一晚，持笔静坐半晌，一旦落笔便一气呵成。写好了，搁置片刻容墨迹晾干，赵恒合上奏章，抬眼看福公公。福公公心领神会，立即出去吩咐小太监备水，像往常那样服侍主子歇下。
宣德帝摆摆手，拿出儿子的奏章道：“前年朕便说过，让你自己挑个合心意的王妃，只是郭家的丫头身份特殊，朕必须确保她能胜任王妃。这样，明年开春朕会安排选秀，让她在宫里与其他秀女学一个月规矩，若她能坚持到最后，朕就为你赐婚。”
果真如此，主子熬夜写一晚，他都不心疼！
赵恒目光微变，坚持到最后，父皇莫非想做些手脚考验她？
早不写晚不写，在楚王府见了四姑娘一面就写，莫非主子终于想通了，要请皇上赐婚？
“这话朕只跟你一个人说了，你别偷偷给她报信儿。”宣德帝玩笑般道。
他从记事起就在主子身边伺候，今晚是他第一次，看主子写奏章，而不是练字作画。
赵恒立即道：“儿臣不敢。”
一更时分，就在宋嘉宁已经钻进被窝陷入了浅睡时，隔壁寿王府，赵恒还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墨笔，却半晌没落下去。福公公微微弯着腰守在书桌几步之外，听着街上传来的梆子声，福公公虽然想劝主子早点休息，可看眼主子面前的奏章，福公公还是管住了嘴。
坐马车回到王府，往里走时，赵恒看眼隔壁的卫国公府，想想距离选秀只剩四五个月的时间，她刚刚在鲁镇那儿受了挫，明年郭家又要嫁出两个姑娘，至少在三姑娘出嫁之前，郭伯言应该都不会替她安排婚事。
那两个枣，宋嘉宁终究还是没吃，赏给守夜的六儿了。
如此，他安心等着便是。
宋嘉宁安静地在一旁坐着，目送郭骁抱走弟弟，宋嘉宁偷偷摸摸袖子中的两个枣，真的希望那日在山上，郭骁只是一时情不自禁，希望他的理智能成功压下那份欲。两人有共同的亲人，继父母亲弟弟，若郭骁犯糊涂，一家都将不得安生。
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后，京城又迎来了一次除夕，照旧是络绎不绝地往来应酬，酒席接着酒席，满桌都是大鱼大肉。
兄弟感情好，郭伯言乐见其成，答应了，叫乳母跟过去。
元宵甫过，宫里突然下来一道旨意，召一至九品京官府中十三到十七岁的未婚姑娘进宫，为三皇子寿王、四皇子恭王选妃！
茂哥儿抱着郭骁脖子不肯松手，郭骁笑着表示愿意照顾弟弟。
京城顿时炸了锅。
男娃夜里还要喂奶，林氏怕打扰郭骁睡觉，不许儿子去。
有的人把选秀看成官职晋升的梯子，小官希望与天家结为姻亲后，贵人能提携提携自己，大官想的更远，万一女儿跟着的王爷将来坐上龙椅，自家肯定也会飞黄腾达，另有一部分官员，舍不得女儿入宫，对选秀存着抵触之心。
晚饭郭骁在临云堂用的，茂哥儿特别喜欢他，又让郭骁抱着吃饭，晚上还想去跟兄长睡。
若是在整个大周各地官员中挑选秀女，远离京城的官员若不想女儿进宫，可以趁皇帝诏书抵达当地之前赶紧给女儿定下婚事。但这次选秀，根本没有地方官员的事，宣德帝以去年边疆有战事为由，不想兴师动众，将秀女限定在了京官之中。京城官员少啊，为了让寿王、恭王多些选择，自然要全部品阶的官员都送出适龄未嫁的女儿。
握着那两颗冬枣，宋嘉宁心烦意乱，一方面怕自己冤枉了要当兄长的郭骁，一方面又本能地把他往坏了想，无时无刻放不下提防。
天子脚下，早朝宣的旨意，散朝后，负责选秀事宜的公公们便迅速出宫了，先到各府将未出嫁的小姐们都登记造册，三日后再由官员将自家女儿送到皇城拱辰门外，等候初选。
“多谢大哥。”宋嘉宁努力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心里却在困惑。突然对她好起来，郭骁是想当个好兄长安慰丢了婚事的继妹，还是，他顾忌两人的身份不敢强行占她便宜，要诱哄她？
卫国公府毫无准备，宣旨的高公公过来时，宋嘉宁正在后院陪弟弟荡秋千，姐弟俩玩得好好的，秋月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叫她去前院听旨。宋嘉宁莫名其妙，牵着还没晃够秋千的弟弟去了国公府正院。
“路上看见道边有棵枣树，底下的枣都被人摘了，只有树梢还剩几颗，我知道你跟茂哥儿爱吃，上去摘了四个。这两个你自己吃，茂哥儿的我一会儿给他。”郭骁看着她惊讶的眼睛说。她从前怕他，是因为他没有表现出来，现在他得让她知道，她身边有个最疼她的男人。
林氏娘仨离得近，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耽误了会儿才到。
刚抬起来，他便放了两个带着他体热的东西在她手心，宋嘉宁低头，他手离开，只剩两颗红透的冬枣，又大又红又圆，几乎占满了她手心。
人齐了，高公公朗声宣告选秀旨意。
宋嘉宁愕然，下意识抬头，就见郭骁微微低头看着她，面带浅笑，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就像一头凶神恶煞的狼突然变成了温顺和善的马，宋嘉宁太过震惊，以至于他再用更柔和的声音叫她抬起手时，宋嘉宁茫然照做了。
林氏心里一突，强忍着才没回头，看跪在后面的女儿。
前面就是临云堂了，郭骁突然顿足，命令她：“伸手。”
太夫人低垂的眼帘动了动，可旨意来得太快，根本没有给她们为小孙女打算的时间。
宋嘉宁只觉得刺耳，不想听他叫她小名。
“敢问老太君，府里三位姑娘可有婚配？”高公公瞄眼郭家的三个姑娘，笑着问太夫人。
她在调侃，郭骁意外地看看她，恰好柔和的秋光从西边照过来，她脸庞白里透红，细腻的肌肤光洁莹润，嫩得连一根汗毛都看不到，红红的嘴唇像诱人的樱桃。她若有察觉，抿了抿唇，眼帘垂了下去，郭骁收回视线，沉声道：“他配不上你，安安不必再伤神，你值得更好的。”
太夫人只能实话实说，指着兰芳、云芳道：“这两个都定了亲事，一个月中出嫁，一个婚期定在九月。”目光落到宋嘉宁身上，见小孙女还惊愣着，太夫人在心里叹口气，无奈道：“就这一个还没舍得许出去呢。”
经过寿王的鼓励，宋嘉宁已经想开了，平静地客套道：“大哥又没错，我怎么会怪你，要不是大哥及时救我上船，我可能要多呛几口水。”
高公公细细端详宋嘉宁一番，诚心奉承道：“四姑娘花容月貌，肯定是有大福气的。”
郭骁松开手，与她并肩而行：“在屋里闷了这么久，有没有怪大哥那天没照顾好你？”
太夫人笑笑，眼睁睁看着高公公将自家孙女的名字记在了名册上。
宋嘉宁僵硬无比地跨下马车。
高公公忙完差事走了，一院子女眷面面相觑。
见他伸手要扶她，宋嘉宁扫眼避到一旁的双儿，无奈地将手放到他掌心。甫一接触，他立即握紧她手，如火的热登时从他手心传到她身上，似欲烧毁她。
二夫人瞧着林氏泛白的脸色，知道林氏没有高攀的心思，便走过来，轻声劝道：“嫂子别急，晚上与大哥商量商量，兴许能免了安安的选秀。”
心里却震惊非常。郭骁身上穿的是一件苍色家常圆领长袍，说明他先回的国公府，那么刚刚，他又是特意去楚王府接她的吗？可往常她与姐姐们去别府做客，也没见郭骁去接，怎么每次她去楚王府，郭骁都这样？
三夫人也跟着劝：“就是就是，再说了，安安好吃的名声早传出去了，当年皇上还赐了文房四宝给安安，就算安安进宫参选，皇上应该也不会选她的。”
双儿平时都走在外面跟车，今日回来，姑娘叫她帮忙解开裹胸布，她才不顾尊卑搭了一次车。这会儿被世子爷撞见，双儿低着脑袋不敢直视，下了车便走到一旁。宋嘉宁随后出来，见郭骁守在车前，面容冷峻，她故作镇定地笑道：“大哥今日回来的真早。”
这话说的，太夫人微微皱眉，不悦地看了三儿媳一眼。大儿媳不想小孙女入选是一回事，但三儿媳暗指宫中贵人瞧不上小孙女，哪个当母亲的爱听？
马车停下，国公府到了，郭骁翻身下马。
林氏确实不爱听，但这会儿选秀才是她心中的第一件大事，无心与三夫人耍嘴皮子，林氏镇定自若地对两个妯娌道：“能进宫选秀是安安的造化，即便落选，能去见见世面也好。不过我头回经历这个，弟妹们先回去吧，我向母亲取取经。”
他不可能每次都成功破坏她与旁人定亲，最稳妥的办法，是叫她知道他的心，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郭家。
二夫人点点头，携着兰芳先走了。
他不允许，早在父亲将她领进国公府的那一刻，她就是他的了。他曾经把她当妹妹，只能他欺负捉弄，旁人谁也不行。等她长大，花苞般动人，他开始把她当女人，一个他可以因为世俗忍着不碰，但必须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女人。
三夫人瞅瞅六神无主的宋嘉宁，也领着女儿云芳朝三房而去。三夫人根本不信宋嘉宁会选上王妃，只把此事当笑话，云芳视线自隔壁的寿王府扫过，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震惊道：“娘，三殿下与四妹妹有些渊源，他会不会……”
但她是姑娘，她长大了，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她会出嫁，嫁给别的男人。
三夫人扭头看女儿，意外问：“他们有何渊源？”
其实，他没想让她知道，只想远远地看着她，看她胖松鼠似的吃糕点，看她甜甜地笑，看她被堂弟们欺负时羞恼的红红脸颊，看她不小心撞到鼻子时含泪的杏眼，就连她回避他时眼中深埋的恐惧，他都喜欢看。
云芳仔细回想一番，把宋嘉宁与寿王组队猜灯谜、寿王刚搬到王府时斥责端慧公主维护宋嘉宁的两件事说了，说完，云芳越想越觉得四妹妹有可能当上寿王妃，皱着眉头道：“四妹妹虽然有点胖，可她……”
马蹄哒哒，窗帘一动不动，郭骁攥紧了缰绳。
脸蛋长得好，她与两个嫡出的姐姐，论容貌，没一个比得上四妹妹。
郭骁知道她为什么躲，六月在那片陡坡上，他紧紧压着她，为她柔软的身子动情，继妹肯定感觉到了，并且懂得那是什么意思。她看着天真，其实懂得比谁都多，她还极其擅长掩饰，只是不够聪明，她不躲，他永远不会发现，她一躲，此地无银。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四妹妹有可能会成为王妃，云芳胸口有点不舒服。早在楚王、睿王选妃时，云芳便认定王妃必须都是小门小户出身，因此从来没想过要给任何一位王爷当王妃。如今宣德帝临时改了规矩，四妹妹成了秀女，有了当王妃的机会，她莫名不喜。
现在，他连这一月三次、一次一顿饭的功夫都没了。
大姐姐、二姐姐嫁的都比她好，一旦四妹妹成了王妃，别看寿王是结巴，结巴也是王爷，往那儿一站，她们亲姐仨的男人就得给他跪拜行礼，结果最后排下来，她嫁的最不如意。
那时，他一个月只能在祖母那儿见她三次，每次超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不可能。”三夫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忽然斩钉截铁地道，示意身后丫鬟们跟远点，她低声给女儿分析：“首先，选妃是皇上皇后做主，王爷们插不上话，贤妃若活着，兴许会帮三殿下打算打算。再者，你四妹妹名声早坏了，先是贪嘴好吃，又被鲁镇嫌弃……”
说来可笑，两人住在一个国公府，临云堂、颐和轩相隔不过几丈，他想见她一面，竟比隔壁的寿王还难。继妹在躲他，躲了很久了，落水之前，他旁敲侧击从两个堂弟口中得知，只要他不在家，继妹经常牵着茂哥儿去花园玩，去祖母那边说笑。到了他休沐在家，继妹早上给祖母请完安，便立即赶回临云堂。
云芳嘟嘟嘴：“外人又不知道，都在嘲笑鲁镇笨。”气死她了，明明是鲁镇看出她比四妹妹好。
看着马车紧闭的窗帘，郭骁调转马头，眸色如墨。
三夫人不跟女儿争辩这个，继续说宋嘉宁：“反正皇上绝不会让你四妹妹这样的当正妃的，侧妃，或许还有可能。”
郭骁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宋嘉宁了，那日落水后，她像一只最胆小的龟，把自己缩在了壳中。
侧妃不就是妾？
不过，为了不让冯筝怀疑，宋嘉宁还是红着脸领双儿去了离得最近的净房，暂且给裹了回去。应付完冯筝，回府路上，宋嘉宁才捂紧窗帘，叫双儿帮她取下白纱。刚恢复自由，车前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宋嘉宁并未多想，却听车夫恭敬道：“世子……”
云芳终于好受点了，只要四妹妹别当王妃，侧妃或是落选，她都能接受。
想通了，宋嘉宁取出袖中裹得她难受的白纱，长长地舒了口气，这破东西，既不舒服还容易叫她陷入丢人的境地，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要用了！
浣月居，林氏焦急地向婆母求助：“娘，安安是你看着长大的，她那性子，当不了王妃也做不好侧妃，偏偏长得……娘，咱们能想办法免了安安去选秀吗？”
宋嘉宁心底一点一点暖了起来。她是没有三姐姐苗条，不能吸引鲁镇的喜欢，可她够老实懂事啊，既然都是表妹，寿王会偏心她这个最老实本分的，就说明她有自己的长处，那么早晚有一天，她也会遇到一个喜欢老实姑娘的男人，一个不嫌弃她胖的相公。
现在林氏只恨女儿生的太美，若是丑一点，加上那贪吃的名声，她也不用担心了。
宋嘉宁眨眨眼睛，想到了三姐姐云芳贪玩好动的性子，想到了端慧公主刁蛮跋扈的脾气，她们三个都曾与寿王一同猜谜，一同在寿王府摘柿子，但寿王，似乎对她更好一点。或许，寿王喜欢乖巧老实的表妹？
太夫人叹气，搂着一直没说话的宋嘉宁道：“若是提前得到消息，咱们还可以安排安安装个病避过去，可刚刚高公公都瞧见了，安安哪有一点生病的样子？一听说选秀就马上生病，任谁也不会信，只会白白得罪了皇上。”
可是，寿王安慰她是因为两人通过宣德帝淑妃算得上表哥表妹，但三姐姐是淑妃的亲侄女，论理与寿王关系更近呢，为何寿王夸她是珠宝，损三姐姐是木匣？
林氏心中一沉。
买椟还珠，鲁镇看不上她，寿王却夸她是珠宝。
秋月帮忙出主意，小声道：“夫人，听说前朝宫里选秀，有的秀女不想入选，便故意吃些让口气难闻的东西，或是在腋下动动手脚……”
原来寿王叫她来凉亭，是因为他看出她瘦了，知道她这个表妹在为婚事不成而伤心，所以慢慢吞吞问了她那么多，最后只是想安慰她吗？
还没说完，就被太夫人否决了：“安安进过宫，宫里贵人们还都夸过她模样好，这些法子太容易被拆穿了。”正是因为孙女长得好，这两年宫里有宴席，她才没叫孙女去，皇子们倒还好，太夫人更怕孙女被年近五旬的皇上看中。
“表妹很好，切莫，妄自菲薄。”察觉她错愕的注视，赵恒面无表情说了最后一句，言罢便起身走了，转眼身影便消失在了一棵棵芙蓉花树之后。宋嘉宁就那么呆呆地望着男人走远，直到看不见寿王了，她才低头，过了会儿，难为情地捂住两边脸颊。
主仆商议了许久，最后却发现，根本无法阻止宋嘉宁进宫参选。
宋嘉宁呆呆地张开小嘴儿，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突然开骂的寿王，买椟还珠，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寿王听说了她的婚事，觉得她是珠宝，三姐姐是装珠宝的匣子，所以看上三姐姐的鲁镇，愚不可及？
看着母亲忧心忡忡的脸，回过神的宋嘉宁有点想笑，拉着母亲手道：“娘，皇上给王爷们选王妃，我肯定落选的，您别担心。”寿王、恭王，一个是寿王，一个也是正经八百的王爷，王妃怎么可能轮得到她一个外来的郭家四姑娘当？
她困惑刚起，赵恒自顾自道：“买椟还珠，愚不可及。”
宋嘉宁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宋嘉宁彻底糊涂了，寿王究竟想说什么？
女儿语气轻松，似乎“铁定落选”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一样，林氏脸上强颜欢笑，心里更不安了。这傻孩子，就因为不是郭家嫡出的姑娘，一直妄自菲薄，能嫁鲁镇那样的就高兴地不得了，丝毫没想过，就凭她那张脸，别说王妃，宫妃……
赵恒沉默片刻，继续看亭外：“据说他，喜欢令姐？”
思及此处，林氏脸色大变，她之前最怕的是女儿因为姿色被指为哪个王爷的侧妃，进府后被未来主母欺凌，眼下想到女儿有可能会被年近半百的宣德帝看上，林氏岂止是害怕，她一颗心都要碎了，惊恐地看向太夫人。
宋嘉宁自觉失态，连忙扭头抹掉。
婆媳俩彼此心知肚明，只是看看异常“自信”的宋嘉宁，两人都没表现出来，先打发宋嘉宁领茂哥儿去后院玩，婆媳再继续琢磨办法。
酸酸涩涩的正难受呢，男人又说了一句，宋嘉宁意外地抬起脑袋，抬得太快，眼里积满的泪儿吧嗒掉了下去，挂在脸上，宛如清晨的露珠沿着白嫩花瓣缓缓往下滚。赵恒的目光在此刻失控，一直追着那滴花露，看着它滚到她小巧可爱的下巴尖儿。
夕阳未落，郭骁先郭伯言一步回府了，官服都没换，直奔临云堂。
“你，瘦了。”
“母亲，路上我听百姓说，宫里要选秀女？”行过礼，郭骁肃容问道。
她委屈，眼里慢慢开始蓄泪，这位寿王爷到底想做什么啊，哪有故意揭人伤疤的？
继子与她没什么感情，林氏猜不透继子的心思，便也没有流露出自己的焦虑，浅笑道：“是啊，你四妹妹的名字已经记上去了，三日后便要进宫。世子坐吧，喝口茶。”
宋嘉宁脸红了，臊的，却又无法否认。
郭骁点点头，在林氏左下首落座，喝了茶，他看看门外，打趣道：“怎么不见四妹妹？是不是害羞躲起来了？”
“可他，不喜你。”赵恒放低声音，声音显得温柔了，话里的事实却无情戳破了豆蔻少女薄薄的脸皮。
女儿何尝害羞，分明是没心没肺，林氏却只能承认。
赵恒信了她的话，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对儿母女，母亲笑着告诉女儿要嫁个老实男人，傻乎乎的女儿就只想嫁老实男人，听说继父为她安排了一个，便高高兴兴去相看。也就是说，她并非喜欢鲁镇，只是……真的傻。
脑海里蓦地浮现去年中元节继妹被寿王抱在怀中的那一幕，郭骁攥紧了茶碗。
他容貌气度似仙，声音也带着一种凡夫俗子不可违逆的仙气，尽管宋嘉宁不懂他为何要问，却还是本能地顺从，低着头道：“父亲，父亲说他憨厚老实，我，我娘说，我傻，就该嫁个老实男人。”
就在此时，郭伯言回来了。
“为何喜欢？”赵恒不轻不重地问。
厅堂中的母子俩都站了起来，看到丈夫，林氏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担忧，面现愁容。
宋嘉宁攥攥手，无言以对。
郭伯言一眼就看出来了，三言两语打发了碍眼的长子，他拉着林氏的手去了内室。
“既然不喜，”赵恒转了过来，云雾缭绕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何必去相？”
“我不想安安进宫。”夫妻独处，林氏靠到男人怀里，婆母帮不上忙，她唯有指望丈夫了。
宋嘉宁小脸慢慢白了，轻声否认：“不……”
郭伯言早就考虑过此事，笑道：“放心吧，如果我没猜错，皇上让高官之女参选只是为了凑数，一个都不会选的，不然睿王该多想了。”
“喜欢鲁镇？”男人又问。
寿王是楚王亲弟，给了寿王得力的妻族，便相当于抬高楚王。同时选妃，这边寿王赐了高官之女，四皇子恭王自然也得指个差不多的，如此一来，四个王爷，只有睿王妻族势微，皇上素来公允，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宋嘉宁重新垂眸，低低地嗯了声，卫国公府与寿王府紧挨着，他当然会听到风声。
“那，皇上会不会……”林氏咬咬唇，后面的话有点难以启齿。
宋嘉宁震惊地抬头，却见男人面朝亭外，眼睛看着枝头芙蓉，侧脸淡漠疏离。
郭伯言盯着她红红的唇，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妻子是在怀疑宣德帝贪图继女的颜色，登时笑了，惩罚般在林氏纤细的小腰上捏了两把：“安安只比端慧大一岁，皇上怎么会看上自己女儿的表姐妹？有那乱操心的功夫，不如想想如何伺候我。”
“听说，你在议亲？”赵恒缓缓道。
言罢打横抱起林氏，朝床帐走去。前几天妻子月事在身，他今早就开始惦记了。
宋嘉宁瞧着他落座了，她才走过去坐下，心里一片茫然，怎么寿王好像有话要对她说似的？
林氏坐立不安了一整天，郭伯言竟然只想着自己快活，她既恼火，又不由地松了口气。
“坐。”进了凉亭，赵恒指着他对面的石凳道。
她信郭伯言，既然他这么肯定，那女儿三日后的宫中之行，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宋嘉宁疑惑地跟在后面，清凉秋风嗖嗖地从一侧吹来，宋嘉宁瞅瞅胸口，突然松快下来，舒服的同时，还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再看前面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宋嘉宁悄悄咬了咬唇，求菩萨保佑别叫寿王看出她衣襟前后的异样。
林氏生怕女儿被选为王爷侧妃或是宣德帝宫妃的时候，永安伯府，谭舅母却虔诚无比地焚香沐浴、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她的女儿谭香玉能当上王妃，最好是恭王妃。四皇子恭王的生母是惠妃，颇受皇上宠爱，而惠妃的父亲，正是户部尚书何之敬，皇上跟前的红人之一。
“走。”不再纠缠那条白纱，赵恒看她一眼，径自朝不远处的一座凉亭走去。
“娘说的没错吧，以你的容貌，不用着急嫁人，看看，这不就等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遇。”拜完菩萨，谭舅母牵着女儿的手回了内室，自豪地打量女儿。
明年父皇又要选妃，他已经拒过一次，这次必须接受，既然如此，何不挑个看着顺眼的王妃？
谭香玉容貌确实不俗，鹅蛋脸柳叶眉，身段窈窕纤细，就像画中人似的。谭香玉也曾引以为傲，但去年在寿王府勾引不成反被端慧公主讽刺一番后，谭香玉便对自己没有信心了，耷拉着脑袋道：“京城那么多美人，一个嘉宁表妹就把我比下去了，她有姑父撑腰，肯定能得一个王妃，剩下的……”
愤怒没了，再看看对面她单纯娇憨的样子，赵恒只觉得顺眼。
秀女多王爷少，谭香玉真的不抱什么希望。
但现在，看到她因为输给她的三姐姐，赵恒忽然意识到，她真的很傻，这么傻的姑娘，怎么会存心欺骗他，要怪，只能怪他自作多情。
“光脸好有什么用，就凭她那贪吃的名声，京城闺秀都落选也轮不上她。”谭舅母不屑地讽刺道，“再说了，谁不知道她亲爹是个江南落魄举人，要不是这样，鲁家为何看不上她？香玉啊，打起精神来，论身份，她远远不如你的。”
知道消息那一刻，赵恒无法不愤怒，怒她的欺骗。
谭香玉瞅瞅母亲，慢慢点点头。
可是，就在他已经准备择机去父皇面前求赐婚时，她高高兴兴地去安国寺相看鲁镇了。
帮女儿找回了斗志，谭舅母又开始为女儿准备进宫穿的衣裳。女儿越来越大，谭舅母也越来越舍得在女儿身上砸钱了，光是今夏就做了四套新衣裳，用的全都是上好的料子。衣裳够穿了，谭舅母又亲自去首饰铺子给女儿买了几样精致的簪子、耳坠儿，回到家，再教女儿衣裳与首饰如何搭配。
赵恒原本是有些不满的，不满她做出那些举动叫他误会，误会有一个单纯的胖丫头痴痴地恋慕他，而且是目前唯一对他表露出倾慕之情的姑娘。为了那份陌生的暖意，赵恒拒绝了父皇的赐婚，他当时的想法是，如果胖丫头长大了依然单纯地喜欢他，他不介意让她做寿王妃，反正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女人。既然注定要娶个王妃，为何不娶真心待他的？
过得忙碌，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
她似乎也自得这份急智，脸不红了人不慌了，红红的嘴唇似笑非笑，既娇且憨。
“夫人，世子爷来了。”娘俩正在屋里说贴己话，门外丫鬟忽然禀报道。
谎话说多了，越说越溜。
谭舅母惊喜交加，外甥可有阵子没来看她了。
宋嘉宁脸红加深，眼波流转，支支吾吾地边想边道：“是，是给百日前的孩子洗、洗脚用的，据说可以护佑孩子一生无灾无病，只是此物万万不能沾地，我的这块儿已经挨了土，再不能送给王妃了，还请王爷帮我保密，免得王妃多想。”
料想外甥还记得女儿勾引寿王那事，谭舅母叫女儿在屋里等着，她自己去前院见外甥。脚步轻快地走过走廊，到了前院，就见外甥穿着一身鸦青色家常袍子站在廊檐下，面容冷峻，却又俊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此物，何用？”赵恒顺着她的话，问。
“平章怎么过来了？”谭舅母慈爱地问。
宋嘉宁心虚地低着头，不敢与其对视，脸颊依然是红的。天生丽质的姑娘，脸颊艳如花瓣，乌眸清若秋水，轻抿着嘴唇站在那儿，闭月羞花。
郭骁朝舅母行个礼，正色道：“听说表妹明日也要进宫选秀，我从库房挑了几样首饰。这批秀女出身高，咱们不攀比，但也不能叫人小瞧了。”说完，他朝阿顺使了个眼色，阿顺立即将手中的香柏木首饰匣子放到谭舅母旁边的方桌上。
赵恒双手负于身后，听她短短时间编出这么一段瞎话，他唇角难以察觉地上扬，缓缓转身。
谭舅母震惊极了，激动地心砰砰乱跳。自打林氏母女搬到国公府，也不知怎么回事，外甥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谭舅母心都快凉了，没想到向来冷冰冰的外甥，居然会主动过来送首饰。看看桌上的首饰匣子，谭舅母及时平静下来，一边将匣子往郭骁那边推，一边推辞道：“不用不用，舅母这里有，你这是从你娘的嫁妆里取的吧？快拿回去，留着将来讨好你媳妇罢。”
只是，举一反三，宋嘉宁也不想白白担一个盗窃的罪名，目光沿着男人衣摆转了几转，宋嘉宁硬着头皮解释道：“王爷，这白纱乃舍弟，舍弟百日前所用之物，家母托我赠给王妃，我便带在身上，尚未找到机会送出去，您与大殿下来了，民女只好继续收着，未料意外遗落，让王爷见笑了。”
郭骁按住首饰匣子，淡笑道：“舅母，这是我送表妹的，您叫表妹过来，看看她喜不喜欢。”
峰回路转，宋嘉宁心中狂喜，被寿王误会偷盗，可比被寿王猜出真相好受多了。
谭舅母一听，知道外甥是真心想送东西，也是真心原谅女儿当初犯的错了，登时喜笑颜开，吩咐丫鬟去叫女儿。丫鬟去请谭香玉时，自然把前院的情形说了，谭香玉心花怒放，简单打扮打扮，欢喜地来了前院。
她什么时候盗纱了？念头一起，宋嘉宁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袖口，难道，寿王以为这白纱是她从冯筝那里偷来的？宋嘉宁愣愣的，但她因为太丢人而凝成浆糊的脑筋终于又能转了。确实，白纱从衣裳中掉出来，寿王又不知道她白纱掉落之前的样子，换成冯筝或许能猜出白纱是用来裹胸的，寿王清风朗月九天神仙一样的人，怎会往那样旖旎的事情上想？
“表哥。”进了堂屋，看着端坐在左侧主位上的俊美表哥，谭香玉甜甜地唤道，脸颊微红。
宋嘉宁：……
郭骁看看她，皱眉道：“怎么瘦了？”
浑身僵硬地站起来，就在宋嘉宁试图想个办法减轻自己的尴尬时，前面的寿王突然又开口了，只是声音清冷威严：“为何盗纱？”
谭香玉闻言，眼睛莫名地发酸，委屈地咬了咬唇。为何瘦，当然是表哥吓的啊，如果表哥一直这么关心她，她才不想去当什么王妃。
只是，瞥眼男人玉青色的衣摆，宋嘉宁一颗心拧成了一团，她该怎么解释？
“过来看看吧，我也不知道你们姑娘家喜欢什么样式。”郭骁打开匣子，对谭香玉道。
溪水般清润的声音传过来，宋嘉宁快要烫熟的脸终于略微降了温，丢人到顶了，已经没法更丢人，只能想办法善后。宋嘉宁蹲下去，飞快卷起还残留她余温的白纱，折了又折塞进袖口，幸好今日穿的是宽袖衫，不然遮掩都难。
谭舅母捏捏帕子，矜持地没往匣子里面看。
赵恒想问的是这个，但他只说出了前三个字，看着宋嘉宁几乎红透的脸，赵恒后退一步，转身背对她。良久，身后没有任何声音，猜到她大概还没冷静下来，赵恒扫眼芙蓉园外，低声提醒她：“收好。”
谭香玉走到跟前，就见匣子里摆了一整套水色上好的翡翠头面，每一样单拿出来都令人惊艳侧目。她喜上眉梢，目光一一扫过匣子中的首饰，既稀罕，又好奇，猜到郭骁这会儿心情不错，谭香玉看他一眼，俏皮地问道：“表哥怎么突然这么好了？”
针落可闻的寂静，赵恒的目光，顺着那白纱一寸一寸挪到她裙摆，再缓缓往上移，再看那条卷皱的白纱，赵恒终于明白了这白纱的用途。可是，他不懂，难以理解地看着她，问：“为何，要……”
郭骁就打趣道：“现在不送，等表妹当了王妃，便看不上表哥的东西了。”
赵恒错愕地看着地面。
说的全是谭舅母爱听的话。
才跑两步，斜刺里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她胳膊！宋嘉宁毫无准备被迫朝他跌去，一条胳膊被他拉起来了，另一条胳膊不由自主甩开了，少了胳膊夹持，当宋嘉宁惊魂未定地停在赵恒面前时，她人在这边，一条长长的白纱却从她衣摆下方飘了下来……
谭香玉心里的欢喜却淡了些，听出这位好表哥心里，是一点都没有她。
说完，她夹着胳膊低头行礼，勉强敷衍了便朝前跑去。
“舅母去忙吧，我单独嘱咐表妹几句话。”喝口茶，郭骁突然对谭舅母道。
这个男人是王爷，换个问题，她肯定会老老实实交代，唯有已经滑落到一半的那几圈布，宋嘉宁宁可死也绝不会说出来。而且宋嘉宁知道，继续僵持下去，等楚王夫妻回来，她面临的处境只会更尴尬，所以她看眼寿王的衣摆，鼓足勇气道：“王爷，我，我突然腹痛，请王爷恕罪……”
谭舅母怔住，与外甥对视一眼，虽然心里困惑极了，但还是笑着点点头，把厅堂留给了表兄妹。
不是疑问，而是命令。
母亲走了，丫鬟们也出去了，谭香玉坐到母亲刚刚的位置上，不解地望着对面的表哥。
她细腻莹润的脸比枝头的芙蓉花更红更媚，红的那么突然，赵恒彻底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非但没去宋嘉宁指的地方赏花，反而一步一步走向宋嘉宁，最后站在她两步之外，低头，沉声道：“为何脸红。”
郭骁看眼门外，沉默半晌，从袖中取出一支红宝石簪子。
宋嘉宁一动不敢动，放下右臂两边一起夹着，涨红脸低着脑袋求他：“王爷，您去赏花吧……”
宝石红得宛如鸽血，在男人手中散发着世间女子难以抗拒的诱惑，谭香玉紧张地屏住呼吸，就在她默默等待表哥开口，说这簪子也是送她的时，却惊悚地看见男人捏住簪头，似乎没怎么用力，簪头便脱离了赤金的簪身！
宋嘉宁欲哭无泪，那东西在往下掉啊，寿王再不离开，她就要在他面前出丑了！
谭香玉震惊地捂住嘴。
她动作声音都僵硬的很，赵恒对芙蓉花没兴趣，皱眉问她：“你，怎么了？”
郭骁起身，走到她面前，叫她看清楚簪身内藏着的物事。
宋嘉宁浑身僵硬，知道寿王爷在盯着她，宋嘉宁木头一样慢慢抬起右手臂，同时左臂努力夹着一侧似乎要下坠的的布，努力镇定地道：“那边花开得更好，王爷可以去那边赏。”
一刻钟后，谭舅母估摸着时间回来了，却见厅堂中只坐着自己的女儿，外甥不见踪影。
“王爷，您，您要赏花吗？”宋嘉宁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一句话说了。见寿王看了过来，宋嘉宁转身，刚要指里面开得更好的那片芙蓉花给他看，可就在她身子堪堪转到一半的时候，宋嘉宁又惊觉到了裹胸布挣开的怪异感，而且这次比在暖阁里更明显！
“你表哥呢？”谭舅母惊讶地问。
宋嘉宁心里没他，那便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女子，赵恒没让属下查探真相，但，看她消瘦成这样，赵恒已经知道答案了。她高高兴兴去相看，那个叫鲁镇的莽夫，却看上了与她同行的郭家嫡出三姑娘，被人如此羞辱，她怎么可能还没事人一样好吃好睡？
谭香玉强颜欢笑：“说是有事，先走了。”
“王爷，四姑娘的婚事没成，国公府放话说是四姑娘去安国寺那日，鲁镇错把三姑娘当成了她，两人落水后，鲁镇抢着去救三姑娘，卫国公不喜鲁镇愚笨，拒了鲁家。可外面也有传言，说，说鲁镇没瞧上四姑娘，故意救的嫡出三姑娘。”
谭舅母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小声问女儿：“你表哥说什么了？”
她垂着眼帘，睫毛扑闪扑闪的，赵恒视线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上，耳边响起福公公的话。
谭香玉摇摇头，找个借口敷衍了过去，表哥再三警告她不许对任何人说，包括母亲。谭香玉也不敢说，怕母亲为她担心。
寿王一如既往地话少，宋嘉宁别扭极了，想走，人家楚王夫妻去看皇长孙了，她去碍事不太合适。留下来，她又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与寿王攀谈，自己赏自己的，会不会显得很无礼？可惜双儿与冯筝的丫鬟留在园外了，不然多个人，气氛也不至于这么僵硬。
翌日早上，彻夜难眠的谭香玉，上了自家马车。
“无碍。”赵恒看着她旁边的芙蓉花说。
与此同时，卫国公府门外，宋嘉宁也走到了马车前。男人们都去当差了，只有一众女眷出来送她，林氏拉着女儿的手，看着女儿虽然瘦了些却依然显得肉嘟嘟的细嫩脸蛋，杏眼澄澈宁静，丝毫没把选秀放在眼中的样子，不知为何，林氏突然特别不舍，仿佛女儿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宋嘉宁呆住了，目送楚王夫妻远去，她看看面朝她站在对面的寿王，怔愣片刻，关切地问道：“王爷，皇长孙没事吧？”楚王、寿王都在，她喊殿下以作区分，只剩寿王，宋嘉宁更习惯喊他王爷。
“若是宫里饭菜吃不饱，记得跟管事女官说，别饿着。”千言万语，林氏抱住女儿，悄悄在女儿耳边道。当年她改嫁郭伯言，大婚前头，女儿要先搬到国公府，她怕女儿被郭家笑话，叮嘱女儿少吃点，结果这孩子居然饿成了那样。这次女儿要在宫里待一个月，林氏宁可女儿因为吃得多被秀女们嘲笑，也不要女儿听她话，傻傻地饿上三十天。
冯筝一听儿子出事了，顿时忘了考虑留赵恒与宋嘉宁独处是否合适，加上楚王催的急，几乎是拉着她往前走的，冯筝招呼都忘了与宋嘉宁打，忧心忡忡地随丈夫走了。
宋嘉宁也记起了幼时的傻故事，乖乖地点点头。
楚王瞅瞅站在妻子身后同样意外的宋嘉宁，懒得费心再找什么合适的借口，直接攥住妻子手腕，沉声道：“升哥儿醒了，乳母哄不好，你随我去看看，叫三弟先陪嘉宁表妹赏花。”
“好了，叫安安上车吧，别耽误了。”太夫人感慨万千地道。
看到他们，冯筝吃惊道：“你，你们怎么来了？”
林氏恋恋不舍地松开女儿。
楚王叹口气，大步朝芙蓉园走去。
“祖母，娘，二婶三婶，你们回去吧。”上了车，宋嘉宁站在车前面，笑着劝道。
赵恒不为所动。
林氏催女儿先进马车。
进园之前，楚王拍拍弟弟肩膀，语重心长道：“机会难得，别闷着了，她是卫国公的女儿，便是你去求父皇赐婚，父皇也得先问问人家卫国公愿不愿意嫁。你说你整天板着脸，万一卫国公答应了，那丫头嫌弃你怎么办？”
宋嘉宁弯腰进去，坐好了，再次劝长辈们回府。
既然花园只有一片残存的芙蓉可赏，楚王领着弟弟直接往芙蓉园走，他大步流星，赵恒不紧不慢，楚王只好走几步等一会儿，就在楚王的暴躁脾气即将爆发之前，前面芙蓉园中忽然传来冯筝的笑声，总算安抚住了楚王。
依依惜别，马车带着国公府四姑娘，朝皇宫去了。林氏就在门口站着，目送马车拐弯，她才牵着同样舍不得姐姐的茂哥儿，心情复杂地回了临云堂。美貌的国公夫人终于进去了，隔壁寿王府门前，一个侍卫也悄悄去找福公公回话。
楚王敏锐地捕捉到弟弟飞快皱了下眉，心中终于有底了，拽着人就往外推：“走，咱们也去赏花，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了，幸亏芙蓉开的晚，不然光秃秃的破园子有什么可逛的。”出了屋，楚王又吩咐外间守着的乳母进去照看他儿子。
福公公听完，高兴地走进书房，对持笔练字的寿王爷道：“王爷，四姑娘出发了，笑盈盈地上了马车。”进宫选秀，选上了当王妃，比嫁给鲁镇那个莽夫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四姑娘若是哭丧着脸，他都要怀疑四姑娘是不是傻了。
赵恒目光微冷，兄长是怎么看出来的？
赵恒一心写自己的，恍若未闻。
楚王一怔，什么叫他觉得宋嘉宁好，分明是弟弟当初亲手给宋嘉宁端碟子伺候人家吐樱桃。不过楚王多少还是了解弟弟的，若是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弟弟就不会问这句话。想了想，楚王一本正经地道：“长得还行，看着像好生养的。”
福公公默默后退，心中无声腹诽，王爷就装吧，他倒要看看，将来四姑娘嫁过来，王爷会不会继续像现在这样，整天与字画为伴。
楚王最受不了弟弟这入定老僧般的脾气，憋得他一双铁拳攥得咔咔响。赵恒听见了，看看兄长的拳头，淡淡问：“大哥觉得，她……好？”
日上三竿，拱辰门外陆续聚集了密密麻麻数百位秀女，一个比一个苗条。宋嘉宁与两个手帕之交站在一块儿，时不时就察觉到其他秀女探究的打量，更有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传进耳中，要么议论她的身段，要么笑她当年对的油爆虾下联。
赵恒依旧沉默以对。
宋嘉宁只觉得热，四月初的京城，阳光过于灿烂。
“我最后说一次，你若真不喜欢她，往后我可不管了。”楚王追过来，紧紧盯着弟弟道，他堂堂大男人，要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谁管他娶不娶媳妇？
又等了约莫两刻钟，终于有管事女官从宫门走了出来，按照名册让秀女们二十人一排站好，按顺序进宫。穿过拱辰门，往前走一段距离，再穿过一个门洞，前面就是临华门。门前已经并排站了十位公公，秀女们按队过去，公公们一个一个细细查看，将个子矮的、脸上长麻子痘痘胎记的、长得黑的丑的先挑了出去。
“无稽之谈。”赵恒平平静静地说，说完折回侄子那边，动作生疏却准确地抱起了才满月大的男娃。升哥儿刚被亲爹抱起又放下，这会儿又被三叔抱起，男娃不舒服地抿抿小嘴儿，肉嘟嘟的脸蛋白白嫩嫩的，看得赵恒眼前，不经意浮现另一张脸。
公公们选的严，这里一下子落选了上百人。
上个月听说郭家四姑娘与鲁家二公子议亲的事，楚王就去寿王府训了弟弟一顿，结果赵恒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弄得楚王心里没底了，怀疑是不是他会错了意，所以今日他请宋嘉宁过来，就是要确认弟弟到底是怎么想的。
剩下的两百多个，继续去房间接受脱衣检查，身上有疤痕、异味甚至破了身子的，也得落选。
丫鬟乳母都在外面，楚王小心翼翼放下儿子，然后带着亲弟弟往里面走了一段距离，皱眉道：“你不是喜欢那丫头吗？难得有机会见面，怎么不知道套套近乎？是不是非要等她定了亲你再后悔？”
轮到宋嘉宁了，感受着一侧女官没有任何情绪的注视，宋嘉宁一边解衣一边想，既然女子以瘦为美，她会不会因为长得丰满落选呢？真这样，她马上就可以回国公府了，母亲肯定特别高兴。
冯筝牵着宋嘉宁的手走了。
可惜事实证明，女官并没有嫌弃她胖，看她的眼神似乎还有点……惊艳。
楚王看眼弟弟，这才点头。
连宋嘉宁在内，一共百位秀女成功通过了前两轮容貌、身体的选拔，跟着又出来一位品阶更高的女官，在秀女中来来回回走了两遍，于这一百个秀女中，最后挑出五十个容貌最佳的，其他全都送出宫了。
冯筝管不了霸道丈夫，便道：“既然你们过来了，那就帮我看会儿升哥儿，我与嘉宁表妹去花园逛逛，芙蓉花还开着。”
五十个秀女，被安排在了五个院子中，白天跟着女官学规矩，晚上老老实实睡觉，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说笑攀谈。因为女官们就在旁边盯着，秀女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她在女官眼中的印象，终选之前，女官一个不满意，完全可以送秀女出宫，权力大着呢。
赵恒始终只看小侄子。
宋嘉宁所在的小院里，就有两个秀女因为背地里说她闲话，被严厉的女官撵出宫了。
楚王不乐意，扫眼弟弟，振振有词道：“他又不会抱。”
宋嘉宁不知道那两个落选秀女怎么想的，她当晚睡得不太安生，脑海老是晃悠着二女离开前朝她投过来的愤恨眼神。宋嘉宁冤枉死了，明明是她们先嘲笑她胖先欺负她，挨罚了不反思已过，反而恨起她这个苦主来。
赵恒颔首，人却没动，侧目看被兄长抱在怀中的小侄子。楚王只顾稀罕儿子什么都没察觉，冯筝看出小叔子稀罕孩子，就提醒丈夫：“殿下是来看升哥儿的，你一直抱着做什么，给殿下抱抱。”
不过睡了一晚，第二天宋嘉宁就忘了这件事，继续老老实实地跟着女官学规矩。
冯筝指着不远处的紫檀木椅，温柔道：“殿下坐吧。”
一晃九天过去了，第十天，秀女们迎来了一日假，平时寸步不离的女官们不见了，大家总算能自在些，喘口气。
“起。”只一眼，赵恒便从宋嘉宁身前走开，停在兄长一侧，朝冯筝恭敬道：“大嫂。”
宋嘉宁这边，她只认得谭香玉，两人又有些恩怨，所以用过早饭，宋嘉宁就回到自己房间，拿本书坐在床上看。院子不大，秀女们又多，因此每个秀女分的房间都只有一间卧房一间厅堂，宋嘉宁看书，伺候她的宫女珍儿就在厅堂待着。
赵恒正欲收回视线，“起”字都快脱口而出了，目光突然顿在了她衣襟处。
看了两刻钟，宋嘉宁放下书，走到窗前眺望窗外，忽见一个穿红衣的姑娘从窗前经过，脚步轻快，唇角带笑。宋嘉宁认得她，是住在她左边的李木兰，其祖父乃大周赫赫有名的虎威将军。李木兰出生那年，父亲战死沙场，她母亲便为女儿取名木兰，希望女儿能同千古流芳的花木兰一样，英勇不输男儿。
楚王点点头，随意看眼宋嘉宁，视线便挪到了妻子与睡着的儿子身上，直接坐在榻前，将襁褓抱了起来，低头稀罕。赵恒随后进来，因为宋嘉宁就站在旁边行礼，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穿着一件藕色素面小衫儿，只有领口、袖口绣了一圈梅花，衣裳不起眼，那张白里透粉的脸蛋却比牡丹更柔美，眉清目秀，嘴唇红润，叫人生不出任何厌烦。
宋嘉宁进宫前没与李木兰打过交道，但她听说过李木兰的事，知道李木兰自幼学武，习得一身好功夫，尤擅使鞭，脾气也如男儿般刚烈，而且李木兰身量高挑，身段纤细，却不是其他闺秀那样的柔弱，倒似一棵青翠挺拔的白杨，浑身散发着一股英气。
宋嘉宁恭敬行礼：“民女见过大殿下、三殿下。”
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名声早已传遍京城，内宅妇人们对她指指点点，宣德帝却对李木兰赞许有加，赏赐了一匹良驹、一条神鞭给李木兰。可以说，除了宗亲女眷，宋嘉宁与李木兰是宣德帝唯二赏赐过的京城闺秀，当然，宋嘉宁得赏的理由，完全不能与李木兰相提并论。
惊魂未定，丫鬟挑开帘子，楚王当先跨了进来。
正想着，外间传来一道爽朗动听的女声：“四姑娘在吗？”
厚厚的帘子外突然传来丫鬟的通报，宋嘉宁神色一凛，当即由歪坐在榻沿的姿势改成站到地上，就这么一个动作，宋嘉宁忽然觉得背上的裹胸布好像挣松了一些。心中大惊，宋嘉宁站直了默默感受，好像又没什么事。
原来李木兰是来找她的，宋嘉宁赶紧迎了出去。双方打个照面，对上李木兰丝毫不加掩饰的注视，宋嘉宁有点腼腆。大家都是姑娘，怎么李木兰看她的眼神，有点像少年郎呢？
“王妃，王爷与三殿下来了。”
宋嘉宁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姑娘。
宋嘉宁抿唇笑。
“木兰姐姐有事吗？”宋嘉宁轻声问。
冯筝虽然懂些医理，但对饭量大小与那儿的关系也不甚清楚，便没有怀疑，反而替宋嘉宁高兴起来：“终于舍得改掉你这张馋嘴儿了。“宋嘉宁长得这么美，能瘦下来，容貌出众肯定会更胜一筹，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她声音娇娇的，却不似旁的闺秀那般造作，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李木兰便笑了，看着宋嘉宁解释道：“在房里闷着没意思，整个院中我看你最顺眼，就过来找你说说话，应该没打扰你吧？”
“以前贪吃，现在管住嘴了。”宋嘉宁厚着脸皮撒谎道。
什么也没做就得了女中豪杰的青睐，宋嘉宁受宠若惊，忙笑着摇摇头，请李木兰落座，再叫宫女珍儿去倒茶。
宋嘉宁脸真没怎么瘦，猜到冯筝是从哪看出来的，宋嘉宁脸颊微微泛红，心里却窃喜，她忍着胸闷裹那么紧，不就是为了显瘦吗？
“别人都盼着长得再瘦点，你怎么……”李木兰盯着宋嘉宁问。
冯筝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儿子，聊聊养儿子的琐事，冯筝打发两个丫鬟下去，她拉着宋嘉宁软软的小手，怜惜道：“怎么瘦成这样了？”宋嘉宁与鲁家的事她有所耳闻，因为错在鲁家，对宋嘉宁的名声没什么影响，她便没往心里去，今日再见宋嘉宁，冯筝诧异极了。
宋嘉宁脸红，尴尬地道：“我怕饿，吃不饱就难受，我娘便纵着我了。”
宋嘉宁过来的时候，升哥儿刚睡着。宋嘉宁朝冯筝见礼，礼毕凑到暖榻前，好奇地打量里面的皇长孙，惊讶道：“长得真胖啊，比我弟弟满月时还大一圈呢。”不愧是皇家龙孙！
李木兰朗声笑，庆幸道：“幸好你怕饿，不然你也跟她们一样每顿只吃两口饭，走几步路就开始喘，我在京城就真的找不到姐妹可以说话了。”
楚王妃冯筝九月十一生的长子，满月当天宣德帝给赐了名，单字升。
她有点自来熟，宋嘉宁还没说什么，她先把宋嘉宁当姐妹了，但宋嘉宁挺喜欢李木兰身上的坦率爽朗，顺势与李木兰认了姐妹。李木兰有很多练武的趣事讲，宋嘉宁家里有个活泼可爱的弟弟，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聊了一整天。
所以，夫妻俩这算是请她还愿吗？
一日假结束，秀女们又开始了在宫里的调教。
才过五六日，宋嘉宁的裹胸布就派上用场了，刚为长子办完满月酒的楚王妃，单独给宋嘉宁下了请帖。看完帖子，宋嘉宁记起来了，三月里她去楚王府，曾说爱吃酸樱桃的冯筝肯定会生个小世子，楚王道真生世子便单独请她吃席……
宋嘉宁乖巧，从不招惹麻烦，李木兰桀骜不服管教，女官知道宣德帝就看重李木兰这一点，所以对她破例松了规矩。一晃眼又到了第二个旬假日，李木兰约宋嘉宁到院中的槐树下纳凉，两人正聊着，西厢房那边走出来一个姑娘，宋嘉宁循声看去，是谭香玉。
太夫人身边的丫鬟都知道四姑娘在府里的地位，就算有什么心思，也不敢表现出来，对宋嘉宁依然恭恭敬敬的，与以前没差。太夫人呢，她与林氏一样心疼宋嘉宁的傻主意，但也没敢流露出任何痕迹，只搂着宋嘉宁夸聪明。
宋嘉宁随意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谭香玉却朝她走来，到了跟前，不太好意思的道：“嘉宁表妹，我，我可以跟你们一块儿坐会儿吗？进宫这么久，我都快忘了怎么跟人说话了。”
林氏大喜，亲自陪女儿去了畅心院。
宋嘉宁暗暗咬了下唇，谭香玉这么问，她若回答不可以，硬邦邦的，倒好像两人有什么大恩怨，在木兰姐姐面前显得小气。而且谭香玉是庭芳姐姐的亲表妹，宋嘉宁不愿与她深交，但也不想给她难堪。
宋嘉宁神色微变，只是想起太夫人对她的疼爱，宋嘉宁为难一会儿，嗯了声。
她浅笑着点点头。
趁着女儿高兴，林氏试探道：“去给你祖母瞧瞧？让你祖母也夸一夸。”
谭香玉高兴地笑，在她身边落座。
宋嘉宁胸口确实有点闷得慌，乖乖答应下来。
宋嘉宁继续与李木兰说话，李木兰扫眼谭香玉，猜到表姐妹关系并不怎么亲近，便只当身边没谭香玉这个人。
林氏一个多月没看女儿笑得这么单纯娇憨了，虽然觉得女儿原来那样就挺好的，但为了不打击女儿的好心情，她还是肯定地点点头：“嗯，安安这样穿更美了，只是在家就不用绑着了，出门做客再绑上，省着不舒服。”
“啊，嘉宁表妹别动，你旁边有个小蜘蛛。”
宋嘉宁满意地笑，开心地去母亲面前炫耀。
宋嘉宁闻言，身体不由僵硬起来，一动不敢动，李木兰正要替她检查，谭香玉已经迅速出手，食指在宋嘉宁脸侧虚虚捏了一下，并未碰到宋嘉宁，然后缩回手，低头看看，笑道：“树下经常有小蜘蛛吐丝落下来，我去洗洗手，你们也去屋里坐吧。”
宋嘉宁违心地摇摇头，试着四处走动，才走十几步，受不了了，快要窒息一样，赶紧叫双儿给她松一松。双儿负责松，她扶着床柱默默感受，觉得不怎么影响呼吸了才叫停。换上衣服再照镜子，正面照侧身照，果然平坦不少。
说完就走了。
“姑娘，难受不？”双儿担心地问。
她起身的瞬间，宋嘉宁仿佛闻到一丝香气，转瞬即无。
双儿无可奈何，只好去翻了一匹白纱过来，用剪刀裁剪出长长一条，估摸能裹着姑娘缠上四五圈。主仆俩在闺房忙活半晌，不断地调整白纱长度与裹缚的力道。
应该是谭香玉身上用的香吧？
“不管，先试试。”宋嘉宁正兴奋着，才不想那么多。
宋嘉宁没有多想，瞅瞅头顶，不放心地劝李木兰：“咱们还是进去吧。”
双儿不解地去了，很快送来一块儿手帕大小的白纱。宋嘉宁哭笑不得，将双儿叫到身边，小声地解释了一番。双儿听了，担心地质疑道：“会不会，不舒服啊？”
李木兰笑她胆小，但还是陪宋嘉宁走了，回屋路上，宋嘉宁似乎又闻到了一缕香，停下脚步细细分辨，又没有。半个时辰后，李木兰走了，宋嘉宁准备睡会儿觉，解开身上的褙子时，第三次闻到了那淡淡的香。
宋嘉宁高兴极了，回到临云堂，立即吩咐双儿准备纱布。
宋嘉宁瞅瞅手中的褙子，吸了吸鼻子，低头轻嗅，就觉得左边肩膀这里，香气更浓一点，但褙子上什么都没有。
宋嘉宁马上又想到了木兰从军的故事，话本子上说木兰用白布裹住胸口来掩饰女子与男子的不同，那她也可以这样做啊！
想想槐树底下谭香玉就坐在她左侧，宋嘉宁很快释然，准是谭香玉身上的香气沾染到她褙子上了。这淡淡的香并不难闻，但宋嘉宁还是喊来珍儿，叫她把衣裳洗一洗，不高兴自己的衣服沾了别人的熏香。
宋嘉宁偷偷地打量云芳，云芳姐姐这么招人喜欢，肯定有她的特别之处。嗯，云芳姐姐长得很美，可她也美，应该不是这点。
衣服洗了，宋嘉宁就忘了这事，只是夜里睡觉，宋嘉宁迷迷糊糊地，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痒。她无意识地去挠，手指碰到左脸，感觉却不太对劲儿。宋嘉宁不敢用力，再摸摸，然后一下子就醒了，紧张地坐起来，喊珍儿点灯。
云芳才不信，宋嘉宁在一旁听着，信了，然后心里越发酸溜溜的，怎么就没有一个正派公子对她一见钟情呢？
珍儿睡得死，过了会儿才进来，用火折子点了灯，睡眼惺忪地走到帐前，刚要问主子怎么了，恰好宋嘉宁放下手，叫她看到了宋嘉宁原本白白嫩嫩豆腐似的左脸上，居然多了一片红疹，看着十分渗人！
兰芳与她更亲近些，知道那桩陈年旧事，故意往好了猜，说黄公子对她一见钟情。
惊得珍儿，险些掉了手中的灯！
“没什么可喜的。”云芳绷着脸道，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背靠床头。
宋嘉宁不用问也知道了，慌乱地跑到镜子前，举起铜镜看到那红红的半边脸，宋嘉宁心一下子就凉了。因为知道自己不够资格当王妃，宋嘉宁根本不在乎这场选秀，可是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好好的脸突然变成这样，还能不能好？
云芳一提这桩婚事就来气，她想嫁的是鲁镇，还没劝服母亲同意，冷脸的大伯父就强势地替她做了主，要她嫁给黄振生。黄振生她前年中秋那晚见过，当时她与黄振生的无赖弟弟看中同一盏兔子灯，她先看上的，可黄家兄弟比她先赶到灯铺前，抢走了灯，她想花两份钱买回来，黄振生一个大男人居然不肯换，气死她了。
宋嘉宁眼泪决堤，放下镜子，捂着嘴呜呜哭了出来。
宋嘉宁没答话，兰芳笑着坐到床边，打趣道：“你定了亲，我跟四妹妹来恭喜你啊。”
珍儿连夜将宋嘉宁脸上长疹子的事报给了管事女官，女官亲自过来查看宋嘉宁的伤，然后审问宋嘉宁昨日都做了什么，见了哪些人，有没有什么异样。宋嘉宁歪着脑袋坐在床上，已经不哭了，但眼圈还是红的，一五一十地交待了白日之事，包括谭香玉与那股香。
“你们俩来做什么？”云芳碰巧来了月事，腹痛难忍，在被窝里躺着呢，脸色苍白。
“那件褙子呢？”女官敏锐地问。
宋嘉宁诧异极了，然后才想起来，双儿好像说，太夫人把岑嬷嬷派到三房，好像要重新教云芳规矩。云芳平时最不喜静，难道是这一个月生生被岑嬷嬷“折磨”瘦了？
宋嘉宁咬唇。事到如今，她很清楚，她的脸就是谭香玉害的，可白日她不知道，不知道谭香玉会耍这种手段，还以为那香只是普通的衣服熏香，所以嫌弃地叫珍儿洗了。如今空口无凭……
时隔一个月再次见到云芳，宋嘉宁吃了一惊，云芳竟然明显地瘦了一圈！
女官得知后，当即带人去了谭香玉的房间，里里外外搜查三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物，谭香玉作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女官诈不出任何话。
路上碰见几个丫鬟，都低头规规矩矩地行礼，到了三房，姐妹俩先去给三夫人请安。三夫人忙着看账，得知侄女们是来贺喜的，她胸口一堵，不过到底是长辈，三夫人脸上依然笑吟吟的，叫侄女们自去找女儿。
等到天亮，女官将此事报给了李皇后。宋嘉宁乃卫国公府的姑娘，又是本届秀女中的佼佼者，李皇后先派太医去给宋嘉宁看病，如果证实宋嘉宁的脸是毒物所致，便可以抓宋嘉宁接触过的谭香玉等人审问，否则……
宋嘉宁简单收拾收拾，继婚事黄了后，第一次跨出了临云堂。
结果两个太医轮流为宋嘉宁诊脉，望闻问切都用过了，证实宋嘉宁并没有中毒，脸上起疹子，是她身体问题。
妹妹听进去了，兰芳大喜，笑道：“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一下子排除了谭香玉或李木兰下毒的可能。
宋嘉宁轻轻点头。她只是不想出门，并没有责怪三姐姐的意思，定亲这么大的事，她确实该去道喜。
别的秀女没问题，眼前就剩宋嘉宁了，据太医估测，宋嘉宁的疹子至少要养半个月才能恢复如常，只要精心调养，绝不会留疤。
兰芳叹气：“咱们都是姐妹，姐妹间能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何况鲁家那事，全怪鲁公子糊涂，你三姐姐没错是不是？四妹妹听我的，跟我一块儿去当面道声喜吧，如果大姐姐在家，她肯定也会这么说，咱们姐妹和睦了，祖母才高兴，你说对不对？”
宋嘉宁这才松了口气，谭香玉到底有没有下毒，出宫后可以再想办法证明，脸能恢复才是最重要的。
宋嘉宁垂下眼帘。
她要养半个月，可再有十天秀女就要终选了，李皇后看看宋嘉宁完好无损的另外半张脸，遗憾地宽慰宋嘉宁一番，然后命人送宋嘉宁出宫，回国公府休养，也就是说，宋嘉宁不用继续参选王妃了。宋嘉宁本来就没想当，平平静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兰芳看着她，犹豫片刻道：“我听祖母说了，你三姐姐的婚期定在明年八月。”
回了国公府，看到阔别二十来日的母亲，戴着帷帽的宋嘉宁，没忍住又哭了。
宋嘉宁懂，庭芳姐姐出嫁前，她体会过姐妹分别的滋味儿。
女儿不用给王爷当侧妃，也不用伺候宣德帝，林氏本来该高兴的，但一想到女儿这张脸九成九是谭香玉陷害的，林氏就恨得牙痒痒。有些事情，没有证据，不代表人人都是傻子，真的就信了谭香玉是无辜的。
聊聊针线，兰芳终于转到正题了，拉着宋嘉宁小手感慨道：“四妹妹，我明年就要出嫁了，你们或许没什么感觉，在我看来，日子真的过得特别快，以前我总嫌弃二哥三哥烦，现在特别舍不得他们，有时候想到要出嫁，我都会偷偷掉眼泪。”
改嫁三四年，关系到郭骁，林氏一直都很谨慎，尽量避免与郭骁发生冲突，也从未在郭伯言面前说过郭骁或谭家的坏话。如今女儿差点毁容，林氏再也咽不下这口气，当晚就朝郭伯言哭了一通。郭伯言很想帮妻子出气，可，谭家只剩谭舅母娘仨，谭文礼至今没考上举人，他想在官场上打压谭家都不行，剩下谭舅母与谭香玉，两个女流之辈，郭伯言堂堂大男人，真下不了手。
宋嘉宁看着弟弟的衣裳，柔柔笑了，她在琴棋书画上不怎么开窍，唯有针线还算拿得出手。
“以后咱们府上有事，不用再给谭家下帖子。”抱住妻子，郭伯言只想到这一个法子。
兰芳当然知道四妹妹的心结，暂且揭过这个话题，捡起宋嘉宁缝了一半的男娃衣裳端详，由衷赞道：“妹妹的针线越来越好了，咱们茂哥儿真有福气。”
林氏知他的难处，能与谭家断绝关系，她已经知足了。
宋嘉宁心里涌起一丝愧疚，只是，当时在安国寺，亲眼目睹鲁镇求娶三姐姐的都是祖母身边的丫鬟，宋嘉宁实在不想过去。
但林氏没想到，郭骁也为这事来向她赔罪了，算是站在了她与女儿这边，至此，林氏气算是全消了，只一心一意照顾女儿。
兰芳牵住她手，一边往里走一边亲昵地问：“做什么呢？祖母想你了，整天念叨你你也不想她，祖母派我来当说客呢。”
郭骁却依然不放心，安排阿顺留意隔壁寿王府的动静。
“二姐姐。”宋嘉宁笑着道。
寿王府没动静，直到终选前一日，赵恒才进宫去了。
宋嘉宁坐在暖榻上，继续给弟弟绣外袍，刚缝完一只袖口，听外面丫鬟唤“二姑娘”，宋嘉宁忙放下针线，穿鞋下地。挑开帘子，二姐姐兰芳已经走到跟前了，十五岁的姑娘，穿一条雪青色的褙子，秀雅如兰。
宣德帝知道儿子为何而来，肃容道：“便是她脸上的疹子消不掉，你也娶她？”
茂哥儿眨眨眼睛，拽着尚哥儿走了，去找母亲要柿子吃。
赵恒云淡风轻，颔首道：“因我而起。”是他求父皇赐婚在先，父皇才会放宽秀女出身，连累她进宫，被小人陷害。
“想吃柿子跟娘要，不许惦记王府的。”宋嘉宁严肃地教导弟弟。
宣德帝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君子，不禁沉默起来。宋嘉宁在宫里住了二十日，因为是儿子想娶的人，宣德帝特意吩咐了下去，每隔三日便有人向他汇报宋嘉宁的举动。观察了大半月，宣德帝眼中的宋嘉宁，就成了一个绝色无双、安分老实、没有野心的单纯姑娘。
宋嘉宁意兴阑珊，前几天郭骁送了一篮柿子，她一个没吃，现在对寿王府的柿子也没兴致。一日三餐该用还是用，但吃起来好像没那么香了，太夫人说她瘦了，宋嘉宁自己照照镜子，没看出来，脸上依然轻轻松松就能捏出肉来。
这样的姑娘，赐给别的儿子绝不合适，因为不足以作为贤内助，但老三好静避世，就该配个安分的王妃。
“姐姐，黄柿子！”茂哥儿从外面玩一圈回来了，他说不清楚，尚哥儿帮着解释道：“四姐姐，王爷家的柿子又黄了，特别大。”
宣德帝唯一不满的，是宋嘉宁太笨，居然轻易被人害了脸。
其实宋嘉宁很委屈，如果她知道自己哪里不好，她可以改，但她真的不知道。至于端庄的容貌或嫡出的身份，她无能为力。
宣德帝将这点不满说了出来，置评：“心思简单，容易吃亏。”
她就想待在自己的小院，给弟弟缝几件小衣裳，针线做累了就看看花草，耳根清净，顶多去浣月居陪母亲说说话，哄哄弟弟，连太夫人、继父亲自过来开解她，宋嘉宁都不听。道理她懂，可她就是跨不出那一步。
赵恒淡淡道：“婚后，我会护她。”
她与鲁镇的婚事，有郭伯言安排，京城百姓差不多都信了婚事不成是因为鲁镇太蠢郭家人看不上他，但宋嘉宁知道真相，郭家三房人甚至主子身边得宠的丫鬟仆妇也都知道，宋嘉宁就不想出门了，怕发现别人同情或嘲笑的目光，怕听到闲言碎语。
宣德帝挑眉，发觉儿子身上隐隐多了一丝凌厉，他沉吟片刻，点头应了。
宋嘉宁已经一个月没有踏出过临云堂了。
终选这日，宣德帝亲至李皇后的中宫，钦点郭伯言次女嘉宁为寿王妃，虎威将军府长女木兰为恭王妃。旨意传到卫国公府，戴着帷帽的宋嘉宁彻底傻了，还是太夫人低声提醒，她才回神，双手僵硬地接过了那道明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