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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宋嘉宁的婚事

话没说完,见楚王咧嘴笑,宣德帝哼了一声,沉声道:“你跟他说,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他再看不上,那就当一辈子光棍王!”

宣德帝见了,难以察觉地蹙了蹙眉。老二过分宠爱小妾,不妥,老大堂堂王爷身边就一个王妃,宠个三五年还好,若一直这样独宠下去,也非善事。但现在宣德帝不想管那么多,言简意赅道:“明年你四弟也要封王选妃,朕打算连着你三弟的王妃一起选了,你再去探探他口风……”

“父皇放心,三弟之前是没开窍,现在一个人住那么大的王府,早盼着娶个媳妇呢。”关系到弟弟的人生大事,楚王耐性一下子好了起来,想了想,问道:“父皇,这次选妃,是不是跟上次一样,在各地挑选良家子?”

“父皇,您有事吗?”楚王瞄眼外面,有点着急,想早点陪大着肚子的冯筝回王府。

宣德帝摇摇头,淡淡道:“朕再想想,不早了,快陪你媳妇去吧。”揶揄地看了儿子一眼。

毕竟是亲儿子,当年不给儿子赐婚,归根结底还是老三自己看不上那批秀女,并不是他这个父皇存心给儿子难看。如今两年过去了,宣德帝那点气早消了,再看看形单影只的寿王,宣德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散席前单独留下了楚王。

楚王主要想问的是秀女出身,万一还是要求五品以下,宋嘉宁就没法选秀,但既然父皇语焉不详,他也没再追问,行礼告退。出了宫门,见寿王府的马车已经走了,楚王先送冯筝回王府,再骑马赶向寿王府。中秋佳节,今晚京城没有宵禁,楚王一路畅通无阻。

目光一转,宣德帝再次看向自己的三子,寿王。见寿王一人独坐,宣德帝皱了皱眉。

赵恒正要沐浴,福公公伺候主子宽衣,闲聊道:“王爷,今晚国公府请了戏班子,唱的那叫一个好,可惜只唱了半个时辰。”

次子睿王大婚也有一年了,王妃至今没有喜讯,据说老二很宠后院的一个小妾,他再等等,若是正月过年二儿媳还没有怀上,他就让吴贵妃管管这个儿子。儿子喜欢哪个女人他不管,但不能耽误嫡子的出生。

赵恒不语。

长子楚王去年大婚,现在王妃肚子鼓鼓,再有俩月就要生了,宣德帝希望是个小皇孙。

外面突然传来侍卫宗择的声音:“王爷,大殿下造访。”

武安郡王是他的亲侄子,与郡王妃同席。

赵恒偏首,福公公已经重新帮他系紧腰带。

秦王是他的亲弟弟,与秦王妃同席。

赵恒去厅堂见兄长,时候不早了,楚王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父皇刚刚跟我说,他明年要为你与四弟选秀,怎么样,这次你有什么条件不?有了快说,否则就等着父皇随便给你指一个王妃吧,父皇可不会次次纵容你。”

宣德帝坐在主位上,手中端着金樽慢慢品酒,视线漫不经意地扫过殿堂中的众人。

赵恒垂眸,选秀……秀女出身太低,他并未想过通过选秀赐婚。

晚上郭家众人在自家后花园听戏的时候,宫中也在举行宫宴,赴宴的全是皇亲国戚。

“若有人选,我会进宫。”对着被月光照亮的院子,赵恒缓缓道。

中元过后不久,转眼又迎来了中秋。

楚王诧异,意外道:“你打算自己去求父皇赐婚?”

宋嘉宁转身走了,进了院子,瞧见母亲与继父坐在厅堂下棋呢,应该是在等她。看着母亲温柔美丽的脸庞,宋嘉宁心中因为缅怀生父萦绕了一晚的淡淡伤感慢慢散了,坐在旁边观了一局棋,她心平气和地回房睡觉。

赵恒颔首。

郭骁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楚王懂了,笑道:“理该如此,这样,既然你心里有数,大哥就不费心了,不过,若有需要大哥帮忙的地方,你也别跟大哥客气,尽管来找我。”

宋嘉宁松了口气,朝郭骁笑笑:“不早了,大哥早点回去吧。”

“好。”赵恒应允,起身送兄长出府,目送兄长骑马走了,赵恒转身,往上房走时,目光悠悠扫过隔壁的卫国公府。

“四姑娘,你们回来啦?”守门婆子听到动静,出来迎道。

宣德帝操心儿子的人生大事,郭伯言也在琢磨继女的婚嫁。

郭骁本以为会审出……未料她眼中一片坦荡,不由怔了片刻。

这日郭伯言傍晚回来,看着杏眼亮亮吃饭夹菜的继女,单纯知足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孩子,郭伯言摇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宋嘉宁没看见,林氏捕捉到了,饭桌上没说什么,夜里歇下,她疑惑地问了出来。

宋嘉宁眨眨眼睛,有点尴尬,却不太在意地道:“是啊,要不是三殿下及时拉住我,我也要跟着二哥一块儿落水了。”寿王只是救人时力气用的比较大,抱她纯属意外,宋嘉宁没做亏心事,自然没什么可心虚的,但男女相拥毕竟不合规矩,所以在画舫上,她尽量装成什么都没发生。

郭伯言也正要跟她讲,抱着娇妻柔软的身子,他低头看她眼睛:“前日我陪皇上巡视禁军,发现一个天生神力的年轻才俊,今年二十,憨厚淳朴,长得也十分周正。这两天我派人查过他底细,乃太常寺少卿鲁大人的次子,尚未成亲。”

夜色静谧,月华如水,照得她杏眼黑润透亮。郭骁看着这双勾人的眼,脑海里再次闪过她被寿王紧紧抱在怀里的情形,那么亲密,他都没这样抱过她。目光变冷,郭骁压低声音道:“我看到了,你与三殿下抱在一起。”

林氏一下子坐了起来,兴奋道:“国公爷是想撮合他与安安?”

宋嘉宁隐约猜到是为了什么事,镇定片刻,她大大方方转过来,好奇地望着郭骁。

郭伯言颔首,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我只是帮你挑人,最终还是要你为安安做主。”不是亲女儿,就是有这层麻烦,他真心为孩子打算,却怕妻子多想,因此要提前说清楚,免得妻子惧于他的威严,明明不满意也不敢拒绝。

临云堂是离王府正门最近的,感受着郭骁执着的视线,宋嘉宁却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眼看就要到院门前了,一直落后两步的男人终于还是开了口:“等等,我有话问你。”

林氏与郭伯言做了三年夫妻,对郭伯言的眼光非常信任,特别是刚刚郭伯言说的“憨厚淳朴”四字,简直说到了她心坎里。自己的女儿娇娇傻傻的,一点心眼都没有,就该配个老实男人,太聪明的,女儿被卖了还为人家数钱呢。

上了岸,众人分道扬镳,赵恒送一对儿同父异母的兄妹回宫,郭骁带着弟弟妹妹回国公府。到了国公府,郭骁安排双生子送云芳去三房,他亲自送继妹。

“国公爷,我想先见见这个人。”拽住郭伯言左臂袖子,林氏央求地道。

郭符落了水,这场游河确实该散了,端慧公主虽然不舍,却没有理由阻拦。

没有什么比妻子相信自己更值得欣慰了,郭伯言攥住她手捏了捏:“放心,我会安排。”

胸口有团火烧了起来,郭骁片刻都不想再逗留,扬声吩咐船夫:“靠岸!”

母亲与继父商量庭芳姐姐的婚事时,宋嘉宁一边羡慕,一边暗暗憧憬父母为她挑选良婿那一日,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日会来的这么早,她才刚刚十三岁啊。毫无准备,宋嘉宁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身旁笑盈盈的母亲,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小脸慢慢红了,害羞地低下头,小声道:“娘,我才多大啊……”

郭骁神色没什么变化,眼底却寒凉一片,刚刚船晃,他扶稳表妹便立即往后面赶,亲眼看见继妹与寿王从相拥到分开的那一幕。如果寿王只是单纯扶了继妹一把,继妹心里没鬼,在他这般问时,继妹应该会看向寿王,现在她却装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林氏瞧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笑着道:“你是不大,可人家鲁镇大了啊,听说他天生神力,刚出生就把装满水的铜盆踹翻了,三岁能抱起十五斤的石头,七岁能拖动一头猪……”

宋嘉宁摇摇头,眼睛哪都没看。

宋嘉宁扑哧笑了,憋红脸道:“他为什么要去拖猪啊?”

郭符本想揍船夫一顿的,得知事出有因,便懒得与船夫计较了,捧着双臂瑟瑟发抖地跑进船篷。七月中旬,白天炎热,早晚已经转凉了。他要换衣裳,郭恕、四皇子追进去落井下石,郭骁扫眼只与继妹相隔两步的寿王,看着宋嘉宁眼睛问:“没事吧?”

林氏自己也笑,笑够了戳了女儿额头一下:“别人这么告诉我的,我就这么跟你说,问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他力气特别大,现在一拳能打死一匹马,上了战场必定无人能敌。之前因为给他母亲守孝才一直没有定亲,现在出孝了,我们不早点给你安排,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端慧公主在船头,了解情况,边笑边解释道:“岸边有个孩子落水了,船夫急着撑开,不巧撞到旁边的船。”

宋嘉宁羞答答地低着头,杏眼一片水润,天生神力的男人,一定非常魁梧吧?

“怎么回事!”郭符爬到船上,瞪着眼睛质问。

林氏也好奇鲁镇到底是何模样,摸摸女儿脑袋,感慨道:“傍晚你父亲会叫他过来,咱们提前去他书房等着,要是合了眼缘,年前亲事就能定下来了。”

宋嘉宁又担心又想笑,她努力忍住了,赶过来的郭恕却朗声大笑起来,毫不同情亲哥哥。

宋嘉宁眼波如水,想想自己的身份,她有些担忧,闷闷道:“就算我看上了他,他们家里未必看得上我。”鲁镇父亲是四品官,她生父只是一个早亡的举人,郭家,毕竟不是她真正的娘家,宋嘉宁整天过得很满足,但她知道京城很多闺秀都看不起她。

宋嘉宁知道自己该道谢的,只是余光中已经出现了郭骁的身影,宋嘉宁下意识往另一侧扭头,这一扭,震惊地发现堂兄郭符在水里扑腾呢,好不容易站稳了,全身衣裳却已湿透,一身狼狈,如落了汤的鸡。

“别妄自菲薄,不提你父亲对你的好,就你这模样,鲁镇能娶到你,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林氏抱住女儿,温柔地鼓励道。

耳边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宋嘉宁连忙往后躲,赵恒也立即收回手。

宋嘉宁摸摸自己的脸,眼睛又亮了起来,只要鲁镇对她好,她也会努力当个好妻子的。

惊慌失措的宋嘉宁,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个怀抱,那胸膛宽阔结实,月白长袍带着似有若无的梅香。船身还在轻轻地晃动,宋嘉宁如无根浮萍,本能地抱紧了给她依靠的男人。他站得很稳,双臂紧紧圈着她腰,宋嘉宁心有余悸地仰头,对上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明月高悬,寿王赵恒高大挺拔,一双清冷的眸子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她。

黄昏时分,林氏留茂哥儿在太夫人那儿玩,她早早领着女儿赶回郭伯言的书房。宋嘉宁很紧张,林氏也紧张,娘俩站在窗边轻声细语地说话,当院子里传来郭伯言中气十足的声音,林氏立即拉着女儿躲到一侧的山水屏风后。

宋嘉宁嗯了声,在兄长的搀扶下站直了,还没站稳,变故陡生,船身不知为何剧烈地晃了一下!郭符为了扶妹妹本就弯着腰身体前倾,船身一晃,他双脚没扎稳,一头就朝水里栽了下去。宋嘉宁胳膊被他扯着,紧跟着那力道就要落水,恰在此时,右手臂突然被另一股更强的力道抓住,硬是将她给扯了回去!

宋嘉宁一手攥着衣襟,紧紧地盯着门口。

“安安起来吧,外面冷,你去里面坐坐。”妹妹这样有点可怜,郭符低声劝道。

郭伯言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年轻男人,肤色微黑,虎背猿腰,看起来十分的健硕,一看就非常有力气。宋嘉宁心砰砰乱跳,看完男人身体才鼓足勇气抬头,然后惊讶地发现,鲁镇身板魁梧,长得却有点书生气,说不上多俊朗,但五官周正,特别是那双眼睛,果然如母亲所说,透露着一股憨厚淳朴的劲儿。

触景生情,宋嘉宁难免有丝伤感。

隔着屏风,宋嘉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竟然越看越满意。鲁镇魁梧老实,想到要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心里特别踏实。

宋嘉宁行个礼,然后提着裙摆蹲了下去,这边没有栏杆,但看着很低的船板,距离水面还是有段距离的。宋嘉宁谨慎地一手撑船板,一手托着河灯慢慢放低,整个灯托都碰到水面了,她才松手。画舫缓缓前行,河灯随波朝另一侧漂,灯光浮动,越来越远。

“大人,您叫属下过来,有事吩咐吗?”屏风另一侧,鲁镇不解地问道。卫国公是殿前卫指挥使,他只是殿前卫一个普通的侍卫,突然被卫国公叫过来,鲁镇总担心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不知道为什么,从跨进这书房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

赵恒偏头,看她一眼,点点头。

正要看看左右,神秘莫测的国公爷终于说话了,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兵书,亲手递给鲁镇:“这书不错,你拿回去看看,读完了,有什么领悟全都写下来,五日后交给我。”

“王爷,我放完河灯就走。”提着河灯走到负手而立的寿王爷身后,宋嘉宁低声请示道。

鲁镇愣住了,敢情国公爷叫他过来,就是为了给他一本兵书?

郭骁、端慧公主占了船头,赵恒占了船尾,郭恕几个占了船身北面,宋嘉宁就跑南岸这边来了。只是画舫两侧有栏杆挡着,宋嘉宁就算趴在栏杆上,也不能让河灯碰到水面,没办法,只好改去船尾。船头那边端慧公主叽叽喳喳的,宋嘉宁可不想去扫兴,寿王不一样,寿王面冷心热,肯定不会计较。

本能地接过兵书,兵书入手的那一刻,鲁镇心情沉重极了,他最不喜读书……

端慧公主寸步不离郭骁,郭骁虽然想守在继妹身边,但他知道端慧公主不喜继妹,为了避免冲突,只能强忍着端慧公主,只派郭符去照顾继妹。郭恕负责守着云芳,赵恒一人独坐,谁都不理。四皇子本想跟一看就特别乖的嘉宁表妹多说说话的,但他隐约觉得今晚的嘉宁表妹好像没有游玩的兴致,于是年仅十六更喜热闹的四皇子,犹豫片刻,去找郭恕、云芳兄妹了。

“回家吧。”郭伯言拍拍鲁镇肩膀,声音平和地道。

上了画舫,众人渐渐分成了几个小圈子。

鲁镇弯腰行礼,糊里糊涂地抱着书走了。

宋嘉宁什么都没想,眼里只有清河街繁华的夜景。

他一走,郭伯言便立即看向屏风。林氏示意女儿出去,宋嘉宁不好意思,躲在屏风后害羞。林氏一看女儿羞红的脸蛋就明白了,没有勉强女儿马上见继父,她自己绕过屏风,笑着对郭伯言道:“国公爷果然会看人,我跟安安都很满意。”

宋嘉宁嗯了声,提着河灯回到双生子中间,今晚她白衣白裙,被两个日渐魁梧的堂兄衬得娇小纤细,晚风迎面吹来,她裙摆摇曳,似风中的玉兰,美虽美,却透着淡淡的哀婉。赵恒不禁多想了想,是她在郭家遇到了不开心的事,还是,单纯地想念生父了?

郭伯言暗暗松了口气。

“走吧。”赵恒又道。

那边鲁镇老老实实跟着小厮往外走,绕过影壁,忽见一穿马军都头官服的男子面容冷峻地走了进来。鲁镇年初刚进的殿前司,并不认识郭骁,听小厮喊对方世子爷,他恍然大悟,站在小厮身后低头行礼。

宋嘉宁脸红了:“多谢王爷夸赞。”算是夸吧,毕竟有个“趣”字。

“你是?”瞥见他手中的兵书,郭骁放慢脚步,随口问道。

“颇有童趣。”赵恒将河灯还给她,简单置评道。

鲁镇恭敬道:“属下鲁镇,是殿前司的一个侍卫,刚刚国公爷叫属下过来的。”

赵恒静默,只接了她手中的灯,快速扫过灯托上那一圈胖乎乎的墨色鲤鱼,赵恒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到了面前的姑娘身上。一个夏天没见,她长高了点,杏眼依旧水润,嘴唇依旧饱满,只有细如凝脂的脸庞,似乎清减了几分。胖的时候娇憨可人,突然瘦下来,便如病中西子,惹人怜惜。

郭骁看眼正院,先回自己的颐和轩沐浴更衣,收拾一番,才来了临云堂。宋嘉宁早躲回后院了,郭伯言、林氏刚去太夫人那儿接了茂哥儿回来,坐在厅堂商量女儿的婚事。郭骁行到门口,隐约听到“议亲”二字,他顿了顿,继续前行。

宋嘉宁手里托着灯,眼睛看着男人衣襟,小声道:“我随便画画的,让王爷见笑了。”

“儿子见过父亲、母亲。”进了堂屋,郭骁恭敬地行礼。

赵恒顿足。

郭伯言嗯了声。

宋嘉宁惊讶地回头,就见寿王不知何时站到了四皇子一侧,身边跟着福公公。福公公满脸堆笑,宋嘉宁视线挪到寿王脸上,寿王那双清寂如雾的眼睛,果然在看着她……手里的河灯。短暂的意外后,宋嘉宁柔顺地点点头,捧着河灯走向他。

“大哥!”茂哥儿高兴地从父亲腿上爬下来,颠颠地跑向兄长。

“四姑娘,王爷也觉得您的河灯别致,可否拿过来给王爷瞧瞧?”

郭骁提着男娃腋窝将人抱了起来,落座后先陪弟弟聊了会儿,回答完几个孩子气的问题,他才看着主座上的男人问:“父亲,我回来时遇到一个殿前司侍卫,您叫他来的?”

宋嘉宁低头,瞅瞅莲花状灯托上面的几条小鱼,脸慢慢红了。七岁那年,她第一次为生父做河灯,担心河灯会沉,便在每片莲花瓣上都画了一条小鱼。长大了,宋嘉宁自然知道画鱼不管用,但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郭伯言笑,之前他无法保证妻子女儿能看上鲁镇,所以其他人那儿都先瞒下来了,现在只等他派人与鲁家通个气,最多鲁家女眷再相看相看女儿,亲事便基本定了,自然也不必再藏着噎着。看着儿子,郭伯言愉悦地道:“正是,平章觉得那人如何?”

四皇子无奈,只好绕到宋嘉宁斜后方:“嘉宁表妹,你河灯上面的鲤鱼是自己画的吗?我在宫里没见过画鱼的。”虽然很多百姓放河灯都是凑热闹,把今晚当节日过,但中元毕竟是祭祖的日子,河灯上画一圈小鱼,有失庄重。

郭骁目光微变,回想片刻,道:“看他臂膀结实,应是力大之人。”

商量好了,一行人移向几丈外的码头。端慧公主抢了郭骁左侧的位置,云芳又去挽着端慧公主胳膊了,宋嘉宁便走在云芳后头。郭符郭恕见四皇子频频往这边瞄,兄弟俩对个眼色,心有灵犀地在四皇子凑过来搭讪之前,分别占了小堂妹左右两侧的位置。

林氏钦佩无比,果然是武将,看人真准。

郭骁只能领情:“那就叨扰了。”

郭伯言没把这点小眼光当回事,继续问:“那你觉得,他给你当妹夫如何?”

赵恒不语,四皇子豪放道:“世子多虑了,出来游玩就要人多才热闹。”

郭骁呼吸一窒,过了片刻心才再次恢复跳动,露出诧异之色,与几分惊喜笑意:“不知父亲是为云芳挑的佳婿,还是嘉宁?”

郭骁折回寿王、四皇子面前,恭敬道:“我们兄妹人数众多,一条船难免拥挤,不如这样,两位殿下同乘一船,我们另赁一条紧随其后,两位殿下意下如何?”

郭伯言朝对面的妻子扬扬下巴,心里笑骂儿子犯蠢,侄女自有亲爹亲娘管,哪里用他这个大伯父费心。

端慧公主、云芳这才松开。

经过刚刚的预警,确认父亲已经为继妹物色了如意郎君后,郭骁脸上成功保持了平静,胸口却依然如堵砂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了,却根本听不清自己都说了什么:“父亲挑的自然好,可叫嘉宁相看过了?”

“那就一起玩!”端慧公主拉着他胳膊就往前走。郭骁不想去,不想给寿王多看继妹的机会,云芳突然从后面推他肩膀。都是妹妹,郭骁无奈,沉声道:“好了,游河便游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嗯,你妹妹也很满意……”

郭骁皱眉:“胡说什么。”

剩下的话,郭骁一个字都听不到了,胸口的砂石瞬间化成熊熊怒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端慧公主狐疑地看看表哥:“表哥该不会是不想陪我吧?”

继妹居然看上了那个叫鲁镇的男人?一个除了魁梧身体便再无任何可取之处的平庸男人?

云芳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再说了,出门前大哥不是答应了吗,今晚可以晚点回去。”

郭骁不甘心,可父亲才是唯一能为继妹婚事做主之人,他这个当继兄的没有资格反对,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父亲可能会怀疑……

端慧公主不高兴,拽住他胳膊撒娇:“我难得出宫一趟,表哥多陪陪我……”

理智渐渐回笼,郭骁暂且压下那些念头,陪父亲说了会儿话,去畅心院看太夫人了。

郭骁却道:“我们放完河灯就回府了,表妹随两位殿下去吧,晚上风凉,别再外面耽搁太久。”

这一晚,宋嘉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全是继父母亲为她挑的老实男人,明明不是多俊朗的人,她却越想越喜欢,但她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而距离不远的颐和轩中,郭骁彻夜未眠,仰面躺在床上,黑眸盯着乌漆漆的帐顶,一直到天明。

端慧公主点头,对郭骁道:“码头还要再往前面走一点,咱们快过去。”

翌日出发前,郭骁低声吩咐阿顺,要他打探鲁镇的一切消息。

“好啊好啊!”没等郭骁回答,云芳先答应了,指着最气派的那艘画舫问:“是不是这个?”

与此同时,隔壁寿王府,寿王持笔站在书桌前,看着自己刚刚写好的“殿”字,寿王爷那神仙般轻易不为凡尘俗事所扰的眉头,越皱越深。他还是想不通,鲜少将朝事带回府的卫国公,为何会带一个小小的殿前司侍卫随他回家,还莫名其妙送了对方一本书。

“表哥,我们赁了船,咱们游河去吧?”看着月色下俊美卓然的郭骁,端慧公主热络地道。

他涂了字:“来人。”

端慧公主要出宫与民同乐,宣德帝舍不得拒绝唯一的女儿,楚王、睿王都有家室,便叫寿王看着端慧公主与四皇子,而端慧公主料到郭家兄妹会来清河街,早早就来等着了。

候在外面的福公公连忙跑了进来,弯腰道:“王爷有何吩咐?”说话时,忐忑地瞄了主子一眼,昨晚他回禀鲁镇之事时主子没有任何表示,但今天早上,福公公就看出来了,主子不太高兴啊,一不高兴就喜欢一个人闷在书房。

宋嘉宁垂眸敛目,恭敬地朝已经走到近前的四皇子、端慧公主行礼,仪态从容。

赵恒没看他,继续写字。

认出寿王,郭骁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继妹。

福公公懂了,灰溜溜跑出去,没一会儿,换了王爷随身侍卫宗择进来。

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郭骁皱眉,循声望去,看到端慧公主一副寻常富家女子装扮穿过行人跑了过来,明眸皓齿。端慧公主身后,四皇子同样兴奋地赶向这边,脚步飞快,只有一袭月白锦袍的寿王,视线散漫地扫过郭家兄妹,顿了片刻,才徐徐走来。

“属下拜见王爷。”宗择肃容行礼道。

“表哥!”

赵恒点头,将刚刚写好的四个字转过去,示意他看。

她澄澈的杏眼倒映着灯光月光,姣好脸庞在夜色中更添几分柔媚,柔似水,媚如钩,叫人看到她,便再也赏不进任何晚景。郭骁故意落后两步,无声地看她。

宗择抬眼,就见宣纸之上,右侧写着“郭、鲁”,左侧则是“盯、查”。

宋嘉宁站在她一侧,同样喜欢这河上夜景。

宗择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虽是王爷身边的侍卫,但寿王清闲,这么多年没有派他查过什么,主仆鲜少直接交流,眼前这四个字,他觉得自己猜对了意思,但万一不是呢?

“真漂亮。”下了马车,行到岸边,看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河灯,云芳惊叹道。

“属下领命。”心中迟疑,宗择答应地很痛快,不愿叫王爷质疑他的能力。

上了马车,一行人朝清河街而去。丹水河从京城蜿蜒而过,郊外的丹水河畔是百姓春日踏青游玩的好去处,城内的河段则成了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两岸商铺林立,河上十八桥连通南北,桥下乌篷小船络绎不绝。

“去吧。”赵恒淡淡道,继续涂字。

翌日晚饭后,兄妹几个如约出发了。

宗择低头告退,出门就去找福公公确认了。

“嗯。”她笑着答应了。

郭伯言看上了鲁镇当女婿,但是他不说,只将自己的心思透露给了前院的钱管事。

双生子、云芳来约宋嘉宁,明晚大家一起去放河灯。宋嘉宁清楚,郭骁肯定会同行,但她必须去,因为她有亲生父亲要缅怀,而母亲改嫁到国公府,虽说国公府花园就有一片湖水,她这样的身份,却不适合在郭家给父亲放河灯。

钱管事五十多岁了,服侍了两代国公爷,听完主子的话就明白了。男婚女嫁,女方主动去男方家中提亲,会显得女方不如男方似的,堂堂卫国公府的四姑娘,当然得男方先开口。回到自家的小跨院,钱管事喊来媳妇,夫妻俩凑在一块儿合计。

中元节要到了,京城有放河灯祭奠亲人的习俗,每到这晚,高宅大户里的闺秀们都会带上一盏精美的河灯赶赴水边,有的是真心缅怀亡亲,有的则是单纯地凑凑热闹,毕竟十五的夜里,明月高悬,水面河灯盏盏,也是一幅美景。

过了两日,钱管事的媳妇去采办针线,“偶遇”鲁府一个管事婆子,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起来。

好在每个月就三日旬假,还是分开的,并没有人注意到宋嘉宁这三日的异样。

“你在卫国公府做事啊?那可是富贵地方,看你这衣裳,多好的料子啊。”

经此一事,宋嘉宁开始提防郭骁,六月底随太夫人回了国公府,郭骁外出的时候还好,只要郭骁放旬假,宋嘉宁除了去给太夫人请安,除了随母亲弟弟去花园里散心纳凉,就再也没有跨出过临云堂,云芳来请她,她都找借口推拒了。

“你也不错啊,谁不知道鲁大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宋嘉宁看看手中的青瓷瓶,心头五味杂陈,如果没有那一压,她也会觉得郭骁是个好继兄,可惜,他掩饰得再好,他的身体不会骗人。

“什么红人,太常寺管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国公爷掌管禁军,根本没法比。”

郭骁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双儿就跟在主子身后,等郭骁走远,她小声地笑道:“世子爷看着冷冰冰的,没想到这么细心。”要不是今日,她还以为世子爷不太待见四姑娘呢。

“说到禁军,你们府上的二公子也在殿前司当侍卫?听说他天生神力,国公爷特别欣赏他,跟我们家那口子夸了一大通,我们家那口子喝多了还瞎猜呢,说京城那么多才俊登门向四姑娘求亲,国公爷都没看上,要是他们有二公子的本事,国公爷早答应了。”

宋嘉宁犹豫了下,伸手接了,轻声道:“多谢大哥。”

“……四姑娘?就是新夫人从前面那家带过来的那位?”

“祛瘀的。”宋嘉宁跨出门口,忽有人挡在她面前,递给她一个青釉小瓷瓶。

“可不就是,虽说是带过来的,但我们四姑娘生的是花容月貌温婉乖巧,国公爷视为亲生女儿,太夫人也当成亲孙女似的疼爱,跟嫡出的一点都没差……啊,我要的针线都准备齐全了,我先走了,改日有空再聊。”

长孙来看她,太夫人很高兴,晌午多用了半碗饭。宋嘉宁坐在太夫人右侧,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用着饭,双生子打趣她她就笑笑,一眼都没往郭骁那边瞅。饭后太夫人要歇晌了,兄妹几个陆续往外走。

钱管事的媳妇脚底抹油般走了,鲁家的管事婆子望着门口,却把刚刚的话放在了心上,回府便去禀报主子。太常寺少卿鲁大人之妻病逝三年,其母鲁老太太岁数大了,便将内宅交给长孙媳妇方氏打理。

收拾收拾,要用饭了,宋嘉宁换条淡青色的褙子,去了太夫人那边。

方氏最近正忙着给小叔子挑选合适的人家,听完管事婆子的回禀,她喜上眉梢,赶紧去知会鲁老太太:“祖母,那日二弟从国公府回来,嫌卫国公没事塞他兵书,现在看来,国公爷八成是看上二弟了,有心栽培他呢吧?”

宋嘉宁叫双儿举着镜子,她扭头看看,再试探着按按伤处,道:“算了,养两天就好了。”这两天小心别再碰到就是。

鲁老太太灰白的眉毛挑了挑。她有两个孙子,老大资质平庸,文不成武不就,连个进士都考不上,儿子想在太常寺给他安排个小官都不成,只好在家打理庶务。次孙来得晚,比他哥哥小了整整十岁,但天生神力,如今才二十就进了殿前司,前途大好。

她们没预备,太夫人肯定带了伤药。

若真能成了郭伯言的乘龙快婿,对次孙来说便如虎添翼,将来没准能接替郭伯言的位置。

到了庄子,宋嘉宁先去自己房间洗漱更衣,后背依然隐隐作痛,脱了衣裳叫双儿看,双儿低头,就见那嫩豆腐似的雪背上,多了一个拇指印儿大小的淤红,再深一点就要破皮流血了。双儿心疼极了:“姑娘,我去跟太夫人说一声吧,您这得用药啊。”

只是……

郭骁拎起他上山路上打的猎物:“走吧。”

鲁老太太皱皱眉,卫国公府的四姑娘……

郭符几个都点头。

方氏猜得出长辈的顾虑,笑道:“祖母,四姑娘出身确实有点低,但她们娘俩有福气啊,卫国公宠爱新娶的寡妇继室,京城谁人不知?那位夫人进府便生了一个儿子,娘俩脚跟站得稳稳的。再说卫国公刚四十,在皇上面前至少还有十年风光,咱们两家真能结成亲,那这十年,可以帮二弟少走二十年冤枉路的。”

宋嘉宁站好了,笑着摇摇头,郭恕与随之而来的郭符三人围着她绕了一圈,确定没事,气氛终于轻松起来,攀比猎物数量。郭骁等他们热闹够了才两手空空地走过来,肃容道:“既然嘉宁没受伤,她摔倒一事就不必告诉祖母了,别让祖母担心。”

鲁老太太终于心动了,说到底,孙子的前程最重要,不然以孙子那憨厚的牛脾气,没人提携,力气再大,官阶也不容易升上去。有了主意,傍晚儿孙回府,一家几口同聚一堂,商量与郭家的亲事。

“安安,你没事吧?”郭恕最先冲过来,虽然得到了长兄的保证,但他们还是很担心宋嘉宁。

鲁大人年近五旬,深知自己的官当到头了,他对儿子也没有多大期望,但儿子能得到郭伯言的赏识,总之是好事,所以鲁大人赞成去郭家提亲,唯一的担忧是怕自家会错意,被郭伯言给拒绝了。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宋嘉宁扭头,看到几道人影。

鲁镇先是吃惊,然后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全由长辈做主。他一点都不着急娶媳妇,但长辈们给他安排了,无论是国公府的四姑娘还是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只要品行没问题,长得别太丑,他都愿意娶。

宋嘉宁拗不过他,只好由他攥着手腕,直到前路地势平坦了,郭骁才松开手。双生子还要等会儿下来,郭骁让宋嘉宁坐在石头上待着,他背着箭囊在附近寻找猎物,宋嘉宁默默平复心绪,听郭骁连续射中了几次麻雀,却没有去捡,好像只是射箭打发时间。

商量好了,鲁老太太便托一位与郭、鲁两家都有交情的官夫人去打探郭家的口风。

“下山更难走,真摔了,有你哭的。”郭骁坚持道,且不容拒绝。

本就是郭伯言设的局,现在鲁家来问,太夫人、林氏自然表现出可以商议的态度来。

郭恕、郭符几乎异口同声询问宋嘉宁有没有受伤,郭骁简单回没有,便终止了这段空谷传音,一手拎着猎物,一手抓住宋嘉宁手腕,要牵着她下山。宋嘉宁往回缩,看着他衣摆道:“不用了,我没事。”

鲁老太太得到回复,心中有底了,提出让两个孩子先彼此相看相看,其实就是她想亲眼瞧瞧四姑娘到底如何。鲁老太太这要求乃人之常情,郭家这边再次同意了,然后约好九月初一,太夫人与鲁老太太一块儿去安国寺听高僧讲经。

雄浑嘹亮的喊声,在山间悠悠回荡。

要去见鲁家人了,出发前一晚,宋嘉宁兴奋地睡不着。

山顶忽的传来一声“狼叫”,郭骁仰头,听出是二弟郭符的声音。叫声打断了他的绮念,郭骁起身,顺手扶住宋嘉宁胳膊拉她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离开那片陡地,他才松开宋嘉宁。见她脸还白着,本就柔弱,经此一吓肯定更爬不动了,郭骁便朝山顶道:“嘉宁摔了一跤,我先送她下山,咱们山脚见。”

如母亲所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与鲁镇的亲事基本已经定了。因为是鲁家提出要相看的,以郭、鲁两家在京城的地位,相看之后,郭家可以挑鲁镇的错,鲁家却不敢挑她毛病然后反悔婚事,真那样,就相当于直接打了卫国公府一巴掌,傻子都不会做。

“嗷……”

可宋嘉宁还是紧张,担心鲁镇不喜欢她这样容貌的姑娘,担心鲁家女眷嫌弃她的媚。

郭骁也放松了下来,但,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一丝失望,如果她知道了,会不会……

宋嘉宁也想长成郭家三芳那样,要么温婉要么秀丽要么明艳,奈何老天爷作弄人,明明她比谁都老实比谁都怕招惹男人,老天爷却非要给她一副柔媚的长相。万一鲁镇喜欢五官清秀的女子,她该怎么办?

宋嘉宁正用帕子擦脸上残留的泪,闻言动作微顿,随即茫然地嗫嚅道:“没有吧,只顾着后背疼了。”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看来郭骁还是顾忌两人的兄妹关系的,不敢暴露他对继妹的欲望。

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天亮了。

郭骁顿了顿,手掌离开她,瞥眼地上另外几颗碎石,郭骁盯着她侧脸问:“还有别的地方硌到吗?我被玉佩硌了一下,是不是也戳到你了?”

林氏昨晚便为女儿挑好了衣裙,上穿浅粉色的妆花褙子,下面配条白底绣梅兰竹菊的马面裙。宋嘉宁天生丽质,脸蛋水嫩红唇饱满,只涂了一层保湿的面脂,其他胭脂水粉一概不用。宋嘉宁的头发乌黑浓密,别了一枚银镶珍珠的蝴蝶发钿,再搭朵精致的丁香绢花,便没有旁的发饰了。

“我不疼了,多谢大哥。”她突然小声地说。

打扮好了,宋嘉宁羞涩地走到母亲面前。十三岁的姑娘,这半年个子又长高了一截,身段越发玲珑有致,除了个头照她还差一点,若比较女子的风情,林氏都自觉不如女儿。

疑惑解除,只剩他身体的异样……

模样好,身段好,人也温柔乖巧,女儿这么好,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郭骁没吭声,真是这样,那她上来之前眼底的害怕也可以解释了,不是怕他,是怕这个坡。

将女儿抱到怀里,林氏轻声感慨道:“我的安安这么好,娘都舍不得你嫁人了。”

短暂的沉默后,就在宋嘉宁想说她后背已经不疼了时,耳边再次响起郭骁低沉的询问。宋嘉宁没有刚刚被他压着时那么怕了,目光扫过下面的陡坡,宋嘉宁临时想了一个借口:“这里太高,大哥突然拽我,我怕掉下去,想快点离开边上。”

宋嘉宁靠在母亲怀里,闻着母亲身上的兰花香,突然也舍不得母亲。

“我拉你上来,你躲什么?”

说完贴己话,林氏牵着茂哥儿,送女儿去畅心院。男方她已经相看了,今日就不去了,太夫人一人已经给足了鲁老太太体面,顺便让鲁家人看看太夫人对女儿的疼爱。

宋嘉宁就不敢动了,努力忍着他大手带来的胁迫感。

畅心院,太夫人也打扮好了,坐在主位同三个孙子一个孙女聊天。郭骁是郭伯言安排的,要他护送祖母妹妹去安国寺。双生子、云芳知道今日宋嘉宁要去相人,跑过来起哄,要一块儿去看热闹,太夫人都给拒绝了,兄妹三人就继续求。

“忍忍,现在不揉,时间长了更疼。”看眼她苍白的侧脸,郭骁低声道。

“祖母,叫云芳去吧。”郭骁突然开口道。

扔了石头,郭骁让宋嘉宁别动,他低头凑到她背后,两指抻平宋嘉宁被石头扎到那块儿的衣料,见衫子只是破了点丝,并没有血迹渗出来,他放了心,手掌贴上去,轻轻帮她按揉化瘀。宋嘉宁身子一震,疼的。

云芳大喜,跑过去夸他好。

胸口的怒气烟消云散,郭骁伸手,小心翼翼将那块儿石头取了下来,随手丢下山坡。

太夫人不解,问孙子:“为何叫她去?”

娇滴滴的养在深闺中的姑娘,如何受得了这种苦?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郭骁罕见地笑了下,打趣云芳道:“云芳贪玩好动,有她衬着,更显得嘉宁端庄懂事。”

郭骁皱眉,侧头看她身后,就见她浅粉色的小衫上,居然扎着一块儿鸡蛋大小的石头,连她坐起来都没掉下去,足见扎得有多深。再看看她苍白的脸、脸上残留的委屈的泪,郭骁终于懂了,她刚刚那样,是疼极了。

话音一落,双生子捧腹大笑起来,云芳气得直跺脚,晃着太夫人胳膊要祖母为她做主。

宋嘉宁打个激灵,慌乱无措地道:“我,我后背疼……”

太夫人倒觉得长孙的话有几分道理,带上云芳这个嫡出姑娘,正好让鲁家人看出嘉宁孙女在国公府的地位一点都不比郭家亲生的姑娘差,遂笑眯眯地问云芳:“你大哥都这么说了,你还想去?”

“说。”他声音突然加重,如同震怒。

云芳瞪郭骁一眼,嘟嘟嘴,哼道:“去,四妹妹傻,我替她把把关。”

宋嘉宁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说。

太夫人就不管了。

“哭什么?”耳边响起他冷冷的质问。

过了片刻,林氏娘仨到了。

她没敢往上看,低着头。

一屋子人都看向宋嘉宁,太夫人慈爱地笑,郭符郭恕故意模仿风流子弟逗妹妹,摇着折扇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啊?长得这么好看,莫非是仙女下凡?”

宋嘉宁震惊地忘了哭,视线模糊,只看到一个人影再次靠近,宋嘉宁下意识要躲,还没来得及动,肩膀突然被人抓住,然后将她扶了起来。眼中的泪掉了下去,宋嘉宁清晰地看到郭骁坐在她旁边。

宋嘉宁被他们弄得满脸通红,快走几步躲到太夫人怀里,小声撒娇:“祖母你管管他们。”

就在此时,身上忽的一松。

太夫人抱住孙女,打发双生子一边去。

眼泪滚落,宋嘉宁哭了,这里算不上荒山野岭,但四周无人,郭骁真要强迫她,她该怎么办?

双生子不情不愿地走了,宋嘉宁扭头目送二人,正要笑,郭骁突然道:“不早了,祖母,咱们出发吧。”

宋嘉宁根本说不出话,她是他继妹,他怎么可以对她起反应?

那声音平静如常,自从鲁镇登门那日就再也没有踏出临云堂的宋嘉宁,偷偷侧目,看到郭骁站在几步之外,面无表情地肃容而立,除了冷峻脸庞比上次见面瘦了点,仿佛并没有旁的变化。

这个念头冒出来,郭骁盯着她苍白的脸,哑声问道:“如果你不躲,咱们不会摔倒。”

宋嘉宁收回视线,莫名地不安。郭骁对她有欲,他的身体不会骗人,他真的愿意让她嫁给旁人吗?

只是,一个十三岁的丫头,她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愿意又如何呢,她自有继父为她做主,继父都安排好了,郭骁只能老老实实当个兄长。

想到那里,郭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怕成这样,是跌倒吓坏了,还是在怕他?

扶着太夫人走出国公府,明媚晨光立即从东边倾洒过来,宋嘉宁歪头,感受着那份一直照进心底的温暖,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未来的老实相公,宋嘉宁由衷地笑了,笑得羞涩甜蜜,灿若花开,随即与太夫人、云芳前后上了马车。

郭骁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她闭着眼,之前因为爬山累得红扑扑的小脸,此时一片惨白,就连嘴唇都失了颜色,身体僵硬的像块儿木头,呼吸仿佛都停止了。郭骁心中一惊,下意识想要移开,可身体舍不得,想一直这样压着她,尤其是……

国公府的马车走远了,寿王府门前站在西边的侍卫,却迟迟没有回神,脑海里全是四姑娘仙女似的脸庞,那么美那么娇那么媚,没看他他骨头都酥了,若是四姑娘走到跟前朝他笑一笑……侍卫不自觉地翘起嘴角,目光呆滞起来。

可她又不动了,是感受到了吗?

“嘘!嘘!”

郭骁呼吸陡地一重,身体完全失控,剑拔弩张。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口哨,侍卫猛地回神,扭头一看,果然是福公公站在门里面在叫他。

棉花太软,郭骁不敢动,因为他不知道动了会变成什么样,可她先动了……

“您来了。”侍卫连忙大步跨了过去。

现在,她整个人都在他身下,像一团厚厚的软绵绵的棉花,无处不软,却不用担心压坏。

福公公狐疑地打量他:“笑得跟狗尾巴草似的,想什么美事呢?”

郭骁并没有看她,早在压住她的时候,他便闭上了眼睛。继妹比别的妹妹都胖,脸蛋肉嘟嘟的,前两年其他兄妹都喜欢捏她脸,他也想,但他忍住了。那时他只幻想过捏她脸的感觉,今年从战场回来,注意到她衣襟的变化,郭骁便情难自禁地,不止一次想象……

侍卫哪敢说实话,低头装傻。

强烈的压迫感,宋嘉宁身心剧震,睁开眼睛,看着上面几乎快要贴上她的郭骁的脸,宋嘉宁害怕。她急着挣扎,才动一下,感觉到他某处的不对劲儿,身体再次僵硬,眼中浮现深深的恐惧。

福公公也懒得追究,低声问:“看清了吗?”

惊慌失措,天旋地转,宋嘉宁被人转了一个方向,头顶是郭骁模糊的脸庞,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然后就感觉一只手托住了她后脑,紧跟着,她全身都跌在地上。后背撞到了几颗山石,疼得她痛苦地皱眉,没等后背的疼落下去,身上突地一重……

侍卫点头,如实道:“看清了,四姑娘气色红润,上车前还瞅着日头笑了一下,羞答答的。”

宋嘉宁惊呼一声,身体的凌空与手臂的疼痛同时袭来,脑海里空白一片,只剩下本能,想踩到什么,想抓住什么。双脚刚沾地,感觉郭骁的手臂放到了她腰上,宋嘉宁本能地想站到另一处,未料腰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郭骁竟搂着她朝后面倒了下去!

福公公眉头立即拧成了一个川字,不甘心地再三确认,侍卫始终都说四姑娘是笑着走的。

宋嘉宁越发慌了,手被他拽着,人抗拒上去,郭骁刚刚看她手腕的眼神,他手上的热,都叫她害怕。她呆呆地不动,郭骁本想提醒她如何抬脚配合,瞥见她清澈杏眼中的害怕,郭骁突然不需要她配合了,稳住身形,直接将娇小的姑娘扯了上来。

福公公面现难色,原地站了半晌,怕主子等得着急,不得不折回书房。

她这一抬手,袖子便不受控制地下滑一截,露出一段玉雪般的莹腻手腕。郭骁目光一动,宋嘉宁见他盯着自己的胳膊看,心中一慌,刚要缩回手,手却被人攥住了。她很累,手心出了细细密密的汗,郭骁大手干燥,却滚烫如火。

赵恒在作画,见他进来,他暂且收手,眼睛看着桌上的鲤鱼图。

宋嘉宁将手递给他。

福公公胆战心惊的,垂眸道:“王爷,四姑娘被太夫人挡住了,他们没看清。”

山路越来越难行,宋嘉宁瞅瞅似乎还有很远的山顶,心中连连叫苦,就在此时,前面出现一处陡坡,中间有个坎,太高,宋嘉宁爬不上去,郭骁便先跳上去,放下猎物,俯身朝她伸手。

赵恒偏首,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宣。”

郭骁接过猎物,原地站了片刻,眺望远方,听宋嘉宁呼吸平静下来,才继续往上走。

福公公两腿一抖,扑通就跪下去了,叩首道:“小的该死,请王爷恕罪,四姑娘,她,侍卫说她上车前瞅着日头笑了下,状似羞涩。”

宋嘉宁愣了愣,见他盯着她右手的三只山雀,懂了,立即全都递了过去。

他与主子都知道,四姑娘今日要去安国寺相人了,福公公还知道,主子心里有四姑娘,所以他不敢说实话,怕主子得知四姑娘心有所属后难受,但主子要宣门口的侍卫亲自确认,福公公没辙,只能老实交代。

“给我。”走近了,他朝她伸手。

她笑了,状似羞涩……

郭骁眸光变暗,转个方向,朝她走去。

赵恒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福公公,目光却穿过福公公,看到了一个脸蛋肉嘟嘟的小姑娘。

她穿着浅粉色的衫子,像山间绽放的一朵花,微风拂过,她随风颤动,惹人怜惜。

是她先押他赢的,是她先用那种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也是她,先站在这张书桌前,夸他好。

郭骁喉头蓦地一紧,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

他一直以为她喜欢他,原来,并不是。

他龙腾虎步,宋嘉宁却渐渐疲惫,跟在郭骁身后才爬了两刻钟,便气喘吁吁了。郭骁回头,看到她落在十几步外,正抬手擦汗,白皙娇美的脸庞不知何时变成了胭脂一样的绯色,杏眼如雨,红唇轻张……

“不必再盯。”

郭骁唇角上扬,继续往前走。

福公公大惊,抬头,就见主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神仙模样,与世无争,女人,也不争了。

宋嘉宁伸手接,笑着恭维郭骁:“刚进山大哥便打了一只鸟,二哥三哥知道了,肯定要着急了。”

安国寺乃大周国寺,占地极广,寺中殿宇巍峨,有山有塔有湖,景色秀丽不输江南。其湖名曰塔影湖,湖岸一圈建有八座凉亭,众星捧月般为正北方的讲经院护法。太夫人与鲁老太太就约在一座凉亭中相见。

郭骁不缓不急地走过去,弯腰收拾,先折断箭杆,用绳子捆住山雀两条腿,再交给宋嘉宁。

鲁家主仆来得早,先占了一座凉亭。为了表示诚意,鲁老太太与长孙媳妇方氏坐在凉亭中休息,派鲁镇去山门前等候郭家众人。直到此时,鲁镇才终于有了几分要相看媳妇的紧张感,既担心自己长得不好看四姑娘看不上,又好奇郭家四姑娘生的是高矮胖瘦。

“咚”的一声,山雀落地,扑腾着翅膀,没两下就不动了。

他门神一样在山门一侧站着,巴巴地望着官道,等了大概两刻钟,终于看到一辆黑顶马车不缓不急地行了过来,车旁骑马跟着一个男人。距离近了,鲁镇认出来了,马上的男人,正是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国公府世子啊!

郭骁已从背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然后朝右侧偏转身子,宋嘉宁见了,顺着他瞄准的方向望去。夏日林木茂盛,宋嘉宁仰着脑袋,眯着眼睛努力寻找,终于在一片枝叶见发现一只黑毛山雀,几乎与此同时,郭骁的箭急射而出。

鲁镇下意识扯扯衣袍,没等国公府的马车停稳,他便大步走过去,朝郭骁行礼:“鲁镇见过世子。”

宋嘉宁立即顿足,紧张地扫视周围。

郭骁看他一眼,声音平和道:“鲁兄客气了,你长我一岁,称我平章便可。”

男人身后,宋嘉宁抿抿唇,最终还是跟了上去,没挨太近,尽量保持五步左右的距离。山脚地势平坦,郭骁回头看了几次,见宋嘉宁跟得上,他便开始留意猎物。清泉山并不高,没有猛兽,只有鸟雀、野兔等常见的野味儿可打,郭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走着走着,他突然抬起手。

说着翻身下马。

看着前路,郭骁真的想不明白,兄妹相处快三年了,他最近没有再欺负过她吧?

鲁镇没料到世子爷竟然如此平易近人,悄悄松了口气,但还没实诚到真的直呼人家的字。

“走吧。”郭骁淡淡地道,视线从她柔美的脸上移开。如果她真心实意地夸他,他或许会高兴,但她连与他一同进山都抵触……

马车里面,听到鲁镇的声音,宋嘉宁小脸登时红了,云芳抱住她胳膊小声打趣:“听听,鲁公子跑这边接咱们来了,一定是急着见四妹妹呢。”

心里却在犹豫,还没进山,她能找个理由提前回去吗?跟郭骁在一起,她不自在。

宋嘉宁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两辈子第一次有这种经历。

宋嘉宁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大哥箭术高超,一定会赢的。”

太夫人嗔了云芳一眼,低声嘱咐道:“一会儿稳重点,不许胡言乱语。”

笨鸟先飞,自知武艺不如长兄,分组一结束,郭符便带着双儿、郭恕也领着云芳提前一步上山了,一个抢了中间的山道,一个抢了左侧的,把比较难走的右路留给郭骁。郭骁并不计较,一手持弓,探究地问与他同组的继妹:“绷着脸,怕我输?”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下去。”云芳笑着道,率先探出马车。

随着郭恕一声“出”,三只手同时伸了出来,其中只有一只手心向上,是……郭骁。

鲁镇下意识地望了过去,就见一个穿水绿裙子的妙龄姑娘从马车里探了出来,脸蛋白白净净的,眉目如画,她似乎很开心,唇角高翘,忽然她抬头朝他看来。鲁镇心里一慌,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继续盯着那姑娘,姑娘微微惊讶,灵动的眼睛毫不掩饰的打量他一番,然后笑得更灿烂了,比春光还明艳。

“好了,早点分组,早点出发。”郭骁挡在郭恕面前,用眼神示意郭符过来,哥仨手心手背。

鲁镇看呆了,第一次看到这样貌美的姑娘,她笑得狡黠,像猫儿似的抓着他,他好想知道她在笑什么,可那姑娘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站在马车一旁。凉爽的秋风吹过来,她裙摆飘飘,体态纤细,简直就像仙女下凡。

云芳气得去打他。

这就是四姑娘吗?若他真能娶到这么美的姑娘,那简直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你话多!”郭恕哈哈笑,毫不留情道:“我那是给你面子,不然你还得排在双儿后头。”

鲁镇怔怔地想,就在此时,车里又弯腰走出来一个姑娘,鲁镇目光一转,恰好那姑娘也朝他看来,脸蛋花瓣似的白里透粉,杏眼含露一样雾蒙蒙地望着他,不过只看一眼就垂下了眼帘。鲁镇震惊地呼吸仿佛都停止了,直勾勾地盯着后面这个姑娘。

郭恕不乐意了,不想跟双儿一个丫鬟结组,提议兄弟三人先手心手背,赢的跟宋嘉宁一组,另外两个猜拳,再赢与云芳一组,剩下的带双儿。云芳嘟嘴,闷闷不乐道:“三哥什么意思?我哪比不上四妹妹了?”

真鼓啊……

宋嘉宁笑着看他。

这是鲁镇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下一刻,他恍然大悟,猜测这位粉衣姑娘应该是四姑娘的某个姐姐,鲁镇立即守礼地移开视线,垂眸前,又偷偷看了一眼四姑娘。虽然粉衣姑娘更美,但他相看的是四姑娘,别人再美他都不能多看,更何况,他也更喜欢四姑娘,那笑盈盈的样子,勾得他心痒痒。

郭符马上道:“安安跟我一组。”两个妹妹,四妹妹安静懂事,换成聒噪的三妹妹,他还怕三妹妹把猎物惊跑了呢。

“四妹妹,他刚刚一直盯着咱们这边呢。”云芳偷偷地在宋嘉宁耳边说。

“好啊好啊,我跟大哥一组。”云芳抢着跑到郭骁身边,抱着郭骁手臂道,大哥武艺最强,肯定会赢。

宋嘉宁红着脸嗔她一眼,见祖母出来了,她忙着伸手扶。

到了山脚,郭恕提议六人分成三组,一个时辰后在山顶的老松树下汇合,看谁打到的猎物多。

等太夫人站稳后,郭骁示意鲁镇随他上前,鲁镇点点头,只是往太夫人那边走时,鲁镇虽然没有看四姑娘,却感觉到四姑娘一直在看着他。鲁镇不知为何心跳加快,全身都在发热,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往那边看,然后恭敬地朝太夫人行礼:“晚辈鲁镇,拜见太夫人。”

“走吧。”郭骁朗声道,宋嘉宁下意识看过去,今日的郭骁,罕见地穿了一件白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人也比平时多了几分风流。

上次鲁镇去郭家,太夫人并没有瞧见,此时见着了,仔仔细细端详片刻,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看眼小孙女,慈爱地道:“好,好,果然英武非凡。怎么在这儿等着啊,你祖母她们呢?”

这话说的,双儿有点尴尬。

鲁镇垂眸道:“祖母在亭中休息,派我来迎接太夫人。”

云芳不甚在意地道:“她肚子疼,没事,咱们去山里玩,又不用她伺候什么,带上反而累赘。”

太夫人就客套了一番,先教身边的两个孙女喊鲁镇二哥,再给鲁镇介绍道:“这是你三妹妹,这是四妹妹。”

巧蓉是云芳的大丫鬟,这次来庄子,姐妹俩都只带了一个大丫鬟出门,剩下都是粗使的。

鲁镇微黑的脸庞早红了,瓮声瓮气地喊三妹妹、四妹妹。

领着双儿到了前院,郭骁等人都聚齐了,宋嘉宁看看云芳,奇道:“巧蓉呢?”

宋嘉宁脸颊羞红不敢看他,云芳挽着宋嘉宁胳膊,看着鲁镇傻乎乎的样子,无声浅笑。

双生子也热情地邀她,盛情难却,宋嘉宁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了,众人约好明日吃完早饭就出发。翌日清晨,宋嘉宁换了一条浅粉色的窄袖长衫,底下是条白色绣莲叶的长裙,出门前特意在脖子、手上抹了太夫人送来的花露。

简单地认识过了,太夫人领着两个孙女走在前面,鲁镇与郭骁并肩跟在后头。鲁镇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云芳的背影,眼里只剩她了。郭骁侧目,将鲁镇痴迷的样子收进眼底,心中十分不屑。祖母刚刚一起介绍的堂妹与继妹,看鲁镇这样,八成是没分清谁大谁小吧?

宋嘉宁还想拒绝,太夫人拍拍她小手,慈爱地道:“安安去吧,祖母这有驱蚊的花露,你抹身上。”

不过,鲁镇更喜欢堂妹,对他来说,却是一份意外之喜。

“就你娇气,不行,你必须去,哥哥们走得快,咱们俩作伴。”云芳叫道。

靠近凉亭时,鲁老太太、方氏热络地迎了出来,郭骁在外面就与二人见了礼,等女眷们去亭中说话了,郭骁便站在亭外,与鲁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禁军中事。鲁镇一心应付他,自然无暇留意亭中的谈话。

郭骁正在吃瓜,听到她甜濡的声音,他长长的眼睫动了动,并未抬起。

他糊涂分不清人,鲁老太太却不糊涂,与太夫人客套时,眼睛不时瞄向宋嘉宁,视线依次扫过宋嘉宁勾人的眼睛、艳丽诱人的红唇、柔媚羞红的脸颊。越看,鲁老太太就越不满意,就这模样身段,装得再乖巧老实,谁能信她是安分守己的主?女儿长这样,她那个寡妇娘想来也是一个尤物,不然如何勾得一个国公爷魂不守舍?

“山里蚊虫多,我就不去了,我要在家陪祖母。”宋嘉宁靠到太夫人身边,撒娇地道。

鲁老太太肠子都悔青了。怀色其罪,四姑娘天生就是个红颜祸水,这样的容貌,普通的富贵之家都镇不住,真嫁到自家,不定招惹来什么祸患,只恨她贪图郭家的权势先急着登门打探消息了,现在是想悔也不敢悔了。

云芳嘿嘿笑,知道祖母说的是她。

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是滴水不露,还笑着询问宋嘉宁在家都有什么喜好。宋嘉宁按照长辈们教的,说自己喜欢读书做女红,鲁老太太连连夸好。宋嘉宁鼓足勇气看看老太太,见对方慈眉善目的,她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入了鲁家人的眼了吧?

太夫人笑着点点头:“去吧,安安也跟着去,兰芳定了亲,接下来就是你们俩,趁着在庄子上玩得尽兴些,回府就得听话了,不能再跟小孩子似的。”意有所指地盯着云芳。

聊了片刻,寺里讲经的大师过来了,即将开讲。

郭骁看向太夫人,请长辈定夺。

太夫人与鲁老太太一块儿站了起来。

宋嘉宁笑了,这个三姐姐,只要是玩的,她就没有不想去的。

云芳最不爱听经,小声朝太夫人撒娇:“祖母,你们去吧,我想去大殿上柱香。”

“我也去!”云芳跟着起哄道。

太夫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孙女的借口,却不好当着鲁家人的面拆穿,只好应允,用眼神示意长孙陪着。鲁老太太见宋嘉宁老老实实守在太夫人身边,一副她喜欢听经的端庄闺秀样,认定这是宋嘉宁装出来的,鲁老太太胸口堵得慌。为了眼不见心不烦,鲁老太太慈爱地对宋嘉宁道:“嘉宁陪你姐姐去上香吧,你们年纪还小,进去了也听不懂大师在讲什么,不如去寺里逛逛,姑娘家家的,难得出回门,别拘着自己。”

双生子功夫练得马马虎虎,却喜欢狩猎,闻言立即点头。

宋嘉宁怎样都行,请示地看向祖母。

“明日我去山中打点野味儿,你们俩去不去?”郭骁忽然问两个堂弟。

太夫人笑着点点头。

两个丫鬟接走了瓜,洗干净切成瓜片,摆在白瓷果盘上再端过来。郭符郭恕闻讯而来,兄妹围坐一圈,陪太夫人吃瓜。郭恕故意把瓜籽儿吐出老远,小黄狗就颠颠地跑过去,不爱吃瓜籽儿,却喜欢追着玩。如此不雅举止,太夫人训了孙子一顿。

宋嘉宁便朝鲁老太太行个礼,微红着脸朝云芳走去,云芳身后,便是郭骁、鲁镇。

“你母亲真是的,我们这边又不是没有,这么大的瓜,茂哥儿肯定馋坏了吧?”想象幺孙围着瓜流口水的样子,太夫人突然想回府了。

目送长辈们进了讲经院,郭骁肃容对云芳道:“走吧,去上香。”

宋嘉宁笑了,知道郭骁口中的舅父是指她的舅舅林正道,舅舅是富商,时常能得些稀罕物。

“我才不去呢,我要坐船游湖。”云芳挽着宋嘉宁手臂,嬉皮笑脸地改口道,余光中见鲁镇呆呆愣愣地盯着她看,云芳先是奇怪,注意到鲁镇因为被她发现而转红的脸,云芳愣了愣,心头忽然涌起一丝得意。

郭骁边往这边走边道:“昨日舅父派人送到府上,母亲没让动,叫我带来孝敬祖母。”

鲁镇看她,是觉得她比四妹妹好看吗?

“大哥哪弄来的?”云芳惊讶地跳了起来,新奇地跑过去看。

云芳很清楚,自家姐妹中,属四妹妹这个外来的长得最美最媚,堂哥们偏心四妹妹,未必没有这层缘故,此时竟然有个男人在见过四妹妹后依然青睐她,云芳不禁偷偷雀跃起来。去码头的路上,郭骁、宋嘉宁都不说话,想到从丫鬟口中听说的鲁镇的趣事,云芳便好奇地问道:“鲁二哥,听说你力气特别大,是真的吗?”

太夫人说完,一盏茶的功夫没用上,郭骁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庄子后院,身上穿着马军都头的官服,显然是直接从军营过来的。宋嘉宁最先看见的却是郭骁手里拎着的青皮夏瓜,又圆又长,比两个人脑袋都大。

未婚妻跟他说话了,鲁镇激动的脸庞泛红,憨厚地点点头。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了,十九这日后半晌,宋嘉宁、云芳正在树荫底下陪太夫人玩牌,庄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太夫人瞅瞅院墙,笑道:“准是你们大哥来了。”长子偶尔有事不能过来,长孙次次不落,而且都是旬假前晚就到,能在这边住一晚。

宋嘉宁偷偷瞧他一眼,见他这副傻样,她忍不住笑了。

每逢旬假,郭伯言会带着林氏、茂哥儿来探望太夫人,在这边歇完晌再走,见太夫人气色渐渐好转,郭伯言终于放了心。

云芳眼睛亮亮地继续追问:“听说你七岁时能拖动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可你为什么要去拖猪?”

小黑狗凶巴巴的,宋嘉宁没要,只留了喜欢舔她手心的小黄狗,抱到自己屋里养去了,一天大半时间都在院子里逗狗。逗狗逗累了,宋嘉宁要么陪太夫人去附近溜达溜达,要么与太夫人一块儿听女先生说书,要么就与云芳笑嘻嘻跑去看双生子练功,日子过得还挺快活的。

宋嘉宁也竖起耳朵。

一行人来的巧,庄子管事养的一条大黄狗才生完一窝狗崽儿,快两个月大了,有的送了人,只留了两只,一黑一黄,正是最招人喜欢的时候。云芳是京城出生的大家闺秀,看不上这种小土狗,宋嘉宁喜欢地不得了,管事想讨好主子,要把两只狗崽儿都送四姑娘。

鲁镇不太好意思地道:“那时候过年,管事拉了两头猪进府,小厮先抬一头进去了,另一头不停地蹬腿乱蹭,我想把它拉回原来的地方……”

郭伯言自信地回京了,宋嘉宁跟着太夫人,安心地在这边住了下来。

云芳捂嘴偷笑,宋嘉宁朝一侧扭头,矜持地忍着。

挑好了出门的日子,郭伯言亲自护送母亲去了清泉峰,太夫人带着两个孙女安顿,郭伯言领着郭符郭恕巡视庄子,安排护院,白日、晚上轮值,务必保证太夫人等人的周全。不过这是卫国公家的宅子,哪个贼人赶来虎口夺食?

郭骁恍若未闻,只朝码头旁的一条船摆摆手。塔影湖横贯安国寺南北,湖中有一小岛,岛虽不大,上面却遍布各地奇石,中间还有一长生池,里面的老龟据说已经活了上千年,因此香客游寺,都会去岛上看看。

郭符、郭恕登时笑不出来了,宋嘉宁低头偷笑,太夫人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孙子,终于没那么惦记远嫁的大孙女了。

划船的是山下一位聋哑鳏夫,安国寺主持怜悯他,给了他这份差事。鳏夫家里有个七岁的儿子,叫石头,有时候待在家里自己玩,有时候会跟着爹爹一块儿做事,今日石头也来了,他爹撑船,他拘束地坐在船头,大眼睛一一扫过郭骁四人。

地方有了,郭伯言让云芳、宋嘉宁这两个还没定亲的孙女去陪太夫人,光有女眷不行,又让双生子同行。双生子一听就乐了,祖母避暑多久,他们就可以多长时间不用读书练武啊,结果哥俩嘴角还没咧开,郭伯言又说了,叫文、武先生同去。

宋嘉宁见男娃看向自己,大眼睛乌溜溜的,她轻轻笑了笑。

郭家有处避暑庄子,位于清泉峰山脚,山中泉水遍布,不少达官贵人都在山上盖了山庄。

石头却低下头,转过去自己玩了,左手再次伸到袖子里面的口袋中。那里有五个铜板,昨晚那个陌生的男人说了,只要他把这两个漂亮小姐推下水,等他下山,就再给他五个铜板,再请他吃香喷喷的烧鸡。

太夫人这是思念孙女,不是太医能治好的,但太医提议叫太夫人去个避暑的好地方休养一段时间,今夏京城酷热难耐,太夫人住在清凉的地方,身体舒服了,心情自然会慢慢好起来。郭伯言觉得这法子不错,问太夫人愿不愿出门,太夫人瞅瞅自己的畅心院,处处都是大孙女的影子,遂点头答应了。

想到昨晚偷吃的那只烧鸡,石头口水又流出来了。

林氏心疼婆婆,叫郭伯言想想办法,于是第二天,郭伯言回府时,带了一位太医。

他想吃烧鸡。

兄妹几个回了国公府,下车时兰芳随手扶了宋嘉宁一把,宋嘉宁便忘了与郭骁的短暂碰触。晚饭兄妹都去陪太夫人,太夫人想念亲自带大的大孙女,几乎没动筷子,接下来两天也都食欲不振,整个人的精神头都不好了。

船开了,石头偷偷盯着那两个小姐,见她们单独站在他这边看鱼,石头咽咽口水,低头走了过去。

“多谢大哥。”宋嘉宁轻声道,上了车。郭骁及时松开手,看着宋嘉宁钻进车厢坐好了,他走到一旁,翻身上马,心里装的是妹妹,手掌却残留继妹的手温,软软的小手,柔若无骨。

宋嘉宁看到男娃了,见男娃似乎要从她们身后经过,她就没在意,继续寻找水中的游鱼,刚瞥见一抹影子,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宋嘉宁惊呼一声,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清凉的湖水却从四面八方涌来……

郭骁坦然地看着她。

短暂的慌乱后,宋嘉宁扑腾挣扎,艰难转身,看到鲁镇第一个朝这边跑来,一跃而下。未婚夫来救自己了,宋嘉宁顿时没那么怕了,然而下一刻,她却看见鲁镇挥舞着着手臂朝三姐姐云芳游了过去,转眼就将云芳搂到了怀里。

她低头看。

九月了,秋风凉,湖水更凉,可两样加起来,也不如亲眼看着继父为她挑选的老实男人急切地将三姐姐搂到怀里,她的三姐姐也藤蔓般抱住男人脖子,更让宋嘉宁寒彻骨血。水从发间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宋嘉宁还是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两人,不敢相信,忘了挣扎。

宋嘉宁扭头,看到郭骁,他说着劝慰她的话,眼睛还在望着庭芳离开的方向。余光中兰芳、云芳已经朝马车走去了,宋嘉宁点点头,擦擦眼睛,失落地走向马车。到了车前,她一脚踩到木凳上,刚要去提裙子,右手突然被人攥住了,男人掌心温热。

为什么会这样,鲁镇不喜欢她吗?还是三姐姐离他比较近?

“回去吧。”有人在她耳边说,还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宋嘉宁想替鲁镇找个理由,她一边扑腾一边转向船,想看看自己与三姐姐到底谁离船近,然而她还没看到船,先看到朝她游来的郭骁!

马车越走越远,宋嘉宁怔怔地望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国公府众人,她第一敬重的是太夫人,第一喜欢的便是庭芳姐姐。

看着郭骁被水花模糊的脸,宋嘉宁脸色大变,她不想叫郭骁碰,她转身往后扑,可她不会水,只能绝望地听那声音越来越近,当郭骁的手臂搂住她腰,宋嘉宁奋力挣扎,却还是被他拉到怀里,衣衫湿透的身子,被迫贴上了他。

小两口离京当天,宋嘉宁与郭家其他兄妹一块儿出城送别。郭骁、双生子还好,宋嘉宁与兰芳、云芳都哭红了眼睛,抱着最温柔的庭芳姐姐舍不得松手,最后还是郭骁给拉开的,然后韩政昌扶着泣不成声的庭芳上了车。

宋嘉宁浑身僵硬,随即一手横着挡在胸口,努力避免让那里挤到他。

郎才女貌,唯一的遗憾,是成亲半月,庭芳就得随韩政昌去边疆了。

郭骁低头,看她脸色苍白,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上,楚楚可怜。她紧紧闭着眼睛,浑身发抖好像在害怕,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是水。她安静地出奇,明明没有像堂妹那样哭叫,却让他更怜惜。

韩政昌是郭伯言、郭骁都欣赏的英雄男儿,仪表堂堂一身飒爽英气,常年随父驻守边疆,如今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京城闺秀,自然喜欢。韩政昌待庭芳极好,回门那日便看得出来,庭芳上下马车,都是韩政昌丫鬟般殷勤地扶着的。

鲁镇不选她,是鲁镇蠢,那样蠢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谭舅母的脸,刷的白了。

“安安别怕,大哥带你上去。”搂紧她娇小的身子,他梦到无数次的纤腰,郭骁第一次,轻声唤她的小名。

看着身边的妇人,郭骁平静道,平静又不容拒绝。

宋嘉宁泪如雨下。郭骁从来没叫过她的小名,如今他改口了,其中的深意,叫她害怕。

“舅母放心,我相信表妹的为人,只是瓜田李下,以后您过来看我,表妹就留在家中罢。此外,表妹年岁大了,舅母早点给表妹挑门好亲事,有合适的人选,您跟我说一声,京城子弟我都有所耳闻,我帮表妹把关。”

她目光空洞地被他带上了船,上船之前,郭骁脱了外袍裹住她。宋嘉宁只本能地抱着胸,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也感觉不到了。船夫按着儿子跪在地上磕头赔罪,鲁镇效仿郭骁为云芳穿上他的外袍,云芳缩在他宽阔结实的怀里,看着头顶虽然傻乎乎却肯跳湖救她的男人,心底荡起丝丝涟漪。

但他不能容忍表妹利用国公府勾引男人。

两刻钟后,宋嘉宁、云芳分别被双儿、巧蓉匆匆背进了寺院的客房,鲁老太太想跟进去探望,太夫人疲惫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暂且没法招待你了,你先回房照顾鲁镇,等我这儿收拾好了,我再叫丫鬟去请你。”

郭骁永远记得舅母哄他别哭时的温柔,记得舅母弯腰帮他擦眼泪的慈爱,因此,他明知舅母的关心下隐藏着世故的一面,为了儿时那些照顾,他还是愿意拉舅母一把,拉母亲的娘家人一把。

“行,您也别着急。”鲁老太太关切地道。

妇人低低地絮叨了很多,郭骁面无表情地听着,听着听着突然记起了小时候。母亲离世时,他也只是个孩子,会想母亲,想到哭。那时他只在两个人面前哭得出来,一个是祖母,一个便是身边的舅母。

太夫人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谭舅母心里七上八下的,硬着头皮道:“还不是你表妹被风吹走帕子那事,我……”

鲁老太太领着浑身还滴着水的鲁镇,去了旁边的院子。

郭骁颔首,请谭舅母去颐和轩,落座后直接问:“舅母这么早过来,除了见妹妹,是不是有事找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看着门外,侧脸冷漠。

外人走了,太夫人叫丫鬟们服侍两个孙女去厢房沐浴更衣,她将只穿中衣的长孙叫到堂屋,沉着脸审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两个都落了水,还叫鲁镇救了你三妹妹?”若不是自家孙女没有勾引一个区区四品太常寺少卿家公子的必要,太夫人都要怀疑云芳心术不正了。

宋嘉宁嗯了声,客气地朝谭舅母行个礼,抱着弟弟走了,听见身后谭舅母亲切地对郭骁道:“庭芳今日回门,我昨晚都没睡好,就早点过来瞧瞧,小两口还没到吧?”

郭骁跪在地上,不顾发间还有水淌下来,低头自责道:“云芳缠着要去游湖,我没有阻拦,是我第一桩错。她们两个站在船边观鱼,船夫儿子冒冒失失晃了一下撞到她们,我没能及时搭救,是我第二桩错。叫鲁镇抢着救了云芳,是我第三桩错。一切皆因我失责而起,请祖母责罚。”

郭骁脸比她还黑,将茂哥儿递给她,低声道:“你们先回去。”

太夫人回味一番长孙的话,云芳贪玩、村童冒失这都不是长孙的错,最后一桩……

宋嘉宁嘴角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尴尬地转向郭骁。

“你说,是鲁镇抢着救的云芳?”太夫人压低声音问。

郭伯言、林氏与三个儿女早早在厅堂等着呢,听到马车声响,郭伯言喜上眉梢,宋嘉宁高兴地站了起来,牵着弟弟去外面接姐姐。郭骁嫌茂哥儿走得慢,一把将男娃提到怀中,结果兄妹三个绕过影壁,却见谭舅母从马车上跨了下来。

郭骁闻言,脸色难看极了,仰头,冷声道:“祖母,鲁镇欺人太甚,他明知咱们两家这次是为了他与嘉宁的婚事才来安国寺的,却在危难时刻当着嘉宁的面救了云芳,嘉宁会怎么想?还有云芳,众目睽睽之下被他……”

三日后庭芳回门,谭舅母来的比新娘子还早,自己来的。

男人愤慨抿唇,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谭舅母惴惴不安,有心单独与外甥说说话,然而郭骁忙得很,新郎官来迎亲了,郭骁身为大舅子,带着双生子一块儿去送嫁,这一去,便要等天黑吃完酒席才能回来。谭舅母没有理由多待,晌午在国公府用完席,领着一双儿女走了。

太夫人缓缓地坐到椅子上,眉头皱的更深。

寿王是没指望了,外甥又有可能看出了女儿勾引寿王的把戏,女儿的前程……

东厢房内室,双儿手里拿着巾子,看着呆呆坐在浴桶中双眼无神的姑娘,心里一酸,竟是半步都不敢靠近,转到姑娘身后,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出来。四姑娘身份尴尬,她与六儿都知道,所以刚被太夫人派遣到四姑娘身边时,她们心里是不太愿意的,甚至做好了随时向太夫人回禀四姑娘罪状的准备。

在郭家四朵花面前,端慧公主靠身份还显得出来,表姑娘谭香玉早被比成了绿叶,还是最底下最不起眼的那片。女客们只夸端慧公主与郭家姑娘,换成往日,谭舅母必然要恼恨,但今天,从女儿口中得知寿王府的事后,谭舅母只觉得害怕。

可四姑娘、新国公夫人与她们猜测的一点都不一样,夫人温柔贤惠美而不妖,四姑娘容貌妩媚心性却是再单纯不过,娇娇憨憨的,她们是女子都由衷的喜欢。这次四姑娘议亲,鲁镇的为人还是她们打听出来的,看四姑娘羞涩欢喜,她们感同身受,谁曾想,那个号称老实憨厚的鲁镇,居然给了四姑娘这么大的没脸?

国公府的大姑娘要出嫁了,初九一早,郭家上下便忙碌起来。大喜的日子,庭芳穿大红嫁衣,底下三个妹妹按照长辈的吩咐,穿了一水儿的妃红衫裙给姐姐当陪衬。姐妹们聚到一块儿,新娘子庭芳娇羞,二姑娘兰芳秀美,三姑娘云芳明艳,四姑娘嘉宁柔媚,简直四朵金花。

哪有这样的,不喜欢就直接说出来,四姑娘还缺他一个男人吗?何必那么欺负人?除了身份,四姑娘哪里比三姑娘差了?三姑娘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妹妹说亲,她跟过来也就罢了,为何频频与鲁镇攀谈?

与表妹有何干系?只怪隔壁那位王爷心机太深,竟想出用水秋千闹出动静吸引这边的姑娘们。想到寿王,郭骁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寿王种果树,他用果树破解,提前买了果子给她解馋。寿王用稀奇杂技吸引她,他干脆让祖母管着不让她去王府,这回他倒要看看,寿王还能耍出什么新花招。

真是越想越气得慌,越想越替四姑娘委屈!

郭骁摆摆手打断她,一边扎瓜丁一边道:“我知道。”

一抽一抽的微弱哭声从身后传过来,宋嘉宁眼中渐渐恢复了一丝光彩,她回头,看到双儿捂着嘴,满脸是泪儿。目光相对,双儿惊慌失措地抹抹眼睛,想假装自己没哭一样。宋嘉宁被她逗笑了,叹口气,无力地道:“简单洗洗吧,祖母肯定等着呢。”

端慧公主怕郭骁怪自己,赶紧辩驳道:“表哥,我不是故意的,三哥他……”

双儿使劲儿吸吸鼻子,一边凑过来服侍主子沐浴,一边不屑地哼道:“姑娘不用多想,他眼瞎分不出好赖,姑娘就不要他了,凭姑娘的容貌身份,在京城随便挑一个都比他好。惯得他毛病,给他点好脸色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天生神力,呸,七岁拉猪,我看他就是个当屠夫的料!”

太夫人一听,知道长孙其实看清了谭香玉的把戏,怕家里妹妹犯同样的错,便颔首道:“本该如此,今日有端慧陪着,我才松泛了一次。”

宋嘉宁扑哧笑了,她今天才知道双儿这嘴有多毒,不过,听着还真解气。

郭骁没有拒绝,用竹签扎了一块儿瓜丁,吃完想起什么,对太夫人道:“祖母,今日表妹乃是无心之过,但三殿下未必这么想,为了避嫌,以后您看着点,别再让云芳她们跑去王府那边,毕竟不是亲表妹,去多了惹人议论。”

什么老实男人,只是长得老实罢了,心其实是黑的!

郭骁淡淡笑了下,端慧公主看了喜欢,亲手端着果盘放到郭骁身边,柔声道:“表哥累了一天,快吃点果子润润喉。”

虽然这么想,可忆起鲁镇奋力朝云芳游去的身影,宋嘉宁还是忍不住哭了。

他心平气和,端慧公主听着顺耳,乖乖保证道:“好,我都听表哥的。”

就在宋嘉宁穿好衣裳端着瓷碗喝姜汤时,鲁老太太领着换了一身外袍的鲁镇来找太夫人了。进了堂屋,瞥见太夫人、郭骁的冷脸,鲁老太太立即呵斥孙子跪下,她尴尬自责地解释道:“太夫人,都怪我不会教孙子,把他教的脑袋缺根弦,居然把三姑娘、四姑娘认错了,这傻子,一直将三姑娘当成了四姑娘……”

家丑不可外扬,郭骁朝端慧公主点点头,随意地解释道:“我问过香玉,她的帕子确是无意掉落,都是一家人,表妹别再四处乱说了,传开了对她名声不好。”

太夫人本以为鲁镇故意轻贱宋嘉宁,闻听此言,她皱皱眉,探究地看向鲁镇。

“表哥。”终于见到心上人,端慧公主美丽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郭骁。

鲁镇确实是认错了,愧疚地朝太夫人磕头赔罪:“鲁镇愚钝,辜负了太夫人一片厚爱,只是我真的没有欺辱四姑娘之心,两位姑娘落水,我心急只想救人,没想到会惹出大祸……鲁镇罪大恶极,请太夫人严罚。”

叮嘱完妹妹,郭骁一人去了太夫人那边,此时只有端慧公主陪着太夫人。

太夫人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选择信了鲁镇的话。

郭骁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鲁老太太一直在观察太夫人,看出太夫人松动了,鲁老太太攥攥帕子,迟疑道:“太夫人,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庭芳松了口气,忽听兄长问她表妹怎么去了寿王府,庭芳未加深思,轻声细语地说了。

太夫人扫她一眼,垂眸道:“你说。”不管怎么样,对鲁老太太都没了之前的客气。

郭骁目光转冷,沉声道:“表妹不小了,我会提醒舅母,早日给她安排婚事。妹妹开开心心地嫁,家中一切有我,无需你操心。”

鲁老太太看向郭骁,见郭骁一脸冷峻凌厉,并不像会听她话先避一避的样子,便索性当着郭骁的面说了出来:“太夫人,镇儿糊涂是错,但他救人是好意,您看,这次咱们两家议亲,外人并不知晓议的是哪位姑娘,既然,既然镇儿误打误撞当众救了三姑娘,不如……”

庭芳心情复杂地点点头,瞅瞅兄长,忧虑道:“表妹那边……”

“你当我们郭家的姑娘全都嫁不出去,可以由着你任意挑拣?”郭骁突然厉声喝道。

郭骁放下茶碗,见妹妹伤了心,他叹道:“原本不想告诉妹妹,可你太心善,不愿把人往坏了想,哥哥怕你吃亏。后日你便要出嫁,到了那边只能靠自己,哥哥希望你记住,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与人交往,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莫轻易信了旁人。”

鲁老太太吓得浑身一激灵,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瞄向太夫人。她仔细想过了,落水之事发生后,让孙子娶三姑娘,乃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对自家来说,嫡出的三姑娘自然是比宋嘉宁更好的孙媳妇人选,宋嘉宁那等狐媚的人,便是嫡出她也不喜。对于郭家来说,姐妹俩在相看男人的时候一块儿落水,便是纯属意外,传出去旁人也会往歪了猜测,觉得郭家姑娘二女争一男……

庭芳低头,心里难受极了,好好的表妹,怎么变成了这种人?

郭家两个都不嫁,孙子大不了娶别人,娶个身份低点的,没什么损失,但郭家养的是姑娘,顾虑就多了。把三姑娘嫁过来,对外谎称议亲的一直都是三姑娘,这桩落水便成了英雄救美的美谈,至于宋嘉宁,名声本来就不好,再添点污名也不碍事。

庭芳愣住,再一联想当日舅母、表妹明明不喜欢妹妹却坚持与妹妹一块儿去赔罪,到了王府面对福公公的审问又推卸的干干净净,一次可能是巧合,今日又闹了一出帕子事件,那……端慧公主还真没冤枉人。

“太夫人,我喜欢三姑娘,求您将三姑娘嫁给我吧!”一片沉默,鲁镇突然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太夫人。

“上次她的风筝线,断口锋利,乃利刃割断。”郭骁端着茶碗,喝茶前漫不经心般地道。

太夫人刚要说话,门口一黯,太夫人意外地看过去,就见被鲁镇错认成四姑娘的三孙女云芳,换了一身素白的裙子,错愕无比地站在那儿,脸蛋先是白的,然后,慢慢转红了。

“哥哥,表妹未必是有意的,你别生气。”既然看出兄长知情了,庭芳忍不住替表妹说话。妄图勾引寿王,多大的罪名,她不太相信表妹是那种人,更何况端慧公主欺负人是常事,这次说不定也是端慧公主乱猜的。

虽然鲁老太太极力挽回,但两家这次相看还是不欢而散,安国寺山门前,望着卫国公府的马车扬长而去,鲁老太太并不是很担心。到底嫁哪个孙女,总得给郭家人考虑商量的时间,就算最后一个都没捞到,亲事黄了,但孙子没犯什么错,郭伯言迁怒不到孙子头上。

但郭骁什么都没说,叫谭香玉回她自己房间,他单独与妹妹聊。

“祖母,郭家,会答应吗?”鲁镇恋恋不舍地望着那辆马车,眼前还是三姑娘明艳的笑脸。

谭香玉来国公府做客,晚上住在庭芳的玉春居,这会儿虽然她最不想见的便是郭骁,却不得不跟着。庭芳与兄长并肩走,偷偷看了兄长几眼,见兄长脸色铁青,肯定是听到端慧公主嘲笑表妹的话了,她心中不安,怕兄长发火。

鲁老太太瞅瞅自己高大魁梧的孙子,笑道:“太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那位三姑娘,似乎是看上你了。”孙子天生神力,终有一日会成为白起、李广那样千古流芳的名将英雄。

郭骁便带着妹妹走了,谭香玉脸庞苍白,主动跟在庭芳身后。

鲁镇听了,不由地高兴起来。

太夫人感慨地点点头:“应该的,那你们兄妹去说说贴己话吧。”

卫国公府的马车中,一片沉寂,只闻哒哒的马蹄声,与车轮辘辘。

庭芳湿了眼眶。

宋嘉宁坐在太夫人右边的侧椅上,坐姿端庄,一双白皙娇嫩的小手交叠放在腿上,微微低着头,浓密纤细的睫毛遮掩了那双水润清澈的杏眼。她垂着眼,看到对面云芳虽然也没有说话,却时不时动动小脚,手反复地攥攥帕子,似乎心有不安。

郭骁看眼亲妹妹庭芳,目光柔和了些:“后日妹妹出嫁,我早点回来,多陪她一会儿。”

宋嘉宁收回视线,对云芳此时的心事,她丝毫提不起精神去猜,她只知道,她与鲁镇注定做不了夫妻了。或许鲁镇舍她去救云芳是因为认错了人,可事情澄清后,鲁镇亲口言明他喜欢的是云芳,亲口承认,他没看上她。

太夫人好奇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眼前再次变得模糊,宋嘉宁扭头,挑起一丝窗帘佯装看外面的景。她努力憋着眼泪,心底的酸涩却潮水般往上涌。母亲把她夸成天底下最招人喜欢的姑娘,宋嘉宁知道自己没那么好,但也清楚她长得好看,怎么都没料到,她处处满意的老实男人,会看不上她。

丫鬟挑起门帘,郭骁跨了进来,脸庞一如既往的冷峻。

是因为她的脸,还是因为她的身世?

谭香玉也是郭骁亲表妹,端慧公主担心郭骁责怪她欺负人,忙顺着太夫人的话道:“嘉宁表姐,她最胖,我一摸手就知道是她。”

秋光明晃晃的,宋嘉宁却看不到一点光亮,目光落到哪里,哪里就是灰的。

在寿王府,谭香玉犯错影响的是国公府的体面,但到了国公府,谭香玉关系的便是郭骁、庭芳兄妹。长孙进屋之前,太夫人严厉地瞪了端慧公主一眼,迅速转移话题,问:“今儿个你们玩摸瞎子,谁当瞎子的次数最多啊?”

云芳看见四妹妹偷偷擦眼泪了,鲁镇是大伯父为四妹妹挑选的良婿,鲁镇没看上四妹妹,四妹妹肯定很伤心。她替四妹妹难过,也担心大伯父会因为四妹妹反对她嫁给鲁镇,但,鲁镇有什么错呢?总不能强迫他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姑娘啊。

端慧公主刚要回嘴,外面丫鬟突然扬声道:“世子爷来了。”

回想水中鲁镇抱住她时焦急担忧的神情,云芳低头,又烦躁地揉了揉帕子。

谭香玉红着眼圈反驳端慧公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公主为何非要曲解我?”

一苦一忧,太夫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两个孙女,心情十分沉重,一个鲁镇不算什么,但姐妹俩的感情,大概是再也回不到原来了。嘉宁心思敏感,十岁进府时就是卑怯的性子,好不容易才给矫了过来,这下好了,就算孙女明面上还是大家闺秀的端庄,心里恐怕也会永远记住,她被男人嫌弃这件事。至于三孙女云芳……

太夫人看谭香玉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太夫人揉揉额头,暂时不想了。

端慧公主却嫌热闹不够大,看完水秋千一回来,便当着谭香玉、庭芳的面,把这事当笑话似的学给太夫人听。

马车回了国公府。

宋嘉宁无心凑热闹,乖乖跟着母亲回了临云堂。

林氏得到消息,紧张地牵着儿子去迎接,到了前院,一眼就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儿,衣裳换了,脸蛋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垂着眼帘不肯看她。林氏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刚要问问,太夫人疲惫地道:“你先带安安回房,伯言回来了,你们俩一块儿去见我。”

回府路上,兰芳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理这件事。首先,她无法确定谭香玉的帕子究竟是不是故意飞出去的,再者,她真报给祖母,万一庭芳姐姐相信谭香玉是无辜的……思来想去,兰芳暂时将此事瞒了下来。

说完领着云芳走了。

兰芳识趣,领着宋嘉宁、谭香玉告辞。

两人一走,宋嘉宁便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一抽一抽的。林氏吓了一跳,她还没反应过来,旁边茂哥儿看见姐姐哭,他哇地也哭了出来,小小的男娃抱住姐姐的腿,因为姐姐哭而害怕。

察觉谭香玉的窥视,赵恒侧身。

宋嘉宁被弟弟吓到了,吓得生生憋住眼泪,蹲下去哄弟弟,知道在外面说话不合适,她抱起弟弟,与母亲快步进了屋。一进浣月居,宋嘉宁抱着懵懂的弟弟坐在腿上,然后她埋在母亲肩膀,哽咽着讲了寺中发生的事:“……娘,他不喜欢我……”

赵恒想到了水榭中的那一幕,她被那女人抢了位置,居然一点脾气都没有,只管看水戏。

林氏暗暗咬牙。

今日宋嘉宁穿了一条桃粉色的小衫儿,底下系条象牙白的长裙。夏日衣衫更薄,十三岁的姑娘,身段却比长她几岁的大姑娘玲珑有致。但赵恒看得最多的还是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比春日新开的梨花还要娇嫩,乌润水亮的眼,干净清澈。

她知道女儿哭,不是因为对一面之缘的鲁镇有多深感情,完全是姑娘家薄薄的脸皮在作祟,再一层就是女儿尴尬的身份,一下子都被鲁镇给戳中了。所以林氏才更恨,恨鲁镇不识好歹伤了她女儿,甚至,迁怒到了云芳身上。

谭香玉鼓足勇气扬起头,却见寿王那双云雾般叫人看不透的黑眸,正瞧着宋嘉宁。

太夫人带云芳同去,她隐隐觉得不妥,但自信女儿容貌性情都不输云芳,加之太夫人都同意了,她才没吱声,谁曾想看着老实巴交与女儿极配的鲁镇,竟然就喜欢云芳那样的姑娘?

三女齐齐行礼,谭香玉瞄着男人的衣摆,心跳颇快。她意图吸引寿王,寿王虽然走了,却未必是生气,可能他也注意到她了,只是没想到该如何与她相处。现在站在这里,是在等她吗?

“安安别哭,听娘说,这是好事,鲁镇看上你三姐姐,说明他与你不投缘,没有你三姐姐,将来也会有别的姑娘勾了他心,现在提前看清他了,咱们不要他就是,娘再给你挑个更合适的……男人力气大有什么用,笨得连相看的姑娘都能认错,榆木脑袋一样,一点都配不上我们安安。”

这边宋嘉宁三女走到半路,惊见寿王负手站在一棵花树下。

亲亲女儿脑袋,林氏大的小的一起抱着,不停地柔声安抚道。

福公公急了,偏偏找不到借口。

宋嘉宁呜咽着点头。

兰芳摇头,云芳想留,眨眨眼睛,笑嘻嘻坐回端慧公主身旁了,端慧公主立即抱住她。兰芳无奈,询问地看向宋嘉宁。宋嘉宁一开始没看出谭香玉是故意接近寿王的,但经过端慧公主的奚落,她懂了,想想赵恒清冷的侧脸,宋嘉宁不敢多待,与兰芳、谭香玉一道离去。

好不容易哄女儿睡着了,看着赖在姐姐身边一起睡的儿子,林氏姐弟俩都轻轻摸摸头,叫双儿好好伺候着,她去了堂屋。秋月刚被小丫鬟喊出去了,回来见夫人绷着脸坐在主位上,秋月扯扯帕子,小步走过去,低声道:“夫人,鲁家托人去三房提亲了……”

端慧公主不高兴了,拉住兰芳胳膊小声嘀咕道:“她自己回去,你们陪我。”

说话时,秋月忐忑地看着夫人,然后就见平时仙女般美丽优雅的夫人,第一次嗤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戾气。秋月倒不怕夫人,只是,仔细琢磨琢磨今日这档子事,秋月迟疑着道:“夫人,鲁公子当众抱了三姑娘,鲁大人官衔不如咱们国公府,他们现在提亲是想讨好三房……”

秋千好看,但谭香玉是国公府的客人,现在谭香玉得罪寿王出了丑,兰芳可没有端慧公主的淡然,目光复杂地看眼谭香玉,她朝云芳、宋嘉宁使个眼色,起身对端慧公主道:“表妹你慢慢看,我们先告退了。”

林氏抬眼看她。

端慧公主无声冷笑,拄着下巴继续看小太监们荡秋千。

秋月抿抿唇,试探着道:“夫人,鲁家求娶四姑娘,这事外面还不知……”

谭香玉一听,脸更白了。

“谁不知?”林氏冷声打断自己的丫鬟,嗤笑道:“鲁家那些丫鬟婆子,受鲁老太太所托来打探咱们口风的邓夫人,还有国公府上上下下的奴仆,哪个不知?她们不敢当着咱们的面说,背地里早传出去了,若三夫人答应鲁家的提亲,便是把我女儿的脸往地上踩。”

“香玉表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端慧公主幸灾乐祸地道,“我跟你说,我三哥最不喜生人靠近,你的帕子偏偏飞到他那边去,看看,把人气走了吧?”

秋月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乱出主意。

端慧公主对谭香玉没什么喜恶感情,但她从小就以嘲讽旁人为乐,瞅瞅白着脸弯腰捡帕子的谭香玉,早已见识过无数后宫嫔妃争宠伎俩的公主,虽然才十二岁,但又如何看不透谭香玉那点攀高枝的心思?

采薇发愁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福公公想跟着,收到主子的眼色,便继续留在水榭。

林氏看向门外,她有解决的办法,但她得先看看郭伯言打算如何做,一个是亲侄女,一个是没有任何血脉关系的继女,若郭伯言偏心三房……

随即离去。

林氏不想把郭伯言往坏了想,但她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宋嘉宁一觉醒来,林氏叫女儿带着弟弟去女儿院里,然后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待着。郭伯言其实已经收到管事的信儿了,只是有事走不开,正事一解决,他便提前回府了,沉着脸跨进内室,还没看到妻子,先听帐中传来一阵呜呜的抽噎。

赵恒的目光逐个扫过她们,对上宋嘉宁澄澈明亮的杏眼,他抿抿唇,道:“你们先赏。”

郭伯言脸色更不好看了,他就知道,娘俩受了那么大委屈,妻子八成要哭。

端慧公主、宋嘉宁四女都在看着那边,或是意外,或是若有所思。

坐到床上,郭伯言直接将埋头低哭的妻子抱到了怀里。

她十六岁了,穿着一条水红色的妆花褙子,衬得她肤白若雪,肌肤莹透。但这是福公公眼中谭香玉此时的样子,赵恒早在谭香玉凑过来时便垂下了眼帘。等谭香玉说完了,他看看脚边的帕子,突然起身。

“国公爷,鲁家欺人太甚……”林氏伏在他胸口,泣不成声。

机会难得,谭香玉立即起身,羞答答地走到寿王面前,低头行礼,红着脸道:“民女不小心落了帕子,惊动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你放心,我还没死。”郭伯言握紧林氏肩膀,寒声道。林氏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还没看清人影,郭伯言已经放下她,官服都没换,直接去畅心院了。

谭香玉心跳加快,帕子居然真的飞了过去,莫非她与寿王是命定的缘分?

这边郭三爷、三夫人早到了,郭骁也在,陪太夫人一起等着郭伯言。

谭香玉暗暗地盘算着,湖风从水榭外面吹来,耳边一缕碎发拂得她痒痒,谭香玉随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就在此时,她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谭香玉取出帕子擦汗,然后不经意般松了手,于是那方白底绣粉蝶扑花的帕子,便随风朝水榭中央飘去,落在地上,继续往前挪了一段距离,好巧不巧地,停在了寿王脚畔。

“大哥回来了。”看到脸色铁青的长兄,已过而立之年的郭三爷胆子一颤,硬着头皮道。

只是,该怎么让寿王注意到自己呢?

郭伯言没理他,转身坐到太夫人一侧,凌厉目光直接落到了儿子身上:“我让你护送妹妹,你就是这么护送的?”

五个姑娘看似都在望水秋千,但谭香玉的目光,却悄悄地飘向了对面椅子上的寿王。上次寿王府的影壁都没能绕过去,谭香玉本来已经断了当王妃的念想,但今日机缘巧合进来了,还离寿王这么近,谭香玉的渴望便又死灰复燃。

郭骁当即跪下,低头请罪:“请父亲责罚。”

宋嘉宁因为上次放风筝的事,对谭香玉有点不喜,这会儿不管谭香玉是不是故意的,宋嘉宁都不想挨她太近,故意往后走一步,与谭香玉隔了半个屁股距离才坐下。前面两芳、一玉的脑袋都往里面歪,宋嘉宁就趴到美人靠上,往外张望。

郭伯言面无表情:“去祠堂跪一时辰。”

兰芳朝宋嘉宁三人使个眼色,四女迈着小碎步走到端慧公主一侧落座。按照长幼排列,宋嘉宁原本该坐在云芳后面,但她刚抬脚,谭香玉就把位置抢了,坐好了便扶着云芳胳膊往前面张望。赵恒那里是最佳的观赏地点,两边的都得歪头看。

“是。”郭骁二话不说走了。

赵恒目视前方,只说了一个“坐”。

太夫人扫眼孙子,没吭声。

四人当中谭香玉年纪最长,但她身份不如郭家姑娘显赫,不敢领头,二姑娘兰芳看眼谭香玉,朝福公公点点头,然后领着三女走到寿王一侧,低头行礼:“多谢王爷盛情相邀,我们姐妹厚颜打搅了。”

郭伯言这才问弟弟:“鲁家求娶云芳,你们怎么说?”

“四位姑娘请。”福公公笑着对宋嘉宁四女道。

郭三爷怂,三夫人虽然畏惧大伯子的威严,但也知道大伯子不会对她说重话,便走到太夫人身边,看着郭伯言道:“大哥,鲁镇是您给嘉宁挑选的女婿,今日这事全是误会,要我说还是让嘉宁继续与他议亲吧。”

赵恒看她一眼,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她好好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空有蛮力的愚笨男人?女儿年纪小不懂事,被人救一下抱一下就轻易动了心,她却不糊涂,那么多名门子弟等着呢,她才看不上一个区区鲁镇。至于名声,女儿意外落水,鲁镇不顾宋嘉宁一心救女儿,只能说明她女儿好,传出去也不会影响什么,最多嘲笑宋嘉宁没本事,嘲笑鲁镇痴心妄想。

端慧公主摆摆手,径直走进水榭,笑着同寿王打招呼:“三哥好雅兴啊,竟然想到这么好的消遣法子。”自然而然地坐在水榭一侧的美人靠上,早忘了曾经她就在这座王府,对她的结巴三哥出言不逊。

郭伯言听弟妹没有把侄女嫁给鲁镇的意思,神色略缓,道:“鲁镇愚笨,郭家哪个姑娘他都配不上,既然弟妹也不喜他,那便直接回绝了,以后鲁家来人,一律拒之门外。”

宋嘉宁抬头,看到穿月白夏袍的寿王背对她们坐在水榭中央,宽敞明亮的水榭,除了主人,就只有福公公站在一旁伺候着。瞧见她们,福公公先低声同寿王说了什么,随即快走几步,过来给端慧公主行礼。

太夫人缓缓地点点头。

端慧公主带头继续往前走,片刻之后,五女来到了水榭前。

三夫人愣住了,下意识问道:“嘉宁也不许他了?那,那咱们用什么理由回绝鲁家?”

宋嘉宁一手攥着衣襟,无声地数着数,一个两个,第三个跟头没翻完,小太监投入了水面。画舫底下传来稀稀落落的喝彩,显然没有刚刚的彩声高,也是,两个跟头,有点少了,不过敢上去荡秋千已经很值得让人钦佩了。仰望那高高的秋千,宋嘉宁肯定不敢爬上去的。

鲁镇求娶女儿,她不答应,鲁镇与宋嘉宁成了,那是宋嘉宁委曲求全,女儿没什么名声损失。但鲁镇与宋嘉宁没成,事情传出去,一个解释不清,女儿便可能沦为坏了这门亲事的罪魁祸首,就连女儿落水,也会被人恶意曲解。

宋嘉宁几个姑娘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后花园,尚未抵达湖边,远远就看见偌大的湖面上停着一艘画舫,船头支起高高的秋千,比屋顶还高,一个小太监正前前后后地晃荡着。小太监越晃越高,看得几女不禁停下脚步,然后就在秋千踩板与顶架横木几乎持平的时候,小太监突然松手,抱着腿翻着跟头朝湖面落了下去!

郭伯言淡淡道:“他认错人,是对郭家姑娘不敬,足以拒婚。”

寿王府。

三夫人急了:“可落水的事……”

但婆媳俩都只是诧异,并未觉得几个姑娘过去有何不妥。

“落水纯属意外,就算有些闲言碎语,弟妹也不必放在心上。”说完这句,郭伯言不理三夫人了,直接吩咐弟弟:“云芳性子跳脱,小时候咱们可以纵着她,现在她长大了,继续纵容只会害了她。之前工部侍郎黄大人为他长子求娶云芳,黄振生我见过,行事沉稳进退有度,就他吧,早些定下来,早日定了云芳的心。”

林氏在畅心院陪太夫人呢,茂哥儿睡着了,躺在榻里面,白白胖胖仙童似的。听完庭芳所说,林氏惊讶地挑挑眉,太夫人也是愣了愣,随即摇摇头笑道:“三殿下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逍遥。

“行,我也觉得振生那孩子不错。”郭三爷低声附和道。

庭芳叫妹妹们放心去玩,她去知会长辈们,那样的热闹,若不是即将出嫁,她也会过去。

三夫人不愿意,黄大人为官出了名的清廉,自己清廉就罢了,还管东管西的,京城多少官员看他不顺眼,女儿嫁过去,里外都不快活。她想据理力争,郭伯言却不屑与一个妇人多说,扶着太夫人去里面了。

端慧公主也是个好玩的,自然要去。云芳大喜,只等庭芳出嫁便要定亲的兰芳也颇为向往,知道长姐肯定不去,她便拉起宋嘉宁的小手。端慧公主见了,哼了哼,没说什么,领头走了,谭香玉主动跟着。

郭三爷识趣地拽走妻子,怕妻子触怒兄长,还给捂了嘴。

“表妹,咱们快去吧,我好久没看过水秋千了,上次好像还是十岁那年。”云芳第一个抱住端慧公主手臂,兴奋地道。

两口子回到三房吵架时,郭伯言身边的钱管事亲自跑了一趟鲁家,当着鲁老太太的面代替自家国公爷训斥了鲁镇一顿,末了道:“国公爷说了,婚事不成说明二公子与四姑娘无缘,他看不上二公子做女婿,但只要二公子日后立下功勋,国公爷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埋没二公子。国公爷素来秉公办事,望二公子勤勉尽责,莫辜负国公爷一番苦心。”

寿王真会享受啊,夏日可不就适合玩这个。

鲁镇神色呆滞,他娶不成三姑娘了?

水秋千,在江南一带极为盛行,每年官府都会举行一次比试,与端午赛龙舟同样热闹。

鲁老太太面如死灰。郭伯言说的好听,其实是在威胁他们啊,两家议婚不成,肯定有一方落了错,郭伯言能舍得自家姑娘沾脏水?分明是要她的孙子背锅,鲁家若敢狡辩,孙子的仕途就只能止步一个小小的侍卫。

宋嘉宁心生好奇,端慧公主已经派她的宫女去隔壁打听寿王在做什么了。一刻钟后,宫女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回禀道:“公主,三殿下叫人搭了水秋千,叫府里会玩的侍卫、公公们比试呢,三殿下还说,若公主与几位姑娘有兴致,可移步同赏。”

可谁让郭伯言权大势大,还是孙子的顶头官?

郭家三个嫡出姑娘,宋嘉宁与端慧公主,再加上同样在国公府住了一晚的谭香玉,一共六个姑娘,聚到几株老槐树下玩摸瞎子。玩了三轮,隔壁寿王府后花园突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好像有极大的热闹。

鲁老太太只能强颜欢笑答应下来,然后派人留意京城坊间的流言,过了两日,终于听到音了,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传郭、鲁两家议亲,两位姑娘被船夫儿子意外撞入水中,孙子慌里慌张地救错了人,落了一个十足的“蠢”。

端慧公主给表姐面子,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男才女貌,一个男人被嘲笑蠢,那与女人被诋毁“丑”有什么差别?

其实端慧公主最想见的是郭骁,但郭骁要等初八才告假,所以端慧公主不得不自己找乐子,老实了一天,初七这日便张罗去花园玩。出嫁在即,庭芳也只剩这一日无拘无束的闺秀时光了,她想跟所有妹妹在一起,因此尽管她知道端慧公主与宋嘉宁不合,还是提议叫上宋嘉宁一块儿,并要端慧公主保证不欺负宋嘉宁。

鲁老太太怄地,连续几天没吃好饭。

端慧公主看不起宋嘉宁,却十分喜欢自己的大表姐,赖在宣德帝身旁撒了半天娇,终于求得宣德帝答应她,允许她到卫国公府住三晚,初九送完嫁再回宫。端慧公主高兴地不得了,立即带上提前收拾好的包袱,金丝雀脱笼般朝卫国公府飞来了。

鲁镇倒不在意自己被骂蠢,只是过了一个月,听说郭家三姑娘与工部侍郎黄家定了亲,鲁镇便也吃不好饭了。

庭芳的婚事原定在去年,但因为战事耽搁了,就改到了五月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