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宋嘉宁腰有点酸,掀开被子检查检查,果然月事来了。母亲每逢月事都会腹痛,宋嘉宁没有那种症状,但她第一日会特别酸,只想躺在床上哪都不去,因此派九儿去跟母亲说一声,今天她在自己房中用饭了。
但这一晚,享受亲人关怀的郭世子与孤寂冷清的寿王爷,做了一个大同小异的梦,都梦见一个穿莲红绣花褙子的胖丫头,杏眼亮亮,唇儿红红,腰细细的,衣襟鼓鼓,俏生生地站在眼前,勾着人去抱。
林氏抱茂哥儿过来看了看,确定女儿没有大碍才离开。
傍晚国公府三房边吃边聊,气氛欢快,寿王府中,赵恒独坐一桌,习以为常。
畅心院,得了三日假的郭骁早早过来给太夫人请安了,顺便陪太夫人、妹妹一道用早饭。饭后郭骁哪都没去,就在太夫人身边坐着,听妹妹与祖母闲聊。没过多久,云芳领着尚哥儿过来了,庭芳瞅瞅姐弟俩身后,奇道:“四妹妹呢?”
赵恒恍若未闻,继续看手里的书。福公公伸着脖子瞅瞅书页,越发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了,学会做风筝又如何,以主子的脾气,做好了也不会送出去,十有八九才画好风筝面,就又给毁了,除了他,没人再能欣赏到主子的一手好本事。
云芳确实是从临云堂那边过来的,扫眼郭骁,她朝庭芳露出一个姑娘家才懂的笑:“她今儿个不舒服……茂哥儿不肯跟我来,大伯母说等她忙完就带茂哥儿过来陪祖母解闷。”
福公公没当回事,不过进了书房,还是低声报给主子了。
庭芳自然知道妹妹来月事的情况,转瞬就把这话揭过去了。姑娘们斜对面,郭骁坐在椅子上,目光微变,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昨晚的梦。他昨晚刚做那种梦胖丫头就病了,难道冥冥中自有感应?郭骁莫名地心虚。
小太监找王府守卫一问就知道了,回来禀报道:“国公府世子回京了。”
第二日,郭骁再次来畅心院用早饭,宋嘉宁牵着茂哥儿跟在云芳姐弟身后跨进花厅,一眼就看到了郭骁,男人恰好也在看她。宋嘉宁客气地笑笑,没细看郭骁是什么眼神,径自去太夫人身边坐了。
后半晌太夫人、三夫人礼佛归来,得知世子回府了,太夫人欢喜地不得了,直接去了颐和轩,见到孙子嘘寒问暖一番,再吩咐厨房晚上大摆筵席,三房人一块儿为郭骁接风洗尘。平静一年的国公府突然热闹起来,隔壁寿王府,福公公从书房出来,派个小太监去打听怎么回事。
她月事在身,只想安安静静地坐着待着,茂哥儿一心都在外面,给太夫人抱一会儿就淘气了,拽着姐姐要姐姐带他出去玩,尚哥儿主动要陪他,茂哥儿非要姐姐也去。宋嘉宁头疼,每到弟弟耍赖皮,她就特别烦弟弟,虽然弟弟可爱的时候,她恨不得一直将弟弟抱在怀里亲。
郭骁重回座位,将刚刚喝剩的半碗茶都喝了,心中暗暗提醒自己,那是继妹,他怎能胡思乱想?
就在宋嘉宁决定穿鞋下地时,一道人影突然走了过来,直接将趴在她肩膀上的茂哥儿给抱起来了。茂哥儿有点怕郭骁,拽着姐姐袖子不想走,但也没有哭,宋嘉宁一抬头,看到郭骁正低头哄茂哥儿:“大哥带你去看马。”
宋嘉宁无奈将弟弟接了过来,茂哥儿不给郭骁抱,但大眼睛还好奇地盯着郭骁,一手成功地抱住了姐姐脖子。
茂哥儿听了,手还攥着姐姐,脑袋一歪,看向他从家里拉过来的木马豆豆,有点“我有豆豆、不稀罕你的马”的意思。宋嘉宁被弟弟逗的笑了出来,郭骁看她一眼,扯开茂哥儿搭在宋嘉宁肩膀的小胖手,道:“大哥的马,不用人拉着也会跑。”
茂哥儿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继续找姐姐。
茂哥儿终于来了兴趣,乖乖让郭骁抱走了。
林氏按下儿子的手,非要他喊郭骁哥哥。
太夫人看着大孙子领着两个小孙子出了门,欣慰地对孙女们道:“你们大哥出趟门,心里肯定惦记你们这几个小的呢,换成以前,他哪会帮忙哄孩子?抱一下都嫌累似的。”
郭骁父子离京时茂哥儿才五个月大,过了一年,男娃早把亲爹亲哥都忘得干干净净了。盯着郭骁瞧了会儿,见这人不朝他笑也没伸手要抱他,茂哥儿有点怕,大眼睛骨碌转一圈,朝坐在旁边的宋嘉宁伸手,脆脆道:“抱!”
庭芳轻笑,宋嘉宁瞅瞅窗外,对郭骁帮她哄弟弟这事,还挺感激的。
林氏笑笑,没叫失望流露出来,扯扯儿子还没洗干净的小脏手教道:“这是哥哥,茂哥儿叫哥哥。”
在畅心院待了一个多时辰,宋嘉宁领着双儿回临云堂了,见到母亲,才得知弟弟还没回来。郭家日子安稳平静,林氏没往歪了想,只叫女儿去畅心院接弟弟,派丫鬟去显得生疏。宋嘉宁应了,回房换条月事带,再次带着双儿出了门。
正聊着,林氏抱着茂哥儿过来了,因为知道郭伯言并没有一块儿回来,林氏穿的还是之前的衣裙。郭骁早在听到脚步声时就站起来了,恭敬地朝林氏行礼:“母亲近来可好?父亲领军走得慢,可能还要再等半月。”
颐和轩离得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结果郭骁根本不在,丫鬟说他抱茂哥儿去花园了。
换成双生子久别重逢用这种态度对她,宋嘉宁八成会生气,可郭骁给她冷脸是常事,宋嘉宁早就习惯了,坐到庭芳身边,简单地解释母亲要稍后再过来的原因。郭骁点点头,继续问庭芳家中近况。
宋嘉宁只好再往花园赶,远远瞧见郭骁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垂钓,身后放着一个木桶,茂哥儿蹲在桶边往里看,多半在逗鱼。发现姐姐,茂哥儿高兴地大叫:“鱼!姐姐!鱼!”兴奋的小脸蛋,宋嘉宁都舍不得生弟弟乐不思蜀的气了。
他低低地嗯了声,神色比刚刚更冷了。
“来接茂哥儿?”郭骁一直看着湖面,宋嘉宁走近了,他才歪头看了她一眼。
郭骁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妹妹。
宋嘉宁点点头:“劳烦大哥了,茂哥儿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一边说着一边绕到郭骁身后,好奇地看向木桶,里面有一大两小三条鱼,茂哥儿调皮地用手指戳来戳去,戳的三条鱼四处游动,不得太平。
但郭骁如何都没料到,才短短一年不见,继妹竟然一下子从胖丫头变成了……
“别玩了,回去吃饭了。”宋嘉宁拉出弟弟的小坏手,用帕子帮弟弟擦干。
郭骁不懂,他也不曾深思,只知道方才进城路上,他快马加鞭,最想看到的人,是这个继妹,所以当他误会影壁后面的姑娘是继妹、走出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表妹时,郭骁才会失望,连带有点迁怒叫他失望的表妹。
郭骁本想说句话的,听她开始训弟弟了,他便起身,转了过来。树荫下,茂哥儿乖乖地让姐姐摆弄,脑袋还歪着看鱼,穿海棠红长裙的宋嘉宁蹲在地上,低头替男娃擦拭。她神色认真,细嫩嫩的脸蛋因为一路过来挨了晒,变得红扑扑的,秀气的鼻尖儿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原本贪吃娇憨的呆丫头,如今照顾起弟弟来,竟流露出一种叫人心动的温柔。
为何同样是妹妹,只有继妹会让他做这样的梦?
郭骁默默地看着,宋嘉宁站起来时,他才弯腰抱起茂哥儿,径自转身道:“我送五弟回去。”
梦外继妹怕他远着他,越这样他越想离她近一点,看她怯怯的眼神却要故作不怕,最喜欢他冷言冷语后她想怒又不敢怒的委屈样。梦里她对他笑,郭骁便不欺负她了,给她所有的好,看她吃地开心,他比自己果腹还满足。
没等宋嘉宁客气客气,男人已经大步往前走了,茂哥儿扭过头提醒姐姐:“鱼!”
离家一年,白日厮杀,夜深人静,郭骁会想念祖母,会想亲妹妹,偶尔也会想起家中的幼弟,但他想的这些亲人,只有继妹入了他的梦。梦中的她一点都不怕他,她会像对待两个堂弟那样朝他笑,甜甜地喊他哥哥,笑得那么好看,他的心都要化了,舍不得醒。
宋嘉宁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双儿拎木桶,她保持几步的距离跟在郭骁后面。
她背光站着,但那脸颊白生生的,宛如他在路上看到的初春桃花,明艳俏丽,水润润的杏眼如有粼粼波光,叫他一时看不清她在想什么。便是看得清,郭骁也无暇细想,早已震惊在继妹的美貌中,收不回心。
继子对儿子这么体贴,林氏诚心实意地留饭,郭骁却婉拒了,最后看眼茂哥儿,转身离去。
就在宋嘉宁准备收回视线时,郭骁终于压制了咳嗽的冲动,脸庞恢复白皙,放下拳,抬眼朝她看来,黑眸深深。宋嘉宁压下那丝说不清的怪异感,大大方方地朝他笑了笑:“大哥回来了,路上很辛苦吧?”
林氏望着继子高大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朝女儿道:“你大哥这么好,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啊?”现在她最发愁的,便是继子的婚事,亲婆媳关系还容易闹僵呢,更不用说她这样的继室婆婆了。
这一年,她长大了,模样身段越来越像大姑娘,郭骁也变了,征战一年,他白皙如玉的脸庞晒黑了一层,瘦了,显得棱角分明冷峻威严。这样的郭骁,仿佛宝剑开了刃,锐气逼人,如隔壁的寿王爷,都长成了大男人,只不过寿王淡泊地愈发仙风道骨,郭骁凌厉地越发叫人不敢违逆。
宋嘉宁有心帮母亲,刚要提醒母亲多留意京城的闺秀们,脑海里突然窜出端慧公主骄横的脸。宋嘉宁后怕地打个寒颤,连忙小声对母亲道:“娘,大哥的婚事您还是都交给祖母吧,祖母看人准,肯定比你选的好。”
淡然品茶的男人,突然呛了水,立即放下茶碗,一拳抵唇,闭眸努力平复。为了不连续咳嗽,十九岁的世子爷俊脸憋得泛红,看得宋嘉宁都不好意思这时候打招呼影响他,走到庭芳姐姐身旁等了会儿,默默地观察阔别一年的男人。
端慧公主一直把郭骁当青梅竹马的表哥,母亲好心操持郭骁的婚事,传到痴恋郭骁的端慧公主耳中,还不恨得想法子扒了母亲的皮?宋嘉宁可不想母亲无意得罪端慧公主,白白招惹一个身份尊贵的仇人。
“咳……”
林氏惊讶地看看女儿,察觉女儿眼底的担心,林氏还以为女儿也想到了婆媳相处的事,不由感慨地摸摸女儿脑袋,笑道:“我们安安真的长大了。”都能想那么远了,还知道帮母亲出主意。
郭骁看看妹妹,隐约猜到了,听外面传来两道轻微的脚步声,他喉头滚动,端起茶碗,微微低头喝,浓密的眼睫却暗中抬起,难以察觉地注视着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穿白裙的姑娘单独跨了进来,裙子底下是双淡粉缎面的绣花鞋,精致小巧。郭骁目光缓缓上移,看到她穿着的莲红色小衫,然后……
得了夸奖,宋嘉宁很开心,抱弟弟去洗手了。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我。”庭芳微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告诉兄长,舅母是来打听她的嫁妆筹备地如何了。
三日假转眼结束,郭骁继续去马军营当差了,朝廷要等郭伯言率大军回京后再论功行赏,所以郭骁现在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禁卫,早出晚归,宋嘉宁与他虽然住在一个国公府,却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
这边厅堂,郭骁坐在左侧的椅子上,正在问妹妹舅母今日来意。刚刚门口偶遇,谭舅母娘俩想折回来多陪陪他,郭骁现在只想与国公府的亲人团聚,找个理由让谭舅母先回去了,改日他再携礼登门探望。
到了三月下旬,阳光暖融融的,姑娘们放心地换上了单衣,院子里的牡丹也开了花。
宋嘉宁点点头,摸摸弟弟脑袋,领着双儿往临云堂前院去了。
十九这日,宋嘉宁突然收到一张请帖,楚王妃冯筝邀请她明日去王府赏牡丹,这也是宋嘉宁进京后,第一次收到单独请她的帖子。宋嘉宁又新鲜又拿不准主意,请母亲帮忙参详,楚王身份太高,林氏也不敢擅自做主,领女儿去了畅心院。
“安安先去陪你大哥说说话,娘给茂哥儿换身衣裳。”林氏心慌意乱地道,先打发女儿,她再问问丫鬟郭伯言回来了没,如果回了,她也得更衣。
太夫人是知道孙女们与楚王妃有些交情的,看看帖子,再看看宋嘉宁,太夫人笑道:“正月里就听说楚王妃有喜了,八成是一个人闷在府里没伴,叫安安过去说说话呢,既然王妃看得起咱们,安安放心去吧。”
宋嘉宁心跳同样乱了片刻,好久不见,她那位冷冰冰的继兄,变成什么样了?
没请国公府嫡出的二姑娘、三姑娘,只请了林氏从宋家带进来的四姑娘,这位楚王妃行事还挺稳妥。自家把宋嘉宁当嫡出的姑娘看待,但在外人眼中,宋嘉宁确实不如嫡出姑娘尊贵,因此与宋嘉宁走动,不能代表一定攀上了郭家。
林氏心尖儿一跳,脑海里立即冒出一道魁梧健壮的身影,世子爷回来了,那郭伯言……
既然太夫人发话了,翌日宋嘉宁换身素雅的衣裙,辞别母亲后,带上双儿去楚王府了。
洗完两水,茂哥儿小手搓得微微红了,上面的颜料还没彻底洗干净,小丫鬟端走铜盆去换水,林氏暂且帮儿子擦干手,正仔细打听女儿在寿王府的情况,外面一个小丫鬟蹬蹬蹬跑了过来,惊喜道:“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宋嘉宁出发不久,隔壁寿王府守门侍卫立即向福公公报了信儿,因为福公公早就交代过他们,凡是国公府的动静,尤其是与四姑娘有关的,都要报上来。福公公听了侍卫所言,高兴地去了书房,对整天过着神仙一样清心寡欲日子的主子道:“王爷,昨儿个王妃不是给四姑娘下了帖子吗?刚刚四姑娘出发了。”
宋嘉宁气得捏了捏弟弟的小鼻子。
赵恒斜他一眼,目光淡漠,仿佛在问此事与他何干。
茂哥儿穿着中衣坐在榻上,咧着嘴朝姐姐笑,非但不知错,仿佛还挺得意。
福公公是什么人啊,当然早就准备好了劝词:“听说王妃害喜严重,饭菜难以下咽,大殿下心疼地也跟着吃不香了,人瘦了一圈。现在王妃有伴了,大殿下一个人孤零零的肯定不是滋味,王爷您不去探望探望?”
茂哥儿小胖手沾满了红的绿的黑的颜料,清水洗不干净,秋月取来一壶酒,林氏亲手帮儿子搓。宋嘉宁在旁边训弟弟:“看你手多脏,下次再乱玩,娘也不帮你洗了,让你变成小黑手,长大了没姑娘喜欢你。”
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郭骁扯出一个笑,眼底寒凉如水。
赵恒终于停了笔,简单道:“备车。”
“表哥。”谭香玉红着脸颊唤道。
福公公心里头偷偷乐了,高高兴兴去安排。他这个主子啊,只有在口是心非的时候,才不那么像神仙,不然福公公真怕哪天他一觉醒来,进屋一看,王爷根本不在屋里,竟趁他睡着的时候飞天上去了!
他扶起妹妹,随意般朝那边看去。
两刻钟后,赵恒难得走出王府,上了马车。
郭骁笑,拍拍亲妹妹肩膀,余光瞥见影壁后又转过来两个人,郭骁心跳蓦地加快。
他出发的时候,宋嘉宁已经到了楚王府,冯筝早派了身边的丫鬟来前院等着,一路将宋嘉宁引到了她的院子。
影壁另一侧的三人一听,庭芳一把挣开谭香玉的手,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绕过影壁,看到正大步往里走的兄长,阔别一年的亲哥哥。庭芳喜极而泣,雏莺般扑到郭骁怀里:“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冯筝确实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一直想找个年龄相近的姐妹谈谈心,原来相熟的手帕之交几乎都嫁了人,冯筝思来想去,只有曾经对她流露出关心的宋嘉宁能说上话。下帖子前她与楚王商量过,楚王欣然应允,冯筝才亲手写了帖子派人送出去。
守门的侍卫惊喜道。
“嘉宁妹妹……”看到宋嘉宁,冯筝惊讶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宋嘉宁胸口。
“世子爷回来了!”
宋嘉宁脸红了,真的有那么大吗?
一边是行事不够厚道的亲表妹,一边是受了委屈的妹妹,庭芳尴尬极了,因为舅母走得急,只好先去送客。谭舅母从国公府正门走的,就在谭香玉拉着庭芳的手试图辩解她的不得已时,院墙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最后在王府门前戛然而止。
牡丹雍容华贵,乃花中之王,京城达官贵人家中几乎都种有牡丹,楚王府也不例外,而且牡丹园更大。一条卵石小路从花海中蜿蜒,最终通向园中的六角凉亭,宋嘉宁扶着冯筝胳膊,两人沿着小路缓步慢走,两侧牡丹大多还是花苞,但总有几朵先开的,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林氏颔首,多看了谭香玉一眼,后知后觉才注意到谭香玉精心装扮过的妆容。
“摘一朵给妹妹戴上吧。”瞥见一朵粉粉嫩嫩的赵粉,冯筝笑着提议道,今日宋嘉宁打扮的实在素净。
谭舅母笑容僵硬地转移话题:“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夫人快给茂哥儿洗洗脸,我们先告辞了。”
京城贵女时兴簪花,宋嘉宁瞅瞅冯筝头上戴的那朵红牡丹,笑着点点头。
不义之举被人当面拆穿,谭香玉姣好的脸庞登时涨成了猪肝色。
冯筝的大丫鬟便踏入花丛,小心翼翼摘了那朵碗口大的赵粉,交给冯筝。冯筝转身,亲手替宋嘉宁戴上,花似美人,美人如花,摆在一起,竟是国色输了一筹。看着宋嘉宁水润灵动的杏眼,冯筝情不自禁赞叹道:“倘若真有仙女下凡,妹妹这般容貌,定是天上的牡丹仙子。”
林氏皱眉,谭香玉回来时,可没说这么多,轻描淡写一句“王爷只见放风筝之人”就完了。
宋嘉宁扑哧笑了,瞅着冯筝道:“我是牡丹,王妃是什么?灵芝仙草吗?”
秋月扫眼她们母女,憋了半天的火气噌地上来了,故意庆幸道:“夫人,这次真亏了小公子,不然王爷不知要如何惩罚四姑娘呢。您是没看见,我们刚进府的时候,福公公脸色难看极了,吓得表姑娘把错全都推在四姑娘头上,丢下四姑娘自己走了。表姑娘都怕成那样,咱们四姑娘才多大,当时差点哭出来……”
冯筝喜好医术,故而宋嘉宁夸她是能治病救命的灵芝。
谭香玉脸上青白变幻,比母亲更后悔自己的胆怯。
冯筝佯装生气道:“你是花,却把我比作草,信不信本王妃治你的罪?”
谭舅母不悦地剜了女儿一眼。
“王妃息怒,民女再也不敢了。”宋嘉宁抱住冯筝,嬉笑道。冯筝现在贵为王妃,但宋嘉宁认识她的时候,冯筝只是一个被楚王逼迫的无助女子,冯筝身上的可怜劲儿与对她的无声求助,让宋嘉宁莫名觉得亲近。故,对于冯筝这个王妃,宋嘉宁从未有过对端慧公主或几位王爷的那种敬畏感。
都怪女儿没出息,被一个公公三言两语吓破了胆。
冯筝看宋嘉宁也是如此。她是小官之女,即便成了王妃,父亲官阶不高却有一位节度使舅舅的睿王妃或是旁的一些贵女,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轻视。宋嘉宁身份尴尬些,待她却真诚,只有与宋嘉宁在一起,冯筝才会特别轻松,无需时刻谨记王妃再有的仪态。
谭舅母却遗憾地攥紧了帕子,寿王爷脾气居然这么好,要是女儿……
惺惺相惜的两人,携手进了六角凉亭。
看着浑身沾满颜料的胖儿子,林氏哭笑不得。
丫鬟们摆上茶点。茶是新制的牡丹花茶,汤水呈现淡淡的粉色,非常漂亮,香气清幽,搭配的小吃是牡丹糕。采集上等的牡丹花花瓣和米捣碎,填上甜甜的豆沙馅儿,皮软馅儿甜,入口即化,香濡美味。
宋嘉宁笑着解释了一番:“福公公说,风筝惊了王爷,王爷原是要罚我们的,幸好茂哥儿入了王爷的眼,王爷非但没罚,还抱着茂哥儿玩了一会儿。”这是出府路上,福公公亲口对她说的,也算打消了宋嘉宁心底的淡淡疑惑。
这是宋嘉宁今春第一次吃牡丹糕,尝了两口,惊喜地道:“王妃这个糕是怎么做的?比我娘厨房做出来的好吃多了。”
各有所思,宋嘉宁回来了,衣衫齐整面带微笑,旁边乳母抱着茂哥儿,黑黑的老鹰风筝挡住了茂哥儿脑袋,只露出一双攥着风筝的红红的小胖手,刺眼的红,有点像血。林氏脸色陡变,起身赶了过去,离得近了,才看出儿子手上的是颜料。
冯筝最近胃口不太好,这糕只是端给宋嘉宁品尝的,柔声道:“我那有本食谱册子,回头你带回去看看,让厨房学着做。”
女儿在王府逗留的时间有些长了,林氏隐隐不安。谭舅母坐在她右侧的主位上,看看低头不语的女儿,谭舅母一边庆幸女儿回来的早,不用承受寿王的怒火,一边又期待寿王罚的重点,最好吓坏了茂哥儿。
宋嘉宁高兴地点头,一块儿牡丹糕刚吃到一半,忽闻远处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三弟,我这牡丹园是不是比你的百果林强多了?让你改你不改,白白浪费那么大的地方。”
隔壁,卫国公府。
宋嘉宁吃惊地抬起头,就见楚王、寿王已经走到牡丹园外了,楚王穿一袭深紫色锦袍,身形魁梧,一袭玉色锦袍的寿王其实只比楚王矮了半掌左右,却被楚王衬得越发清秀了,兄弟俩如山石与修竹,一个狂野,一个内敛。
福公公叹气,主子这毁画的恶习,何时才能改改啊?
宋嘉宁慢慢放下糕点,眼看二王朝凉亭来了,她悄悄取下发间的牡丹花,与冯筝一块儿站了起来。冯筝是楚王妃,亭中等候便可,宋嘉宁提前走出亭子,在二王走近时,屈膝行礼:“民女拜见大殿下、三殿下。”
宋嘉宁便抱起弟弟,再次朝赵恒行礼后,跟着福公公出了亭子。风筝线被树枝勾住,不好取,宋嘉宁让乳母掐断风筝线,只带着黑老鹰风筝走了。福公公一直将人送到前院,目送宋嘉宁姐弟出了王府,他匆匆往回跑,进了得趣亭却没找到王爷,只看见石桌上狼藉的一片颜料,以及画架上,一幅用黑墨打了大大的叉的樱花图。
楚王停住脚步,意外地看着牡丹花丛边上的姑娘。冯筝要请国公府的四姑娘过来,楚王早忘了郭家四姑娘长什么样了,只知道那丫头好吃,曾经在京城闹出过一段趣闻轶事,然后隐约记得一道娇娇小小的身影。如今再遇,身为一个男人,楚王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宋嘉宁的美貌与身段。
福公公扫眼主子,笑道:“四姑娘随我来。”
楚王暗暗惊艳,没想到曾经的小丫头竟然长成了大美人,若是遇见冯筝之前有人送他一个这样模样身段的,他八成会收下。现在……短暂的新奇后,楚王迅速移开视线,笑着对亭中怀着他孩子的女人道:“三弟园子里的樱桃有几颗红了,送来孝敬孝敬他嫂子。”
宋嘉宁悄声询问福公公:“公公,那风筝……”
只顾同自己的王妃说话,没理会宋嘉宁的拜礼。
茂哥儿还没玩够颜料,但一听风筝,男娃顿时四处张望起来。
“起。”赵恒看眼宋嘉宁,低低地道。
宋嘉宁松了口气,屈膝行礼,回头去找弟弟,就见茂哥儿两只小胖手沾满了颜料,衣裳也脏了。宋嘉宁头疼,抢过画笔放到一旁,扶着弟弟肩膀道:“还要不要老鹰风筝了?”
宋嘉宁这才起身,赵恒已经过去了,福公公微微躬身端着一盘新洗的红樱桃走了过来,雪一样的定窑白瓷果盘,上面密密麻麻摆着一堆鲜红的樱桃,宋嘉宁只看一眼,口水就上来了。寒冬漫长,几乎没什么新鲜的果子可吃,入春最值得期待的第一样果子,便是樱桃,但京城街市尚未有樱桃可卖,寿王府的樱桃怎么红的这么早?
赵恒眼里的那分柔和,瞬间消散,面无表情坐到画架前,拿起一只画笔,嗯了声。
“殿下有心了。”看到樱桃,冯筝也馋了,笑着谢道。
既然把人哄高兴了,宋嘉宁瞅瞅樱花林,小声请示道:“王爷,家母还在等我们,我们可以告退了吗?”
赵恒颔首。
夸到这里,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宋嘉宁吃惊地抬头,却见男人薄唇微抿,俊美脸庞上并不见任何笑意,只有那双叫人看不透的眼睛,残留几分柔和。宋嘉宁偷偷笑了,原来寿王是个看似清高其实喜欢被人盛赞的人。
石桌旁一共摆了四个石凳,冯筝用眼神示意楚王坐她旁边,再请赵恒坐楚王下首。赵恒落座,目光扫过左侧桌面的一个小碟子,粉彩小碟,上面放着一块儿吃了一半的牡丹糕,牙印小小,几乎能想象主人吃糕食的秀气样子。
宋嘉宁见他不说话了,误会自己夸的太敷衍不够诚恳,便盯着樱花图,绞尽脑汁思索赞词:“王爷此图,笔风隽秀、线条圆润,清雅明丽……尤其是这只彩蝶,憨态可掬,栩栩如生,我差点以为是真的了……”
王爷们落座了,冯筝向丈夫请示:“论理嘉宁该喊两位殿下表哥的,请她同座如何?”
赵恒薄唇微动,到底没说什么。
楚王深知自己的王妃醋劲儿大,宋嘉宁又长那样,他谨慎地道:“三弟不喜生人,你问他。”
宋嘉宁这才记起她差点摔倒的原因,瞄眼樱花图,她连连点头:“好看,王爷画的真好。”
冯筝万万没料到丈夫会这么说,宋嘉宁是她请来的客人,她已经表明请宋嘉宁同席的意愿了,楚王竟然……万一孤僻冷淡的寿王不吭声或是直接拒绝,宋嘉宁得多尴尬啊。这一刻,冯筝真想敲敲楚王的脑袋。
就在宋嘉宁斟酌如何辞行时,赵恒负手站在画架旁,又问了一遍。
她紧张地看向小叔子。
“这画,如何?”
赵恒只说了一个字:“可。”
可宋嘉宁还是慌,她带弟弟过来是受罚的,她知道王爷没有动怒,母亲肯定提心吊胆,耽误这么久,她想走了。
冯筝松了口气,笑着叫宋嘉宁进来。
两人这番接触,樱花林外的秋月与乳母看不到,刚刚被赵恒用眼神宣进来弯腰扶着茂哥儿玩的福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见。所以当宋嘉宁紧张地环视四周时,见没人注意到她被寿王抱了,她怦怦乱跳的心总算减慢了速度。
宋嘉宁其实挺想走的,人家兄嫂三人品茶赏花,她这个外人太煞风景,只是冯筝都请她了,寿王也同意了,她这时候请辞,那叫不识抬举。
赵恒垂眸看她,看着她红红的脸。她脸微胖,腰却纤细柔韧,她腰细如草,抱起来,很舒服,正是这种舒服,才让他在可以松开她的时候,多抱了一会儿。
“谢王爷王妃赐座。”宋嘉宁行个礼,慢步坐到了冯筝与赵恒中间的凳子上。看见自己吃了一半的牡丹糕,还有摆在旁边的牡丹花,宋嘉宁默默地保持不动,准备当个安静的听客。
腰间的手臂松开了,宋嘉宁面红如霞,退到旁边,低着脑袋道:“让王爷见笑了。”
楚王很热情,催冯筝快尝尝弟弟送来的樱桃。冯筝笑着道:“这樱桃新鲜,大家一起吃吧。”说完先捏了一颗递给最拘束的宋嘉宁。
身体的异样叫宋嘉宁回了神,意识到她竟然被寿王抱着,宋嘉宁忙轻轻地挣扎。
“谢王妃。”宋嘉宁轻声道谢,接过樱桃,等冯筝开始吃了,她才垂着眼帘,将红红的樱桃放进口中。樱桃看着红,宋嘉宁以为已经熟透了,期待着久违的甜,未料果皮咬破,一股儿酸味顿时沿着舌尖蔓延开来,酸得她不受控制地蹙起了眉,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个大大的酸字。
男人身材细长,远看着挺拔偏瘦的人,真撞到了,才发现他胸膛宽阔,硬邦邦的,身上有淡淡的梅香,清冽如云雾,刻意闻反而闻不到。他的手臂不松不紧地勒着她腰,她无意识地微微踮着脚尖儿,衣襟被压迫,有种叫人心慌的挤压感。
但当着两位王爷的面,再酸也得忍着,宋嘉宁僵硬片刻,继续艰难地咀嚼。
胸口先撞上,紧跟着是额头,宋嘉宁惊魂未定,看着面前的茶白色长袍,半晌忘了反应。
一个碟子突然伸到她面前。
耳边突然传来男人清越的询问,没有任何准备的宋嘉宁吓了一跳,偏头发现来人近在眼前,她本能地往旁边避,未料小腿撞到赵恒之前所坐的的紫檀木方椅上,腿动不了,整个人就朝那边歪了过去。宋嘉宁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住什么,突然腰间一紧,天旋地转,下一刻,她便被那手臂环着腰拉进了一个怀抱。
宋嘉宁震惊地扭头。
“如何?”
赵恒看着她酸得都快睁不开的杏眼,平静道:“自家兄妹,不必勉强。”
宋嘉宁开始挺担心的,后来见赵恒似乎挺喜欢陪弟弟这么玩,她彻底放松下来,慢慢退到赵恒的画架前。那里铺着一张樱花图,雪白的花瓣,金色的花蕊,未开的粉色花苞,一枝独秀,有彩蝶翩翩飞来。樱花清雅,彩蝶好像有点胖,宋嘉宁不会品画,就是觉得,这只蝴蝶很可爱。
清润如溪流的声音,缓慢微滞,却说不出的好听,扣人心弦。
几样颜料转眼都被糟蹋了,赵恒右边眉峰难以察觉地跳了跳。
宋嘉宁呆住了,自家兄妹,难道寿王与宫里的四殿下一样,因为淑妃与郭家的关系,把她当表妹看了?怪不得这人一直对她都很照顾,愿意在端慧公主面前为她主持公道,对弟弟也青睐有加。
而茂哥儿已经开心地乱抹起来。
“多谢王爷,还好,不是很酸。”嘴里含着樱桃,宋嘉宁不太自然地说,婉拒了赵恒的好意,主要是半个樱桃吐出来,太难看了,吐个光溜溜的核还差不多。
赵恒再次将画笔递给茂哥儿,茂哥儿抓住靠近笔头的位置,随手在宣纸上一划,上面就多了一抹粗粗的红道道。从未这么玩过的男娃惊喜地笑了,继续画了起来,画的笔尖儿没颜料了,茂哥儿聪明地去蘸匣子里的颜料,速度之快,赵恒都没来得及给茂哥儿换画笔。
赵恒听了,不动声色地放下碟子,面无表情。
宋嘉宁小丫鬟似的去画架那边取纸笔,宣纸铺在石桌上,用麒麟镇纸压住,然后乖乖站在旁边。
楚王手里捏着一颗樱桃,视线在亲弟弟与宋嘉宁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弟弟的脾气?别说是个没有任何血脉牵连的表妹,便是端慧公主甚至他这个亲哥哥吃了酸樱桃,酸死人的那种樱桃,以弟弟的冷清性子,也绝不会抬起他那擅长舞文弄墨的贵手,替亲人端盘子。
赵恒继续吩咐:“纸笔。”
再偷偷瞄眼宋嘉宁粉嫩的脸蛋,楚王终于懂了,原来他神仙似的弟弟,竟然喜欢妖精似的妩媚女子,难怪他送清雅温婉的瘦美人,弟弟都看不上眼。可惜冯筝说郭家四姑娘才十三,怎么也得明年才能替弟弟张罗。
宋嘉宁脸更红了,是啊,堂堂寿王爷,府里好东西有的是,掉块儿金子都未必捡,怎会舍不得区区几盒颜料?想通了,宋嘉宁心安理得地放下匣子。
他操心弟弟,冯筝瞅瞅宋嘉宁,奇道:“我怎么没觉得酸?”
赵恒看看她,道:“本王不缺。”
宋嘉宁正在吐核,臻首微低,一手挡面,秀气地将一颗圆溜溜的樱桃核吐到了碟中,然后才笑着打趣冯筝:“家母怀弟弟时也爱吃酸的,王妃不觉得酸,怀的定是位小世子。”
宋嘉宁脸一红,悄悄瞪了弟弟一眼:“不是,是,这东西太金贵了,给他玩浪费……”
冯筝脸一红,美眸斜向丈夫。
赵恒目视前方,声音清润如溪水潺潺:“不可?”
楚王原本对宋嘉宁没什么感觉,现在知道弟弟看上这丫头了,宋嘉宁还嘴甜会哄冯筝开心,楚王便看宋嘉宁顺眼起来,朗笑道:“借嘉宁表妹的吉言了,真生了世子,叫王妃单独请你吃席面。”然后再把弟弟叫过来陪着。
茂哥儿兴奋地瞅着姐姐手里的匣子,仿佛馋嘴的孩子盼着吃糕,赵恒则伸手点了点他左侧的桌面。他舍得,宋嘉宁却记起母亲说上次王爷送她的樱桃色颜料是有价无市的好物,不由迟疑着问道:“王爷是要赏舍弟玩吗?”
他笑得开怀,宋嘉宁也轻轻笑了,这位楚王殿下真有趣,每次纡尊降贵喊她表妹,都是为了冯筝。看眼冯筝羞红的脸,宋嘉宁一边替她高兴一边心生羡慕,什么时候,也会有个男人这样待她呢?
她不懂,茂哥儿从赵恒怀里歪过来,小胖手指着那匣颜料着急地叫。宋嘉宁这才瞧见那上品白玉雕成的颜料匣,再看看抱着茂哥儿坐在石桌旁的寿王爷,宋嘉宁隐约明白了,走过去小心翼翼捧起白玉匣子,来到赵恒身边。
她只顾羡慕,没留意右手边仙风道骨的寿王殿下,盯着那盘樱桃看半晌了,好像在找什么似的。
宋嘉宁不懂,什么匣子?
楚王性情耿直,看似粗狂不知察言观色,其实不然,别人心里想什么,他大多时候都能猜得到。如果楚王觉得对方的言行是对的,他会配合,反之,只要他认定是错的,便是明知会得罪人,他也要尽力去反对阻止,譬如当初宣德帝把赵恒的王府定在内城之外,他就直接与找宣德帝对质了。
“无碍。”他及时收回视线,顺手抱着茂哥儿站了起来,淡淡吩咐宋嘉宁:“匣子。”
如今看出亲弟弟属意宋嘉宁,楚王自然要给弟弟创造单独与美人相处的机会,吃了两颗或酸或甜的樱桃,楚王心中一动,笑着问赵恒:“三弟觉得,我府里这片牡丹开得怎么样?”
赵恒记忆中的宋嘉宁,还是个贪吃的孩子,未料一年不见,竟长这么大了。
赵恒侧目,视线扫过亭外的牡丹,他点点头。
十三岁的她,在同岁姑娘中个子并不算矮,但与已经十八岁生得修长挺拔的寿王爷相比,立即显得娇小起来。此时她微微弓着身子,端坐的赵恒视线一转,意外撞到她衣襟。她穿着莲红色的绣花小衫,三月春风吹进亭子,吹得她衫子往后贴,似乎故意要吹出豆蔻少女藏在衣中的桃儿。
楚王笑:“我一直跟你嫂子夸你擅画花鸟,她偏不信,既然你喜欢我园里的牡丹,要不当场画一幅给你嫂子看看?”
宋嘉宁疑惑地探头,想看弟弟在要什么东西,好巧不巧地瞥见了寿王抿唇的小动作。这是不高兴不想给啊,宋嘉宁慌了,忙起身赶了过去,弯腰道:“王爷,舍弟不懂事,您把他给我吧,别让他扰了您作画。”
话音未落,冯筝急了,小声反驳道:“王爷怎么凭白冤枉人?我何时不信了?”睁着眼睛说瞎话。
赵恒抿了下唇。
楚王在桌子底下拍拍她大腿,继续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茂哥儿不要画笔,歪着脑袋瞅那边的颜料。
赵恒探究地看兄长一眼,余光掠过左侧穿柳绿小衫的姑娘,迟疑片刻,颔首应允。
赵恒将画笔递给他。
楚王拍掌,抬头吩咐康公公、福公公:“赶紧去本王库房取画架颜料,小福子也跟着去,你最清楚你们三殿下喜欢用什么。”
几样颜料都摆在一个扁平玉匣中,赵恒不爱权势美人,唯好书画,他可以送一支画笔给男娃玩,绝舍不得那一匣好颜料白白被糟蹋,遂抓住茂哥儿胳膊,放下画笔,将男娃抱到了腿上。这要换成亲姐姐宋嘉宁打扰他的好事,茂哥儿肯定要闹的,可他仰头瞅瞅头顶陌生的男人,暂且没敢乱动,只指着颜料,小声地道:“要。”
两个公公领命,快步去准备了。
赵恒打量茂哥儿时,茂哥儿眨眨眼睛,目光无甚兴趣地掠过那幅樱花图,落到了赵恒手中红红的笔尖儿上,很快又眼尖地发现赵恒右侧圆凳上摆放的几样红红青青的东西。茂哥儿眼睛一亮,不要画笔了,扭头就要走到那边去。
楚王又对冯筝道:“走,咱们去挑朵开得最好的牡丹。”
小小的茂哥儿走到赵恒身旁,仰着脖子看那块方方的木板子,那清澈的黑眼睛宛如最干净的溪水,像他的姐姐,只比宋嘉宁多了一丝无畏。脸蛋胖嘟嘟的,嫩嫩的招人捏一捏,这点也随了他姐姐。
难得有如此清雅之事,冯筝笑着站了起来,楚王一边扶她一边对宋嘉宁道:“嘉宁表妹陪你三表哥坐坐吧,樱桃还剩那么多,你多吃点,有甜的。”
郭伯言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林氏更是难得的美人,两人生出来的孩子,能丑吗?
宋嘉宁乖乖嗯了声,离座送他们,看着楚王扶着冯筝慢慢走下台阶,宋嘉宁忍俊不禁。楚王叫她留在这边,其实是想单独陪冯筝赏牡丹吧,人家夫妻恩爱,便是楚王不提,宋嘉宁也不会傻傻地跟过去的。
所以,其实是她感觉错了,寿王并没看她吧?
楚王夫妻走远了,宋嘉宁转身,看见单独坐在石桌旁的寿王,清贵俊美神仙一样,宋嘉宁突然觉得自己真坐过去了,便是什么都不说也是打扰,而且她根本不知道能与寿王聊什么啊,相对无言,想想都尴尬。
宋嘉宁心生困惑,鬼使神差地,她低头,除了胸口衣衫被弟弟弄皱了一点,并无其他异样。
现成的牡丹长在外面,宋嘉宁靠近两步,轻声道:“王爷,我……”
宋嘉宁完全想不通寿王要做什么,顺从地放下弟弟。少了一个包袱,宋嘉宁身体得到了放松,刚要呼口气,突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宋嘉宁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赵恒整张脸都隐在画板之后,而弟弟已经颠颠凑了过去。
她想说她也去帮忙找牡丹,谁知才说了三个字,赵恒突然指着她吃了一半的那块儿牡丹糕问:“味道如何?”
宋嘉宁错愕,茂哥儿听得懂男人的意思,立即扭着身子要下地。
宋嘉宁错愕,然后将之前的话吞回肚子,笑着夸道:“挺甜的,王爷尝尝?”
可赵恒却收回手,看着茂哥儿道:“过来。”
赵恒点头,随手从摆在石桌中间的糕点盘子中拿了一块儿,见宋嘉宁还在那儿站着,他顿了顿,道:“坐。”
宋嘉宁没办法,只好替弟弟接:“多谢王爷。”
王爷有命,宋嘉宁就不好再走了,重新坐到赵恒旁边。
赵恒看看她,目光移到茂哥儿脸上,依然伸着手。
赵恒手里拿着牡丹糕,见她看着桌面一动不动,显然是拘束了,便指着她的牡丹糕道:“为何不吃?”
小家伙不停乱动,宋嘉宁视线一转,看出赵恒的意图,她连忙抱紧不老实的弟弟,受宠若惊道:“王爷,舍弟顽皮,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会弄坏了,您这笔贵重的很,还是别给他玩了吧?”
宋嘉宁只好捡起那块儿牡丹糕,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红红的嘴儿饱满湿润。
有好东西,茂哥儿咧嘴笑了,伸手够,只是他胳膊太短,没够到。
赵恒看着她,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是很甜,但他不太喜欢。放下牡丹糕,赵恒伸手去拿樱桃,樱桃都是红的,但颜色有深有浅,赵恒连续挑了六颗深红的,收手时方向一拐,分了三颗放在宋嘉宁面前:“尝尝。”
姐弟俩一个看他一个看外面,赵恒默默瞧了片刻,将画笔递向她怀里的茂哥儿。
刚刚她吃了一颗酸的,就再也没吃了。
宋嘉宁余光则飘向王府其他地方,寻找自家风筝的影子,一边寻思着该如何开口。
寿王如此体贴,宋嘉宁受宠若惊地道谢,看看面前圆溜溜的红樱桃,她捏起一颗试探着放入口中,轻轻一咬,果然是甜的,微微的酸反而更好吃了。宋嘉宁唇角不由上扬,心也随着阔别一年的樱桃味道甜了起来。
宋嘉宁现在只想放下弟弟,无心探究男人如此和善的原因,道谢过后便迈着小碎步跨进凉亭,再次朝赵恒行礼,然后才落座,将弟弟放腿上抱着。她守礼垂眸,茂哥儿挪挪小屁股,坐稳了,他四处瞅瞅,大眼睛慢慢定在了赵恒面前的画架上,巴巴地盯着看,眼里装满了好奇。
“甜?”赵恒喉头滚动,低声问。
“坐。”亭中有石桌,桌旁有石凳,赵恒朝他对面的位置扬了扬下巴。
宋嘉宁看他一眼,马上收回视线,笑着道:“嗯,多谢王爷。”
赵恒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窘态,随即明白了她行跪礼的原因。
她在笑,赵恒却皱了皱眉。自从上次她带弟弟来王府取风筝,赵恒便感觉到了,一年不见,这个曾经喜欢他的胖丫头似乎对他淡了很多,不像前两年,会为他射箭输赢担忧,会因为与他一起猜灯谜而雀跃。十三岁的她,身段已经成了大姑娘,莫非她真的长大了,终于能分清什么是喜欢了?因为不喜欢他,所以不再……
宋嘉宁没辙,双手使劲儿,艰难地站了起来。
嘴里的樱桃突然没了滋味儿,男人眼底常年不散的云雾,仿佛更浓了几分。
果然,她刚要起来,茂哥儿两只小胳膊便环住了她脖子,用“姐姐抱”的无辜眼神望着她。
宋嘉宁吃完三颗樱桃,偷瞄一眼身边的男人,忽然发现,寿王爷侧脸阴沉,唇角紧抿,就如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间阴云密布,看着忒吓人。宋嘉宁心尖儿一缩,努力回想自己刚刚的言行举止,好像并没有得罪他的吧?
清冷的声音传进耳中,宋嘉宁抿抿唇,还真不想起来。如果是自己来的,她不会行跪礼,因为她没那么害怕这位寿王爷了,福公公的笑脸也暗示此行没有危险。可她带着弟弟,弟弟这会儿正认生,非要她抱,宋嘉宁真抱不动了,跪着抱弟弟,多轻松。
挨着一条莫名不悦起来的龙,宋嘉宁如坐针毡,听着远处楚王愉悦的声音,宋嘉宁攥攥手指,鼓足勇气道:“王爷,园中牡丹开得正好,您要不要先去赏赏?”
“起。”
赵恒淡淡斜她一眼:“你想看?”
画笔笔尖儿终于离了宣纸,赵恒偏首,一眼看到了跪在那里的姑娘,大半边身子被一个懵懂的幼童挡住了,只露出她低垂的脸庞,脸颊红润,肉嘟嘟的,与记忆中一样。唯一让他意外的,是她竟然怕他,在吃过他的柿子后,还会怕到为一只风筝行如此大礼。
宋嘉宁是希望他去赏花,不过只要两人不在一块儿,她去赏也一样的,遂点点头,还聪明地找了个借口:“国公府的牡丹还没开呢。”
甜濡微喘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敬畏,飘入亭中。
赵恒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想赏牡丹,还问他要不要赏,是想约他共赏?果真如此,那她对他……
樱桃林并不大,站在外边就能看到里面被樱花掩映的得趣亭,走得近了,瞥见亭中画架后的一角茶白色衣摆,宋嘉宁及时垂眸,微微喘着气。到了亭外,不等福公公示意,宋嘉宁便酸着胳膊双膝跪了下去,放弟弟站好,她扶着弟弟低头赔罪:“民女大意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赵恒皱皱眉,起身道:“走吧。”
福公公点点头,继续带路。
宋嘉宁震惊地张开了嘴,怎么听寿王的意思,好像是叫她一块儿去赏花啊?见男人侧目看了过来,仿佛在催促似的,宋嘉宁当即什么都没功夫想了,一下子跨出来,动作那么快,隐隐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宋嘉宁只好接过弟弟自己抱着,福公公见茂哥儿白白胖胖的,担心宋嘉宁抱不动,想帮忙,只是茂哥儿一看他伸手,便噌地躲进姐姐怀里,不给他抱。宋嘉宁尴尬道:“多谢公公好意,茂哥儿认生,公公引路就好。”
赵恒心中的不悦一扫而空,领着她出去了,亭外一条卵石小路通进来,一条蜿蜒出去,赵恒挑了与楚王夫妻相反的那条路走。远处冯筝见了,微微惊讶,旋即想到楚王喊宋嘉宁表妹,那宋嘉宁与寿王就也是表兄妹了,一块儿赏花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不敢不从。
宋嘉宁跟在赵恒身后,慢慢地反应过来了,寿王肯定是误会她想看花,才陪她来了。
“你们在这儿候着。”福公公对秋月、乳母道。
看着前面男人高大的背影,宋嘉宁心底无限感慨,寿王好体贴啊,其实她自己赏也没关系的。想明白了,反正无话可聊,寿王似乎也没有与她攀谈的意思,宋嘉宁便真的赏起牡丹来。眼睛看着一侧,她慢慢悠悠地走,不知不觉与赵恒拉开了几步距离。
王府占地极大,没走一会儿茂哥儿就累了,宋嘉宁让乳母抱着,弟弟重,她抱不了太久。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后花园,再沿着青石小路转了几圈,终于来到了百果林。雪白雪白的樱树花开了一片,宋嘉宁看得精神一震,小小的茂哥儿都张开嘴,呆呆地瞅着那些小白花。
赵恒回头,看到她双手扶膝弯腰站在一株魏紫前,看得入神。
他笑得太和善,宋嘉宁愣了愣,牵着弟弟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寿王爷一定没被风筝砸到!
赵恒目光微动,缓缓走了回去。
碍事的人走了,福公公脸色一改,朝宋嘉宁笑了笑,弯腰请道:“四姑娘随我来。”
宋嘉宁浑然不觉,看完这朵魏紫,她转身往前,未料一头撞进了男人怀里。宋嘉宁惊呼一声,正要后退,男人却单手环住她腰将她勾到了怀中。陌生的气息,熟悉的挤压感,宋嘉宁不受控制地红了脸,双手本能地撑住他胸膛避免靠得更紧,急着解释道:“我没事……”
宋嘉宁胸口堵得慌,知晓来龙去脉、猜到谭舅母母女盘算的秋月更是气坏了,打定主意回府就告知夫人,以后半分情面都不用再给谭舅母一家三口留。
真的不用他扶的,她站得很稳。
经此一吓,谭香玉哪还有心思惦记寿王,白着脸转身走了,自始至终都没看宋嘉宁。
“后面是花。”赵恒低头,看着她羞红如云的脸,一边说着一边搂着她腰肢将她转到另一侧,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福公公掌握的线索太少,暂且猜不到谭香玉对寿王的觊觎,但凭着谭香玉那番话,福公公便确定这位谭姑娘不是什么好货色了,立即呵道:“既然与你无关,你过来作何?王府岂是你想进就进的?赶紧哪来回哪去。”
宋嘉宁脸更红了,原来这人不是担心她摔了,而是担心她回避时踩了牡丹。
宋嘉宁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在母亲面前,谭香玉坚持与她一同请罪,她还以为谭香玉真的关心她,现在怎么……老鹰风筝飞了,宋嘉宁本就不认为谭香玉有错,可谭香玉突然把她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宋嘉宁莫名地有点不舒服。
只是刚刚两人挨得太近了,那种身体与身体的挤压叫她心慌,飞快看眼远处,见福公公、康公公正往这边走,宋嘉宁庆幸道:“王爷,两位公公回来了,咱们先过去吧。”
谭香玉空有心机,没有多少胆量,宋嘉宁与林氏对寿王有些了解,谭香玉却毫无所知。误会寿王要重罚她们,谭香玉不可抑止地打了个哆嗦,瞥眼宋嘉宁,慌张地道:“不,那风筝是嘉宁表妹的,我只是陪她过来。”这还不够,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冲撞王爷,真的与民女无关,还请公公明察。”
“好。”赵恒平静道。
“那只风筝是你的?”福公公冷声道。
宋嘉宁侧身,请他先行,赵恒侧脸淡漠地走了。
福公公熟知京城各官员勋贵,一听便对上号了,此女乃卫国公原配的娘家人。只是,卫国公都娶续弦了,夫妻恩爱,谭家姑娘还往这边跑做什么?况且王爷想见的是四姑娘,樱花林中,神仙美人,看在茂哥儿是四姑娘亲弟弟的份上他就不撵了,旁的闲杂人等……
宋嘉宁心情复杂地咬咬唇,这会儿大家衣裳穿的都不厚,她感觉挺明显的,不知寿王有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只是,当赵恒开始作画,看着寿王专注清隽的侧脸,看着他行云流水地在宣纸上泼墨画牡丹,宋嘉宁不知不觉忘了刚刚的小意外。
王爷身边的公公,谭香玉不敢直视,低下头,抢在宋嘉宁之前细声道:“民女谭香玉,家兄乃永安伯。”
牡丹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宋嘉宁抬头,看到一个管事打扮的人。
福公公早在宋嘉宁三人跨进王府之前就打量过一番了,及时将宋嘉宁带来的惊艳藏好。二女行礼过后,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谭香玉,肃容问宋嘉宁:“四姑娘,这位是?”
楚王、冯筝也望了过去,只有赵恒,继续画着牡丹。
神仙似的主子终于开始迷恋凡尘了,福公公一高兴,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往王府前院去了。走到半路突然有点渴,猜想四姑娘过来肯定要与母亲商量,福公公便先绕到自己屋里喝了一碗茶,等他赶到王府门前,宋嘉宁、谭香玉刚好带着茂哥儿转过来。侍卫看眼露面的福公公,直接放人。
不想打扰弟弟,楚王走出一段距离,听完管事的回禀,他折回来,低声对宋嘉宁道:“你大哥来接你了。”
福公公暗喜,主子这一点头,岂不正说明他没猜错主子的心思?
宋嘉宁面露惊讶,被停笔偏头的赵恒看在了眼中。
赵恒微微颔首。
两人各有所思,冯筝笑道:“先请世子进来吧,殿下就快画好了。”寿王画的这么好,身为嫂子,冯筝引以为傲,希望世人都知道寿王殿下的才学,别因为口疾轻视了他。
主子喜静,在自家王府,身边只带他一人伺候,他不去接应,守卫绝不会放人进门。
楚王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弟弟平时作画连他都不给看,今日他们夫妻是沾了宋嘉宁的光,郭骁算什么东西,三弟岂会……
福公公懂了,对着那边扬声呵斥起来,呵完转身问道:“王爷,我去前院跑一趟?”
楚王看向自己的弟弟。
赵恒没说话,只朝外看了一眼。
赵恒恰好最新一笔没画好,大笔一挥,即将完成的牡丹,毁了。
福公公强颜欢笑,一边放下双臂一边走出亭子,眼看着老鹰风筝落到樱桃林外了,长长一条风筝线好巧不巧地挂在得趣亭附近的樱花林枝头。三道脚步声匆匆靠近,福公公低声提醒道:“王爷,这是四姑娘的风筝。”
“见笑了。”赵恒放下画笔,眉眼平和,并不见任何当众出丑的羞怒。
赵恒抬眼看他。
眼看着福公公上前收了那幅残图,冯筝很遗憾。
福公公瞄眼主子侧脸,识趣地退回原地,没过多久,隔壁突然传来姑娘的尖叫声。福公公仰头,就见那只彩蝶风筝高高飞走了,很快没了影,刚要收回视线,那只黑老鹰也出了变故,在空中盘旋片刻,竟一头朝王府扎了下来。福公公本能地窜进得趣亭,生怕风筝砸了主子,然后才想起主子人在亭中,只有石头做的风筝才可能砸穿茅草……
宋嘉宁的心早不在牡丹图上了,她望着楚王府正门的方向,还是没想明白,郭骁怎么来了?
“不必。”赵恒淡淡道,换了一支画笔,临时兴起,在刚刚画好的樱花旁勾勒蝴蝶。
楚王府正门前,郭骁一身深色长袍肃容而立,想到继妹与寿王都在今日来了这座王府,此时可能就在一起,郭骁暗暗攥紧了拳。
亭中的王爷仿佛一无所知,福公公回想主子过去的一年,整日与琴棋书画为伍,清心寡欲的都快得道成仙了,福公公默默掂量了一番,上前几步,低声道:“王爷,要不要我提醒郭家几位姑娘一声,叫她们安静点,别扰了您?”
宋嘉宁随两位王爷、一位王妃来了王府待客厅堂。
福公公仰头,看到三只风筝,两花一黑,黑老鹰伴随男娃的“姐姐”叫喊时不时晃一晃,想来便是四姑娘姐弟的风筝了。
郭骁并未进去等候,一人站在院中,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双方打个照面,他疾走十几步,最后停在楚王面前,躬身行礼:“郭骁见过王爷、王妃,见过寿王殿下。”不卑不亢,恭敬有礼。
福公公竖起耳朵,有个男娃声音最大,不停地喊着“姐姐”,应该是卫国公的幼子。福公公试图辨认四姑娘的声音,可小姑娘说话太轻,倒是有两个姑娘渐渐往王府这边走来,音调都很陌生,不知是谁。
楚王笑道:“世子免礼,来接四姑娘?”
今早练完功夫,沐浴过后,赵恒继续进了得趣亭,福公公故意站在主子身后的樱桃林中,如此他不用坏了主子眼中的景,主子有吩咐了,他也可随时听到。万籁俱寂,就在福公公瞌睡上来忍不住偷偷打哈欠时,隔壁国公府的园子,突然传来姑娘们的轻声细语,由远及近,大概停在了百十步外的位置。
郭骁站直了,看眼站在楚王妃一侧的妹妹,浅浅笑了下:“家父刚刚返京,现正在宫中面圣,随时可能回府,母亲叫我来接妹妹,失礼之处,还请王妃见谅。”
这几日百果林中的樱桃树最先开了花,粉粉嫩嫩的花苞,绽开的花瓣白如雪,鲜嫩莹白透着一种不惹尘埃的高洁。赵恒负手站在树前赏了许久,随后将作画地点改成了百果林中一座颇具田园野味儿的木亭中,此亭乃赵恒画图命工匠搭建的,入住王府,他亲笔题匾:得趣亭。
宋嘉宁听了,惊喜道:“父亲回来了?”
赵恒沉醉其中,福公公挺可惜的,自家王爷的每幅画都是墨宝,可惜主子并不想示于人,大多数画画完当天便毁了,遇到特别满意的会多留两日,看厌了继续毁。说来可笑,寿王府最大的开销,都用在笔墨纸砚上了。
郭伯言这个继父对她很好,视如已出,郭家父子出征一年,宋嘉宁没想郭骁,还是挺想继父的。
进了三月,天气渐暖万物复苏,赵恒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流连,他在前面走,福公公抱着画架等器具在后面跟着,赵恒每看中一处景色,福公公便搭好画架,然后退到十几步外,静静地看着主子作画。
郭骁朝她点点头。
宋嘉宁牵着弟弟,走到威严的寿王府前,她侧头,朝对面目送她的母亲笑笑,忐忑地进去了。
宋嘉宁登时归心似箭。
林氏帮儿子擦擦哭花的小脸,再与谭舅母一道将三个孩子送出国公府,安排乳母与秋月随行。
卫国公府一家团聚,冯筝当然能理解宋嘉宁现在的心情,笑道:“国公爷为国效力,今日终于凯旋了,嘉宁妹妹快回去吧,改日再过来陪我说话。”
茂哥儿乖乖点头,只要能找到老鹰,他什么都听姐姐的。
宋嘉宁嗯了声,与郭骁对个眼色,兄妹站到一块儿,同时向二王一妃告辞。
既然谭舅母非要女儿去,又有庭芳为她作证,林氏不再劝阻,仔细叮嘱宋嘉宁一番,再低头哄儿子:“姐姐带你去王府取老鹰风筝,茂哥儿要听姐姐的话,不许再哭。”
尊卑有别,冯筝虽然很想送一送,但她现在代表的是楚王的体面,只好吩咐一个大丫鬟去送。兄妹俩并肩往外走,男人高大挺拔,姑娘娇小玲珑,赵恒默默地看着,灿烂春光迎面落下来,他微微眯了眯眼。
谭香玉也主动表示愿意同行。
王府正门,宋嘉宁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车夫早已摆好木凳,宋嘉宁看看木凳,余光却只有郭骁的身影。宋嘉宁抿了下唇,忽然放慢速度,转身问落后几步的双儿:“王妃可曾派人把牡丹糕的食谱交给你?”
庭芳心思细腻,隐约猜到了母亲的顾忌,便开口劝道:“母亲,让表妹陪安安去吧。”她要出嫁了,不能见外男,但这次放风筝是她与表妹的主意,她不能叫四妹妹一个人承受寿王的怒火,只好让表妹代替她与四妹妹分担。
双儿自然而然走到主子面前,摇摇头道:“王妃应是准备散席后再给姑娘……”
林氏沉吟,目光无意扫过庭芳。
宋嘉宁恍然大悟,继续往前走了,双儿下意识跟上去,扶住自家姑娘软软的小手。握住那手的瞬间,双儿莫名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她茫然回头,却见世子正朝旁边的高头大马走去。双儿眨眨眼睛,没一会儿就忘了刚刚的异样。
寿王是她相中的乘龙快婿,谭舅母绝不肯让林氏抢了,思忖片刻道:“夫人此话有理,不过事情是因香玉而起,还是让香玉陪嘉宁去吧,姐妹俩做个伴,人多就不怕了。”
宋嘉宁坐上马车,听着郭骁吩咐车夫出发的低沉声音,她看看自己的手,轻轻舒了口气。两人都大了,又不是亲兄妹,宋嘉宁觉得,还是尽量避免与郭骁有任何身体接触为好。
谭舅母却对林氏提防起来。故意撇开她如花似玉的女儿,莫非林氏这寡妇自己好命当了国公夫人不够,还痴心妄想谋划着让一个小小举人家的女儿当寿王妃?怪不得把女儿养成了骚哒哒的狐狸样。
车轮滚动,很快停在了卫国公府前,马车刚一停稳,宋嘉宁立即探出头,双儿见了,赶紧到跟前预备着。落后几步的马背上,郭骁看着尽职尽责的双儿,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然后翻身下马。等宋嘉宁站稳了,郭骁刻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一边往里走一边随意般问道:“王妃同时请的你与王爷?”
关系到谭香玉的姻缘,谭香玉又是世子亲表妹,林氏不想搀和,免得出了事,她遭世子埋怨。
宋嘉宁如实否认:“没有,我先到的王府,后来寿王殿下得知王妃食欲不振,送了一盘樱桃过去。”
有了主意,林氏轻轻拍拍儿子,对谭舅母道:“夫人言重了,嘉宁失手掉了风筝,只是一桩小过,叫她牵着茂哥儿去认个错便可,咱们去了倒显得兴师动众。”林氏这么说,是真心替谭舅母着想的,自家女儿才十三,再带上眼睛含泪的弟弟,怎么看都是两个孩子,寿王不会过多注意。谭香玉都十六了,一来本该避嫌,二来,万一被寿王看上了怎么办?
郭骁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嫂子吃不下东西,小叔子献什么殷勤?早不送晚不送偏偏挑了继妹去的时候送,分明别有居心。郭骁很想提醒继妹,但想起上次继妹因为他猜忌寿王同他生了好长一阵闷气,见面看都不看他,郭骁谨慎地管住了嘴。
林氏平民出身,不懂朝廷大事,但嫁给郭伯言这么久,耳濡目染郭伯言对几位王爷的态度,林氏渐渐琢磨透了一些事。郭伯言不想与任何一位王爷走得太近,就拿今日此事来说,孩子们犯了错,去赔罪是应当的,寿王之前能在端慧公主欺负女儿时替女儿主持公道,想来是位公允讲理的王爷,顶多训诫孩子们两句。但她与谭舅母去了,这事就变成了国公府与寿王府的来往,传出去可能引起猜忌。
“樱桃已经熟了?”郭骁挑了个继妹喜欢的话题。
林氏暂时没吭声,看看怀里委屈抽搭的小儿子,心思却飘到了远在西北的郭伯言身上。
宋嘉宁不由地笑了,看看前面厅堂中早早聚到一块儿等继父归来的太夫人等人,她未加深思地道:“应该是吧,可能熟的不多。”
她杏眼清澈纯净,谭香玉心虚地垂眸,她并非替宋嘉宁着想,而是必须将错揽到自己身上一部分,这样她才有理由去寿王府赔罪。到底是母女,谭舅母注意到女儿的神态,恍然大悟,忙数落女儿一顿,然后转身对林氏道:“夫人,香玉也有错,不能全让嘉宁替她担着,这样,咱们同去王府走一趟吧。”
郭骁嗯了声,目视前方,低声道:“好,我叫人留意一下市集,樱桃一出便买两筐回来,庭芳也喜欢吃。”
“香玉姐姐别这么说,怪我不小心。”宋嘉宁感激地朝谭香玉笑笑。
宋嘉宁没多想。
宋嘉宁与她没什么交情,毕竟谭香玉来国公府的次数不多,两人只是彼此认识而已,现在听谭香玉居然愿意与她一起承担罪状,宋嘉宁突然觉得这位表姑娘人挺好的,与偷偷掐她脸的谭舅母并不一样。
说话间兄妹俩已经走到了堂屋前,郭骁坐到了双生子那一侧,宋嘉宁绕到母亲身后,陪女眷们聊了起来。宫中,宣德帝安排晚上为郭伯言等立功将领接风洗尘,晌午便叫他们各回各家了,郭伯言身穿主帅铠甲,大步朝宫外走,离宫门越近,他脚步越快,几乎健步如飞。出了宫门,跨上骏马,郭伯言一路疾驰,眨眼的功夫已经来到自家门前,猛地勒住缰绳,骏马前蹄高抬,发出一阵被迫打住的嘶鸣。
“都怪我,要不是我的风筝脱手,嘉宁表妹也不会分心。”谭香玉忽的走到宋嘉宁身边,白着脸将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堂中众人皆惊,惊后便是喜。
宋嘉宁不理她,只朝母亲解释:“娘,我不是故意的,我……”
双生子、尚哥儿最先跑了出去,宋嘉宁与郭家三芳紧随其后。太夫人对儿子的思念不比孩子们少,但她是老太太,不能跑也跑不动了,只笑眯眯地慢走。林氏与二夫人分列两侧扶着婆母,三夫人、郭骁走在最外侧,郭骁替林氏抱着着急往外伸脖子的茂哥儿。
“怎么这么不小心?”林氏还没回神,谭舅母先训斥起来了,不悦地瞪着宋嘉宁。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只是被她训斥的人,从失手的女儿变成了意外得手的宋嘉宁。
院中,郭伯言已经被女儿、侄子侄女们围住了。都是郭家人,姑娘们出落地如花似玉一年比一年美,侄子们长高了长壮了,小侄子尚哥儿模样变化最大,郭伯言心情大好,抱起最小的尚哥儿摸摸头,一转身,看见了第二波亲人。
宋嘉宁连忙带着弟弟去见母亲了。
郭伯言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林氏身上。
茂哥儿还在哭,宋嘉宁心里七上八下的,原本还指望寿王爷是个通情达理十分体贴的平和王爷,应该不会太怪罪她们,听完乳母颤抖的转述,寿王居然厉声要她去赔罪,宋嘉宁登时没了底气。人家是王爷,脾气岂是她能琢磨透的?万一风筝真砸寿王身上了……
新婚夫妻,一年不见了,又是已经放进心里的人,得到郭伯言即将回府的消息,林氏心花怒放心潮澎湃,站在衣柜前却发愁了,平时觉得每季做的衣裳太多根本穿不完,现在却嫌弃自己的衣裳太少,没有一样合心意的。挑来选去,又担心被婆母妯娌打趣,林氏便只挑了件水绿色的褙子,配条素白的长裙,连二夫人、三夫人穿的都比她喜庆。
“是,是,奴婢这就去禀报!”乳母慌不迭地跑了。
可姹紫嫣红,郭伯言只看到了她那抹水绿,素雅脱俗如一株仙草,与江南初遇时一样,与梦里的仙女一样,叫他牵肠挂肚,每晚都要想上千百回。好在他已经四十了,不再是儿子那样的愣头青,郭伯言及时回神,放下尚哥儿赶到太夫人身前,“扑通”跪了下去。
“哪个姑娘?叫她速来向王爷赔罪。”对面公公毫不留情地道。
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跪天地帝王,只跪父母双亲。
想到这种可能,乳母两腿开始发软。
林氏与两位妯娌连忙避到两侧,太夫人刚刚还挺镇定的,见儿子如以前每次远归回来那般又跪了,她眼泪便自己涌了上来,视线模糊地扶起长子,微微颤抖着道:“可算回来了,再晚几天,茂哥儿都快娶媳妇了。”
双儿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出声,九儿与乳母互视一眼,乳母岁数大些,悄悄用眼神示意九儿去回禀几位姑娘,她惶恐地回道:“王爷恕罪,我们姑娘刚刚不小心松了线轱辘,无意惊扰王爷……王爷,没砸到王爷吧?”
宋嘉宁等小辈都笑了出来。
双儿、九儿、茂哥儿的乳母跑得更快了,然而就在双儿快找到线轱辘的时候,隔壁院墙内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呵斥:“大胆,何人冲撞王爷?”那声音不同于女子悦耳的细,一听就是个公公。
郭伯言这才想起小儿子,扭头一看,茂哥儿靠在长子怀里,正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大眼睛一看就是他的种。郭伯言笑了,也不管儿子答不答应,上前就把男娃抢了过来,狠狠亲了一口,粗硬胡茬扎得细皮嫩肉的茂哥儿发疼!
庭芳最先反应过来,压着声音提醒双儿:“快,快点把风筝拉回来!”线轱辘在这边,如果能在寿王府的人发现风筝之前收回风筝,便没有事了。
郭伯言雄伟威武,铠甲也是茂哥儿陌生的,本来就害怕,现在又挨了扎,茂哥儿瞅瞅旁边不管他的娘亲,撇撇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委屈地朝娘亲伸手。母子连心,林氏明着暗着黏在丈夫身上的视线终于挪到了儿子身上,想也不想便过来,要把哭闹的儿子接到怀里。
宋嘉宁吓得弟弟都顾不得哄了,茂哥儿听不到姐姐的声音,突然止住哭,眨巴眨巴眼睛望天上,找了一圈没看到老鹰,只看到三姐姐的大红鲤鱼,茂哥儿顿时哭得更厉害了。男娃这么惨,尚哥儿瞅瞅自己还没放起来的风筝,想送给弟弟,又特别不舍,一侧三姑娘云芳被茂哥儿逗得笑弯了腰,捂着嘴不敢让茂哥儿听见。
只是她都抱到茂哥儿了,儿子他爹却不肯松手,林氏疑惑地仰头,郭伯言垂眸看她,眼里压抑的炽热几欲将她烧成飞灰。只是一个眼神,林氏浑身便软了,也没力气抱儿子了,红着脸就要后退。
茂哥儿仰着脑袋,豆大的泪珠不要钱似的往下滚,小嘴儿张得能把线轱辘塞进去了,对着老鹰飞走的方向哭。宋嘉宁抱紧弟弟,一边哄一边留意自家的风筝,然后就见那只“老鹰”竟然胆大包天地栽进了寿王府,寿王的地盘!
太夫人看在眼里,心中好笑,不过还是咳了咳,哄茂哥儿:“这是爹爹,茂哥儿快叫爹爹。”
“不要……”
茂哥儿不叫,还是找娘亲。
“茂哥儿不哭,姐姐再给你找个更大的老鹰。”宋嘉宁手忙脚乱地给弟弟抹泪。
林氏这才轻声劝道:“国公爷给我吧。”
怪她,刚刚看谭香玉飞走的风筝看入了神,手上力道不由松了,恰好弟弟往旁边一扯,线轱辘便彻底离了她手。风筝飞得高高的,有一股劲儿拉着地上的人,茂哥儿被那劲儿吓到,一下子松了手,于是老鹰风筝跑了,茂哥儿就哭了,哭得哇哇的,惊天动地的响。
已经调戏了一次,这次郭伯言老老实实松了手,火热的目光却还追着娇妻。林氏难为情,故意躲远点,进了厅堂,郭伯言陪太夫人她们说话时,她始终低着脑袋哄茂哥儿,熟悉的如火视线时不时扫过她,烧得她心慌意乱。
宋嘉宁在……哄弟弟。
聊了足足半个时辰,就在太夫人还没有跟儿子说够的时候,郭伯言不适般扯扯身上的厚重铠甲,苦笑着对母亲道:“娘,这身穿着累,这样,儿子先送您回去,等我换身衣服再去陪您。”
她心情复杂地望了过去,就见宋嘉宁的两个丫鬟双儿、九儿连着茂哥儿乳母都在狂跑着追风筝。风筝在天上飞,线轱辘还没有离地太远,只是线轱辘被风筝带着已经飘到了湖上,丫鬟们只能沿着湖岸跑,再看宋嘉宁,低着脑袋,不知道在跟茂哥儿说什么。
太夫人在心里骂了声老兔崽子!明明是想早点抱媳妇进帐,却拿这话糊弄她!
谭香玉又惊又喜又疑,喜的是不管谁的风筝掉进去,她都可以跟着去王府取,惊疑的却是,难道宋嘉宁也有一样的心思,妄图吸引寿王爷?
但太夫人还是配合儿子点点头,并体贴地道:“算了,看你满头大汗的,先去喘口气,让平章送我就行。”
谭香玉扭头,扭到一半,看见天上那只黑黢黢的老鹰竟然猛地拔高,打了几个旋儿后,一头朝寿王府后花园栽了下去!
郭伯言是惦记着睡媳妇,但还没急到一刻半刻都忍不了,亲手扶起母亲,与林氏带着儿女们一块儿去送。从畅心院出来,三房人分头走了,大房这边,郭伯言抱着已经认爹的茂哥儿与林氏并肩走,庭芳留太夫人那儿了,郭骁与宋嘉宁跟在后头。
可惜天不遂人愿,或是谭香玉低估了高空的风,漂亮的彩蝶风筝越来越小,飞出国公府、寿王府老远才打着旋儿往下掉,不知道落哪儿去了。谭香玉懊恼咬唇,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再跟表姐要个风筝时,湖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心无旁骛,一个虽未碰过女人但身体早已成熟,父母之间无形的火,清晰地传到了郭骁身上。郭骁第一次正眼看了几次继母纤细的背影,再暗暗观察走在身边的继妹,郭骁不知不觉地出神了。
来到一片假山前,自觉位置差不多了,谭香玉趁庭芳不注意,飞快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刀片,只一下,紧绷的风筝线便断了。手上一松,谭香玉惊叫一声,紧张地盯着瞬间拔高一大截的风筝,口中无声地祈求:“王府,王府……”
如果,先遇到继妹娘俩的是他,他一定会像父亲那样,带她们进京,只是,他会叫她们住在林家,等继妹长大了,他再……
那边谭香玉的彩蝶风筝终于稳住了,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表姐庭芳聊家常,一边瞄着寿王府后花园调整位置,不着痕迹地朝王府那边靠近。风筝不能飞太低,低了吹不过去,但也不能太高,否则会吹远。接近寿王的机会不多,谭香玉现在要做的,就是确保风筝能掉进寿王府,她好有借口去捡风筝,或许能看见那位深居寡出的俊美王爷。
念头一起,郭骁如遭雷击,猛地清醒过来,背后一片热汗。
宋嘉宁拿出帕子帮弟弟擦嘴。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那是继妹,他怎么能冒出那种念头?
“要!”茂哥儿急了,伸手要够,小脸蛋白白净净的,黑眼睛水汪汪,看得宋嘉宁无法拒绝,便自己握着线轱辘一端,另一端给弟弟。茂哥儿靠在姐姐身上,小胖手握着线轱辘左右乱动,天上的老鹰就跟着摇摆,茂哥儿高兴极了,小嘴儿张开,口水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可是,看着前面悄悄靠近继母的父亲,看着继母羞涩地躲开,郭骁胸口的火,不受控制地越烧越旺。
“你拉不动。”宋嘉宁一手抱着弟弟,一手举高。
他也想,要一个继母那样美丽柔弱的女人,而他身边,就有一个。
多个弟弟有什么好啊,走一会儿就要姐姐抱着,一点都不心疼姐姐会不会累,如今放个风筝还得让他挑,挑个黑丑黑丑的老鹰风筝,宋嘉宁都不好意思放太高。看着差不多了,宋嘉宁握着线轱辘坐到锦垫上,尚未坐稳,茂哥儿就来抢了。
郭伯言的归来,滋润红了林氏的脸,而隔壁寿王府的百果林中,樱桃熟的也越来越多,短短三日,福公公几乎是眼瞅着树梢朝南这侧的樱桃红起来的。那日四姑娘吃了一颗酸樱桃,主子虽然没责罚他,福公公却十分自责,憋着劲儿要将功赎罪呢。
宋嘉宁站在湖边的草地上,仰头望着自己黑黢黢的老鹰风筝,慢慢地放着线。不远处云芳的红鲤风筝、谭香玉的彩蝶风筝也在缓缓升高,红红绿绿的,别提多好看了。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老鹰上,宋嘉宁真是欲哭无泪。
“王爷,樱桃又熟了一些,估摸着能摘满一篮子,您看咱们与国公府毗邻而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要不送点樱桃过去,请太夫人与几位姑娘尝尝鲜?”沿着樱桃林转悠了一圈,福公公重新凑到得趣亭中,满脸堆笑地道。
早春时节,凉爽的风从西北方吹来,卫国公府的后花园,陆续飞起了三只风筝。
神仙一样的寿王爷也不是天天都练字作画的,就像现在,他叫人搬了一张藤椅过来,悠哉地躺在上面,在清甜的樱桃果香中闭目养神,远近鸟雀啁啾,比歌姬弹唱出来的曲调更婉转悦耳。
林氏没多想,谭舅母目送女儿走远,无意般斜了一眼东边的寿王府。
但福公公知道主子并未睡着,因为主子手中的玉骨折扇正在一下一下地敲着,敲在腰腹。
商量好了,姑娘们出来向长辈请辞。
福公公的声音落下去了,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赵恒才睁开眼睛。清幽淡漠的视线扫过树上的红樱桃,赵恒再次闭上眼睛,缓缓道:“宫里,王府,畅心院,五公子,各一盘。”
庭芳是宋嘉宁的好姐姐,也是谭香玉的好表姐,既然表妹想放风筝,她便提议大家一起玩。
福公公微微惊讶,旋即懂了。现在樱桃还没有大批成熟,皇宫更是只吃登州那边进贡的,主子这儿的樱桃虽少,在这个节骨眼却是稀罕物,给皇上送去尝尝鲜,既是孝道,也是周到。不然只给国公府送,皇上听到消息可能会不高兴,国公府得知连皇上都没有,怕是吃地也不安生。
谭香玉悄悄扯扯庭芳袖子,小声道:“表姐,我想放风筝,好久没玩了……”
至于五公子,福公公笑,五公子在林氏身边养着,儿子得了好吃的樱桃,林氏会不叫女儿一块儿尝?如此既叫四姑娘尝到了主子的心意,又不会让其他人起疑,唯一的遗憾,主子表现地太隐晦了,四姑娘大概还蒙在鼓里呢。
宋嘉宁、云芳都赞成。
不过四姑娘还小,在主子决定表明心迹之前,稳妥为上。
茂哥儿洗完手,不想在榻上玩,抱着姐姐要去外面,庭芳恰好想与亲表妹说说贴己话,想了想道:“咱们去花园吧。”花园地方大,两个妹妹哄弟弟,她与表妹走慢点,边赏景边叙旧。
喊来几个小太监,福公公一人发了两颗红樱桃,叫他们照着这个熟透的颜色摘,轻手轻脚地忙活了快一个时辰,果然将一个一尺宽两尺来长的竹篮摘了近满。樱桃摘好了,福公公蹲在地上亲自挑选,最最好的一盘送进宫,剩下的都差不多,楚王府、畅心院、临云堂的装好了,还剩一篮子底。福公公向王爷请示过后,分给几个忙活的小太监吃了。
庭芳脸庞立即红透,忙不迭叫上表妹谭香玉,去里面找妹妹们。
樱桃送到崇政殿时,宣德帝刚忙完,眼瞅着快晌午了,正要去中宫李皇后那儿。看着大太监王恩端进来的一盘子红艳艳水灵灵的樱桃,宣德帝不由口齿生津,捏起一颗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除了个子小,味道似乎并不比贡品差多少。
仿佛看出她的担忧似的,谭舅母打趣道:“我想问问你母亲你嫁妆准备的如何了,庭芳要一起听吗?”
宣德帝又捏了一颗。
庭芳犹豫,舅母与继母,真能说到一起吗?
王恩就笑道:“先前大殿下总嫌弃三殿下的百果园,现在看来,三殿下的果树是栽对了,贡品再好,千里迢迢运过来,都不如三殿下园子里的瞧着新鲜。”
庭芳想着如何开口请舅母去她那边坐,谭舅母与她聊了几句,却笑着道:“你们姐妹去玩吧,我与你母亲说说话。”
宣德帝点点头,看看面前的樱桃,心中却涌出熟悉的无奈。都是亲儿子,他希望每个都有出息,老三生的最俊逸风流,可惜是个结巴,他自己也走不出来,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这样的儿子,叫他如何安排差事?他不愿意干,当父皇的硬塞差事给他,他反而不舒坦。
宋嘉宁、云芳便分别带着弟弟去屋里了。
“一块儿端着吧,叫皇后也尝尝。”宣德帝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林氏嗯了声,摸摸侄子尚哥儿的脑袋:“尚哥儿也去洗洗,洗完再吃糕。”
王恩端着樱桃跟上。
憋了一肚子火,却不能发作出来,宋嘉宁捏捏弟弟的小胖手,对母亲道:“娘,茂哥儿刚骑完马,我带他去屋里洗手。”
卫国公府,宋嘉宁读书回来,恰好撞见采薇端着一盘樱桃从厨房走过来,宋嘉宁眼睛一亮,惊喜问道:“有卖樱桃的了?”前几天在楚王府吃了三四颗,没有解馋,反而越发叫她惦记樱桃将熟这事了。
母亲不是,她只是舍不得女儿饿肚子,宋嘉宁也没有那个心,她就是想吃。林家表姐也胖乎乎的,但都胖在胳膊腿上了,她吃的饭偏偏长在胸口,她又控制不了,凭什么谭舅母这么说她?没招谁没惹谁,难道因为长的大,就成了一种错?
采薇笑道:“没呢,是寿王爷园子里的樱桃熟了,送了一盘给太夫人,咱们五公子不是入了王爷的眼吗,便单独赏了五公子一盘。”
她这话中的深意,未出嫁的姑娘还不能体会,林氏目光冷了冷,顾忌即将出嫁的庭芳才忍了下来。谭舅母盯着她胸口夸她好看,宋嘉宁气坏了,敢情谭舅母是觉得,母亲是存心把她往“妖娆”了养的?
宋嘉宁了然,与她一块儿进了浣月居的东次间。茂哥儿早就在等樱桃了,大眼睛盯着樱桃直流口水,宋嘉宁抱住弟弟问他:“这些都是茂哥儿的樱桃,给姐姐吃吗?”
谭舅母点点头,拉着外甥女小手打量半晌,好好一顿夸,夸完外甥女再夸云芳,轮到宋嘉宁,谭舅母笑容变大,别有深意地看了林氏一眼,道:“嘉宁长得可真快,把你大姐姐都比下去了,怪不得你娘不拘着你吃食,胖点就是好看。”
“给!”茂哥儿用力点头。
“舅母快坐。”谭舅母娘俩终于走到近前,庭芳柔声道。
宋嘉宁亲了弟弟一口。
宋嘉宁做不到,郁闷两日,继续该怎么吃就怎么吃。
轮到茂哥儿该怎么吃樱桃,林氏照顾过小孩子,知道儿子可以自己吃了,只是大人要在旁边提醒他把籽儿吐出来。被荔枝噎死过一次的宋嘉宁却说什么都不同意,不许弟弟碰樱桃,她洗干净手,亲自给樱桃去籽儿,只把果肉剩给弟弟。
整个国公府,从太夫人到两位婶母到各院的丫鬟,也都用惊讶的眼神看过她。宋嘉宁很尴尬,表面上努力装大方,私底下嘟嘴跟母亲抱怨,母亲只想到一个办法,劝她少吃点。
“好了,茂哥儿还小,不能吃太多。”陪姐弟俩吃了一会儿,林氏抱开依然犯馋的儿子,叫女儿端走樱桃。
谭舅母还想再看,宋嘉宁却被走廊中的娘俩看得浑身不自在,转身从母亲怀里接过弟弟,用弟弟挡住自己上边,一颗心复杂极了。别说谭舅母吃惊,她也没料到自己会长得这么快,云芳姐姐不正经,笑了她好几回。
宋嘉宁爱莫能助地看看弟弟,端着樱桃走了,原想留一些给继父,母亲说不用,她就都吃了。
谭舅母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宋嘉宁衣襟瞧了半晌,视线才艰难地往上移,这一看,又愣住了。个子长了,宋嘉宁的眉眼也长开了,像亭亭荷叶终于探出了一个粉色花苞,添了一抹娇媚。她脸颊还是肉嘟嘟的,白里透红,只是瞧着比去年稍微瘦了一点,白净净的瓜子脸,衬得那双丰盈的唇儿艳如樱桃,眼睛……
黄昏时分,因为军功已经升为正七品都头的郭骁骑马从马军营行了出来,刚要催马快跑,身后忽有人喊他:“郭兄等等。”
可是,寻常十三岁的姑娘,顶多腰细点,还没真正长起来呢,宋嘉宁倒好,上面穿件莲红色绣花的小衫,旁边庭芳、兰芳都没她……不,连生过孩子的林氏都只比女儿强那么一点点!
郭骁回头,认出喊他的人乃是京城一名门之后,两人有些交情,多次一道回城。但这次郭骁有事,朝对方拱拱手,道:“我今日要晚些回城,杨兄先走吧。”说完策马,朝军营西方疾驰而去。
母女记忆中的宋嘉宁,是一个虽然漂亮但长得胖嘟嘟的小丫头,个子矮小,要身段没身段,要气度没气度,唯一拿得出手的脸还给吃胖了,便是招人疼爱,也只是把她当孩童,捏捏脸就算了。可是现在,那个站在庭芳右手边的宋嘉宁,短短一年,个头窜了一大截,犹如柳条抽芽,身段一下子就出来了!
约莫两刻钟后,郭骁来到了一个小村子,白日他带兵从这里经过,偶然发现一户人家院中种了两棵樱桃树,树梢有些红色的果子。按照记忆,郭骁很快便找到了那户人家,当家的男人正在劈柴,见门口来了一位军爷,连忙跑了出来。
谭舅母漫不经心的视线,终于落在了穿玉白长裙的宋嘉宁身上,只一眼,谭舅母便震惊地忘了前行,愣愣地定在了那里,而她身后,十六岁的谭香玉,同样僵在原地。
郭骁要买樱桃,男人瞅瞅自家的樱桃树,憨厚地道:“熟的不多,我摘几颗红的给军爷尝个鲜,不用钱。”
强颜欢笑朝林氏点点头,谭舅母的目光,逐个扫过林氏身边的三个姑娘。外甥女庭芳十七了,模样像谭家人,鹅蛋脸柳叶眉,肤白唇红,美丽中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三姑娘云芳一眨眼也变成十四岁的大姑娘了,个子随三夫人,身量高挑,与外甥女差不多了,只是眉眼倨傲,叫人看了不喜。
郭骁颔首,只道:“红的都要。”
郭家刚恢复走动不久,这是时隔一年后,谭舅母第一次登门,跟着丫鬟走过来,谭舅母一眼就看到了树下的林氏。三十岁的女人,穿着一条白底绣青莲的褙子,因为抱着孩子双手高抬,衣裳一紧,登时将少妇玲珑的身段显现出来,那纤细的腰,别说男人看了馋,便是她,都不自觉想到了林氏在帐中会是何种风情。至于林氏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谭舅母根本不想看了,看一次就要白白怄一次,恨老天爷偏心。
男人热情地去摘樱桃了,或是踩着板凳,或是翻到旁边的墙头,把够得到的红樱桃都摘了,勉强装满了一粗瓷大碗。男人刚跳下来,家里四五岁的男娃就高兴地跑了过去,要樱桃吃。男人推开儿子,虔诚地将大碗捧到郭骁面前。
谭舅母一点都不好,外甥上了战场,一去数月,在正月里得到辽军退兵的喜讯之前,谭舅母每天每晚都在担心外甥,食难下咽夜不能寐,生怕外甥出事,自家少了一门权贵姻亲。大半年折腾下来,谭舅母瘦了两圈,脸色暗淡无光,眼角细纹横生,仿佛老了十岁。
郭骁拿出随身佩戴的荷包,里面有十几两银子,郭骁直接倒在地上,再将碗里的樱桃倒进荷包,一颗不剩,最后把碗还给男人,一言不发地走了。他才上马,穿灰扑扑布衣的男娃突然哭了,哭自己被抢了樱桃,他爹却激动地满脸通红,飞快捡起地上的银子,抱起儿子就往屋里跑。
当谭舅母、谭香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时,庭芳最先离席,宋嘉宁将弟弟交给母亲,她也守礼地站起来了,只有云芳多赖了一会儿,然后才给了长姐面子,起身相迎。林氏同样抱着儿子离座,微笑着招呼道:“许久不见,夫人近来可好?”
郭骁一路疾驰,回了国公府,下马便对门房道:“请大姑娘、四姑娘、五公子去颐和轩。”
庭芳心底一片暖融,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并没有遇到一个刻薄的继母。
门房应诺,派人去传话。
林氏笑着叫丫鬟请谭舅母娘俩到这边来,再吩咐丫鬟加两把藤椅。
宋嘉宁在给弟弟当车夫呢,拉着木马豆豆在院子里溜达,听说郭骁请她跟弟弟,宋嘉宁疑惑问:“世子有说何事吗?”
宋嘉宁笑着去抱弟弟,茂哥儿最喜欢姐姐了,抱着姐姐脖子,吧唧亲了姐姐脸蛋一口,留下一点口水。就在这时,丫鬟们过来通传,说谭舅母、表姑娘来了。庭芳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母亲,心知舅母对母亲不够敬重,母亲肯定也很清楚。
小丫鬟摇摇头,道:“门房没说,也请了大姑娘。”
尚哥儿没当够好哥哥,茂哥儿突然不想玩了,当豆豆“跑”到姐姐身边时,男娃抬起手朝亲姐姐撒娇:“抱!”
宋嘉宁明白了,同母亲说一声,她领着弟弟出了门。姐弟俩走得慢,半路遇见庭芳,等姐弟三人跨进颐和轩上房,郭骁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袍子,面容冷峻地坐在北面的主位上。视线扫过两个妹妹,郭骁淡淡道:“路上经过一户养樱桃树的人家,统共摘了这一点,不值得端到祖母面前,你们仨吃了吧。”
云芳偷偷瞪了弟弟一眼,那么高兴给人牵马,这个弟弟是不是傻?虽然她也挺喜欢茂哥儿的,但云芳真的担心亲弟弟长成一个小傻瓜,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着想。回头让母亲知道弟弟这傻样,又要不高兴了。
一荷包樱桃,泛青的都挑出去了,剩下十几颗,盘子底都没铺满,确实有点可怜。
一本正经的,林氏好笑。
但这是兄长的心意啊,庭芳很高兴,笑着道谢,先抓了一颗递给茂哥儿。
尚哥儿瞅瞅还在蹬腿“催马”的弟弟,摇摇头,高兴道:“我不累!”
茂哥儿已经学会怎么吃樱桃了,小胖手接过樱桃,再交给姐姐,巴巴地等着姐姐喂。宋嘉宁笑笑,坐到郭骁右下首的椅子上,低头剥樱桃,茂哥儿扶着姐姐的腿,姐姐刚剥好,他就张开嘴,像廊檐下嗷嗷待哺的雏鸟。
茂哥儿歪着脑袋,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母亲,知道母亲在跟他们说话。
庭芳边吃边笑。
这会儿茂哥儿正跨着小腿坐在木马上,尚哥儿给他牵着,结实的婆子弯腰扶着,兄弟俩围着桂花树一圈一圈地走。林氏坐在藤椅上,见尚哥儿小脸红红的,额头都冒汗了,笑着道:“尚哥儿过来歇会儿吧,让弟弟自己玩。”
郭骁看着茂哥儿,忽的皱皱眉,问宋嘉宁:“茂哥儿吃过樱桃?”
豆豆是茂哥儿给他的小木马起的名字,为何叫豆豆,他讲不清楚,别人问了男娃只咧嘴笑,好像谁在夸他一样。
去年樱桃熟时茂哥儿才几个月大,不能吃樱桃,吃了也早忘了,那么,如果不是最近吃了樱桃,以茂哥儿对什么都好奇的劲儿,他接过樱桃后应该最先往嘴里塞,而不是懂事地交给姐姐。
双生子寻了一匹三尺来高的小木马送给堂弟玩,木马四只蹄子下装着轮子,拽着脖子上的缰绳就能拉着走。茂哥儿喜欢极了,白天去哪儿都要拉着木马,晚上就把木马放在床边,睡觉前必须能看见,有一次乳母忘了摆进来,茂哥儿先咕嘟咕嘟吃了一顿,然后指着门口喊“豆豆”。
庭芳本来不想提寿王府的,但哥哥太聪明,一点蛛丝马迹就猜到了,她只好笑着解释道:“白天寿王殿下送了两盘过来,熟的不多,只祖母、茂哥儿分别得了一盘,不过我吃着啊,还是哥哥带回来的更甜。”
三月初的时节,阳光暖融融的,丫鬟们将茶几、藤椅摆到院中的桂花树下,林氏带着三个姑娘围坐一圈品茶闲聊,尚哥儿兴致勃勃地陪茂哥儿玩。茂哥儿虚三岁了,其实才一年零五个月大,不过男娃长得壮实,去年过周岁时便能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走了,现在已能走得飞快,眼看着就要学会跑。
宋嘉宁忍笑,明显是寿王府的樱桃甜,庭芳姐姐真会哄兄长高兴。
谭舅母娘俩来的很巧,国公府中,二夫人母亲过寿,昨日便领着双生子、兰芳回娘家探亲了,要住两晚才回来。三夫人陪太夫人去安国寺听高僧讲经,只有林氏一个夫人在家。庭芳眼看就要出嫁,不适合出门,三姑娘云芳嫌听经枯闷,没随母亲去,也牵着五岁的尚哥儿来临云堂找弟弟妹妹玩。
郭骁又不是几岁的孩子,一个普通乡野人家院子中的果树,能与寿王府精心照料的比?想到自己费心得来的樱桃既慢了一步,又不如寿王府的味道好,郭骁一路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再看看只喂茂哥儿吃自己却一颗樱桃都没动的继妹,郭骁眼底一寒,胸口噌地窜起一道火。
谭舅母收到信儿,以探望外甥女为由,领着精心打扮的女儿谭香玉过府做客。
弟弟妹妹们离开后,郭骁喊来阿顺,冷声吩咐道:“你去东郊庄子跑一趟,让庄头挑几块地专种果树,凡是京城能栽活的果树,庄子上都要有……对了,买明年就能结果的,结不出来,罚庄头五十板子,卖了。”
太夫人捧着家书,得了归期,高兴地不得了,既然爷俩都没事,还立了功,太夫人终于开口,解了国公府上下的禁令。镇北将军府的韩夫人闻讯登门,重新与郭家商议两个孩子的婚期,太夫人早就翻过黄历,将大喜的日子定在了五月。
阿顺惊诧不已,完全不知世子爷怎么突然跟果树杠上了,但瞄眼世子爷铁青的脸,阿顺什么都没敢说,老老实实去安排了。
辽军虽退,边疆军防仍旧需要整顿,上元佳节,郭伯言的家书到了,称他们父子大概四月回京。
郭骁依然不解气,夜幕降临,他一人去了后花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走到了国公府、寿王府共用的高墙下。
三月战事起,期间两军各有胜败,直到九月,郭伯言以少胜多斩杀五万辽军,旗鼓相当的战场形势才彻底扭转。大周乘胜追击,辽军连连败退,终于三个月后,收兵而逃。捷报传到京城,宣德帝龙颜大悦,皇上高兴了,京城上方笼罩将近一年的愁云才一朝消散,百姓们都欢欢喜喜地过起了年。
对面就是百果林,郭骁负手站在夜色中,良久良久,才长长地出口气,走了。
卫国公府两代顶梁柱都在前线抗击辽军,早在大军出发次日,太夫人便交代下来了,在爷俩平安归来之前,国公府闭门谢客,在朝为官的二爷、三爷继续当差,内宅女眷除非必要,不得出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