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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寿王府的果园

郭骁视线越过她,落在陪宋嘉宁来读书的双儿身上,双儿懂了,主动走出一段距离,侧对这边等着,不过两人是兄妹,拦住四姑娘的还是最稳重的世子爷,双儿并没有猜忌什么。

宋嘉宁一愣,诧异地看看他,顿住脚步。

“昨日三殿下带你去书房,都做了什么?”盯着宋嘉宁,郭骁开门见山地问道,目光犀利,恍似审问。

“等等,我有话问你。”郭骁喊住她。

宋嘉宁原本看他胸口呢,闻言古怪地抬起头,对上郭骁阴沉的脸庞,一道寒意顿时沿着宋嘉宁的脚底爬上脊骨,遍体发冷。这人到底什么意思?不但特意打听过她在寿王府的事,现在竟然审她来了?

往常两人照面,她一句大哥郭骁回声“嗯“,招呼就算打过了,客气疏离。宋嘉宁最初还会停下脚步,后来发现郭骁都是直接擦身而过,宋嘉宁渐渐地也不停了,就像现在,客套过了她便继续往前走。

怕她趁机勾引寿王?

翌日,宋嘉宁领着双儿去太夫人那边上课,路上远远瞧见一个穿深色长袍的少年郎站在前面的卵石小道上,身形挺拔侧脸冷峻,正是郭骁。宋嘉宁每次单独遇到他都心里犯怵,却又没理由躲,佯装自然地走过去,到了近前,恭敬地唤了一声:“大哥。”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没有比狐媚不端更侮辱人的罪名了。

郭骁挑眉,方才堂弟可没提什么柿子的事,当即追问。

宋嘉宁很愤怒,但她没有发作,垂眸道:“殿下赏了我一盒颜料。”

“大哥,你不会担心三殿下对四妹妹有那种心思吧?”郭恕终于砸吧出不对了,随即自信笑:“那你真是多想了,四妹妹想摘他的大柿子他都不许,怎么可能喜欢四妹妹。”

“单单如此?”郭骁意味深长问,带着几分讽刺。

郭骁长这么大未近女色,但他听说过一些事,有的男子癖好异于常人,就喜欢养一些身段未长开的小丫头,甚至半大少年。

宋嘉宁气笑了,直视他道:“大哥为何这么问?”

一刻钟?郭骁眼底更冷了,单纯送颜料,吩咐身边伺候的人跑一趟便可,何必亲自带人过去?寿王自幼口疾为人孤僻,除了楚王,没人真正了解寿王的性情。看他几次对继妹另眼相看,莫非在书房对继妹做了什么事?

她仰着头,第一次毫不躲闪地与这人对视。她的母亲是卫国公夫人,给郭骁世子身份的卫国公也是她的继父,她虽不如他尊贵,但两人是名义上的兄妹,是平等的,郭骁没资格处处轻贱她。

郭恕仰着脑袋想想,不太确定地道:“一刻钟?三殿下挺客气的,表妹欺负四妹妹,他自称招待不周,送了四妹妹一盒颜料。”

最后瞪他一眼,宋嘉宁转身就走。

“三殿下带嘉宁去书房做什么?”郭骁冷声问,“去了多久。”

郭骁怔在原地,心情复杂地看着继妹迅速走远,脑海里是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她一直都怕他,郭骁并不陌生,可,就在刚刚,他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恨。

郭恕靠着椅背,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宋嘉宁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再跟郭骁说一句话,一个质疑她品行的继兄,她还陪他虚与委蛇什么?自她进府,郭骁就没给过她好脸色,总是冷冰冰的,每次她倒霉,嘴角起泡或是鼻子被撞了,他还会落井下石骂她活该。

郭骁脸色一沉:“一五一十地说。”

当着庭芳几兄妹的面,宋嘉宁没有表现出来,反正没彻底闹僵时,郭骁也不会主动与她说话,然后私底下单独遇见,宋嘉宁就当看不见他,直接走开。一开始这样做,宋嘉宁多多少少都有点心虚,见郭骁没有任何表示,宋嘉宁胆子才大了起来。

郭恕浑身一冷,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误会大哥知晓了端慧公主干的好事,郭恕无奈道:“表妹的脾气大哥又不是不清楚,她连寿王爷都敢得罪,我哪管得了她。”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日,京城洋洋洒洒下了一场大雪,下人们扫出来的小道两旁,雪都有一尺来厚了。三房众人晌午在太夫人那儿用的饭,散席后太夫人体贴地道:“这雪估计要下到明日了,夜里你们在自己院里用吧,不用过来了。”

郭骁看了他一眼。

三房人笑着应诺。

郭恕知道兄长最担心什么,笑道:“大哥放心,我今天一直盯着四殿下,他就用席时与三妹妹、四妹妹搭上话了。”

庭芳有话要与妹妹说,叫宋嘉宁待会儿再走,林氏与郭伯言便先回去了,郭骁不知为何留了下来。庭芳看哥哥一眼,笑着将宋嘉宁拉到了她的玉春居,姐妹俩坐到东次间的暖榻上说悄悄话:“安安,明日哥哥生辰,你准备送什么礼物?”

郭骁坐他对面,询问今日寿王府宴请的情况。

宋嘉宁张了嘴,经庭芳提醒,她立即想起来了。郭骁生辰就在小年后一天,特别好记。

郭骁大步回了颐和园,换身衣服出来,郭恕已经到了,正在厅堂喝茶。

“你忘了?我不是提醒你了吗?”庭芳哭笑不得。

郭符点头。

宋嘉宁不好意思地低头。

郭骁、太夫人从安国寺回来时,宋嘉宁还在歇晌睡觉,郭骁将太夫人送到畅心院,出来后对郭符道:“让三弟去颐和轩找我。”

庭芳不怪妹妹,热心地帮妹妹出主意:“现在亲手绣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之前绣了一个荷包打了一条玉佩络子,哥哥认得我针脚,玉佩络子你拿去吧,就说你送的。”

宣德帝认真地听完,没放在心上,孩子们小打小闹,不值得他费心,敷衍一会儿就打发女儿走了,他继续处理政事。

宋嘉宁觉得不好,玉佩络子这种贴身物件,以继妹的身份送郭骁,不太妥,便找个借口拒绝道:“姐姐打的就是姐姐打的,送礼贵在心意,我回去找找,就算差点,大哥应该也不会在意。”

端慧公主便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嘉宁表姐打喷嚏,我们都听到了,二哥三表哥都笑,我只是跟着打趣两句,三哥就骂我多嘴……父皇,三哥瞪眼睛可凶了,他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妹妹……”

是这个道理,庭芳笑着点点头,帮妹妹系上斗篷,送妹妹出去。

宣德帝皱眉,握住女儿肩膀叫她抬头,见女儿眼睛哭得红红的,宣德帝沉声道:“别哭,到底怎么回事。”

姐妹俩前后脚跨出堂屋,迎面就见郭骁披着一条墨色斗篷从走廊一角转过来,宋嘉宁抿抿唇,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果然,离得近了,郭骁看着她道:“祖母已经歇下了,让我接你直接回去,不必再辞行。”

而就在她们母女轻声细语说话时,皇宫,端慧公主一回来,直接冲到宣德帝面前告状去了,也不管宣德帝在批阅奏折,挤进他怀里就哭:“父皇,你管管三哥,我好心去庆贺他乔迁之喜,他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大哥二哥就算了,我表哥表姐也都听见了,我堂堂公主的脸都丢尽了!”

“也好,那你们路上慢点走。”庭芳朝妹妹笑,瞥见兄长手里拿着伞,随口嘱咐道:“哥哥替安安撑着点。”

“嗯,娘知道,我们安安越来越懂事了。”林氏抱抱女儿,低头亲了亲小丫头脑顶。

宋嘉宁饭前是随父母过来的,并没有带自己的丫鬟。

宋嘉宁嘟嘟嘴,靠到母亲怀里抱怨:“我吃完一碗饭就不想吃了,是三哥三姐姐说漏嘴。”至于那个喷嚏,她能憋住不在人前放屁,憋不住喷嚏啊,说来就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郭骁淡淡地嗯了声,叫妹妹先回,他转身走了。

林氏盖好盖子,感慨地对女儿道:“这是达官贵人们用的金贵物,普通商贾有钱都买不来的。安安仔细收着,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凡是端慧公主在,你便是饿会儿肚子,也千万别招惹她。”

宋嘉宁跟在他后面,郭骁先下走廊,撑伞站在台阶下,显然是在等她。宋嘉宁微微偏头,见庭芳姐姐还在望着他们这边,不得不走到他身旁,离得有点远,然后就感觉郭骁朝她这边移了移,手臂高举,伞面阻绝了所有雪花。

宋嘉宁不懂,再瞅瞅盒子里漂亮的樱桃红,奇道:“要多少银子?”

往外走时,她步子小,他步子也不大,单看背影,兄妹二人似乎十分亲近。

看过颜料,林氏惊道:“王爷这礼太贵重了。”

离开畅心院后,宋嘉宁掀起后面的斗篷兜帽遮在头上,对着地面小声道:“我先走了。”

林氏自然不喜端慧公主,好在寿王公道,没让女儿吃更大亏。

身体前倾,都跑出一步了,左臂突然被人攥住,攥得太突然,力气还那么大,跑不出去又没站稳的宋嘉宁身子一歪,直接朝他怀里栽了过去。郭骁一手举伞,一手扶住她肩膀,等她站稳马上改成攥着她胳膊,抢在宋嘉宁开口前道:“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两刻钟后,宋嘉宁捧着颜料盒回了临云堂,先回自己的小院子解了荷包,再带着颜料盒去见母亲。云芳管不住嘴,有什么事都会嚷嚷地整个国公府都知道,与其让母亲担心,宋嘉宁自己乖乖交待了寿王府的不快,只省略了她在书房吃的柿子。

宋嘉宁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暂时忘了挣扎。

赵恒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眼底掠过一道浅浅的无奈,这丫头,明明还是孩子,居然知道睹物思人了,而且还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不过,她说话时脸色如常,想来还是孩子气的幼稚话吧,并不懂真正的男欢女爱。

知道她不会跑了,郭骁松开她胳膊,声音缓和了几分:“一起回去。”

每日瞻仰……

宋嘉宁抿唇,扫眼男人腰间轻晃的玉佩,默认了。

宋嘉宁珍重地捧着寿王赏赐的颜料,不假思索道:“我会摆在书房,每日瞻仰。”才不,她要好好收起来,留着将来当传家宝。

今日无风,只有鹅毛大的雪花簌簌降落,只有两人浅重不一的脚步声。宋嘉宁目视前方,暗暗猜测郭骁是不是有旁的话要说,郭骁垂眸,看到她帽檐下白里透红的脸颊,天越冷,越显得她肤白莹润,嘴唇红嘟嘟的。

如果福公公在身旁,听到自家主子与宋嘉宁的几番对话,八成要嫉妒一下的,毕竟赵恒见了外人轻易不开口,以前在景平宫如今入住寿王府,便是根本不会说话,一天几乎都在沉默中度过,弄得王府下人也越来越话少,整个京城都没有比寿王府更静的去处了。

眼看就要长大一岁了,脾气也越来越大,换成刚进府的时候,她敢给他脸色看?

“你欲,如何处置?”赵恒随口问道。

不过敢生气恰好也说明她真是受了委屈,郭骁仔细想过那天他说的话,如果叫她误会他主要防的是她蓄意接近寿王,那胖丫头品行遭人质疑,确实有愤怒、恨他的理由。郭骁不想平白无故地被继妹恨。

赵恒皱了皱眉,这盒颜料必须送她当幌子,但此物难得,落到一个不擅不喜作画的人手中,还真是暴殄天物。

“那日在书房,三殿下除了送你颜料,有没有欺负你?”郭骁边走边低声问。

宋嘉宁老老实实地摇头:“不会,我画的不好看。”

宋嘉宁下意识皱眉:“他为何要欺负我?”

她这么喜欢,赵恒心中一动,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她:“喜欢画?”

郭骁只道:“没欺负就好,他脾气阴晴不定,又因你被端慧羞辱,我担心你受牵连。”

宋嘉宁可没碰过这等清雅的物件,旋开盖子拿开,入目是一片耀眼的樱桃红,红的新鲜透亮,就像初夏熟透的红樱桃,漂亮极了。宋嘉宁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喜的赞叹,抬头对上赵恒平静的眼睛,她立即盖好盖子,屈膝行礼:“谢王爷赏赐。”

宋嘉宁错愕地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清澈的杏眼在兜帽雪白狐毛的衬托下,显得越发黑润透亮。郭骁不着痕迹地打量完这张精致的小脸,用一副兄长的口吻提醒道:“你年纪虽小,却是咱们郭家姿容最出众的姑娘,我身为兄长,不得不考虑周全。那日换成别的外姓男子,我同样会过问。”

“颜料,打开看看。”赵恒放下手,宋嘉宁看盒子,他看着她。

宋嘉宁心头巨震,原来郭骁审问她,并不是怀疑她狐媚,而是担心寿王道貌岸然?真是这样,那,郭骁其实是好意了。这么一想,不再愤怒的宋嘉宁,突然记起了郭骁对她屈指可数的几样好,这个人,也曾在端慧公主欺负她的时候,维护过她。

宋嘉宁可不是福公公,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啊,寿王将她带到书房,回头堂兄堂姐肯定会追问,她总不能说她在这边吃了个柿子吧,那还不被她们笑话一阵子。想通了,宋嘉宁腼腆笑笑,一边去接一边疑惑地打量白瓷盒:“王爷,这是什么?”

“为何生气?”误会澄清了,郭骁反过来问道。

赵恒依然托着盒子,简单提醒她:“他们会问。”

宋嘉宁脸一红,朝一侧扭头。

宋嘉宁都伸手要接了,闻言立即缩回手,开心道:“王爷太客气了,今天您本就没错,而且刚刚还赏了我一个柿子,真的不用了。”意识到这位王爷其实很平易近人,宋嘉宁说话也没那么紧张拘束了。

她不愿意回答,郭骁也没有追问,一直将宋嘉宁送回临云堂,快进门之前,郭骁突然挡在宋嘉宁面前,看着她眼睛问:“可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赏你。”赵恒将白瓷盒递给她,眸光清幽:“招待不周,赔礼。”

宋嘉宁点头,心里怪怪的,郭骁居然主动跟她讨要礼物。

赵恒叫她来书房只为安抚,免得她被端慧公主吓破胆,但胖丫头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杏眼水亮,不知是他还是柿子的功劳。思忖片刻,赵恒起身,走到东南角摆放的多宝阁前,抬手取了一个扁圆的白瓷盒,再示意宋嘉宁过来。

回了自己的院子,宋嘉宁抱着紫铜小手炉坐在床上,默默地发愁。既然和好了,她送郭骁的生辰礼就不能太敷衍了吧?只是,送什么好呢?

“王爷,您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宋嘉宁轻声问,非常担心荷包被柿子皮浸湿再弄脏衣裙,想快点回国公府了。

冬日天冷,宋嘉宁最近都没碰针线,叫六儿打开箱笼,里面几乎都是姑娘家用的稀罕物。宋嘉宁弯腰翻了翻,翻出一个香柏木小匣子,小心打开,里面是寿王送她的那盒樱桃红的颜料。宋嘉宁灵机一动,重新藏好未来的传家宝,歇过晌后,去母亲那边讨颜料了。

赵恒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再看向她手,没看到柿子皮,赵恒心中微惊,难道她饿得连柿子皮都吃了?

林氏是才女,书房自然预备着这些东西,笑着打听女儿怎么突然想学画了。宋嘉宁保持神秘,捧着几盒颜料走了,整个后半晌都待在房间,哪都没去。

刚吃完柿子的宋嘉宁,小嘴儿湿润润的,比樱桃还红。

翌日雪停了,郭符郭恕兄弟俩精神好,一大早就把国公府逛遍了,跑来与四个妹妹商量:“后花园腊梅开了,堆着雪特别好看,我让人把那边的亭子收拾出来,咱们兄妹去亭中烹雪煮茶,为大哥庆生,如何?”

就在此时,少年郎忽的动了,抬眼朝她看来。

云芳第一个赞同:“好啊!”

宋嘉宁茫然地眨眨眼睛,墨汁有什么好笑的?

宋嘉宁与庭芳、兰芳也都同意,六兄妹便先带着各自的礼物去了凉亭,到齐了才派小厮去请郭骁。

书桌对面,侧身坐着一个穿月白暗纹蟒袍的少年郎,冬日午后阳光惨淡而温暖,透过纱窗倾泻进来,恰好将他笼罩其中,照亮了他俊美清隽的脸,照清了他唇畔一抹浅笑。宋嘉宁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看到一方砚台,里面是黑漆漆的墨。

郭骁得知后,斗篷也没穿,直接去了后花园。高挑挺拔的少年郎,穿一袭黑色锦袍,从两侧皑皑白雪中间徐徐走来,如玉脸庞冷峻俊朗。宋嘉宁抱着手炉坐在庭芳身边,看着这样的郭骁越走越近,回想昨日与郭骁的对话,便觉得,如果郭骁真的愿意当个好哥哥,她,也会努力试着与他做真正的兄妹。

宋嘉宁用最快的速度啃完一个大柿子,擦擦嘴角再用帕子裹住柿子皮临时塞进荷包,收拾好了才转身,转到一半,宋嘉宁愣住了。

“大哥,这是我花大价钱买的匕首,削铁如泥,送你了。”郭符自豪地率先送出礼物。

那是一段让他愉悦的回忆,赵恒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郭骁接过匕首,抽出来一看,刀锋锐利寒光凛冽,果然是把好刀。

赵恒偏头。娇娇小小的胖丫头背对他站在那儿,抬着双手,脑袋一动一动的,让他想起曾经有一日,他敞窗作画,一只胖乎乎的麻雀胆大飞了进来,他手持画笔不动,麻雀就在书桌上四处乱跳,大概口渴,跑去啄颜料,圆圆的胖脑袋一点一点的,就像宋嘉宁这样,最后沾了一嘴朱红颜料飞走了。

郭恕送的是一本据说已经失传的“兵书”,书交到堂兄手里,他故意挡在旁边不让妹妹们看。郭骁狐疑地看看他,随手翻开一页,看到里面抱在一起的一对儿男女,郭骁神色未露任何异样,合上书收起来,拍拍堂弟肩膀道:“明日来我书房。”

连续吸了几口,总算不流水儿了,可宋嘉宁抬头时,两边嘴角却沾了果汁。她并未察觉,见寿王盯着她看,宋嘉宁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抱着柿子走到书桌另一侧,拿出帕子,转过身子吃。很快,安静的书房便响起了小姑娘吸溜吸溜砸吧砸吧的细微声音。

郭恕顿时笑不出来了。

没有退路,宋嘉宁只好奉命吃柿子,感受着王爷的注视,宋嘉宁先撕开一小块儿柿子皮,里面鲜嫩丰盈的果肉顿时露了出来,果汁被挤迫地往外流。宋嘉宁急着用嘴堵住,怕果汁掉下去脏了王爷的地。

轮到四个妹妹了,庭芳送的是亲手绣的荷包,兰芳是一条腰带,云芳送的是一双厚厚的鞋垫。宋嘉宁最后送的,将一卷画轴递给郭骁,浅笑道:“祝大哥功夫越来越好,将来当了官,一路青云直上。”

他带她来书房,回去时她手里拿着柿子,叫别人看见算什么?

郭骁瞅瞅她,当众打开画轴,露出一幅梅花图,显然是照着一幅名家梅图临摹的,枝干不像枝干,傲雪的红梅也看不出任何风骨,一朵一朵堆簇在一起,只能看出作画之人的圆润。云芳哈哈大笑,郭恕松了口气:“好了,我的礼物总算不是垫底的了。”

赵恒马上道:“不可。”

宋嘉宁被他们笑话惯了,不以为意。

少了一个“了”,权贵命令的口吻又来了,宋嘉宁不敢忤逆,接过柿子,想了想,红着脸商量道:“王爷,我可以带回家再吃吗?”

“下次好好练练。”郭骁一边卷起继妹送他的亲笔画,一边威严地道。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吃。”

宋嘉宁敷衍地嗯了声,既然都是哥哥了,还在意什么美丑?

宋嘉宁不好意思,这里没碗,只用手剥柿子,吃相不雅,小声婉拒道:“这是王爷看上的……”

送完礼物,四个姑娘走出凉亭去赏梅,没赏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两道嗖嗖的风声。宋嘉宁反应慢了一步,后脑勺被雪球砸中,碎雪掉到脖颈子里,冰得她直吸气。云芳也被砸了,跳脚过后立即攒雪球反击,宋嘉宁怕冷,攥着庭芳胳膊只四处躲。

“吃了。”赵恒低声道。

双生子挑衅的笑声,小姑娘们清脆的嗔怪,越过墙头,清晰地传到了隔壁寿王府。

宋嘉宁刚刚没吃饱,根本就没怎么吃,肚子还饿着,突然看到喜欢的柿子,不由自主就咽了咽口水,咕嘟一声,她自己都听到了。

同样出来赏雪景的赵恒,慢慢停在路上,侧首聆听。

宋嘉宁尴尬地点点头,承认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宋嘉宁刚要偷偷瞧瞧,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男人远比她宽大的掌心,托着一颗黄灿灿的大柿子。柿子很熟了,薄薄的一层皮快要包不住里面丰盈的果肉一般,果香扑面而来。

鞭炮声中,京城百姓又迎来了一个新年。

这个算得上好,虽然不是赵恒想听的,却无法反驳,顺着她的话揭过这茬:“你,喜欢柿子?”

卫国公府收到了一摞帖子,但正月郭家却不准备待客了,因为二月初六太夫人过五十五大寿,届时再邀请亲朋好友前来庆贺。宋嘉宁去年嘴角长泡几乎没怎么串门,今年身子好好的,随母亲去赴了几次宴,认识了几个谈得来的伙伴,也遇到了几个瞧不起她的,有喜有忧,左右都是小姑娘们之间的磕磕绊绊,高兴最好,生气也只是一时片刻的气,回家吃点好吃的就给忘了。

宋嘉宁完全没感觉,继续编他的好,眨着眼睛道:“您,您允许我与姐姐摘柿子,还送了我们一篮子。”

辞旧迎新,宣德帝对朝堂官员做了些微变动,禁军也裁减了一批伤残老兵,上元节一过,禁军便开始了新一批禁卫的选拔。十八岁的郭骁成功入选,成了禁军三大营中马军营中的一个新人禁卫,三日后便领了一套骑兵轻甲回来。

他说不好长话,刻意练过说短句尽量不卡,但仔细分辨,特别是人少的时候,还是能听出他两个字之间的停顿要比旁人长一点。

长孙有出息,太夫人高兴地不得了,欢喜地叫孙子换上铠甲给她看。郭家三芳、双生子与三房四岁的尚哥儿都在一旁起哄,宋嘉宁安安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

赵恒要听的不是这个,否认:“只是陪客,不算。”

郭骁去偏室换了轻甲回来,头戴帽盔脚踏马靴,英气逼人。太夫人笑眯眯地赞不绝口,郭骁并不觉得他进禁军有何值得高兴的,现在不过是一个最低阶的禁卫,待他立下战功官职高了,才算真的光宗耀祖。

宋嘉宁只是客套客套,王爷自谦招待不周,她不说他好,难道还赞同?赵恒突然追问夸赞的理由,宋嘉宁毫无准备,支支吾吾地临时瞎编:“王爷,王爷请我们来做客……”

但看着祖母与妹妹自豪的笑脸,郭骁神色还是比平时柔和了几分,目光无意扫过继母继妹,继母笑容温柔,胖丫头……低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像其他三个妹妹那样,注意力都在他这个大哥身上。

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她喜欢他的理由,除了脸之外的理由。

郭骁抿了抿唇,收回视线对太夫人道:“祖母,我先去更衣。”

她脸颊红红,是比最上品的胭脂还动人的颜色,赵恒喜书画,对世间极致的好颜色更敏锐,看着宋嘉宁的小脸蛋,他一边走神思索是否能配置出这样的颜料,一边半好奇半逗弄地问道:“哪里好?”

太夫人欣慰地点点头。

宋嘉宁并不知这几个字的意义,她只觉得受宠若惊,忙道:“王爷客气了,您,您挺好的……”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缓缓拐到了卫国公府、寿王府所在的这条清平巷上。车中,谭舅母嘴角高高翘起,为外甥十八岁便入选京城禁军而骄傲,十五岁的谭香玉则靠近车窗,偷偷掀开一条帘缝往外张望,意外看到卫国公府隔壁的寿王府前,停着一辆马车,看规制,应该是寿王要出行了。

“是我,招待不周。”赵恒缓缓地说,自他对父皇死心鲜少开口后,第一次在兄长以外的人面前,一句说这么多字。

谭香玉一眨不眨地望着王府门口,对寿王充满了好奇,虽然谁都知道寿王在皇子当中最不得宠,但他毕竟是王爷,谭香玉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权贵便是姑父卫国公,内心里非常憧憬能瞻仰一番龙子龙孙的风采。

宋嘉宁胆子一颤,不得已点点头。

“好了,准备下车了。”马车越来越慢,谭舅母理理衣裙,低声提醒女儿。

赵恒不信:“真话。”

谭香玉嗯了声,丫鬟在外面挑开帘子,她先下,再站在车门右侧等着扶母亲,可她的眼睛却期待地望着对面的寿王府。说来也巧,就在谭舅母探头出来的时候,几十步外的王府正门中,不急不缓地走出一道身影。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修长挺拔,穿玉白色暗纹蟒袍,腰系玉带,只看扮相便透露出与生俱来的清贵雍容,谭香玉情不自禁屏住呼吸,视线上移,恰好对方若有所觉侧头看来,露出一张仙人般的俊美脸庞。

一下子提到她的丢人事,宋嘉宁脸一红,低头否认:“吃饱了,三哥乱说的。”

谭香玉看直了双眼,表哥郭骁五官出众,但表哥太冷,冷得叫她有心没胆靠近,可对面的寿王爷看起来平和多了,也更清雅俊秀。

赵恒微微摇头,看着她水润的杏眼问:“没吃饱?”

谭舅母先看见女儿呆呆傻傻满脸羞红的怪异样子,这才顺着女儿视线往前张望,却只看到一抹玉青色的衣摆,以及刚刚放下的晃动的车帘,等她下了车,寿王府的马车已经徐徐出发了,不知要去何处。

宋嘉宁忐忑看他一眼:“您不生气?”

谭舅母望着马车出了会儿神,再看看女儿情窦初开的模样,谭舅母咳了咳,示意女儿先进国公府。林氏等人都在畅心院,丫鬟通传需要功夫,谭舅母坐在窗几明亮的厅堂,看着丫鬟们端茶进来再退到一旁,谭舅母终于有时间琢磨女儿的事了。

“无碍。”他不透任何情绪地道。

其实她一直希望能撮合女儿与世子爷外甥,将来外甥继承了爵位,她的女儿便是新的国公夫人了,如此郭、谭两家的联姻便能一代一代地结下去。但谭舅母心知肚明,太夫人与郭伯言瞧不上谭家,如今又有了林氏这个绊脚石,女儿想嫁外甥,太难。

赵恒笑了,转瞬即逝,恭敬垂眸的小姑娘并未瞧见。

换成寿王?

宋嘉宁抿抿嘴,认真思过道:“我不该在王爷面前打喷嚏。”

寿王说话结巴,不受皇上待见,连个正经王妃都没捞到,可他再怎么说都是王爷,正因他自身条件差,女儿这样的身份才有机会,真成了王妃,纵使寿王没有实权,女儿一世的荣华富贵却到手了,平时见面,连国公夫人都得向王妃行礼。

赵恒见她睫毛一直扑闪扑闪,好像在担心他的惩罚,看了会儿才问:“你有何罪?”

只是,该如何搭上寿王?

意识到这人的好后,宋嘉宁莫名有点心疼,玉树临风的皇子,多尊贵啊,自身有疾尽量不说话,却要承受来自其他皇子皇女的讽刺与同情,连皇帝亲爹也偏心,别的儿子都赐了王妃,就不给三儿子娶媳妇。

心事重重,郭骁、庭芳兄妹到了,林氏也想过来招待一下的,被郭骁劝住了。到了临云堂,郭骁直接领着舅母表妹去了他的颐和轩。

然后在心里偷偷补充了一句:有什么委屈别憋着,伤身。

谭舅母笑盈盈地恭喜外甥:“现在你是有差事的人了,好好干,早点立功爬上去,给国公府争光。”

正想着,身后的男人放下帘子朝书桌走去,轻撩衣摆落座,黑眸看她。宋嘉宁屏息凝神地靠近,距离男人三步时停下,低头赔罪:“王爷,刚刚的事都怪我,公主因为我才对您不敬,您罚我吧。”

郭骁颔首:“谨记舅母教诲。”

宋嘉宁怔怔的张开嘴,这个,好像是她帮他摘的那个柿子王吧?

谭舅母打发女儿与外甥女去院子里走走,表姐妹俩走远了,她看看外面,疑惑地问外甥:“你都十八了,现在也有了功名,怎么,国公爷太夫人还没张罗你的婚事?”在谭舅母看来,外甥的世子之位还不够稳当,早点成家立业生个儿子才算正经。周、辽边疆常起战事,禁军不定何时便会上战场,万一外甥有个好歹,子嗣还能承爵,不然便宜都要被林氏母子占了。

东西太少,宋嘉宁看向书桌,全是素淡的陈设,唯有一个黄灿灿的大柿子扎眼极了。

郭骁只当舅母关心他的婚事,道:“父亲提过一次,我暂且没那个心思,过两年再说。”

“多谢王爷。”不怕了,宋嘉宁记起了规矩,先福礼道谢再跨了进去,下意识先打量赵恒的书房,没瞧见预想中的排排书架,只看到角落摆着的松石盆景。偌大的书房,居然只在窗前摆了一张紫檀木长方书桌,一桌一椅,东西两架多宝阁,一架上整齐地摆放着精致的瓷瓶瓷罐,另一架上放着各种纸张。

他想先建功立业,女人都是包袱。

感觉,是个很好的人。

外甥主意大,谭舅母不管了,朝门外扬扬下巴:“庭芳呢?这都十六了……”

宋嘉宁心没那么慌了,如果他真的要罚她,又怎么会为她挑帘子?非但不怕,宋嘉宁忽然觉得,寿王看着冷淡淡的,其实很细心体贴,会问她想不想摘柿子,会在其他人笑她能吃的时候,好心地帮她添饭,还在端慧公主讥讽她时,及时制止。

郭骁眉头皱了皱,如实道:“父亲属意政昌兄,祖母也赞同,大寿那日叫他过来相看,如果妹妹不反对,今年便把婚事定下。”

这样的男人,叫人不敢冒冒失失靠近,却也不会太畏惧。

镇北将军韩达的长子已故,次子韩政昌,今年十九,生的一表人才,枪术超绝。郭骁与他幼年相交,后来韩政昌随父镇守边疆,每年只有年底才回来,但两人的交情并未受影响。作为好友,郭骁很欣赏韩政昌,只是,妹妹真嫁过去,恐怕要跟随韩政昌一道去边疆了,兄妹分隔两地,郭骁实在不舍。

宋嘉宁呆住了,也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短短半年多,这位王爷长高了不少,明明小郭骁一岁,现在两人个头居然差不多了,只不过郭骁更健壮些,利如刀剑出鞘,赵恒偏清瘦,雅如深林修竹。

谭舅母更不舍,外甥不会亲近人,外甥女十分关心她,有外甥女时常说她的好,外甥才能记住她这个舅母的情,一旦外甥女去了边疆,外甥渐渐疏离她了该怎么办?心中一酸,谭舅母的眼泪就下来了,歪着头哭道:“我可怜的庭芳,亲娘走了,国公爷也不疼她,竟然狠心把她嫁到那种苦寒之地……”

宋嘉宁尾巴似的跟着,赵恒进去了,她下意识抬手准备拨开即将落下来的门帘,谁料前面的王爷居然站在门侧不动了,被人撩开的帘子也迟迟未落。宋嘉宁惊疑地抬头,对上赵恒为她挑帘的样子,少年肤白如玉,眉眼虽疏离,却不带任何怒气,凉而不寒。

“政昌兄德才兼备,乃父亲千挑万选才定下的良婿,舅母休要胡思乱想。”郭骁只是有点舍不得妹妹,却从未觉得这门婚事有何不妥。放眼京城,年龄适合的,别说父亲,他都没有看得上的,全是一群仰仗老子的酒囊饭袋。

书房中间是个厅堂,东次间是藏书,西次间是画室,赵恒直接去了西次间。

谭舅母苦笑,抹着眼睛道:“他是你父亲,你不喜欢听我说他坏话,可咱们等着瞧,你那个继妹十二了吧?再过两年也要出嫁了,有林氏护着,我不信你父亲会把她嫁到边境之地,只欺负庭芳老实罢了。”

他听不明白,怕得六神无主的宋嘉宁更没闲心猜测,最后看眼堂兄,小可怜似的跟着赵恒走了。都在前院,用饭的偏厅离书房不远,绕过一段走廊就到了。宋嘉宁战战兢兢的,只敢看赵恒的腰带,书房这边太静,清幽的像藏匿了无数猛兽的山洞,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突然跑出什么。

郭骁眼前忽的掠过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想象贪吃犯傻的继妹有朝一日会嫁给别的男人,被对方捏脸欺负,欺得她脸红红的杏眼如含春雨,郭骁无意识的攥了攥手。

楚王愕然,他哪句话是多虑了?

楚王府。

“多虑。”赵恒斜眼兄长,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

赵恒下了马车,刚走进门,得到消息的楚王便亲自出来接弟弟了,满面春风,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三月兄长便要大婚,洞房花烛将近,赵恒并不奇怪,进了厅堂,他探究地看着兄长,等他先开口。

吃不饱饭,还要被端慧公主奚落,楚王瞅瞅脸白如纸的宋嘉宁,真的不忍她无辜受罚。

“三弟猜猜,我为何叫你过来?”楚王朗声说,眉宇掩饰不住得意。

郭恕很担心,可最不受宣德帝待见的寿王沉起脸来,比大伯父发怒都吓人,他一时竟不敢出声。楚王没那些顾忌,以为弟弟要拿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出气,跟上来劝道:“三弟,这事都怪端慧胡闹,你别为难这丫头。”

赵恒道:“不知。”

听到赵恒冷冷的一个字,宋嘉宁全身发冷,却不敢不从,无助地看眼郭恕,转身就要跟上。

楚王看弟弟一眼,用力拍了几巴掌。

宋嘉宁早在端慧公主不留情面嘲笑赵恒是结巴时就吓怕了,小脸苍白苍白的,不见任何血色,毕竟王爷公主的争端是因她而起,与端慧公主当众被训比,赵恒当众受辱简直吓破了宋嘉宁的胆子,就怕赵恒反过来迁怒于她。

赵恒便看向堂屋门口,很快,外面传来三道脚步声,康公公领着两个白裙女子走了进来。康公公避到一侧,白裙二女垂首上前,腰肢纤细如湖边随风摇曳的嫩柳。站定了,二女齐齐福礼,娇声道:“民女拜见大殿下、三殿下。”

赵恒离座,看着宋嘉宁道:“走。”

那嗓音娇柔,媚惑无比。

睿王知他就是这孤脾气,不以为忤,带着四皇子走了。

赵恒目光转冷,看向兄长。

赵恒理都不理。

楚王邀功似的道:“你年纪不小了,哥哥特意叫人给你寻了两个扬州美人,你不是喜欢作画吗?让她们俩给你红袖添香。”三月他大婚,九月二弟大婚,楚王担心弟弟不好受,希望用这两个万里挑一的美人慰藉弟弟。

睿王颔首,叫上四皇子,两人提前告辞了,临走前睿王再次宽慰赵恒道:“咱们是亲兄妹,端慧还是孩子,偶尔说说气话,三弟别放在心上,我这就进宫教训端慧,让她过来给你赔罪。”

他是好意,赵恒却不需要,起身就走。

口疾是寿王的逆鳞,楚王等人都心知肚明,既然他都表示要与郭家兄妹说说了,亲兄长楚王朝睿王、四皇子递了个眼色。

楚王急了,追上去拦弟弟,从堂屋门前一直劝到弟弟上了马车,美人也没能送出手。

赵恒口中的留下,并不是让郭家兄妹落座继续吃完,都到了这个份上,兄妹三个不可能再有胃口,赵恒也不想强迫他们吃,他只是有话说。

太夫人过五十五大寿,子孙们辈儿们个个都要准备寿礼。

赵恒缓缓抬眸,视线定在了宋嘉宁脸上。

太夫人是宋嘉宁遇到过的最和善的老太太,对她们娘俩都很慈爱,在宋嘉宁心里,太夫人就跟天上的菩萨差不多,所以她早早就开始准备寿礼了。送郭骁的礼怎么敷衍都没关系,给太夫人绣的仙鹤衔桃帕子,宋嘉宁前后换了三四条,别提多用心了。

“留下。”

初六过寿,宋嘉宁初四绣好了帕子,兴冲冲地跑去浣月居找母亲。

气氛僵硬,郭恕从桌子底下分别拍拍两个妹妹僵硬的腿,起身告辞。

秋月、采薇在廊檐下站着呢,看到宋嘉宁,二女互视一眼,齐声迎道:“四姑娘来啦!”

赵恒闭口不语。

宋嘉宁一心都在自己的帕子上,没细看她们,笑了笑,径直往里走。秋月想想国公爷才进去一盏茶的功夫,里面也没传出什么动静,便没有阻拦,只自然地解释道:“国公爷今儿个回府早,正与夫人说话呢。”

睿王充当和事老,安抚赵恒:“端慧年纪小不懂事,三弟别与她计较,回头我去说说她。”

宋嘉宁闻言,脚步慢了下来。

端慧公主脸色变了变,甩头走了。

东次间的暖榻上,林氏刚从郭伯言怀里挣脱出来,飞快整理一番衣裳,嗔一眼抱起茂哥儿放在腿上掩饰的男人,这才扬声唤道:“安安进来吧,刚刚娘还念叨你。”

“端慧!”楚王虎眸一瞪,厉声喝道。

宋嘉宁松了口气,真怕母亲与继父正在恩爱。

宋嘉宁错愕地抬起头,就见赵恒斜眸盯着端慧公主,一脸不愉。端慧公主先是愣住,待她回神,确认三哥真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在训她,公主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噌地站了起来,绷着脸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恨恨咬牙,突然回头,冷笑着对赵恒道:“是,我是多嘴,不像三哥……”

进了屋,看见母亲坐在榻前,继父抱着弟弟坐在里面,年近四旬的男人,穿一身石青色家常袍子,嘴角带笑看她,却依然流露出一种长居高位者的威严,只是他此时抱着一个四个月大的男娃,怎么看都更像一个慈父。

正想着,对面突然传来冷冷的两个字:“多话。”

“父亲。”宋嘉宁笑着唤道。

宋嘉宁手一抖,下意识回想那一幕,赵恒站在她身后,应该没有吧?

郭伯言点点头,好奇道:“怎么才过来?”这个女儿黏弟弟,以前他每次回来,小丫头几乎都在母亲这边哄弟弟玩。

结果他刚说完,那边端慧公主就哈哈笑了:“表哥不提我差点忘了,三哥,她有没有喷你身上啊?”

宋嘉宁就取出她绣了好久的帕子,腼腆道:“刚绣完送祖母的寿礼,想请我娘过过目。”

宋嘉宁抿抿唇,重新拾起筷子,奉王爷之命吃第二碗饭,只吃米不夹菜。郭恕心疼妹妹,一边给妹妹加菜一边笑着缓和气氛:“嘉宁不用不好意思,这里没外人,刚刚你打喷嚏也没人笑你是不是?”

郭伯言不懂针线,嗯了声,低头哄儿子了。

短促的一个字,像是命令。

林氏接过女儿绣的帕子,两面都仔细瞧过了,笑着鼓励道:“安安针线越来越好了,你祖母肯定喜欢,快收起来吧,别弄脏了。”

睿王看热闹,楚王不搀和,四皇子刚要开口,赵恒突然道:“吃。”

得到夸赞,宋嘉宁很高兴,听见弟弟咿咿呀呀的声音,已经半天没陪弟弟玩的她,不由盯着弟弟看。郭伯言还没抱够儿子,但看出女儿杏眼中的渴望,他笑笑,示意宋嘉宁到榻上坐着,再把茂哥儿交给女儿。

没过多久,宋嘉宁面前的空碗便换成了一碗新的。

四个月的茂哥儿,白白胖胖的,大眼睛乌黑灵动,已经能认出身边常见的亲人。看到姐姐,他小嘴儿一咧,露出粉嫩的小牙床,宋嘉宁稀罕地不得了,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抬着,用手腕上的玉镯子逗弟弟。

宋嘉宁已脸红如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楚王睿王都笑,四皇子呆呆地看着小表妹不知道该怎么替她化解尴尬,只有赵恒斜了伺候的太监一眼:“添饭。”

林氏看看这双儿女,想起一件事,对郭伯言道:“今日户部侍郎刘大人的夫人过来探望母亲,拉着庭芳的手夸了半晌,我听她话里,好像有撮合庭芳与他家二公子的意思。”

说到一半才记起这不是在自家饭桌,登时缩缩脖子,怕妹妹怪她。

关系到姐姐的婚事,宋嘉宁偷偷竖起耳朵。

郭恕反应过来,不说话了,云芳没心机,疑道:“你不都吃两碗饭……”

郭伯言想也不想道:“谁来问都不用放心上,政昌是我亲眼看大的好儿郎,只要初六庭芳相上了,咱们两家便可以正式议亲了。”他与镇北将军韩达是过命的交情,韩家只有韩达一房,女儿嫁过去是唯一的少夫人,没有妯娌烦恼,上面的婆母打小就喜欢她,再合适不过。

她违心地嗯了声。

林氏自然知道韩家好,轻轻感慨道:“就是太远了,我怕庭芳一个人在那边住着,想家。”

宋嘉宁脸红了,不是因为称呼,而是堂兄偏偏只问她,岂不是告诉旁人她平时吃的多?

郭伯言没说话,他也舍不得女儿远嫁,但韩家是女儿下半生最好的归宿。

姑娘们饭量小,端慧公主、云芳几乎同时停下筷子,宋嘉宁见了,加快速度吃光碗里的米粒,也放了碗筷。郭恕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奇怪道:“安安吃完了?”吃饭容易放松,少年郎一不留神,当着几位皇子的面叫了妹妹闺名。

宋嘉宁低着脑袋看弟弟,耳朵却把父母的谈论都听进来了,有对庭芳姐姐的不舍,有知道韩家是姐姐良配的开心,还有一丝茫然。姐姐们开始议亲了,她呢?母亲会为她安排什么样的人?。

开席了,因为人少,又都论得上表亲兄妹,八人便围坐在一张花梨木八仙桌旁。端慧公主、云芳坐西侧,宋嘉宁与郭恕坐南,对面便是楚王、赵恒兄弟。第一次与皇子、公主同食,宋嘉宁难免紧张,自始至终都垂着眼帘,小口小口地吃饭。

手腕突然一重,宋嘉宁回神,就见茂哥儿两只小胖手居然抱住了她不知不觉放低的胳膊,使劲儿往他嘴里送。看着弟弟张开的小馋嘴,宋嘉宁笑了,低头跟弟弟贴了贴额头。

赵恒点点头,自有小太监进来,先抱走篮子放外面摆着。

到了初六这日,韩夫人母子来畅心院给太夫人拜寿时,宋嘉宁与三芳早就提前躲在侧室了,庭芳羞涩一个人躲远远的,宋嘉宁与兰芳、云芳藏在门帘后,期待地往外看。宋嘉宁一个人占了一边,韩政昌母子是并肩走进来的,幸好韩政昌生的十分高大伟岸,让三姐妹看了个清清楚楚。

郭恕替两个妹妹谢他:“多谢王爷赏赐。”

男人算不上多俊朗,但绝对是相貌堂堂,宋嘉宁印象最深的是韩政昌挺直的鼻梁,显得特别正派。自己看够了,宋嘉宁跑过去将羞答答的姐姐拉了过来,她掀开一丝门帘给姐姐看。父亲祖母为她挑的男人,庭芳哪能真不好奇呢,半推半就地朝外瞥去,第一眼注意到男人很高,比哥哥还高,第二眼觉得男人偏黑,没有哥哥好看,最后忍着矜持再看一眼,又觉得还可以,长得周正,品行有父亲把关,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楚王等人都笑,只有赵恒扫了郭家兄妹一眼。

看过了,庭芳红着脸走开了,当日寿宴散席,太夫人单独询问最疼爱的大孙女,庭芳羞红脸颊点头,应了。太夫人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又特别不舍,向郭伯言林氏转达完孙女的心意,便把婚事交给林氏安排,她一心一意陪孙女。

郭恕陪三个妹妹回了松鹤堂,睿王已经到了,四位皇子分坐于厅堂喝茶。端慧公主最先跑进来,将篮子放到睿王与四皇子中间的紫檀木方桌上,炫耀道:“都是我自己摘的,回头拿去孝敬父皇。”

镇北将军韩达父子二月底就要返回边疆,恰好下旬有个吉日,两家婚事正式定了下来,约好年底韩家爷俩回京述职时完婚。

云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事解决了,韩达父子纵马离京,只留韩夫人坐镇将军府,操持聘礼等事宜。同一日,楚王府派人给卫国公府下了喜帖,邀请郭家众人于三月十八这日,到楚王府喝喜酒。郭伯言行事谨慎,暗中打听,得知楚王广邀群臣乃宣德帝授意,这才放心。

端慧公主嗤笑:“三哥种柿子又不是为了自己吃的。”她再小瞧三哥,也不至于轻视到这种地步。

楚王乃宣德帝长子,第一个儿子成亲,宣德帝自然希望办得热热闹闹的,彰显天家威仪。

云芳有点担心:“咱们摘这么多,王爷会不会不高兴?”

卫国公府这边,赴宴的男客只有郭伯言父子,女眷由太夫人带着宋嘉宁、云芳这两个小丫头,王府重地,去的人太多,容易惹麻烦。

三个姑娘拎着篮子碰头,都是满的。

要去王府吃喜酒,宋嘉宁前一晚早早睡了,翌日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街上有动静。宋嘉宁睁开眼睛,窗外还黑着,万籁俱寂,有车轮滚动声辘辘远去。宋嘉宁打个哈欠,懂了,应该是隔壁的寿王出发了,早早去亲哥哥那边帮忙。

他声音洪亮,带着几分怒气,刚刚摘了俩柿子的宋嘉宁心一紧,举着长杆望向那边,见楚王领着四皇子走了,端慧公主自顾自摘柿子玩,云芳姐姐也没有收手,宋嘉宁放了心,继续挑柿子,最后摘了满满一篮子。

宋嘉宁很困,继续睡了,等他们一行人抵达楚王府时,楚王府外已经停了长长一队马车。郭伯言、郭骁父子率先下马,太夫人也带着两个孙女下了车,祖孙三代走了一段路。进了王府,女眷直接去了后院。

楚王重重地叹了口气,弟弟过得苦,他也没了玩兴,走到树下吼四皇子:“下来!”

“那个就是秦王妃。”太夫人面带笑容缓缓往前走,嘴唇翕动,轻声提醒两个孙女。

赵恒转身,直接走了,侧脸清冷。

宋嘉宁已经不是刚进国公府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江南小户女了,早从旁人口中听过京城的这些皇亲国戚。

楚王鼓励地看着弟弟。

宣德帝有两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兄长便是打下大周江山的开国皇帝高祖,高祖病故,宣德帝登基,封底下小他一轮的三弟为秦王。秦王今年三十四岁,虽然挂着一个听起来很威风的官职,其实是个清闲王爷,平时深居简出,只与楚王叔侄关系非同一般,因为当初高祖皇帝、宣德帝哥俩联手征战四方时,只有年少的秦王留在老家,楚王整天跟在三叔身边,说是情同父子都不为过。

结巴一点又如何?能干点正事才是要紧的。

秦王妃与林氏年岁相当,但林氏美艳,秦王妃与其他京城美人相比,就显得有点不起眼了,身上也没有王妃的气派架子,笑着招待各府女眷,瞧着与普通官家夫人无异,看到太夫人,她还往外面迎了几步。

楚王好武,在他看来,读经史子集还有点用,练字作画却是玩物丧志。听福公公说弟弟闲的没事画一碗茶,楚王眉头深锁,打发福公公走远点,低声劝弟弟:“三弟,父皇不给你差事,是因为你不爱说话,只要你……”

“王妃多礼了。”太夫人受宠若惊道。

这是实话。

秦王妃柔柔道:“您是长辈,应该的。”说完看向宋嘉宁姐妹。

福公公及时替主子解围:“殿下,我们王爷最近就喜欢画吃食,前儿个还画了一碗茶呢。”

姐妹俩乖巧地行礼,秦王妃挨个夸了一遍。

楚王一愣。刚刚弟弟与福公公的话,他不太信,也没有怀疑什么,只想过来问问弟弟何时改了口味儿,却没料到弟弟要画柿子。弟弟擅长书画,楚王早就知道,但……抓起福公公手里的大柿子,楚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柿子有何可画的。

见礼过后,太夫人去花厅坐了,宋嘉宁老老实实待在祖母身边,听外面传来端慧公主的声音,她抿抿唇。太夫人仿佛知道她想什么似的,轻轻地拍了拍孙女小手。那边端慧公主与秦王妃客套完了,立即过来找亲外祖母,看到宋嘉宁,端慧公主脸色沉了下来,撒着娇要抢了宋嘉宁的位置。

“什么时候喜欢吃柿子了?”肩膀上突然一重,赵恒瞬间恢复淡然神色,侧目对兄长道:“不吃,作画。”

宋嘉宁正要让开,太夫人指着旁边一个主座道:“别抢别抢,给你留着位子呢。”

她仰望他时,眼中浓浓的敬畏或敬佩,很让他受用。

语气亲昵,眼里暗含警告。

赵恒不由多看了两眼,宋嘉宁都转身去摘柿子了,他目光还没收回来。她还小,赵恒生不出旁的心思,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喜欢他的胖丫头,一个单纯傻气贪嘴的丫头,赵恒平淡如水的日子,仿佛多了一点旁的味道。

端慧公主不敢在外祖母面前放肆,瞪宋嘉宁一眼,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可。”赵恒淡淡地说,话音未落,就见她唇角上扬,甚是开心。

宾客们欢声笑语地闲聊,当太夫人品完第三碗茶后,王府前院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云芳、端慧公主几乎同时跳了起来,要去前面看新人进门。太夫人笑,偏头劝小孙女:“安安也去看看吧,明年就是大姑娘了,想看我都不让你去。”

柿子离手,差事办妥了,宋嘉宁偷偷瞅瞅忙着摘柿子的其他人,她手痒痒,对着男人月白色的衣摆,鼓足勇气问道:“王爷,我可以去摘别的吗?”甜濡的声音,轻轻的细细的,就像刚刚她手里的柿子杆,套在了听者的心上,未摇已先晃。

而王爷娶亲,平民百姓一辈子能经历几回?

赵恒没动,示意福公公接。

宋嘉宁本就想看,既然太夫人允许,宋嘉宁便由太夫人的大丫鬟金桂陪着,雀跃地去了。

她小手白白净净,几乎全被柿子挡住了。

楚王府正门前,高高挂起的一双大红鞭炮还没放完,因此新人暂且不能进门。

宋嘉宁稳稳当当地摘了那个大柿子,放低长杆掏出完好无损沉甸甸摸起来就很馋人的柿子,她多看了几眼才转身,想把柿子交给福公公,却见福公公站赵恒身后去了。宋嘉宁没办法,硬着头皮走到赵恒面前,垂眸,双手托着柿子献了出去:“王爷请用。”

男客们都堵在那边看热闹,宋嘉宁几个小姑娘藏在走廊拐角根本什么都看不到,端慧公主任意妄为惯了,第一个溜了出去,要到跟前看,有她带头,云芳与其他三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姑娘互相瞅瞅,都紧随着跑出去了。

宋嘉宁连连点头,举起长杆继续瞄准柿子,郭公公退后,顺便拿走了那个碍事的篮子。

宋嘉宁小手扶着廊柱,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缩回了脚。

福公公就赶到宋嘉宁身边,满脸堆笑:“四姑娘,那就劳烦您了。”

就在这看吧,能看到多少是多少,门前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官,万一不小心踩了谁怎么办?

赵恒看看他,再看看窘迫地好像不敢再摘柿子的宋嘉宁,点点头。

手扶廊柱,宋嘉宁尽量踮起脚尖儿,人头攒动,宋嘉宁看到了鹤立鸡群的自家继父,面带微笑站在左侧官员中。宋嘉宁下意识寻找其他熟人的影子,忽的认出一张俊美如仙的侧脸,转眼间又被人影挡住了。

既然猜透了主子的心事,福公公连忙凑到主子身边,笑着配合道:“王爷,那柿子应该熟了,要不就请四姑娘帮您摘下来?”

宋嘉宁想到了早上听到的马车声,再看看门口的热闹,宋嘉宁有点好奇寿王此时的心情,除了替楚王高兴,大概也有几分酸涩吧?亲爹不给他赐婚,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们喜袍加身,洞房花烛。

再联想主子曾经与这位四姑娘联手猜过灯谜,福公公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些果树,都是为了四姑娘栽的!“烟锁池塘柳,杭城油爆锅”,卫国公府四姑娘嗜吃如命生的圆圆胖胖,现在京城哪个不知?当然,说四姑娘圆圆胖胖纯属谣传,只是比其他闺秀稍微胖点而已。

胡思乱想着,鞭炮终于放完了,一阵起哄声后,门前围堵的众人突然潮水般退到两侧,让出一大片空地。宋嘉宁眼睛一亮,整个身子都贴到廊柱上了,只探出脑袋偷瞄。楚王牵着新娘最先走了进来,楚王本就仪表不俗,今日一身大红喜袍,风流倜傥,眼角眉梢都是笑。新娘子头盖盖头,走得很慢,身段玲珑,摇曳生姿。

福公公偷偷打量一个人站在那边树下的国公府四姑娘,十一二岁的姑娘,头顶梳着双丫髻,插着粉色牡丹绢花,下面一张小脸粉嘟嘟的,杏眼黑亮,眉梢带娇,小小年纪便能窥见日后倾国倾城的美貌。

宋嘉宁呆呆地望着新娘,自从去年上巳节一别,她已经一年没见过冯筝了,不知冯姐姐还记不记得她。正想着,视野里又出现几道身影,二皇子睿王跟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后走在左侧,右侧是没有王妃的寿王与四皇子。

四皇子、端慧公主与郭恕兄妹都没有怀疑,在他们眼中,寿王脾气最为古怪,有什么怪异癖好都是正常的。福公公整天在寿王跟前伺候,知道主子不爱吃柿子这种甜腻的吃食,自然能推测出,他的王爷在撒谎,那么,主子为何要撒谎?

宋嘉宁的目光,定在了寿王身上,两人虽然隔壁住着,但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的冬月。眨眼百十日过去了,寿王好像又长高了一截,十七岁的他,脸上的青涩越来越淡,清隽的眉峰渐渐有了一丝凌厉的气韵。

“无碍。”给了她也给了所有人理由,赵恒重归原位。

看得入神,对方突然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宋嘉宁再瞅瞅那个非常出挑的柿子王,终于懂了,于是脸更红了,垂头道:“王爷恕罪,我不知道那是您的……”谁能想到王爷还占了一个柿子啊,真是奇怪的人,难道早就看中这个大柿子了,一直在等它彻底长熟?

宋嘉宁心一紧,立即缩回脑袋,心扑通扑通乱跳,再也不敢看热闹,领着金桂快步回后院去了。楚王、王妃身后,赵恒缓步前行,视线却被斜对面廊檐下的一抹海棠红吸引。胖丫头退的太快,他没看清脸,但赵恒知道,那个飞快逃走的穿海棠红褙子的小姑娘,是她。

赵恒只好再多说三个字:“本王的。”

娇小的身影消失,赵恒收回视线,看着走在前面的兄长与王妃嫂子,赵恒突然很想知道,胖丫头偷偷摸摸跑过来,是想看王爷迎亲的热闹,还是,想趁机看他一眼?

宋嘉宁脑袋低着呢,闻言茫然地抬起来,瞥见赵恒的手势,她继续仰头,再困惑地看赵恒,什么不可?

小小年纪,做出的举动却总能勾人兴趣。

赵恒指指上面,目光微冷地看着宋嘉宁:“不可。”

拜完天地,一对儿新人要入洞房了,男客们止步,楚王携着新娘子朝后院新房走去。

地上没有理由,赵恒仰头。高高的柿子树,树叶都被寒风吹落了,黄灿灿的柿子格外明显,就在宋嘉宁头顶正上方,有一块儿比较大的枝干空隙,只有一根树枝斜伸过来,枝头坠着一颗沉甸甸的大柿子,恰是宋嘉宁相中的那个。

女眷们早在院中等候,齐齐行礼,楚王朗声笑:“免礼。”

为何过来?赵恒看眼地上的篮子,他不想她摔了,但这个理由,绝不适合说出来。

气氛再次轻松起来,王爷王妃进去后,宋嘉宁扶着太夫人不紧不慢地往里走,站定了,宋嘉宁期待地盯着新娘子。

赵恒却无心多看,因为宋嘉宁的这个毫无预兆的喷嚏,将其他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赵恒不用偏头也知道,兄长、四皇子、端慧公主与郭恕兄妹,肯定都在看他,也在想着一样的问题。

盖头底下,冯筝紧张地手心冒汗,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衣摆,冯筝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去年上巳节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位王爷看上,宫里选秀,待字闺中的她躲不过,但冯筝并不觉得她能当上王妃,直到圣旨传来,宣德帝将她赐婚于楚王。

宋嘉宁整个人都懵了,反应过来慌不迭抱着长杆侧退两步,红着脸嗫嚅道:“王爷,您,您怎么来了?”居然当着王爷的面打喷嚏,宋嘉宁觉得好丢人,脑袋都抬不起来了,脸蛋红红的,比树上的柿子还惹人垂涎。

冯筝这才知道,楚王是真的看上她了,喜欢到要娶为王妃,只是,两人只共处过短短一个多时辰,说的话屈指可数,楚王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姑娘,思来想去,楚王真正喜欢的,唯有她这张脸。

打完喷嚏的宋嘉宁,说不出来的舒服,只是没等她抬起头,余光突然发现身后有抹月白色的衣摆,宋嘉宁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就见寿王爷竟然站在那儿,距离她不过一臂!

冯筝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今日楚王能喜欢她的脸,明日遇到更美的,肯定也会轻易动心。冯筝想嫁给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男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安稳白头到老。如今嫁给楚王当王妃,等待她的,注定会是一院子莺莺燕燕,勾心斗角争宠。

眼看宋嘉宁一只脚就要踩进篮子了,赵恒甚至已经伸出了手,宋嘉宁突然顿足,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然后在赵恒不解的目光中,眼睛一闭脖子一仰,清脆地打了个喷嚏!

盖头掀开的那一刻,冯筝心如死水,得亏脸上涂了一层胭脂,不然光是一张苍白的脸蛋,就要吓坏新郎。但期待这日期待了一年多的楚王,惊艳过后,因为离得太近,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新娘子眼中的苦涩。

其他人都忙着,没人注意到她,只有赵恒,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这一年,楚王魂牵梦萦的,是冯筝在马车中瞪他的那一眼。他喜欢冯筝的大胆与小泼辣,他以为冯筝会高高兴兴地当他的王妃,眼下他欢欢喜喜娶进来的新娘子竟然是一张苦脸,楚王脸色登时一冷,非常难看。

宋嘉宁并不知道有人在看她,脖子都快酸了,终于相中一个大柿子。宋嘉宁眼睛发亮,举着长杆往后走,退一步再估测估测位置,然后继续退,杏眼只盯着柿子,忘了身后她刚刚放了一个留着装柿子的竹篮。

主持楚王婚事的女官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急中生智打趣道:“王妃貌比天仙,殿下看愣了是不是?瞧王妃都被您看得不好意思抬头了。”

大半年不见,她长高了,曾经孩子似的身子已经现出了几分玲珑,前面没什么变化,腰细了,高高举着长杆,蜜合色的夹袄提了起来,露出被白色长裙圈出来的小腰,那么细,单看背影,像个矮个子的妙龄姑娘。

有她打岔,楚王总算记起现在不是质问的时候了,趁彻底揭开盖头的那一瞬,用只有新娘子能听见的声音道:“不高兴当王妃?”

有的玩有的吃,还是贵人们允许的,宋嘉宁开心极了,眼里再没有什么王爷公主,仰着脑袋寻找最满意的柿子下手。她挑柿子挑的认真,赵恒负手站在不远处,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个大胆喜欢他的小丫头。

冯筝身体一僵,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她及时清醒过来,努力装出害羞的样子。

宋嘉宁与云芳选了另一棵树下手,一人站一边。

楚王这才侧身,让一屋子女眷瞧瞧他的王妃是何等姿色。

小太监们很快取了三根长杆过来,杆头围了一圈比柿子略大的铁丝,铁丝下面套着一个纱袋。福公公熟练地示范了一下如何摘柿子,用铁圈勾住柿子轻轻一用力,柿子就掉进纱袋中了。端慧公主率先举着长杆去摘,故意跑到四皇子那棵树下,套四皇子够不到的果子。

众人当然好好夸了一番。

宋嘉宁嘴唇动了几次,还是没好意思再补上一句谢。

宋嘉宁第一次看到新娘子,母亲改嫁那日她都没能在场,此时此刻,看着冯筝头上珠光宝气的凤冠、脸上精致的妆容,宋嘉宁惊艳极了。当冯筝局促的目光移到她这边时,宋嘉宁由衷地笑,水亮的杏眼中装着发自肺腑的羡慕与祝福。

赵恒却早已移开视线。

冯筝苦涩的心莫名暖了一点,至少,这屋里有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以后或许可以走动。

云芳大喜,用力地“嗯”了一声,因为事先有了准备,还得体的道谢:“多谢王爷!”

夜幕降临,宾客们散去,楚王喝得一身酒气,摇摇晃晃来了新房。

得了答案,赵恒立即转向三姑娘云芳,用眼神询问同样的问题。

冯筝低头坐在床上,小手紧紧地攥着,打定主意楚王做什么她都不反抗。

宋嘉宁惊讶地仰头,撞进一双云雾弥漫的眼,明明很清澈透亮,可是细细分辨,那双眼便如幽不见底的潭水,叫人琢磨不透。还想探究,察觉男人微微皱了下眉,宋嘉宁心一慌,紧张之际将心底的大实话说了出来:“想……”

楚王喜欢看她瞪眼睛,不喜欢她现在死气沉沉的样子,拉着一把椅子放到冯筝对面,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低头,盯着冯筝道:“嫁给本王,委屈你了?摆这种脸色给本王看。”

宋嘉宁情不自禁地望着转身离开的小太监,正羡慕呢,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溪水般清润的询问:“想要?”

他呼吸里全是酒气,熏得冯筝红了脸。记起出嫁前母亲殷切的叮咛,冯筝摇摇头,看他一眼,垂眸道:“能嫁给王爷,是民女三生修来的福分……”

这回没等赵恒使眼色,福公公便笑了:“公主莫急,一会儿您就能摘了。”说完差遣后面跟着的小太监去拿杆子。

话没说完,楚王突然一声冷哼,靠回椅背,愤愤然道:“我这人不喜强人所难,你若真不喜欢我,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家,婚事作罢。”

端慧公主对结巴三哥的喜好没兴趣,她现在只想摘柿子,可柿子树高,树杈也高,最低的柿子她都碰不到。四皇子还在显摆问她要不要他帮忙摘,端慧公主不稀罕,扭头朝赵恒撒娇:“三哥,我也想摘柿子玩,你帮我想想办法。”

冯筝如坠冰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宋嘉宁意外地瞅了瞅不远处的赵恒,没想到神仙似的人物,竟然有这种喜好,不过她好喜欢这座园子,国公府后花园也挺大,但种的都是供人观赏的花树,除了装点花园,什么用都没有,真是浪费地方。

楚王当她高兴成这样,重重喷出一道酒气,绷着脸起身,大步往外走。可就在他即将跨出内室门口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压抑不住的哭声,先是低低的,跟着便遏制不住似的,连续不停地抽噎起来。

福公公替主子回答道:“王爷一直向往田园生活,五谷杂粮收拾起来费事,便种几棵果树,得空剪剪枝叶,怡然自得。”

楚王皱眉,回头,看到她伏在床上,哭得瘦削的肩膀颤啊颤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姑娘,莫名叫人怜惜。

“三哥,你种这么多果树做什么啊?”端慧公主新鲜地望着那些柿子,奇怪地问。院墙之后,澄碧天空如一幅广袤的画布,高大的树木、黄灿灿的柿子,竟出奇地漂亮,是端慧公主从未见过的乡野景色。

楚王情不自禁往回走了几步,刚要哄两句,记起是冯筝先气的他,楚王再次顿住,没好气道:“是你不想嫁我,现在我放你回去,你不高高兴兴地走,赖在我这儿哭什么?”哭得那么可怜,好像他欺负了她,倒打一耙。

赵恒皱了皱眉,树底下楚王不以为意,不信四皇子会笨到摔下来。

冯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男人竟然说出“她高高兴兴离开”这种无赖的话,冯筝的凄苦顿时转为怒火,猛地抬起头,披头散发瞪着眼睛质问道:“王爷不喜强人所难,去年选秀为何要我做你的王妃?如今我都进门了,王爷竟然要我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哪里不好被您赶出去了,您是存心要逼死我吗!”

“三哥,端慧,表妹!”四皇子不知何时爬到了树上,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朝最树下众人招呼。

她一句比一句声音高,发髻散乱,眼睛亮的吓人。

赵恒颔首,示意福公公引路,然后他与端慧公主并肩走在前面,宋嘉宁兄妹三个跟在后头。走了约莫一刻钟,绕过一片假山,前面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寿王府后花园挨着卫国公府的西侧,偌大一片空地种的都是果树,只是这个时节,大多数果树叶子都落了,光秃秃的谁也分不清是什么,唯有两棵高大的柿子树挂满了黄澄澄的柿子。

楚王喜欢的就是她这股子辣劲儿,冯筝朝他发火,他却一下子不生气了,三两步凑到冯筝面前,伸手就把寻死觅活的新娘子搂到怀里,语无伦次地哄道:“我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你死?好好好,你哪儿都别去了,就在这住下,给我当一辈子王妃!”

端慧公主茫然地眨眨眼睛,忽然雀跃道:“我也要去百果林!”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什么果树,只吃过各种贡品果子。

“我不稀罕!”冯筝使劲儿挣扎,一边挣一边哭:“谁稀罕给你当王妃?我只想嫁个一心待我的人,是你非要选我进来,让我困在王府哪都去不了,见天看你宠你那堆小妾!”

宋嘉宁耳朵一动,百果林?难道寿王府还种了别的果树?

“我何时有小妾了?”楚王冤枉,紧紧抱着想跑的人道。

福公公心思一转就明白了,笑道:“大殿下、四殿下人在百果林。”

冯筝嗤了一声,泪眼瞪着他道:“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你这么好色,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抢别的美人进来?”

赵恒又看了福公公一眼:“何处?”

楚王冤枉地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道:“我怎么好色了?前阵子我心疼三弟身边没人,特意给他买了两个扬州瘦……女子,三弟不要,我就打发了那二女,我要是好色的,还不收了自己用?”

端慧公主不管,暗暗得意。

冯筝不信,继续挣扎。

郭恕站在赵恒身后,狠狠地瞪表妹,他也不知道如何与这位惜字如金的王爷打交道啊。

她被他搂着,扭来扭去把楚王的火擦出来了,太喜欢冯筝这耍气样,楚王直接给人摁床里面去了,一边扯新娘子衣裳一边喘着气道:“我是好色,我就好你的色!让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也没门!”

福公公纳闷,端慧公主也头疼,她只想自己四处走走,三哥跟着,她不理他不合适,理了,三哥每次最多说四个字,她听着都费劲儿。尴尬地同行了一段路,端慧公主灵机一动,朝赵恒笑道:“三哥,你去找大哥四哥吧,我跟两个表姐逛。”

说着一头扑下去,堵住冯筝还欲叫骂的嘴,一阵猛亲。

赵恒颔首,起身离座,意思不言而喻。端慧公主没有多想,福公公意外地盯着自家主子的侧脸,心里纳罕极了,论关系,王爷与四皇子还稍微亲近点,与刁蛮任性的端慧公主甚少说话,现在怎么愿意陪端慧公主逛了?

一时间,挣斗声,叫骂声,同时响起,飘出窗外,逗笑了院中伺候的丫鬟。

端慧公主来了兴致,朝赵恒道:“那我们也去啦,三哥这边我今天第一次来呢。”能出宫总是好的。

看了一次楚王迎亲,宋嘉宁心有触动,当晚便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她长大了,母亲与继父给她挑了一个好男人,绣娘们围着她为她缝制嫁衣,大红色的嫁衣转眼便能穿了,喜婆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为她盖上红盖头。鞭炮声响,继父一直将她背到花轿上。

赵恒看了福公公一眼,福公公低头笑道:“回公主,楚王殿下带四殿下游园去了。”

梦里的宋嘉宁美极了,花轿一颠一颠的,颠得她心里的蜜翻着滚儿晃悠。正美着,花轿突然被人拦住,她困惑地掀开盖头,就看到郭骁铁青的脸,他一身银甲站在花轿前,大手一探就把她扯了出去,狠狠掐着她脖子,目眦欲裂:“贱妾欲嫁何人!”

郭恕与其他三位皇子多多少少说过话,与这位鲜少露面的寿王爷几乎没有打过交道,行完礼便偷偷朝端慧公主使眼色。端慧公主也不习惯与寿王相处,四处张望一圈,好奇道:“三哥,四哥呢?大哥二哥来了吗?”

宋嘉宁脖子好疼啊,她绝望地去拽他手,却摸到自己的脖子,眼睛一睁,醒了。

“谢王爷。”宋嘉宁站直身体,规矩地垂着眼帘。

发了会儿呆,宋嘉宁起床梳洗,去给母亲请安,听见母亲吩咐厨房做几道柿子、大姑娘爱吃的菜,原来是继父吩咐的,今晚一家人都在临云堂吃。

“起。”赵恒言简意赅。

郭骁天快黑才从马军营归来。得知父亲叫他去临云堂,郭骁疾步回了颐和轩,简单擦擦脸换身家常袍子,再匆匆赶到临云堂,进屋就弯腰朝主位上的二人赔罪:“营中有事耽搁,劳父亲母亲久等了。”

跟在堂兄身后,宋嘉宁与云芳一块儿屈膝行礼:“民女拜见王爷。”

郭伯言的确等了很久,脸色不太好看。

宋嘉宁有一瞬的失落,说不清道不明,很快又释然,堂堂王爷,哪那么容易攀上交情?

林氏柔声道:“正事要紧,看你热的,快坐下来喝口茶吧。”

那种感觉就像,两人其实从未接触过,他还是尊贵的王爷,她只是卫国公府一个普普通通的闺秀,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情。

“谢母亲关怀。”郭骁平静道,看眼父亲,然后走到郭伯言左下首落座,庭芳刚刚为哥哥倒了茶,郭骁一口气喝了半碗。放下茶碗,视线无意扫过父亲那边,就见茂哥儿歪着小脑袋在看他,目光相对,小家伙突然咧嘴笑了,扭头钻到父亲怀里,好像谁在逗他一样。

他刚刚看她了,两人的目光有短暂的碰撞,但没等宋嘉宁守礼地垂眸,他清凉如水的目光已淡淡移开,那种拒人千里的漠然,瞬间让宋嘉宁记忆中的猜灯谜、送杨梅糖、同船共游,都成了泡影。

郭骁正要移开视线,男娃又歪脑袋瞅他,眼神一对,小家伙再次扭头笑。

宋嘉宁上次见寿王还是三月的上巳节,如今八个多月过去了,眼前的寿王好像变了一个样,年初还带着少年郎的青涩,此时脸庞更俊朗了,身上那种谪仙的气度也越来越盛,叫人自惭形秽,不敢冒然靠近。

郭伯言瞅瞅长子,道:“茂哥儿喜欢你,你抱会儿。”

绕过影壁,穿过轿厅,前面就是松鹤堂,寿王府主人招待宾客的地方。厅堂房门大开,宋嘉宁一抬头就看到了里面朝南而坐的寿王爷,穿了一条月白色的暗纹蟒袍,腰系玉带。男人正低头品茶,眼帘低垂,眉如青峰,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眼,目光随意扫过他们四个,抬手将茶碗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有意要让两个儿子亲近。

端慧公主瞪他一眼,到底闭上了嘴。

父亲发话,郭骁只好过去接茂哥儿,还有几步远呢,男娃小胳膊就抬起来了,等着哥哥抱,水汪汪的眼睛盛满了喜欢。

他不喜欢表妹的蛮横,但身为表哥,也不能看着表妹傻了吧唧地得罪人。

与弟弟丰富充沛的感情比,郭骁神色如常,只在抱弟弟起来时,一手及时托住了男娃后背。

郭恕点了点表妹脑袋,低声提醒道:“闭嘴。”

抱的少,不代表不会。

宋嘉宁心思敏感,端慧公主公然不把赵恒看在眼里,她立即听出来了,只当不知。

然后这一抱就惹上了麻烦,茂哥儿太喜欢哥哥,吃饭的时候也要赖在郭骁怀里。

刁蛮任性的公主,年纪又小,并未意识到这番话传到宅子主人耳中,会引起对方什么感想。

宋嘉宁坐郭骁对面,忍不住留意对面的一大一小。

用了半碗,前面忽传来端慧公主不甘的抱怨:“外祖母真是的,偏偏今天去上香,害我白跑一趟。”

郭骁一手抱茂哥儿一手拿筷子,茂哥儿刚开始挺老实,没过多久就调皮了,挺着身子往前扑,要抢哥哥的筷子跟碗。郭骁一手捂着茂哥儿胸口避免撞到,一手往前挪碗,茂哥儿仰头,朝哥哥“啊”了一声,嘴角流下一道非常丰沛的口水。

赵恒一人端坐在厅堂,端起茶碗细品,进贡的上等黄山毛峰,清香甘醇,韵味隽永。

郭骁及时给抹掉,动作轻柔。

睿王还没到,楚王只当弟弟要留在这边招待睿王,便领着四皇子去逛园子了。

郭伯言是欣慰,林氏很受触动,第一次觉得,继子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

赵恒放下茶碗,看着楚王道:“有劳。”

宋嘉宁心情有点复杂,郭骁似乎真心喜欢茂哥儿,因为血缘的关系吧?

“三哥,带我去逛逛吧,二哥说你的王府最大。”四皇子正兴奋着,也不落座,直接对赵恒道。

亲的就是亲的,不是亲的,中间总隔了什么。

楚王好笑的摇摇头,端慧公主才多大,整天只知道念叨郭骁的好,不知是当哥哥喜欢还是当未来的驸马。

“安安?”

四皇子朝西边卫国公府扬扬下巴:“去找她好表哥了。”

宋嘉宁回神,林氏好笑,重复郭伯言的话:“明日休沐,你们父亲要带咱们去庄子上踏青。”

“端慧呢?”看着东张西望朝厅堂走来的四弟,楚王疑惑道。

“父亲真好。”宋嘉宁甜甜地道,春光烂漫,最适合出门游玩。

四皇子是第一次来。皇宫乃天底下最最贵的宫殿,但其实各宫院子能活动的地方真不大,人多拥挤更显闭塞,王府却不一样了,地广人稀,四皇子从宫里出来进了王府,就像鸟雀飞出笼子奔向树林,呼吸都更顺畅了,看哪儿哪新鲜,心底悄悄地憧憬他封王赐府那日。

郭伯言笑,目光落到了长女脸上,长女年底就要出嫁,他这次主要是想陪长女同游,前面十几年他忙于为皇上效命,都没机会好好陪孩子。庭芳明白父亲的心意,心里又暖又酸,父亲终于有闲暇了,她却已经长大,没多少机会再在父亲身边尽孝。

楚王是赵恒的亲哥哥,早来这边看过好几次了,虽然对弟弟种了一大片果树这等自暴自弃之举表示过痛心恼火,可果树都结果子了,弟弟那么喜欢,他总不能让人把树砍了,只能将满肚子酸水倒回去,暗暗决定将来要想办法帮弟弟将王府迁到内城去,重新盖个气派的府邸。

翌日一早,林氏抱着茂哥儿上了一辆马车,宋嘉宁与庭芳坐后面那辆,郭伯言、郭骁父子骑马,一家六口第一次出游,出城路上,吸引了无数百姓视线。

寿王府。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子前。

宋嘉宁躲在兄长身后,瞥见端慧公主气急败坏的样子,有点想笑。

郊外视野广阔,青山绿水处处生机勃勃,宋嘉宁拽着庭芳去放风筝,郭骁轮流帮妹妹们举高高。风筝飞起来了,姐妹俩并肩往远处走,郭骁扫眼席地而坐的伟岸父亲与貌美继母,一人负手站在溪流边,凝目看天上的风筝,视线偶尔掠过牵风筝的两个姑娘。

端慧公主气结,偏偏找不到话反驳。

一家六口各得其乐,远处却突有一道急促马蹄声迅速逼近。

“自然是去王府做客,你管得着吗?”郭恕将妹妹拉到身后,低头朝端慧公主笑,十分欠揍。

郭骁循声侧首,躺在草地上举着小儿子给踩胸口的郭伯言神色微变,缓缓坐了起来。

端慧公主就盘算要不要在卫国公府住一晚,走出卫国公府大门,她才突然注意到云芳旁边的宋嘉宁。端慧公主越发不高兴了,皱眉瞪宋嘉宁:“你跟来做什么?”

报信的禁卫已到近前,马未停稳人便跳了下来,踉跄几步终于来到郭伯言面前,低头禀报道:“国公爷,西北送来八百里加急,辽兵昨日偷袭灵州,灵州失守,皇上宣您即刻进宫!”

云芳摇摇头:“祖母没说,多半要后半晌了。”

郭伯言登时将幼子塞给妻子,翻身而起,抢了报信禁卫的马,绝尘而去。

端慧公主嘟着嘴,失望地问她:“外祖母他们何时回来?”

大周与辽国的边疆横贯东西,绵延数千里,东北诸州地势平坦,交战有利于辽军铁骑,故以往辽军多次南下,都是从东北一带突袭,宣德帝也在那边安排了重兵把守,交给威名远扬的镇北将军韩达坐镇。西北一带多山川,易守难攻,因此朝廷只安排了八万兵马。

“表妹走吧,咱们去寿王府逛逛,我早就想去瞧瞧了。”云芳拉着端慧公主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谁都没想到,这次辽军竟然连夜从西北偷袭,攻了大周将士一个出其不备,势如破竹地拿下了西北第一要塞灵州。战报传进京,宣德帝大怒,下令斩首弃城而逃的灵州守将,提拔原来的副将为主将,并命卫国公郭伯言亲率十万禁军赶去支援。

端慧公主这次出宫,替异母所出的结巴三哥贺乔迁之喜倒是其次,主要是想见见多日不见的亲表哥郭骁,所以马车停在寿王府门前,她让四皇子先进去,直接扭头跑去卫国公府了,进了门才得知,她的好表哥与外祖母都不在家。

郭骁也在调遣的禁军之中。

太夫人等人出发不久,楚王最先过来,跟着就是宫里的四皇子与端慧公主。

一个国公爷,一个是世子,父子俩都要去战场,太夫人忧心忡忡,早早带着庭芳来临云堂等着,如此儿孙一回府,她便立即能看到了。林氏、宋嘉宁自然要陪着,二房、三房的几口子也都来了。

翌日太夫人受儿子所托,早早领着二夫人、三夫人去安国寺上香了,同时带走了两个孙女,郭骁、郭符亲自护送。林氏主持内宅,顺便照顾茂哥儿,宋嘉宁与云芳早早打扮好,老老实实等消息。

一更时分,郭骁先归,身穿铠甲。进来环视一圈众人,郭骁肃容对太夫人道:“祖母,明早寅时大军就要出发,父亲今晚宿在军营,派我回来知会您一声,叫您与母亲、叔父婶母都早点歇息,不必为我们忧心。”

兄弟俩对个眼神,分头离开。

“不回来了?”太夫人怔怔地道,有点无法接受,她还有好多话要嘱咐儿子。

郭恕哼道:“她敢。”

“军情紧急,父亲脱不开身。”郭骁简单道,然后看向林氏:“母亲,还请您为父亲收拾几套衣裳。”

郭骁点点头,目送堂弟走出几步,他再次叫住人:“端慧刁蛮,若她耍公主脾气,就让嘉宁先回来。”

林氏心慌意乱,闻言匆匆就往后院安排去了。

“好,大哥放心。”郭恕挺起胸膛保证道。

知道太夫人有话要对郭骁讲,二房、三房众人分别叮嘱郭骁一番,先散了。对他们来说,郭伯言隔两年就要带次兵,每次都战无不胜,大家并不怎么担心。

郭恕沉思片刻,想到了十四岁的四皇子,他与两个妹妹年龄最近,最值得怀疑。

他们一走,临云堂顿时显得冷清起来,太夫人不是很担心长子,却怕长孙年少轻率,在战场上受伤,遂拉着郭骁的手叮嘱了很多。郭骁认真地听,时不时点点头,余光几次瞥向一侧的两个妹妹。

郭骁冷声道:“以防万一。”

庭芳紧张极了,俏脸泛白,细细的眉深深蹙起,眼里全是兄长。

郭恕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不至于吧?她们俩才多大?”反正在他眼里,底下两个妹妹还都是孩子呢。

宋嘉宁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神色,但胖丫头脸蛋白里透红,郭骁本能地猜测,继妹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

郭骁不想继妹与寿王有任何牵扯,离开临云堂后,他单独将三弟郭恕叫到一旁,低声叮嘱道:“几位殿下都不小了,明日你仔细看着云芳嘉宁,别让她们俩落单。”

宋嘉宁确实不担心,并非她不在意郭骁的生死,只是觉得,有郭伯言在呢,肯定不会叫郭骁出事。不过宋嘉宁还没傻到真的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很努力地在装担心了,奈何郭骁眼睛太毒,没能蒙混过关。

这位深居寡出的寿王,居然如此心机深沉,继妹才十一岁,他就惦记上了,就是不知寿王没得到赐婚,是否与继妹有关。

太夫人说了好多好多,事无巨细都嘱咐过了,这才让孙女们与兄长惜别。

郭骁明白父亲的深意,他自己也不稀罕去寿王府,只是……目光扫过乖乖坐在妹妹们中间的继妹,记起寿王对继妹的特殊,郭骁胸口有点堵。寿王府开始改建后,郭骁便暗暗留意隔壁的动静了,因此知道寿王府后花园靠近自家这边,移栽的全是果树,还是十几年树龄已经结果的。当时郭骁不太明白,直至瞥见宋嘉宁向往的眼神,郭骁才猛地醒悟。

庭芳都快哭了,抬头望着亲哥哥,满肚子话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眼中泪光浮动。妹妹怕成这样,郭骁却难得笑了笑,摸摸妹妹脑袋道:“庭芳安心待嫁,回来哥哥背你上花轿。”

二公子郭符叹口气,但大伯父都临时安排祖母去安国寺了,他只能从命。

庭芳心里一酸,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扑过去抱住兄长,脑袋抵着郭骁胸口哽咽道:“哥哥你保重,有空记得给我写信,还有父亲,你跟父亲说,说我想他,叫他早点凯旋,祖母、母亲,我跟妹妹都等着呢。”

林氏管家学得快,朝廷大事她不懂,郭伯言怎么说她就怎么办,翌日孩子们过来,她转达了郭伯言的意思。

郭骁拍拍妹妹肩膀,目光多了几分温柔:“好。”

君心难测,郭伯言不得不谨慎行事,寿王的面子不能驳了,但该避讳的还得避讳,只派顽劣的三侄子与两个半大丫头,就算传到宣德帝耳中,宣德帝也不会猜忌什么。

庭芳哭了会儿,红着眼圈站直了,扭头看宋嘉宁。

宣德帝最忌讳皇子们结党营私,郭伯言至今也没想通宣德帝为何要将寿王府定在自家旁边,虽然寿王注定与皇位无缘,可寿王是楚王的亲兄弟,若楚王有心拉拢他,完全可以借来寿王府瞧弟弟的幌子偷跑过来。

宋嘉宁一抬头,便落入了郭骁那双幽深的黑眸,犀利如鹰,仿佛能看穿她心。宋嘉宁本来准备了几句惜别之词,被郭骁这么盯着,宋嘉宁顿时都忘了,漂亮的话临时编不出来,便想到什么说什么:“大哥,你,你到了战场要小心,听说辽人特别凶狠,你打得过就打,万一打不过……”

长女、侄女都很懂事,郭伯言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道:“母亲那日要去安国寺,平章、符哥儿得跟着,王府那里,叫恕哥儿带安安、云芳去就行了。”

说到这里,宋嘉宁突然说不下去了,怎么听着有点丧气?

夜幕降临,郭伯言回府了,抱抱茂哥儿,然后将儿子交给乳母,夫妻俩带着宋嘉宁一块儿用晚饭。郭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林氏给女儿夹口菜,用到一半才记起帖子的事,柔声细语地对郭伯言说了:“……庭芳、兰芳都说不去,世子请您做主。”

“没有你大哥打不过的辽兵。”看出她卡住了,郭骁淡淡地道。

郭符等人连忙婉拒,坐一会儿就各回各院了。

有了梯子,宋嘉宁立即露出个奉承的笑:“嗯,大哥最厉害了。”

林氏点点头,接过帖子,笑道:“那你们继续玩,晌午都在这边吃吧。”

她这个马屁拍的很诚心,杏眼倒映着灯光,明亮水润。郭骁看了一眼,胸口终于舒服了。

郭骁却将帖子还给林氏,正色道:“寿王府不同寻常街坊,此事还请母亲问问父亲。”

原来继妹并非不关心他,而是太信任他。

“嗯,咱们一起去。”忽视郭骁无声的反对,宋嘉宁笑着对云芳道。

亲妹妹摸头了,郭骁顺手也摸了摸宋嘉宁脑顶,以兄长的口吻叮嘱道:“我与父亲不在,你要好好听祖母母亲的话,有空多陪陪祖母,暂且别惦记去外面逛,等我回来,大哥带你们出门。”

宋嘉宁本就想去,现在哥哥姐姐都劝,她便笑了,刚要点头,忽然瞥见郭骁冷峻的脸,黑眸幽幽地盯着她。宋嘉宁心一缩,但毕竟不是刚进府的时候了,她虽然还是怕郭骁,却也不至于怕到什么都听他的。宋嘉宁很清楚,郭骁瞧不起她,怀疑她想勾搭寿王,怕她坏了国公府姑娘们的名声,可宋嘉宁根本没那心思,身正不怕影子歪,她不犯错,郭骁又能如何?

宋嘉宁很不习惯他的碰触,一边点头一边挪到庭芳身边。

“就是就是,一起去,没准王爷还许咱们自己摘柿子呢。”云芳热情地撺掇宋嘉宁,她也喜欢吃柿子,下人们买来的能跟自己摘的一样吗?

两刻钟后,郭伯言、郭骁的行囊都收拾好了,庭芳扶着太夫人,林氏牵着宋嘉宁,四人一块儿将郭骁送出府。郭骁翻身上马,最后看眼家中女眷,目光一沉,头也不回地出发了。太夫人心提了起来,林氏望着继子远去的背影,心中却在惦记另一个人。

“安安去吧,放心,有我们在,公主不敢欺负你。”郭符不屑地道。每次兄妹几个在后花园逛,四妹妹都会对着寿王府的柿子树咽口水,郭符猜到妹妹肯定想去,顾忌端慧公主罢了。

夜色弥漫,林氏先送太夫人回畅心院,再看着女儿、儿子入睡,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母亲不帮她出主意,宋嘉宁抿抿唇,心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想去寿王府看柿子树,一个提醒她端慧公主不是好惹的。

屋里留了一盏灯,林氏躺在床上,久久难眠。

现在坊间已经有柿子卖了,林氏让采办管事给女儿买了柿子,但寿王府的两棵柿子树挂满了黄澄澄的柿子,不但勾人的馋虫,也勾着人去树下瞧瞧。三房的尚哥儿就闹了好几次了,说是想去树上玩,现在三夫人都不许小家伙往后花园跑。

她很担心。

宋嘉宁本能地看向母亲。林氏温柔浅笑,女儿过了年也才十二,倒不用太避讳,她随女儿心意的,而且林氏知道,女儿九成九是愿意去的,早在寿王搬过来之前,女儿就三天两头跟她嘀咕寿王府园子里的情况,什么寿王府栽了柿子树,树上结了很多青柿子,过了俩月,又咽着口水告诉她,寿王府的柿子变黄了……

刀枪无眼,虽然郭伯言是大周的常胜将军,但谁能保证他次次都能打胜仗?万一这次……林氏脸白了,不敢再想下去。她已经没了一个丈夫,与郭伯言的缘分先是苦的,生完茂哥儿林氏才看出来,郭伯言对她动了几分真情,一个给了她们娘俩安稳、一个娶了她后便只守着她的男人,日复一日,林氏不知不觉动了心。

一共四个姐妹,两个都不去,云芳一把抱住宋嘉宁胳膊,急道:“安安你陪我去!”怎么都得带一个姐妹作伴的。

可她刚尝到甜,郭伯言就要去战场了。

十三岁的兰芳也摇摇头。

林氏翻个身,眼泪落了下来。前夫年纪轻轻的,在进京春闱之前突染恶疾而亡,有人说是她克夫,林氏不知道自己到底克不克,但现在,林氏很怕,会不会她真的是个克夫的女人,谁娶了她都不得好?

庭芳看看林氏,小声道:“母亲,我大了,就不去了,让妹妹们去吧。”她年后就要十六了,祖母上次已经明说要准备她的婚事,不适合再去凑这种热闹,毕竟楚王、睿王、寿王都大了,又不是嫡亲的表哥。

林氏不怕再当一次寡妇,她只怕郭伯言再也回不来了,怕她的茂哥儿还没学会喊爹爹就……

少年郎们稳重些,云芳高兴道:“好啊好啊,王府那么大,我早就想过去逛逛了。”

哭着哭着,林氏睡了过去,睡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到一点动静,林氏惊醒,就听有急促的脚步声朝她而来。林氏猛地扭头,隔着薄薄的纱帐,借着睡前留着的那盏灯,她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那人挑起帐子,露出一张她早已熟悉的冷峻脸庞。

郭骁无意识皱了下眉,接过请帖,上面果然如继母所云。

还没说话,林氏眼泪先下来了。

兄妹几个说说笑笑,林氏来了,丫鬟们齐齐行礼,三芳没动,坐在榻上朝林氏笑,郭符郭恕兄弟手脚并用跳下地,恭敬地喊“大伯母”。林氏朝三个少年郎点点头,然后将一张红底烫金的请帖递给郭骁,笑道:“后日寿王府宴客,只请了楚王、睿王、四殿下与公主,寿王道咱们两府毗邻而居,你们又是公主的表亲兄姐,故请你们那日去王府一同吃席。”

郭伯言怔住,看着那泪疙瘩沿着她白皙的脸庞倏地滚落,他先是震惊,随即狂喜。

宋嘉宁嗔了他一眼。

“担心我?”郭伯言坐下去,伸手将人搂到怀里。

郭符点头,瞄眼对面乖巧可爱的四妹妹:“还是像安安好,长胖点,正好给安安作伴。”

林氏紧紧抱住男人宽阔的脊背,什么都没说。

“长得像大哥,脾气可千万别随了大哥。”郭恕忧心忡忡一本正经地道。

郭伯言蹭蹭她脑顶,目光变了几变。他半夜溜回来,主要是想出发前见她一面,告诉她别担心,此时此刻,看到她为他落泪,郭伯言突然想要一个答案。大手无意识地穿过她浓密的乌发,郭伯言低声问道:“怕我出事,你们娘俩在国公府不好过了,还是怕,将来没人这样抱你?”

宋嘉宁仔细观察弟弟,除了眼睛酷似郭伯言、郭骁父子,其他地方没看出来,一是弟弟太小五官没长开,二来她哪知道郭骁满月那会儿长啥样。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为了女儿才答应改嫁的。

郭骁面无表情。

林氏不语。

“祖母说,五弟长得跟大哥小时候一模一样。”云芳点点茂哥儿的小胖手,瞅瞅郭骁道。

郭伯言抬起她下巴,非要她说。

茂哥儿刚吃饱,仰面躺在榻上,大眼睛一会儿转向左边的四个姐姐,一会儿望向右边的郭符郭恕兄弟,哪边有声音就往哪边转。因为站在榻前的郭骁从未出声,小家伙大概也不知道那里还有一位兄长。

目光纠缠,林氏潋滟的泪眼已经泄露答案,但她还是抹抹眼睛,故作平静地道:“等国公爷回来,我再告诉您。”

宋嘉宁特别稀罕弟弟,以前下了课总是跟三个姐姐一起玩,现在下了课就跑回临云堂,趴在榻上看弟弟,郭家三芳与双生子想见她,都得来临云堂找。不知不觉,一众兄妹见面的地点,慢慢从太夫人的畅心院,变成了林氏的浣月居。

郭伯言笑了,压着她倒了下去,一阵疾风骤雨。

郭伯言为新出生的小儿子取名茂哥儿,期望幼子如草木一样茁壮,才德兼备。

翌日天未亮,大军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