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妃幸灾乐祸:“想当初贤妃在世时,你父皇后宅数她最得宠,如今还不是人走茶凉。”
京城最中央是皇城,天子住所,皇城外面一圈是内城,乃王孙公主府邸所在,再往外就是外城了,达官贵人们围着内城分布,越往外,百姓身份越低,或是越穷苦。其实卫国公府郭家的地段乃外城最好的一块儿,仔细比较,寿王府比楚王府、睿王府要大一圈,宽敞多了,但哥哥们都在内城,就他安排在外城了,足见宣德帝对三儿子的不喜。
要怪就怪三皇子命不好,皇家生出个结巴来,这是犯了错老天爷降天谴惩罚这一家的意思,宣德帝最看重名声,突然生出一个结巴儿子,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别说贤妃死了,就是贤妃活着,宣德帝也绝不会多给三皇子几分宠爱。
睿王看看母亲,再看看王府舆图,指着王府正院低声道:“娘,咱们把这一圈比作皇城,外面这一圈是内城,儿子的府邸在西南侧,大哥的东南侧,距离皇宫差不多远。三弟的……”睿王手指向下,敲敲桌子道:“三弟王府在外城,挨着卫国公府。”
睿王叹道:“这碗茶凉了,另一碗还烫着。”
吴贵妃浅笑着点头,儿子封王开府,下一步就可以上朝听政、封官办差了。听完儿子对自己王府的修缮畅想,吴贵妃闲聊似的问:“你大哥、三弟的府邸都在哪儿啊?”
他从未将三弟放在眼中,让他日夜不安的是上面那位大哥,父皇有多冷淡三弟,就有多宠爱大哥,看父皇的做派,已经把大哥当储君培养了。
睿王自是有备而来,从袖中取出睿王府的舆图,铺在罗汉床中间的紫檀木矮桌上,他弯腰站在母妃身侧,手指沿着舆图移动,低声讲解每处宅院:“……儿子打算引水在这里盖个荷花池,池中建一凉亭,夏日避暑……”
吴贵妃看眼儿子,轻轻笑了笑:“你嫌烫,有人比你更嫌,等着吧,早晚会有一场热闹看。”说完,她别有深意地朝李皇后中宫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十八岁,刚生皇子就封后,盛宠之下野心必炽。
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退到了外面,吴贵妃看眼门口,笑着对二皇子睿王道:“舆图带来了吗?娘看看你的府邸什么样。”
睿王点头,心悦诚服:“儿子懂了。”
吴贵妃的延禧宫。
贵妃母子推心置腹,大皇子楚王看完自己的王府舆图,后知后觉才想到亲弟弟,问身边的康公公:“寿王府在何处?”
三王开府,百姓们听的是热闹,三个皇子心情就各不相同了。
康公公缩缩脖子,低头道:“皇上赐了前朝宰相齐府给寿王爷。”
宋嘉宁不知这人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眼神太吓人,不敢跟他多待,快走几步追上母亲,牵着母亲手问:“娘,今晚咱们吃什么?”杏眼偷偷往后瞄,见郭骁还在看她,宋嘉宁浑身冒寒气,又怕又委屈,他哪只眼睛看出她高兴了?
楚王歪头想了想,没印象:“齐府在哪儿?”
是真的无心,还是装傻充愣?
康公公瞒不下去了,屏着气儿道:“挨着卫国公府。”
郭骁盯着她,想的却是这个继妹押过一次三皇子赢,还跟三皇子联手猜灯谜,大出风头。
楚王一听,拍案而起,沉着脸就往外走。康公公心都快跳出来了,快跑几步拦在楚王面前,苦着脸道:“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本来就没高兴,她只是很意外。
楚王脸色铁青,声音如雷:“我要去找父皇,内城那么大,为何要安排三弟住外城?”
宋嘉宁茫然地“啊”了声,对上郭骁黑幽幽的眼睛,猛地记起去年郭骁对她的提醒,忙否认:“没有,我为何要高兴?”
他性情耿直胸怀坦荡,只要自己觉得没错,说话就从不顾忌是否被人听到,康公公却吓破了胆子,高高举起手挡在楚王面前,做出捂嘴的姿势:“王爷快住口,皇上这么安排,必有他的用意,寿王爷都没异议,您……”
正事说完,三房各自散了,大房一行人最后才走,郭伯言、林氏走前面,郭骁、宋嘉宁这对儿兄妹走后头。宋嘉宁已经开始馋晚饭了,郭骁犹记得她刚刚震惊的样子,行了几步,低声问:“三皇子搬过来,你很高兴?”
“滚!”楚王大怒,一把将瘦弱的康公公甩出好几步。三弟怎么会没异议?他是被父皇冷落惯了,自己有话说不出口,便一直给什么接着什么,正因为三弟不争,他这个大哥才要替他争。心意已决,楚王不顾康公公拼命劝阻,气冲冲直奔崇政殿而去。
她只顾着惊讶,没发现斜对面,她的继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宣德帝正在批阅奏折,听说长子来了,他头也没抬,叫人宣进来。
宋嘉宁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居然要与三皇子做邻居了?
“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楚王走到御前,语气很冲。
国公府的左邻齐府是一座气派的大宅子,乃前朝宰相的府邸,大周开国后齐家倒了,宅子一直没动,如今被宣德帝赐给三皇子寿王为王府。
宣德帝一听就猜到了七分,抬眼一看儿子忿忿不平的脸,另外三分也落实了,重新低头,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淡淡道:“说。”
这日黄昏,郭伯言回府后,把三房人都叫到了太夫人这边,人到齐了,郭伯言说了一件事:“三位王爷的府邸选好了,皇上钦点齐府给寿王,连同齐府东边几户都并入寿王府,明日工部开始督造,各房务必约束下人,不得窥探妄议。”
楚王直接道:“父皇,我与二弟的府邸都在内城,为何三弟的去了外面?”
但宋嘉宁如何都没想到,皇子封王,与她还是有一点点关系的。
宣德帝心平气和道:“你们要上朝,住得近方便,老三没有差事,那边地方大,他住着舒心。”
宋嘉宁没想太多,皇帝的儿子封王爷,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前面三个皇子年纪确实大了。
幌子而已,楚王心酸:“您就不能给三弟安排差事?三弟聪敏……”
一口气封了三个亲王,震动京城。
宣德帝终于抬头,目光冷了下来:“他能做什么?半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他能替朕做什么?江山社稷,岂能任由你们儿戏?”
封后的事让京城百姓津津乐道了一阵,半个月后,宣德帝又下了一封诏书,封大皇子为楚王,二皇子为睿王,三皇子为寿王,即日命工部督造王府。
楚王还想再替兄弟争取,宣德帝耐性耗尽,瞪着眼睛斥道:“出去,再有下次,朕必罚你。”
宋嘉宁回忆了一下新册封的李皇后,嗯,长得确实挺美的。
楚王不动,宣德帝的大太监王恩及时走过来,连拉带扯地把人弄走了。殿内恢复静寂,宣德帝望着门口,紧皱的眉头很快舒展,并没有将长子的不敬放在心上。老大重感情,知道关心弟弟,反而是他最欣赏的一点。
宋嘉宁老老实实闭着嘴,心里却很赞同三姐姐的话。宣德帝就是偏心啊,淑妃生的是公主,没什么好说的,可吴贵妃生了二皇子,惠妃有四皇子,都是陪了宣德帝多年的老人,如今竟然被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比了下去。
楚王却非常不满父皇的偏心,但他无可奈何,站在崇政殿外生了半晌闷气,这才去景平宫看亲弟弟,脚步飞快如进自己寝宫,不等福公公通传,他便推开书房门。
云芳吓得半个字都不敢说了。
赵恒早听到动静了,却站在书桌前没动,只朝兄长点点头:“大哥。”
“住口。”太夫人肃容呵道,声音严厉:“皇家的事也是你能编排的?回去写三遍《女戒》,明早拿给我看。”
楚王嗯了声,走到跟前,就见三弟面前铺着一张占了半张桌子的宣纸,中间画了一座宅院,初见雏形。知道三弟已经开始布置那座位于外城的府邸了,楚王心里十分不好受,冲动之下,大手一抓便将赵恒刚动笔的画图给揉了稀巴烂。
消息传到国公府,宋嘉宁跟郭家三芳都在太夫人身边待着,丫鬟说完,三姑娘云芳忍不住小声道:“皇上太偏心了……”
赵恒:……
这边林氏刚刚怀上,正月底,宫里的德妃半夜产下一位小皇子,排行五,宣德帝龙颜大悦,翌日便在朝堂上下旨,册封年仅十八岁的德妃为皇后。
“气死我了!”楚王一屁股坐到斜对面的椅子上,大手重重一拍桌子,“三弟你等着,我劝不了父皇,等皇叔……”
郭骁颔首。
“大哥!”赵恒神色陡变,厉声打断兄长冲动之言。
谭舅母擦擦眼睛,笑着道:“这阵子起早贪晚读书呢,应该能中。”
楚王嘴还张着,对上亲弟弟警告的眼神,他抿抿嘴,又拍了一下桌子。
他真心希望这个表弟能立起来,能撑起谭家。
赵恒收起厉色,一肚子话想叮嘱兄长,奈何说不出口,只能慢吞吞地道:“一切,听父皇,别妄言。”
提到母亲,郭骁神色略缓,转移话题道:“文礼四月院试,他可有把握?”
说的不是府邸,是皇位。他这个大哥,武艺超绝,唯有脾气耿直暴躁,父皇宠爱大哥,普通的顶撞都能容忍,唯有皇位问题,那是父皇的逆鳞,谁都碰不得。
说到后面哽咽了,扭头拭泪。
楚王深深呼吸,揉揉脑袋,决定不想那些了。目光落在被他丢到远处的纸团上,楚王认命一叹,走过去捡起纸团,重新展开,双手举着画纸盯了半晌,然后指着府邸西侧圈出的一块儿地问:“三弟,这里写的什么?”
外甥发怒,谭舅母当即不敢吭声了,窘迫地低着头,半晌才道:“好,你大了,不用舅母操心,舅母以后不说了,可你千万要警醒些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娘临走前拉着我的手把你跟庭芳托付给我,你年纪轻轻经的事少,舅母怕你着了别人的道。”
原来有两个字,被他揉破了,看不清楚。
难道他像那种无能之辈,连一个世子之位都保不住?
赵恒看眼位置,道:“樱桃。”
郭骁冷声打断她:“她的儿子是我亲弟,她的女儿是我亲妹,我会尽兄长本分照顾他们。他们懂事,郭家大房和睦,他们不懂事,我这个长兄也不会纵容。舅母关心我是好意,但郭家的家事,舅母还是少费点心罢。”
楚王古怪地看他一眼,目光一一扫过其他小字,接连看到“葡萄”、“李树”、“石榴”、“柿树”等果木之名。一圈看下来,楚王的心更酸了,父皇啊父皇,瞧瞧您做的好事,三弟都心寒到自暴自弃的地步了。
谭舅母一噎,攥攥帕子,叹气道:“舅母这不是担心你吗?万一林氏生了儿子……”
心酸过后是生气,楚王三两下扯烂这张图,严兄般教训弟弟:“堂堂王爷,想吃什么叫人去买,府里种这些让人笑话。你的王府地方大,我看这样,刚刚那片地改成跑马场,咱们兄弟得空跑几圈。”
郭骁心烦,直接问道:“看舅母神色,郭家子嗣兴旺,您不高兴?”
赵恒沉默以对。
谭舅母打发走丫鬟,见外甥眉眼冷峻与平时没什么不同,谭舅母急道:“那边怎么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楚王来了兴致,另铺宣纸,帮弟弟琢磨如何建府,赵恒始终不发一言,只等兄长走了,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再画一张。楚王洋洋洒洒画了满满一张图,画完胸口的郁气散了大半,见天色已暗,索性留在弟弟这边用饭。
郭骁正在书房看书,得知舅母来了,他皱皱眉,放下兵书去厅堂见客。
饭间兄弟对酒,赵恒浅酌,楚王豪饮,几碗酒下肚,楚王想到一个哄弟弟开怀的好法子:“三月三上巳节,大哥带你出宫,我跟你说,那天郊外全是姑娘,一个比一个好看,大哥带你去见见世面,别整天闷在宫里。”
短暂的虚与委蛇后,谭舅母撇下林氏,行色匆匆去了外甥的颐和轩。
赵恒没当真,大哥忘性大,今天说的事,晚上睡一觉可能就忘了。
林氏有喜,国公府没藏着也没掩着,谭舅母一直暗中留意国公府的动静,很快就收到了信儿,当晚一夜没睡好,次日携礼登门,向林氏道喜。林氏摆上茶水礼数周到,只当不懂谭舅母真正的来意。
但这次楚王没忘,三月初二傍晚,他又过来找弟弟喝酒,临走前提醒弟弟:“明早出发,别睡懒觉。”
最后四个字,是在她耳边说的,林氏脸一热,顿时忘了其他。
赵恒微惊,继而颔首,春光好,既然大哥有心,他且陪他走一圈。
郭伯言反握她手,笑着亲亲她额头:“别胡思乱想,安心给爷生儿子,越多越好。”
卫国公府。
林氏靠在男人肩头,看看肚子上的大手,她犹豫片刻,抬手覆在他手背上,细声道:“我都听您的。”
天气渐暖,黄昏饭后,宋嘉宁与三个姐姐一起到花园里散步消食,围着湖岸绕了小半圈,迎面撞见郭骁与双生子。兄妹齐聚,郭符笑道:“叽叽喳喳的,商量好明日去哪踏青了吗?”
一个想要女儿,一个想要儿子,夫妻俩说的是儿女,话里给的却是保证,彼此都明白。
三姑娘云芳撇嘴:“去哪儿也不用你管。”两个哥哥喜欢捉弄人,她最不愿意与兄长同游。
有了儿子,将来他先走了,林氏膝下好有亲生儿孙孝敬。长子与继母客气疏离,郭伯言心里门清,他不怪儿子,换成他,十六七岁的年纪突然多个继母,他也不会喜欢,顶多给继母明面上的敬重,但他得为林氏打算。
郭符嗤道:“谁想管你?我们是想保护安安,听说这种时候拍花子最多,专拣傻里傻气的丫头下手……”
“先生儿子。”坐到床上,郭伯言一手搂着娇妻,一手放在她腹部,畅想道:“符哥儿恕哥儿顽劣,不好学武,尚哥儿还小,你给平章多生几个弟弟,将来若有战事,他们兄弟上阵互相照应,一起光宗耀祖。”
云芳哈哈大笑,指着宋嘉宁道:“二哥说你傻!”
这是一个美丽聪明的女人,她有最吸引男人的容貌与身体,也有让男人敬重的本事,不会只把她当暖床人。
宋嘉宁瞪郭符:“二哥才傻。”
郭伯言看着这个仙姿玉貌的女人,心底忽的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最开始,他只是贪林氏的姿色与身段,得到人了,他沉醉在她的温柔乡中,仿佛永远都不会腻,但郭伯言也将林氏进府后的表现全部看在眼里。她很谨慎,不擅自打听谭氏的事,不搀和长子长女屋里的事,一切遵循旧例,但又会与喜欢她的庭芳真心亲近,提点字画。林氏谨慎,却不胆怯,短短一个月,已经处置了两个胆大包天阳奉阴违的刁奴,成功站稳了脚跟。
“呦,胆子大了是不是?”郭符冲过来抓她,宋嘉宁连忙跑开,可惜跑得没郭符快,被郭符抓住挠痒痒。宋嘉宁笑得脸红气喘,一边躲一边喊人帮忙,庭芳兰芳要去救妹妹,被郭恕拦住,支援不得。
她想让他知道,她没有什么野心,她希望他相信。
宋嘉宁实在难受,好姐姐们帮不了她,云芳只顾笑看热闹,宋嘉宁视线一转,落到了郭骁身上。双生子最怕他,可……
“国公爷,我想生个女儿。”摸摸男人粗硬的头发,林氏轻轻地道。郭伯言意外抬头,林氏目光温柔似水,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生个安安那样的漂亮小丫头,长大了给安安作伴,有国公爷疼爱,她一生定会平安顺遂。”
宋嘉宁不想求郭骁,痒地难受,她一气之下抓住郭符手臂,低头就咬。
林氏第一次觉得,她真的是郭伯言的妻子了,两人之间,不单单是欲望与妥协。
“够了。”
可现在,她怀了郭伯言的骨肉,有了孩子,很多事情好像都不一样了,她与郭伯言不再是简单的枕边人,他们有了共同的孩子。此刻之前,两人的夫妻关系更像一种交易,她给他身子,郭伯言给她与女儿名分,此刻之后……
就在宋嘉宁小嘴即将碰到郭符手腕之前,郭骁突然喝道。郭符惧怕兄长威严,本能地收手,收的太快,手背抬高时不偏不倚撞在宋嘉宁鼻子上,酸得宋嘉宁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捂着鼻子,疼得说不出话。
林氏看着怀里的大脑袋,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她怀女儿时,前夫也曾这般欢喜,温柔相待。那么温柔俊雅风度翩翩的一个人,她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了,忘不了那几年江南时光,嫁给郭伯言是身不由己,她努力做个好妻子,心里装着的还是曾经的影子。
郭符还没反应过来,有人迅速赶到身边,抓起宋嘉宁捂着鼻子的手。
这么快就要给他生孩子了,不枉他那么疼她。
露出宋嘉宁泪眼汪汪,鼻子通红,红唇张开,连连吸气。
送走母亲,郭伯言立即大步往回走,进屋见女儿已经走了,只剩林氏坐在床边,看他进来便低下脑袋,侧脸红润,郭伯言胸口顿时一片火热,眨眼间便来到林氏面前,单膝蹲下去,大脑袋直往林氏怀里钻,隔着衣裙亲她平坦小腹。
郭骁看了看,回想继妹宁可被堂弟欺负也不肯向他求助,他松开她手,冷笑:“该。”
郭伯言笑道:“是。”
宋嘉宁一愣,下一刻,眼泪流得更凶了。
太夫人点点头:“我只是提个醒,这话你听了就行了,别去吓唬她,安胎要紧。”
怎么有这么讨嫌的人!
“儿子明白,母亲不必担心。”郭伯言扶住母亲胳膊,自信道:“林氏不是那种人,儿子也不会让她变成那样。”
她悲愤,身后郭符见兄长朝他看了过来,眼神比腊月寒冰还冷,吓得转身就跑。
“少给我灌迷魂汤。”太夫人嗔了他一眼,“说正经的,林氏知道规矩,是个明白人,安安憨厚招人疼,我是真心喜欢她们,林氏能为咱们郭家开枝散叶,是好事,但你心里要有杆秤,宠爱林氏娘几个可以,不能宠过头了。平章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文武双全行事稳重,将来国公府交给他,我很放心。”
然后第二天出门踏青,双生子都没能露面,陪宋嘉宁四姐妹的人,换成了郭骁。
郭伯言笑:“她最大的福气,是遇到您这样通情达理宽厚慈和的好婆母。”
春和日丽,阳光明媚,恰逢上巳节,京城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一窝蜂似的往城外涌,携儿带女呼朋唤友一同去踏青。人太多,可忙坏了守城官兵,城门口车队排了老长,这时候卫国公府的名头就管用了,阿顺举起腰牌,守城兵瞪大眼睛看,立即放行。
娘俩并肩而行,身后是太夫人的两个大丫鬟。今儿个阳光明媚,蓝汪汪的天万里无云,太夫人望望这湛蓝的天,快走出临云堂了,才轻声对儿子道:“林氏是个有福气的。”一个寡妇,机缘巧合遇到儿子,以国公夫人的身份改嫁进来,进门就有喜,传出去谁不羡慕?
出了城,道路宽阔,人流散开,视野陡然开阔起来。
婆媳俩聊了一会儿,太夫人要走了,林氏想送送,被太夫人劝住,郭伯言一人去送母亲。
二姑娘兰芳掀起一丝窗帘偷偷往外看,云芳也想看,干脆将两边窗帘都挂起,振振有词道:“祖母都说了,今天日子特殊,准咱们不用戴帷帽出门,早晚都会被人看见,还遮遮掩掩做什么,不如尽情玩。”
郎中前脚走,太夫人闻讯来了,得知儿媳妇是喜脉,太夫人笑容满面,再三嘱咐儿媳妇好生养胎,又提醒浣月居大小丫鬟仔细伺候着。
庭芳有点放不开,郭骁骑马跟在马车旁,看看里面四个妹妹,道:“回来再放下。”
两刻钟后,郎中来了,证实林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那就是现在敞帘没关系,得了兄长允许,庭芳笑了,抱着宋嘉宁胳膊,好奇往外张望。
林氏少了一块儿心病,目光移向内室门口。郭伯言会怎么想?世子又会怎么想?若这胎是女儿,对世子没有任何威胁,若是儿子,林氏没那个心,世子会不会猜忌她们娘俩?如果可以,林氏真不想生儿子,嫁进国公府,她只求女儿安稳,给女儿找个靠得住的夫家便足矣,不需要儿子傍身。
远处天蓝如洗,路边杨柳新绿,宋嘉宁侧着脑袋,很寻常的景色,她却看得兴致盎然。去年四月进京,至今快一年了,除了那次随母亲去寺里逛了圈,今日是她第一次出门游玩。
宋嘉宁当然高兴,高兴地抱住母亲,她要当姐姐了!
宋嘉宁浑身轻松,微风吹来,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林氏最近想了很多,忧心郭家不欢迎这个孩子,也怕女儿不喜欢异父的弟弟妹妹。现在女儿问了,林氏努力掩饰紧张,柔声道:“如果是真的,安安高兴吗?”
郭骁心有所感,侧头,意外看到一张慵懒惬意的小脸。她懒洋洋地背靠车板,脑袋朝外偏,肉嘟嘟的脸颊随着马车行进微微晃,她却没心没肺,不以胖为耻,闭着眼睛不知想到什么好事,嘴角居然翘着。
“娘,我要当姐姐了?”宋嘉宁做梦似的问。
这么恣意享受的神情,莫名叫人想要破坏。
郭伯言这才想起小女儿就在旁边守着,咳了咳,转身去了外间,一个人平复心情。
他刚这么想,一只白皙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三姑娘云芳无声笑,然后猛地用食指抵住宋嘉宁秀气的鼻尖儿往上使劲儿,露出两个圆圆的鼻孔。宋嘉宁不舒服地睁开眼睛,云芳单手按着她两手哈哈笑,问郭骁:“大哥你看,四妹妹这样像不像小乳猪?”
林氏点点头,顺手移开男人的大手,脸更红了,没好意看女儿。
宋嘉宁气红了脸,没看郭骁是何表情,一把拍开她手,反过来也要去顶云芳鼻子。两人你追我躲闹做一团,很快庭芳、兰芳也加入进来,四个年龄相近的小姑娘打打闹闹,清脆甜濡的笑声传出老远。
宋嘉宁震惊地抬起头,郭伯言盯着坐在床上的娇妻,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嘴角一下子就咧开了,伟岸身躯转眼便挪到林氏身侧,扶着林氏肩膀道:“真的?”
郭骁摇摇头,唇角难以察觉地翘了起来。
他威严吓人,林氏低头,轻声道:“可能,可能是有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了丹水河畔,丹水河面宽阔,阳光洒落一片波光粼粼,有人乘船游览风光,画舫中传出悦耳的丝竹之声。丹水两岸处处可见身穿彩裙的妙龄少女,三五成群的采集兰草,年轻的男子们寻个借口在近处流连,暗暗相看姑娘,也给姑娘们相看。
“没事为何会吐?”郭伯言一个字都不信,还当林氏心善维护丫鬟。
郭骁命车夫一路向东行,来到一处无人的河岸,才示意车夫停下。
大的脸色铁青要审问她的丫鬟,小的吓得眼里都转泪了,林氏不敢再瞒,怀里抱着女儿,红着脸对郭伯言道:“国公爷别动怒,我,我没事……”
四个小姑娘兴高采烈地下了马车,一人挎个小篮子拿个小锄头,开心地去采集辟邪的兰草。
宋嘉宁害怕。
郭骁负手站在河边,独自眺望水面,看着远处的几艘画舫,郭骁扬声问妹妹们:“要坐船吗?”
难道母亲生病了?
云芳大叫道:“要!不过等我们采完兰草再说,不着急!”
郭伯言是武将,原配谭氏两次怀孕,他都不在家,因此不知道妇人怀孕后的反应,只当林氏得了重病,顾不得女儿在场,他一把抱起林氏,大步往后院走去。宋嘉宁还小,自然也想不到那上头,紧张地跟在父母身后。
郭骁回头朝阿顺使个眼色,阿顺翻身上马,去雇画舫。
“国公爷离我远点……”身上味道难闻,林氏虚弱地劝道,话未说完,又想呕了。
郭骁原地站了片刻,瞅瞅走出一段距离的四个妹妹,他提醒她们别走远,然后从马车中取来鱼竿,临河垂钓。
父女俩正在说话,旁边林氏胃里有一阵翻腾,她立即用帕子捂住嘴,快步往外走,只是才出门,“呜”地一声便吐了,忍都忍不住的。宋嘉宁大吃一惊,郭伯言已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大手稳稳扶住娇妻肩膀,厉声吩咐下人去请郎中。
当郭家兄妹还在沿河寻找最佳采兰地段时,楚王与赵恒才骑马出城。楚王身形魁梧,穿一身鸦青色圆领锦袍,他容貌更似宣德帝,天庭饱满气宇轩昂,雄伟如山岳。
女儿孝顺,郭伯言欣慰地摸摸小丫头脑袋,提醒道:“御赐的东西,能用也不能用,安安好好收起来,以后当传家宝。”
楚王身侧,赵恒换了一身象牙白绣云纹的锦袍,肤白如玉眉眼如画,五官精致,随已故的贤妃更多,这样的容貌生为女子,必定是沉鱼落雁,放在男人身上,便成了神仙才有的绝世风采,从城内到城外,吸引了无数女子,甚至还有大胆的民女,飞快解下腰间的佩兰兴奋地往赵恒身上丢!
念头刚起,脑海中浮现三皇子那抹短暂的浅笑,俊美如仙,宋嘉宁又不后悔了,厚着脸皮摸摸御赐的文房四宝,乖巧地对郭伯言道:“女儿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父亲留着自己用吧。”
“真不该带你来,为兄的风头都被你抢尽了!”楚王单手攥着缰绳,朗声笑道。
林氏垂眸,脸慢慢红了。郭伯言奇怪,正要打听,小女儿来了,郭伯言只好压下疑惑,先鼓励女儿。宋嘉宁一听自己的丑事居然传到宣德帝耳朵里了,小脸噌地红透,肚里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事情会闹得人尽皆知,满京城都知道卫国公府四姑娘是个爱吃的,她宁可输了那一题……
赵恒唇角微扬,算是回应,身上被砸了几次佩兰他感觉到了,但那些女人,他一眼都没看。
郭伯言看她两眼,皱眉:“脸这么白,身体不舒服?”
楚王还想再逗逗亲弟弟,目光无意扫过弟弟另一侧的马车。马车距离他们兄弟有两丈来远,可楚王习武,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车里面的女子。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小手挑起半边帘子,偷偷摸摸地往外看,小小的窗口被她白皙姣好的脸庞占满,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看着看着朝他们这边望来。
林氏哭笑不得,走到郭伯言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王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朝车里的姑娘笑了笑。
郭伯言点点桌案,示意林氏看那上面的文房四宝:“皇上听闻安安的下联,夸安安聪慧机敏,还给了赏。”
姑娘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厚脸皮的人,愣了愣,随即瞪他一眼,迅速无比地放下车帘。
郭伯言替女儿叩谢皇恩,傍晚回府后,让人把林氏娘俩都请过来。林氏就在他后院,离得近,先到。见郭伯言黑眸明亮面带喜色,她好奇问:“国公爷有什么喜讯吗?”
楚王被那娇滴滴的一瞪眼勾了魂,本欲带弟弟去山中登高望远,现在临时改变主意,愉悦地对弟弟道:“三弟,走,大哥带你去猎美。”
宣德帝笑,当场赏了宋嘉宁一套文房四宝,让郭伯言带回去。能给整个京城添一桩趣闻,郭伯言这个继女,有功!
赵恒察觉刚刚兄长与那女子的“眉目传情”了,他对美人没兴趣,但他今日出宫就是为了陪兄长,自然事事以兄长的喜好为先,调转马头,与兄长一前一后地朝那辆马车赶去,不远不近地跟着。
郭伯言拱手道:“皇上就别打趣臣了。”嘴上求饶,面上却无一丝羞惭,反而很引以为荣。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前面马车主人并不知道被人跟上了,继续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丹水河畔往东一拐,也要寻个清静的好去处。
文武百官善意地笑,都有所耳闻。
车中姑娘姓冯,单名一个筝,乃太医院冯太医的掌上明珠,家里没有兄长,自己出门采兰来了。听岸边人声渐渐落下去,知道人少了,冯筝这才重新挑起窗帘观察外面的情形,只往前看。远远望见再经过几个姑娘就能独占一片堤岸了,冯筝笑,正要跟车夫说一声,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笑。
上元节过后第二日,宋嘉宁的“杭城油爆锅”传遍了整个国公府,未出三天,又传遍了整个京城,连宣德帝都听说了。节后恢复朝议,大殿上气氛轻松,政事议毕,宣德帝笑着问卫国公郭伯言:“伯言啊,听说你府上的四姑娘聪颖机敏,解了一道绝对?”
冯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又看到了那张俊朗却无赖的脸,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赵恒失笑,十一岁,孩子似的她,真的懂吗?
冯筝猛地放下帘子,心慌意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她继续向前,前面没人了,那无赖欺负人怎么办?看他那五大三粗的身板,家里的车夫肯定打不过啊。回家?也不行,万一对方一直跟着她,找到她家门口,从此以后赖上她……
赵恒捏起一颗糖,回想她吃糖的样子,偷偷摸摸的,红红的嘴儿一动一动,很好看。
就在此时,冯筝想到了前面的四个姑娘,她可以先跟她们做个伴啊,人多了,后面的人应该不敢乱来吧?
上元节的御花园很冷,她指尖儿凉凉的,却在那一瞬,暖了他一分。
这么一想,冯筝忙不迭地让车夫停车,生怕走过头。
大哥的身影淡去,变成了一个脸蛋肉嘟嘟的胖丫头,一面之缘,她竟然因为他的脸喜欢上他了,什么都不懂就押他射箭能夺魁,为他射偏着急,为他射中靶心欢喜,为能与他联手猜灯谜雀跃,更胆大地送他糖吃,挠他手心。
岸边,郭骁余光早就发现冯家马车了,他没在意,但当这辆车停在自家马车旁边时,郭骁皱皱眉,手持鱼竿回头,未料却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郭骁错愕,反应过来立即放下鱼竿,快步走到楚王马前,拱手行礼:“郭骁见过两位王爷。”
他更习惯苦茶,更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最多,与大哥坐坐,听大哥畅谈天南海北。
楚王早看到他了,人在马上,淡淡嗯了声,眼睛还追着冯筝,见冯筝走到一半突然不走了,石头似的定在了那儿,显然是听到郭骁的话了,楚王突然发出一阵愉悦的大笑,心情畅快无比。
他记不得了,自他记事,他说话就结巴,小时候他喜欢吃糖,乳母见了立即抢走,说他有口疾,不宜吃甜食。赵恒信了,长大后翻看医书,才发现吃糖与结巴并无任何联系,但那时,他已经没了吃糖的心情。
他笑声洪亮,远处宋嘉宁四女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扭头,因为离得远,看不太清楚马上的两个男人,只看到一个青衣姑娘挎着篮子站在几丈之外,想要过来又隐隐为难的样子。姐妹四个互视一眼,一起往回走,距离近了,不认得青衣姑娘,却认出了已经下马的两人。
上次吃糖,是何年何月?
“啊,是大殿下与三殿下!”云芳惊讶地道。
赵恒看着这两颗糖,云雾弥漫的眼底,却好像看到了别的什么。
宋嘉宁呆呆的,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皇家子弟。
就在郭家一众女眷登上马车离开皇宫的时候,景平宫,三皇子赵恒独自坐在书桌前,桌面上铺着一张宣纸,宣纸之上,是两颗紫红色的杨梅糖。
青衣姑娘是谁不重要了,四姐妹蝴蝶似的飞到赵恒兄弟面前,恭敬行礼。
“好了,咱们也走吧。”庭芳帮妹妹理理斗篷,吹着手心道,夜色渐深,该回府了。
楚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免了郭家姐妹礼,他直接去找冯筝了,倒要看看她能躲到哪里去。
宋嘉宁呆呆看了会儿,回想今晚,她开心地将银子收进荷包,留着当将来给孙子孙女们讲故事时的物证。
赵恒没动,视线淡淡扫过宋嘉宁四姐妹的篮子,三芳篮中装的都是兰草,稀稀落落几株,他认得,只有宋嘉宁的篮子里,装了满满小半篮,收获最丰,可那些碧绿的野草,赵恒从未在任何花草册上见过。
赵恒朝福公公使个眼色,毫不留恋地绕过宋嘉宁,徐徐离去。
“何物?”赵恒问宋嘉宁。
宋嘉宁错愕。
宋嘉宁顺着他视线瞅瞅自己的篮子,想到姐姐们善意的嘲笑,她有点尴尬,小声道:“回殿下,这是荠菜。”
她双手捧银,杏眼含喜,五官精致漂亮像散财童女,赵恒看眼那几块儿碎银锭子,淡淡道:“赏你了。”
赵恒再看一眼篮子,继续问:“何用?”
在三皇子面前立了功,宋嘉宁的好心情并没有受端慧公主影响,抱着银子走到赵恒面前,开心道:“灯谜都是殿下猜出来的,这银子殿下都收了吧。”没人在乎这几两银子,当彩头收下,图个吉利还是很有意义的。
宋嘉宁莫名想笑,寿王爷真是惜字如金啊,两个字两个字地蹦。
她不懂,郭家三芳也猜不透刁蛮任性表妹的心思,只是端慧公主一走,她们四个姑娘便不适合继续与三皇子留在御花园了。庭芳跟两个妹妹收了赌资,一共八两银子,大大方方交给宋嘉宁,笑着道:“今晚妹妹算是沾了三殿下的光,快去与殿下分了吧。”
心里大胆地嘀咕,宋嘉宁脸上可恭敬了,如实道:“荠菜与兰草一样,都能用来驱邪,但兰草太少了,不像荠菜,遍地都是,而且荠菜可以吃,做成饺子、春卷、煎蛋饼……”说到一半,宋嘉宁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实在是太久没吃这种野味了。
宋嘉宁愕然,望着端慧公主离去的背影,她真的想不通了,不过是输了几道题,端慧公主至于气成这样吗?
只有她在说话,其他人不可避免地都盯着她,她突然顿住吞咽,谁能不懂?
上元节带来的好心情,全都没了,端慧公主一眼都不想再看宋嘉宁,突然朝大宫女宝瓶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拿银子!”言罢也不等宝瓶,她一人气冲冲朝长春宫走去。宝瓶吓坏了,从荷包取出二两银子塞给庭芳,火急火燎去追自家公主了。
庭芳三女偷笑。
端慧公主转向宋嘉宁,看着宋嘉宁被灯光照的红扑扑的脸蛋,她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儿。上次亲表哥偏心宋嘉宁,为了维护宋嘉宁严厉训她,现在同父异母的三哥也对宋嘉宁另眼相看,宋嘉宁真的就那么好吗?她堂堂公主,与哥哥们有血脉牵连,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寡妇的女儿?
郭骁侧目观察赵恒。
这三年,她从未见过三哥笑,今晚,他居然朝宋嘉宁笑了。
赵恒只看宋嘉宁,云淡风轻:“味道?”
对面端慧公主难以置信地盯着三皇子,虽然三哥嘴角的浅笑转瞬即逝,但她很确定,三哥刚刚确实笑了。三哥居然笑了,她上次看见三哥笑是什么时候?端慧公主努力回想,因为三皇子笑得太少,她竟真的想起了一幕。三年前,辽国一位王子携礼来京,父皇设宴款待,辽人好武,那王子提出与大周皇子比试,父皇派大哥迎战,大哥只用几个回合就把辽国王子打趴下了,父皇龙颜大悦,三哥也淡淡笑了。
宋嘉宁眨眨眼睛,猜测三皇子是在问荠菜好吃可否,便嗯了声,特别认真地道:“好吃。”
宋嘉宁心花怒放。
“扑哧”一声,云芳再也忍不住了,指着宋嘉宁嘲笑:“就知道吃!这种东西也稀罕!”
三皇子笑了,还夸她了!
宋嘉宁扁扁嘴,本来就好吃啊,荠菜饺子,她一口气能吃好几个。
赵恒脸上再无刚刚的彻骨冷意,眉眼平和,察觉宋嘉宁的目光,赵恒低头看她,对上那双掩藏自豪的杏眼,赵恒唇角上扬:“尚可。”
赵恒看着她红红的唇瓣,忽然也想尝尝。
宋嘉宁自己挺得意的,从来没人能对出来的下联,管它俗雅,她给对上了,这题就算他们赢。无视端慧公主的冷嘲热讽,宋嘉宁抬头看三皇子。
宋嘉宁抱着荠菜篮子在三皇子赵恒面前怀念美味儿的荠菜馅儿饺子时,几十步外,冯筝低着脑袋,脸红得要涨出血了。她怎么知道路上遇见的“登徒子”居然是堂堂楚王?现在好了,置之不理继续躲避可能会惹来一位王爷的盛怒,原地不动……
郭家三芳先是忍俊不禁,跟着连连点头,认可了妹妹的“才华”。端慧公主还在捧腹大笑,边笑边讽刺宋嘉宁:“油爆锅,你就知道吃,古人若听见,都要被你气活了!”
“你是哪家姑娘,见到本王为何不拜?”楚王站在美人身后,故意用自己魁梧的身体挡住美人,如此美人转过来后只能看见他,郭骁等人也看不到美人应对他的样子。
便如书生临窗吟诗,屠夫隔街贩肉,一个大雅,一个大俗,唯一可取的,是宋嘉宁的下联五字同样使用五行做偏旁,与上联在字体结构上对上了。
冯筝敢一人出门,胆子比寻常姑娘大些,但再大也只是一个正八品太医家的女儿,平时没见过什么大官,现在遇上楚王,她又慌又怕,一听楚王喜怒不明的质问,立即转身,弯腰就要下跪:“民女拜见……”
“烟锁池塘柳”意境雅致,宋嘉宁的“杭城油爆锅”……
话没说完,腿也没曲下去,左臂蓦地被一只大手扶住,阻止她下跪后便收了回去,略显低沉粗哑的笑声响在她头顶:“本王看你投缘,免了你的礼,只告诉我你是哪家姑娘便可。”
他迟迟不语,宋嘉宁只当他答不出,但题已经抢了,为了不丢三皇子的面子,宋嘉宁咬牙,低头自己想,绞尽脑汁,还真让她想到一个,太高兴,下联刚在脑海冒出来便脱口而出:“杭城油爆虾……不是,杭城油爆锅!”
冯筝不敢撒谎,眼睛看着男人的长袍,心情复杂道:“家父冯麓,在太医院当差。”
他不想让任何人听到他那样说话。
楚王想了想,记忆中并没见过一位姓冯的太医,想来声名不显。
赵恒眼底极冷,他能对,但五个字,他说不出口,除非结结巴巴。
“王爷,民女可以走了吗?”冯筝始终不敢看他,紧张地道。
宋嘉宁傻了眼,扭头看赵恒。
楚王看着她乱眨的睫毛笑:“刚来,为何要走?莫非你不喜与本王在一起?”
宋嘉宁不管那些,宝珠念完对联题“烟锁池塘柳”,她想也不想就抢了,抢完才注意到气氛不太对,特别是端慧公主,方才还念叨困呢,这会儿竟然答对题般双眼发亮,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嘉宁表姐,你是太想赢银子了,还是太信任我三哥?这上联至今也没人能对出来。”
冯筝暗暗咬唇,这王爷不是明知故问吗?就算他是王爷,哪个守礼的姑娘愿意这样与他相处?孤男寡女躲在一边,瓜田李下招人猜忌,坏了名声。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委婉道:“王爷,我,您身份贵重,我只是一介草民,被熟悉的街坊看见,认出我来,回头恐怕会传出流言蜚语……”
不就是几两银子吗,当她赏宋嘉宁了。
女子爱惜名声,楚王点点头,却道:“也是,这样,我介绍你与卫国公府的四位姑娘认识,今日咱们结伴同游。”
小歇片刻,众人继续猜谜,宋嘉宁抢的快,赵恒无所不知,两人所向披靡。总是输,端慧公主兴致越来越淡,又来到一盏花灯前,端慧公主佯装困倦打个哈欠,疲惫道:“我困了,这是最后一题,猜完咱们就散了吧。”
冯筝愣住。
宋嘉宁假装没听见,瞄眼亭外的三皇子,想到他居然馋她的糖,便觉得三皇子没那么可怕了。
楚王已经转身朝宋嘉宁等人走来,朗声道:“几位表妹,表哥向你们引见一位闺秀,她是太医院冯大人的掌上明珠,温婉贤淑,既然今日咱们不期而遇,那便同游吧,共赏春光。”
端慧公主小声嘀咕了一句“馋猪”。
宋嘉宁震惊地看着这位语出惊人的王爷,刚刚她们四姐妹行礼时,楚王态度淡淡,正眼都没看她们,现在怎么叫上“表妹”了?是,郭家姑娘是淑妃的娘家侄女,攀攀关系确实可以管诸位皇子叫表哥,可方才楚王并没有表现出要与她们亲近的意思啊。
宋嘉宁半真半假地道:“我吃了一颗杨梅糖,三殿下问我在做什么。”
她与三芳没瞧见冯筝下车、楚王追逐的那一幕,郭骁全部看在眼里,自然能看出楚王与冯筝并不相识,现在楚王这番做派,只是利用他们兄妹当幌子,他好有光明正大的借口接近冯姑娘,顺便保住冯姑娘在其他百姓心中的清誉。
“跟三殿下说悄悄话了?”端慧公主审视地问。
四个妹妹全都看他,郭骁微微颔首。
宋嘉宁飞快吃了糖,到亭中与众人汇合。
庭芳最懂事,既然兄长授意,她便带着三个妹妹去找冯筝了,先熟悉熟悉。
为免亭中四女猜忌,赵恒曲指虚握左拳,神色如常走到凉亭一侧,背对四女,独自赏月。
郭骁看着妹妹的背影,心里却并不愿意,不愿意妹妹们与楚王、寿王过多接触,只是他无法拒绝楚王的要求,不想坏了楚王追美的兴致。父亲说过,郭家不投靠任何一位皇子,但能不得罪,也犯不着触怒龙子们。
赵恒看不透,只知道,他并不是很反感。
他默默掩饰不满,旁边楚王瞅瞅已经同郭家姑娘们聊上的冯筝,笑了,递给亲弟弟一个得意的眼神。赵恒第一次亲眼目睹兄长对付美人的手段,没有敬佩,只有无奈,倘若兄长在父皇面前也有现在得心应手的心机,他便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她觉得赵恒手心热,赵恒自然感受到了胖丫头指端的微凉,凉凉的一碰,在他掌心留下一丝无法形容的痒。目光从那两颗糖挪到宋嘉宁泛红的脸蛋上,赵恒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如果她是无意碰的,何必羞涩?若是故意撩拨,她,今年好像刚刚十一岁?
父皇早就弃了他,他亦没有野心,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处在风口浪尖却胸无城府的兄长。
宋嘉宁慌得缩回手,脑袋垂得更低了。
三个男人各有所思,宋嘉宁却惊喜地找到了知己。
太紧张,宋嘉宁没掌握好分寸,放糖时指腹不小心碰到了少年的掌心,意外的温热。
“你也吃过荠菜?”当冯筝认出她篮子里的荠菜并表示她也要采荠菜回家时,宋嘉宁眼睛一下子亮了,兴奋问。
宋嘉宁莫名开心,赶紧重新倒出一颗……两颗,轻轻放在少年郎手心上。因为这个动作,宋嘉宁不可避免地看清了三皇子的左手,五指修长,在灯笼摇曳的光晕中润如上品良玉,再看她的两颗糖,浑似玷污了美玉的凡尘。
冯筝不是很理解宋嘉宁的惊喜,茫然地道:“是啊,荠菜不但味道鲜美,还是一味草药,其味甘平,可和脾利水、止血明目。”
果然是饿了啊?
宋嘉宁听了,开心地朝三姐姐云芳炫耀:“听见没,荠菜才不是野菜,用处多着呢。”
回想今晚她因他而起的所有欢喜与兴奋,包括此时的送糖讨好,赵恒迟疑片刻,伸出手。
云芳哼了哼:“用处再多,你还不是只知道吃。”
赵恒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他不喜甜食,只是……
宋嘉宁还想回嘴,庭芳无奈劝道:“好了好了,也不怕冯姐姐笑话。”
这人明知她在吃东西,却不走开,要么是想看她吃,要么就是饿了,也想吃。两相比较,宋嘉宁觉得后者更可靠,庭芳姐姐说了,除了皇上,宫宴大家都是吃个风光,肚子里是空的,三皇子大概也没吃饱。
冯筝忙道:“才不会,大姑娘多虑了。”楚王她不敢得罪,卫国公府的姑娘们她也得敬着点。
宋嘉宁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瞅瞅少年郎腰间的羊脂玉佩,宋嘉宁不好意思继续嚼糖,嘴里含着东西又不方便说话,越沉默越紧张,鬼使神差地,宋嘉宁想到一个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可能,试探着问:“殿下,要吃吗?”
聊得正好,楚王的声音冷不丁传了过来:“既然你们都说荠菜好吃,那就多采点,晌午挑个酒楼让他们做几道荠菜,本王也尝尝鲜。”生在皇家,楚王最多随军出征时吃的差点,但还真没吃过荠菜这种野菜。
赵恒嗯了声,没说什么,但也没有让开。
宋嘉宁上次吃荠菜还是很久以前的事,太久没吃,她早馋了,闻言第一个用行动表示了支持,挎着小篮子继续挖荠菜去了。被一条身份尊贵的狼盯上了,冯筝什么胃口都没有,却不得不跟上宋嘉宁,两人一起挖。
宋嘉宁险些咬了舌头,偏头一看,三皇子挡在凉亭那一侧,黑眸对着她嘴,眼底似有云雾涌动。偷吃不雅,宋嘉宁尴尬地低头,又不敢欺瞒皇子,蚊呐似的道:“杨梅糖。”
郭家三芳彼此看看,哭笑不得也去挖荠菜了。
有人在她头顶问。
河边绿草青青,荠菜遍地,不出两刻钟,五女的篮子就都满了。
“何物?”
恰逢阿顺引着一条画舫过来了,楚王赞许地拍拍郭骁肩膀,使唤阿顺道:“你带这些荠菜去望云楼订雅间,我们一个时辰后到。”
宋嘉宁有点饿了,宫里的宴席哪敢敞怀吃。她故意放慢脚步,趁亭子外面比较暗,宋嘉宁目视前方,左手却熟练无比地解开荷包,取下瓷瓶盖子倒出一颗杨梅糖,盖好盖子再勒紧荷包,一气呵成,然后假装扭头看风景,飞快将杨梅糖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传至舌尖。
阿顺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主子,郭骁斥道:“还不快去?”
没人反对。
阿顺赶紧去拎菜篮。
走了一会儿,路过一个凉亭,端慧公主心浮气躁,决定休息休息,率先朝亭子走去:“咱们坐一会儿吧,一刻钟后继续。”
林氏也喜欢荠菜,恰好怀孕头三月食欲不振,宋嘉宁还想带荠菜回去给母亲尝尝鲜呢。见阿顺收了姐姐们的篮子还要抢她的,宋嘉宁本能地将篮子放到身后,朝阿顺手里的几个篮子点点下巴:“这些够吃了,带多了那边用不完,白白丢了。”
挨了端慧公主一记眼刀。
这话忒有道理,阿顺竟无法反驳,笑着朝主子们辞行,去望云楼送菜订桌子。
端慧公主气坏了,再猜灯谜时,宝珠没说完她就抢,结果她运气不好,这题她与庭芳都不知道谜底。三姑娘云芳最不怕端慧公主,嘿嘿起哄道:“抢题答错扣两钱银,表妹下次要三思而后行啊。”
宋嘉宁满意地将自己的菜篮放上马车,放好了往回走,这才发现众人异样的目光。郭骁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她,冯筝与姐姐们都笑,一旁楚王脸上也挂着笑,看耍猴似的新奇地打量她。只有寿王赵恒,负手站在茵茵草地上,身穿象牙白锦袍,眉目清隽,眸中薄雾笼罩,不带任何让她尴尬的情绪,就像一位下凡游历的神仙,看似与民同乐,其实心在凡尘之外。
端慧公主不想输,意识到同父异母的三哥是劲敌后,端慧公主立即收起玩闹之心,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可惜她既要听题辨题又要分心抢题,比不上宋嘉宁只管抢,接下来连续三题,都被宋嘉宁、赵恒答了出来。
这样的赵恒,宋嘉宁不敢冒然接近,但出乎意料的,居然也不觉得害怕。
端慧公主看看他,心头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她之前认定平时惜字如金的三哥应该不屑真的陪她们玩,现在看来,三哥今晚兴致不错啊,居然愿意为了一点小钱破例说了那么多。
刚冒出不怕的念头,宋嘉宁突然记起上元节那晚,赵恒对不出“烟锁池塘柳”时的冰冷眼神,比郭骁更慑人。宋嘉宁心头一寒,收起各种胡思乱想,躲进几个姐姐身边去了。
赵恒漠然收回视线。
画舫缓缓行到岸边,船夫停船铺好踏板。
一个小小的灯谜,她自己到底有多笨,才会用这种崇拜的眼神看他?
郭骁请两位王爷先登船,楚王上船后就停在踏板另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冯筝,赵恒头也不回朝舫中走去。
月光灯光弥漫,这一刻仿佛都被她收进眼底,那双杏眼太过清澈,以至于里面的情绪一览无余。赵恒答完题便在暗暗观察宋嘉宁,他想知道她听出他言语不便后会有什么反应,却意外地收到一片赤诚。
王爷们上了,三姑娘云芳兴高采烈就要往上跑,被郭骁用眼神制止,客气地请冯筝先行。
一共说了九个字,三个字三个字地说,两组三字中间略有停顿,不是特别明显,但细心的人都能听出来。已经领悟的庭芳、兰芳注意到了,但她们早就知道三皇子有口疾,并未露出任何异样,宋嘉宁却是根本没听出来,心思都在赵恒的解释上,小脸上写满了敬佩与拜服。
冯筝瞅瞅门神一般守在船边的楚王,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宋嘉宁也糊涂着呢,认真地望着赵恒。赵恒看她一眼,淡淡道:“文对武,武非文,非文斐。”
楚王朝她伸手,笑道:“这船很晃,我扶姑娘。”
庭芳、兰芳恍然大悟,端慧公主不懂,追问道:“何解?”
冯筝俏脸涨红,却不敢不从,被楚王握住小手拉了上去。上了船,冯筝立即往回缩,楚王笑着松开,带着她往前走。
“斐,文采斐然。”赵恒平静答。
宋嘉宁暗暗咂舌,总算看出来了,楚王是在调戏冯筝啊,就是不知道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将冯筝放到了心上。眼睛望着冯筝被楚王衬得娇小无比的身影,宋嘉宁无意识地跟在姐姐们身后,直到手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攥住,宋嘉宁才猛地回神。
端慧公主哼了声:“谜底是什么?”
郭骁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变化,像酣睡的兔子受了惊,一下子紧张起来。
宋嘉宁高涨的底气登时矮了一截,小声道:“下次不了。”
郭骁不懂,他只是扶她一把,至于吗?
因为是三皇子办差,宋嘉宁底气足极了,别说端慧公主,就是郭家三个姑娘,也是第一次听她这么大声说话。三芳意外过后笑着看妹妹,端慧公主不太高兴,皱眉斥道:“抢题就抢题,那么大声做什么?”
感受到她手心突然冒出来的汗,郭骁皱皱眉,将人拉到船上便松了手。
声音刚落,端慧公主与郭家三芳还没领会题面,宋嘉宁脆声叫道:“我知道!”
宋嘉宁呼了口气,努力忽视手心残留的男人体温,再次跟姐姐们聚到了一块儿。
“第三题。”风吹灯笼晃,宝珠扶住花灯,盯着题目困惑了会儿才不太确定地道:“武,打一字,就是武功的那个武字。”
画舫之内,赵恒临窗而坐,当郭骁与宋嘉宁握在一起的手松开后,他也漠然移开了视线。
明白了,宋嘉宁点点头,扬着脖子看念题的宝珠,力求让三皇子感受到她乐意效劳的决心。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画舫缓缓在水面上游走,湖波荡漾暖风醉人。因为有两位王爷在场,郭家姑娘们都矜持地安静赏景,冯筝更是故意坐在四姐妹身后,试图借宋嘉宁的小身板挡住自己。宋嘉宁真的很同情前途未卜的冯筝,可前面反坐的楚王隔一会儿便要往她们这边看一眼,看不见冯筝就皱眉,好像在瞪她似的,宋嘉宁也是真的心慌啊。
宋嘉宁与他对视一眼,反应过来了,她笨,三皇子聪明啊!
不敢得罪楚王,换个位置又可能让后面的冯筝心寒,宋嘉宁对着窗外的河水想了想,灵机一动,打个哈欠,双臂往桌子上一搭,埋头睡觉。
她想的体贴,赵恒却没按照她的猜测走,只说了两个字:“你抢。”
冯筝一惊,楚王暗喜,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在宋嘉宁头顶对上了。
耳边忽地传来清朗低沉的两个字,宋嘉宁惊讶抬头。赵恒目光凉如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看着她。确定三皇子真的在问自己,宋嘉宁眨眨眼睛,忐忑地反问道:“殿下想赢吗?”真想的话,她可以跟二姐姐兰芳换一换,二姐姐学问好,帮三皇子赢的机会更大。
宋嘉宁看不见,趴了一会儿不舒服,她慢吞吞转头,脸朝窗外睡。船身轻晃,春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暖暖地特别舒服,宋嘉宁身体越来越放松,真的睡着了。
“想赢?”
楚王一侧,赵恒忽的起身,一人去了船外。
连输两次,宋嘉宁惴惴不安地偷瞄三皇子,瞥见少年冷漠的侧脸紧抿的唇角,宋嘉宁心一颤,不安地低头。虽然输了不光光是她一人的原因,三皇子自己也没猜出来。
外面河风更盛,赵恒负手立在船头,衣摆随风起伏,赏完前面的风景,他侧身望向船后,入眼是一片秀丽春光,还有雕花木窗内,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憨态可掬。
正解,福公公再给两位郭家姑娘记一胜。
将近一个时辰的游河,宋嘉宁睡了小半个时辰,被庭芳叫醒时胳膊都枕麻了,右边小脸押出了一道痕迹,脸庞红润,杏眼迷蒙,头发也睡乱了。庭芳轻轻点妹妹额头,看眼船头道:“幸好大哥请两位王爷去外面了,不然你这样子被人看到,又要被笑话。”
宝珠声音刚落,三姑娘云芳立即举手,高声报道:“深不可测!”
宋嘉宁乖乖受教。
众人继续前行,第二个灯谜来了:“无底洞,打一成语。”
庭芳重新帮妹妹梳头,宋嘉宁一动不动地坐着,整个人慢慢清醒了,目光一偏,看到冯筝微微低着头坐在她身后,脸是白的,贝齿不安地咬着嘴唇。宋嘉宁莫名跟着难受起来,脑袋不由往冯筝那边歪,才动,就被庭芳给按住了。
赵恒扭头看一侧。
宋嘉宁回头看,庭芳难以察觉地摇摇头,不过她也怜惜冯筝,细声提点了一句:“冯姐姐别担心,王爷性情耿直,从未传出任何……”
福公公记完了,宋嘉宁才刚刚反应过来谜底为何是鳞,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点到为止。
宝珠笑着点头,福公公便在账本上记了一笔。
冯筝看看她,回想楚王至今并没对她做过多出格的举止,稍微放了心。
赵恒垂眸,看见宋嘉宁抱着紫铜小暖炉,思虑状朝他这边歪脑袋。目光意外对上,赵恒正犹豫要不要提醒她,宋嘉宁却被烫一般缩回脑袋,精致的脸庞几乎完全被衣领上的狐毛遮挡,与此同时,得了庭芳提醒的端慧公主高兴地报出了谜底:“鳞,鱼鳞的鳞!”
临近晌午,丹水河畔大多数百姓都回家吃饭去了,画舫稳稳停在岸边,一行人按照登船的顺序上岸。冯筝再次被楚王牵了回小手,宋嘉宁却提前抱住庭芳手臂,姐妹俩并排下的船。宋嘉宁躲在庭芳左侧,没瞧见郭骁投过来的幽幽眼神,倒是岸上,注意到宋嘉宁与郭骁之间的异样,赵恒目光微动。
端慧公主仰头冥思,郭家三个姑娘也各有姿态,努力破题。
郭家、冯家的马车一直在岸上跟着,五个姑娘分别走向自家马车,楚王以扶冯筝上车为名,又握住了冯筝的手,只是这一次,他松手前,暗中捏了捏人家姑娘纤细的手指。冯筝脸刷的红了,又羞又怒,猛地甩开他手,迅速钻进马车。
距离比试开始后的第一盏花灯还有三四步,端慧公主、庭芳避嫌地停步,宋嘉宁四人自然也停下。端慧公主的大宫女宝瓶与赵恒的随侍太监福公公快走过去,两人并肩站在灯下,福公公监督,宝瓶负责念题:“年终岁尾,不缺鱼米,打一字。”
楚王对着晃动的车帘笑,翻身上马,故意跟在冯家的马车旁。
月光下的御花园十步一灯,花园小径时宽时窄,不知不觉就变成端慧公主、庭芳走在最前面,兰芳、云芳居中,宋嘉宁与赵恒垫后。身边就是三皇子,宋嘉宁激动地都不觉得冷了,双手捧着暖炉,杏眼东瞄西瞄,就是不敢看赵恒腰带以上。
赵恒无心搀和兄长的风流韵事,落后几步,走在冯、郭两家的马车中间。
十五的晚上,天边一轮银月高挂,夜寒风冷,倒显得那朗月更圆更亮。
“哎,寿王殿下长得真好看,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云芳缩在车角,透过帘缝偷偷往外看。她进过几次宫,但寿王不喜出风头,平时基本看不到人,今天大家同行这么久,加上十六岁的寿王眉眼长开了,一向认定自家大哥是京城第一俊公子的云芳,后知后觉才注意到寿王的风采,在此之前,她对寿王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口疾,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以前进宫才没有过多留意寿王。
小小年纪便觊觎皇子,从这点看,她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寿王俊美,宋嘉宁与庭芳、兰芳都赞同。
赵恒见了,越发笃定,这个胖丫头,果然喜欢他。
云芳还想再看看,视线突然被郭骁挡住了,原来与马车并行的少年,毫无预兆地快行两步,正好挡住这边的窗口。云芳嘟嘴,失望地放下帘子。兰芳见了,小声打趣道:“妹妹该不会喜欢上寿王殿下了吧?”
越想越美,宋嘉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
云芳瞪大眼睛,想也不想就道:“怎么可能,他……”
说话时,宋嘉宁心扑通扑通地跳,又慌又喜。她真的不擅长猜灯谜,一会儿一直猜不出来,三皇子也猜不出,输了银子,三皇子会不会怪她笨?但想到她要跟龙子凤孙一块儿猜灯谜了,宋嘉宁又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值得炫耀的谈资,等她老了,可以讲给孙子孙女们听。
庭芳及时捂住三妹妹的嘴,低声训道:“小心祸从口出。”寿王有口疾,大家心知肚明,说出来让正主听到就不好了。
一个公主一个皇子,三言两语敲定的事,宋嘉宁哪有资格再拒绝,鼓足勇气走到赵恒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垂眸道:“谢殿下赏脸。”
云芳后怕地点点头,缩了缩肩膀。
端慧公主心花怒放,回头朝宋嘉宁招手:“看三殿下多给你面子,还不过来拜谢。”
宋嘉宁默默地看着,记起寿王总是两个字或三个字地说话,再回想寿王对她的善意,从未流露出嘲弄,她心情莫名有点沉重。
赵恒反手背于身后,自然而然地挣脱端慧公主,面无表情道:“好。”
不知不觉,马车来到了城门前,宋嘉宁四女正在闲聊,车外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姑娘,姑娘不好了,夫人头疼又犯了,您快回府瞧瞧吧!”
端慧公主不理她,拉住赵恒衣袖撒娇:“三哥,今晚过节,你陪陪我呗?”
声音离得太近,云芳好奇地挑开车帘,四女一同往后望,就见一个穿细布裙子的丫鬟站在冯家马车前,神色焦急。过了一会儿,冯筝才探出马车,不安地朝她们告辞。郭家兄妹当然没意见,楚王皱皱眉,痛快放了人。
宋嘉宁可不敢叫三皇子陪她,忙小声道:“公主,我真的不会猜,你与姐姐们玩吧,别劳烦三殿下了。”
冯筝这就走了。
宋嘉宁却懵了,原来端慧公主叫三皇子,竟是为了给她凑对儿?
宋嘉宁替冯筝松了口气,如果楚王只是临时起意,回宫后就把冯筝忘了,冯筝便再无后顾之忧。
话里亲昵,端慧公主心里却乐开了花,结巴三哥轻易不开口,便是知道谜底恐怕也不会说,一个只知道吃的胖丫头配一个结巴,今晚真是太好玩了。笑盈盈望着三皇子,端慧公主眼里充满了期待。
楚王的好兴致却没了,沉着脸对郭骁道:“不巧,本王忽然记起宫里还有事,咱们改日得空再聚。”
既然嫌弃,就少了一份敬重,也有勇气小小地欺负。待赵恒走近,端慧公主笑嘻嘻迎了上去,眉眼弯弯地道:“三哥,我们要结组比赛猜花灯,赌银子的,只是我们有五个人,嘉宁表姐没伴,三哥给我们凑个数好不好?赢钱算你的,输了算她的。”
郭骁求之不得,面上却露出遗憾之色。
“没事没事,三哥看着冷,其实很好说话的。”端慧公主满不在乎地道,作为唯一的公主,端慧公主跟哪个皇兄都说得上话,虽然关系最疏远的就是三皇子,因为端慧公主骨子里有点嫌弃这个结巴哥哥。
赵恒看眼兄长,什么都没说,催马跟在兄长身后,淡然离开。
宋嘉宁紧张,庭芳也觉得不妥,小声对端慧公主道:“表妹,我们与三殿下不熟,你……”
国公府的日子风平浪静,四月初,宫里突然传出一道旨意,宣德帝要为三个王爷儿子选妃。
宋嘉宁吓了一跳,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端慧公主说了什么,再看远处,三皇子果然停了脚步,偏头朝这边看。宋嘉宁敢偷看却没胆子正面打量,不着痕迹地往庭芳身后缩。花灯下,赵恒本无意理会端慧公主,瞥见宋嘉宁胆怯的小动作,他目光微动,抬脚往这边行来。
消息是郭伯言带回府的,太夫人瞅瞅身边十五岁的庭芳、十三岁的兰芳,有点着急:“秀女如何选?”孙女们个个如花似玉,无论模样身份都当得起王妃,但太夫人丝毫都不想让孙女嫁进皇家,女儿进宫给皇上当妃子她都操碎了心,王妃事情比妃子更多。
她默默激动,如普通老百姓有幸瞻仰天子的风采,既敬畏又稀罕地想多看两眼。做贼心虚偷偷摸摸,不期然耳边突然乍起端慧公主尖细的叫喊:“三哥过来过来,陪我们猜灯谜!”
郭伯言笑道:“从九品到六品官员之女中遴选。”
宋嘉宁认出来了,是三皇子。
太夫人一下子放心了,这次选秀,根本没自家的事。
宋嘉宁正琢磨怎么回答才不惹端慧公主生气呢,云芳突然轻轻嘘了一声,几个姑娘同时朝她指着的方向望去,就见远处花灯掩映的小道上,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带着一个小太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少年侧脸淡漠,灯光下如美玉俊雅。
庭芳、兰芳身体也放松下来,宋嘉宁纯听热闹,云芳疑惑道:“隔壁寿王府还没建好呢,怎么迎娶王妃啊?”
端慧公主撇嘴:“你会算吗?”
三夫人笑女儿:“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只是选秀女,各地府县选完再一起送进宫调教,前前后后得半年。赐婚旨意下来了,准王妃们回家后还要学如何当好王妃,怎么也得明年大婚,那时王府早准备齐全了。”
宋嘉宁识趣地道:“姐姐你们玩吧,我给你们算账。”
云芳恍然大悟。
“不要,我就喜欢大表姐!”端慧公主一口拒绝。
一侧宋嘉宁跟着点点头,一副事不关己的小模样。
庭芳嗔她一眼,婉拒道:“我最不会猜灯谜,这样,我给你们记账,表妹跟嘉宁一组。”有心调解两人的关系。
郭骁站在对面,看出继妹对寿王妃无意,突然觉得这丫头顺眼了点。
端慧公主没意见,亲昵地挤到宋嘉宁与庭芳中间,牵起庭芳的手。
宫中。
三姑娘云芳最先呼应,并抢着抱住二姑娘兰芳胳膊:“我跟二姐姐一组!”
楚王直接找到宣德帝面前了,点名要冯筝为王妃。宣德帝当时没答应,派人去查冯筝的家世品行,确定没有问题,应允了儿子。楚王喜上眉梢,宣德帝好笑,忽的想起一事,提醒道:“老三跟你亲,你去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回来告诉朕。”
“哎,这样干猜没意思,咱们换个花样吧。”端慧公主久居宫中,难得表姐妹进宫陪她,今晚她玩兴最足,看看郭家四个姑娘,她唇角上扬,故意将宋嘉宁排除在外,只对亲表姐们道:“咱们两个人一组,哪组先猜出来,输了的就要出银子,一个灯谜一钱银好了,先记账,最后一起算。”
老三有口疾,宣德帝给不了他什么,只想赐儿子一个合他意的王妃,夫妻和和睦睦地过一生。
五个姑娘辞别长辈,领着一众宫女丫鬟浩浩荡荡地朝御花园去了,路上走走停停,看到一盏花灯就凑到一块儿猜灯谜,猜出来再去猜下一个。
难得父皇还知道关心弟弟,楚王兴致勃勃地去了景平宫。
宋嘉宁不好意思拒绝温柔姐姐,点点头。
赵恒什么都没说,楚王费尽口舌,不惜亲手研磨求弟弟写下来,也没能从弟弟口中撬出半句他对女人的喜好,气得楚王拂袖而去,半路后悔回来一趟,照旧无功而返。
庭芳希望妹妹去,妹妹乖巧可爱,玩得熟了,端慧公主肯定会喜欢上的,就像家里的云芳妹妹。如果妹妹一直躲着端慧公主,那两人便一直亲近不了,这样对妹妹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那毕竟是公主。
宣德帝得知后,抿抿唇,既然儿子不领情,他索性不管了,选妃一事全部交给李皇后、吴贵妃。四月各地遴选秀女,五月秀女们进宫,李皇后、吴贵妃尽心观察了三个月,挑出十二位美貌端庄的女子,绘成画像呈递到宣德帝面前。
晚宴宋嘉宁等小辈是在偏殿用的,饭毕端慧公主张罗着要去御花园玩,郭家三姐妹都欣然应允。宋嘉宁本想找个借口拒绝,大姑娘庭芳却牵住她手,悄悄地朝她摇摇头,低声道:“一起逛逛吧,宫里的花灯各式各样,比咱们家的好看多了。”
冯筝是内定的楚王妃,吴贵妃也为睿王挑选了一位美人,只剩寿王妃……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她这个外来的四姑娘管好自己就行了。
宣德帝派人去宣寿王。
宫中四妃,除了淑妃,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德妃,年仅十八,乃枢密院副使李隆之女。李隆是宣德帝的心腹大臣,德妃初进宫便封妃,迅速成为后宫第一人,现今身怀六甲,宫中早有传言,若德妃这胎是个小皇子,极有可能会封后。
一刻钟后,赵恒站到了御案前,宣德帝将十张画像递给他,道:“你的王妃,自己挑一个吧。”
大皇子、三皇子命比较苦,宣德帝还是王爷时两人的生母就没了,后来追封贤妃。
赵恒拾起桌上的秀女画像,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最上面的那一张,画上的女子娥眉秀目,唇角微微上翘,显得十分端庄淑婉。他从额头看到下巴,再整体看一眼,然后在宣德帝探究的注视下,将这一张换到最下面,继续看第二张。
二皇子生母吴贵妃,是个年近四十的贵妇人,脸庞清瘦,美貌犹存,只是眼角皱纹已经掩饰不住了。四皇子生母惠妃三旬左右,同样是清瘦美人,一双英气勃勃的大眼睛最引人瞩目,怪不得能生出浓眉大眼的四皇子。
于是宣德帝就这么看着他的三儿子,一张一张地翻到了最后,视线在每一张画像上停留的时间都差不多,白皙清隽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艳的情绪,换句话说,十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子一个都没看上。
夜幕降临,宣德帝率皇亲国戚、宠臣们在大庆殿设宴,吴贵妃携妃嫔、命妇们在后面的坤宁宫摆席。宋嘉宁与郭家三个姑娘排成两排进殿,向吴贵妃等人行礼。如今宋嘉宁胆子足了点,偷偷瞄了一圈。
宣德帝还以为儿子会继续挑挑,结果就见少年郎双手将画像放回桌上,朝他摇了摇头。
宋嘉宁再次见到了端慧公主,好在这次郭家三个嫡出姑娘都进宫了,端慧公主忙着与表姐们亲密,倨傲地瞪她一眼就不理她了。宋嘉宁松口气,老老实实坐在母亲旁边,乖巧地听长辈们说话。
宣德帝脸沉了下来。其实他大可自己做主挑一个赐婚给儿子,但他想送一个儿子喜欢的女子给他,这是荣宠,老三却不识好歹,不珍惜这份体面。宣德帝很不满,只是,既然摆出了慈父的态度,既然他先暗示这件事可以商量,他就不能因为儿子拒绝而动怒。
郭家男人们自去给宣德帝请安,女眷们跟在太夫人身后,直奔淑妃的长春宫。宣德帝登基不久皇后便去了,没有留下一子一女,宣德帝暂未立新后,封二皇子生母为吴贵妃,代理后宫。吴贵妃只管宫事,命妇们进宫探亲无需专门去拜见。
“这十个是秀女中仪容最佳的,你再瞧瞧?”宣德帝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今日的皇宫,处处高挂花灯,天还没暗,灯笼已经点了起来。
赵恒垂眸,直言道:“不喜。”
一家四口简单聊了聊,先去畅心院与太夫人等人汇合,再一起进宫去了。
简单干脆,毫不委婉。
郭骁垂眸,目光自父亲身上扫过,突然理解了父亲,这样的母女,换作是他,也会不顾二人身份领进家中,大的当枕边人宠爱,小的当亲生女儿逗弄。
宣德帝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儿子不识抬举,他也不想再装慈父,冷声道:“皇后贵妃千挑万选的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郭骁抬眼,就见继妹已经凑到继母身侧,笑着给继母查看衣裳。小丫头长得特别白净,穿条莲红色的褙子,宛如一个小小的莲花妖,白里透粉的脸蛋是花瓣幻化的,水灵灵的眼睛则吸敛了粼粼湖光,潋滟生姿。
赵恒平静道:“不知。”
“父亲,娘,大哥。”宋嘉宁走到中间,一一唤道,喊郭伯言时敬重,唤林氏时亲昵,轮到郭骁,那甜濡娇软的声音自动减了糖似的,客气中带着几分畏惧。
宣德帝理解儿子口吃不爱说话,但平时都是臣子妃嫔争先讨好他,如今儿子两字两字的说,倨傲无礼,宣德帝怒火更上一层,盯着一脸淡漠的儿子看了片刻,突然站了起来,一边沉着脸往外走一边怒道:“那便等你知道了,朕再为你赐婚。”
打扮好了,出门之前,宋嘉宁让双儿拿罐杨梅糖来,捡了七八颗放进专门盛糖的胖肚小瓷瓶中,再把瓷瓶装进荷包,这才去临云堂正院见母亲。拐进厅堂,看见继父、母亲并坐于主位,郭骁坐在继父左侧,三人一同朝她看来。
这话多少都有点冲动,宣德帝绕过儿子后脚步便慢了下来,心想只要儿子认错求他,他就不计较了,毕竟是人生大事,他这次费点心解决了,以后儿子有王妃照顾,他这个父皇便不用分心给老三。但宣德帝万万没料到……
看来被郭骁厌恶也有好处,少了一次被捏脸。
“谢父皇,成全。”
“好了好了,快拿衣服过来。”宋嘉宁叹口气,认了命。当瘦姑娘就得饿肚子,可是吃胖了,那些人好像没见过胖脸蛋似的,哪个见到她都想捏捏脸。不提二房的两个双生哥哥,便是最温柔的庭芳姐姐,偶尔也会戳一戳。算来算去,国公府这些长辈、兄妹们,好像只有郭骁没捏过她。
余光中,穿天青色锦袍的少年郎,低头行礼拜谢。
“那你也不能占姑娘便宜啊。”六儿不服气地道,她想捏了多少次都没敢……
孽子执迷不悟,宣德帝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双儿赔笑:“姑娘太招人稀罕了。”
九月初,宣德帝赐婚的旨意下来了,四月里昭告天下要为三王选妃,如今却只给楚王、睿王赐了王妃,诏书上半个字都没有提到寿王。百官哗然,知道皇上平时就不待见三皇子寿王,无人敢质疑,楚王冲动易躁,勉强忍到下朝,立即追到崇政殿质问:“父皇,您怎么忘了三弟?”
双儿当然不敢啃,但她太喜欢四姑娘这漂亮可爱的脸蛋了,终于在帮宋嘉宁抹匀清香的面霜后,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宋嘉宁猛地睁开眼睛,杏眼又圆又大又水灵,像刚刚水洗过的黑珍珠,红红的嘴儿嘟起来,撒娇般瞪着双儿。
宣德帝与三子生疏,不宠也不会轻易斥责,但对最宠爱的长子楚王,他也少了一层顾忌,一下子就把从老三那儿受的气都发泄在长子身上了,怒目训斥道:“谁说朕忘了他?朕先是派你去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再召他过来让他自己挑个美人,是他不识好歹看不上朕给他挑的人!”
歇了晌,双儿准时叫醒宋嘉宁,与六儿、九儿一块儿服侍宋嘉宁洗漱。宋嘉宁还在犯困,闭着眼睛坐在床边等着。双儿反复浸泡巾子,拧得不滴水了,凑过来轻轻地帮主子擦脸。过了一个年,宋嘉宁脸蛋仿佛又胖了点,细嫩嫩肉嘟嘟的,跟熟透的水蜜桃似的,诱惑人去啃一啃。
楚王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
宋嘉宁哀叹一声,跟贵人打交道,真是心累啊。
“滚!”宣德帝抓起一道奏折丢了出去。
林氏点点女儿额头:“你不去,娘娘误会你还在跟公主置气怎么办?”
楚王冤枉了父皇,离开崇政殿就去寻亲弟弟了,冲进景平宫,就见弟弟命人将桌案搬到了院中,正对着一株梅树作画,好不悠闲。看到兄长,赵恒放下画笔,遥遥朝兄长拱手:“恭贺大哥,得偿所愿。”
宋嘉宁抗拒,嘟嘴道:“娘,我不去行不行?”端慧公主那么厌恶她,她何必往人家跟前凑。
不愧是感情好的亲兄弟,对宣德帝都只说两个字的寿王爷,眼下一口气说了八个字。
茫然之际,宫里淑妃派人来传话,请一家女眷于上元节当晚,进宫赏灯。
楚王却一点都不觉得荣幸,瞪着弟弟道:“你不想成婚?”
林氏心情复杂。
赵恒淡然道:“未遇佳人。”
她存心与林家比较高低,林氏可没把谭舅母放在心上,最近正在为自己的月事发愁。自从前夫病逝,她忧思过重,月事便渐渐乱了,时早时晚,如今嫁进郭家已满整月,月事还没来,是单纯的身体问题,还是……
楚王然无言以对,轻飘飘的四个字,遇到冯筝之前,他大概不会理解,但现在,他好像能明白弟弟的心情。王妃王妃,相守一生的女人,如果没遇到喜欢的,那宁缺毋滥,也不能随随便便找一个,哪怕是为了讨好父皇。
这话无异于一巴掌打在谭舅母脸上,登时笑不出来了。
沉默半晌,楚王叹口气,拍拍亲弟弟肩膀,郑重道:“什么时候遇到了,跟大哥说,大哥替你做主。”
谭文礼嗤笑,不无讽刺地道:“谁告诉母亲的?我在前院看得清清楚楚,姑父把林正道安排在了韩将军那一桌,席上还敬了一次酒,不知道的还以为林正道是哪个新进京的官爷。”
赵恒颔首。
谭香玉点头。
寿王没有王妃,这事在京城大街小巷着实盛传了一阵,就连街头玩耍的四五岁孩童都知道皇帝爷不喜欢他结巴的三儿子,玩闹起来,哪个孩子被老爹教训了,小伙伴们就笑话他:“再不听话,长大了不给你娶媳妇……”
谭舅母见她回避娘家人没受邀请的问题,猜到林氏心里并不舒服,便没有继续落井下石,春风得意地走了。回到自家,谭舅母忍不住对一双儿女道:“国公爷没请林家人赴宴,看来并没把林家当正经亲戚走动。”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楚王耳中,亲自带人巡了一天街,凡是对寿王不敬的都押起来,关几日牢房再放出去,盛威之下,这才遏止了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
林氏客气道:“夫人喜欢,回头我给嫂子捎个话,叫她送两匹到府上。”
宋嘉宁对外面的事情并不上心,母亲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紧张。
林家的锦绣坊,乃京城数一数二的绸缎庄。
十月初八这日,林氏终于要生了。
谭舅母因为郭伯言去林家做客憋了一肚子气,今日算是全都发泄出来了,自觉捞回了脸面,毕竟郭伯言请她了。与林氏辞别时,谭舅母故意问道:“怎么没见嘉宁舅母?我还想问问她最近铺子有没有新鲜料子呢,马上开春了,我想给香玉做几件新衣裳。”
从早上等到晌午,孩子还没生出来,初冬时节,郭伯言心急如焚,后背衣袍居然湿透了。
但一直到宴席结束,柳氏都没有露面。
时间一长,郭伯言不顾太夫人等人反对,迫不及待地进了产房。林氏躺在榻上,榻前摆着一面屏风,她闭着眼睛往下使劲儿,没注意,一个产婆瞧见郭伯言,大惊失色,慌慌张张挡在屏风一侧,紧张道:“国公爷,您不能进来啊……”
庭芳还真不知内情,左右看看,不太确定地道:“大概还没到吧。”父亲都去林家做客了,应该不会反对啊。
林氏震惊地睁开眼,透过薄纱屏风,看到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谭舅母再次扫视一圈,这才凑到外甥女耳边问:“你们没给林家下帖子?”
郭伯言这会儿六神无主,被产婆一劝,他便躲在屏风后,哑声问林氏:“是不是很疼?”
他看不上谭舅母,谭舅母却以与郭家结亲为傲,初六早早带着儿女登门了。林氏忙着招待各府贵客,没空也不想跟她客套,庭芳主动给舅母作陪,见舅母落座后频频四处张望,庭芳小声奇道:“舅母在找谁吗?”
没等林氏回答,产婆悄悄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恭敬地对男人解释道:“国公爷,夫人现在得攒着力气,您有什么话想对夫人说,尽管说好了,夫人听得见,只是不方便回答您,还望国公爷体谅。”
姑嫂相谈甚欢,傍晚郭伯言回来,林氏提了提这件事。郭伯言挺意外,默默比较一番柳氏与谭舅母,他嗤道:“商人之妇又如何,有些官太太还不如商人。”倘若谭舅母有柳氏一半贤惠,他也不会冷落谭家,只让儿子维持亲戚关系。
郭伯言马上道:“好,好,别让她说话。”
“什么福气啊,你这个妹妹才是他最大的贵人。”柳氏笑眯眯地说。
连续两个“好”字,泄露了他的紧张。
林氏看着对面的嫂子,由衷感慨道:“哥哥能娶到嫂子,是他的福气。”
林氏一边忍受痛苦,一边看着那道身影,看着看着,记忆突然乱了。她好像回到了当初生女儿的时候,那时婆母还活着,前夫想进来陪她,被婆母拦住了。她躺在床上,因为是第一次生,宋家条件也不如国公府,她疼得快要死了,特别想看丈夫一眼,但一直等到女儿生出来,产房收拾干净了,丈夫才高兴地进来探望。
与面子比,柳氏更看重实惠。
林氏不怪丈夫,只是当时,心里是有一点委屈的。
她有自知之明,国公爷看得起他们,可郭家亲朋好友非富即贵,那些贵妇人肯定不屑与她一个商人之妻同桌,届时她不自在,贵客们不喜,小姑子也难办。她在家待着,小姑子待客时不用受她连累,风风光光地多好,反正只要小姑子过得好,林家自会沾光,自有人给林家的生意开方便之门。
现在,前夫没能给她的,郭伯言这个仗势欺人逼她改嫁的男人,给了她。
柳氏再次打量一番小姑子的浣月居,这才细声细语地道:“妹妹嫁得好,国公爷待你真心实意,不嫌弃咱们,说实话,国公爷肯去咱们家吃席,嫂子我已经赚足了面子,明儿个我们娘仨就不来了,让你大哥过来涨涨见识就行。”
前夫的身影越来越淡,脑海中只剩下郭伯言,是桃花岛上,他脱下外袍为她遮蔽身子,是宋家后宅,他强硬地逼她做他的女人,是大婚当日,他一身喜袍眉目俊朗,是怀孕后数十个夜晚,他一边在她耳边唤她晚晚,一边自己动手,宁可少些快活,也不去碰那些丫鬟。
孩子们聊孩子们的,林氏好奇问柳氏:“嫂子怎么今天来了?”
这个男人,对她很好了,是不是?
宋嘉宁害羞笑,挣开舅母,过去跟表哥表姐说话。
底下忽然传来一股强烈的冲动,林氏立即攥紧手,拼尽所有力气往下用。
“好好好,我们安安越长越好看了。”柳氏拉着外甥女的手,细细打量。年前林家设宴,宋嘉宁因为嘴角长泡没去,只有郭伯言夫妻去了,因此今日是林氏嫁进国公府后,柳氏第一次见到外甥女。一个月不见,柳氏仔细端详外甥女一番,不由惊叹道:“不愧是国公府啊,瞧瞧安安,才多久啊,简直就像嫡出的官家小姐,真有出息。”
“哇……”
“舅母新年好!”宋嘉宁得到消息,从太夫人那儿赶回来,进门便甜甜地拜年。
生了个胖小子。
国公府初七宴请,初六这日早上,柳氏带着一双儿女来探亲,林氏在浣月居招待嫂子。
一个月后,国公府大摆满月酒,同月月底,寿王迁居隔壁的寿王府。
过年了,新的一岁,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