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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喜欢欺负人的继兄,沉默寡言的三皇子

赵恒侧脸淡漠,自己走自己的,仿佛没听到两人的对话。

宋嘉宁偷偷瞄三皇子。

宋嘉宁发愁了,她也忘了当时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三皇子看了她一眼?这个理由肯定不行,别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宋嘉宁就低头装傻,抿着小嘴儿不说话。四皇子看得着急,只顾催促漂亮小表妹,没留意郭骁与三皇子的步伐也慢了下来,三个少年竟然不约而同地在配合宋嘉宁蜗牛似的脚步。

这……

“好表妹,你告诉我,我,我过年给你压岁钱。”四皇子想方设法要问出来。

四皇子看眼郭骁,猜到是郭骁从中作梗,他哼了哼,然后想起另一件事,奇怪地问宋嘉宁:“刚刚比箭,嘉宁表妹为何选我三哥?”选郭骁他能理解,兄妹关系熟,选最魁梧健壮的大哥他也服气,赢的可能最大,但漂亮的表妹偏心结巴三哥,他不服!

宋嘉宁差点笑出声,抿着红红的嘴儿忍着。她又不缺钱,四皇子把她当财迷吗?

宋嘉宁懂了,低头婉拒:“殿下身份尊贵,我不敢僭越。”

她杏眼水亮,越发勾人逗弄。银子不管用,四皇子捏捏下巴,瞥见宋嘉宁头上的绢花,他灵机一动,突地摘了那朵粉色绢花,一转眼绕到三皇子那边,嬉皮笑脸道:“嘉宁表妹告诉我,我就把花还你,不然这花就是我的了,我打赏小宫女去!”

郭骁微不可查地摇头,目光隐含警告。

宋嘉宁摸摸发髻,确定头发没乱,便不担心了,一朵绢花而已,没了就没了。

宋嘉宁不知道这样合不合规矩,只能求助地看向郭骁,她名义上的兄长。

鱼儿不上钩,钓鱼的四皇子急得心痒难耐,目光一斜,落到了三皇子脸上,然后一眼就明白了,恍然大悟又隐含酸气地道:“我知道了,我们哥四个,三哥最好看,嘉宁表妹是不是喜欢上我三哥了?”

四皇子兴奋地撺掇她:“现在就喊一声。”与郭符郭恕想听宋嘉宁喊哥哥时一个样。

十二三岁的少年,不知情滋味儿,却知道拿这种事起哄了。

宋嘉宁敷衍地点点头。

赵恒、郭骁同时皱眉,又同时暗中观察宋嘉宁。

端慧公主离开了,也带走了方才的小小不愉快,四皇子注意力重新回到宋嘉宁身上,无视郭骁的冷脸,继续凑到宋嘉宁跟前,哄孩子似的问:“嘉宁表妹,我是四皇子,以后你喊我四表哥就行了。”

被四皇子当着三皇子的面诬陷她喜欢人家,宋嘉宁小脸刷的红了,飞快看眼三皇子,她努力替自己辩解:“我没有,四殿下别胡说。”

赵恒微微摇头,表示并不介意,随即目视前方,继续不紧不慢地走。他生母贤妃早已病逝,平时赵恒基本没有去后宫的机会,他也没必要去,但从练武场出来,他有一段路与郭骁等人同路,故一道走了。

她不是端慧公主,没有端慧公主随心所欲大声讲话的底气,声音细细的,脸蛋红红的,水汪汪的杏眼还紧张地瞥了三皇子好几次,落在三个少年眼中,分明是小姑娘被戳破心事恼羞成怒的着急模样。

“公主年幼不懂事,让三殿下见笑了。”四皇子是犯错的人,郭骁无需客气,只朝一直默默走在四皇子另一侧的三皇子道。

赵恒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胖丫头押他会赢,是因为喜欢他的脸。

不是亲表兄妹吗?郭骁对端慧公主怎么这么冷淡?

女子重视容貌,会费尽心思打扮自己好吸引心仪之人,但对一个男人来说,因为脸被女子喜欢,并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傲的。恰好前面就是岔路口,赵恒一声招呼都没打,直接领着他的人走了。对四皇子,他是兄长,对郭骁,他是皇子,有资格不辞而别。

“你,你,我去告诉外祖母!”他再三维护宋嘉宁,端慧公主又气又妒,狠狠剜了眼宋嘉宁,抹着眼睛跑了,跑得那么快,大红色的裙子随风起伏,如一朵火红的花。宋嘉宁呆呆地望着端慧公主的背影,再看看旁边郭骁挺拔的背影,担忧端慧公主告状之余,心头窜起一丝疑惑。

他离开地太突然,宋嘉宁只来得及看见三皇子冷漠的侧脸。误会三皇子是被她气跑的,宋嘉宁心都凉透了,一股一股地冒寒气。她这样的身份“喜欢”三皇子,无异于街头乞丐惦记殷实人家的小姐,三皇子不生气才怪。

郭骁对四皇子多少存着几分顾忌,对端慧公主,他直接呵斥道:“我是你表哥,嘉宁是你表姐,你把她当外人,便是不认我。”

继妹脸又白了,郭骁严声对四皇子道:“殿下慎言,家妹年幼,对各位殿下绝无私情。”

她怕郭骁,端慧公主却气郭骁,气得眼里都转泪了,委屈无比地控诉道:“表哥,她算你什么妹妹?我可是你亲表妹,你居然喊我殿下?”宫女太监喊她殿下是规矩,她最喜欢的表哥这么喊,那便是生分,是比训斥她村妇还让她伤心的事!

关系到自己的名声,宋嘉宁回神,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红着脸配合道:“皇上让我选,我太紧张了,抬头第一眼看到的是三殿下,就选了他。”

话未说完,头顶传来一道冰冷的视线,宋嘉宁不用看也知道是郭骁,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原来如此,单纯的四皇子立即信了,满意地走过来,想帮宋嘉宁插上珠花。

宋嘉宁点点头,小声解释道:“我没怪殿下……”

“不劳殿下。”郭骁抬手,霸道又不失礼节地抢走了那朵珠花。

四皇子平日受宠,身份尊贵,他不怕郭骁,但他绝没有轻贱宋嘉宁之意,连忙道:“误会误会,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就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四皇子弯腰,诚恳地向宋嘉宁道歉:“嘉宁表妹,刚刚是我不好,不该乱你捏脸,我保证没有下次,你原谅我一回?”

四皇子有点不高兴,看出郭骁不喜欢他,他突然没了兴致,朝宋嘉宁笑笑,走了。

在郭骁心里,继妹是外人,他可以欺负,但在外面,继妹也是妹妹,容不得他人欺辱。

宋嘉宁松了口气,这位四皇子真是太缠人了。

宋嘉宁其实明白,四皇子只是淘气不懂事才捏她的,没有恶意,可端慧公主的话却叫她难堪极了,小脸先是涨红,迅速又白了下来。四皇子没心没肺,刚要回答,郭骁突然几个箭步跨了过来,伸手便把宋嘉宁扯到他身后,冷声对四皇子、端慧公主道:“嘉宁是我四妹,还请两位殿下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勿存轻贱之心。”

“刚刚说的,是真话?”

“那到底嫩不嫩啊?”端慧公主添油加醋问,语气里充满了对宋嘉宁的轻视,仿佛宋嘉宁只是一个小宫女,可以任由他们品头论足。

头顶传来熟悉的清冷质问,宋嘉宁仰头,对上郭骁审视的目光,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小声强调道:“我真的没喜欢三殿下。”

四皇子摸摸脑袋,咧嘴笑:“都说江南女子肌肤娇嫩,是水做的人,我试试。”卫国公郭伯言续娶了一个寡妇当夫人,还带了一个女儿,他之前也有耳闻,故知道宋嘉宁是在江南长大的。

她杏眼清澈,里面只倒影着他的身影,郭骁暂且信了,俯身,沉着脸帮她插花。

郭骁皱眉,沉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少年郎冷俊的脸庞近在眼前,黑眸寒潭般无情,却做着不符合那冷的细心事。

四皇子不理她,只低着脑袋看宋嘉宁,见宋嘉宁泛红的脸蛋嫩嫩的,比新开的桃花花瓣还好看,他忍不住捏了捏。宋嘉宁反应慢了一拍,被人捏完才尴尬地捂住半边脸,训也不是,委屈也不是,脑袋垂得更低了。

宋嘉宁蓦地心头一暖,原来继兄也会照顾她。

端慧公主不爱听,虽然她才九岁,但也知道女子越面嫩越好,遂气哼哼地瞪了四皇子一眼:“四哥眼睛这么不好使,刚刚那几箭都是瞎蒙的吧?”她明明比宋嘉宁面嫩可爱。

“没喜欢最好,他好歹都是皇子,不是你能肖想的。”插好花,郭骁低声在继妹耳边告诫道。

宋嘉宁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宋嘉宁身子一僵,对上郭骁冷冷的注视,她抿了下嘴角。

四殿下听了,意外地看眼端慧公主,笑道:“不像啊,我还以为你比端慧小。”

什么照顾她?他只是要警告她别痴心妄想罢了。

宋嘉宁骨子里就是一个江南小户人家的女儿,如今一位皇子对她这么友善热情,她既受宠若惊又局促紧张,自然是人家问什么就乖乖地答什么,低着头道:“回殿下,我过完年就十一了。”

宋嘉宁跟着郭骁回了淑妃的长春宫,刚跨进第一道门,暖阁里便传来端慧公主低低的哭声:“外祖母,表哥欺负人,嘉宁表姐长得胖,我开玩笑说了句,表哥就说我是村妇,还当着三哥四哥的面叫我殿下,不要我这个表妹了……”

四皇子直接绕到宋嘉宁身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叫嘉宁?今年几岁了?”挨得特别近,华贵袍角都碰到宋嘉宁的裙子了。

外孙女哭得可怜兮兮,太夫人只觉得好笑,搂着人哄道:“胡说什么,你表哥最疼的就是你这个表妹……”

郭骁只好点头,请他先行。

端慧公主埋在太夫人怀里,呜呜哭:“才不是,他对外人都比我好!”

四皇子是惠妃所出,惠妃的咸福宫与长春宫挨着,这个借口倒说得过去。

太夫人皱了下眉,暗暗抬眼,就见林氏早已离开座位,低头站在淑妃面前,正在替女儿赔罪,脸庞泛白,神色还算镇定,没有失了分寸。太夫人很满意,倘若林氏因为这点小事便方寸大乱,那国公夫人的位置,还真不适合她。

赵恒颔首,四皇子看着宋嘉宁问他:“你们回长春宫?正好,我也要去看看母妃,一道走吧。”

门外,宋嘉宁慌了,额头脸上都开始冒冷汗。端慧公主嘴里抱怨着郭骁,可郭骁是因为她才训斥端慧公主的,太夫人、淑妃会不会责罚她?

目送圣驾离去,郭骁朝三、四皇子行礼,垂眸道:“两位殿下请便,我等告退。”

郭骁既气端慧公主的不懂事,看到继妹这胆小如鼠的模样,莫名也窜起一股火,不想管她,又怕一会儿进去了继妹做出更丢郭家脸面的举动,便低声问:“你有犯错吗?”

射箭比试结束,宣德帝领着大皇子、二皇子走了,郭伯言随行。

宋嘉宁小脸惨白惨白的,只有进过宫才能真正明白皇家与平民的差距。听到郭骁的问题,宋嘉宁想了又想,更委屈了,明明是端慧公主先嘲笑她胖如猪的,她还没哭,端慧公主哭什么?

只是,为什么?

她耷拉着脑袋,摇摇头。

赵恒却看清了胖丫头发自肺腑的担心,直到这一刻,他才确定,她那么紧张他的输赢,并不是为了几两银,而是单纯地在意他。

“既然没犯错,那就不用怕。”看着她的脑袋瓜,郭骁最终还是没有摸她脑袋,率先迈了进去。宋嘉宁跟在后面,飞快扫了一眼,看见母亲背对她朝淑妃赔罪的纤细身影,宋嘉宁眼睛一酸,泪水涌了上来。是她连累母亲了……

“多谢父亲。”长辈赏赐,宋嘉宁乖乖接着,想到成绩垫底的三皇子,她还是有点担心,再次朝他望去,未料三皇子竟然也在看她,而且好像已经盯了她很久了。宋嘉宁心里一慌,顿时不敢再瞧,低头,佯装认真地往荷包里装银子。

“嘉宁,还不过来给公主赔罪。”林氏也看到了女儿,眼底藏着担忧,面上却厉声斥道。

端慧公主高兴地走了,郭伯言再把剩下的两个银锭子分给小女儿。

宋嘉宁毫不犹豫地走到太夫人身边,为了快点让端慧公主消气,为了让淑妃看到她的诚意而别迁怒母亲,宋嘉宁扑通就跪下了,“咚”的一声磕了个头,额头触地道:“公主,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别哭了。”

郭伯言痛快地把外甥女的赌注还给她,还多分了十两。

偌大的暖阁,她小小的跪在那里,震惊了所有人。

宣德帝点评完毕,端慧公主笑嘻嘻跑到郭伯言面前:“大舅舅,我的银子……”

其实太夫人与淑妃都知道,最先挑衅的肯定是端慧公主,太夫人根本就没有怪宋嘉宁。淑妃虽然清楚宋嘉宁没错,但女儿因宋嘉宁受了委屈,她还是想简单提醒一下林氏母女的,却没料到宋嘉宁这个平民出身的孩子竟然吓破了胆,一下了行了这么大的礼。

大皇子赢了,宣德帝笑着提醒老大练武之余也要多读读书。二皇子名次第二,宣德帝便指出儿子的不足之处。来到三皇子面前,宣德帝什么都没说,最后大大赞赏了一番进步神速的小儿子,至于排名第三的郭骁,宣德帝也勉励了一番,心里则清楚,郭骁故意放水了。

淑妃突然一点都不气了,一对儿低贱到骨子里的寡妇母女,不值得她计较。

这是最后一局,赵恒将弓箭交给太监,淡然自若地走到一旁,眼帘低垂,等候父皇点评。

“这孩子,姐妹间拌拌嘴都是常事,姑母又没怪你,哪至于这样?”淑妃震惊地道,示意亲侄女去扶妹妹。庭芳早就心疼了,忙快步走到宋嘉宁身边,弯腰将人扶了起来。宋嘉宁听到淑妃的话,放了一半的心,却依然忐忑地看着端慧公主。

第三箭,赵恒再中靶心之外。

端慧公主毕竟才九岁,习惯了宫女太监们的跪拜,却没被官员家的闺秀们磕头过,宋嘉宁这么怕她,端慧公主也不生气了,擦擦眼泪,绷着脸倨傲道:“好吧,这次我先原谅你,你以后别再气我了。”

所以他功课平庸了,武艺平庸了,就像现在,能射中靶心,在父皇等人看来,只是侥幸。

宋嘉宁连忙保证。

一个结巴皇子,平庸了才是正常的,他们不再夸他,也不再可惜他,耳根清净。

端慧公主破涕为笑,红着眼圈看向表哥,却见郭骁薄唇紧抿,脸色铁青,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怕样子。端慧公主顿时笑不出来了,却也想不通她又做错了什么,宋嘉宁自己愿意跪的,与她何干?

他不服,他继续努力,十岁练成百步穿杨,换来的却是父皇从惋惜变得无动于衷,是二哥四弟是妃嫔们夸赞后必定补充的一句可惜。他不喜欢听,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惋惜,与其被人怜悯,他宁可如他们所愿,做个平庸的结巴。

低着头,端慧公主躲到母亲身边去了,默默地不安。

但他只是说不好话,其他兄长们能做的他都能做的更好,父皇为何要可惜?

淑妃抱着女儿,故作严肃地告诫道:“嘉宁是你表姐,表姐不欺负你,你也不许欺负表姐,让我知道,罚你再也不许出宫。”

可惜是个结巴吗?

端慧公主撒娇地钻到母亲怀里。

他知道自己是结巴,幼年的他,曾刻苦读书勤于练武,希望用聪慧弥补身体缺陷。八岁的二哥解不出来的题目,六岁的他轻松应对,答完了,他期待地观察父皇,父皇果然龙颜大悦,然而那高兴只持续了短短几瞬,就在他暗暗满足的时候,父皇摸摸他脑袋,轻轻叹了口气:“我儿天资聪颖,可惜……”

林氏强颜欢笑:“都是嘉宁不懂事,娘娘就别怪公主了。”

赵恒不羡不妒。

淑妃自责道:“嫂子不用安慰我,是我把端慧宠坏了……”

宣德帝龙颜平静,只在四皇子射中靶心后,赞许地笑了。

太夫人及时当和事老,气氛缓和了,她笑道:“不早了,娘娘好好哄哄公主,我们先告退了。”

赵恒波澜不惊,余光转向宋嘉宁。宋嘉宁望着三皇子的箭靶,高兴极了,杏眼明亮水润,桃花似的小脸好像都比前一刻更漂亮了,灿烂喜人。察觉胖丫头要看过来,赵恒淡淡别开眼,视线无意掠过宣德帝。

淑妃亲自将母亲一行人送出长春宫。

“好!”观战的大皇子由衷赞道,他当亲哥哥的,自然希望弟弟出彩。

出宫的路上,林氏很想牵着女儿,但那不合规矩,婆母在身边,她得先做一个孝敬的儿媳妇,寸步不离婆母。庭芳温柔,早早就把妹妹的小胖手抓到了手里,宫中不便说话,她就替妹妹暖手。因为后怕,宋嘉宁手是凉的,被温柔姐姐暖了一路,彻底走出宫门后,宋嘉宁也终于不怕了。

“嗖”的一声,羽箭正中靶心。

郭伯言被宣德帝绊住了,派人来传话,叫娘几个先回府。

赵恒收回视线,第二轮比试,他继续瞄准红心外侧,然而松手之前,脑海中意外闪现一个胖丫头为他紧张攥手的样子。目光微动,赵恒手臂稍稍下移。

林氏扶太夫人上车,转身见女儿与庭芳牵着手,胖乎乎的脸蛋恢复了红润,林氏目光温柔下来,感激地看庭芳一眼,上了她的马车。长辈们都上去了,庭芳这才牵着妹妹走向她们那辆,让妹妹先上,并亲手扶妹妹。

二皇子射完后,赵恒拉弓引箭,瞄准箭靶红心之外,松手,羽箭急射而出,瞬间没入主人瞄准的位置。右侧传来二皇子一声遗憾叹息,赵恒面无表情,转身时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宋嘉宁。宋嘉宁正伸着脖子遥望箭靶,发现三皇子射偏了,大皇子、二皇子都正中靶心,她紧张地攥住衣襟。

“谢谢姐姐。”宋嘉宁甜甜地道。

哪个他都不喜。

庭芳柔柔笑,郭骁站在一侧,单手放在背后,看着被妹妹握住的那只小胖手,他食指动了动,却只能扶亲妹妹上车。两个小姑娘都坐好了,丫鬟放下车帘的那瞬间,郭骁看见妹妹将宋嘉宁搂到怀里,宋嘉宁只露出半边肉嘟嘟的脸蛋。

漫不经心扫过远处那抹粉色身影,他云雾萦绕的眼底深处,荡起一点彻骨寒意。整个京城都知道他有口疾,都知道“三皇子资质平庸,文不成武不就”,最不受皇上待见,郭伯言的继女选他,是故意讽刺他,还是看他可怜,同情同情他?

回府路上,知晓了来龙去脉,庭芳柔声安慰妹妹:“端慧是公主,脾气比一般人大,安安以后尽量别招惹她吧。”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办法,人家是公主,她这个表姐都没资格像管教自家妹妹那样劝阻。

赵恒在想什么?

宋嘉宁靠着姐姐,乖乖点头,水汪汪的杏眼呆呆地对着晃动的窗帘发怔。进了一次宫,莫名其妙就得罪了端慧公主,还在三皇子那儿留下了癞蛤蟆的坏印象,如果可以,这辈子宋嘉宁都不想再进宫了。

“我押三殿下。”身边都是贵人,每一道目光都是压力,宋嘉宁红着脸说了出来,言罢忐忑地望向三皇子,却见三皇子低头挑拨弓弦,恍若未闻。宋嘉宁莫名不安,这个三皇子,到底在想什么呢?半点喜怒都不露,太高深莫测了。

回了国公府,太夫人叫郭骁、庭芳先散,单独将林氏、宋嘉宁带回了她的畅心院。

宋嘉宁接过银子,偷偷瞄了眼三皇子的位置。一共五个人比试,现在就剩二皇子、三皇子没人选了,谁不想有人看好自己呢?如果两人都在期待她的肯定,她押宝别人就是得罪两个皇子,必须二选一的话……

丫鬟们都退了出去,林氏看看女儿,主动对婆母道:“母亲,是我没管教好嘉宁……”

郭伯言递给女儿一块儿银锭子,笑着安抚道:“嘉宁不用紧张,想押谁就押谁。”

太夫人摆摆手,制止了儿媳妇的自责,然后将宋嘉宁叫到身边,拉着孙女的小胖手,慈爱地道:“安安啊,你把宫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祖母听,实话实说,谁都不用顾忌,放心,祖母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糊涂呢。”

宋嘉宁根本没料到自己也会参与其中,面对宣德帝似笑非笑的眼睛,顿时无措起来。

老人家太和蔼,宋嘉宁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了起来。

“嘉宁觉得谁会赢?”女儿不懂事,宣德帝却要体恤郭伯言的爱女之心,慈爱地问宋嘉宁。

太夫人拍拍她的小手,疑惑道:“这么说来,安安没错啊,那你为何要给公主下跪?”

端慧公主高兴地将银锭子交给弓箭师父褚阵。宣德帝看眼长子,命太监拿出二十两银,押宝小儿四皇子。谁会胜出,众人心中都已有答案,既然皇上故意押错了,郭伯言便取出十两银锭子,押宝大皇子。

宋嘉宁一下子就哭了,豆大的泪疙瘩往下掉,她也不想跪,可……

大皇子哼了哼,被青睐的郭骁亦不见任何喜意。

“我怕公主罚我。”低着脑袋,宋嘉宁眼泪越来越多。

端慧公主嘿嘿笑:“你们四个都是我皇兄,我谁都不能偏心,只好押骁表哥了。”

林氏心酸地偏过头,努力憋着泪。为了给女儿撑腰,她用性命威胁跟郭伯言要了正妻的名分,却没料到,女儿与国公府的兄妹相处融洽,受的第一次委屈竟然来自宫中。那可是公主,她再心疼,都束手无策。

“端慧你行,胳膊肘往外拐,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你带礼物。”大皇子一边拉弓一边朗声打趣道。诸位皇子中,他容貌最似宣德帝,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乃宣德帝最器重的儿子,也是目前唯一一位可以进中书省旁听政事的皇子,足见宣德帝对长子寄予的厚望。

娘俩都跟受气的小媳妇似的,太夫人好笑又无奈,卑微惯了的平民一步登天,有的适应呢。

端慧公主瞄眼郭骁,从香囊中取出一块儿银锭子,大大方方道:“我押骁表哥。”

林氏做的还不错,太夫人一边替宋嘉宁擦泪一边语重心长地道:“接下来的话,祖母只说一次,安安记在心里,别对任何人讲,姐姐也不行。”

宣德帝宠溺地笑:“好,那你准备押谁赢?”

宋嘉宁茫然地抬起头。

“父皇,干比没意思,咱们赌一把吧?请褚师父当庄。”端慧公主声音清脆,怎么好玩怎么来。

小丫头睫毛上挂着泪,着实惹人怜爱,太夫人完全能理解长孙对继妹的维护,一个又乖又漂亮的妹妹,谁不喜欢呢?抹掉宋嘉宁脸上新落的泪珠,太夫人低声道:“安安现在姓郭,是国公府的四姑娘,别说你没犯错,就算你言语冲撞了公主,只要不是太过分,你都不用向她下跪磕头。安安你记住,现在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咱们郭家姑娘的体面,不能再把自己当宋家姑娘看了,知道吗?你不能,别人也不能,除非她想得罪咱们郭家。”

弓弩箭靶准备完毕,皇子们的考校即将开始。

她必须纠正这个孙女骨子里的卑怯,今日都是自家人,跪也就跪了,跪公主不算太丢人,若他日别的官员之女欺负孙女,孙女一害怕就下跪或是没错也认错,那绝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宋嘉宁突然谁都不敢看了,重新低头,没瞧见四皇子失望的脸庞。

宋嘉宁呆住了。

凉意席卷全身,宋嘉宁陡然清醒,就见三皇子已经移开视线,刚刚那一眼恍惚如梦。

郭伯言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宋嘉宁没放在心上,觉得郭伯言只是随口说说,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她做不到真把自己当郭家嫡出姑娘看,但现在,太夫人也这么说了。郭伯言可能想哄母亲开心,太夫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十五岁的他,体量尚未长开,像山间一株独自生长的苍翠杉树,修长挺拔,遗世独立。四皇子浓眉大眼,三皇子眉目清秀,非常地俊逸风流,可他眼如云雾,冷寂不带任何感情,淡淡地瞥过来,仿佛有清清凉凉的雨落在心头。

难道说,她真的可以……

三皇子赵恒。

小丫头面露迷茫,太夫人鼓励地点点头,扶着孙女肩膀道:“以后要昂首挺胸,摆出国公府四姑娘的气势来,就算闯了祸,还有你父亲扛着呢。”娇娇憨憨的胖丫头,能闯什么祸,换成三房的云芳孙女,太夫人肯定不会这么说。胆小的要鼓励,骄纵的得压着。

四皇子朝她笑,露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齿,左右两侧各有一颗尖尖的虎牙,为少年增添了几分顽皮。宣德帝天庭饱满气宇轩昂,膝下皇子公主也全都是人中龙凤,四皇子浓眉大眼虎虎生威,放在哪儿都是鹤立鸡群的俊俏儿郎,但此时此刻,宋嘉宁却不受控制地被四皇子身边的那个少年,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宋嘉宁用力点头,真的明白了。

宋嘉宁吓了一跳,吃惊地望了过去。

太夫人欣慰笑,松开孙女,对林氏道:“好了,你们娘俩回去说贴己话吧。”

可惜宋嘉宁谨记“进宫不能乱看”的规矩,老老实实地站在继父身侧,低眉顺眼哪都不看。四皇子是宫里最小的皇子,宣德帝未能免俗,对幺子更纵容宠溺些,所以四皇子胆子颇大,捡起一颗小石子,并且在郭伯言犀利的注视下,准确地丢到了宋嘉宁脚边。

林氏由衷地感激婆母,郑重行了一个大礼,牵着女儿走了。

趁宣德帝询问郭骁功夫练得如何时,四皇子原地不动,人却偷偷地朝宋嘉宁挤眉弄眼。

该问的太夫人都问了,女儿的委屈已经得到足够的安抚,进了内室,看着女儿肉嘟嘟的小脸,林氏终于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女儿没错,错在她这个母亲,遇见郭伯言之前,她整日怀念亡夫疏忽了女儿,改嫁郭伯言后,她总是担心女儿被国公府的公子姑娘们欺负,防着这个观察那个,却没想到女儿的教养。

唯独十三岁的四皇子,一眼就喜欢上了新来的小表妹,这种喜欢,并非男人对女人的霸占渴望,而是单纯的好感,就像国公府二房的郭符郭恕兄弟,有了漂亮妹妹便想多跟她说几句话,哄她朝自己笑。

事到如今,她可以不约束女儿的饭量,但言行举止气度涵养,都得抓紧了。

三皇子赵恒,今年十五,乃大皇子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因天生口疾说话结巴,自幼孤僻不喜与人亲近,无论男女。现在别说一个十岁的小丫头,便是来个国色天香的妖娆美人,他也未必会正眼相看。

“太夫人的意思,安安明白了吗?”林氏轻声问。

二皇子十七岁,在女色上同样开了窍,但与大皇子一样,对孩子没兴趣。

宋嘉宁点头,不好意思地道:“娘,以后就算端慧公主生气,我也不跪了,您别担心。”

宣德帝不会过多关注一个小丫头,示意两个孩子免礼,宣德帝另一侧,宋嘉宁的出现,却如一缕春风,在四位皇子中吹起了一丝涟漪。大皇子今年十八,体型健壮魁梧,武艺超群,宫中已有通房侍寝,美人会吸引他,漂亮的女童还不足以让他动心。

林氏嗯了声,话题一转,正色道:“明天开始,你去跟岑嬷嬷学规矩,不能再小家子气了。”

十岁的女童,音色本就娇软甜濡,此时面圣心中敬畏,声音更轻了,一副小可怜样。

宋嘉宁只是贪吃,并不是很懒,继续点头。

“郭骁拜见皇上。”郭骁领头行礼,因为常常进宫,与宣德帝熟了,他不必跪拜。少年身后,宋嘉宁提前得了郭骁指点,这会儿鼓足勇气站在郭骁右侧,微微落后一步,然后浑身僵硬地朝宣德帝福了一福:“臣女拜见皇上。”

娘俩正聊着,郭伯言回来了,出宫前他去了一趟长春宫,听外甥女委屈哒哒地告了儿子一状。得知继女在林氏房里,郭伯言没让丫鬟们通传,退回前院书房,命人传世子。

宣德帝爱怜地抱住,拍拍女儿肩膀,看向郭家兄妹。

郭骁很快就到。

“父皇!”端慧公主笑容灿烂地扑到了宣德帝怀里。

郭伯言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身为兄长,你维护嘉宁是应该的,这点没错,但你明知端慧的脾气,为何还刺激她?到头来还不是算在嘉宁头上了?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将来如何放心让你去办朝廷大事?”

说话间,郭骁三人已经到了近前。

一个继妹一个表妹,两个都哄一哄,很难吗?非要把事情闹大。

宣德帝笑了笑:“爱卿言重了,朕岂会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不过这孩子一脸福气相,确实招人喜欢。”

郭骁垂眸道:“儿子知错了。”

郭伯言肃容道:“正是臣次女嘉宁,皇上,她刚进府,臣还没安排嬷嬷教她规矩,失礼之处还请皇上宽恕。”

郭伯言盯着儿子,冷哼一声,知错,他怎么没看出来?

宣德帝双手背后,看见远处朝这边走来的三个孩子,他意外地挑挑眉,目光在宋嘉宁脸上停留片刻,问郭伯言:“那个粉衣女娃,是你新认的女儿?”

“寻个新鲜玩意送进宫,哄好你表妹。”外甥女开心了,才能忘了这段不快,才能不记恨嘉宁。

练武场,除了皇家父子与四位皇子的弓箭师父褚阵,碰巧进宫的郭伯言也在。

郭骁告辞:“儿子马上去办。”

宋嘉宁挨个看过,脑回路只有一个念头,皇帝的儿子都好俊啊。

训完儿子,郭伯言随手捞起一卷闲书,看了两刻钟,再次去了后院。

紧赶慢赶,两刻钟后,气喘吁吁的宋嘉宁,终于见到了皇家练武场,也见到了练武场中央的皇家父子。穿朱红龙袍的微胖男人自然是宣德帝了,至于宣德帝旁边高矮不一的四个皇子……

宋嘉宁已经走了,林氏心事重重地坐在窗边,听到外面的动静,忙迎了出去,对上郭伯言冷峻的脸庞,林氏登时心虚了。今日这事,女儿确实没错,但最后的结果,女儿气哭了端慧公主,又丢了郭家的体面,郭伯言会不会……

瞪完了,端慧公主继续去追郭骁,宋嘉宁走一会儿跑一会儿地跟着。

新婚三日,这是郭伯言第一次在林氏脸上看到惧怕、客气、羞臊之外的情绪。

端慧公主万万没想到表哥会训她,偏偏她刚刚说的话确实有点粗鄙,无法反驳表哥,便狠狠瞪了宋嘉宁一眼。都怪这个姓宋的寡妇女儿,不然她怎么会被表哥训?

他心中暗爽,肃容道:“宫里的事,我听人说了。”

郭骁扫眼继妹红透的耳根,冷声质问端慧公主:“堂堂公主,学什么村妇?”声音也不低。

林氏心里咯噔一下,紧张道:“国公爷,都怪我,我……”

宋嘉宁脸红了,气得,但她假装没听见。

话未说完,唇突然被他手指按住,指腹粗粝,有明显的茧子。林氏失语,清澈的杏眼慌乱地望着他,郭伯言笑了,如冰雪初融,食指在她柔唇上流连片刻,才放下手道:“端慧刁蛮,让你们娘俩受委屈了。”

宋嘉宁怕他,“哦”了声,颠颠颠跑过来,跑的时候,肉嘟嘟的小脸蛋也跟着微微颤。端慧公主第一次接触这么胖的姑娘,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继续大声跟郭骁说悄悄话:“表哥你看,她这样像不像猪?”

没有责怪,只有安抚,在亲妹妹亲外甥女与续弦继女之间,这个男人,选择公允行事。

郭骁脸色阴沉:“跟上。”

林氏心安了,与郭伯言对视片刻,她低下头,轻声道谢,顺带替端慧公主说了几句话。

宋嘉宁抬头,嘴还撅着。

“真贤淑。”郭伯言笑着落座,目光不离娇妻。

“嘉宁。”郭骁不悦道。

林氏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一边倒茶一边商量正事:“国公爷,我想请岑嬷嬷教教嘉宁,您看行吗?”

郭骁侧身,看见表妹哀怨转喜的小脸,也看见落后了二三十步的继妹。穿粉裙的胖丫头,耷拉着脑袋好像谁欺负她了似的,红唇高高嘟着,越走越慢,简直把皇宫当成了她江南宋家的小宅小院,可以随心快慢。

郭伯言看着她细白如玉的小手,心不在焉道:“应该的,你不提,我也要跟你说。”

端慧公主撇撇嘴,短短不满的功夫就被郭骁甩开了好几步,她小跑着追上去,扯住郭骁玉佩,软声软语地央求:“表哥你慢点走,我都跟不上了……”

他能想到这点,说明他真的在意女儿,林氏心里一暖,声音都柔了几分,玉手托着茶碗,迈着细碎的步子稳稳送到郭伯言面前。

“大人的事,你少搀和。”郭骁大步疾行,神色清冷。

郭伯言一手接茶,一手攥住她欲缩回的手,目光如火,烧红了林氏的脸。

宋嘉宁低着头,紧紧抿着嘴。端慧公主怎么说她她都不介意,可她受不了旁人轻辱母亲。

明天就要学规矩了,她格外珍惜这个下午,醒了也不想起来,赖在暖呼呼的被窝里。

离开长春宫,不用忌惮长辈了,端慧公主瞅瞅落后几步的宋嘉宁,嘟嘴对郭骁抱怨:“表哥,大舅舅被那女人迷惑,你怎么不劝劝啊?”声音不高不低,故意要让宋嘉宁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九儿快步赶了进来,人未到床前,声音先传进了帐中:“姑娘快起来吧,世子爷、大姑娘来看您了!”

郭骁行礼告辞,端慧公主开心地与他并肩,宋嘉宁最后看眼母亲,认命地跟了上去。

宋嘉宁骨碌坐了起来,匆匆下地让丫鬟服侍穿衣,等她洗完脸梳完头出现在厅堂时,郭骁、庭芳兄妹已经等了一刻钟了。庭芳柔柔地笑,郭骁冷冷扫眼宋嘉宁,盯着继妹残存枕头印儿的胖脸蛋道:“什么时候了,还睡?”

淑妃却道:“嫂子多虑了,殿下们比武最喜欢有人助威,今天多个小表妹给他们鼓劲儿,他们只会高兴。”言罢朝郭骁摆摆手:“快去吧,别叫皇上等。”

一副威严兄长的样子。

女儿为难,林氏也不敢让女儿往皇家那群男人身边凑,起身解释道:“娘娘,嘉宁年少不懂规矩,我怕她冲撞了几位殿下……”

宋嘉宁耷拉下脑袋,乖乖认错:“以后不了。”

宋嘉宁局促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要见皇上,她慌。

郭骁看她低头就来气,要不是她软柿子一样,旁人敢轻易欺负她?上午在宫中,他都保证不会出事了,宋嘉宁竟然进门就朝端慧公主下跪磕头,好像他这个兄长护不住她似的,气得郭骁差点就走过去,不管不顾地将人拎起来。

庭芳乖顺地应了声。

“哥哥又吓唬人,快告诉安安你干什么来了。”庭芳扶着宋嘉宁肩膀将人推到郭骁面前,笑盈盈地道。

淑妃没当回事,笑道:“去吧,带嘉宁一块儿去,庭芳大了,来姑母这边坐。”侄女明年就要及笄了,皇子们也陆续到了婚配的年纪,淑妃不想皇上误会她有帮亲侄女搭桥牵线的意思。国公府深受皇上信赖,犯不着结交皇子徒惹猜忌。

宋嘉宁困惑地瞅了瞅郭骁,是啊,庭芳姐姐找她玩很正常,郭骁来做什么?

“娘……”端慧公主拉着郭骁腰间的玉佩,娴熟地向母亲撒娇。

郭骁抿唇,朝长随阿顺使个眼色。

郭骁管不了她,看向主座上的姑母。

阿顺与郭骁差不多的年纪,肤白唇红,五官周正,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弯着腰将一黄花梨食盒放到桌案上,一边打开盖子一边殷勤地道:“世子爷说四姑娘今日受了委屈,特意命小的去刘记买了几样吃食哄四姑娘开心,您瞧瞧,还热乎呢。”

端慧公主眼睛亮亮的,跑到郭骁一侧,兴奋道:“我跟表哥一块儿去!”

郭骁不悦地斜了他一眼。

郭骁立即站了起来,朝长辈们请辞。

阿顺只当没看见,挪开食盒上面保热的盖子,热气迎面而来。宋嘉宁低头,只见食盒下层分成了四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摆着两块儿冒着热气的山药糕,香气扑鼻。阿顺在旁边介绍:“这个是枣泥馅儿的,这个是豆沙馅儿的,这是南瓜馅儿的,这是干果馅儿的。四姑娘可能不知道,刘记是咱们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一般的小官小户想吃,都得提前派人排队等着。”

看完香囊,宋嘉宁余光又瞥向了桌上的糕点盘子,正偷偷咽口水,一个小太监突然走了进来,低头对淑妃道:“娘娘,今日皇上考校殿下们箭术,得知世子进宫了,特派人过来,宣世子去练武场一起比试。”

宋嘉宁偷偷地咽口水。只是,郭骁不是厌恶她吗,为何突然要送糕点哄她开心?

宋嘉宁垂眸,捞起腰间的香囊把玩。香囊是母亲绣的,粉缎上绣了梅花,针脚细细密密的。

就像知道她的疑惑似的,郭骁冷声道:“父亲说,上午的事怪我没处置好,端慧那边我已派人送了礼,她应该不会再与你计较,这个是补偿你的,希望你别怪为兄。”

吃完一块儿,宋嘉宁瞄眼聊得正欢的庭芳与端慧公主,放心地去拿第二块儿,胖手指已经移到瓷盘上方了,对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宋嘉宁莫名心虚,慌不迭缩回手,红着脸抬头,撞上郭骁冷俊寡淡的脸庞。

后面一句,说的冷飕飕的,摆明了是讽刺。

宋嘉宁一点都不在乎,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秀秀气气地吃桌上的糕点。皇宫就是不一样,梅花形状的山药糕精致好看,上面点缀一片金黄的桂花,香香的。乳白的山药入口即化,枣泥馅儿甜中带香……

宋嘉宁懂了,郭骁只是做给继父看,如此这盒山药糕就相当于继父送她的,可以吃。

淑妃与林氏不熟悉,太夫人从中热络气氛,淑妃给母亲面子,林氏有心处好姑嫂关系,三人言笑晏晏,表面上相谈甚欢。孩子们这边,端慧公主牢牢霸占了庭芳,每次庭芳想拉宋嘉宁加入谈话,端慧公主就蛮横打断,庭芳拗不过她,递给妹妹一个抱歉的眼神。

宋嘉宁心里美美的,躲在庭芳身侧小声客气道:“大哥别这么说,大哥明明帮了我很多,回头我会向父亲解释,真的不怪你。”

见礼完毕,众人移到暖阁说话。

郭骁不屑道:“免了,你去解释,父亲又要训我。”

郭骁淡淡地点点头。

“好了好了,不说那个了,咱们趁热吃吧。”庭芳及时插话道,拿起三双筷子,分给兄长、妹妹一人一双。

端慧公主稍微满意了点,勉强应了声,转身去找庭芳了,亲昵地抱住庭芳手臂:“表姐,你都好久没进宫了,还有表哥。”歪着脑袋,欢喜地看着穿一身牙白色锦袍的郭骁。

宋嘉宁偷偷盯着郭骁的手,等他先动。

她趾高气扬,宋嘉宁哪敢叫人家表妹,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公主”。

郭骁看眼这些糕点,没胃口,放下筷子道:“你们吃。”

一个商女寡妇的女儿,也配与她姐妹相称?

庭芳知道妹妹拘束,她先夹了一块儿,宋嘉宁见了,这才动筷子,夹了一块儿用左手虚托着。刚要咬,余光瞥见郭骁在看她,黑眸幽幽,看得人怪不自在的,宋嘉宁便转个身,侧对郭骁吃,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让郭骁想起谭家表弟以前养过的一只灰毛松鼠,越看越像。

端慧公主明白虚与委蛇的道理,但她年纪小,做不来母亲的炉火纯青,心里不喜欢林氏,现在发现林氏带进国公府的女儿居然长得这么好看,比她这个公主都强,端慧公主立即把宋嘉宁也厌恶上了,倨傲地扬着下巴,不太高兴地盯着宋嘉宁。

莫名的,他也动了食欲,重新拿起筷子,看看食盒,夹走了宋嘉宁同口味的那一块儿,枣泥馅儿的。

淑妃捏捏她肉嘟嘟的脸蛋,转身介绍女儿:“这是端慧,比你小一岁,以后你们就是表姐表妹了。”

庭芳吃了一块儿就不用了,怕长肉,宋嘉宁空有吃光剩下五块儿的本事,却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见郭骁兄妹都不吃了,她也矜持地摆好筷子。郭骁唇角上扬,毫不遮掩自己的讽刺,庭芳忍俊不禁,扶着妹妹肩膀道:“喜欢就再吃几块儿,反正是给你买的。”

她盛装打扮,眉眼与太夫人有几分相像,年轻明艳,宋嘉宁见她笑得亲切可亲,便乖乖巧巧地道:“谢姑母赏赐。”

馋欲被拆穿,宋嘉宁嘿嘿笑了,坐在郭骁对面,一口气又吃了两块儿。

淑妃笑笑,接着夸宋嘉宁:“嘉宁是吧?长得可真好看,看着就招人稀罕。”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弯腰替宋嘉宁戴上:“这是姑母的见面礼,姑母最喜欢你们这么大的孩子,以后姐姐进宫了,嘉宁也跟着来,你们一块儿陪姑母解闷。”

“好了,这些赏给九儿她们吧。”糕点有半个巴掌大小,庭芳怕妹妹吃成不可爱的大胖子,笑着做主道。

林氏面颊微红,低头道:“娘娘谬赞了,能得到国公爷的错爱,是我三生有幸。”

宋嘉宁听话地点头,盯着糕点的眼神却带着不舍,弄得九儿从大姑娘手里接过食盒时,心里都在犯嘀咕,要不要偷偷给姑娘留着啊?

“娘,我大哥可真有福气,瞧瞧我这位新嫂子,都快把宫里新进的美人比下去了。”挽着太夫人胳膊,淑妃笑盈盈地夸赞林氏。

宫中。

有太夫人、母亲陪着,宋嘉宁并没有特别紧张,按照岑嬷嬷教的,规规矩矩地行礼,任谁也挑不出任何差错。淑妃上前扶母亲,目光飞快扫过林氏母女,先是意外林氏过分的美貌,随即又被便宜侄女胖嘟嘟的脸蛋惊了一下,转瞬恢复平静。

端慧公主也收到了郭骁的礼物,一只羽毛鲜亮的锦鸡,火红的尾羽拖得老长,漂亮极了。

林氏等人紧随其后。

“娘,表哥果然没生我的气。”端慧公主弯腰站在鸟笼前,高兴地道。

“臣妇拜见娘娘。”太夫人领头行礼。

淑妃挺喜欢这只鸟的,闻言笑道:“你们是亲表兄妹,平章当然把你放在前头,训你也是为了你好,堂堂公主与一个平民丫头计较,丢的是你公主的脸面。”

亲娘来了,淑妃高兴地带着女儿去院中迎接,宫里规矩多,但在主妃各宫,是一板一眼还是轻松惬意,全看各妃子的喜好。淑妃习惯简单轻松点,宣德帝也喜欢她这样,是以每个月都要过来几次,宠爱从未断过。

端慧公主似懂非懂,一心观鸟。

没过多久,小宫女进来禀报,说是太夫人等人到了。

与此同时,长春宫发生的事,陆续也传到了其他各宫。

端慧公主虽然年纪小,但宫里长大的孩子,心窍早开,这种简单的道理还是懂的。

景平宫,三皇子赵恒的居所,穿青衫的少年持笔立于窗前,正凝神作画,宣纸之上,一幅红梅图渐渐成形,老枝遒劲梅花娇艳,寥寥几笔,风骨立显。宣德帝的四位皇子,大皇子武艺超凡,二皇子精于书画,但若让二皇子见到赵恒这幅寒梅图,必定自惭形秽。

她也不喜欢有个寡妇嫂子,长兄被美色迷惑任意妄为,却害她成了其他妃嫔口中的笑柄,淑妃不怪兄长,只怪林氏不守妇道勾引男人。但当着兄长的面,该给林氏的体面还得给,免得林氏在长兄耳边吹枕头风时,她这里落下把柄。

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躬身站在一旁,简单地学了一遍长春宫的热闹。

淑妃这才抬眼,轻斥女儿:“不许胡闹,至少在你舅舅面前要守规矩。”

赵恒画笔未停,脑海里却浮现一张羞红的胖脸蛋,小小年纪,已能窥见日后绝色风姿。

端慧公主哼了一声:“我不喜欢她,我不要叫她舅母。”

可惜,胆子太小了。

“娘也不知道啊。”淑妃瞧着自己新涂的艳丽蔻丹,漫不经心地说。

笔锋一转,一枝红艳的梅花,被墨迹晕染,毁了。

“娘,大舅舅为什么要娶一个寡妇?”端慧公主靠在母亲身旁,嘟着嘴问。她在宫中四处玩耍,好几次都听到小宫女、太监们议论大舅舅的婚事,话语里都在嘲笑新舅母的身份。端慧公主开始不懂,后来弄明白寡妇的意思了,她特别生气,气宫里的人议论舅舅,气那个寡妇舅母连累舅舅。

“咱们四姑娘,可真是个美人胚子。”

长春宫,温暖如春的暖阁里,淑妃正与九岁的女儿端慧公主说话。

畅心院东暖阁中,岑嬷嬷围着宋嘉宁转了一圈,发现宝贝般赞叹道。岑嬷嬷五十多岁了,原是宫里的教养嬷嬷,因与太夫人有些渊源,出宫后就投奔太夫人来了,帮着太夫人指点了郭家三位嫡出姑娘的仪态举止。论见过的美人,可以说,宫里的皇上都不如岑嬷嬷见的多。

宋嘉宁咬唇,坏继兄,又欺负人。

但在岑嬷嬷心中,宋嘉宁是她见过的最精致的姑娘,浑身上下,除了胖点,简直挑不出任何缺点。

宋嘉宁探身出来,看到等在车前的郭骁,郎眉星目,好像要扶她,便试探着朝他伸出小手。郭骁见了,眸中掠过一抹淡淡笑意,随即转身,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宋嘉宁的头发,乌黑亮泽,浓密细软。宋嘉宁的额头,圆润光滑,脸颊白皙莹腻。宋嘉宁的眼睛明亮清澈,红唇饱满湿润。宋嘉宁的骨骼纤细,肌肤紧致。宋嘉宁的手掌柔软,十指纤长白嫩,摸着就爱不释手。更难得的是,宋嘉宁还有一把好嗓子,声音甜润清如流水,轻轻一声“嬷嬷”,直直叫进她心坎,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多疼疼这个小姑娘。

庭芳朝哥哥微微一笑。

唯一不足的,是宋嘉宁的言行举止,不够大方得体。

郭骁原地站了会儿,目光掠过两位长辈的马车,慢慢落到了最后面那辆。丫鬟上前挑帘,露出里面妹妹与宋嘉宁的身影,再看看亲自扶祖母下车的父亲,郭骁自然而然地走到妹妹们这边,扶亲妹妹庭芳。

岑嬷嬷用三日调教了宋嘉宁的坐姿与走姿,宋家家境殷实,宋嘉宁底子还是好的,这种动作姿态她学的很快,秀秀气气往那儿一坐,也能被人夸一声温雅大方。可惜岑嬷嬷连续观察多日,终于发现,宋嘉宁最大的问题,是她缺乏底气,一个人走路、坐着都成,一旦有人过来与她搭讪,说不上三句话,宋嘉宁便会习惯地低头垂眼,不敢与人直视,顿显小家子气。

郭伯言去扶太夫人。

岑嬷嬷与太夫人商议对策。

郭骁颔首。

太夫人转转手腕上的佛珠,无奈道:“这孩子早早没了生父,孤儿寡母的,在宋家不定受过什么委屈,胆怯些也在情理之中。现在来了咱们府上,耳濡目染多了,假以时日定能变得跟她几个姐姐一样,只是,咱们还是得想个快法子,早点帮她纠正过来,免得给人留下四姑娘卑怯的印象,传多了不好挽回。”

饭后,宋嘉宁乖乖跟岑嬷嬷学规矩,翌日太夫人领着长房一家五口,进宫拜见。行到宫门,郭伯言要去面圣,下了马,他沉声嘱咐儿子:“公主刁蛮顽皮,庭芳管不住,你当哥哥的看着点,别让安安受委屈。”

岑嬷嬷点头:“是这个理,您别急,我晚上好好想想。”

宋嘉宁半信半疑。

岑嬷嬷琢磨了一宿,次日想到个法儿,让太夫人身边的大小丫鬟们轮流陪宋嘉宁说话,随便说什么,但每个人都要说足两刻钟的时间,或站、或坐、或走。宋嘉宁跟她们聊,岑嬷嬷就在一旁盯着,随时提醒宋嘉宁别低头。

小孩子吵架,他不方便出手,子侄们却不用忌惮。

太夫人拍手叫绝,赏了岑嬷嬷十两银子。

郭伯言嗯了声,摸摸她脑袋,自信道:“对,现在你是我郭伯言的女儿,是卫国公府的四姑娘,安安你记住,有为父给你撑腰,除了皇子公主,整个京城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没人能欺负你,谁不老实,回头告诉你三个哥哥,让他们欺负回去。”

可苦了宋嘉宁,一天下来,说地口干舌燥的,岑嬷嬷总结一日经验,决定调整调整,改成宋嘉宁说完一轮便学两刻钟的举止仪态,以防说坏嗓子,当然,最近宋嘉宁的糕点零嘴是管饱的,绝不会让她饿肚子。

他这张脸冷峻严肃,宋嘉宁不敢多看,垂眸唤道:“父亲。”

这日宋嘉宁正在陪太夫人聊天兼锻炼,院子里突然传来丫鬟们请安的声音,唤的是郭家三位公子。天冷地上凉,宋嘉宁、庭芳都陪太夫人在暖榻上坐着,兄长们来了,宋嘉宁下意识就要起身,穿鞋下地。

郭伯言认真地问女儿:“你管我叫什么?”

“都是自家哥哥,不用那么讲究。”太夫人慈爱地道。

宋嘉宁白着脸走了过去。

庭芳附和:“就是就是,安安还见外呢。”她早看出来了,妹妹跟她亲,在三个哥哥面前,尤其是大哥,妹妹会变得特别拘束,跟兔子见了狼似的,很怕大哥。

“安安过来。”坐正了,郭伯言朝女儿招手。

宋嘉宁只好重新坐稳了。

小丫头听说要进宫就怕成这样,郭伯言既好笑,又下定决心改掉继女身上的小家子气。府里三个姑娘的仪态都是岑嬷嬷教出来的,端庄优雅,等明日从宫里回来,他即刻安排岑嬷嬷教导继女。

小丫鬟挑起门帘,郭骁率先跨了进来,穿一袭鸦青色素面圆领锦袍,面如冠玉,黑眸清冷。他后面,双生子郭符、郭恕穿着同色锦袍,只有领口做了区分,二公子郭符领口绣的是兰叶纹,三公子郭恕绣的是竹叶纹,同样的俊脸同样的灿烂微笑,芝兰玉树,怪不得人人都羡慕二夫人会生。

皇宫,她一个江南小户出身的姑娘,要去皇宫了?戏本上说宫里规矩可严了,动不动就要下跪磕头。

“祖母,你们聊什么呢?”见礼后,郭恕站在榻前,含笑目光落在了宋嘉宁脸上:“又在强迫安安说话?”

宋嘉宁好眠过后红润润的脸蛋,一下子就白了。

宋嘉宁笑了,因为是在打趣她,她习惯地想要低头,忽闻岑嬷嬷轻咳,宋嘉宁连忙绷直下巴,努力大方地与郭恕对视,细声道:“三哥又胡说,祖母是为了我好,我巴不得祖母多陪我聊几句呢。”

林氏把女儿叫到身边,柔声道:“明日咱们进宫给淑妃娘娘请安,一会儿岑嬷嬷教咱们如何行礼,安安要用心学,知道吗?”

“这样啊,那安安过来,三哥陪你,让祖母歇会儿。”郭恕往旁边挪挪,热心肠地道。

说话间,宋嘉宁来了,见郭伯言与岑嬷嬷都在,不由拘谨起来。

太夫人觉得挺好,小孙女天天跟她们这些妇人待一块儿,能聊的几乎都聊了,换成少年郎话题新鲜些,遂指指另外两个孙子,笑道:“今儿早上陪安安聊天的差事就交给你们哥仨了,老三先来,然后是老二,平章排最后。”

岑嬷嬷笑:“夫人不必担心,四姑娘眉眼随您,都是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胖点也不碍事。”她在太夫人身边伺候,见过新来的四姑娘,其实也没有太胖,这会儿脸蛋肉嘟嘟的,过两年开始长身段了,自己就会瘦下来,顶多长得丰满些。

郭骁刚落座,闻言看向宋嘉宁,宋嘉宁恰好也瞥了过来,目光相对,郭骁面无表情,宋嘉宁心虚躲开。按照岑嬷嬷的要求,无论她跟谁说话,都必须一直看着对方的眼睛,旁人没关系,可郭骁……

林氏看眼面带微笑的岑嬷嬷,无奈道:“我也不想惯她,可这孩子天生胃口大,吃少了就蔫蔫的,还为此生了几次病,我就不敢管了。”

算了,看一眼又如何,他还能吃了她吗?

林氏确实给女儿准备了填肚子的糕点,郭伯言从太夫人那儿借了岑嬷嬷过来,看到桌上的几样吃食,打趣道:“我说安安怎么那么胖,原来都是你惯出来的。”

想通了,宋嘉宁笑着挪到郭恕对面,兄妹面对面聊了起来。

想着好吃的,宋嘉宁不困了,伸个懒腰坐起来,乖乖地让丫鬟们服侍。

郭恕没正经,摸着下巴端详宋嘉宁,疑道:“我怎么觉得安安好像越来越漂亮了?”

宋嘉宁满足地笑了,有娘惦记真好。

宋嘉宁最禁不起欺负或夸赞,被郭恕一句话逼出了原形,红着小脸要低头,没等岑嬷嬷咳嗽,郭恕眼疾手快按住妹妹脑顶,坏笑道:“不许低头,四妹妹长得好看,以后夸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要多学学三妹妹,别人越夸她越得意,下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九儿笑道:“当然是真的,夫人听说姑娘这两日吃得少,别提多心疼了。”

宋嘉宁扑哧笑了,三姑娘云芳,确实有点臭美。

宋嘉宁睡得香,前面丫鬟们说话她都没听清,唯独九儿这句听清了,揉揉眼睛转了过来,打着哈欠问九儿:“真的?”

被纠正了几次,宋嘉宁渐渐习惯了郭恕的各种夸赞。

九儿太了解宋嘉宁,笑嘻嘻站在床边道:“姑娘醒醒,夫人叫厨房做了几样拿手点心,请您过去呢。”

休息两刻钟,喝碗香甜的桂花茶润润喉咙,换成二公子郭符。夸赞的话都被弟弟说了,郭符就扮黑脸,掐着嗓子学端慧公主的语气,故意说狠话:“几日不见,嘉宁表妹怎么越来越胖了,跟小猪仔似的,嘻嘻嘻……”

林氏严于律己,歇了半个时辰便起来了,那边宋嘉宁有娘疼,连续吃了两顿饱饭,今日的晌午觉睡得特别舒服享受,大丫鬟双儿来叫她,她哼唧着就是不肯起来,抱着被子往里面滚。双儿、六儿原是太夫人院里的三等丫鬟,稳重懂事,比宋嘉宁从林家带来的强多了,太夫人喜欢宋嘉宁才改名赏给她的,但毕竟是新丫鬟,不敢太逼着主子,两人就把与宋嘉宁一块儿长大的九儿叫了过来。

阴阳怪气的,别说宋嘉宁、太夫人等女眷,就连刚刚端起茶碗的郭骁,都放下茶碗,抿着唇不喝了,怕呛到。太夫人先是笑,跟着训斥孙子:“不许胡闹,传到你表妹耳中,看她怎么收拾你。”

这样便好,她努力当个贤妻良母,他在大事上给她体面,夫妻和顺,孩子们才能安心长大。

“我怕她?”郭符扬着脖子说,十分不屑。

秋月、采薇互相瞅瞅,一个留在外面守着,一个进屋去禀报夫人。林氏坐在床头,听完秋月的话,再联想刚刚郭伯言的克制隐忍,心头慢慢升起一丝慰藉。郭伯言仗势欺人,逼得她改嫁与他,不过,看郭伯言的做派,虽然好色,却也并没有一味地把她当寡妇轻贱。

宋嘉宁暗暗羡慕,这就是真正的郭家人,因为有血缘上的联系,知道淑妃母女不会真的与他们置气,所以相处会放松很多。宋嘉宁可以学郭家姑娘的大方,但这份血脉带来的有恃无恐,她注定学不来,当然,也不会再怕成那样就是了。

两个丫鬟便跟着他一块儿走了。

郭符的“欺凌”结束后,轮到郭骁了。除了宋嘉宁,太夫人等都期待地看着郭骁,好奇这个话少的世子爷准备跟妹妹聊些什么。宋嘉宁表面上镇定,其实紧张地手心都出汗了,大大的杏眼艰难地望着郭骁的眼睛。随着两人中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宋嘉宁长长的睫毛也越眨越快,眼珠慌乱地左右乱动。

郭伯言马上道:“回去,若非有事,不必过来。”

郭骁何尝看不出继妹对他的害怕?趁此机会,他淡淡问道:“四妹妹似乎很怕我?”

春碧抿唇,杏雨低着头,恭恭敬敬道:“前日国公爷叫我们过来帮忙,现在夫人进门了,还请国公爷示下。”

宋嘉宁努力保持下巴不动,红着脸撒谎:“没有啊。”

郭伯言皱眉:“有事?”前院丫鬟跑林氏这边做什么?

眼睛对着他,但她视线已经涣散,脑子里飞快晃过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郭骁见过这种眼神,夫子授课,两个堂弟常常就这样,眼睛望着夫子好像在认真听,其实早已神游天外去了。心中越发奇怪,郭骁干脆不问了,就这么冷冷地看着继妹。

跨出堂屋,一眼看到门前的春碧、杏雨。

一场陪聊差事,渐渐地好像变成了幼童间的玩闹,谁先眨眼睛谁输。

“我去前院。”她太美,只是一个慌乱的怯怯眼神便叫他起火,但郭伯言知道她身体的情况,不想让她睡不安稳,那就只能自己离开。下了床,郭伯言利落穿上衣裳,临行前回头,就见她受惊的兔子般闭上了眼,郭伯言笑笑,虽然没吃到肉,却意外神清气爽。

宋嘉宁输了,不知看了多久,她睁得眼睛都酸了,猛地回神,一眨眼,竟然酸出了眼泪。

林氏怔住,下意识去看他,正好落尽男人深湖一样的眸中。她心里一慌,匆匆垂下眼帘。

郭符兄弟哈哈大笑。

“睡吧,累了半晌了。”郭伯言低头,看着她眼底的青黑说。

太夫人哭笑不得,纳罕地打量两个孩子:“你们兄妹玩得这是哪一出?”

林氏只能默认。

宋嘉宁抹眼睛掩饰尴尬。

郭伯言拍拍她背,笑道:“放心,娘娘脾气随母亲,宽厚大方,不会为难你们的。”

郭骁重新回到座位上,怡然品茶,余光几次扫过宋嘉宁。是,继妹刚进府时他欺负了她几次,但他也护了她两回,还送她她爱吃的糕点,小丫头到底为何那么怕他?那种害怕,仿佛深深印在了她骨子里。

林氏前一刻还在担心郭伯言白日胡闹,听了这话,她又开始担心宫里的情形了,不安道:“我与安安都没见过什么世面,会不会无意冲撞娘娘?”

欢声笑语中,林氏突然派秋月过来传话,称谭家舅母来了,她先陪着,问太夫人要不要见。

太夫人膝下三子一女,女儿便是当今淑妃娘娘,育有端慧公主,因是宣德帝唯一平安长大的女儿,深受宠爱。现在郭伯言娶了续弦,淑妃身为亲妹妹,想见见新嫂子也是情理之中。

太夫人笑容微滞,视线移到了长孙身上。

郭伯言自然不信她,但也没有拆穿,伸出手臂将人带到怀里。闻闻她清香的发丝,郭伯言平静道:“歇完晌,把安安叫过来,你们娘俩一块儿跟岑嬷嬷学学拜见贵人的礼仪,明日好进宫给淑妃娘娘请安。”

那是郭骁的亲舅母,知道太夫人不喜舅母,郭骁起身道:“祖母忙着教导四妹妹,无暇分身,我去看看。”

耳边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林氏及时闭上嘴。

太夫人想了想,对宋嘉宁、庭芳道:“祖母乏了,回屋睡会儿,你们俩也过去瞧瞧吧。”

林氏心一颤,余光扫眼屏风,她立即合上书,脱了外衣搭在衣架上,垂眸敛目来到床边。郭伯言往里挪,给她让出地方,林氏轻声道谢,神色恬静地躺好,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腹部,犹豫片刻,还是对着帐顶解释道:“方才怕惊动国公爷,所以……”

一个是续弦,一个是原配的娘家人,只要长孙在,两帮人注定要打交道,端看林氏如何应对了。

莫名地,郭伯言焦躁的欲望慢慢平复了下去,一动不动地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才低声道:“还不歇下?”

太夫人心里有事,宋嘉宁听说郭骁的舅母来了,也悄悄替母亲捏了一把汗,她不了解郭骁的这位舅母,但母亲占了谭家姑娘的位置,人家能高兴?穿好鞋子,系上斗篷,宋嘉宁朝太夫人行个礼,随郭骁兄妹一道赶往临云堂。

纤细如花的女人,穿着大红褙子端坐于桌前,隔着薄纱刺绣屏风,郭伯言看不清林氏的脸,只能看见她朦胧的身影,偶尔翻动书页。那么安静温柔,姣好地像一朵静静开在枝头的花,谁去打扰,便是天大的亵渎。

临云堂,郭伯言出门了,林氏在前厅招待的客人。

按下这点小疑虑,林氏刻意放轻脚步,进了内室,透过刺绣屏风一看,男人已经躺下了,面朝这边,闭着眼睛。林氏心中稍安,既然郭伯言已经睡了,她便屏气凝神坐到书桌旁,随手拿出一本书。

小丫鬟们端着茶水、茶点鱼贯而入,一份摆在林氏、谭舅母中间,一份摆在表公子谭文礼、表姑娘谭香玉这边的茶几上。上茶的过程中,厅堂安静极了,林氏面带浅笑,静美温雅,而谭家娘仨,都在打量她。

林氏不懂,她只是个商家女,国公府内都有哪些异于小门小户的规矩,她需要时间摸清楚。

谭舅母年长林氏几岁,是个寡妇,她比林氏幸运,公爹、丈夫虽然都走了,好歹给她的儿子留下一个永安伯的爵位,尽管这爵位是从高祖皇帝时的国公爷一级一级降到伯爷的,如果儿子不能建功立业升爵,那么儿子寿终正寝后,谭家的爵位也就没了。可不管怎么说,谭家有爵位,还有卫国公府这门姻亲,谭舅母不至于沦落到林氏的地步,孤儿寡母受人欺凌。

丫鬟们一同朝她行礼。采薇与秋月一样,都是她带进府的大丫鬟,也是她的心腹。春碧、杏雨是郭伯言身边的老人,昨日她进门就在这边帮忙了,现在……按理说她用不着这两个丫鬟,候在这儿,或许是郭伯言的意思,他走哪儿她们跟到哪儿服侍?

但谭舅母也有不如林氏的地方。林氏有丰厚的陪嫁,吃穿不愁,因此改嫁之前每日可以安心地缅怀丈夫,做个清闲孤寂的后宅怨妇。谭家却不一样,已故的老太公出身穷苦人家,靠一身蛮力在战场上屡立战功,高祖开国,赏了谭家爵位,名声有了,家底还是薄薄的。老太公父子俩都不会经营,是以与卫国公府这等名门世家比,谭家过得可谓清贫,摆不起什么场面。谭家舅父发丧时,还是靠郭伯言接济,才风风光光大葬了一回,这几年郭伯言对谭家淡了,郭骁暗地里给了舅母几次银子。

“夫人回来了。”

谭舅母苦心经营,铺子庄子的微薄进项都用在儿女身上了,她自己舍不得打扮,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添件新衣裳。今日来国公府,她穿的便是新做的一件蜀绣褙子,年后去别府做客也全靠这件了,自己这么苦,当林氏出来招待时,谭舅母最先看的不是林氏的脸,而是林氏身上的衣裳。雪青色的褙子,绣着精美的苏绣牡丹,下面配条淡粉色的苏绣长裙,随着林氏的脚步,裙摆湖水般摇曳,美如天工。

回了浣月居,想到等在里面的男人,林氏情不自禁放慢脚步。

看清楚林氏清丽的绝色脸庞后,谭舅母心里犹如打翻了几缸醋,酸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娘家是太原一个普通的秀才人家,父亲在公爹落魄时接济过他,公爹立功封爵后,报恩,娶了她当儿媳妇。谭舅母又惊又喜,只觉得自己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未料谭家并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她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多与郭伯言睡几次,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谭舅母不在乎,她本本分分守寡,用心教养一双子女,总算挣了一个贤妻良母的好名声,可这个林氏算什么,一个空有姿色的商女寡妇,凭什么二嫁还能当国公夫人?凭什么她每次来国公府都得看人脸色低声下气生怕得罪了这座靠山,林氏就能轻而易举地坐上国公夫人的位置,在内享受郭家的荣华富贵,对外享受各府官夫人的巴结欣羡?

林氏笑,抱住女儿不叫女儿看她眼中的苦涩:“没事,安安多叫几次就习惯了。”

老天爷太不公平!林氏这样不知廉耻的寡妇,就该浸猪笼!

宋嘉宁反应过来,懊恼道:“我又忘了。”

垂着眼帘,谭舅母脸上滴水不漏,桌子下一双手却攥得死紧,指甲都要陷进手心了。

林氏笑着点点女儿鼻尖:“怎么还叫国公爷?”被郭家人听到,不好。

她不甘,十二岁的表姑娘谭香玉怔怔地看着林氏的脸,一边羡慕,一边又升起了一丝希望。林氏这种出身都能当国公夫人,她怎么说都是正经的伯府闺秀,容貌也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是左右街坊盛赞的美人,若她好好谋划,表哥……

“娘,国公爷对你好吗?”宋嘉宁懂事地关心母亲。

娘俩都从林氏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只有表公子谭文礼,一门心思都被林氏吸引了,没想到郭骁的继母竟生的如此美艳,眉清目秀脸嫩唇红,腰身纤细盈盈一握,只一眼,便把他的魂勾走了。

确定提前进府的女儿并没有受委屈,与郭家的兄妹们相处也还算融洽,林氏放了心。

三双眼睛都盯着她,林氏淡然自若,早在待嫁那段日子,她便想明白了自己进府后可能面临的各种处境。如今国公府内还算事事顺利,可其他贵妇人如何待她,世子爷郭骁的母族如何想她,她都有心理准备。

下午抽了空,林氏去找女儿说贴己话。

“夫人请用茶。”林氏笑着道。

这个上午林氏也挺忙的,要接受国公府一众管事、嬷嬷的拜见,恩威并施。她是寡妇出身,下人们恐怕心里都存着轻视的念头,好在郭伯言一直陪着她,男人床帏间轻狂,在外人面前却沉稳肃穆,有他给林氏撑腰,那些管事们暂且表现地都很恭敬。

谭舅母不喜林氏,听她说话也不顺耳,勉强扯出一个笑,端起茶碗,看眼林氏,她随意问:“国公爷出门了?”

庭芳拉住妹妹小手,心中稍安。

林氏点点头:“今日韩将军回京面圣,国公爷进宫了。”

宋嘉宁想了想,一样一样介绍道:“她喜欢读书、练字、作画,有时候也会做做针线。姐姐别担心,我娘……”说到一半,郭骁突然回头,目光犀利冰冷,宋嘉宁不禁缩了缩肩膀,尴尬改口道:“咱们母亲特别温柔,很好相处的。”

镇北将军韩达是郭伯言的至交好友,早上郭伯言出门前对林氏说了,今晚他要与韩达不醉不归,叫林氏不用等。

“安安,母亲平时有什么喜好吗?”离临云堂越来越近,庭芳好奇地问妹妹,之前不知道妹妹还有个娇娇的乳名,现在知道了,自然怎么亲昵怎么叫。

谭舅母知道郭、韩两家的关系,心中一动,叹道:“提到镇北将军,我就想到我那苦命的妹子了,妹妹喜欢花花草草,与韩夫人志趣相投,我跟着她们赏了各种奇花异卉,妹妹过世后,韩夫人悲痛不已,再也没有办过花宴……”

念头未落,瞥见前面郭骁挺拔的背影,宋嘉宁默默把郭骁、云芳姑娘归于了一类,都是以后她要躲着点的。

林氏初来乍到,又约束过身边丫鬟不得擅自打听前国公夫人的事,还真不知道这个,闻言立即在心里记住了韩夫人,提醒自己日后见面一定要谨慎行事。如果韩夫人真将谭氏视为知己,那对她,韩夫人可能会挑剔些。

两个小姑娘并肩走在后面,宋嘉宁边走边回想刚刚郭符、郭恕、兰芳兄妹对她的和善,无意识摸摸胸前坠着的金镶玉璎珞,宋嘉宁突然意识到,国公府的生活,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可怕。二房、三房的长辈们她还不熟悉,但这些同辈兄妹中,除了三房的云芳姑娘话里带刺,其他几个对她都挺好……

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谭舅母飞快瞥了林氏一眼,见林氏没什么特别反应,她抿抿唇,好意地劝道:“妹妹最爱莲,国公府池子、湖里的莲花,都是妹妹亲自盯着下人们栽种的,现在夫人管家,还请时常留意点,莲花开了,平章他们爷仨好有个缅怀的去处。”

分开后,郭骁带着庭芳、宋嘉宁一起去临云堂。

林氏笑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会叫花匠精心伺候的。”

宋嘉宁点头道好,不远处郭骁眉峰挑了挑。安安,半日功夫未到,堂弟们叫的倒亲热。

她明白谭舅母的小心思,可林氏只觉得好笑。郭伯言真那么缅怀原配,就不会只凭一面之缘就强迫她做他的女人,更不会夜夜……更何况,她想当好这个国公夫人,只是为了能为女儿撑腰,她希望郭伯言给她体面,至于郭伯言心里真正装着谁,她真不在乎,对女儿好就够了。

他是长兄,素有威严,郭符、郭恕离开座位,对宋嘉宁道:“安安先回去,下午咱们去逛园子。”

谭舅母还想再说说小姑子的旧事,郭骁领着两个妹妹来了。

说说笑笑,一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了,郭符、郭恕哥俩还没稀罕够新妹妹,郭骁放下茶碗,起身道:“散了吧,别等婶母们派丫鬟来找。”除非逢年过节,国公府三房分别在自己的院中用膳,这会儿厨房估计已经开始准备了。

谭舅母对林氏的嫉恨登时消失的一干二净,面上眼底只剩对世子外甥的关心疼爱,起身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才半月没见,平章、庭芳怎么都瘦了?”

他送她紫薯球的时候,她怎么没笑?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知道他没打算真给她吃。

主位上,林氏垂眸浅笑,透露出淡淡的无奈,谭氏这话说的,是怀疑她苛待郭骁兄妹?

窗边,看着两个堂弟继续讨好宋嘉宁,而宋嘉宁也被他们逗得笑眼弯弯,郭骁目光更冷了。

“舅母真会说笑,刚刚三哥还说我胖了呢。”庭芳扫眼继母,笑着客套道,并迅速转移话题:“今年腊月特别冷,舅母近日可好?我还想明日去看看您呢,您倒是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朝谭文礼、谭香玉兄妹点点头。

云芳气得在桌子底下扯帕子,双生子亲妹妹兰芳好笑摇头,一点都不气。哥哥们太烦人,她还巴不得多个妹妹吸引哥哥们的注意力呢,免得天天去她那边捣乱。

“就你嘴甜。”谭舅母怜爱地将外甥女搂到怀里,摸了摸头。是真心疼爱还是必须疼爱,谭舅母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她要把这对儿外甥外甥女当亲生的孩子一样关心照顾,只有这样,谭、郭两家的关系才会牢不可破。

胖妹妹转悲为喜,郭符、郭恕兄弟互视一眼,都很得意。

庭芳靠在舅母怀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舅母苦心经营是真的,对他们好也是真的,所以她能理解祖母对舅母的不喜,也明白哥哥对舅母一家的帮衬,不管怎么说,谭家都是母亲的娘家,表哥表妹都是他们的血亲。

宋嘉宁惊喜地抬起头,原来不止她会饿成那样啊?

“嘉宁,这是永安伯府的舅母。”林氏走了过来,笑着示意女儿给长辈行礼。

“对对对,我也是。”郭恕马上附和道,“饿得我气都喘不上来了,跟快死了似的。”

宋嘉宁乖乖地朝谭舅母福了福:“舅母。”

庭芳是好姐姐,刚要替妹妹解围,郭符突然笑了,摸摸宋嘉宁脑袋,满不在乎地道:“谁没饿过肚子啊,去年我跟你三哥上树掏鸟,我娘罚我们闭门思过,还不给饭吃,饿得我蔫蔫的,跪都跪不动。”

谭舅母抿了下嘴角,一个不守妇道的寡妇的女儿,长得媚哒哒的一看就跟林氏一样,有什么脸叫她舅母?谭舅母真不想应,可林氏能勾人,郭伯言八成被新娶的狐媚子迷得神魂颠倒,她若与林氏撕破脸皮,回头林氏再去郭伯言那儿告状……

窗前一人独坐的郭骁,漫不经心扫眼宋嘉宁,无声嗤笑。

不行,她得忍,在外甥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之前,或是在郭伯言厌弃林氏之前,她都得与林氏维持明面上的和睦。

眼看郭符、郭恕都不笑了,震惊地瞅着她,丢脸事被当众拆穿的宋嘉宁,这会儿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低着脑袋,无措地攥紧手。

“嘉宁长得可真漂亮。”谭舅母笑着夸道,弯腰摸宋嘉宁的脸蛋,稀罕地捏了捏:“咋长这么胖啊?”

宋嘉宁脸刷的红了,她是很饿,可没有哭啊。

宋嘉宁轻轻吸了口气,差点没忍住去摸脸,她懂事忍着,肉嘟嘟脸蛋上残留的手印儿却泄露了谭舅母刚刚的力道。林氏看见了,庭芳、郭骁也看见了,庭芳惴惴不安左右为难,郭骁直接对继母道:“母亲这边忙,我请舅母去颐和轩坐坐。”

三房的云芳只比宋嘉宁大一岁,原来她是国公府最小的姑娘,最受长辈哥哥们喜欢,现在大哥继续冷脸,二哥三哥却都去讨宋嘉宁欢心了,突然被冷落的云芳很不开心。生了会儿闷气,她故意大声问宋嘉宁:“四妹妹,听说今早你饿哭了?”

林氏没有客气,笑道:“有劳世子了,改日得空,我再请夫人用茶。”

有人却嘟起了嘴。

郭骁颔首,侧身请舅母一家出门。

郭符、郭恕高兴极了,家里又多了新妹妹,娇娇软软的,逗起来多好玩。

谭舅母也懒得与林氏虚与委蛇,牵着庭芳小手走了,谭香玉聘聘婷婷地跟在母亲身后,余光都在郭骁那边,没怎么留意宋嘉宁,谭文礼就不一样了,走到宋嘉宁身边顿住,低头朝宋嘉宁笑:“表妹要不要一起去?咱们人多热闹。”

没有长辈约束,气氛活跃多了,特别是二房的双生子郭符、郭恕,毫不客气地抢占了宋嘉宁左右两边的椅子,撺掇宋嘉宁喊二哥、三哥。宋嘉宁小脸蛋红红的,喊得特别乖。

宋嘉宁又不傻,人家舅母外甥表哥表妹团聚说贴己话,她凑过去做什么?更何况谭舅母明显不喜欢她,捏得她脸现在还隐隐作痛呢。

今儿个天气不错,日头暖融融的,庭芳做东,请哥哥妹妹们来她的玉春居玩。

“不了,我还要做功课。”随便找个借口,宋嘉宁走到母亲身边,林氏顺势扶住女儿肩膀。

繁缛的礼节走完,早膳散席后,太夫人叫长子夫妻先回房休息,孩子们聚在一块儿熟悉。

谭文礼有点失望,这丫头漂漂亮亮的,他挺喜欢的。

太夫人喜欢这胖丫头,高高兴兴喝了茶,赏了宋嘉宁一个郭家姑娘都有的金镶玉璎珞,亲手帮她戴在脖子上。宋嘉宁乖巧道谢,再依次去给二爷夫妻、三爷夫妻敬茶,一时堂屋回荡的全是她甜濡的声音:“请二叔用茶”、“请二婶母用茶”……

郭骁冷冷看他一眼,等一行人都出去了,他转身,低头向继母赔罪:“舅母失礼之处,还望母亲海涵,您放心,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他不喜这个突如其来的继母,不喜任何人取代母亲在这个家的位置,但在林氏露出任何敌意之前,他也不会欺负一个弱质女流。

“祖母喝茶。”举起茶碗,宋嘉宁甜甜道。

“人之常情,世子多虑了,快去吧。”林氏真心道。

二房、三房与林氏见礼后,轮到宋嘉宁敬茶了,今日顺道着把她入族谱的事也办了。

郭骁嗯了声,离开之前,清冷目光掠过宋嘉宁,就见小丫头微微嘟着嘴,脑袋抵着继母,显然是委屈上了。

太夫人笑眯眯拍拍她手,赏了一套赤金头面。

宋嘉宁当然委屈,郭骁一走,她便揉着脸向母亲诉苦:“好疼啊。”

林氏恭声道:“儿媳谨记母亲教诲。”

林氏扶着女儿小脸查看,见女儿嫩豆腐似的脸蛋中间被捏红了一小块儿,她暗暗咬牙,一边帮女儿揉脸一边低声道:“以后见到谭家人躲着点。”国公府最终还是郭骁的,郭骁的亲戚,能不起冲突最好。

喝了茶,太夫人和蔼地对林氏道:“今日起,你便是咱们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了,既要照顾好伯言他们爷四个,也要与妯娌和睦相处,宽厚待人。我年纪大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全家一条心,每天都和和美美的。”

宋嘉宁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太夫人惊艳过林氏的美貌后,还注意到了林氏身上的书香气,清雅如兰,应该是个好的。

“庭芳啊,你老老实实告诉舅母,林氏有没有欺负你们,国公爷有没有偏心?”前往的颐和轩路上,谭舅母牵着外甥女小手,狐疑地问道。

人都到齐了,新婚夫妻先敬茶。

庭芳好笑,望着长辈道:“舅母,母亲对我很好,父亲也没有偏心谁,您放一百个心吧。”

这样的美色,堂中的男人们,上至郭伯言的两个亲兄弟,下到才两岁的四公子尚哥儿,都呆呆地看着林氏,只不过郭二爷、三爷回神够快,没让身边的妻子抓到,小辈们就多愣了片刻,听到大伯父一声轻咳才尴尬垂眸。

谭舅母不信,前后看看,小声道:“天底下的后娘都一个样,不可能善待原配留下的孩子,现在她根基不稳,不得不装温柔贤淑,等她坐稳了国公夫人的位置,哼,等着吧,第一个就朝你下手。你大哥在前院,她管不着,舅母最担心你。”

打扮的简单,却掩饰不住她天生的美貌,肤若凝脂眉眼如画,便是走近了,也看不出她已经有了一个十岁的女儿。脸蛋清丽水嫩,但毕竟已为人母,当了四年多寡妇,昨夜枯木逢春再受雨水滋润,今早便如雨后新开的海棠,娇艳逼人。

庭芳只能再三强调继母不是那种人。

新妇敬茶理该打扮地隆重点,但林氏自知身份尴尬,只穿了一件大红色妆花褙子,头上戴根早上郭伯言亲手帮她插上去的红宝石凤尾簪,耳朵上戴着一对儿珍珠耳坠,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多余的饰物了。

谭舅母就更觉得外甥女傻了。

畅心园转眼就到,太夫人当中坐着,一身华服面带微笑,二房、三房两家人分别坐在两侧,瞧见兄嫂来了,两房人同时站了起来。国公爷郭伯言几乎天天见,没啥可看的,几道视线同时落到了新夫人林氏身上。

“言多必失,舅母少说两句罢。”郭骁冷声提醒道。林氏到底如何,非一朝一夕能断定的,因此他默许舅母对妹妹的警示,但同样的意思,舅母不必翻来覆去地说。

回想她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的杏眼,郭骁突然有点捉摸不透这个胖妹妹了。

谭舅母瞅瞅外甥,闭嘴了。外甥小的时候,她还敢摆摆长辈的谱,这两年外甥个头猛长,身上世子爷的威严也越来越盛,简直是另一个郭伯言,谭舅母不知不觉从管教的一方,变成了俯首帖耳的那个。

说不生气是假的,好在宋嘉宁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而且本来就对郭骁的吃食没兴趣,因此她愤怒的小火苗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无其事低下头,继续乖乖走路。她身后,郭骁意外地皱皱眉,在父亲的临云堂,亲眼目睹继妹贪吃的没出息样后,他几乎已经卸下了对她的防备,可现在,他这么欺负她她都沉得下气……

但该说的还要说。

宋嘉宁瞪大了眼睛!

到了郭骁的颐和轩,谭舅母单独将外甥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平章,你大了,有些事可能看的比舅母还明白。庭芳在太夫人身边,林氏耍不了多少心机。你不一样,你的世子之位是国公爷给的,国公爷既然能给,就也能收回去,你可得盯着点,万一林氏生了儿子……她一个寡妇都敢要国公夫人的名分,谁敢说她没惦记更多?”

就在宋嘉宁的小胖手即将碰到那颗漂亮的紫薯球时,少年郎白皙干净的手掌突然往上去了,宋嘉宁本能地仰头,看见郭骁直接将紫薯球整个塞进口中,鼓着半边腮帮子,两三口就咽下去了,目光戏弄地与她对视。

郭骁冷笑:“就怕她没那本事。”

可是那只手又来戳她了,宋嘉宁不予回应,他就一直戳,一下比一下使劲儿,戳得宋嘉宁疼死了,却摄于郭骁的身份与威压,敢怒不敢言。为了避免吃更多的苦头,宋嘉宁果断抛弃那点小骨气,绷着脸去拿郭骁手心的紫薯球。

少年轻狂,谭舅母叹气:“你懂什么,她那样子,枕边风吹多了,国公爷……”

摇摇头,明确拒绝后,宋嘉宁目视前方,一心走自己的路。

“舅母。”郭骁不想听任何人诋毁自己的父亲。

宋嘉宁不解地扭头,与此同时,少年郎抬手到她面前。那手白皙修长,掌心如美玉,美玉之上,托着一块儿樱花大小的紫薯球。宋嘉宁还饿着呢,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口水,可她有自己的骨气,不想吃冷脸继兄的东西。

谭舅母识趣地打住。

只是,肩膀又被人戳了一下。

郭骁看看她,反过来告诫道:“舅母,我知道你关心我们,但府里的事我心里有数,舅母不必费心,更不用自作主张对那边下手,今日之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但宋嘉宁还是第一时间收回视线,悄悄往庭芳那边靠了靠。

小动作被外甥察觉了,谭舅母老脸一红,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接话。

十六岁的世子爷,生的俊眉修目,与三十多岁的国公爷很像很像,却又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而立之年的郭伯言,如冷山苍松,郭骁虽然冷,身上却没有积年已久的威压,神色寡淡,只会让人看出他瞧你不太顺眼。

“外面冷,舅母里面坐吧。”郭骁递了一个台阶。

一行人就他敢肆无忌惮地说话,宋嘉宁不由也跟着听,注意力可集中了,走着走着,左边肩膀被人戳了一下。宋嘉宁下意识往左边转,一仰头,意外撞进一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也是她第一次,正眼看郭骁。

谭舅母松口气,进去陪外甥女了,只留郭骁一人立在廊檐下,眉眼清冷。

林氏再看郭伯言,郭伯言点点头,率先站了起来。出了门,他与林氏并肩走在前面,宋嘉宁姐妹俩落后几步,郭骁排最后头。林氏昨日进门便被抬到新房了,国公府哪都没见过,郭伯言边走边给她介绍。

谭舅母今日来国公府,除了关心外甥外甥女的近况,另有一件正事,谭家准备腊月二十七宴请亲朋好友,给国公府下帖子来了。

宋嘉宁根本没吃够,但母亲发话,她乖乖端起桌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两口,擦擦嘴角,懂事地看向母亲。

原国公夫人过世已经十年,之后谭家设年宴,郭伯言亲自去了三次,过后便只让一双儿女出面,但每年谭舅母都会把帖子送到临云堂,今年也不例外。

林氏看着女儿吃完,及时道:“好了,先垫垫肚子,别吃太多,喝口茶咱们就走了。”

说来也巧,谭家娘仨离开不久,林家也派管事送了请帖进府,林氏接过帖子,看到上面的“腊月二十七”,联想谭家的帖子,黛眉不由微蹙。郭伯言待她还算敬重,堂堂国公爷亲自陪她回门,踏足商户人家,以郭伯言最近对她的态度,应该也愿意去林家吃席,但……

宋嘉宁放心了,羞答答地拿走了豌豆黄。

送帖子的管事还没走,林氏想了想,问道:“其他亲友的帖子都送了?”

郭伯言笑:“吃吧,吃完了父亲这儿还有。”

管事摇头,弯腰道:“夫人说了,先问问您这边日子是否便宜,若与别的贵人撞了日子,咱们府上就改了。”

紫薯绵软香甜,里面的豆沙馅儿更是甜的让人满足,宋嘉宁吃的开心,想也不想又拿了一块儿红枣糕,同样两口下肚,然后这次她没急着拿,而是偷偷瞄了瞄坐在斜对面的国公爷继父。水汪汪的杏眼,憨憨傻傻却偏做出小聪明的动作,更叫人喜欢。

林氏暗暗佩服自己那位嫂子,既然嫂子心思通透,她就如实道:“提前一日罢,国公爷二十六那日有空。”

当娘的暗中熟悉国公府众人,宋嘉宁此时眼里只有吃,既然大姐姐先动手了,她也不装模作样了,伸出小胖手捏起一块儿紫薯豆沙糕,低头,一口咬了半个。真不是她饿极了,实在是这糕点太小。

“是。”管事得了准信儿,高兴地走了。

林氏目光微变。女儿不怎么爱吃干巴巴的酥食,大姑娘恰恰拿走了莲蓉酥,是她自己喜欢,还是经过前两天的相处,看出女儿的口味儿了?若是后者,这姑娘可真是心细,更是心善,这么快就接纳继母带来的妹妹了。

林氏命秋月剪了娘家的请帖,回头见女儿低着脑袋坐在红木矮桌旁,小手认真无比地剥着蜜桔,再看看桌上碟子里摆着的三个漂漂亮亮的完整橘子皮,林氏无奈道:“橘子吃多了上火,这个吃完不许再吃了。”

“我也吃一块儿。”知道妹妹不好意思动手,庭芳体贴地道,伸手捏起那块儿莲蓉酥。

宋嘉宁抬头朝母亲笑:“我知道。”说着放下刚剥好的橘子皮,掰了半个橘子递给母亲。

林氏见郭伯言没有嫌弃女儿的意思,笑着道:“安安快吃吧,一会儿咱们就要走了。”都饿成那样了,已经没了矜持的必要。

林氏坐到女儿身边,陪女儿吃完橘子,她轻声问道:“刚刚娘让你舅母提前一日宴客,安安明白为何吗?”

宋嘉宁馋的直流口水,但她能感受到屋里四人盯着她的视线,便强忍着,低着脑袋一动不动。

宋嘉宁点头:“跟谭家错开。”两个姻亲撞了日子,郭伯言去谭家,母亲脸上无光,郭伯言去林家,她们娘俩脸上有光了,谭家、郭骁兄妹肯定都会有点想法,与其这样,不如错开,大家都满意。

五样糕点,一块儿紫薯豆沙糕,一块儿红枣糕,一块儿豌豆黄,一块儿桂花糕,一块儿莲蓉酥,众星拱月般,露出盘子中央的小小牡丹花纹,勾人食欲又赏心悦目。糕点刚出锅不久,散泛着白雾的热气,香气扑鼻。

女儿分析地头头是道,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傻乎乎的只知道吃,林氏欣慰极了,抱住女儿亲了一口。得了赏,宋嘉宁试探着去盘子里拿橘子,小胖手才伸到一半,被林氏给按住了,嗔了女儿一眼。

国公爷新婚第二日,三房人都要去太夫人那边用早饭,不过郭伯言前院的厨房还是准备了几样糕点,留着主子们回来用。所以国公爷突然传糕点,厨房很快便端上来三个精致的白瓷盘子,一盘放在郭伯言、林氏中间的紫檀木桌上,一盘放在郭骁那儿,一盘摆在两位姑娘中间。

宋嘉宁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眨眨眼睛,向母亲请辞,出了浣月居便领着双儿往太夫人的畅心院去了,并故意让双儿在外面等着,然后用这个法子,在太夫人屋里又吃了三个鸡蛋大小的蜜桔,吃完绕到庭芳的玉春居,又吃了三个。

弄清缘由的郭伯言却朗声大笑,揉揉小丫头脑袋,高声吩咐丫鬟去端糕点。

蹭了一圈回来,宋嘉宁陪母亲用饭时撒娇再吃一个,终于心满意足,乖乖回房睡觉了。

宋嘉宁丢死人了,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谁都不好意思看。

林氏留着灯,和衣坐在外间的暖榻上,等郭伯言。

林氏多了解女儿啊,一下子就懂了,无奈地将强撑着的女儿搂到怀里,低声对郭伯言道:“国公爷,安安打小不禁饿,咱们等她吃点东西再过去吧,不然我怕她在太夫人那边惹笑话。”话里带着几分尴尬。

窗外寒风呼啸,一更时分夜黑如墨,郭伯言才满身酒气地回来了。林氏提前准备了醒酒茶,但郭伯言连倒茶的机会都没给她,直接扛起人丢尽帐中,断断续续的动静,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宋嘉宁走到母亲身边,乖乖地喊郭伯言父亲,声音却细细弱弱,蚊子似的,然后连抬头仰望这个男人的力气都快没了,饿得头昏眼花。刚认完亲,肚子又一阵乱叫,宋嘉宁好难受,求助地望向母亲,她真的要站不稳了。

累得林氏破天荒睡了她在国公府的第一个懒觉,翌日睁开眼睛,窗外已经大亮,早就错过了去给太夫人请安的时间。林氏急了,轻轻掀开被子要起来,才撑起身子,腰间突然多了一只大手,用力一扯便给她拽了回去。

“安安,过来拜见父亲。”礼数为上,林氏按捺下心头的疑惑,笑着唤道。

“母亲那边……”林氏动弹不得,哑声提醒身后的男人。

郭伯言也发现了宋嘉宁的不对劲,但他没说话,因为他知道,如果宋嘉宁真受了委屈,多半也与他的一双儿女有关,他就算要管,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过问。一边是子女一边是林氏,寒谁的心都不合适。

“母亲猜的到,不会怪你。”郭伯言搂着身娇体软的美人,闭着眼睛亲亲林氏耳朵脸庞脖子,没有欲,只想这样抱着她,随便说说话,“昨日回来的晚,家里有什么事吗?”

林氏这才看向她的宝贝女儿,就见女儿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林氏心中一惊,难道女儿在这边受了什么委屈?

林氏猜不透这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如实道:“世子舅母过来坐了会儿,下了帖子,请国公爷二十七那日吃席。”

兄妹俩异口同声:“多谢母亲。”

郭伯言懒懒地道:“叫平章庭芳去。”

林氏颔首,从丫鬟秋月手中接过她提前准备好的两份见面礼,分别交给郭骁兄妹,柔声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林氏缩在他怀里,暗暗猜测郭伯言、太夫人对谭家的态度。

郭伯言瞅瞅傻在那儿的宋嘉宁,先向林氏介绍他的一双子女:“这是平章,脾气随我,不太爱笑。这是庭芳,从小跟在太夫人身边,温婉明理,这府里你有什么不懂的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可以找庭芳。”

“你大哥那儿何时宴请?”既然聊到这个,郭伯言理所当然地想到了新婚娇妻的娘家。

“父亲,母亲。”郭骁兄妹同时行礼,庭芳飞快地看了一眼继母,郭骁一眼都没看。

林氏轻声道:“二十六。”

一盏茶的功夫后,新婚夫妻一前一后来了前院。

郭伯言嗯了声,却没说去还是不去。

郭伯言轻笑,最后亲了一口,意犹未尽道:“回来再继续。”

夫妻俩就这么抱着闲聊,外面突然传来丫鬟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林氏猜到有事,硬是掰开郭伯言的铁臂逃出来了,一边穿衣一边扬声问外面:“怎么了?”

林氏抿了抿唇。

秋月哭笑不得的声音传了进来:“夫人,四姑娘橘子吃多了,嘴角长了三个泡。”

她努力保持平静语调,脸颊却早被男人的纠缠不休弄红了,娇艳妩媚。郭伯言摸摸她细细滑滑的脸,哑声道:“我知道,只是看见你,便挪不动脚。”怎么会有这么美这么招人疼的女子,要几次都不觉得够。

林氏头疼,这丫头肯定又偷吃了。

林氏看他一眼,马上垂眸,低声解释道:“国公爷,该去敬茶了,迟到不好。”

“请郎中。”郭伯言闻声而起,陪林氏一起去看女儿。

郭伯言吸了口气,终于松开她嘴唇,黑眸不悦地盯着她。

宋嘉宁正在照镜子,昨晚好好的嘴角,只是一晚上的功夫,这会儿就冒出来三个泡,两大一小,别提多丑了。宋嘉宁后悔不已,早知道会起这么大的火,她说什么也会忍着,每天最多吃三个蜜桔。

手推不开他,慌乱紧张地咬了他一口。

听说母亲、继父来了,宋嘉宁立即让九儿拿走镜子,蔫蔫地低下头,主动认错。

话没说完,又被他堵住了嘴。林氏蹙眉,她不想逆他的意,但今儿个是她第一次见国公府众人的大日子,这种场合迟到,太夫人不会觉得是他儿子胡闹,只会认定她这个儿媳不正经,勾得男人丢了分寸。

林氏抬起女儿下巴,看完伤势,毫不留情地数落了一顿。

林氏怕耽搁敬茶,趁他薄唇稍微离开的空隙,急着道:“国……”

郭伯言只是笑。

后院内室,郭伯言将娇小的妻子抵在衣柜上,一手扣她后脑一手搂着她腰,一次又一次地亲。

因为宋嘉宁今日没去太夫人那儿,她生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其他院中。郭骁还记得昨日宋嘉宁被舅母捏红的脸,淡淡问阿顺:“真是上火?”

年轻气盛的世子爷唇角微扬,率先进了内院,兄妹三人一块儿在堂屋等。

阿顺道:“都是这么说的,具体小的也不清楚。”

郭骁注意到了她嘟起来的小嘴儿,莫名心情好转,长这么胖,肯定能吃,该,就让她饿肚子。

郭骁低头,翻了几页书,放下,出门去了。

宋嘉宁偷偷撇嘴,哄谁啊,见完母亲还要去敬茶,今天早饭肯定比前两天晚。

宋嘉宁这边别提多热闹了,除了郭骁,国公府的几位小主子都到了。庭芳是温柔好姐姐,二姑娘兰芳对宋嘉宁也还不错,是真的关心,三姑娘云芳平时不喜欢宋嘉宁,如今宋嘉宁长泡出丑,她特别幸灾乐祸,坐在床边各种打趣宋嘉宁,但又不是端慧公主那种恶意嘲讽。

庭芳扑哧笑了,摸摸妹妹头:“嘉宁别急,一会儿就吃饭了。”

郭符、郭恕兄弟俩的顽皮劲儿也暴露无疑,刚开始对宋嘉宁多好啊,亲哥哥似的,现在对四个妹妹一视同仁,喜欢归喜欢,但捉弄为主。知道宋嘉宁馋橘子,双生子故意当着宋嘉宁的面剥橘子吃,还递到宋嘉宁嘴边诱惑她。

郭骁给妹妹面子,冷冷扫宋嘉宁一眼,转身朝院内走去,才走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郭骁六岁习武,耳聪目明,立即回头,就见他胆小的新妹妹双颊通红,长长的眼睫毛不安地扑闪,一只小胖手掩耳盗铃地捂着肚子。

“姐姐,你管管他们!”宋嘉宁气坏了,嘟嘴朝庭芳撒娇。

是她她也害怕,妹妹年纪小看不出来,她却知道兄长并不喜欢继母与妹妹。

庭芳想帮妹妹,奈何她也管不了二哥三哥,只能看着这两个家伙馋妹妹。

郭骁皱眉,正要抬起她下巴仔细瞧瞧这个不肯正眼看他的妹妹,旁边庭芳突然将宋嘉宁拉到怀里,护短似的摸摸妹妹脑袋,然后小声埋怨兄长:“哥哥,嘉宁刚进府,还不熟悉,你整天绷着脸,谁敢看你?”

蜜桔本就是酸甜酸甜的,宋嘉宁口水直流,偏偏不能吃,喉头一动还要被双生子笑话。

宋嘉宁吓得缩肩膀。

“世子爷来了。”

“为何不敢看我?”与刚刚相比,郭骁的声音冷了下来。

九儿的声音传进来,屋里六兄妹互视一眼,郭符郭恕哥俩反应最快,眨眼的功夫就从宋嘉宁暖榻前躲到书桌旁了,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的橘子不见踪影。庭芳、兰芳偷笑,云芳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向郭骁告状:“大哥,二哥三哥欺负四妹妹,都快把四妹妹馋哭了!”

郭骁眼里掠过一道讽刺,亲妹妹叫他哥哥,这丫头明明听见了还喊他“大哥”,摆明着是要撇远关系,他堂堂国公府的世子,竟然被一个寡妇的女儿嫌弃了。

告状也不忘顺带着再笑话宋嘉宁一番。

宋嘉宁虽然小,可她感觉得出,继兄不喜欢她,遂耷拉着眼皮,乖乖叫道:“大哥。”

宋嘉宁不好意思让郭骁看她的泡,那么丢人的馋嘴证据,如果可以,她谁都不想给看,故偷偷往庭芳身后躲。

“嘉宁可认得我?”朝两个妹妹走了几步,郭骁扫眼父亲的院子,淡淡问。

郭骁一身深色锦袍,清冽的气度不输寒冬冷风,斜眼装老实的两个堂弟,郭骁徐徐走到榻前,盯着半边脸都躲在庭芳身后的胖丫头,问:“嘴角长泡了?”

郭骁点点头,目光挪到了新妹妹脸上。小丫头脸蛋肉嘟嘟的,被兜帽边缘的雪白狐毛衬得剥了壳的荔枝一样润白清透,秀气的鼻尖儿红彤彤的,底下的小嘴儿粉嫩如花,无处不漂亮。但郭骁最想看她的眼睛,因为眼睛会暴露一个人心中所想。

宋嘉宁耷拉着脑袋,点点头。

“哥哥。”庭芳柔声唤道,亲昵极了。

云芳不厚道地笑。

瞧见两个妹妹,郭骁停下脚步。

郭骁面无表情,叫宋嘉宁出来:“我看看。”

腊月天寒,庭芳披着一条梅红色的斗篷,手里捧着紫铜小暖炉。宋嘉宁的斗篷是桃红色的,手里也捧着个精致手炉,姐妹俩并肩慢走,俨然一对儿姐妹花。走到前院,在门口撞见了郭骁,身穿玉色圆领锦袍,挺拔俊逸,气度华贵。

宋嘉宁怕他,尽管心里不愿意,还是乖乖地露出整个脑袋,垂着眼帘。郭骁看了两眼,先确认宋嘉宁脸上没有留下任何指印儿痕迹,然后才看的继妹嘴角,两大一小三个水泡,长在别人嘴上肯定丑,换成她,反而衬得她更傻,更……招人疼。

太夫人起得迟些,正在梳头,慈爱地交代几句就让姐妹俩走了。

“该。”郭骁毫不同情地道。

宋嘉宁连忙点头。

宋嘉宁嘟嘟嘴,一生气,整个人都躲庭芳身后去了。

宋嘉宁饿了好几顿,瞧着就不太精神,庭芳误会妹妹着急见母亲了,牵起妹妹小手笑道:“走,咱们先去给祖母请安,见完祖母就去父亲那边。”昨晚祖母说了,今早敬茶,她们兄妹三个要与父亲母亲一道过来。

郭骁没再讽她,转身对两个堂弟道:“年后父亲还要考校咱们武艺,走,我陪你们练练。”

庭芳也醒了,洗漱完毕,过来找妹妹。

“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欺负安安了!”呆愣过后,郭符几个箭步冲到堂兄面前,哀求地道,郭恕更狡猾,趁郭骁被二哥绊住,嗖的跑没影了。郭符反应过来,刚要学弟弟逃跑,后脖子领却被郭骁提住,不留颜面地提走了。

宋嘉宁现在住在太夫人的畅心园,隔壁住的就是大姑娘庭芳。前国公夫人谭氏早逝,郭伯言又连月连月地不在家,太夫人心疼孙女,一直将孙女养在自己身边,府里三个亲孙女,太夫人也最偏爱庭芳。

“二姐姐走,咱们去看大哥揍二哥。”云芳拉着兰芳,兴奋地道。

丫鬟们有条不紊地伺候四姑娘。

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跑了,宋嘉宁被双生子欺负半天,现在轮到他们倒霉,她也想去看看。

饿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天微微亮,宋嘉宁一骨碌爬了起来,口渴着要茶水喝。

“安安别去,你嘴角有泡,郎中嘱咐过了,最好别吹风。”庭芳尽职尽责地劝阻。

委屈一会儿,宋嘉宁认了,不怪别人,怪她胃口大,庭芳姐姐怎么没觉得饿啊?五块儿糕点还剩了三块儿呢,她费了老大劲儿才管住眼睛,没去贪姐姐的零嘴儿。

宋嘉宁立即垮了小脸。

越想越饿,肚子一阵一阵咕噜噜叫,宋嘉宁委屈地都要哭了,这叫什么日子?穷人饿肚子是因为家里没钱,国公府……不,光她自己都有百十两的私房钱,居然有钱没处花,也要饿肚子?到底是谁第一个夸赞女人瘦为美的,难道被人夸句美比吃饱肚子还重要?

庭芳笑,叫双儿、六儿、九儿好好伺候着,她去追两个妹妹了。

可她不想当瘦美人啊,她宁可嫁不出去也要吃饱肚子!

宋嘉宁:……

宋嘉宁明白,本朝女子以瘦为美,姑娘家的身段与琴棋书画、样貌品德几乎同样重要,瘦姑娘比胖姑娘更容易受男方家的长辈喜欢,显得有教养,所以国公府的饮食安排并没有错,看大姑娘庭芳就知道了,身段婀娜纤细,宋嘉宁都觉得美。

火泡破了还要结痂,消痂需要时间,于是因为这三个馋嘴泡,宋嘉宁年前一直在屋里养着,哪都没能去,大年三十这天才彻底恢复,小嘴儿又变得红润润了,脸蛋肉嘟嘟白里透粉,换上一身大红色的新衣裳,精致得像观音座下的玉女。

一共在国公府用了五顿正餐,宋嘉宁没有一顿吃饱的,眼巴巴等到可以吃糕点了,结果丫鬟端上来的糕点也有定例,雅致漂亮的瓷盘里摆上五块儿口味不同的糕点,看着挺多,其实每块儿只有樱花大小,宋嘉宁全部吃光光,连她不爱吃的核桃酥也吃掉,没过一会儿肚子还是饿了。

除夕夜里放鞭炮,宋嘉宁披着暖暖的斗篷,与郭家三个姐姐凑在一块儿看烟火。郭符郭恕举着里面掏空的炮竹来吓唬妹妹们,吓得四个小姑娘尖叫着逃窜,宋嘉宁心大胆小,跑得最快,未料一转身就撞到了人。

直到这两日进了国公府,宋嘉宁才切身体会到了权贵人家的做派。旁的不说,郭家对姑娘的教养就特别讲究,少食多餐,饭桌上丫鬟们给你盛多少量就吃多少,没人会叫添饭。菜肴样式虽多,但碟子里的菜着实少得可怜,少得她都不好意思多夹第三口。

她额头吃痛,仰头,意外跌入一双明亮的眼,烟花在空中绽放,也倒映在少年这双眸子中。

宋家家道中落,但她们娘俩靠着母亲丰厚的嫁妆,生活还是很滋润的,左邻右舍的小姐妹过来串门,都夸她身上的衣裳好看,羡慕她头上的首饰。宋嘉宁坐井观天,便认为大富大贵的人家,日常饮食与自家大概差不多。

宋嘉宁看呆了一瞬。

仰面躺着,宋嘉宁捂着瘪瘪的肚皮,对着黑漆漆的帐顶发呆。

郭骁皱眉:“还想踩多久?”

天没亮宋嘉宁就醒了,饿醒的……

宋嘉宁这才发现她一脚踩在郭骁靴子上,心肝一颤,犹如踩了老虎尾巴,慌不迭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