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打扮好,赵恒来了,五娘低头退到一旁,宋嘉宁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他一身玉色长袍挑帘而入,原本白皙的脸庞黑了些,依然清雅,但又多了三分武将的威严英气,如美玉再经雕琢,出众到让她觉得陌生,好像回到了初遇时,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她只是个普通民女。
宋嘉宁点点头,问问五娘这半日的情况,然后洗漱打扮。
“刚醒?”神仙似的男人,却略带调侃地问她,目光也柔和了下来。
五娘道:“王爷与几位大人商量要事,说是会陪您用晚饭。”
那种距离感顿时消失,宋嘉宁身体前倾,抬脚之前想起五娘,又堪堪止住步伐。赵恒好奇她想做什么,一个眼神打发了五娘,他则停在门前等她。没有外人了,宋嘉宁再无顾忌,小跑着扑到他怀里,依赖地抱住。
宋嘉宁垂眸笑,扭捏片刻,看着窗外问:“王爷呢?”
这人就是她的天,他不在,她身似浮萍无处可依,他来了,她就扎了根,风雨不惧。
“王妃您真美。”五娘下意识放轻脚步,惊艳地来到宋嘉宁面前。
京城。
宋嘉宁还当五娘看出她与王爷做了什么呢,难为情地偏头,眼尾春情泛滥,香腮羞红莹润,如果说她在郭骁面前像一朵被风雨欺凌的可怜小花,如今刚被赵恒滋润后的她,便是一朵在春风中娇柔盛开的牡丹,彻底活了过来。
寿王活捉李顺等叛军头领,捷报传到京城,满朝文武喜露欢颜,宣德帝却突然病倒了。
“王妃,您可算醒了,再不醒天都要黑了。”五娘快步进来,看到床上青丝铺散面如海棠的王妃,五娘突然愣在了那里,好像不认识般盯着宋嘉宁。
这两年,北疆、蜀地百姓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更有无数人于战火中丧命,百姓苦,宣德帝高居庙堂,过得同样苦不堪言。他想收复幽云十四州,两次北伐都铩羽而归,大臣百姓们都骂他无能,劳民伤财。南方蜀地叛乱,又有人骂他暴政伤民,实乃昏君。
然而五娘确实被关了一个时辰,在宋嘉宁睡熟的时候,蜀地还乱着,赵恒忙于政事,福公公审的五娘。五娘知道的并不多,依然坚信郭骁只是叛军的一个头头,一个胆大包天去京城抢了寿王妃的头头,单纯老实。福公公没审出什么,回禀王爷后,按照王爷吩咐,继续让五娘服侍王妃。
每一个骂名都像一座山,重重地压在他背上,宣德帝之所以没被压垮,是因为江山不稳,他不敢倒,不敢生病涨敌方士气。现在边疆、蜀地都太平了,一直苦苦支撑宣德帝的那根弦便嘭地断裂,病来如山倒。
宋嘉宁放了心,五娘是郭骁安排给她的,她还怕王爷关了五娘呢。
宣德帝五十多了,原来身子骨还算硬朗,但第一次北伐御驾亲征,他大腿被辽将耶律雄连射两箭,伤及骨髓,每逢阴雨连绵或秋冬时节,伤处都针扎似的疼,积年累月折磨下来,又有朝廷困局消磨他的心气,宣德帝老得更快了,看起来就像六十来岁的花甲老人。
她声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五娘欢快的声音:“来啦。”
宣德帝一病,二皇子睿王、四皇子恭王分别携家眷进宫探望尽孝,唯独寿王府,毫无动静。
已是夕阳西下,内室光线昏暗,却再没有任何压抑气息,平和而安详。宋嘉宁懒懒地躺了会儿,穿好中衣遮掩了身上被赵恒留下的手印儿痕迹,再看向内室门口,犹疑地唤道:“五娘?”现在她身边就五娘一个贴己丫鬟,只是今日忙着与王爷团聚,也不知五娘如何了。
卫国公府,林氏急了。大正月的宋嘉宁就开始抱病休养,谁也不见,林氏是亲娘啊,听说女儿病了,能不着急吗?起初她只是担心女儿的身子,待时间拉长,一个月两个月如今都四月底了,女儿还不肯见她,林氏忍不住各种胡思乱想。
宋嘉宁醒了,身上是熟悉的酸乏,睡前那番缠绵,回味起来羞涩动人。
她向郭伯言坦露忧心,郭伯言知道真相,但他不敢告诉妻子,怕妻子更急,怕事情露馅儿对女儿名声不利。长子郭骁……郭伯言已经放弃了,他不想,可他没办法,一大家子都靠他撑着,他不能为了一个孽子得罪寿王,他只能协助寿王隐瞒消息,保护女儿的清白。
待人走了,赵恒负手立于走廊,远处天蓝如洗,好似风平浪静。
郭伯言去了一次寿王府,与王府管事、岑嬷嬷通了气,然后再择日带林氏一起去国公府探望。“寿王妃”卧病在床,因为脸上疹子严重不想见人,几重纱帐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闻其声不见其容。那声音与女儿一模一样,林氏哪会怀疑呢,得知女儿这病不重,就是得多养养,林氏稍微放了心,帮女儿哄哄昭昭祐哥儿,这才随郭伯言回府。
王爷不罚反敬,慕容钊忙领命示忠。
现在林氏着急,却是为了宫里的事,王爷女婿不在京,那是没办法,女儿身为王妃却不进宫探望病重的宣德帝,肯定会落人把柄吧?王爷立了两次大功,睿王正愁没理由对付王爷呢,万一事情坏在女儿头上……
“此事暂且搁下,蜀地初平,还劳将军费心。”扶起面前的老将军,赵恒勉励道。
她急,王府这边,岑嬷嬷也急,与前院管事商量后,想到一个应对办法,就是,有点冒险。
赵恒暗暗攥紧了手,又是身份难辨,看来郭骁,多半又逃了。
“郡主,皇上病了,你想进宫去探望吗?”屏退所有丫鬟,岑嬷嬷蹲在五岁的昭昭面前,慈爱地问。
慕容钊低头,回想悬崖下的情形,他神色复杂道:“王爷,末将赶到悬崖下,只看到……几截残肢断臂,状似狼犬撕咬所为,单看残体,无法断定是一人还是两人所留,也无法断定其身份,末将四处搜索,一无所获。”
昭昭点头,皇祖父疼她,她喜欢皇祖父,不想皇祖父生病。
“如何?”赵恒沉声问。
这四个月,昭昭、祐哥儿进过两次宫,祐哥儿不会说话呢,不怕出错,昭昭经过岑嬷嬷、父王的再三嘱咐,也非常懂事地没有泄露娘亲不见的事,只说娘亲病了。这点岑嬷嬷很放心,但今时不同往日,宣德帝卧病在床,睿王等人极有可能守在旁边,万一他们挑拨是非,郡主一个孩子,掉入别人话里的陷阱怎么办?
院中多了一道脚步声,行到半途被人拦住,赵恒心里还有事,看看宋嘉宁,他慢慢挪出手臂,悄声更衣,穿好了,赵恒站在床边又看了会儿睡熟的小王妃,这才收敛眼中温柔,肃容出去了。来人是慕容钊,赵恒猜到何事,但还是领着人走到远处问话,免得打扰她休息。
可不进宫又不行,岑嬷嬷只能设想所有情况,一一教导郡主应对之策。
暖风吹进窗,屏风后纱帐轻摇,直到红日西斜,宋嘉宁才倚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三个多月来,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赵恒不累也不困,侧身躺着,目光片刻也离不开她,仿佛这样看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腻。
“为了王妃,郡主都记住了吗?”
宋嘉宁羞于想,乖乖地靠着他,做什么她都愿意。
昭昭用力点头,杏眼认真地看着岑嬷嬷,一看就是真的懂了,而非单纯的孩子气保证。
是舍不得她走路呢,还是急着做点什么?
岑嬷嬷没忍住,抱住小郡主无声落泪。她心疼啊,心疼被人劫走的王妃,也心疼小小的郡主。去年郡主还是一个只知道撒娇玩闹的孩子,短短四个月,王爷王妃都不在,她亲眼看着郡主从天天哭着要娘的娃娃,变成了一个为了娘亲努力掩饰的懂事郡主,一个前一刻还在出神想娘亲,下一刻就会笑着哄弟弟玩的懂事姐姐。
赵恒先下车,发现马车直接停在了正房前,身边只有福公公低着脑袋候着。福公公向来周到,赵恒见怪不怪,转身朝躲在里面的男装王妃招手。宋嘉宁摸摸自己发烫的脸,硬着头皮出去了,习惯地将手交给王爷,未料赵恒直接将她抱到怀里,大步朝上房走去。
本不该这样的,她的小郡主,本该千娇百宠无忧无虑长大的。
宋嘉宁脸红,恋恋不舍地从他腿上下来了。
哭够了,岑嬷嬷洗把脸,服侍姐弟俩换身衣裳,然后先去了国公府,希望太夫人能出面,陪昭昭、祐哥儿一块儿进宫。太夫人是她的旧主,岑嬷嬷敢瞒王妃被劫之事,却不敢再瞒自己的心思,跪下哀求道:“王妃缠绵病榻,动不得身,郡主公子尚小,难以应对旁人闲言碎语,老奴只能求您护佑了。”
福公公轻轻咳了声。
太夫人默默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转动佛珠。
两人如胶似漆地黏着,眼中只有彼此,连马车再次停下来都不知道。
安安一定出事了,寿王冒冒失失带兵去蜀地,可能就与安安有关。太夫人不问,是相信寿王自有安排,但那不代表她真的就被蒙在了鼓里。眼下岑嬷嬷奉命行事,太夫人终究还是没有为难她老实交代,点头应了。
福公公想的周到,追上来时带了一辆马车,赵恒随宋嘉宁一块儿上了马车,宋嘉宁先进去的,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就被后上的寿王搬到腿上抱着,低头端详。宋嘉宁靠着他结实的手臂,杏眼也水漉漉地看他。王爷去年中秋出征离京,到今日两人已经分别八个多月,可现在回想,竟好像分别了一辈子。
皇上病重,只有重臣与至亲有资格去探望,太夫人诰命在身,去了宣德帝肯定也会见,但别府的老太太们都没去,太夫人不想扎眼,所以她先将昭昭、祐哥儿送到女儿淑妃那儿,再请淑妃帮忙照看。
此情此景,福公公长长舒了口气,王爷王妃过得好,他也跟着舒心。
四王只剩睿王、寿王无罪无残,储君之争越来越惊险,寿王是郭家的女婿,淑妃是郭家的女儿,为了娘家为了自己,淑妃都必须站在寿王府这一侧。而且淑妃也有自己的考量,女儿端慧公主闯了不少祸,她现在帮了寿王,将来一旦寿王得势,有这份交情,她也有脸求寿王再给女儿赐个婚。
她什么打扮?宋嘉宁低头,瞧见身上的男装,再琢磨他刚刚所说,不由笑了,红着脸躲到了他怀里。赵恒身形高大,她瘦瘦小小的,落在远处福公公眼里,就好像自家王爷在抱一个少年小公子,但其中的柔情蜜意,真如春风扑面而来。
端慧公主一心为郭骁守寡,淑妃身为母亲,从未赞成。
赵恒摸摸她脑顶简单的男人发髻,低声道:“先回去吧,你这副打扮,传到京城,寿王妃要慌了。”
“娘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朝太夫人点点头,淑妃亲自牵着昭昭,领着祐哥儿、乳母一块儿去了崇政殿。
宋嘉宁心中的王爷一直都是清风朗月仙风道骨的,这两年才多了威武英勇、能征善战的新美名,总之全都是好的,许诺的事就肯定不会反悔。母亲弟弟无忧,宋嘉宁彻底放心了,紧紧抱住自己的男人,所有顾虑都打消,一心一意地感受重逢之喜。
宣德帝住在偏殿,自打他病倒,睿王几乎就搬进宫了,日夜守在床前尽孝,端茶倒水喂饭擦身无微不至,就连宣德帝失禁,睿王赶上了,都会劝退宫人,他亲自料理,从头到尾都没皱过眉头,脸上只有孝顺关心。
神色、语气自然无比,仿佛当初谋划要将郭家众人关进大牢的寿王爷,并不是他。
宣德帝老怀欣慰,屡次当着前来禀事的臣子面,夸赞睿王之孝。
赵恒笑了:“他们不知情,我不会追究。”
睿王谦逊道:“三弟在外奔波,儿臣身为兄长,帮不上他什么忙,父皇病了,儿臣理该把三弟的那份孝一块儿尽了,兄弟齐心,为父皇分忧。”
他看着她说的,眸深似海,或许只是告诉她一个事实,或许是在观察她,想知道她对郭骁之死的态度。宋嘉宁从来都看不透这双眼睛,她也无心隐瞒什么,沉默片刻,宋嘉宁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国公府那边……”
宣德帝笑着点头。
其实他还没有确认郭骁的死讯,但赵恒不想再让她担心。
今日李皇后、吴贵妃、睿王妃也在。睿王妃正月里生了个胖儿子,一下子成了吴贵妃、睿王眼里的大功臣,这几个月过得是春风得意,腰杆比以前直了,笑脸比以前多了,睿王也越来越宠她。连生二女,现在有了儿子,睿王妃当然要抱进宫,让她的礼哥儿多在宣德帝面前露露脸,女儿都留家里了。
果然如此,赵恒颔首,握住她手道:“应该就是他了,悬崖深不见底,他必死无疑。”
宣德帝喜欢孙子,巴不得越多越好,老二终于有后,他很高兴。
郭骁就在剑门关,王爷怎么可能没搜到?宋嘉宁疑惑地坐正身子,然后就在起身的瞬间,她突然想到一事,轻声解释道:“对了王爷,他有一张面具,戴上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慕容将军自然认不出。”
众人正聊着,淑妃带着昭昭、祐哥儿来了。
“是有人跳崖,但慕容将军,不识对方,我遍寻蜀地,也未搜出他人。”赵恒摸着她后脑道,眼睛看着江水,波澜不惊。
“皇祖父!”淑妃还在行礼呢,昭昭蹬蹬蹬先跑到了宣德帝床前,黑白分明的杏眼担忧地望着床上的老人,“皇祖父,你哪里不舒服?”
赵恒眼底浮现阴霾。慕容钊说,那人拉着小兵一起跳的崖,是真的英勇自尽,还是想拉个垫背的,寻一线生机?而且,跳崖的究竟是不是郭骁?
这不是岑嬷嬷教的,昭昭是真的关心皇祖父,娘亲走了,父王去找娘亲了,身边长辈越来越少,昭昭好怕皇祖父再出事。这一害怕,昭昭就哭了,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来自一个孩子最单纯的紧张,最能触动人心。
“听说,他走投无路,跳崖了?”沉默许久,宋嘉宁轻声问。去年郭骁火海假死,她信以为真,震惊过落泪过,如今两人之间仅存的那点兄妹情分彻底被郭骁折腾断了,故再闻郭骁死讯,宋嘉宁出奇的平静。
宣德帝别提多慰藉了,赶紧哄孙女:“皇祖父没事,昭昭别怕,等皇祖父好了,带昭昭去看赛龙舟。”一转眼,又要端午了。
宋嘉宁半晌无言。
昭昭乖乖点头,一本正经地嘱咐道:“那皇祖父好好吃药,不许躲。”她生病的时候,娘亲就是这么哄她吃药的。
赵恒摸摸她脑袋,将她出嫁前郭骁做的那几件“好事”,简单说给她听。
宣德帝直接笑出了声,连声道:“好好好,皇祖父不躲。”
宋嘉宁震惊地抬起头。
昭昭这才放心。
既然她没遭郭骁欺辱,提到此事,赵恒也无需顾忌,搂着她肩膀道:“他觊觎你,我早知晓。”
淑妃抱着祐哥儿过来,叫宣德帝看孙子。祐哥儿快周岁了,正是孩子最可爱的年纪,呆呆地看着皇祖父,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呢。小家伙长得像父王,眉眼精致地跟仙童似的,宣德帝看了也十分舒心,握着祐哥儿小手逗。
宋嘉宁咬唇,不敢问,却不得不问,复杂地道:“王爷,怎么猜到是他的?”
祐哥儿咧嘴笑。
赵恒慢慢放松手臂,宋嘉宁长舒口气,趴回他肩膀,依赖地抱着他。江中水声淙淙,宋嘉宁默默地回忆这三个多月,郭骁跳崖了,王爷信任她,昭昭祐哥儿都好好的,那就只剩……国公府的一众亲人了。
姐弟俩,一个嘴甜一个爱笑,全是睿王家三个多月的礼哥儿做不到的。其实亲孙子孙女,宣德帝都喜欢,但昭昭姐弟能回应他,宣德帝逗弄的时间不觉就长了,显得他似乎更中意老三家的娃。
宋嘉宁微怔,跟着点头,被人劫持母子分离,她也不想再经历。
睿王妃抿了抿嘴,替礼哥儿觉得不公。
赵恒脸色却更难看,紧紧盯着她道:“没有下次。”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是小辈,不能擅自在皇上面前开口,吴贵妃就没顾虑了,柔声问昭昭:“昭昭,你娘怎么没来呀?”
说了情话,也听了情话,宋嘉宁的心彻底踏实了下来,忙乖乖讨饶:“下次不了……”一着急,宋嘉宁口不择言,只希望他快快松手。
宣德帝想念在外带兵的老三,病里难受时希望亲骨肉在身边,儿媳妇来与不来无甚差别,但吴贵妃这么一说,宣德帝下意识看向站在睿王身边的二儿媳,随即眉头就蹙了下。他可以不想儿媳妇,儿媳妇怎能不孝顺?
宋嘉宁边哭边点头,她懂,懂了,王爷真是……太痴情了!
“我娘病了,叫我跟弟弟来看皇祖父。”昭昭靠在床头,看着宣德帝道。
这段话,赵恒一气呵成。
宣德帝点点头,记起来了,老三媳妇也病着。
她声音坚定,大义凛然,赵恒没有感动,只有后怕,看着她眼睛道:“安安,那些规矩,都是糊弄人的,男人无情,才讲三从四德,你不一样,你是我的王妃,是我另一条命,我只要你活着,其他都不在乎,懂吗?”
吴贵妃又问:“你娘脸上的疹子还没好?”
他真的生气了,手臂勒得宋嘉宁腰腹发疼,几乎喘不上气来。可宋嘉宁听懂了他的意思,她不怕疼,只怕他不懂她的心:“王爷,从我二叔进京,你在国公府门前叫我别担心的那天起,我的人就是你的了,除了你,谁想碰我,除非我死。”
昭昭看看她,再转向宣德帝,小手轻轻在宣德帝脸上点:“这儿,这儿……都是,娘亲说她丑,不敢见皇祖父,叫我帮她孝顺您。”这话是岑嬷嬷教的,昭昭人小啊,童言童语,很难惹人怀疑。
“宁死也不等我?”赵恒发狠地在她耳边质问,“你若死了,清白有何用?”
孙女长得跟她娘一模一样,宣德帝看到昭昭就像看到了老三媳妇,柔弱温顺,绝非存心不孝之人。
赵恒全身发冷,仿佛看到她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可,如果她活着受辱与死了守节只能选一个,他宁愿她……他要的是她的人,要她活着陪在他身边,要每晚醒来都能看见她,什么清白贞洁,与她的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爷孙俩亲近,吴贵妃想了想,低声同李皇后叹道:“嘉宁也是可怜,我记得她选秀时就出过一次疹子,是不是落下病根了?治了这么久还没好,三殿下眼瞅着要回来了,要不,姐姐挑两个德才兼备的女子送过去,给嘉宁分忧?皇上您说呢?”
她居然想过以死殉节?
宣德帝颔首,老三身边是该添几个人了。
王爷肯定猜到是郭骁了,不然不会用“他”,宋嘉宁便没必要再隐瞒,至于王爷信不信,宋嘉宁无能为力。
有他首肯,李皇后便默认了,不想为了寿王明显得罪吴贵妃。
宋嘉宁没怕,反倒意外他失态的模样,摸摸脖子上的疤痕,宋嘉宁闭上眼睛,靠着他肩膀道:“王爷,那是我自己伤的,他想……欺负我,我用剪刀抵住脖子,他到底还有点良心,没有逼我去死。”
昭昭知道长辈们在说娘亲,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小脸茫然。淑妃走过去,摸着昭昭脑袋笑道:“昭昭还不快谢谢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想送两个女子,替娘亲照顾你跟弟弟呢,娘亲病了,她们可以陪你玩。”
“他伤的?”怒火中烧,赵恒脱口而出,见她眼中闪过慌乱,小脸刷的白了,赵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将人搂紧怀中:“安安不怕,回去抹点药膏,保证恢复如初,绝不留疤。”女人都爱美,他只能用容貌转移她的注意力,免得她陷在那些回忆中。
昭昭一听,哇地哭了,哭得吓人:“我不要,我就要我娘!我就要我娘!”
气氛轻松下来,赵恒继续帮她擦右脸,未料一低头,却见她右边脖子上有块儿米粒大小的暗色。赵恒记得她全身每一处,细如凝脂,没有任何瑕疵,这块儿暗色又是什么?赵恒脸色大变,指腹抚过那里,确定那果然是处疤痕。
扑到淑妃怀里嚎啕大哭。
他老爱拿胖瘦打趣她,宋嘉宁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宛如雨过天晴,园中的牡丹开了花。看着她微红的脸,看着她眼角眉梢熟悉的羞涩,赵恒突然觉得,只要她能天天这么笑,便是老天爷要他用命换,他也值了。
姐姐一哭,祐哥儿也不干了,跟着哭。
“今天开始,顿顿吃肉,早点养回来。”擦完左边的,赵恒亲了亲,宠溺地道。
哭声震得宣德帝脑仁疼,瞪眼吴贵妃,回头安抚孙女,答应不送外人去。
“祐哥儿也很好,喜欢跟姐姐玩。”她眼泪太多,赵恒袖口都不够用了,无奈地掏出帕子帮她擦脸。宋嘉宁回成都的路上风尘仆仆,脸上有灰,赵恒一手抬着她下巴,一手轻轻地擦去她的泪珠与脏污。她贪吃,在王府时养得脸蛋肉嘟嘟的,赵恒最爱亲她脸,喜欢她偷笑时腮边微微鼓起,可现在呢,她比京城那些刻意少食的闺秀还要瘦,别说戳,捏都捏不起来一点肉。
孙女不喜欢的事,他就不做。
宋嘉宁泪脸婆娑地望着他,脑海里却是女儿认真给娘亲准备斗篷的乖巧模样,心软地一塌糊涂,恨不得立即回到京城,将宝贝女儿与未满周岁的儿子一起抱到怀里,再也不松开。
赵恒大军离蜀不久,收到了宣德帝卧病的消息,兹事体大,赵恒立即率一队人马,与宋嘉宁先行回京,免不了日夜兼程。
“毫发未损,就是想你。”赵恒捧着她湿漉漉的小脸道,一边帮她擦掉哭不完的泪,一边柔声哄:“昭昭懂事了,我来蜀前晚,昭昭再三嘱咐,要我带斗篷,说外面冷,要给娘亲御寒。”
五月初八,寿王归京,赵恒提前下车骑马而行,宋嘉宁屏气凝神躲在车中,透过帘缝看到马车驶进城门的那一刻,宋嘉宁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被郭骁冒充契丹人带出京城时,宋嘉宁真的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
“昭昭受伤了吗?”哭够了,宋嘉宁第一个询问女儿。
赵恒要先进宫,寿王府的马车半路拐个方向,先回王府,到了寿王府外,马车没停,继续往里走,一直去了后院。
宋嘉宁哭得更厉害了,她以为王爷会嫌弃她,没想到他早就安排妥当,从未想过要弃她。
此时已经快到晌午,盛夏时节,院子里酷热难耐,昭昭、祐哥儿都在郡主的厢房待着,地上放着冰,小丫鬟轻轻摇扇,凉爽适宜。宋嘉宁戴着面纱下车,杏眼殷切地看眼女儿的厢房,她强行压下冲动,先回上房沐浴更衣。天太热了,马车里没有冰,她身上都快臭了,宋嘉宁可不想臭臭地去见孩子们。
“安安不哭,都过去了,待蜀地安稳,咱们马上回京,昭昭天天想你,祐哥儿也想你。”赵恒贴着她脑顶,低低地消除她所有顾虑,“没人知道此事,这几个月,寿王妃抱恙,闭门谢客,等咱们回府,一切如常。”
厢房,祐哥儿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肚兜仰面躺在榻上,昭昭坐在弟弟北面,一手攥着一只弟弟的胖脚丫,交替着举高放低。祐哥儿可喜欢这么玩了,抱着小手看姐姐,昭昭并拢弟弟的脚丫子挡住脸,再挪开时,祐哥儿就会笑得特别开心。
赵恒仰头,牙关紧咬,心疼也好,自责也好,他都不能提半个字,提了,只会再次勾起她被郭骁欺辱的回忆,只会再次伤到她。如果可以,赵恒想要一种药,能让她忘了这三个多月的蜀地生涯,让她继续做那个安乐满足的小王妃。
珠帘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短短两个字,却勾起了宋嘉宁这几个月的担惊受怕,重新埋到他怀里,偷偷哭。
姐弟俩一起抬头,就见密密麻麻的珠帘后站着一个穿莲红裙子的身影,脸庞朦胧不清。
“瘦了。”赵恒艰难道,瘦成这样,他都不敢问她到底受过什么苦,心疼她,也愧疚,如果当初他能看破郭骁假死的计谋,如果他没有放松警惕撤了盯着国公府的那批暗卫,郭骁就无法神不知鬼不觉闯进王府后宅,劫持她走。
祐哥儿睁着大眼睛盯着那人,昭昭也在看,歪着脑袋,小眉头微皱,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
脸上突然多了一只手,那指腹带着熟悉的温度轻轻地摩挲她脸庞,多久没这样了?宋嘉宁闭上眼睛,贪婪地享受王爷此时的温柔,曾经总是痒到她的薄茧,都舍不得再躲避。
宋嘉宁抹掉眼泪,挑起珠帘跨了进去,一抬眼,视线又模糊了。
一个个白点彻底消失在山峦之后,宋嘉宁被带走的心也收了回来,目光一黯,忐忑地看着他胸口。分别的时候只想团聚,现在团聚了,别的担忧又来了。王爷会相信她的清白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喜欢她吗?
“娘!”认出娘亲,刚刚还懂事照顾弟弟的昭昭小郡主,瞬间又变成了一个五岁的单纯女儿,哇的一声就哭了,丢下弟弟朝榻前奔去。女儿一唤她,宋嘉宁泪水决堤,跑过去抱住冲过来的女儿,娘俩都使劲儿搂住彼此。
赵恒就这么抱着她,陪她看群鸟飞远。
昭昭呜呜地哭,宋嘉宁抱着女儿的小身子,眼泪掉个不停,只有祐哥儿,茫然地翻了过来,坐在那儿看姐姐,似在观察姐姐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如果是,那他也要哭。
宋嘉宁茫然地抬头,下意识先看头顶的男人,脸瘦了,显得那双杏眼更大更可怜,里面残留憔悴害怕。赵恒手臂收紧,俯身亲她眉梢,宋嘉宁本能垂眸,目光一转,也看到了江上振翅高飞的白鹭,那一瞬,时间仿佛停了下来,景色美好地让人忘了一切。
“祐哥儿过来。”宋嘉宁憋住泪,朝儿子伸手。
心静了,赵恒没再放马狂奔,游山玩水般沿着江岸缓行。马蹄清浅,然而还是惊动了岸边栖息的白鹭,纷纷扑棱翅膀飞出草丛。青山绿水,白鹭高飞,恍如仙境,赵恒目光柔和下来,笑着提醒她:“安安,看。”
她走的时候祐哥儿太小,现在已经不记得娘亲了,可不知是母子间血脉的牵连,还是宋嘉宁与昭昭酷似的杏眼,祐哥儿呆呆看了娘亲一会儿,居然真的朝这边爬来。宋嘉宁以为儿子还认得她,又哭又笑,等儿子爬过来,她一手抱一个,亲亲大的再亲亲小的,心里空了西个多月的地方,都满满当当了。
赵恒低头,看着宋嘉宁埋在他胸前的小脑袋,几乎快要忘掉该怎么笑的寿王爷,终于再次笑了,轻轻蹭蹭她头顶,赵恒调转马头,朝江流上游而去。在他身后,福公公领着一队亲卫远远地跟着,既不打扰王爷王妃团聚,又保证有人偷袭时,他们能及时救援。
“娘,我好想你啊。”娘仨都到了榻上,昭昭坐在娘亲左腿上,泪眼汪汪地告诉娘亲。
有垂髫孩童好奇地朝他们张望,黝黑的小脸单纯懵懂,不知为何,看到这样普通的农家场景,赵恒无处宣泄的后怕不安莫名消散,仿佛前面的四个月只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他还是他,她也还在他身边。
“娘也想昭昭,天天都想,昭昭长高了,更好看了。”宋嘉宁亲亲女儿,舍不得移开视线。
主人没有目的,骏马只管往前奔,跑着跑着,前面传来淙淙的流水声,赵恒眼里终于恢复一丝清明,放目远眺,入眼是条宽阔流淌的江流,恍似巨龙蜿蜒于大地,明媚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有种别样的静谧。江畔有三三两两的百姓拉网捕鱼,对于这些百姓而言,江山落在哪个皇帝手中又与他们何干,有饭吃有地种才是最重要的。
“弟弟也长高了。”被娘亲夸了,昭昭很开心,但也没忘了让娘亲夸弟弟。
赵恒一手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王妃,一手攥紧缰绳纵马疾驰。她回来了,早在城门前认出的那一瞬,赵恒脑袋就空了,或是完全被唯一的念头占据。他想跟她在一起,只跟她在一起,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想打扰。
宋嘉宁这才低头看右腿上的儿子,殊不知祐哥儿一直仰着脑袋看她呢。祐哥儿最熟悉的大人是乳母,但现在,祐哥儿觉得这个娘亲身上很好闻,软软地抱得他很舒服,比乳母还让他喜欢。
四月的蜀地,草长莺飞,纵使刚经历过一场战事,成都城外依然有大片风景如画。
到底是亲生骨肉,宋嘉宁很快就得到了祐哥儿的欢心,挤走姐姐非要自己霸占娘亲的怀抱。昭昭不跟弟弟一般见识,坐在娘亲对面跟娘亲说话,一会儿说弟弟淘气,一会儿说她多懂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想,只藤蔓般缠着他。
宋嘉宁看得出来,女儿变得太多了,懂事地让她心疼。
没等她心寒魂凉,没等她眼里的泪水滑落,腰上突然多了一只大手,用力一扯,便将她抱到了马上。宋嘉宁下意识反抱住那熟悉的窄腰,骏马继续往前奔驰,快如闪电,不知要跑向何方。但宋嘉宁已经不在乎了,感受着腰间紧紧勒着她的手臂,连续三个多月,宋嘉宁第一次放松了下来。
珠帘再动,宋嘉宁回头。
跪着的百姓吓到了,不知寿王为何发怒,想抓走宋嘉宁的官兵也吓到了,扑通跪下去,额头触地抖如筛糠,宋嘉宁更是吓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泪眼模糊,耳边全是那声“滚”。王爷,是在吼她吗?
赵恒一身牙白长袍立在门前,黑眸看着她们娘仨笑。
“滚!”静寂的城门前,突然响起一声如雷怒吼。
“父王!”昭昭又扑了过去,这次没哭,只紧紧抱住父王脖子表达想念。祐哥儿也不认识父王了,继续发呆,不过姐姐喜欢的人,他都喜欢。
也就在此时,赵恒看清了对方的脸,虽然沾了脏污,虽然瘦得露骨……
“娘,我饿了。”高兴过了,昭昭摸摸肚子,靠着娘亲撒娇。
从府邸到城门,赵恒没有放过一个街头百姓,所有人都跪着,他逐个看,看着看着,赵恒听到了一道脚步声,急切又无力。他抬头,在一片跪着的人群中,有个瘦小男人不顾一切地朝他跑来,然而下一刻,就被官兵拦住。
宋嘉宁笑着看向岑嬷嬷。
赵恒一夜未睡,从剑门到成都城,他都在找她,翻遍了城内叛贼府邸,都没有发现她的身影。福公公想方设法安慰他,说什么王妃吉人自有天相,赵恒听不进去,也等不下去,骑马出城。叛军败了,或许她趁乱逃走了,知道他在城里,她一定会来找他……
岑嬷嬷马上去安排,脚步轻快,跟过年似的。
宋嘉宁急着争辩,推推搡搡之际,城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宋嘉宁踮脚张望,只见一片百姓跪在地上,口中齐呼王爷千岁。整个成都城就一个王爷,宋嘉宁泪如雨下,怔怔地望着马上的男人,官兵要按她跪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开对方束缚,拼尽全力朝城内跑去。
饭菜转眼摆好,宋嘉宁抱着黏她的女儿,赵恒抱又沉又淘气的儿子,一家四口围成一圈,欢声笑语传出去,终于打破了笼罩寿王府四个多月的漫长沉寂。饭后昭昭、祐哥儿都困了,宋嘉宁把孩子们留在上房,她跪坐在床上,亲自哄姐弟俩睡觉,给她们讲故事。
“什么故人?”守城官兵忙得很,见宋嘉宁、五娘灰头土脸的,摆手就命人押走二女。
祐哥儿很快睡熟,昭昭拉着娘亲的手,明明很困,却倔强地睁着眼睛,不知第多少次问娘亲:“娘,我睡着了,你会不会走?”她怕睡醒了,娘亲又不见了。
宋嘉宁懂了,默默地等五娘哭够了,两人一起走向城门。城门严查进城百姓,宋嘉宁、五娘说不出身份,眼看就要被人当成嫌犯抓起来,宋嘉宁急中生智,恳求守城官兵道:“我有要事要禀报寿王殿下,请您帮忙传个话,就说故人求见……”
宋嘉宁躺下去,抱着女儿哄道:“娘哪都不去,昭昭快睡吧。”
五娘哭着摇头,她喜欢阿四,可她,更想京城的姐姐外甥女。
昭昭点头,小手环住娘亲脖子,不安地睡了。
“去找他?”宋嘉宁将五娘带到怀里,一边轻轻拍着小姑娘单薄的背,一边轻声问道。她也有放在心上的男人,尝过分离的苦,最怕便是从此一别,再无缘相见。
宋嘉宁怜惜地亲女儿。
五娘捂住嘴,泣不成声。
默默看了许久的赵恒,忽的从后面贴上来,小心翼翼将娘俩一起拥入怀中。
阿四顿足,额头青筋暴露,最终还是没有回头,逃也似的消失在了路口。
继续装了几天病,回京第五日,宋嘉宁、赵恒带着一双儿女,一块儿进宫去探望宣德帝。
“阿四!”五娘追了出去,哭着喊道。
宣德帝还在用药,但已经能上朝理事了,对宋嘉宁这个儿媳妇,宣德帝最深的印象就是貌美丰腴,如今见儿媳妇瘦得这么厉害,确实像大病一场的,宣德帝被吴贵妃勾起的那点不满便没了,抱着可爱乖巧的昭昭,勉励了宋嘉宁一番。
“告辞。”没敢抬眼,阿四迅速跳下马车。
见完皇帝公公,赵恒留在崇政殿陪宣德帝论政,宋嘉宁带着孩子们去给李皇后、淑妃请安。
阿四看着五娘的衣摆,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儿巨石,不忍舍弃,却无法强求。如果可以,他想带五娘一起走,但他不敢问,怕五娘拒绝,更怕五娘答应,怕五娘跟了他事后却被寿王派兵围捕,白白受苦。与其随他颠沛流离,不如留在王妃身边,还能进京与亲人团聚。
李皇后依旧柔声细语的,维持着面子活,宋嘉宁客套客套,在中宫待了两刻钟就出来了。淑妃那边,宋嘉宁已经知晓淑妃帮她挡了两个美人的事,真心实意地谢了番,淑妃拉着她手,亲昵道:“都是一家人,跟姑母客气什么。”
五娘眼里泪珠滚动,不敢相信阿四要走。
宋嘉宁笑着点头。
“你要离开?”宋嘉宁震惊道,扭头去看五娘,这两人,不是互诉衷肠了吗?
淑妃命宫人做了昭昭爱吃的糕点,昭昭陪祐哥儿去暖榻上玩了,淑妃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十几年前。当时庭芳、端慧在榻上爬着玩,侄子郭骁大点,懂事地站在榻前,防着妹妹们往下爬。
这样阿四已经满足了,磕头道:“我曾对天发誓,绝不透露大人身份半句,若随王妃进城,恐王爷会严加审讯逼我开口,故只能送王妃到此。大人已死,我想寻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安度余生,从此再不做任何有违良心之事,希望王妃成全。”
往事历历在目,淑妃悲从心起,低声同宋嘉宁叹道:“看到昭昭祐哥儿,我就想到了平章他们小时候。”
“我瞒不住,但我会尽我所能,求王爷开恩。”宋嘉宁心情沉重地道。国公府里有她母亲弟弟,有待她如亲生的祖母与继父,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听到郭骁的字,宋嘉宁笑容微敛,见淑妃伤怀,她便柔声劝慰。
更何况,她能瞒得住吗?王爷那双眼睛,每次都能看穿她。
淑妃擦擦眼角,强颜欢笑道:“不提了不提了,只是姑母有件事要请安安帮忙。”
宋嘉宁听了,眼帘垂了下去。郭骁若被王爷活捉,国公府如何,便全看王爷决断了,如今郭骁跳崖,她再揭发郭骁的身份,恐怕会连累蒙在鼓中的继父母亲。可,王爷肯定也会问她劫匪是谁,天底下又有什么人,会大费周章抢她,最后又心软没碰她?
宋嘉宁恭敬道:“姑母您说。”
阿四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看得五娘脸红低头,阿四才收回视线,跪在宋嘉宁面前道:“王妃,大人跳崖自尽,也算是得了报应,还请王妃念在京城众人的份上,向王爷隐瞒大人的真正身份,别因大人的错,毁了老爷一世英名。”
淑妃叹气:“这都一年了,端慧还是不肯出门,皇上病了她才进了几次宫,皇上一康复,她又把自己关起来了。安安啊,姑母人在宫中,不便行走,你看你身子养好了,有空多去看看端慧,开解开解她?平章出事,我也心疼,可端慧才十八岁,以后日子长着,一个人怎么行?”
“怎么不走了?”五娘替她问道,顺手挑开了车帘。
宋嘉宁心情复杂。郭骁抢了她,害她与家人两地分离,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提郭骁的名字,真去了公主府,见到端慧公主,她能不谈郭骁?应该说,端慧公主的所有亲戚中,她是最不适合去劝的。
宋嘉宁归心似箭,未料城门可见,马车却突然停了。
但面对淑妃悲伤忧虑的注视,宋嘉宁无法拒绝。
四月初,赵恒大军与死守梓州的高栽里应外合,同时攻击李顺的二十万叛军。一番血战,李顺等反贼被活捉,二十万叛军战死五万,其余全部投降。就在赵恒收复成都城的第二日,阿四终于将马车赶到了成都城外。
“嗯,我试试,只是,公主与我……”宋嘉宁苦笑,她想帮忙,端慧公主未必领情啊。
既然世子没有落到寿王手中,那么无论世子能不能活下来,寿王抓到他,都会逼他交代世子的一举一动。阿四不忍心扣留无辜的寿王妃,但他不想背叛世子,不想去面对寿王可能施加在他身上的各种审讯刑罚。
淑妃也是碰运气了,望着榻上两个孩子道:“你带上昭昭祐哥儿,热热闹闹的,端慧天生好玩,兴许会动摇。”
消息传到山中,得知王爷好好的,眼睛并没有受伤,宋嘉宁喜极而泣,再次哀求阿四如约送她去见王爷。阿四既然答应了,这次便痛快地带扮成男装的二人下山了,去追寿王大军的路上,阿四暗中打听剑门关的战况,得知有人跳崖,阿四立即就猜到,那肯定是世子。
宋嘉宁点头。
剑门一破,八万朝廷禁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摧枯拉朽,所过之处叛军皆降。赵恒只关押“蜀国”四品以上的官员将领,其他小官百姓一律采取宽抚之策,百姓得知朝廷免除了压在他们头上的苛捐杂税,哪还记得从前的仇,全都跪地感激皇上、寿王恩德。
回到王府,乳母领着孩子们去玩了,宋嘉宁端着茶水走到赵恒旁边,轻声提了此事。
郭骁已经假死过一次,这次容貌虽然对不上,但赵恒不容再有任何差池,命慕容钊亲自带人去悬崖下查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则率领破关的大军,继续入蜀剿灭其他叛军。
赵恒想到没想,直接道:“派人送礼便可,你不必去。”
慕容钊如实回答。
宋嘉宁犹豫:“娘娘那边……”
慕容钊快步走到悬崖前,只见那两道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悬崖深不见底,望之生畏,慕容钊倒是对这位宁死不降的叛军将领生出了几分钦佩,驻足片刻,他回去复命。赵恒已经进了剑门关,得知守关将领跳崖自尽,赵恒皱眉,先问慕容钊对方容貌。
赵恒将人抱到腿上,看着她清瘦的小脸道:“你去了,只会挨骂。”
“啊啊啊!”并不想死的小兵绝望尖叫,然而山风呼啸,没有人能救他。
宋嘉宁不信,端慧公主再刁蛮,她奉淑妃所托去示好,端慧公主也不会上来就骂她啊。
“一个结巴,也配招降老子?”笑声在山谷回荡,尚未落下,郭骁再次讽刺大笑,轻蔑地看眼剑门关的方向,郭骁突然抓住身边的小兵前冲几步,拉着对方一起纵身山谷!
赵恒亲了亲她秀挺的鼻梁,笑着道:“过几日你便知。”
郭骁突然仰天大笑,别说赵恒恨不得他死不超生,便是赵恒肯放过他,他郭骁也不稀罕!
宋嘉宁越发糊涂了。
赵恒给他生路?
赵恒却没再解释,道:“换身衣裳,去国公府。”
郭骁转身,慕容钊一手持刀,冷声道:“你若投降,王爷或许会给你一条生路。”
一提回娘家,宋嘉宁立即把端慧公主抛到了脑后。
“大人!”仅存的小兵白着脸道,双腿瑟瑟发抖。
两府紧挨着,没多久,宋嘉宁就扎到了母亲林氏怀里。女儿瘦成这样,林氏心疼地不得了,当然也训了女儿好半天,嫌女儿不肯让她见正脸,宋嘉宁装乖扮傻糊弄过去了。转到太夫人面前,太夫人摸摸小孙女头发,仔细端详一番,意味深长地问道:“跟王爷,一切可好?”
郭骁带着七八人冲进了荒无人烟的深山,慕容钊亲自带人去追,穷追不舍。追到晌午,郭骁身边只剩一个小兵,精疲力尽已到强弩之末,全靠一口气撑着,然而天要绝人,始终跑在前面的郭骁突然急急停住,脸色铁青地看向几尺之外的悬崖峭壁。
宋嘉宁心头一颤,紧张地看太夫人,太夫人只慈爱地笑。
是人都想活,有了赏银盼头更想活,郭骁一吼完,残余的叛军立即将郭骁围成一团,护送他突围。蜀道狭窄,只能弃马而行,突围难,防守也难,就在赵恒率领的禁军终于有人成功登上剑门城墙时,叛军也拼死为郭骁杀出了一条血路。
宋嘉宁有点不知所措,心虚道:“挺好的,王爷叫我多吃饭,早点养回来,没嫌弃我长疹子。”
“撤兵!随我突出重围者,赏银百两!”剑指前方,郭骁沉声吼道。
夫妻恩爱就好,太夫人放心了,不再追问过去的事。
郭骁不甘心退,他也没料到禁军竟然能从后方偷袭,但形势摆在眼前,郭骁不想枉死,尤其是在他还备了后路的情况下,不到山穷水尽,郭骁都不会逞匹夫之勇。
寿王一家一直在国公府待到了傍晚。
他不认得郭骁,郭骁却认得他,慕容钊乃大周悍将之一,郭骁出身将门,幼时父亲带他去各府做客,郭骁还曾得到过慕容钊的提点。若单打独斗,郭骁自信能大败年近五旬的慕容老将,可此时混战,他便是赢了,也是百十回合之后,真缠斗那么久,他躲得过慕容钊,却躲不过朝廷禁军的围攻。
郭伯言回来了,得知寿王在自家府上,连忙去见礼。
天色渐明,慕容钊骑在马上,一眼发现了叛军中的郭骁。郭骁戴着面具,慕容钊不认得,但慕容钊知道那是这五千叛军的首领,也是王爷再三严令他捉拿的人,因此慕容钊大喝一声,挥舞手中的流星锤朝郭骁而去。
赵恒看了眼福公公。
剑门关上,郭骁同样醒得早,忽闻后方传来敌情,郭骁立即叫醒所有将士,留五百人守关隘,他自带剩余四千余人去迎战偷袭的朝廷禁军。这五千人,三千是郭骁从平民起义军中挑出的勇猛男人,两千是投降的官军精锐,但他的兵再精,又怎么比得上从各地千挑万选出来的禁军,更何况,慕容钊率领的可是一万人马!
福公公立即退到厅堂之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福公公自去传话,赵恒起身更衣,转瞬便换上了一身轻甲,戴好银盔,赵恒走到大帐门前,正要挑帘,忽闻一声“咻”响,如烟花在半空绽放。赵恒猛地挑开厚重帘子,外面大军似潮涌动,争先恐后朝上面的剑门关涌去。
郭伯言纵横沙场多少年,不畏强敌不怕刀剑,此时此刻,赵恒只是坐在太师椅上慢慢品茶,郭伯言手心竟冒出了一层细汗。王爷有确凿证据证明劫走女儿的人是他的平章了吗?王爷杀了平章吗?王爷会要国公府上下赔罪吗?
慕容钊带兵出发前,曾与他约好,于今日天亮之前同时发兵。
应该不会,安安那么受宠,王爷怎么忍心迁怒林氏与茂哥儿?
赵恒看向帐外,声音冰冷:“等慕容将军,响箭一发,立即破关。”
可那是王爷,天家贵胄行事,岂是常人能预料的?
“王爷,大军整顿完毕,随时可以进攻。”福公公低声禀报道。
他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王爷只是一句话,就能左右郭家众人的命。
赵恒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坐了起来。
“世子辞世已久,国公准备,何时请封另立?”放下茶碗,赵恒平静问。
帐外传来脚步声。
郭伯言就好像看见,一道道巨石突然冒出崖底,瞬间填平了他脚下的悬崖。
大婚之后,他一共离京三次,前面两次,他知道她在王府等着他,虽然想念,但他心是定的。直到这次,她被人掳走,赵恒才尝到真正离开她的滋味儿。全身各处都是空的,江山黎民逼着他固守北疆,幼小可怜的女儿需要他强颜欢笑,但他的魂,早不在了,每日过得,如行尸走肉。
“王爷问的巧,臣端午才与太夫人商量,想趁祐哥儿抓周皇上龙颜大悦时,请封茂哥儿为世子。”郭伯言笑着道,神色恢复如常,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主心骨不倒,便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态。
赵恒闭上眼睛,一手摸向身侧,想摸到他的王妃,想将她拉到怀里,想她娇娇软软地趴在他胸口,杏眼水漉漉地看着他。
赵恒颔首,沉声道:“王妃只这一弟,望国公多费心,严加管教,莫再疏忽。”
赵恒忽然醒了,左手从右臂扫过,摸到一只硬壳山虫,被他随手丢了出去。行军在外,赵恒不知捏死过多少虫子,也从未在意,可是这一醒,他便再也无法入睡。睡前想的是她,醒来脑海中最先浮现的,还是她。
郭伯言眼底下的筋肉微不可查地跳了下,怒火无声肆虐于全身。他的平章已经死了,已经自尝恶果,王爷还想怎样?除了在情事上糊涂偏执,郭伯言自认他的平章没有任何令人诟病之处,王爷凭什么还要言语侮辱?
黎明时分,夜色弥漫,山间万籁俱寂,连丝风声也无。
可想到儿子的死,郭伯言的怒火又灭了下去,化成无尽的悲凉与悔恨。王爷骂得对,他是疏忽了,早在发现儿子对安安存了那种心思时,他就该打断他的腿,叫他彻底死心。
但宋嘉宁想尽快与王爷团聚,对阿四,她只能说谎了。
“臣遵命。”闭上眼睛,郭伯言弯腰行礼。
她不会,因为王爷怎么处置郭骁,都是郭骁咎由自取。
赵恒冷冷看他一眼,接了妻儿回王府去了。
倘若郭骁落到王爷手中,她会求王爷开恩吗?
当晚,郭伯言一个人在前院坐到夜半三更,才踏着月色去后院找妻子。林氏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睛,看见丈夫背对她脱衣,肩膀宽阔,却隐隐有些佝偻。林氏揉揉眼睛,再看,丈夫又恢复了正常,依然像初遇那年,高大健壮。
宋嘉宁愣住了,一边是心愿得逞的狂喜,一边是郭骁的生死。
“怎么这么晚?”林氏坐了起来,看着他上床。
两个女人,一个落滴泪能让任何男人愧疚心疼,一个凶巴巴的是他相中的媳妇,再想到以区区五千人马去抵挡寿王十万大军的世子,阿四一咬牙,朝宋嘉宁叩首道:“如果大人真的有难,还请王妃记住今晚所言。”
郭伯言背靠床头,将陪了他十年的妻子搂到怀中,揉着她长发道:“白日听到些谣传,与世子之位有关,我仔细想过了,等祐哥儿办完抓周宴,我便递折子,请皇上立茂哥儿为世子,免得外人乱嚼舌根。”
“婆婆妈妈的,你到底答不答应?”五娘突然狠狠推了阿四一把,恶狠狠道:“王妃都这么求你了,你再不答应,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林氏身子一僵。郭骁死后,她听说过些流言蜚语,传郭伯言想立茂哥儿,太夫人更偏心二房的双生子,但林氏很清楚,太夫人对几个孙子一视同仁,或许更偏心最小的茂哥儿,迟迟无人提册封世子的事,是因为郭家上上下下都没忘了死去的那道身影。
她哭个不停,阿四头都要炸了,良心想答应这个苦命的柔弱女人,但……
“茂哥儿还小……”
阿四犹豫,宋嘉宁哭道:“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他想想吗?万一他真的被王爷抓到,王爷会怎么对他?阿四,他是我大哥,是我弟弟的亲大哥,只要你送我去见王爷,我一定会求王爷留他一命……”
林氏想说点什么,郭伯言按住她软软的唇,低声打断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只是平章走了,咱们还要继续过下去,早日定下,早日安各房的心。庭芳那里我会写信,那孩子最懂事,不会介意的。”
五娘扭头,小嘴儿高高撅着。
林氏如鲠在喉,欣然接受,显得她无情,继续婉拒,则会加深丈夫的丧子之痛。
阿四眉峰微挑,下意识看向跪在宋嘉宁身旁的五娘。
她只能抱紧自己的丈夫。
他信郭骁,宋嘉宁信赵恒,苦苦哀求道:“这样,如果他赢了,我再也不为难你,甘愿留在这里等他,可如果王爷赢了,你送我去见王爷行不行?只要你答应,我保证王爷不会为难你,五娘也会原谅你……”
郭伯言握住她手,良久之后,他胸膛高高鼓起又落平,呼出一口长气,百感交集。
阿四没想过,因为他相信,就算叛军败了,世子也能全身而退,不会落到寿王手中。
五月底祐哥儿抓周,六月初,郭伯言果然上书,请宣德帝封他的次子为国公府世子。
宋嘉宁不哭了,只盯着他问:“你可想过,如果他败了,王爷会怎么对他?”
茂哥儿是他名正言顺的嫡子,五官出众聪明伶俐,宣德帝朱笔一挥,准了。
“您这是何苦!”阿四又急又无奈。
公主府,得知表哥的世子之位被茂哥儿抢了,端慧公主大怒,冲进宫找宣德帝闹去了。
五娘朝阿四发火的时候,宋嘉宁抱了一丝希望,紧张地盯着阿四,虽然阿四没有答应,宋嘉宁却注意到了阿四滚动的喉结与绷紧的手背。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不会没有一点良心,希望再起,宋嘉宁推开五娘,重新跪到了阿四面前。
宣德帝哪有心情管区区国公府的世子?因为他的御桌上,堆满了大臣请封太子的奏折。
阿四抿紧了唇。五娘单纯,他很喜欢这个姑娘,可还是那句话,他不能为了女人背叛世子。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说完,将她小心收着的桃木梳子狠狠甩到了阿四身上。
君臣之间绝非简单的强权与服从。宣德帝初登基,在朝堂边疆实施了一连串的权术,最终大权在握,那时的宣德帝政令英明,所以大臣们都服他,两三个不服的,这会儿坟头可能都长草了。但从宣德帝第一次北伐后,武安郡主、皇叔秦王先后因他而死,后有北疆两次大败于辽、蜀地暴政民乱,诸如此类,宣德帝在臣子间再无圣明可言,外面的百姓,也都议论纷纷。
“姑娘您起来,他们主仆没有一个好玩意儿,不值得您跪!”五娘冲过来,一把扶起宋嘉宁,然后狠狠呸了阿四一口:“亏姑娘还帮你说话,说你有苦衷,现在我算看透了,你就是个黑心肝的,我瞎了眼睛才会喜欢你!”
而造成这种局面,根本还在于宣德帝专断独裁,听不进臣子谏言。一个大臣怕他,两个大臣怕他,当半数以上的朝臣都心怀不满纷纷上奏时,就轮到宣德帝害怕底下的臣子们了,只要他还在乎青史上的名声,只要他不想当昏君,当务之急,就是先平息臣子们的怨言。
阿四低着脑袋,牙关紧咬。
战事结束了,臣子们都不担心国破家亡了,宣德帝喘气的时候,他们也得了空闲,开始指责、数落宣德帝的过失,大大小小的事情总结起来,就是两件:第一,宣德帝应自省自查,给朝堂百姓们一个说法,第二,宣德帝老了,体弱多病,为了江山社稷,必须立太子了。
“我求你了……”到了这个地步,宋嘉宁只能继续哀求。
两座大山一压,宣德帝险些又病倒,焦头烂额的,宣德帝想到了一个人。
“姑娘,我的命是大人给的,如今也是奉大人之命,请您别为难我。”阿四受不起她的跪,当即也跪了下去,低头恳求道。世子这事做的糊涂,阿四都知道,可他也知道世子守着这份情有多苦,寿王妃再可怜,他也绝不能背叛世子。
被废了两次的宰相赵溥。
宋嘉宁扑通跪了下去,泪水决堤:“阿四,我是谁你比谁都清楚,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你怎么忍心助纣为虐困我于此?我家中还有才五岁的女儿,还有没学会喊娘的幼子,我求你了,放我去找王爷吧!”
宣德帝一边放不下当年赵溥反对他继承兄长帝位的旧事,一边又时不时需要倚仗赵溥治理天下的手段,特别是他自己搞不定的时候。帝王在京城惦记赵溥,寻思着如何宣赵溥进京又不让赵溥看出他有求于他,河阳呢,老狐狸赵溥也猜到了京城的情形,便主动送了一封奏折进京,称其听闻皇上龙体抱恙,忧心惦念,恳求皇上允他进京探望。
宋嘉宁顾不上说话,穿好衣裳就往外走,打开门,却见阿四不知何时过来了,山岳一样拦在门前,不叫她出。
宣德帝当然应允,然后故技重施,挑出宰相李鹤一个毛病,腾出宰相位子给赵溥。
宋嘉宁心慌意乱地跳下炕,摸黑穿衣裳。她现在住在一个偏僻的山中木屋,五娘与她睡一块儿,听到动静,五娘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问:“姑娘?”
赵溥都六十多岁了,头发全白,到了这把年纪,赵溥已没了争权夺利的雄心,就是想趁自己还干的动,再替大周做几件事,再怎么说,这江山都是他辅佐高祖皇帝打下来的,宛如他自己的孩子。而赵溥确实有本事,一上任,先劝宣德帝颁发罪己诏,向万民展示了他知错愿改的决心,紧跟着,赵溥又将朝中只会进谗言讨宣德帝欢心的几个奸臣一窝端了。
与此同时,宋嘉宁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梦见王爷被契丹人射伤了右眼,血流的满脸都是,梦见王爷昏迷中一直喊她的名字,她却被郭骁压在床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梦境太清晰,宋嘉宁紧紧地攥着衣襟,什么计划什么隐忍,她都不想再等,只想马上去见王爷!
宣德帝挺不高兴的,谁不爱听好话啊,不过赵溥是他接回来的大佛,麻烦没有彻底解决前,他只能忍。
走出大帐,赵恒望着夜色中越发雄伟险峻的剑门关,目光冰冷。
赵溥六月进京,短短三个月,京城百姓不骂皇上了,满朝文武也基本消停了,宣德帝就只剩一件心事,该立谁当储君。
“记住,一个都不许逃。”
后宫不得干政,宣德帝不能跟李皇后等妃嫔商量,儿子更不能谈了,如此只剩臣子。宣德帝先挑了两个重臣询问,一个是枢密使李隆,一个是副宰相陆峋。李隆乃李皇后的兄长,李皇后膝下没有儿子,他倒不用避嫌,但李隆也不想惹麻烦,自称愚笨,不敢妄议储君,推诿了。陆峋比李隆还精呢,话说的更漂亮,夸宣德帝乃明君,睿王、寿王谁更适合,宣德帝肯定早有结论,无需他赘言。
原来在剑门以南二十里,越过几重大山,有条名叫来苏的狭径,过了那条狭径,再走七八里路便能与官道汇合,官道连通剑门。慕容钊大喜,重谢过老农后,立即回去向寿王复命。赵恒闻讯,计上心头,再派慕容钊带领一万人取道来苏,从蜀内攻打剑门关,两路夹击!
宣德帝真没有,烦着呢。都是亲儿子,老二、老三他都喜欢,绝无偏心可言。至于两个儿子的品德,老二政绩不如老三,但老二至纯至孝,已经被长子楚王深深伤害过一次的宣德帝,格外看重老二这份孝心。
他胸有成竹,那边慕容钊在深山老林中奔波十来日,终于遇到一个老农。慕容钊自称来蜀地收茶的茶商,因剑门有战事,他的车队无法通过,不得已要另寻山路,老农淳朴好客,没有怀疑,真给他指了一条鲜为外人知的入蜀之路。
可是老三文能定国策,武能退外敌,实乃明君苗子。
郭骁皱了皱眉,梓州是蜀地最后一块儿骨头,高载带了五万人马退守,若不拿下,他们便会腹背受敌,故必须先解决这个隐患,幸好蜀地有剑门天险,至少能抵挡朝廷月余,到那时,赵恒大军早已疲惫不堪,绝不是蜀军的对手。
江山给老二,宣德帝怕老二治理不好,给老三,又怕老二难受,毕竟他是长。
哨兵回禀道:“梓州早有准备,皇上还在围攻。”
左右摇摆,宣德帝将赵溥宣进宫,两个老头子单独坐在殿内,慢悠悠对弈。
“梓州那边如何?”禁军打不上来,郭骁更关心李顺打梓州的情况。
“朕有一事,迟迟难以抉择,你给朕出出主意?”一局结束,宣德帝抱着胳膊靠到罗汉床上,微微眯着眼睛看赵溥,一半真心一边客套地道:“当初跟随高祖打天下的,就剩咱们两个,这事关系大周的千秋万代,朕只信你。”
慕容钊领命,暗中抽调五千兵马,乔装打扮扮作商人,兵分几路分头出去探道。赵恒也没闲着,派人尝试火攻,或是攀援峭壁试图从高处射箭攻打叛军,可惜都行不通。郭骁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亲眼目睹赵恒手下的将士攀岩不成反而摔得头破血流,郭骁眼中只有讽刺。什么寿王在北疆屡立奇功,分明是他的父亲与李隆等老将的功劳,赵恒是王爷,沾了光而已,一介书生,也配带兵?
赵溥摸摸下巴上的山羊胡,缓缓地点点头,眼皮下耷,乍一看好像闭着眼睛打盹呢。
“我在此督战,你带五千人,另寻蹊径,找到小路可走,封头等功。”目光扫过剑门关左右连绵不绝的雄山峻岭,赵恒缓缓道,他就不信这数百里大山,真的只有这一条路。
宣德帝捏着一颗棋子,把玩两下,苦笑道:“朕老了,元潜、元休,你觉得谁行?”
赵恒点点头,看着前后数万精锐,他也舍不得叫这些人白白去送死。
二皇子睿王,字元潜。
“王爷,剑门易守难攻,这么打下去,咱们只能用将士们的命拼出一条路。”大将慕容钊沉声道。剑门凶险,也许一百个将士拼死,才能换回一条叛军性命。
三皇子寿王,字元休。
旬日之后,赵恒率领八万禁军抵达剑门关,派人攻占关口。郭骁戴着面具隐在后方指挥防御,凭借剑门雄关天险,轻而易举地挡住了禁军的第一次攻击。赵恒骑在马上观战,见叛军居高临下只凭箭阵便能将大部分周军挡在狭窄的山道上,赵恒立即命人鸣鼓收兵,毕竟此战,只是为了试探。
赵溥又摸了把胡子,抬起眼帘,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提醒宣德帝道:“皇上是不是忘了,臣的外孙女是睿王侧妃?”
次日,郭骁率五千蜀地精锐赶至剑门关,以逸待劳等候朝廷大军。
看着一本正经的赵溥,宣德帝突然放声大笑,真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虽不喜赵溥在朝堂的威望高于他,治理江山的本事强于他,但宣德帝从未怀疑赵溥会傻到用一个外孙女去拉拢皇子。赵溥何人?为了避嫌两个亲生女儿都嫁给了平民百姓,也从不为族中子孙谋求官职,这样的人,岂会为了一个不足轻重的女子耽误江山?
马车连夜往北行,山坡之上,郭骁一人独立,望着山路上越来越远的马车,他暗暗攥紧了手。他怎么会舍得她死,便是一辈子都不碰她,他也不会逼她到死,这辈子他可能都得不到她的心了,但他与赵恒的胜负,还未分。
“说正经的。”擦擦眼角,宣德帝捂着笑疼的肚子道。
宋嘉宁闻言,笑了,苦笑,郭骁,终究还是不肯放手。
赵溥也不绕弯子,目光犀利地对宣德帝道:“多少年了,臣对皇位传承的态度始终不变,第一,传子不传弟,第二,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阿四先请宋嘉宁上车,等五娘也进去了,他跨上马车,隔着门帘道:“姑娘,朝廷发兵来攻,大人虽有退敌之策,然谨慎起见,大人命小的先护送姑娘去一隐秘之地,等朝廷退军,大人再亲自来接姑娘。”
皇后无子,睿王、寿王都是妃嫔所出,若论贵,睿王生母乃贵妃,优于寿王,同时,睿王也占了长。至于被贬为平民幽禁南宫的皇长子前楚王,宣德帝与赵溥都摒除在外,不予考虑。
宋嘉宁满腹疑窦,五娘忍不住问阿四:“咱们要去哪儿?”
宣德帝垂眸沉吟。
这一日,宋嘉宁都没见到郭骁,天黑了大军安营扎寨,宋嘉宁才被五娘扶着下了马车,跨进了郭骁的营帐。心不在焉用了晚饭,宋嘉宁又开始担心,但郭骁还是没有出现,只派了阿四,悄悄带她与五娘离开营帐,一直摸黑往东走,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头,山脚停着一辆马车。
赵溥继续道:“臣知皇上顾虑。北疆辽兵败退,看似寿王立功,实则李隆、郭伯言等大将骁勇善战,寿王之功不显。平定南蜀,区区贫农叛军,反抗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换个将领同样能速战速决,寿王之功,在于蜀地造反前的未雨绸缪。寿王有贤才,但睿王毫不逊色,掌管刑狱六年,明察秋毫鲜少有过,论才干,二王不分伯仲。”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与郭骁的五千精锐,离开了成都城。
宣德帝无法反驳,心底隐隐也是这么想的。百姓都夸老三比他会带兵,可事实是,老三只是赶上了运气。
宋嘉宁与五娘一块儿上了马车,阿四放下车帘之前,再三叮嘱她们不要挑帘观望。宋嘉宁没那个心情,五娘也没有那个胆子,二女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中。马车出发,走走停停,很快前后都是规律整齐的行兵声。
“皇上,臣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赵溥低声道。
阿四视线扫过五娘,转身在前带路。
宣德帝皱眉:“说。”
宋嘉宁微微颔首。
赵溥扫眼门口,神色凝重地道:“假若皇上选了寿王殿下,以殿下的重情重义,臣敢断言,殿下登基当年,必会恢复楚王封号,届时楚王、睿王同朝为官,朝中都有拥护之臣,长此以往,江山恐生乱。”
阿四知道宋嘉宁的身份,无论是寿王妃,还是世子爷喜欢的女人,他都得敬着,因此宋嘉宁一出来,阿四便垂下眼帘,恭敬地道:“姑娘,大人进宫之前,命小的备好了马车,请姑娘随我来。”
宣德帝猛地攥紧了拳。
时间紧迫,阿四在外面催了一次,宋嘉宁拒绝了五娘帮她上药的好意,换上男袍便带着同样一身小厮打扮的五娘出去了。院中只有阿四一人,因为五娘的关系,宋嘉宁多看了阿四几眼,来蜀路上未曾留意,今日宋嘉宁才发现,阿四生的高大壮硕五官端正,眉宇间有股正气,不苟言笑,与五娘口中那个喜欢占她便宜的坏侍卫不太像。
他为何贬了老大爵位?因为老大不忠不孝,眼里没有他这个皇帝老子,待他驾崩,老三想恢复老大爵位,肯定要找个理由,能有什么理由,当然是他这个先帝判错了!
宋嘉宁悄悄攥紧了手,郭骁带上她,是要威胁王爷吗?
宣德帝气息变重,他绝不允许儿子在他死后,往他身上泼脏水。
五娘心疼地扶她坐正,一边帮宋嘉宁擦拭脸上污血,一边低声解释道:“姑娘,大人要带您一同出城,叫您换上男装。”
摆摆手,宣德帝让赵溥先退下了,他一人独坐罗汉床,整整一下午,眼睛都盯着棋局。
“没事,已经止住了。”宋嘉宁沙哑地道。
十月底,第一场冬雪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宣德帝突然宣旨,擢升二皇子睿王为京兆尹。
她小心翼翼地触碰宋嘉宁的脸,指间的温热终于拉回了宋嘉宁的神智,脖子疼,舌头也疼,但这一刻宋嘉宁心里是踏实的,不是昨晚的两番以死相拼,她不会活着。
京兆尹,从前朝传下来的规矩,亲王尹京,便等同于准太子,只差一道正式的太子册封诏书了。
院中忽然传来响动,宋嘉宁眼睛斜向窗外,好像听见了阿四的声音,没过多久,五娘、珠儿一块儿进来了,珠儿端着水,五娘捧了一套灰扑扑的男人衣裳。瞥见宋嘉宁脸上脖子上的血,五娘吓坏了,急着扑到床前,边哭边打颤:“姑娘,您怎么了?”
旨意传出宫,寿王府,赵恒站在窗前,独看大雪纷飞。
宋嘉宁就像没有察觉一样,依然呆呆地望着床顶。
早在赵溥进京那日,赵恒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因为赵溥其人行事,两朝都不曾变过,老爷子肯定会劝谏父皇立长。不过,赵恒本以为父皇会直接封睿王为太子,没想父皇还是迟疑了,只给了睿王京兆尹。
天又要亮了。
但无论如何,睿王现在都很得意吧?
哭够了,哭没了泪,她拉下被子,对着昏暗的床顶出神,一会儿想王爷,急于确认王爷是不是真的伤了右眼,一会儿想儿女,想国公府的母亲与弟弟,翻来覆去地想,彻夜未眠,想到书桌上的灯燃尽,想到窗外夜色退去,多了朦胧光线。
赵恒笑了笑,目光穿过重重雪幕,望向远方。
宋嘉宁纹丝不动,直到她听见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后院,确定今晚郭骁是真的放过她了,宋嘉宁才慢慢抓起被子,慢慢盖到身上,连脑袋也遮住,然后躲在被窝里,压抑地哭了出来。
瑞雪兆丰年,睿王欠他与大哥的,该收回来了。
郭骁走了,在宋嘉宁喊出“大哥”两字,在宋嘉宁求他放她回家后,他忽的起身离开,脚步沉重,却风驰电掣般移到了内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