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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吾见安安,犹见牡丹

她早上进宫,后半晌,端慧公主才脸色发白地回了公主府。

离开男人宽阔的胸膛,端慧公主心情复杂地进宫了。

郭骁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儿。

端慧公主嘴上笑,心中半甜半苦。她发誓,她只怀疑表哥这一次,如果能证明谭香玉所说乃无中生有,从今往后,纵使全天下都不相信表哥,她也会牢牢地站在表哥身边,不怀疑,不试探,生死跟随。

“动手了?”郭骁急切问。

郭骁轻轻亲了亲她额头。

端慧公主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在郭骁的催促中道:“不是,是我娘,又劝我改嫁,我不爱听。”

“我知道,表哥放心吧。”端慧公主看着他笑。

郭骁顿时失望,随即摸摸端慧公主脑袋,低声哄道:“姑母也是为了你好。”

“寿王行事谨慎,咱们只有一次机会,表妹小心行事,宁可多等,也别打草惊蛇。”端慧公主出发前,郭骁再次嘱咐道。

“我不要,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会为你守一辈子寡。”端慧公主扑到他怀里,像要证明什么似的道。郭骁目光变了变,眼底是无法诉诸言语的愧疚,他走这条路,对不起父亲祖母,更有愧表妹。

郭骁给了端慧公主一份毒,以备不时之需。

心中有愧,夜里端慧公主忘情地亲他,郭骁多忍了片刻,才坚定地将人按到胸口。

过了两日,端慧公主要进宫探望宣德帝。

伴随着他这个动作,端慧公主的泪,夺眶而出。

这次端慧公主离开的有点久,郭骁本有些怀疑,这会儿端慧公主一边臭美一边抱怨换衣裳好累,郭骁便明白了,敷衍地笑笑,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还需要试探吗?一次又一次的拒绝,除了厌恶,还能是什么?

再没心机的人,一旦有了必须达到的目的,便会自然而然地学会心机,更何况端慧公主还是宫里长大的。冷静后,端慧公主在前院收拾好仪容,等神色恢复正常了,她换上一身艳丽华贵的新衣,开开心心跑去后院找郭骁炫耀。

“表妹?”无意碰到她的泪,郭骁吃惊,扶着端慧公主一块儿坐了起来。他想追问,端慧公主却赖在他怀里,哽咽着道:“表哥,那日谭香玉来跟我借银子,她说,她说当初嘉宁长疹子落选,是你唆使她下的手,谭香玉还说,你喜欢嘉宁……”

端慧公主攥紧袖口,目光渐渐坚定。

郭骁身体一紧,下意识反驳道:“荒唐,我与她是兄妹,怎么可能有那等不伦之念。”

怎么确认?

端慧公主仰头:“真的?”

什么国公府什么寿王,她都不在乎,她只想确认表哥对她的心,只想确认她这两年没白等!

郭骁抱住她,一边帮她擦泪一边嗯了声:“我心里只有你。”

端慧公主捂住脑袋,头疼欲裂。

端慧公主很想相信,可她做不到,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她重新抱住郭骁,又恢复了男人熟悉的骄纵语气:“假的也没关系,今日进宫,我碰见她了,故意拉她一块儿去我娘那边,然后在她茶水里放了毒……”

相信表哥,婚后表哥不碰她,可相信谭香玉,表哥又怎么会娶她?

话没说完,刚刚还温柔安抚她的那双手,突然鹰爪般掐住了她双肩,掐的那么重,似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真相到底是什么?

端慧公主好疼啊,可她笑了,笑着掉眼泪。

端慧公主从来不怀疑郭骁的话,但今日,端慧公主第一次多想了。寿王谋害表哥肯定是真的,至于谋害理由……可能是为了爵位,也可能,是因为寿王看出表哥喜欢宋嘉宁,看出表哥觊觎他的王妃,这才动的手?

“你再说一遍?”郭骁浑身颤抖,手上力气更重,心如坠冰窟。那毒是他专门为赵恒寻来的奇毒,中毒后半日没有任何症状,半日一到,中毒之人便会在钻心蚀骨的痛苦中暴毙,无药可解。如果端慧公主真给安安下了毒……

表哥说,寿王听了宋嘉宁的枕边风,故谋害他,好让茂哥儿继承国公府。

“我给她下了毒,表哥,她现在差不多该死了,她死了,就不能再跟我抢你了。”忍着肩头的锐痛,端慧公主倔强地嘲笑。这样还不够,她还想再刺激郭骁几句,刺激他暴露出真正的面目,但郭骁没给她机会,早在端慧公主说出宋嘉宁“差不多该死了”时,郭骁便一把推开端慧公主,跳床离去,一身中衣,连头发都没梳。

寿王……

顷刻之间,郭骁就没了身影。

不对,她不能因为谭香玉的一面之词就怀疑表哥,表哥亲口说过,他当初胸口中箭,能熬过来是因为要见她一面,新婚时表哥不碰她,是希望万一他战死沙场,她清清白白地改嫁,现在不碰,是因为怕她怀孕被寿王猜忌。

端慧公主呆呆地坐在床上,心如死灰。

端慧公主一直哭,哭了不知多久,哭得眼泪都要流干了,端慧公主才失魂落魄地靠到椅背上,闭着眼睛,脑海中全是她与表哥的过往。想着想着,端慧公主忽的睁开眼。

公主府花园一侧,郭骁疾风般跳上墙头再跃下,尚未站稳便如离弦之箭朝前冲去。她中毒了,因为他中的毒,郭骁想去见她,只想见她,其他什么都不顾。她肯定很疼,肯定更恨他了,郭骁想去解释,想去认错,想赔命给她。

端慧公主想不明白,她只找到了表哥不肯与她圆房的解释,因为他心里装着宋嘉宁啊,所以表哥娶了她,却不碰她。

风将什么从眼角吹落,视线重新模糊。

小时候表哥偏心宋嘉宁,她都知道,但他们是兄妹啊,端慧公主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如果谭香玉说的都是真的,那表哥为何娶她?

郭骁不信。

端慧公主哭得更厉害了。

她怎么会死,她怎么能死,他还没有得到她的原谅,还没有哄她收回那句话。

碍眼的人走了,端慧公主趴到桌子上,呜咽着哭了起来。她不想哭出声,怕丫鬟们听见丢人,可端慧公主忍不住,耳边翻来覆去地回荡谭香玉所说。按照谭香玉的意思,表哥喜欢宋嘉宁?喜欢到为了阻拦宋嘉宁嫁给寿王,宁愿搭进自己的亲表妹?

“郭骁,我不恨你,我只求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驸马死后,公主脾气就变得更坏了,丫鬟不是第一次挨骂,闻声便低头往外退,虽然不知公主为何发火,但她绝不想挨打。

她在哭,哭着说不要他,一遍遍不停。郭骁捂住双耳,他不想听,他要她活着,他宁可被她恨被她厌弃,也要她活着。

端慧公主慢慢地回了魂,但目光依然带着一种痴傻般的滞涩,缓缓看看左右,好半晌,她才回忆起刚刚发生了些什么。身子晃了下,丫鬟想要扶她,端慧公主猛地拍开她手,指着门外低吼道:“滚!”

黑暗中,突然传来数十道破风声,轻微却刺耳,四面八方。

丫鬟吓坏了,扶住主子手臂,又唤了几声。

如果是平时,郭骁一定能听见,一定能避开,哪怕避开一两支。可这不是平时,他放在心里十年的安安要死了,他想去见她,他想陪她死,他想奈何桥上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然后下辈子,他还要遇见她,哪怕继续被她恨被她躲,他也要见到她。

端慧公主僵硬地看向她,如同痴儿。

但箭到了,先是胸膛,再是手臂,再是双腿,一箭两箭,万箭齐发。

“公主,您怎么了?”另一个丫鬟走到主子身边,疑惑地问。

寿王有令,一旦藏匿公主府的叛军疑犯逃出院墙,无论男女,无需再请示,一律杀!

丫鬟这才带谭香玉去账房支银子。

早在郭骁翻上墙头时,埋伏黑暗中的寿王府暗卫便将箭头对准了他,天罗地网,无路可逃。

谭香玉哭着求她,端慧公主就给了,不是发善心,而是那声音传进耳中,像是牵动人偶的线,端慧公主脑海里空荡荡黑幽幽,有人跟她说话,她本能地应了。见她点头,谭香玉喜得忘了哭,跑出去找守在门外的丫鬟要银子,丫鬟当然不能说给就给,进去请示公主,端慧公主还是怔怔地点头。

郭骁没想逃,他只想去见她,身上扎满利箭,他也还在往前走,一步两步,直到再也走不动,直到身体僵直,直到仰面倒在地上。

端慧公主给了谭香玉一百两银子。

四月下旬,天边只有一弦镰刀弯月,剩下的广袤夜空,布满了星。

那滋味儿,似坠入深渊,暗无天日。

星星点点的光,像她清澈的明亮眼睛。郭骁笑了,笑着看她从星星上飘落下来,越来越近,最后落到了他怀中,一如那年除夕夜,她从满院烟火灿烂中撞到他胸口,一仰头,面如皎月,杏眼倒影璀璨夜空。

公主府,端慧公主瞪着跪在地上的谭香玉,也懂了,眼中先是滔天怒火,最后又变成凄苦悲凉。

“疼不疼?”

福公公恍然大悟。

男人嘴唇翕动,喃喃问他眼中的姑娘,那晚他就想问的,可为什么,说出口就变了?

耳边传来一声叮咚脆响,福公公抬眼,就见刚刚还空无一物的紫檀木棋盒中,这会儿多了一枚黑子,孤零零一枚。紧跟着,福公公又看到王爷捏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盒边缘,往左挪一分,白子会落在桌上,往右,则会与黑子为伴。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个十来岁的杏眼姑娘,像踩了老虎尾巴,慌不迭跑开了。

他猜得到,王爷更不用说,福公公以为王爷会派人围剿,可半个来月了,王爷迟迟没有动静。

“安安……”

福公公守在一旁,突然有点看不透自家王爷了。睿王下葬不久,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线传来消息,说端慧公主每餐饭量变大了,一直警惕郭骁进京的福公公马上猜到,郭骁肯定投奔端慧公主去了,毕竟这个节骨眼,郭伯言都不会帮儿子,只有端慧公主对郭骁死心塌地。

郭骁焦急地喊。

赵恒微微点头,继续落子,自己跟自己下。

那一年,他没喊也没追,这一次,郭骁直接追了出去,随她入星河。

赵恒正独自下棋,福公公弯腰,悄声转述。

郭骁死了。

谭香玉跨进公主府不久,暗哨便将此事报给了在中书省当值的寿王爷。

暗卫在他离开公主府一段距离后动的手,除了锐利的破空声,除了郭骁倒地那一瞬的闷响,这场围剿与暗杀,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暗卫如鬼魅,抬走尸首擦去痕迹,晚风吹散血腥,这条街又陷入了幽静。

端慧公主当然不喜欢觊觎过表哥的其他女人,但她好奇谭香玉的秘密,让人将谭香玉带到厅堂。

寿王府,赵恒忽然醒了,侧耳倾听,窗外有布谷鸟叫,连续两声,短促粗哑。

端慧公主都快忘了谭香玉这个人了,愣了会儿才记起来。

赵恒慢慢坐了起来,身边宋嘉宁睡得香甜,回京一年,那在蜀地消瘦下去的脸蛋又圆润了回来,她开开心心的,赵恒看了跟着舒心。俯身,轻轻亲了亲她发梢,又默默看了会儿,赵恒才挑开纱帐,穿上外袍离去。

“公主,谭香玉求见,说她要告诉您一个秘密,与驸马有关。”

福公公、宗择都在外面候着,无需交谈,赵恒一出来,他们一前一后自动带路。

公主府与寿王府一样,都在外城,谭香玉登门求见时,端慧公主正领着丫鬟在前院试穿新衣,表哥回来了,她也有心情打扮了。

一刻钟后,赵恒亲眼确认了郭骁的尸身,无恨无喜,因为早在得知郭骁潜入公主府那日,郭骁在他眼里,已经成了死棋,没有急着动手,只是想看看端慧公主怎么选择。淑妃帮了他一次,赵恒愿意给端慧公主一次机会。

车夫听了,想想公主府的位置,连忙调整方向。

“烧了。”最后看眼郭骁脸上的疤,赵恒平静道。

“去公主府!”隔着车帘,谭香玉恨声命令道。

回后院的路上,只有福公公同行。

宋嘉宁是王妃,她确实没办法,可,如果端慧公主知道她夜夜思念的亡夫早就被宋嘉宁勾走了心,以端慧公主的脾气,会不针对宋嘉宁?

“王爷,公主那边?”福公公低声问。如果端慧公主知道郭骁来了寿王府,猜到郭骁死在了王爷手上,会不会跑到皇上面前胡闹?虽然睿王死了,但皇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立王爷为太子的意思,恭王废了一条手臂,南宫里面,大殿下可还好好的。

谭香玉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报复即将得逞的光芒。

天家,兄弟反目的例子还少吗?

表哥,表哥。

谁也不能保证亲兄弟为君后会不会对付自己,只有坐上那个位子,才能安心。

蓦地,有什么在脑海一闪而过,打断了谭香玉的嫉恨。

福公公不知王爷怎么想的,但他希望自家王爷登基,王爷文武双全忧国忧民,理该如此。

早知今日,选秀时,她该在表哥给的药里掺点东西的,彻彻底底毁掉宋嘉宁,看寿王还……

“她没证据。”赵恒淡淡道。

侍卫懂了,回到门前,也不废话,直接捂住谭香玉娘俩的嘴,给塞进马车了,松手前丢下一句威胁,若敢纠缠闹事,王爷得知后下场更严重。谭香玉见过寿王,亲身领略过寿王的无情,谭香玉不敢闹,只是看着车窗外巍峨气派的寿王府,想到宋嘉宁只是一个寡妇的女儿,身份远远不如她,却过得比她好千百倍,谭香玉便拧紧了帕子。

就算猜到他杀了郭骁,端慧公主能如何?跑去父皇面前告状?首先,端慧公主没有郭骁活着的证据,指责他杀害郭骁,用什么当理由?端慧公主敢说出郭骁觊觎自己名义上的妹妹吗?便是说了,父皇会信?

“撵走,别出声。”管事冷声道。

再者,郭伯言不会承认,为了郭家,郭伯言会一口咬定他的儿子死在战场,死地荣耀。

马车疾驰,东拐西拐,很快来到了寿王府所在的街上,最后停在了寿王府正门前。谭香玉抱着病怏怏的儿子下车,求见王妃,侍卫看她几眼,进去禀报管事。能当寿王府管事的人,又怎会不知当年王妃被谭香玉害过脸?

故闹到最后,父皇只会认定端慧公主思念郭骁成疾,已经神志不清了。

谭舅母心里一虚,尴尬地缩回手。

福公公低头琢磨一番,笑了,怪他多嘴,王爷谋划的事,何时有过纰漏?

谭香玉嘲讽地看向母亲。

公主府。

当娘的都心软?

万籁俱寂,端慧公主依然维持着郭骁离去时的姿势,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内室门口。表哥走了,去找宋嘉宁了,前几日她只是想去恭王府给宋嘉宁一个小小的教训,表哥便用忍辱负重劝阻了她,怕她打草惊蛇坏了两人的大计。现在呢?一听说宋嘉宁要死了,他怎么忘了大计忘了忍辱负重,什么都不顾就冲出去了?

“到那儿你多哭,当娘的都心软,王妃会帮虎儿的。”送女儿到门口,谭舅母殷勤地嘱咐。

连外袍都没穿……

念头一起,谭香玉推开虚伪的母亲,冲回侧院洗漱打扮,换上她唯一一身九成新的衣裙,要带儿子一起去借银。谭舅母赶过来,得知女儿的打算,谭舅母虽然不抱希望,但万一呢?万一宋嘉宁碍于名声真给了,外孙就得救了,她也不必再掏钱。

端慧公主闭上眼睛,眼泪倏然而落。

谭香玉突然想到了宋嘉宁,宋嘉宁贵为王妃,曾经的姐妹去求,宋嘉宁总不至于连百十两银子都不给吧?

表哥一定爱死宋嘉宁了吧,爱到不在乎宋嘉宁伺候过寿王,不在乎宋嘉宁生过两个孩子,不在乎为了见宋嘉宁被寿王抓住,不在乎性命之忧。可她呢?她是他的亲表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表哥却千方百计地拒绝与她圆房,说什么希望她清清白白改嫁,说什么怕怀孕泄露痕迹,全都是骗她的!

哭没有用,她得想办法借到银子,亲娘不给她,没出息的哥哥更不会给,国公府进不去,心善的庭芳表姐远在天边,偌大的京城,她还能找谁?谭家名声早臭了,没有交情的高门府邸指望不上,她认识的人中……

“啊!”恨意无法遏制,端慧公主抓起枕头,狠狠地朝地上砸去,砸完了,端慧公主看都没看枕头,扑到床上攥着锦被呜呜哭了起来。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她不怕宋嘉宁,不怕寿王,不怕所有人,可她是公主又如何,表哥心里没她啊,嫌弃到她主动献身,他都不碰。

谭香玉不哭了,怔怔地盯着前面的桌腿。

被无关紧要的人嫌弃,端慧公主会惩罚对方,被痴恋数年的表哥嫌弃……

谭香玉不恨郭伯言,她只知道,母亲不愿给她银子了,没有银子就没有人参,她的虎儿……

端慧公主心都要碎了,比得知表哥战死沙场时还痛苦。

“都怪郭伯言,狼心狗肺,他不是人!”抱住女儿,谭舅母声嘶力竭地骂道,骂郭伯言被林氏迷了心窍,不肯见她,也不肯借她银子。至于郭伯言有没有苦衷,谭舅母根本不会想。

如果可以,她宁可表哥死了,死时惦记着她,也不想表哥活着回来,为了别的女人活。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外孙,谭舅母焦头烂额。

端慧公主哭了整整一晚,次日丫鬟们要进来服侍,她不许,肿着眼睛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天又黑了,端慧公主终于想到了郭骁的去向。昨晚表哥肯定去寿王府了,至今未归,是半路想通知道去了便会落入寿王手中,所以放弃了,又没脸回来找她,亦或是,表哥冲动去见宋嘉宁,被寿王抓了?

边疆日子难捱,女儿带着外孙投奔娘家,谭舅母真心欢迎,把外孙当心肝肉的疼,只是好景不长,年初五岁的外孙突然染病,必须用人参养着。几个月来,谭舅母的私房钱几乎都给女儿了,其他的都在儿子那里,儿子还没成亲……

若是后者,表哥还能活吗?

后来让女儿嫁到边关,是外甥的主意,女婿也是外甥看中的,原本好好的,谁会想到风云突变,外甥战死了,女婿也死了?

心口仿佛被什么死死抓住,端慧公主突然呼吸滞塞。

当年女儿如花似玉,有不少大户子弟登门提亲,是她一心攀附国公府的外甥郭骁,也撺掇女儿动了心。进宫选秀,女儿糊涂,胆大包天给宋嘉宁下毒,致使谭家与国公府彻底断绝了关系,女儿自食恶果身败名裂,京城再无人问津。

如果寿王真的杀了表哥,她该怎么做?

她哭得狼狈至极,像个乞儿,谭舅母捂着嘴,心里刀割似的疼。

眼泪再次滚落,端慧公主拉起被子,将自己埋于黑暗。

谭香玉哭着跪在母亲面前,抱着谭舅母的腿乞求银子:“娘,当年是你把我嫁到边关的,那边又穷又冷,我忍了,虎儿爹战死沙场,我也忍了,可虎儿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娘,我求你了,再给我十两银子,就十两……”

表哥心里没有她,她已经傻了一次,傻傻地为他的死讯伤透了心,傻傻地为他守寡两年并不顾母亲劝说还想继续守一辈子,结果呢,多年痴情换回了什么?

永安伯府,郭骁的嫡亲母族谭家。

换回了他的虚情假意,换回了他对宋嘉宁的痴情。

她是假装丧夫,京城另一座府邸,有人却是真的在思念亡夫,希望丈夫还活着。

是表哥先不要她的。

心中有恨,端慧公主就想去恭王府庆洗三,见到宋嘉宁后先小小教训一顿,被郭骁劝阻了,希望她继续装成缅怀亡夫不问世事的样子,除了进宫探望宣德帝,最好哪府都别去。端慧公主都听他的,幽居公主府,偷偷锻炼各种场合下毒的本事。

端慧公主覆住眼睛,胸口几次高高起落,然后慢慢平静了下来。

赵恒、宋嘉宁一日不死,她与表哥就永无宁日。

是表哥先不要她的,所以,他今后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了。

端慧公主咬牙:“表哥放心,我明白。”

郭骁死了,但他的归京,连同他的死去,宋嘉宁都一无所知。六月酷暑,京城热得火炉一样,院子里花草都蔫答答的,宋嘉宁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躲在放着冰的屋里贪凉快。昭昭六岁了,开始跟着先生读书练字,祐哥儿三岁了,小短腿跑得越来越快,宋嘉宁陪儿子玩一天,晚上累得都不想动弹。

“再忍忍,会有机会的。”郭骁安抚地拍她背,低沉声音轻不可闻:“为了你,也为了孩子。”

傍晚赵恒回来,进门就见宋嘉宁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待着呢,对面昭昭坐在祐哥儿旁边,一手托着帕子,一手用银叉扎切成碎丁的瓜果喂弟弟。祐哥儿稳稳当当坐着,一边张嘴接,一边两手抓着胖脚丫玩。

犹如一头冷水浇下,端慧公主的欲望也褪了,下意识捂住肚子,害怕过后,心头涌起对赵恒、宋嘉宁强烈的恨。

“父王!”看到他,姐弟俩一块儿喊道,清脆甜濡的声音融合,比什么都好听。

“表妹,我怕你怀上,被人看出来。”将僵住的端慧公主搂到怀中,郭骁隐忍地道,低头亲端慧公主的耳朵侧脸,用此证明他也想要,“寿王还没倒,你一显怀,他肯定会猜到我回来了,那时他会连你们娘俩一起谋害。”

赵恒笑着走过去,一手抱一个,然后揶揄地看向宋嘉宁:“你倒清闲。”

端慧公主一僵,难以置信地往下看,为什么,她明明都感觉到了,为什么又……

天天跟他抱怨哄儿子累,为何他只看到女儿累了?

郭骁不知道,但,他还是想等,还是想试试,若能等到,她一抹浅笑,便能抵消他受过的千般苦。脑袋里装着她,心里想着她,刚刚还蓄势待发的男人,突然收敛了所有欲望,身体平静如水。

宋嘉宁真心冤枉,女儿白日读书,下课了自己带着丫鬟去花园扑蝴蝶看荷花,玩够了才跑过来哄哄弟弟,其他时候都是她带儿子,王爷怎能因为看到这短短一幕,就觉得女儿更劳苦功高?

还能等到吗,等到她心甘情愿叫他的那一天?

“娘累了,我让她歇会儿。”父王不懂,昭昭知道娘亲辛苦,仰头替娘亲解释道。

郭骁郭骁,她可能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从她口中喊出来,有多好听。

“好女儿。”女儿懂事,赵恒笑着摸了摸小丫头脑袋。

入蜀后,他曾胁迫那人给他做个香囊,她拖拖拉拉做好了,面无表情地递给他。郭骁很高兴,贪婪地攥住她手将人拉到怀里,她白着脸挣扎,眉头皱的紧紧,杏眼害怕又愤怒地瞪着他,冷冷地叫他郭骁。

祐哥儿盯着父王的大手,有点急了,笨拙地往姐姐旁边伸脑袋,要父王也摸摸他。

失去过,才更想珍惜,端慧公主不怕疼,此时此刻,她只想做他的女人。

宋嘉宁扑哧笑了,儿子这样,到底是傻还是聪明啊?

没等他说完,端慧公主便从后面抱了过来,踮起脚双手攀着他结实肩膀,脸迷恋地贴着他背诉情:“表哥,我好想你,咱们成亲这么久,我等了你这么久,我不想再等了,我想给你生孩子。”

歇够了,宋嘉宁爬过来,一家四口一起吃瓜。

郭骁蹙眉,眼帘垂了下去,起身时,飞快看端慧公主一眼,发现她上面露的更多,郭骁立即转身,背对她道:“表妹,你……”

孩子们在面前,赵恒就一心陪孩子,从不谈论外面的事,饭后昭昭、祐哥儿被各自的乳母领走了,赵恒才喝口茶,看着宋嘉宁道:“端慧,要选驸马了。”

他默默探出床底,尚未起身,便注意到了前面端慧公主的异样。前几晚,端慧公主穿的中衣都很严实,该遮的都遮住了,可是今晚,端慧公主只穿了一条薄纱睡裙,裙摆又薄又透,烛光映照,里面一双纤细小腿清晰无比,淡淡的朦胧,更添诱惑。

宋嘉宁正对镜通发,闻言吃了一惊,扭过头确认道:“她同意了?”还是淑妃自己的主意?

郭骁连深山老林都住过,又岂会在乎这点小苦?

赵恒放下茶碗,道:“父皇向来宠她,若她不点头,父皇不会强迫。”

天黑了,丫鬟们端着洗脚水退了出去,端慧公主掩好内室门栓,窗户也都关严了,才走到床前,轻轻唤了声。白日她在外室待着,郭骁可以坐在内室休息看书,丫鬟们跟进来,郭骁便暂且藏身床下。

宋嘉宁慢慢地移动梳子,既诧异先前一心为郭骁守寡的端慧公主为何改了口,又觉得端慧公主再嫁是早晚的事。端慧公主年方十八,如花似玉的年纪,宣德帝淑妃都舍不得女儿守寡的,更何况,郭骁……郭骁对妻子无情,端慧公主少了可回忆的情分,时间久了,自然容易忘却。

她想跟表哥生孩子,她是他的妻子,本该如此。

“挺好的,姑母终于可以放心了。”宋嘉宁细声道,转过去,继续梳头。

端慧公主与恭王幼时玩得还不错,但恭王娶了与宋嘉宁交好的李木兰,端慧公主便不太高兴与恭王府走动了。得知李木兰生了儿子,端慧公主没有嘲讽也没有嫉妒,美眸瞄向内室,心中只有重逢不久的表哥。表哥左脸留了疤,却依然难掩冷峻贵气,高大威猛,端慧公主情不自禁动了春心。

赵恒望着镜中她姣好娴静的脸庞,耳边再次响起父皇的话。

喜讯也传到了公主府。

父皇说,端慧公主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非要挑个驸马远嫁。父皇不知,赵恒明白,端慧公主是想通了,不愿再留在京城这个伤心地。赵恒一直都不喜端慧公主,唯独这次,赵恒愿意承认,端慧公主还算有一样可取之处,没有为一个负心人,搭进自己。

但宋嘉宁怎么都想不到,寿王府的马车看似轻车简从,暗中却有八个功夫高超的暗卫守护,这还只是在京城,若宋嘉宁离开京城……不但暗卫会增多,她的寿王爷也会亲自陪着。

难得端慧公主松了口,生怕女儿反悔,淑妃紧锣密鼓地帮女儿挑了一个驸马,新驸马乃扬州知府的儿子,扬州富庶繁华,鲜少有战事,女儿嫁过去最放心。挑好了,淑妃叫女儿进宫相看,端慧公主兴致寥寥,没看清男方容貌,就点头应了。

昭昭比谁都兴奋,央娘亲马上带她去看四叔家的新弟弟,祐哥儿就是姐姐的跟屁虫,姐姐去哪儿他也一定跟着去。姐弟俩一起求她,宋嘉宁拧不过,命人准备马车,娘仨高高兴兴出发了。

是谁都没关系,她只想快点离开,不想再见郭家任何人,也不想见寿王宋嘉宁得意。

四月十七,恭王府传来好消息,李木兰一举得男。

女儿恨嫁,宣德帝便将婚期定在了腊月。

知晓内情的不多,百姓们纷纷猜测是不是因为睿王管不好妻妾,宣德帝嫌儿子死的太丢人才生气的,总之各种揣度。宋嘉宁人在王府,听到些闲言碎语,她也试图琢磨一下皇帝公公的心思,但没有任何头绪,不过真相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寿王没被牵连就够了。

端慧公主出嫁那日,天阴沉沉的,花轿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雪。

按照礼制,兄长亡故,幼弟、子侄都得服丧,服丧时间因辈分而异,然睿王下葬后,宣德帝特许寿王、恭王及其家眷子女无需为睿王服丧,这样的旨意,几乎就等于告知天下,睿王生前肯定德行有亏,触怒他皇帝老子了。

赵恒、恭王都奉命去送嫁了,宋嘉宁在宫中观完礼,带着一双儿女回了王府。

宣德帝虽然没有揭发睿王陷害前楚王之事,但他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对睿王的不满。

“娘,下雪了。”昭昭趴在琉璃窗前,指着外面喊娘亲看。

郭骁低头,大手抬起她下巴,声音蛊惑:“表妹真想为我报仇?”

宋嘉宁刚帮祐哥儿脱下厚厚的斗篷,闻言抬头,果然看到雪花纷飞。

道理没错,但端慧公主咽不下这口气:“难道就这么算了?”

心头忽的涌起一丝惆怅。

郭骁自嘲地笑,摸着她脑袋道:“楚王被禁,恭王断臂,只有他四肢健全立有战功,睿王一死,皇上只能选寿王当储君。表妹,为了江山稳定,皇上就算知道我的事,他也绝不会为了我,降罪自己的儿子。”

端慧公主大喜的日子下雪,是谁不高兴了吗?

他掌心是热的,人是活的,端慧公主愣了片刻,忽的扑到郭骁怀里,死死地抱住:“表哥,你受苦了,你等着,明日我就进宫去禀报父皇,让父皇为你做主。”

可是,怨谁呢?

郭骁及时捂住她嘴。

昭昭、祐哥儿睡着后,宋嘉宁去佛堂上了一炷香,愿死者魂安,来生再无悲凉。

一听是宋嘉宁怂恿寿王害的她表哥,端慧公主声音瞬间拔高,“我就知道……”

唯一的公主出嫁了,宣德帝既欣慰又不舍,但这场大雪带来的阴寒之气再次刺激了他腿上的陈年旧伤。同样的伤痛,身体康健时多少能忍忍,人前装出没事人一样,但年纪大了,身体亏了,就再也扛不住这折磨人的旧疾了。

郭骁慢慢攥紧她腕子,恨声道:“是我错看了林氏母女,她们一心想除掉我,好让茂哥儿继承国公府,有嘉宁在寿王身边吹枕头风,寿王自然听她的,但他们没料到,我命够硬,被辽军抓走,虽身陷囹圄,却活了下来。”

腊月初九,早朝之上,文武百官都在殿内列好了,太监去后殿回禀宣德帝,宣德帝便领着王恩不紧不慢地往前殿走。因为腿疼难忍,他走得很慢,可就在宣德帝拐到殿前,再跨过一道门槛就能直接走到龙椅前时,腿上突然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疼得毫无预兆,疼得宣德帝身子一歪,若非被王恩及时扶住,肯定要摔在地上了。

端慧公主不知。

即便如此,大臣们还是异口同声地吸了口冷气,赵恒暗暗攥紧手,恭王没他稳重,急得上前几步,一声“父王”难掩担忧。

“知道当初我运送粮草,辽军为何能成功偷袭吗?”放下端慧公主的手,郭骁幽幽问。

宣德帝刚刚站稳,余光中感觉所有人都在看他,尤其是老四的那声询问,宣德帝目光便沉了下去。他知道他老了,可他不想被人看出来,不想臣子们也觉得他老了。一个帝王,老了意味着什么?

而要说服端慧公主毒害赵恒,首先得给她一个理由。

松开王恩,宣德帝挺直腰杆,忍着钻心的腿疾,若无其事地走到了龙椅前。

宣德帝身体每况日下,皇子公主常常得去宫里尽孝,见面次数多了,下手的机会也会多。

接下来,早朝一切如旧,但散朝之后,在宣德帝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大臣们尤其文臣那边,多了一些窃窃私语。宣德帝的老弱有目共睹,为了江山稳固,臣子们都希望宣德帝早日立下太子,无关私心,而是尽臣子之责,维护皇位传承。

跌落山崖,郭骁伤势严重,既要养伤,又要躲避赵恒的搜索,躲来躲去,正月才勉强痊愈,结果来京路上,惊闻睿王之死。睿王这一死,郭骁的计划被全盘打乱,现在只能走下下策,劝服端慧公主帮他毒害寿王。

这些闲谈,赵恒听到了风声,但他只当不知,默默地做着手头政事。

郭骁筹谋过了,如果蜀地造反被镇压,他会逃回京城,暗中协助睿王除掉赵恒等皇子,等宣德帝驾崩睿王登基,他再利用陈绣毒死睿王,紧跟着以驸马身份继承皇位,为了这个目的,陈绣、端慧公主缺一不可。

崇政殿。

假死之后,郭骁的第一个计划,是他在蜀地造反成功,待大军直逼京城,杀了宣德帝父子,他将直接称帝。此计若成,陈绣、端慧公主对他都没了用处。但,郭骁没有万全把握,而陈绣、端慧公主,就是他的退路。

宣德帝盖着被子靠在暖炕上,浑浊的眼睛凝视琉璃窗外,已经许久没有转过眼珠了。宽敞空旷的内殿,只有王恩弯着腰候在一侧,无声无息,宛如一座雕像。

假死离京之前,郭骁前后埋下两颗棋子。一是睿王侧妃陈绣,一是表妹端慧公主。

“宣陆峋。”

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就剩最后一步。

宣德帝突然开口,声音无力。

是赵恒抢走了他的安安,是赵恒凭借身份哄得她死心塌地,是赵恒逼他走上了这条险路。

赵溥告老还乡后,副相陆峋升了宰相。

悬崖陡峭,他拉着小兵当垫背,虽然侥幸没有粉身碎骨,脸上却被树枝割裂,刺破那层假皮,伤了他真容,留下这道疤痕。很疼,很丑,但郭骁不在乎,他甚至不在乎赵恒死后安安愿不愿意跟他,活到现在,郭骁只想要赵恒的命。

王恩立即领命去安排。

郭骁握着端慧公主的手,思绪渐渐回到了去年。

宣德帝终于动了动,翻身时牵扯腿疾,宣德帝深深吸了口气。他可以瞒所有人,唯独瞒不过自己,现在他好歹能勉强走,可是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这双腿就彻底废了。宣德帝不想废,不想承认自己老,但他拗不过命。

怎么会?

他老了,真的老了,有些事再不决定,他将有愧祖宗,有愧儿子。

拉着端慧公主的手,郭骁让她亲手摸他左脸上的疤。突然碰到男人温热的脸,端慧公主有点紧张,然而摸出那道几乎贯穿郭骁左脸的长长疤痕,端慧公主忘了现实或梦境,心疼地哭了出来:“怎么会这样……”

两刻钟后,陆峋匆匆而至,带进来一丝殿外的寒意。看眼宣德帝,陆峋弯腰行礼:“皇上……”

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沙哑,而是嗓子真的伤哑了。

宣德帝摆摆手,免了虚礼,然后示意王恩出去。王恩走后,宣德帝拍拍身边的地方,叫陆峋坐过来。宣德帝当了这么久的皇上,亲自提拔了几个宰相,也都被他亲口贬官了,十几年下来,唯有陆峋一直都深得他心,稳居副相。

“嗯,是我,我回来了。”郭骁慢慢松开端慧公主的嘴,声音沙哑道。

宣德帝很信任这个老臣。

可她好想郭骁,望着昏暗中看不真切的影子,端慧公主喃喃地唤道:“表哥?”

“朕不与你绕弯子,朕只问你,寿王能担大任否?”

端慧公主浑身僵硬地躺着,不敢动,怕她一动,梦就醒了。

握着陆峋的手,宣德帝低声问道,目光犀利地盯着对方。陆峋也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脸上长了褶子,眼角更多。听到宣德帝的话,陆峋平平静静的,脸上一个褶子都没动,看眼宣德帝,又垂下眼帘道:“皇上早有定论,又何必问老臣。”

是真的吗?是不是她又做梦了,梦见表哥回来了?

宣德帝笑了,笑着松开了他。

那声音,端慧公主这辈子都忘不了,熟悉到深入骨髓,思念到魂牵梦萦。

是啊,他早有定论了,因为中意老三,找不到比老三更合适的人选,所以明知他最偏爱的老大当年是中了睿王的挑拨后,他还在忍着心痛愧疚,继续幽禁着老大。为何?因为老大的脾气不适合皇位,而一旦他放了老大,大臣们定会曲解他的意思,纷纷去支持老大,乱了局势。

一片漆黑,有人捂住她嘴,在她耳边说。

皇位是老三的,只能是老三的,他不能为了与老大的父子情,给老三添隐患。

“表妹别怕,是我。”

有了决定,翌日早朝,没等大臣们奉劝宣德帝立储,宣德帝先一步下了诏书,册封三皇子赵恒,为太子,年后择吉日迁入东宫。

四个皇兄,端慧公主与睿王关系算是最近的,不过人都死快俩月了,端慧公主的那点伤心早淡了,入夜便平平静静地歇下,就算睡前辗转反侧,那也是因为思念她英年早亡的表哥。睡得沉沉的,嘴上突然一凉一重,端慧公主猛地惊醒。

“儿臣,叩谢父皇。”

当晚,端慧公主的公主府,有人夜半三更,翻墙而入。

群臣注视下,赵恒走到大殿中央,不卑不亢地跪地叩首。

睿王正月十六毒发身亡,三月初桃花盛开,睿王风风火火地下葬了,送葬的禁军披麻戴孝,一眼望去全是白,浩浩荡荡地走出城门,再浩浩荡荡地回来,人太多,因此没人发现,仪仗归京途中,队伍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一道身影。

宣德帝笑着叫儿子起来。

赵恒理解父皇的决定,他也不急,睿王人都死了,他有耐心继续等,等他可以做主的那天。

赵恒重新站直,人在朝堂,心却去了南宫。

但宣德帝并没有将睿王陷害前楚王的真相公告天下,因为皇子之间手足相残,终究有损皇家体面,宣德帝不在乎一个儿子的名声,但他在乎自己的,不想家丑外扬,叫百姓们嘲笑他教不好儿子。

他曾向兄长承诺,他不会做皇叔,现在父皇将皇位托付给他,赵恒愿再承诺,他不会做父皇。

他这一退,也彻彻底底撇清了寿王与睿王之死的关系。

二月天气转暖,赵恒以太子身份正式迁入东宫,成了大周开国后,第一位太子。

赵溥跪谢皇恩,涕泪横流。

高祖皇帝在位时,忙着统一中原,又碍于太后遗命迟迟难以决定该将皇位传给弟弟还是儿子,故到死都没有立太子。到了宣德帝,因为自己的皇位来历一直被百姓诟病,器重的儿子又先后出事,不知不觉就耽误了今天。

大殿之上,宣德帝亲口揭发了睿王死因,并当朝斥责赵溥教女无方。赵溥都快七十了,头发全白了,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乞求皇上降罪。他是开国功勋,为大周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半只脚都要踏进棺材了,宣德帝不想罚,只借陈绣之罪,再次罢免赵溥的宰相之位,命其荣归故土,告老还乡。

东宫有了太子,再也不用担心皇上突然病逝朝堂出乱了,大臣们瞅瞅空荡荡的东宫,开始动了别的小心思。太子可是要做帝王的人,身边怎能只有一个女人?必须奏请皇上赐太子几个侧妃、嫔妾,万一自家女儿中选,将来他们就是皇亲国戚了。

陈绣死后第三天,睿王妃就病倒了,但此时除了丧子的吴贵妃,已经没有人再关心睿王府的孤儿寡母,大臣们的心思,都转移到了寿王、赵溥身上。

是以,宋嘉宁这个太子妃之位还没坐热乎呢,就听说了文臣张罗往东宫塞人的事。

睿王妃浑身发冷,她以为目睹陈绣死去她会很痛快,然而陈绣临死前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她,沐浴多少次都挥之不去。

消息入耳,宋嘉宁没了胃口,吃什么都不香了。

有的死囚不甘心死,会拼命挣扎,陈绣非常平静,仰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让衙役往她口中倒。酒水入腹,陈绣继续盯着睿王妃,同情讽刺的笑迅速变得扭曲狰狞,眼睛瞪得滚圆,却始终不肯收回视线,仿佛变成鬼也要找睿王妃算账。

她知道赵恒很专情,两人成亲六年多了,风风雨雨过来,赵恒从未碰过别的女人。但现在不一样,臣子们催促,宣德帝早就有赐人的念头,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赵恒愿意为了她拒绝父皇与众臣吗?

“我去陪王爷了,你守着儿子一起挨日子吧!”仰起头,陈绣再次大笑出声,睿王妃被激怒,追问陈绣到底是什么意思,陈绣不答,只是发疯似的笑。睿王妃恼羞成怒,拍着栏杆喊来衙役,命他们给陈绣灌毒酒。

她的不安,哪里逃得了赵恒的眼?

对于一个风光过的王妃,一个差一步就封后的准太子妃来说,没有什么比落魄潦倒更难熬了。死很可怕,但只是眨眨眼睛的事,睿王妃却要活着承受寿王的报复,亲眼看着她的宝贝儿子被寿王打压,亲身体会地位一落千丈的滋味儿,睿王妃注定会生不如死。

这晚缠绵过后,宋嘉宁软绵绵地趴在他胸口,又累,又酣畅淋漓。

礼哥儿都没有,睿王妃又怎么可能享乐终生?

“不会有别人。”赵恒拨开她面前的长发,声音沙哑。

真正希望王爷死的,只有寿王,那寿王为何要对付王爷?因为寿王想当皇上,也想为兄长报仇。所以说,寿王与睿王两府的梁子早就结下了,现在宣德帝还活着,寿王有所忌惮,不能动睿王妃母子,来日寿王登基,会不斩草除根?便是不杀了礼哥儿,也不会给礼哥儿一个皇家子孙应有的荣华富贵。

宋嘉宁一怔,抬头,撞进一双清亮幽黑的眸子。

陈绣想到了寿王,那个骑在马上,冷漠到连个正眼都不给她的男人。

“不会有别人。”赵恒抚着她脸,低低重复道:“这辈子,都不会有别人。”

但陈绣记得很清楚,楚王被废后,王爷暗中解决了派去楚王府祭祀的两个手下,按理说,世上除了她,与死去的郭骁,再无人清楚其中的内情。如今睿王死了,她没有供出那事,大理寺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他对她说甜言蜜语呢,宋嘉宁撇撇嘴,眼泪不受控制地就下来了,越来越多,埋到他胸口抽搭。赵恒不明所以,抱着她坐正,宋嘉宁继续往他怀里钻,不肯叫他看。赵恒暂且没劝,等她慢慢平静点,赵恒才无奈地捏她耳垂:“哭什么?”

笑声戛然而止,陈绣定定地看着睿王妃。她毒死了王爷,她认了,大理寺审她,也只审了这一桩事,她交代了,那些人就没有追问她旁的,毕竟他们想不到一个睿王侧妃,居然与当年的楚王纵火案有关。

“王爷对我太好了。”心中有波澜,宋嘉宁没留神又用了旧称,轻轻地抽搭道,“我身份不高,还给王爷添了那么多麻烦,王爷从来不嫌弃我,还对我越来越好,跟做梦似的,我就怕哪天王爷突然不喜欢我了……”

她话音未落,陈绣突然仰头大笑,身体颤动牵扯手指也止不住她的笑。睿王妃想颐养天年?做梦!

“时间长了,你可会厌弃我?”赵恒摸着她脑袋,笑着问。

她或许输给了宋嘉宁,但她赢了陈绣,她依然是睿王府最后的赢家。

宋嘉宁摇头。

睿王妃咬牙,冷哼道:“那又如何?做不成皇后,我依然是睿王妃,依然可以享受荣华富贵,没有你们在我面前碍眼,我一个人抚养子女,得空养养花逗逗鸟,再得空给你上几炷香,都比你入狱惨死强。”

“为何不会?”赵恒扶她坐正,看她泪汪汪的眼睛。

陈绣嗤道:“我不高兴,你比我也强不到哪去,太子妃,皇后,都是别人的了。”

宋嘉宁喃喃道:“王爷,王爷对我好,我,我喜欢你。”说到最后一句,难为情地靠到了他肩头。

睿王妃想说什么,又不想让丫鬟衙役听见,先示意众人出去,她单独站在牢房外。等人走远了,睿王妃盯着陈绣讽刺道:“我知道你想害礼哥儿,现在王爷替礼哥儿死了,你高兴了?再没有人宠着你了,你高兴了?”

赵恒笑,搂紧她,亲着她耳垂道:“安安对我好,我也喜欢安安,一颗心,装一个人,足矣。”

睿王妃一怔,随即攥紧了手,陈绣都要死了,有什么资格那样看她?

有人说夫妻相处难,赵恒从未觉得,安安喜欢他,他喜欢安安,就这么过一辈子,哪里难?

陈绣同情地看她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翌日,宣德帝看着桌子上请求给太子选秀的一摞奏折,派人宣太子。

“贱人!你这个贱人!”双手抓住牢房栏杆,睿王妃尖叫着骂道,眼睛发红,恨不得冲进去杀了她。

赵恒领命而来,进屋前就听里面有咳嗽声,眼看着父皇身子越来越差,赵恒眉头皱了起来。

睿王一死,睿王妃有失去丈夫的痛苦,有失去靠山毁了皇后梦的绝望遗憾,这些痛苦在看到陈绣一身血污时稍微缓解了些,可下一刻,睿王妃就对上了陈绣满脸的笑。

宣德帝病久了,习惯了,打断儿子的关心,他捡起几封奏折丢到儿子面前,语重心长地道:“你与太子妃夫妻情深,朕都知道,但你贵为储君,也是未来的天子,就该广纳妃嫔多生几个皇子,这样才能确保皇位传承,只太子妃一个,万一孩子……”

陈绣忽的笑了,慢慢抬起头。

“父皇。”赵恒略带乞求地道,不想听任何忧虑他子女康健的话。

来骂她吗?

那是他亲孙子,宣德帝也不想说,只是提醒儿子要多生。

外面传来脚步声,陈绣眼珠子难以察觉地转了下,但牢房里走动的都是看守的衙役,没什么稀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牢房外,陈绣目光移过去,看见一袭麻布白裙,是睿王妃。

赵恒明白,垂眸道:“太子妃为儿臣,连生一儿一女,她还年轻,儿臣多加宠爱,早日为父皇,多添几个孙子。”

大理寺的牢房,陈绣散着头发坐在地上,双手掌心搭着膝盖,十根指头才受刑不久,血肉模糊,疼得一动都不能动。手不动,她人也不动,面容被披散的长发遮掩,从远处看,就像荒草地中坐着一个白衣女鬼。

宣德帝气笑了,捂着胸口咳嗽。他是要儿子多纳几个能生孩子的女人,而不是要他与宋嘉宁多生,一个女人,再能生最多一年生一个,哪比得上一群女人?

宣德帝允了,直接赐下毒酒,让睿王妃一并带过去。

赵恒自然知道方才所说劝服不了父皇,故跪下去,低声解释道:“父皇,儿臣,儿臣不想纳妾,儿臣无法保证,身边会不会……有第二个陈氏。”

陈绣被大理寺的人带出睿王府时,睿王妃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得知丈夫是被陈绣毒死的后,睿王妃愤怒得快要疯了,立即进宫,请求宣德帝让她去大理寺见陈绣一面。

宣德帝怔住。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啊!

赵恒弯腰叩首:“父皇,儿臣有太子妃,后宫安宁,儿臣方能全心,治理赵家天下,请父皇明鉴。”

孽障,孽障,他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孽障!如果不是睿王挑拨,他的老大可能还无忧无虑地活着,没有父子反目,他的两个乖孙子也不会随着父王幽禁南宫。如果不是睿王害老大失宠在先,他自己就不会当上准储君,可能也就不会大办周岁宴,被一个阴毒的侧妃害死!

宣德帝抿了抿唇。不是所有男人都会被身边的妾室毒死,但他的一个儿子开了先河,老三亲身经历后引以为戒,也在情理之中。

宣德帝咳了很久,胸口勉强平复下来,宣德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王恩阻拦,赤脚下地,摇摇晃晃地走到知制诰面前,一把抓起刚刚写完不久的追封睿王为太子的那纸诏书,狠狠地撕了个稀巴烂。

“罢了,随你去罢,好好教导祐哥儿。”宣德帝乏了,既然儿子不听劝,他不劝就是,而且老三那个胖媳妇,看着确实像能生的。

“皇上!”王恩迅速赶过来,高声传太医。

事情顺利解决,晚上赵恒又喂了宋嘉宁一颗定心丸。

宣德帝看了几遍,问了几遍,确定老大当初发疯真是睿王设的陷阱,而他居然还为了这个儿子猜忌老三残害手足,宣德帝又怒又恨,噗的一声吐出血来,手紧紧拄着榻,不停地咳嗽。

宋嘉宁乐坏了,然后为了回谢皇帝公公,搬进东宫两个月后,大周的第一位太子妃,又有喜啦。

孙大人再次举高一份供状。

喜讯传到崇政殿,宣德帝真是不服不行,就连文武大臣得知,都默默感慨太子妃天生带福。

宣德帝猛地抬头。

只有宋嘉宁知道,她的这些福气,全是赵恒给她的啊。

孙大人喉头滚动,脑袋垂得更低了:“臣,臣审问王爷身边的侍卫,其中一人,一人供认,前楚王火烧秦王府一案,与王爷有关。”

解决了侧妃这一忧患,宋嘉宁就安心养胎了,养尊处优,成为太子妃唯一的不足,就是离娘家远了,不能随时回国公府,弟弟茂哥儿也不能常常来看姐姐外甥外甥女们。好不容易到了中秋,国公府女眷终于有理由进宫了。

宣德帝满脑都是冤死的儿子,但还是疲惫地点头。

太夫人领着一家女眷先去中宫拜见李皇后,再转到东宫。

“皇上,臣还有一事要奏。”大理寺卿孙大人抬头看看,谨慎地道。

“娘……”宋嘉宁虚扶着小腹,殷切地望着许久未见的母亲。

这一刻,宣德帝不知该喜该悲,喜他的老三不是狠毒之人,悲他的元潜冤死妇人之手。

林氏怀里搂着祐哥儿,难以置信地盯着女儿的肚子,不是刚怀五个月吗,怎么这么鼓了?

所以,他的儿子是死在妻妾之争,而非老三害的?

“安安这胎,估计有俩。”太夫人年纪大,见得多,一眼就猜到了双胎的可能,不提别人府里,自家二儿媳当初怀的就是双胎,一口气给她生了俩孙子。

宣德帝低头,就见供状上写的清清楚楚,被抓回来的买毒小厮,卖药的郎中……

宋嘉宁看看肚子,虽然孩子是她的,可到底揣了几个,她也没谱儿,赵恒早叫太医来看过了,太医说得等怀胎七月能感觉胎动了,才能断定是否双胎。

大太监王恩将陈绣的供状转交给他。

“娘,家中一切可好?”进屋落座,宋嘉宁关心地问道。

宣德帝愣在了榻上。

林氏眼里闪过一丝愁绪。

孙大人跪在地上,心情复杂地道:“皇上,臣已查明,睿王侧妃陈氏嫉恨王妃得子,命心腹买了砒霜,化于水中涂在指腹,意图毒害王爷长子,未料,未料王爷那日早上临时看望侧妃,误服砒霜……”

这两年郭伯言一下子显老了,曾经意气风发气势十足,如今眼中再没有逼人的锐利,身体依然魁梧,容貌依然出众,可林氏能感觉到,丈夫有心事。夜深人静,她几番柔声询问,郭伯言都不肯说,然后他表现地越来越正常,只有偶尔,林氏才能捕捉到他眼底的落寞,恍惚夹杂着怀念悲痛。

宣德帝一边回忆次子的孝顺,一边夸赞睿王贤德,然后追封睿王为太子。诏书写好,墨迹未干,负责彻查睿王一案的大理寺卿孙大人求见。猜到查出凶手了,宣德帝突然来了力气,转身坐正,目光阴狠地盯着大理寺卿道:“说!”

是在想继子郭骁吧?

知制诰很快就到,文房四宝备好,请皇上开口。

幸好茂哥儿渐渐懂事,郭伯言教儿子练武时,便会恢复些从前的风采。

宣德帝面朝里侧,吩咐王恩宣知制诰进来,拟写诏书。

“都好,不用你惦记。”林氏笑着对女儿道,报喜不报忧。

心底有了选择,可宣德帝愧对冤死的次子,一人躲在内殿咬牙隐忍,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暗了。

宋嘉宁就放心了。

龙榻之上,听着吴贵妃越来越远的哭声,宣德帝攥紧胸口,眼角老泪滚落。他就剩老三一个完好无损的儿子了,一个文武双全能震慑朝臣禁军的儿子,他希望这事不是老三做的,希望老三没那么狠心,可就算老三真的心狠手辣不顾手足,他也不能动老三,不能让大周的第三个帝王,背上残害手足的罪名,被天下不耻。

郭伯言并不是唯一思念长子的人,宣德帝同样想他的长子,而且早在郭骁“死讯”传进京之前,楚王就已经被幽禁南宫了,算起来,宣德帝已有三四年没见过他最偏爱的长子,没见过他的两个胖孙子。

吴贵妃不甘心,站起来想要冲过去,王恩及时拦住,连推带搡地将人劝出去了。

一直都想,睿王出事前,宣德帝靠失望心寒压制着为父之心,睿王出事后,得知真相的宣德帝,靠的是希望老三顺利登基、大周江山稳固的为君之心。

“下去罢。”宣德帝累了,朝里面侧躺过去。

可他想儿子啊,身体每况日下,宣德帝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大限之日要到了,越是这样,他越想,想得在漆黑夜里辗转难眠,想得梦中都是长子爷仨,想得梦呓出声。而这时,陪在老迈帝王身边的,是李皇后。

吴贵妃闻言,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皇上……”

这晚宣德帝突然被一阵低低的哭声惊醒,睁开眼睛,就着昏黄的烛光,看到李皇后背对他躺着,肩膀轻轻颤动。他老了,李皇后才三十出头,身姿曼妙。宣德帝半条腿都快踏进棺材了,当然没那种心思,只怜爱地靠过去,慢慢将他后半辈子最宠爱的女人转过来:“怎么哭了?”

死的也是他的儿子,宣德帝也疼啊,眼角又酸了,可宣德帝还是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道:“朕已经让大理寺去查了,查出凶手朕会给元潜给天下所有人一个交代,但在真相大白之前,不得任何人污蔑诋毁寿王。念在你丧子悲痛,这次朕不追究,再敢于任何人面前毁寿王声誉,朕必重罚。”

李皇后哽咽:“皇上,您刚刚又说梦话了,一直在喊元崇……”

哭得声嘶力竭的。

元崇是楚王的字。

吴贵妃仰着头,不管不顾地哭道:“还需要证据吗?自从元潜升了京兆尹,京城人人都知道皇上属意元潜做太子,寿王觊觎皇位,心中嫉妒,便暗中下毒谋害我儿……皇上,元潜刚刚得了礼哥儿,他死的冤啊!”

宣德帝僵在了那儿。

宣德帝去年大病一场,身体本就垮了,现在丧子之痛如一座大山压下来,宣德帝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支撑自己上朝了,一散朝,他就只能靠在龙榻上处理政事。吴贵妃一进来,宣德帝就闭上了眼睛,听完吴贵妃的哭诉,宣德帝勉强睁开一条眼缝,斜着吴贵妃问:“你指认寿王,可有证据?”

“皇上,您这又是何苦,大殿下是您的儿子,您叫他过来见上一面便是,何必苦着自己。”趴到宣德帝怀中,李皇后心疼地劝道。

吴贵妃披头散发地跑到宣德帝面前,直接点名道姓赵恒,求宣德帝为她做主。

宣德帝什么都没说,其中的苦涩,只有帝王能懂。

京城议论纷纷,四肢健全的寿王爷,成了最大的怀疑对象。

“皇上,您不方便见大殿下,我代您去看看吧,好歹让大殿下知道,您没忘了他,没忘了升哥儿成哥儿。”知道宣德帝的顾忌,李皇后哭了片刻,抹着眼泪道,“我带过升哥儿一阵,正逢中秋,我只说去看升哥儿,不会有人多想的。”

旨意一下,所有去睿王府庆生的皇亲国戚都被禁于各自府中以待彻查,包括寿王、恭王。

宣德帝隐隐觉得不妥,但,他真的想让长子知道他这个父皇的苦。

抱着爱子,再尝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的宣德帝,哀嚎如野兽。

“那你,这几天去一趟吧。”抱住最会体贴他的小妻子,宣德帝叹息着道。

“查!查!是谁害了朕的元潜,赶紧去查!”

有了帝王允许,中秋前一日,李皇后微服去了南宫。

宣德帝扑在睿王身上,悲恸大哭。他一共只有五个儿子活到了五岁之后,李皇后所出的他最疼爱的小五病死了,宣德帝疼得彻夜难眠。他最器重报以厚望的老大心里只有皇叔,没有他这个父皇,宣德帝伤透了心。他年轻骁勇的老四在与辽交战时痛失一臂,宣德帝感同身受,仿佛自己也丢了条手臂,如今,他最孝顺仁厚的次子,竟然不明不白地被人毒死了!

南宫是禁宫,里面的冷清可想而知,但冷清是相对皇宫,禁宫同样是高墙大院,楚王一家的衣食住行虽然差了些,却比普通的农家百姓强。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愧于心,人在南宫,楚王过得十分顺心,春日带着两个儿子犁地播种,夏日拔草浇水,秋季收获谷物,冬天一家四口围着暖炉共享天伦。

宣德帝、睿王妃也都想睿王活,然而天不遂人愿,已经成为准储君的睿王,就这么死在了他心爱的小妾手中。

赵恒册封太子后,南宫宫人越发不敢怠慢楚王一家,唯恐将来赵恒登基,惩罚他们为兄长出气。

他真的希望睿王挺过来。

得知弟弟成了太子,楚王高兴地不得了。他是冲动,但他不傻,当年清醒后就猜到自家王府那把火是有人存心害他了。一共三个弟弟,亲弟弟不可能,老四不是那种人,就只剩老二个混账,现在亲弟弟将老二赶了下去,楚王十分骄傲。

现在睿王府乱了,却不是赵恒想要的乱,他要的是睿王活着,活着被父皇厌弃,活着被禁南宫,感受兄长所受的苦,如果睿王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一个侧妃毒死……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赵恒体会不到任何报复的快感。

“大殿下,皇后来瞧您与两位小公子了。”宫人细着嗓子禀报道。

所以赵恒一直在等,等父皇彻底相信睿王如他表现出来那般兄友弟恭、贤人君子了,他再择机而动。去年冬月,父皇提拔睿王为京兆尹,偏向睿王又心存疑虑,这是他动手的好时机,但也不能操之过急,显得有人存心要害睿王一般,故赵恒筹谋四月初皇叔忌日时动手。发现陈绣有所图谋,赵恒临时更改计划,准备趁睿王府生乱抛出饵。

楚王正在教导升哥儿、成哥儿练武,冯筝坐在廊檐下,一边给爷仨做鞋一边看。听到宫人的话,已经长成半大少年的升哥儿下意识往父王身边走了两步,犹记得李皇后曾经抢过他,冯筝更是心有余悸,一着急,纳鞋底的大针就扎进了指腹。

赵恒目光冷了几分。他不希望睿王死,他想睿王活着。睿王当初派人去楚王府祭拜皇叔、堂兄,刺激兄长火烧秦王府触怒父皇,最后被父皇贬为平民幽禁南宫,赵恒早就查到了证据。但那时父皇正在气头上,就算他揭发睿王,父皇沉浸在对兄长的失望中,可能只会对睿王小施惩戒,过阵子吴贵妃吹吹枕边风,睿王就会重新得势。

她疼得丢了鞋底。

这一切赵恒都知道,但他以为陈绣会毒害睿王妃或礼哥儿,从未料到,也想不明白,陈绣竟然要害睿王,如果睿王救不回来……

“娘!”成哥儿看见了,第一个跑过去照顾娘亲,升哥儿紧随其后。手被两个儿子拉过去止血,冯筝白着脸望向丈夫。幽禁这么久,嫡亲小叔太子都没找到机会来瞧他们,李皇后是什么人,没事绝不会发善心。

其实月初他就知道陈绣派心腹小厮买砒霜了,陈绣事情做得还算隐秘,专挑睿王夫妻进宫时安排的,让小厮假扮百姓去找京城没什么名气的小郎中买砒霜,事后陈绣塞给小厮一百两银子,命他远走高飞。

冯筝眼中带着恐惧,希望得到丈夫的庇佑。

赵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媳妇怕成这样,楚王气不打一处来,虎眸圆瞪,猛地朝传话宫人喝道:“滚!皇上命我们一家四口闭门思过,没有皇上旨意,老子谁也不见!”

看着被太医们用各种法子折腾的睿王,恭王突然有点冷,想看看旁边的三哥,终究没敢。

他声音洪亮,打雷似的,宫人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跑,无奈地去回李皇后。

就在此时,太医到了,宣德帝领着两个儿子让开,太医上前号脉,几乎没耗费多长时间,太医便凝重宣布睿王中了砒霜之毒,连忙吩咐宫人准备温水,要给睿王催吐。殿内忙成一团,宣德帝既担心儿子,又雷霆大怒,下旨封锁睿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等候审讯,同时京城戒严。

楚王声音那么大,李皇后隔得老远都听见了,听见了,一颗心也凉透了。

一直密切观察儿子的宣德帝,没发现任何破绽。

她不想赵恒登基,活着的三个皇子,赵恒心机最深,坐上龙椅后,最不会将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后放在眼中。剩下两个,皇上不可能改口将皇位传给断臂的恭王,唯有最被偏爱的楚王,尚有翻身之机。

赵恒只看睿王,脸上的震惊意外比担心多,虽然显得无情,却与他平时的表现一致。简单查看了睿王的情况,赵恒这才转向宣德帝,好像在等待宣德帝回答恭王的问题,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李皇后由衷想帮楚王。楚王心胸宽阔,有勇无谋,容易哄点,而且,如果楚王想翻身,那他就需要她的帮忙,事后自然也会感激她。抱着这个念头,李皇后寻了机会来南宫与楚王商量,可她没想到,楚王连见她都不愿。

宣德帝没回,抬眼看向他的老三。

“带路。”这是她最后的希望,李皇后不想轻易放弃。

“父皇,二哥怎么了?”恭王心思浅,看到床上的睿王,他皱皱眉,直接问了出来。

宫人犹豫片刻,转身带路。

听到“寿王”二字,宣德帝难以察觉地眯了下眼睛,盯着面色发青的睿王,过了片刻,宣德帝才点点头。小太监弯着腰往后退,到了外面,再请两位殿下随他进去。赵恒已经听说了睿王出事,轻声嘱咐宋嘉宁、李木兰带着孩子们先留在外面,他与恭王单独去探望。

然而楚王还是不想见她,好男不跟女人动手,楚王直接领着妻儿进去,大门一关,让李皇后自己在院子里凉快,随便凉快多久。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李皇后彻底心寒,苦笑几声,失魂落魄地领着丫鬟们离去。

小太监进来有一会儿了,见此低声禀报道:“皇上,寿王殿下、恭王殿下到了。”

就在李皇后回宫不久,李皇后在南宫的遭遇,也悄悄被人禀报给了东宫太子。

宣德帝攥紧了手,想起什么,目光移向王恩身后的小太监。

赵恒微微发冷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温度,负手走到窗前,眺望远方。

说到这里又开始哭。

秋高气爽,天空湛蓝。

睿王妃六神无主的,努力回忆这两日的情形,抽抽搭搭地道:“昨日王爷还好好的,礼哥儿抓周,王爷高兴,多喝了几碗,晚上直接睡下了……今早起来,王爷说他有点头昏,又说是宿醉,我们都没当回事,然后,然后……”

这么多年,有的人变了,有的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元潜昏倒之前,可有不适,可有说过什么话?”宣德帝冷声审问道。

同是一母同胞,父皇与皇叔至死都没有和解,他比皇叔幸运,有个待他如一的好兄长。

立即有太监飞奔着冲向太医院,睿王则被扶到了偏殿的龙榻上。太医未至,宣德帝久病成医,亲自扒开儿子眼睛查看,越看越像中毒,一扭头,就见睿王妃跪在地上,一边惊怕地望着他们父子一边没用地掉眼泪。

宋嘉宁怀胎七月的时候,赵恒再次宣来两个太医,先后摸过太子妃的胎动,两个太医都信誓旦旦地保证,太子妃怀的是双胎。

身形晃动,宣德帝不受控制地朝后倒,被大太监王恩及时扶住,还有太监要赶过来,宣德帝摆摆手,心慌意乱地命令道:“太医,传太医!”

宋嘉宁很高兴。

宣德帝沉着脸走了出去,然后就看见他最孝顺的二儿子被两个太监抬了过来,人昏迷不醒,脸色发青,仿佛中毒!

赵恒仍记得她当初生女儿时的惊险,最先询问太医双胎是否会有危险。太医哪敢吓唬太子夫妻,只解释双生大多都会早产,精心照料母子自会平安无虞。这种虚词并没能安慰到赵恒,自此越发紧张起来。

睿王毫无预兆的晕倒,可把同行的睿王妃吓坏了,孩子交给乳母,立即跟着太监将睿王扶去了崇政殿。上元节,宣德帝心情不错,写了几个简单的灯谜,等着给一会儿进宫的孙子孙女们猜,正对着灯谜犹豫会不会太难了,忽闻殿外生乱,有人高声喊着睿王什么。

宣德帝也紧张,老三媳妇有福气,一口气给他怀了俩孙子,老来就这么一件喜事,已经靠人扶着才能上朝的宣德帝,很想等到那一日。

睿王睡得挺沉的,只是第二天醒来,睿王感觉不太舒服,脑袋昏昏沉沉,胸口也闷,但上元佳节,睿王没有请太医,反而觉得是昨晚酒喝多了,每次宿醉都这样。忍着不适,睿王继续带着妻儿进宫赴宴,未料才走到崇政殿前,睿王眼前一黑,倒了……

宋嘉宁从来都是孝顺的好儿媳,皇帝公公这么盼望,宋嘉宁特别争气。腊月初,经过一番有惊无险的折腾,宋嘉宁平安生下一对儿双生子。小哥俩生的瘦小,瞧着可怜巴巴,但整个太医院都跪地保证,两位小主子都健康着呢。

忐忑不安,陈绣几乎一晚没睡。

上至宣德帝,下到亲舅舅茂哥儿,都松了口气。

陈绣放了一半心,大概还是手指沾的毒不多吧?

寒冬腊月,宋嘉宁躲在热乎乎的炕上坐月子,小哥俩吃着乳母的奶,一天一个样,满月时候,都长得白白胖胖了,根本看不出来是早生子。孙子们越来越多,宣德帝命宫中大办满月礼,着实热闹了一番。

陈绣努力安慰自己,不知念了多少遍,陈绣看看手指,突地冲到铜盆前仔仔细细地搓手,洗了又洗,再也没有心思去毒害礼哥儿了。接下来的宴席上,陈绣尽量表现的自然,心思其实都在前院,万幸的是,直到天黑,王爷也没传出什么噩耗。

然热闹过后,宣德帝病倒了,其实早就病了,但这次,勤于政事的宣德帝,已经病到卧床不起,无法再批阅奏折。不必太医诊断,宣德帝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怕是要挺不过这一关了。

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李皇后等妃嫔轮流在龙榻前伺候,赵恒、恭王同样扎在崇政殿,心情沉重地陪伴父皇。

陈绣目光呆滞。王爷,会死吗?她手指上沾的毒应该不多,王爷身强体壮,或许没事呢?

宣德帝舍不得走,舍不得妻妾儿孙,一日日熬着,熬到三月春暖花开,这日一觉醒来,宣德帝望着头顶富丽堂皇的房梁,冥冥之中,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陈绣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既然不能提醒,那么……

“你们都退下,朕有话与太子说。”宣德帝缓缓地看向他的老三。

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转,陈绣及时扶住床架,才没有昏厥过去,手脚冰冷,只有心咚咚地越跳越厉害,吓得,怕得。王爷误服了毒,她该怎么办?提醒王爷劝王爷趁早请太医解毒?不行不行,说了就等于自投罗网,王爷或许能解毒,她下毒谋害必死无疑。

对上帝王弥留的目光,赵恒呼吸艰难,走到床前,他慢慢跪下,握住了父皇放在一侧的手。

王爷,王爷含的是她抹过毒的手指啊!

宣德帝看到了儿子的泪,他最隐忍的老三,为他哭了。

睿王生的风流倜傥,说起甜言蜜语,那双眼睛几乎能勾走任何女人的魂,陈绣就被睿王这副多情模样迷惑住了,直到恋恋不舍地送睿王离开,直到独坐闺房默默回味刚刚的甜蜜,直到看向被睿王含过的食指,陈绣才猛地全身发冷,如坠冰窟。

宣德帝却笑了,笑着笑着,想到了他这一生。

“又说酸话。”睿王握住她小手亲了亲,嘴唇特意含着陈绣食指咬了咬,才轻佻地调情道:“天生的狐媚子,最会勾人,本王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年少时候,许下诸多心愿,有的实现了,有的,始终都是一场梦。

“我还以为王爷有了王妃,就不稀罕我了。”陈绣仰头,美眸水盈盈地望着睿王。她曾恨过睿王,但睿王能在这时候过来,这份情意,还是暖到了陈绣的心。

对得起谁,对不起谁?

睿王真的很满意陈绣。扳倒楚王,有陈绣告密的功劳,赵溥愿意在父皇面前为他美言,肯定也是因为陈绣的缘故,这样一个貌美又对他多有助益的侧妃,睿王当然要多花点心思哄。

一个接一个的影子浮现脑海,渐渐的,眼里只有那些人。

如今见陈绣脸色苍白,睿王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大步走到陈绣身边,将人搂到怀里道:“我知道你难受,绣绣别急,你还小,我多疼疼你,很快就会再怀的。”

“父皇,父皇……”

于是睿王就来了,想在宾客登门前,偷偷安慰陈绣一番。

有人在耳边焦急地喊,宣德帝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是谁,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看不见了。宣德帝嘴唇颤抖,苍老的手紧紧抓着儿子,用尽最后力气嘱咐儿子:“朕,朕对不起你大哥,朕死后,你,你要善待……”

睿王原本也没想来,昨晚他歇在王妃那边,早上准备去前院看看,鬼使神差就想到了他的第一个儿子。那是陈绣生的,他曾激动地抱在怀里,奈何父子缘分浅,孩子连两刻钟都没活上,就走了。思及亡子,睿王心情沉重,望着陈绣的院子,突然怜惜起来,礼哥儿抓周,这样的日子,陈绣肯定更痛苦吧?

最后的话,宣德帝终究没能说出来。

“王爷?”陈绣佯装刚喝完茶站起来,惊讶地看着门口的男人。今日王妃正院办喜事,陈绣真没料到睿王会过来看她。

大周的第二位帝王,去了。

陈绣大骇,随即蹑悄悄闪出净房,刚刚放好茶碗,睿王推门而入。

赵恒伏到床上,面容被遮掩,只有露在外面的双手,攥得太紧,青筋暴露。

就在陈绣最后一次倒掉茶水时,门外突然传来睿王的声音:“怎么都在外面守着?”

许久,宣德帝耳边,传来新帝压抑悲恸的承诺:“儿臣,遵命。”

陈绣阴狠地想,毒水调配好了,陈绣将右手食指伸进茶碗,没入两个指节,然后抽出手指,耐心地等手指上毒水干涸。准备妥当,陈绣藏好瓷瓶,万一这次毒害不成,下次再找机会。茶碗的水倒进恭桶,陈绣单手清洗几遍,彻底洗掉毒水残留。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

这些人,全都活该!

赵恒继位后颁布的第一道旨意,恢复楚王爵位,宣楚王一家即刻进宫为先帝服丧。

睿王妃或许会首先猜忌她,但那时她证据都销毁了,有外祖父当宰相,睿王会偏信她,睿王妃就拿她无可奈何,极有可能转去怀疑寿王。寿王……陈绣又记起了北苑围场中的情形,寿王见死不救,现在给她当挡箭牌,也是报应。

父终子送,兄友弟恭,新帝这道旨意合情合理,群臣之间,无一人反驳。

呼吸变重,陈绣死死盯着镜子,好半晌,她才闭上眼睛,过了片刻,陈绣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再将瓷瓶中的药粉倒进茶碗中,慢慢搅拌。看着清澈茶水渐变浑浊,陈绣嘴角翘了起来,今日礼哥儿抓周,王府宾客盈门,不定有多少人会抱礼哥儿,等礼哥儿出事,值得怀疑的也不仅仅她一个,寿王的嫌弃不就比她大?

可宣德帝的病逝对楚王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宣德帝因为种种原因三四年没有见长子一面,见不到人,他也禁止各种消息传到南宫,赵恒封太子是喜事,楚王才得到了风声,至于宣德帝卧病在床,楚王压根不知情,等他知道……

陈绣恨睿王妃,恨不得杀了她,可陈绣很清楚,她根本没有机会谋害睿王妃,一无法在不惊动睿王妃的情况下近睿王妃的身动手加害,二无法在睿王妃身边安插眼线。她唯一能对付的,就是礼哥儿。这就是以血还血吧,睿王妃害了她苦命的孩儿,她理该报应在睿王妃的儿子身上!她要将她受过的丧子之痛,让睿王妃也彻彻底底的体会一遍!

福公公的圣旨还没念完,跪在地上的楚王恍惚片刻后,突地一跃而起,发狂般朝皇宫跑去,口中嚎叫着“父皇”。那是他亲爹,从小对他疼爱有加的亲爹,楚王一直都知道父皇偏心他,他都知道,只是父皇做错了事,只是皇叔冤死父皇好好地活着,他才心中有怨,但他从未想过,父皇未足六旬,就……

陈绣也没闲着,天未亮就起床打扮了,画好妆容,换上华服,陈绣使唤丫鬟们去外面等着,她又坐回了梳妆台前。镜子里出现一张明艳动人的脸,陈绣神色痴迷地摸着镜子,脑海里却是睿王妃抱着礼哥儿炫耀时的丑陋脸庞。

“父皇!”一路狂奔,浑身汗湿地冲到先帝遗体前,亲眼看到曾经被他气红脸的父皇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面无血色,楚王腿一软,扑通跪地,双手痛苦地抱住脑袋,哭声卡在喉头,里面是彻骨的悔恨。

正月十四,睿王嫡长子礼哥儿要庆周岁,全府上下都早早忙了起来。

他不孝,他不孝!

然而赵恒到了书房,宗择却向他禀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赵恒跪在兄长身旁,等楚王身体僵硬地重新跪正,他才低声劝道:“大哥节哀。”

寿王府,赵恒一下车,就收到了侍卫宗择递给他的眼色。那一刻,赵恒想到了郭骁,当初悬崖下没有找到郭骁的尸体,赵恒便命暗卫盯着郭骁可能出现的地方,先假定郭骁活着,免得再给郭骁行凶机会。

楚王红着眼睛扭头,视线模糊,他看不清亲弟弟,但他记得弟弟下旨恢复他爵位。眼泪再次滚落,楚王慢慢转向沉睡的父皇,苦涩道:“我不配。”他不孝,他不配再称王,父皇罚的对,他不配再做大周的皇子。

早上进宫,中午用完宴席,诸位王爷各自回府,晚上还要进宫赴宴。

“父皇遗命,命我善待长兄。”赵恒看着他道。

两府人畅谈一路,到了崇政殿,发现睿王夫妻已经到了,睿王在陪宣德帝说话,睿王妃带着孩子们去了中宫,至于陈绣这个侧妃,并不够格进宫拜年,除非育有皇家血脉。

楚王闻言,泪落满面。

李木兰笑了笑。

宣德帝葬入皇陵,朝堂也恢复了平静,新帝处理国事,臣子安守本分,一切有条不紊。

“也不早点说,不然我多去看看你了。”宋嘉宁嗔怪地道。

只有郭伯言,在一日早朝后,主动跟随赵恒去了崇政殿,然后恭敬地递上一封奏疏,请求辞官养老,奏疏里的理由是他征战多年留下很多伤,年轻时没什么影响,现在上马都腰酸,反正说得跟真的似的。

李木兰比划了一只手,重阳节时她已经怀了俩月了,只是李木兰觉得这事不值得声张,故对谁都没提。

但赵恒知道郭伯言辞官的真正缘由,一是担心他这个新帝心胸狭隘,怕他记旧仇找借口报复国公府,与其被惩戒不如主动辞官,以退为进,二来,郭伯言大概也想试探试探,他对郭家到底是什么态度。

“姐姐几个月了?”宋嘉宁扶住她胳膊,轻声问。

赵恒什么态度?

男人死皮赖脸的,李木兰还想训斥,却瞥见那边寿王抱着祐哥儿侧转了过去,仿佛被他们夫妻俩辣了眼睛似的。李木兰脸热,狠狠瞪恭王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交给恭王,然后一站稳,就把恭王甩开了,径去找宋嘉宁。

他冷笑,直接将郭伯言的奏疏丢到了地上,盯着低着脑袋的大周悍将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现今幽云未归,岳父未老,却扬言辞官,是岳父畏辽兵,贪生怕死,还是,朕德行不够,岳父不想辅佐?

“什么时候了,还逞强。”恭王不让,非要扶她。

语气严厉,声音冰冷,但他喊的是岳父,对郭家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

看到宋嘉宁的呆样,李木兰脸上飞快掠过一丝尴尬,然后很快就迁怒到了恭王身上,低声嫌弃道:“让开。”自打她怀孕,恭王就把她当瓷瓶似的照顾,这让女人身男儿心的李木兰十分受不了。

郭伯言闭上了眼睛。

昭昭满脸懵懂,宋嘉宁却震惊地盯着露出身形的李木兰,面对李木兰明显鼓起来的小腹,宋嘉宁半晌都没说出话。怎么可能,九月里见面李木兰的肚子还扁扁的,根本没听说有孕,现在怎么好像都怀了五六个月了?

他这个皇帝女婿,既有明君的文韬武略,又有容人的心胸,孽子凭何取胜?

恭王突然想起什么,一边放下昭昭一边仓促解释道:“四叔先去扶四婶,一会儿再抱昭昭。”

帝王尽弃前嫌,郭伯言不敢再拿乔,跪伏在地,沉声道:“承蒙皇上不弃,臣当以死效忠。”

昭昭使劲儿亲了四叔一口。

赵恒看他一眼,继续批阅累积的奏折,过了会儿才淡淡道:“死有何用,教好世子,替朕守卫边疆。”

“四叔也想昭昭啊!”恭王跳下马车,喊完三哥三嫂,走过来就把昭昭抱起来了。他是武将,身体魁梧,即便只剩一条手臂,照样抱得轻松无比。

郭伯言明白:“臣遵旨。”

恭王府的马车还没停,昭昭就甜甜地朝恭王撒娇了。

“下去罢。”赵恒头也不抬。

“四叔,我好想你啊!”

郭伯言倒退着走了出去,离开崇政殿,郭伯言抬头,看到远天万里无云。他驻足遥望,盛夏热风不断地吹过来,但他的心是静的,再无前两年的烦躁不安。逝者已矣,他还活着,家中有老母有娇妻有幼子,千里之外的边疆,还有辽兵虎视眈眈。

赵恒知道她与李木兰亲近,点点头,于是赵恒抱着裹得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的祐哥儿,宋嘉宁牵着昭昭,一家四口并肩站在宫门外,等着与恭王夫妻一块儿进宫。远处,跟车太监及时提醒里面的主子们,恭王闻言,立即探出车门,笑着朝三哥一家招手。

郭伯言长长呼出一口气,肃容跨下崇政殿前的台阶。

“等等四殿下?”宋嘉宁轻声与赵恒商量,上次见木兰姐姐,还是重阳节呢。

落在守门禁军眼中,卫国公虎背熊腰,步履稳健。

“娘,四叔来了!”宋嘉宁刚挪到车门前,昭昭突然指着巷口道,宋嘉宁探头看去,果然瞧见了恭王府的马车。

赵恒初登基,前三个月忙于稳固朝局,六月底,正式为宋嘉宁举办封后大典。

寿王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赵恒先下车,抱了昭昭、祐哥儿下去,再亲手扶宋嘉宁。看着站在马车前的高大男人,宋嘉宁感慨万千。王爷很宠她,但她被郭骁劫持到蜀地之前,王爷鲜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她的宠爱,从蜀地回来,王爷对她就更好了,好得再无顾忌。

册封大典,宋嘉宁头戴凤冠,身穿深青色华服,按部就班地接受册封。她曾是卫国公郭伯言的继女,曾是寿王养在王府的柔顺王妃,性喜安静,鲜少出门,可谓养在深闺人不时,但今日,赵恒送了她一场举世无双的风光。

正月初一,诸位王爷都要携家小进宫给帝后妃嫔拜年。

文武百官齐齐叩拜,王妃宗妇纷纷叩首,乌压压的一片,就连年幼的昭昭公主,都陪着三个皇子弟弟,有模有样地跪在那儿,高兴地看着高台上的娘亲,被父皇封为皇后。

睿王妃莫名发冷,皱眉抬头,看见陈绣与张氏一块儿转身,走了。

高台之上,宋嘉宁好热,艳阳高照,身上压着十几层的华服,再站下去,她都要晕了。

她嘴唇一直在动,可陈绣已经听不见睿王妃的声音了,眼中只剩礼哥儿。礼哥儿伸手够娘亲呢,白白胖胖的小手,努力地伸着,终于摸到了低头来迎的娘亲的脸。看到睿王妃那张虚伪的笑脸,陈绣瞳仁猛缩。

“还撑得住吗?”赵恒微微倾身,在她耳边问,面容庄严,笑在眼中。

她越生气,睿王妃就越满意,欣赏够了陈绣痛苦愤恨又无可奈何的脸,睿王妃懒懒道:“好了,都下去吧,我还要筹备礼哥儿的抓周礼,王爷嘱咐我要隆重大办,他却什么都不费心,想起来我就头疼……”

脑顶沉甸甸的赤金镶宝凤冠,宋嘉宁艰难地仰起头,就见她的皇上一袭素红龙袍站在那儿,身姿修长挺拔。他戴着墨玉帝王冠,冠下是一张俊美如神仙的脸庞。明晃晃的日头迎面照下来,他含笑看她,邀她与他并肩而立,共赏这天下。

她的儿子明明就是睿王妃害死的,这女人怎么还敢提?

“皇上……”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屋里众人都知道,她口中的孩子,是说陈绣夭折的那个儿子。从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被睿王妃一扎到底,陈绣脸色惨白,眼睛死死地瞪着睿王妃,袖中指甲恨到扎进了手心!

忘了暑热,忘了疲乏,宋嘉宁心柔似水,喃喃地唤他。

睿王妃想看陈绣羡慕她甚至因为嫉妒恨她,偏偏陈绣还一副眼睛长在脑顶的样子,睿王妃当然不快,瞄眼陈绣肚子,睿王妃忽然有了办法,晃晃礼哥儿的小手,睿王妃幽幽叹道:“要是那孩子活着,现在应该会走了,可惜啊,不然兄弟俩一块儿长大多好。”

赵恒前一瞬还在她眼中看到了抱怨哀求,哀求他快点结束这些繁文缛节,然而仿佛只是一眨眼,她整个人就变了,乌黑的鬓角依然有汗,那双杏眼中的撒娇埋怨却变成了满满的痴恋,如潋滟泉水将溢。

有宠就有底气,睿王妃要炫耀,陈绣直接无视,依然倨傲。

赵恒不明所以地,陷进了这双眼。

张氏失宠许久了,她身份低,年纪也最大,早没心思争了,老实巴交地做人,不敢得罪王妃。陈绣年轻貌美,怀胎十月孩子刚生下来就夭折了,睿王对她心存怜惜,加上陈绣有手段,逐渐恢复了一些宠爱,现在赵溥恢复宰相,睿王对陈绣就更加宠了三分。

忍着伸手抱她的冲动,赵恒低声询问:“何事?”

“领进来吧。”睿王妃靠到迎枕上,继续逗怀里的儿子,只在二女进屋时,她淡淡斜了眼。

宋嘉宁笑了,没有羞涩,没有紧张,只有好奇:“皇上第一次见我,是怎么想我的?”

睿王妃嘴角立即翘了起来。从前她不受宠时,睿王妃恨不得陈绣、张氏彻底在她眼前消失,所以免了两个狐狸精的晨昏定省。现在她母凭子贵,成了王府最得宠的女人,睿王妃就重新摆起了规矩,要求陈绣、张氏日日过来给她行礼。

她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像天上走下来的神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他的妻。

娘俩正亲热,外面丫鬟禀报,说侧妃、姨娘来请安了。

怎么想她的?

“我的礼哥儿呦,快点长大吧。”抱起襁褓,睿王妃自豪地亲了儿子几口。

赵恒试图回忆初遇,但看着她被烈日晒红的脸,双颊潮红香汗淋淋,赵恒就再也移不开视线,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拉她入怀,用只有宋嘉宁能听到的声音道:“吾见安安,犹见牡丹,满城芳华,唯卿国色。”

睿王妃已经开始做她的皇后梦了。寿王立下那么多功劳皇上都没选他,自家王爷的储君之位必然十分稳固,也就是说,再过不久,她就会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她的礼哥儿,将会是未来的太子、天子!

那怀抱宽阔,那声音缠绵。

睿王成了准太子,朝堂上渐渐起了变化,上朝前散朝后,与睿王搭话的臣子越来越多。

宋嘉宁心如鹿撞,听过他许多甜言蜜语,这句最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