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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只求再也遇不见你

宋嘉宁垂眸接过。

宋嘉宁眼帘微动,目光扫过他衣襟,随即收起即将绣完的香囊,刚放好,一双筷子被人递了过来。

走陆路下馆子是常事,坐船河运吃的多是鱼,今日也不例外。其实鱼也好,山珍海味也好,宋嘉宁都没胃口,不过是为了活着才勉强自己每日都吃点。郭骁若逼她,宋嘉宁定会自尽,郭骁不用强,宋嘉宁就想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再与儿女相见的盼头。

“先吃吧,别累到眼睛。”郭骁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道。

不能想,一想便眼睛发酸,宋嘉宁默默压下那股子酸,低头吃饭。

人已经在他身边了,至于她的心,急不来。

郭骁看着她,一碗米饭,她只吃了小半碗,精心烹制的红烧鱼,她也只用了两三口,鱼肉小到连根刺都没有。

她绣鲤鱼时,眼里的温柔,如水般溢了出来,看得郭骁积了一腔妒火,嫉妒她的那双儿女不是他给的,嫉妒被她心心念念绣在荷包上的男人不是他。郭骁很想抢了那荷包丢尽江中,但他不敢,怕她哭,怕她继续消瘦下去。

是吃腻了吗?

如她与赵恒,如昭昭与祐哥儿。

“再有四五日便可抵达巴州,进了蜀地,咱们便可慢慢赶路,你再忍忍。”放下手中碗筷,郭骁低声安抚道。

郭骁慢慢靠近,视线从她苍白憔悴的脸上,移到她手中的香囊。白底的缎子,她绣了好几日了,绣的是淡粉荷花碧绿荷叶,水中游动几条红鲤鱼,从一条变成两条,再变成三条四条,两大两小。

他把蜀地当自己的地盘,宋嘉宁却将蜀地看成虎口,闻言只是苦笑了下,便拾起针线,去床上坐着绣。郭骁盯着她看了会儿,摇摇头,继续吃自己的,幽静的船篷,只能听见他轻微的咀嚼,只能听见窗外哗哗的流水。

进入房州,宜走水路,时近晌午,郭骁端了食盒走到船篷前,敲了三下,里面没有声音,便是不阻拦他进去的意思,郭骁便挑起厚重的棉布帘子,弯腰而入。船篷里面略显昏暗,她穿着他买来的淡紫色夹袄,坐在窗前静静地绣着香囊,自始至终都没抬下眼皮。

吃着吃着,郭骁再次朝她看去,恰好看见她歪头咬断彩线,神色自然宁静。

她郁郁寡欢,郭骁知道,可他急着赶路,急着摆脱任何被追兵拦截的隐患,每日都在奔波,无法哄她开心,也没有条件,只能买些话本、针线给她打发时间,然后,白日尽量躲在外面,少碍她的眼。

郭骁眉眼柔和下来。他知道她口味清淡,这半个月饭菜都按照她口味做的,他喜辣,可只要她坐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郭骁吃什么都香,从她十四岁嫁进寿王府,这半个月奔波,郭骁睡得最安稳,过得最舒心。

路上她着凉,得了一次风寒,现在病好了,可她身上仿佛还带着病气,无论在船上还是马车,她都蜷缩在角落,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偶尔有泪珠从眼角滚落。她也不跟他说话,故意无视他,郭骁试着逼迫,但她一仰头,只是无声垂泪,他就狠不下心了。

饭毕,郭骁端着碗筷出去了。

但郭骁很愧疚,因为这半个月,她茶饭不思兼之路途奔波,眼瞅着瘦了下来,原本脸颊丰盈嫩如豆腐,如今瘦得再无一丝圆润,才十九岁的姑娘,肌肤虽然娇嫩,却没了在王府时的灵动生气。

宋嘉宁终于抬头,江上风大,船篷上盖着帘子,郭骁一步一步经过,帘子缝隙时暗时明,最终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另一个船篷。宋嘉宁心跳加快,飞快取出贴身藏着的一条白色布带。布带之上,已经写了一行半的小字,颜色暗红,宋嘉宁抿抿唇,毫不犹豫地再次刺破一个指头,待血珠涌出,再以血题字。针线也可以绣字,但速度太慢,而留给宋嘉宁的时间,并不多了。

郭骁带着宋嘉宁连夜出发,先走水路再改马车,白日快马急行,晚上再改水路,几乎昼夜不停,短短半月,便已离京千里。郭骁料定赵恒不会声张,追兵北上搜寻契丹异族找不到他,又没有地方官府奉命拦截,故离京越远,他就越发心安。

一边提防船篷外的动静,一边提心吊胆地写,写完了,宋嘉宁浑身出了一层细汗。

郭骁,郭骁!

重新收好布带,宋嘉宁将刚绣好的香囊挂在腰间,然后躺好,在规律的船体颠簸中,浅浅睡去。连续几日的紧张提防,她真的累了,她得缓过劲儿来,为晚上积攒力气。

赵恒缓缓地站了起来,单手握拳,咔擦作响。

浅睡也是睡,睡着了,耳朵就不好使了,有人进来,她一无所知。

一个熟悉郭家的男人,一个不喜欢听他们夫妻情深的男人。

郭骁也没想做什么,就是进来看看,走到床前,见她睡得香,连眉皱的都没醒着时深了,郭骁心中稍松,怕她冷着,他抖开一层棉被,慢慢帮她盖上。遮到腰间,注意到她身上的鲤鱼香囊,郭骁顿了顿,到底还是没管。

不选择从王府潜入,而是从国公府绕道,在漆黑陌生的深夜,行动自如。

盖好被子,她轻轻动了动,仿佛下一刻就会醒来,郭骁莫名慌乱,悄无声息退了出去,留她一人安眠。

明明可以抢女儿,却只抢了她一个。

宋嘉宁这一觉睡得比较沉,黄昏船要靠岸了,她还在睡。被窝温暖,刚睡醒就下船容易着凉,所以郭骁虽然不忍心叫醒她,但还是提前一刻钟进了船篷,坐在床边,轻声喊她。睡着的她,脸颊总算捂出了浅浅的红晕,柔美娇媚,惹人爱怜。

先是讽刺他对她的宠爱,再阻止她诉说情意……

“安安……”郭骁俯身唤她,嘴角有他不自觉的浅笑。

她通过刘喜转达对他的情意,那人本可以听个热闹,却莫名打断。

宋嘉宁一下子就醒了,睁开眼睛,船篷里点着灯,昏黄烛光摇曳,面前是郭骁的俊美脸庞。

她主动要换女儿时,那人讽刺她高估了她在他心中的份量,然而最后对方还是抢了她。

“起来吧,一会儿要下船了。”她呆呆的,郭骁低声解释道。

赵恒闭上眼睛,试着想象马车中的情形。不对,哪里不对,如果他是那个契丹人,他会用已经抓到手的郡主威胁王妃带小公子一同上马车,同时劫持寿王最在意的母子三人加重筹码,就算儿子太小路上哭闹容易暴露,他也会带上她与女儿一起,而不是只带她一个。

宋嘉宁点点头,刚想撑起自己,郭骁突然扶住她肩膀,帮她坐正。宋嘉宁和衣睡的,冬衣里里外外好几层,刚睡醒也不用担心露什么,只有一头青丝乱了散了。郭骁帮她拿了梳子过来,宋嘉宁背转过去,梳了两下,感受着他执着的视线,宋嘉宁叹息道:“大哥,我刚刚做梦了。”

刘喜如实复述。

这是她被劫持后,除了哀求郭骁放她离开,第一次主动与郭骁说话。

“再说一遍。”赵恒眸光微动,终于从回忆中走出来了。

郭骁激动地握紧了手,看着她因为刚刚睡醒而泛红的侧脸问:“什么梦?”

福公公擦擦眼角,愤怒地骂道:“契丹蛮子,想出这等下作计策拆散王爷王妃,听到王妃的话,良心不安了吧?”

宋嘉宁轻轻地梳着头,不掩怀念地道:“梦见小时候,中秋赏灯,咱们兄妹几个围在祖母身边,陪祖母猜灯谜。二哥三哥最会玩,先在纸上画画,再叫咱们看画猜谜底,我记得有幅嫦娥奔月,二哥画得特别……”

赵恒沉浸在她的“遗言”中,没听见刘喜补充了什么。

她轻咬下唇,似乎在斟酌怎么形容委婉点,郭骁却不给堂弟面子,转到她前方,尽量自然地接话道:“他画的特别丑,没人猜对,揭开谜底,你们几个小姑娘笑得靠着祖母擦眼泪。”

“对方默许。王妃说她与郡主此行生死难料,托小的转告王爷,说她这辈子能遇见王爷,能嫁给王爷,值了,若有来生,若王爷不嫌弃,王妃还想嫁给您。”刘喜低着脑袋,努力完全复述王妃的话,说完这句,他忍不住想看看王爷是什么神情,才瞥见王爷紧抿的唇,刘喜突然记起什么,赶紧补充道:“对了,王妃说她来生还想再嫁给您之前,那人似乎颇为不满,曾出言训斥,叫王妃闭嘴。”

宋嘉宁情不自禁地颔首,一手握着长发一手拿着梳子,偏头偷笑。

赵恒牙关紧扣。他疼女儿,她对女儿的在意只会比他更多,那种情况,她身临其境,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人带走?

郭骁贪婪地看着她。

“契丹人不答应王妃换郡主的请求,王妃不忍郡主一人落入对方手中,主动要求与郡主同行。”

宋嘉宁若有所觉,及时收起笑容,低着脑袋,声音落寞:“大哥,祖母很想你,你随我回去吧,就说当年你被辽兵掳走,一直关押在牢房,咱们兄妹重逢,你找机会带我逃脱,然后我回王府,你回国公府,咱们继续做兄妹,别叫祖母他们担心了?”

刘喜本也不打算隐瞒,略微平复片刻,他跪直身体,从王妃带郡主、公子去花园散心开始讲起,事无巨细,凡是他能记起来的,都一字不落地说给主子听,包括马车离开王府,他听到的车内谈话。

说到这里,宋嘉宁再次哀求地看向郭骁。

“自歹人出现,一言一行,如实交代。”女儿回来了,赵恒的愤怒与惧怕丝毫未减,蹲下去,盯着刘喜道。

郭骁脸上早没了笑容,黑眸幽幽地盯着她,似要看穿她是真的做了那个梦,还是编出来的瞎话,只为了找借口说服他。

刘喜点头,望着面前的王爷道:“郡主毫发未损,只是思念王妃,啼哭不止。”

宋嘉宁被他看得放下手与梳子,一动不动,像等着受罚的可怜女人。

“什么意思?郡主找回来了?”福公公焦急地替主子问道,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郭骁什么都没说,径自走了。

“王爷,小的没用,王妃被人劫走了!”看到王爷,刘喜扑通跪了下去,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昨日吞下蒙汗药,刘喜什么都不知道了,终于醒来,发现他人在一个小县城的客栈,床上躺着安然无恙的小郡主,唯有王妃不见踪影。事情蹊跷,刘喜先送郡主回王府,然后马不停蹄地赶来亲自回禀王爷,快马加鞭不要命地跑,现在趴在地上,刘喜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宋嘉宁回头看了眼,待郭骁离开脚步声远,她偷偷取出怀中血字布带塞进腰间的香囊,系紧袋口,再不紧不慢地梳头,披上厚厚的斗篷。过了一会儿,船停了,郭骁进来接她,在宋嘉宁出门前,郭骁随手帮她遮起了兜帽。

赵恒闭上眼睛,然而伪装出的平静转眼被打破,听到刘喜声音的那一瞬,赵恒猛地起身,疾步走向外室,衣摆生风。

岸边不远就是竹山县,今晚郭骁要在县城下榻,明早开始,全是陆路。

福公公寒彻心扉,几乎本能地低下头,一边倒退一边道:“小的去看看。”

上了马车,宋嘉宁挨窗坐着,进了县城,车外十分的热闹,宋嘉宁脑袋不动,眼睛偷偷往外瞄,好似好奇的女童,总算多了一丝生气。郭骁见了,不由忘了船篷中的不快,伸手帮她挑开窗帘,方便她看。

赵恒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分外可怖,仿佛福公公就是抢了他妻女的那人。

正逢上元佳节,县城没有宵禁,百姓们携家带口出来赏灯,五颜六色的花灯与天上的明月相映成彰。宋嘉宁眼花缭乱,怔怔地看着外面的夜景,常年住在深宅大院中的女人,又有多少机会夜游京城?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既然她喜欢,郭骁便在她耳边提议道:“用过晚饭,我陪你上街赏灯。”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王爷,他熟悉的寿王爷,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高兴不高兴都没什么表情,便是与辽国交战吃了败仗,王爷也不曾露出一丝颓态,像个超然世外的神仙,可此时此刻,那个神仙突然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肉体凡胎,也会烦躁也会无助,也会……

宋嘉宁闻言,立即收回视线,沉着脸拒绝:“不用,我累了。”

福公公愣在了那里。

明显是谎话,郭骁才不信,马车驶进他提前安排好的院子,吃完晚饭,郭骁再次提出夜游。宋嘉宁不听,郭骁攥住她手腕要拉着她走,宋嘉宁这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跟在他身边一块儿出了门。

赵恒无心战事,一个人待在书房,一会儿看她写来的每封家书,一会儿看大周北疆舆图,猜测契丹人可能选择的路线,短短半日,福公公就奉命派遣了十几波暗卫出去追捕。又派走了一个,福公公折回书房,就见王爷双肘撑着桌子,双手抚额,面容被手臂遮掩,只有十指深深地掐着额头。

到了街上,宋嘉宁渐渐表现出了对灯市的兴致,郭骁察言观色,她多看了哪个灯铺一眼,他便带她过去,费尽心思要哄她开心。可宋嘉宁连续看了十来个灯铺,一条街快走完了,终于被一盏鲤鱼花灯牢牢吸引。

千头万绪,郭伯言顺利的掩饰了他的不安,暂且回去安排了。

郭骁有点不高兴,因为他知道,她眼中的鲤鱼,代表的是赵恒与昭昭姐弟。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女儿是被契丹人劫走了,而非他的平章死而复活,他宁可平章战死在沙场,是他引以为傲的英勇儿子,也不要平章变成一个为了女人而放弃全族的混账!

但难得她喜欢,郭骁还是掏钱,为她买了那盏灯。

想到京城的至亲,没用多久,郭伯言眼底的狂喜就变成了苦涩与坚定。

逛够了,两人踏着月色往回走,郭骁同样寡言少语,绞尽脑汁诱她开口,她不理睬,郭骁也就闭了嘴,只静静地看她。正月十五的月色很美,她提着二十文钱买来的花灯,柔美小脸被毛茸茸的兜帽边缘遮掩,若隐若现,恍似仙子下凡。

恍如黑压压乌云中的一道刺眼闪电,郭伯言死死地盯着地面,死死地压制着体内的狂喜与绝望,唯恐被寿王察觉。眼中好像有什么要流出来,因为他心爱的长子可能还活着,郭伯言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意,但他同样绝望,为长子的疯狂,为无辜受牵累的女儿外孙女,为一旦事情暴露郭家可能承受的寿王报复。

突然,宋嘉宁停下了脚步。

郭伯言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子的死讯,但现在,女儿被人劫走了,郭伯言突然就记起了曾经的一幕。那年儿子胸口中箭危在旦夕,他用安安当诱饵,刺激儿子坚持下来,回到京城,他却对儿子提出条件,要么让儿子彻底忘了安安,要么,儿子假死毁容,再……

“怎么了?”郭骁意外问。

他一直不愿相信儿子真的死了,如果单有一具烧焦的尸体,一柄长子的佩剑,郭伯言一定不会承认那具尸体是儿子,可有人亲眼看到他的儿子被辽兵砍伤,亲眼看到他的儿子跌入火海,所以郭骁才认了,才接受了儿子战死的事实,才如被割走了一块心头肉,疼得他夜半离开妻子,一个人在黑暗中失声痛哭。

宋嘉宁拍拍腰间的斗篷,神色大变,挑开斗篷一看,里面佩戴的鲤鱼香囊果然不见了!看眼郭骁,宋嘉宁转身就往回走,要去找丢失的香囊。郭骁本来就不喜那个香囊,丢了正合他意,便拽住她手臂,皱眉解释道:“夜市宵小横行,定是被人顺了去,哪里能找到?”

郭伯言目光呆滞。

宋嘉宁冷冷地看他,如看仇人。

贼人,会是他的平章吗?

郭骁苦笑,松开手敷衍道:“行行行,你去找,我在这里等你,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可以劫走你,旁人也可以,我保证不碰你,旁人未必会怜香惜玉。”

郭伯言心中焦灼,他怎么跟林氏跟母亲交代?母亲年纪大了,经受不起打击,去年长子战亡,母亲便如丢了半条命,若安安娘俩出事……脑海里接连掠过长子郭骁与继女宋嘉宁的身影,郭伯言身体突然一僵,紧接着,一股寒气陡地从脚底窜到了心头。

宋嘉宁不听,丢了他买的鲤鱼花灯,折回去去找香囊,然而没走出这条巷子,她就不动了,孤零零地站在狭窄的街头,怎么看都像是被无穷的黑暗吓到了。郭骁就知道她不敢走远,故意晾了她一会儿,然后大步追上去,哄她回来。

除了严守边关除了派人暗中搜捕,赵恒没有任何对策。

送她到上房门前,见她板着脸闷闷不乐,郭骁意味深长道:“安安,也许,这是天意。”

郭伯言一点就通,沉声道:“臣这就是派人回京,若臣家中真有内奸,臣甘愿领罚,只是王妃郡主不知所踪,王爷可有对策?”

上天注定,她会与赵恒、昭昭、祐哥儿分开,上天注定,她是他的。

“贼人,来去自如,疑有内应,王府已彻查。”赵恒继续道,眸冷如霜。

宋嘉宁则头也不回地进去了,反手关门。

郭伯言大骇,忘了尊卑,猛地仰起头,想问这怎么可能,但话未出口,就从寿王杀神般的神色中得到了肯定。震惊过后,郭伯言眼中腾起熊熊怒火,夹杂着对女儿外孙女的担忧。安安虽然不是他亲生,可这么多年,郭伯言一直都把那孩子当亲女儿看待。

郭骁继续在走廊站了片刻,才去了隔壁的房间。

他弯着腰,赵恒却没叫他平身,一直走到郭伯言面前才停下,盯着郭伯言眼角的细纹道:“京城来报,昨日早上,王妃与郡主,被贼人劫走。”

宋嘉宁背靠门板,闭上眼睛祈求。

关南不远,骏马奔驰,不出一个时辰,郭伯言便火速赶至,福公公请他入内,他在门外守着。郭伯言看他一眼,挑帘进去了,一抬头,就对上了寿王剑芒似的锐利目光。郭伯言心中一凛,恭声行礼道:“臣拜见王爷。”

灯市热闹依旧,灯铺小贩们高声吆喝着吸引过往行人,渐渐的行人少了,小贩们才开始收摊。邓六子便是其中一个灯贩,今年二十了,无父无母,从小被一个做灯的老师傅收养,今日老师傅卧床养病,他一人出来卖灯。

赵恒寒着脸打发了侍卫,再命人去传郭伯言。

灯笼几乎都卖光了,邓六子弯腰收摊,支起木板,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精致的香囊,一看就是女人用的。邓六子还没媳妇呢,不知为何,看到这香囊,他眼前就晃过了今日来看灯的那位年轻夫人,虽说脸庞被兜帽挡得七七八八,但只是转身时被灯光照亮的一个侧脸,就勾走了他的魂。

“王爷放心,此事若走漏半句,属下等人必当自裁谢罪。”侍卫抬头,对天发誓道。

但与美色相比,邓六子更希望香囊里有银子,兴奋地解开香囊,往里一抓,捏出一张白布带子,上面似乎写着什么。邓六子识得几个字,走到自家花灯前,举起布带,就见上面写着两行不太整齐的红字:

赵恒再吩咐侍卫:“王妃抱恙,闭门不出,不受探望,若走漏消息,尔等……”

即刻将香囊送至京城寿王府,可得银千两,不送,必诛。

福公公立即出去安排。

宋嘉宁成功地送出了一个香囊,至于那个灯铺小贩会不会去京城报信,她没有任何把握。宋嘉宁也想多绣几个香囊,可接下来的路途她与郭骁同乘马车,郭骁以马车颠簸针线费眼为由扔了所有针线,只剩几本书册给她,宋嘉宁便没了暗中传书的办法。

“传令下去,边关戒严,严查车货,妇孺不得出,无论老幼。”双手握拳,赵恒冷声道。

五日后,马车驶进巴州,进了蜀地。

可他奉命督战,无诏不得擅离军营,他走了,父皇会降罪,军心会动摇,才刚刚扭转的战局,就有可能再次被辽军占据上风。如实禀明父皇?念头刚起,就被赵恒掐灭了,她是他的王妃,她不能传出任何有损她清白的消息,除非契丹人真的当着大军的面用她们娘俩为质,他就不能公开此事!

郭骁重新戴上了他的那副面具,薄薄的一层,不知是用什么做的,贴在脸上宛如一层真的脸皮。宋嘉宁不想看郭骁,更不想看易容后的郭骁,那层面具叫她莫名地遍体生凉,不敢揣测那到底是什么皮。

赵恒背对他而站,侧脸冰冷,脑海中早已乱成一团麻。她与女儿被人劫持了一天一夜,现在追究内奸、追究侍卫又有什么用?他只想知道她们娘俩有没有受苦是不是周全,只想知道歹人将她们带去了何处,只想立即回京,亲自去救她们回来!

“在蜀地,我叫宋璋,与当今大蜀皇帝是结拜兄弟,身边人都叫我三爷。”马车继续朝成都出发,郭骁低声向她介绍蜀地的形势。李顺已经称帝,封他为枢密使,赐了府邸。

侍卫低头道:“王妃早上被契丹人劫走,张总管与岑嬷嬷分别审讯府中下人,张总管亲自审讯了三次,属下黄昏出发时,依然没有查出任何线索。王爷,您封王开府已有八年,府中从未有小人作祟,属下斗胆推断,问题出在国公府。”

“枢密使?”宋嘉宁忍不住讽刺,对着窗外道:“恭喜大哥青云直上,官职比父亲还高。”

“可有内奸?”赵恒冷声问。

她想不明白,大周朝廷册封的堂堂卫国公世子,难道比不上一个蜀地叛党封的枢密使?郭骁才二十几岁,凭他的身份与才干,还怕无法升官?就算升不了,将来他还会是卫国公,如今背负不忠不孝不义之名,到底图什么?

要劫走她与女儿,契丹人夜闯一次很难顺顺利利避过两府的侍卫,可赵恒相信,无论是他的王府还是郭家的国公府,都不会叫契丹人夜闯两次而没有任何察觉。唯一的解释,契丹人先买通了府内的仆人,暗中筹谋后,再一举得逞。

为了她?

赵恒握紧剑柄,冷厉目光投向了郭伯言所率兵马驻守的关南方向。王府侍卫森严,国公府守备不会比王府差多少,契丹人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而入,首先要摸清侍卫巡夜的规律,然后也要熟悉两府后花园的布局,曲径通幽,稍有不慎就会走错方向。

或许有些,但宋嘉宁还是不信,还是不懂郭骁此人。

契丹人从国公府潜入王府的?

“你瞧不起蜀地的叛军?”听出她的讽刺,郭骁冷笑,随即将他入蜀后的见闻讲给她听。诚然,郭骁入蜀只是为了策反平民图谋自己的大事,假若他还是京城的世子爷,蜀地百姓过得再苦都与他无关,但郭骁知道她心善,如果她听闻蜀地百姓的水深火热,定会明白他与李顺造反乃顺应民心,明白赵家皇室昏庸无道,理该被反。

“属下有罪,罪该万死!”暗卫抹掉嘴角的血,重新跪正,诚心认罪道,“但请王爷明察,属下等人彻夜守夜,王府三面墙,绝无任何人能翻墙而入,对方定是先潜进国公府,再从国公府埋伏到王府花园,伺机而动。”

宋嘉宁悄悄攥紧了手。

怒不可揭,赵恒管住了手,人却突地起身,一脚踹在了暗卫心口!

去年她与王爷收留了吴三娘、阿茶母女,早就得知了蜀地的境况,王爷也曾多次上书请皇上撤销在蜀地的博买务,允许百姓贩茶或是减轻百姓赋税,但皇上都没有听取。宋嘉宁读过《史记》,明白什么是官逼民反,她同情这些百姓,可,她的丈夫是大周王爷,嘉宁自然偏向大周。

赵恒是想杀人,想杀了眼前的暗卫,杀了他留在王府的所有侍卫,她与女儿足不出户竟然都能被契丹人劫走,这群人都是废物吗!

“你同情蜀地百姓,便该为民上书奏请皇上惩治贪官污吏,而不是推波助澜,让起义军陷入万劫不复。”沉默片刻,宋嘉宁低声反驳道。爱民如子,当如她的王爷,想办法解决百姓忧患,而非眼睁睁看着百姓们揭竿而起。大周正逢建国之初,兵强国盛,连契丹都只是侵犯北疆不敢冒然南下,蜀地这些贫民有何胜算?一旦朝廷腾出手举兵镇压,蜀地又将沦为一片生灵涂炭。

福公公扑通跪了下去,唯恐王爷大怒之下,连他也杀了。

“是谁万劫不复,还不可知。”郭骁淡淡地道,声音平静,却暗藏雄心。

这是气得要杀人了吗?

他冥顽不灵,宋嘉宁也不再劝,听着外面的马蹄声,她满心焦灼。郭骁这一路都没碰她,有可能是他耐性够好,也有可能是路途不便,到了他的府邸,他还会忍吗?还有王爷,她离京已有一月,王爷是更担心她的安危,还是,更在意她的清白?

就在宋嘉宁心不在焉与郭骁一块儿吃包子时,遥远的北疆,寿王府的暗卫连夜奔波,终于赶在天亮来到了镇州大营,跪在自家王爷面前,低头请罪。一大早上的,骤然听闻王妃郡主被契丹人劫走了,福公公身子都晃了一下,还没站稳,先看向主座上的王爷,没瞧见脸呢,先瞥见王爷右手竟然握住了腰间佩剑!

脑海里一片乱麻,最终只剩下回京的渴望,王爷若嫌弃她,她也没办法,宋嘉宁只求能再见见她的一双儿女。祐哥儿还好,乳母能哄住,昭昭大了,记得娘亲,这么久看不到她,小丫头肯定哭惨了吧?

郭骁不着急碰她,她却要仔细谋划逃脱的法子了,就算逃不走,也要设法传消息给王爷,让王爷知道她人在何处,而不是真的去跟辽国要人。

想到女儿,宋嘉宁悄悄落泪。

宋嘉宁垂下眼帘。

她背对他,郭骁没看见她的泪,只低声提醒道:“到了成都,你最好保守秘密,别对任何人自揭身份。蜀地百姓痛恨朝廷,若知道你是寿王妃,定会扒你皮吃你肉,绝不会帮你逃脱,你老老实实待在内宅,我保你无忧。”

“阿四去附近集市买的包子,粗茶淡饭,你凑合吃点。”见她醒了,郭骁自然无比地招呼道。

宋嘉宁根本就没有那种念头。她必须隐瞒身份,不然泄露出去,便是将来她全身而退回到王府,便是王爷信她,天下百姓也不会信她的清白,宫里的皇上也不会信……

门帘挑开,先露出郭骁的背影,随着他转身,宋嘉宁看到了他手中的食盒。

宋嘉宁不敢再往下想。

宋嘉宁立即退回床角,一手捞起枕头底下的簪子,暗中戒备。

月底,马车来到了成都城外,距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自封大蜀皇帝的李顺派侍卫知会郭骁,他亲自出城迎接他的枢密使来了。宋嘉宁听在耳中,只震惊郭骁在蜀地的地位名望,偷眼看郭骁,却见郭骁脸上并无丝毫欢喜之色。

就在此时,有脚步声逼近。

打发了侍卫,郭骁扫眼宋嘉宁,突然伸手,将她斗篷的兜帽遮了起来,沉声嘱咐道:“你姿色过人,为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稍后我下车拜见皇上,你留在车中,不得抬头。”

不知是水声还是男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宋嘉宁猛地睁开眼睛,转身一看,船篷中空空荡荡,并无郭骁的身影。宋嘉宁略松了口气,一抬头,却见她的被子上,竟然多了一件厚重的黑色斗篷,正是昨晚郭骁披着的那条。

宋嘉宁是被抢过两次的女人,虽然两辈子都是郭骁抢的她,但已经足以让她明白男人对女色的欲望。在此之前,宋嘉宁只认她的公爹宣德帝,并未把什么蜀帝放在心上,可现在她在人家的地盘,万一蜀帝对她动了欲念,郭骁身为臣子,能护她吗?

郭骁懂了,果然如约松手,回椅子上坐着去了。宋嘉宁背对他躺着,依然防备,提防身后的一举一动,然而防着防着,她又控制不住地睡着了。这一睡,就在轻轻摇曳的小船中,在规律的流水声中,睡到了天亮。

宋嘉宁熟悉郭骁,敢以死威胁郭骁别碰她,换成蜀帝,她的威胁未必管用。

宋嘉宁抿了下唇。

面对郭骁凝重的视线,宋嘉宁轻轻点头,主动将兜帽往下拉了拉,人也转向车壁角落,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她这么乖,又这么怕,郭骁突然心疼,情不自禁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着她骤然紧绷的肩头保证道:“安安别怕,有我在,没人能动你,什么蜀帝,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介匹夫。”

“你躺着睡?”郭骁重复问。

宋嘉宁皱眉挣了挣。

宋嘉宁嫌恶地扭头,眼睛紧闭:“你松手。”

郭骁失笑,隔着兜帽蹭蹭她脑袋,这才松手。

郭骁看着她笑。

马车来到城门前,郭骁提前下车,恭敬地朝一身明黄龙袍的李顺行礼。

宋嘉宁浑身一僵。

“三弟快起来,咱们自家兄弟,见什么外。”李顺草民出身,本就不重规矩,穿龙袍是太兴奋,对郭骁,他可从来没有动过君臣之念,大笑着将郭骁扶了起来,然后揶揄地朝车里面扬扬下巴,低声调侃道:“刚刚我怎么瞧着,车中有位美人?”

郭骁忍住摸她头的冲动,忍住亲她的冲动,只弯着腰,低声哄她:“你老老实实躺着睡,我马上回椅子上坐着,你再坐起来,再苛待自己,我就这样按着你一晚上。”

郭骁并不否认,笑道:“回京路上遇见的,胆子小,就不叫出来让二哥见笑了。”

“别怕,我说过不会碰你。”郭骁动作迅速,抢在她发作之前,先将人摁躺了下去,再拉起两层被子捂住她脑袋以下,捂得严严实实的。宋嘉宁确实冷,可被子带来的暖意丝毫比不上郭骁带来的冷,杏眼愤恨地瞪着他。

李顺不太信,他这个三弟眼光高的很,这半年他送过无数美人叫三弟挑,三弟都看不上,车里的女子能入三弟的眼,定是绝色。人都一样,越不给看的东西就越好奇,李顺又是大大咧咧的脾气,非但没懂郭骁话中的委婉,反而用力拍拍郭骁肩膀,笑道:“自家兄弟哪那么多讲究,快叫出来让二哥瞧瞧。”

宋嘉宁是睡着了,可她睡得并不深,感觉有人在碰她,宋嘉宁本能地便要推开对方。

车中,宋嘉宁攥紧了衣襟。

她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郭骁突然睁开眼睛,一点一点坐正,一抬头,就见她蜷缩在床上,防他防得,有床有枕也不肯躺下睡觉。她不怕吃苦,郭骁却舍不得她白白遭罪,慢步走过去,再慢慢地扶住她肩膀。

车外,郭骁面不改色,直视李顺道:“她不懂规矩,等我调教好了再叫她给二哥见礼,对了二哥,我不在这段时间,蜀地如何?”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宋嘉宁一会儿想两个孩子,一会儿想念王爷,思念担忧痛苦绝望,各种情绪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可这些都敌不过人的本能。眼皮越来越重,对面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宋嘉宁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脑袋抵着膝盖。

提到大事,李顺登时忘了美人,挺直腰杆道:“有三弟妙计,如今蜀地已经尽在咱们手中!”

风声水声,船规律地摇摇晃晃,烛光摇曳,不知过了多久,宋嘉宁胳膊酸了,再看郭骁,已经趴到了桌子上,后脑勺对着她。宋嘉宁试探着放下手,身子悄悄往后挪,背靠船篷,再小心翼翼地抓起被子,慢慢盖到身上。

“好!”郭骁激动道,“二哥骁勇,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今晚咱们当喝酒庆祝,不醉不归!”

她不信,郭骁也不劝了,解开斗篷盖在身上,面朝她闭上了眼睛。宋嘉宁偷偷看他,灯光之下,男人背靠椅子,冷峻面庞微微扬起,黑眸轻阖唇角上挑,竟显得温柔而安详。宋嘉宁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维持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

李顺正有此意,亲昵地拉着郭骁走了,宋嘉宁则被郭骁的心腹直接送去了他的府邸。

宋嘉宁一动不动。

宋嘉宁暂且在成都安置了下来,那边被她寄予厚望的灯铺小贩邓六子,也找个借口与老师傅告辞,背着一个包袱进京去了。邓六子始终觉得,香囊是那个貌美夫人托付给他的,一个大美人需要他帮忙,邓六子不忍心拒绝。再者,若布带上说的是真的,他进京便可得到白银千两,那他就有底气去隔壁的老秀才家中提亲,迎娶笑起来露出俩梨涡的李小姐。若是假的,他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就是几两银子的事,全当出门长见识罢。

灯光昏黄,她侧脸落寞而可怜,随时都可能落泪似的。郭骁捏捏额头,认了:“你睡床,我坐这儿睡,放心,我说到做到,不会半夜欺负你。”

总之,诱惑远远超过损失,邓六子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手依然攥着发簪,宋嘉宁别开眼。

郭骁进京时换了几匹良驹,没黑没夜的跑,因此进京只用了短短几日,邓六子可没有好马,正月十八出发,走走停停,二月下旬才进了京。说来也巧,他第一次来京城,就赶上了一桩盛事,原来正月底辽国小皇帝大病,辽国接连在寿王手下吃了两次败仗后,主动求和,北疆战事平息,寿王率军凯旋,正是今日进京。

他神色戏谑,又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宠溺。

大军先进城,百姓被拦截在城外,邓六子挤在人群中,踮脚张望,却得知寿王早就进去了,后面的全是骑兵、步军、弓弩军。邓六子有些失望,他还想先看看寿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万一凶神恶煞的,他有点没底啊。

郭骁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这点变化,他叹口气,退后几步,坐在椅子上,抓起白瓷茶碗转了几圈,再看着她道:“你敢威胁我,其实就是承认,你相信我对你的心,你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宁可不碰你,也不想你受任何伤。”

快到晌午,邓六子终于跨进了大周都城,一路打听,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找到了寿王府。

宋嘉宁目光微变。

他探头探脑的,一看就不像好人,王府侍卫刚查过几次内奸,正警醒呢,立即就把邓六子抓了起来。

她头发散了乱了,杏眼瞪得圆圆的,像发怒的刺猬,对他充满戒备。郭骁却笑了,站在床前,高大魁梧的身躯挡住烛光,影子恰好投在她身上,好像两人融成了一体。注意到这个巧合,郭骁稍微移动了下,让自己的影子完完全全覆盖了她,自得其乐片刻,郭骁才无奈地问她:“安安,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不在乎你,大可先要了你,事后你伤了残了或死了,与我何干?”

“官爷饶命,我是受人所托,来送东西给王爷的!”胳膊被魁梧的侍卫架着,邓六子两股战战,满头大汗地声明来意。王爷一回府就去后院陪郡主与小公子了,福公公刚从后院过来,隐约听到点声音,福公公神色大变,小跑着赶向正门。

她不信,不信两个人真睡在一个床上,郭骁会不碰她。

侍卫就将邓六子押送到了他面前。

宋嘉宁脸色一白,脑海里刚浮现王爷的身影,身体突然凌空,却是被郭骁打横抱了起来,朝床榻走去。通过这一路,宋嘉宁早知道自己拗不过他的力气,眼看就要到床上了,宋嘉宁抿唇,然后趁郭骁将她下去的一瞬间,立即抽下脑顶的发簪,转身,用簪尾抵着喉咙威胁道:“你再靠近一步,我马上死在你面前!”

“你是受何人所托?”福公公紧张地盯着邓六子。

郭骁嗤笑,指着北面问:“你以为咱们分开睡,他日赵恒知晓你是被我所掳,会信我没碰过你?”

邓六子一边手忙脚乱地取出怀里的鲤鱼香囊,一边语无伦次地描述上元节那晚的情形。一听有个绝色美人,福公公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再看到香囊上绣的是王妃最爱画的鲤鱼,不多不少刚刚四条,福公公激动地热泪盈眶,攥紧香囊就往后院跑。

宋嘉宁毫不退缩:“我宁可冻死,也不想旁人误会。”

王府后宅,昭昭埋在父王怀里,正抽抽搭搭地要娘亲。祐哥儿睡着了,仰面躺在暖榻上,白白胖胖的,不记事的孩子,最初哭闹几天后,过了两个月,已经忘了娘亲不见的事,不像姐姐,想娘亲想的都瘦了,看到父王就哭。

“我睡外面。”宋嘉宁立即转身,想要出去,郭骁却挡在门前,盯着她道:“水上阴寒,你在外面,我怕明早看到的是你的尸体。”

赵恒仰着头,听着女儿的哭声,他眸中亦有水光。

“我不碰你,但我也不会与侍卫同住一个船篷。”郭骁关上门,不容拒绝地道。

两个月了,他知道是谁抢走了她,可人海茫茫,他找不到郭骁人在何处。赵恒曾想过栽赃罪名给郭伯言,届时郭家众人入狱,不信郭骁得到消息还能藏得住,可郭家不仅仅有郭伯言,还有她的亲生母亲林氏,还有她的亲弟弟茂哥儿,一旦他诬陷郭伯言大罪,严重到父皇公告天下,便轻易不能翻案,便相当于害了林氏。

船篷里点着昏黄的油灯,被郭骁推进来的那一刻,宋嘉宁一眼就看见了,简陋的床榻上,只铺着两方交叠的棉被,摆着两个枕头,犹如夫妻所用。宋嘉宁脸上一沉,停在门口,垂眸道:“这是何意?”

但赵恒在犹豫。之前不能动手,是怕郭伯言出事,动摇军心,但现在战事已平,郭伯言……

郭骁准备的船有两个船篷,一个给两个船夫用,二人交替赶夜船,正月天寒,晚上必须睡在蓬内才熬得住,另一个,自然是他与宋嘉宁住了。

“王爷,王妃有消息了!”

看着那道他日思夜想的身影,郭骁情不自禁放柔了声音:“天府之国。”

福公公激动到忘了回禀,直接跑进来,压低声音禀报道。

昏暗的马车,她瑟缩在角落,娇弱可怜最是动人。

赵恒飞快抹把眼角,扭头看向福公公,昭昭也不哭了,泪眼汪汪地往外看。

宋嘉宁抿唇,胡乱披上斗篷,刚穿好,门帘被郭骁挑开了。她下意识偏头,冷声问:“你要带我去何处?”

“王爷。”福公公第一时间将香囊递了过去。

有人叩门,低声催促。

大红的鲤鱼绣样入眼,赵恒一把抢过香囊,熟悉的针脚,熟悉的鲤鱼图,果然出自她手!

“安安不出来,是等我进去接你?”

“何处得来?”赵恒攥紧香囊问。

宋嘉宁这才扫了眼车门。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只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宋嘉宁转身,悄悄挑开窗帘,窗外暮色四合,远处是旷野,前方,横亘着一条长河,哗哗的水声,为这寒冷的正月晚上更添寂寥。

福公公说了邓六子,再跑出去领人。

“你自己穿,不然我抱你上船。”将厚厚的斗篷塞到她怀里,郭骁摸摸她脑顶,先一步下了车。

赵恒抱着女儿,再次看向手中的香囊。她鱼画的最好,而且最爱画鲤鱼一家,最大的那条是他,被她绣得威风凛凛,第二大的是她,她也知道自己胖,故意把王妃鲤鱼画的胖嘟嘟的……因为是她,赵恒目光就定在了第二条大鲤鱼上,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

看着她倔强的侧脸,郭骁并不生气,能离她这么近,他已经很满足。

忽的,赵恒目光一凝,举起香囊凑到眼前,细细辨认,鲤鱼眼中,居然真的藏了一个小字:

宋嘉宁躲开了,扭着头。

蜀。

夜幕降临,郭骁的马车停在了一处偏僻码头,下车前,郭骁展开一件斗篷,要为宋嘉宁披上:“外面冷。”

“父王,娘呢?”昭昭不喜欢鲤鱼,不喜欢香囊,什么都不喜欢了,哭着推开那个破香囊,继续跟父王要娘亲。

黄昏时分,二十几道人影悄然离开寿王府,再分别从四个城门离京。这是寿王府的暗卫,但暗卫也不是神,只有在王爷下达命令时,暗卫才会奉命行事。王爷王妃在内宅,他们总不能如影随形地盯着,窥探主子隐私。

这个问题,女儿哭着问了不知多少遍,但这一次,赵恒有了答案。

管事摇头,声音坚定道:“一切等王爷决断。”

翌日早朝,寿王赵恒主动请缨,欲带兵伐蜀。

岑嬷嬷看了眼国公府的方向:“夫人那边……”

京城。

管事听闻,同样出了一身冷汗,略作镇定后,管事低声嘱咐道:“稍后我会安排暗卫,日落之后便出城追踪,再派人快马加鞭知会王爷,契丹人北上,必然会经过我大周边境,若速度够快,或许能赶在对方回辽前拦截。王府这边,暂时保密,只称王妃身体不适暂不见客,一切等王爷决断。”

这次大周与辽国交战,起因是宣德帝先发兵欲收复幽云十四州,结果落得个三路大军惨败,故辽军南下时气势汹汹,大周将士心有余悸,初期形势不利于大周。后寿王以亲王身份监军,先鼓舞士气再临危决断,辽军几次惨败几乎都有寿王的功劳,赵恒尚未回京,京城百姓、官员早已对他赞誉有加。

岑嬷嬷只请了前院管事来商量,那可是王爷的心腹。

赵恒出了风头,睿王第一个不高兴了,四个皇子,只剩他与老三争夺储君之位,老三水涨船高,他的名望必然落下去。这种情况下,睿王急于立功,因此早朝上听老三又想带兵去伐蜀,睿王便站不住了,马上出列,争着要去蜀地。契丹铁骑都退兵了,蜀地那二十万贫民百姓组成的叛军还不好对付?如此轻松的立功机会,睿王当然要抢过来。

岑嬷嬷心急如焚,下意识觉得,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包括寿王府的一众奴仆。王妃身边的几个丫鬟都靠得住,至于前院……

他这一搀和,便有点二王争功的意思了,文武大臣们低着头,默默地看热闹。寿王在战场立功之前,臣子们心中难免多看好睿王一些,毕竟寿王有口疾。但今时不同往日,有口疾的寿王顺利治理过黄河,也成功击退了辽兵,立下的功劳一下子超过了一直专管刑狱的睿王,将来江山到底落在谁手,再无人敢轻易站队。

而且,事情闹大了,王妃便是回来,名声也完了,谁不知道王妃生的国色天香?美人被掳,还能全身而退?

龙椅之上,宣德帝看着并排而立的两个儿子,另有思量。

王妃郡主刚被歹人劫持走,双儿就将此事告知了岑嬷嬷,岑嬷嬷与她都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同来伺候王妃,双儿最信任的就是岑嬷嬷。岑嬷嬷是宫里出来的,经历的事情多,但这种大事也是第一次遭遇,当场吓得跌坐在椅子上,急得满头大汗,偏偏想不出一个办法。外面街上藏着契丹人,王府一有动静,对方就会放响箭,无异于王妃郡主的催命符……

契丹是猛虎,蜀地叛军是养野了的羊,南北夹击,宣德帝肯定要先对付猛虎,正月底辽国主动求和,宣德帝松口气的同时,也终于将主要精力转向了蜀地。李顺猖狂竟然擅自称帝,宣德帝恨不得活剥其皮,但如何挽回蜀地百姓的心,彻底消除他们对朝廷的怨愤,却不是武力可以做到的。

寿王府。

宣德帝不想偏心,老三已经立了大功,宣德帝想给老二一个机会,便看着睿王道:“叛军二十万,且占据剑门天险,你可有应对良策?”

郭骁却笑了,笑容狰狞,一字一字摧毁了她所有希望:“就算我死,也不会放了你。”

睿王请缨乃临时起意,哪有想过什么良策,仓促之间,睿王突然记起了当年高祖皇帝讨伐孟氏蜀国时的战略,简单整理下措辞,便昂首挺胸道:“父皇,儿臣欲分兵两路,北路以步骑出凤州,直攻剑门,东路以水军出归州,沿长江西进,最后合兵成都城外,一举攻破成都。”

宋嘉宁脸白如纸,眼泪无声滚落。

他声音洪亮侃侃而谈,传到众臣耳中,较年轻的臣子尤其是文官,纷纷颔首,都觉得睿王此计不错,老点的如枢密使李隆、郭伯言以及宰相李鹤、副相陆峋等,目光都是一变。诚然,睿王这个战策没有问题,当年高祖皇帝就是这么打下孟蜀的,只是……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你走?”郭骁猛地握住她肩膀,逼她坐正,用泛红的眼睛盯着她:“安安,你变聪明了,知道我最怕听到什么,可你别忘了,我宁可让家人悲痛也要假死,全都是为了你!你说,我废了这么大的劲儿得到你,我可能回头吗?”

李隆暗暗观察龙椅上的帝王。

“我没见过父亲哭,但他很少笑了,前年看着好像还是三十出头,去年下来,父亲明显老了,与茂哥儿说话时,说着说着父亲的眼神就变了,仿佛透过茂哥儿,看到了别的人。还有端慧,她搬去公主府了,自进去,便再也没有出过门……”

宣德帝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不轻不重地嗯了声,目光转向最先开口的老三:“寿王说说。”

郭骁心头猛缩。

睿王心里一突,难道他说错了?

宋嘉宁后脑对他,声音轻似梦呓:“大哥,你可知道,去年你的死讯传到京城,祖母花白的头发,哭得全白了?”

赵恒看眼睿王,从容道:“儿臣听闻,高载退守梓州,李顺主力攻之,蜀南兵力松散。故,可派两万水军,沿江入蜀,主抚民招安,避免兵戈。儿臣愿率大军,攻剑门,入蜀之后,重惩叛军将领,宽待蜀地百姓,从而安民心,广父皇仁厚。”

一直因为抗拒而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这辈子第一次,宋嘉宁主动抱住了男人的腰,脑袋也乖顺地搭在他肩头,似有眷恋。她这样,轮到郭骁僵硬了身体,难以置信地看向怀里抢来的女人。

同样是分兵两路,睿王说的简单,赵恒却具体到了两路战策,包括如何善后。

听着连续的车轮滚动声,宋嘉宁害怕,怕她被郭骁带走后,就再也见不到家中的儿女,见不到尚未归来的王爷。

宣德帝笑了,一笑老三口疾又有了好转,能说六个字了,二笑老三想的深远。老二应该只想立功,老三可是早就把蜀地百姓放在心上了,去年便多次劝他免了蜀地的博买务与赋税。事实摆在眼前,宣德帝承认他先前确有疏忽,已经犯了一次错,酿成蜀地造反的大祸,这一次,宣德帝下定决心,一定要彻底解决蜀地的隐患。

宋嘉宁刚刚冒出来的一点希望,彻底断绝。

“睿王、寿王各有对策,宰相,你怎么看?”宣德帝笑着问李鹤。

郭骁轻笑,睁开眼睛,对着车窗道:“我不强迫你,如何与你在一起?”

皇上明显中意寿王,李鹤又不是瞎子,当即出列道:“蜀地祸乱,由亲王出面镇压,最能彰显朝廷对蜀地百姓的看重,两位殿下不畏剑门天险皆愿出征,乃皇上之幸、万民之幸,只是,寿王殿下刚率兵击退辽兵,若派殿下伐蜀,叛军必然心生畏惧,先挫了对方锐气,扬朝廷之威。”

“你真喜欢我,就不该强迫我。”宋嘉宁犹抱一丝希望道。

看似两个王爷都夸了,但终究是做了选择。

如果不是兄妹名分挡着他,早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了,哪里会给赵恒机会。

赵恒面不改色,睿王却暗暗在心里记了李鹤一笔,等着吧,迟早他要换掉这个宰相。

郭骁受不了她这么说,重新将人抱到怀中,闭着眼睛苦涩道:“安安,我从来没有恨你,我……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早在父亲接你回家,早在我拿紫薯球逗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只是你成了我妹妹,我,不敢表现出来。”

既然宰相推荐寿王,宣德帝没再犹豫,下旨封寿王赵恒为西川行营前军兵马都部署。

宋嘉宁笑了,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郭骁,是你先恨我的,恨我与母亲嫁到了郭家,恨我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恨我得了王爷青睐当了王妃。你活着,要我心神不宁,你死了,还要活过来继续折磨我……我也想问问你,我哪里对不起你吗?”

赵恒领命。

“你就这么恨我?”郭骁握拳问。

接下来是带兵的将领,宣德帝一一扫过郭伯言、李隆等人,无声沉吟。郭伯言目视前方,余光却能看见寿王青松般的高挑身影,心中百转千回。在郭伯言看来,寿王乃深藏不露、韬光养晦的高人,就算要立功表现,击退辽兵的战功已经够大了,回京后理应谦逊行事摆低姿态,免得被皇上猜忌。

宋嘉宁被迫仰着脖子,眼中有泪,却不肯掉,憎恶地盯着他道:“我想回京,我不想死,但如果你敢碰我,你碰我嘴,我就残了这张嘴,你碰我脸,我就毁了这张脸,你碰我的人,我就毁了这一身皮肉,直到你一眼都不想再见到我,直到碰我一下,你自己都恶心。”

可寿王没有,寿王竟然在回京第二日,便急着去伐蜀,急功近利,仿佛变了一个人。

“松开!”郭骁一把掐住她下巴,逼她松开牙。

郭伯言不得不多想。寿王绝不是蠢人,他伐蜀不是为了立功,而且,女儿失踪已有两月,寿王现在最迫切的是寻回女儿,不着急暗中搜寻,却冒着被皇上猜忌被睿王提防的危险去蜀地……莫非,女儿在蜀地?

她正好撞到了他鼻子,郭骁吸着气后退,一抬眼,竟见她贝齿咬唇,目光阴狠地盯着他,郭骁再往下看,就见她嘴唇已被咬破,血从唇中冒出……

郭伯言浑身直冒冷汗。辽国直到战败都没有祭出女儿,可见女儿不是被契丹人掳走,不是契丹人,又熟悉国公府、寿王府的情况,郭伯言几乎能够断定此事乃他的孽子郭骁所为了。女儿在蜀地,也就是说,儿子在蜀地,难道蜀人造反,与儿子有关?

“我假死,是为了今日,是为了带你走。”食指抚摸她娇嫩脸庞,看着她红润饱满的嘴唇,郭骁压抑了数年的欲望突然宣泄出来,猛地箍紧她,低头就去亲。宋嘉宁发疯似的挣扎,推他肩膀推不开,手也被他死死攥住,混乱中,感觉他唇撞到她脸,宋嘉宁心底绷紧的弦嘭地断了,凭着本能一头撞到了他脑袋上!

郭伯言嘴唇颤动,几番犹豫要主动请缨,最终还是压下了那股焦躁与冲动。

宋嘉宁紧紧抿着唇。

他不能去,寿王城府极深,他能想到儿子,曾经警告他管教儿子的寿王,可能也猜到了,这时候他跟着去蜀地,王爷会不会误会他想暗中帮儿子,甚至与儿子一起背叛朝廷?

郭骁别过她脸,逼她看他,然后一字一句道:“出征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假死脱身,但我计划的是在战场上,谁料辽国偷袭粮草。那场大火,我无能为力,粮草被烧,东路军大败,都与我郭骁无关,我问心无愧。”

念头一起,郭伯言紧紧抿住嘴唇。他不能去,便是寿王抓到儿子杀了儿子,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否则国公府一大家子,都要成为皇族的眼中钉。

宋嘉宁扭头,面无表情。

然他不去,寿王怀恨伐蜀,儿子……这一刻,郭伯言什么都听不见了,听不见皇上选了谁担任寿王的大将,听不见是谁在领旨,也因此,没有察觉赵恒投过来的隐晦目光。

郭骁攥紧她手,冷声问:“你以为我投靠了辽国?”

赵恒确实在猜忌郭伯言,但郭伯言保持沉默,赵恒便暂且压下了那份猜忌,当务之急,是救她。

“放我下去,我就当今日从未见过你。”宋嘉宁仰头与他对视,目光沉寂,如看一个死人,“你放了我,随便你为辽国做什么,我都不会告诉父亲祖母,就让他们相信,国公府的世子爷,是在抗击辽国时英勇阵亡的。”

三日后赵恒就要动身,这三天,除了进宫议事,赵恒剩余的时间都在陪伴昭昭与祐哥儿。祐哥儿小,抱抱逗逗男娃就高兴了,咿呀咿呀地跟父王说话,被人劫持又丢了娘亲的昭昭却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几岁,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小郡主。

“我想要你,你早清楚。”迎着她眼中的恨,郭骁低声道。

“父王,娘没戴斗篷,你多带几件,给娘亲穿,外面冷。”用过晚饭,祐哥儿睡着了,昭昭还不想睡,靠在父王怀里想娘亲。明天父王就要去找娘亲了,昭昭一点都不想哭,只希望父王快点救娘亲回来,让娘亲穿得暖暖的回来。

郭骁体内肆虐的渴望,也在她冰冷憎恨的目光中,暂且得以压制,与此同时,心底涌起一丝自嘲。他在期待什么?他早就知道,她心里没有他,她不会高兴与他这般重逢,他要做的,是留她在身边,慢慢哄好她。

女儿懂事地叫人心疼,赵恒疼女儿,也疼远隔千里的她,抱紧女儿,低低嗯了声。

可宋嘉宁心中没有喜。得知郭骁死讯,她为他落过泪,因为她与郭家众人几年的亲情,因为两人之间有过一段兄妹缘分,但郭骁活了,他又来纠缠她,又来抢她,要将她从王爷身边带走,第一次,宋嘉宁对郭骁涌出了疯狂的恨!

昭昭继续嘱咐父皇如何照顾娘亲,赵恒静静地听,等女儿说够了,说困了,他才亲亲女儿脑顶,低声道:“父王不在家,昭昭要帮父王,照顾弟弟,等父王回来,再疼昭昭。”

宋嘉宁先是震惊,震惊到不敢相信郭骁还活着,明明都下葬了,母亲太夫人弟弟都哭得肝肠寸断,而那个应该躺在棺木中的男人,居然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她难以置信,郭骁目不转睛,希望在她脸上看到为他还活着而露出的喜意,哪怕是一丝丝。

昭昭迷迷糊糊地答应,闭上眼睛前,还没忘了强调道:“娘也回来。”她好想娘亲。

真的是郭骁,真的是他!

赵恒瞬间湿了眼角。

郭骁看着她,看着她惊骇的杏眼,然后一点一点卸了脸上的面具,露出属于国公府世子的冷峻脸庞,因为许久不见天日,那张脸呈现一种鬼魅的苍白,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爆发出灼人的炽热,如一匹狼,在看已经到了嘴边的猎物。

蜀地,成都城。

浑身僵硬,宋嘉宁慢慢地抬头。

宋嘉宁入住郭骁府邸的第二日,郭骁便领了六个女子过来,叫她挑两个当丫鬟。粗使丫鬟早就安排了,现在挑的,是近身伺候宋嘉宁的。

熟悉的阴寒语气,熟悉的声音,宋嘉宁……如遭雷击。

宋嘉宁意兴阑珊,但郭骁执意给她,她只能接受,否则就要一直被他纠缠。

“你有选择吗?”郭骁再不耐烦,一把将她拽下车抱到怀里,转身便跳上了对面的马车,到了车中,依然不肯松手。宋嘉宁终于意识到不对,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娇小的女人,鲜活的女人,郭骁只箍着她腰,任由她打任由她骂,直到宋嘉宁没了力气,他才压住她背将人搂到怀里,埋首在她耳边,声音沙哑:“安安,是我。”

全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眉眼肤色,都是贫苦人家出来的,带着苦相。若是在国公府,郭骁定会准备调教好的丫鬟给宋嘉宁,可两人在蜀地隐姓埋名,身边人越没见识越好,换成读过书认识字的,容易惹麻烦。

宋嘉宁却犹豫了,皱眉问他:“我凭什么信你?”

宋嘉宁只看了一遍,挑了两个合眼缘的,一个自称五娘,一个叫珠儿,郭骁让宋嘉宁改名字,宋嘉宁没那个心思,就用二女的原名。接下来几日,郭骁似乎有大事要忙,每日只回府陪她用用晚饭,暂且没有做什么。他回来,宋嘉宁提心吊胆,他出府,宋嘉宁便放松了些。

郭骁看着她苍白的脸道:“我的人会继续赶车北上,入夜在一座县城投宿,翌日刘喜醒来,自会发现郡主在他身边。”

这日早起梳妆,宋嘉宁呆呆地坐着,身后帮她梳头的五娘突然轻轻道:“姑娘仙子一样,为何每日愁眉不展?”枢密使大人魁梧健硕,一表人才,女子都该以能服侍大人为荣吧?

宋嘉宁笑了,边哭边笑,抱起睡着的女儿亲了又亲,最后在郭骁的催促下,缓缓将女儿放到刘喜身边,只是下车之前,宋嘉宁突然想起一事,垂眸问站在车前的男人:“你,准备如何处置我女儿?”

宋嘉宁苦笑,什么都没说。

郭骁点头。

五娘尴尬地吐吐舌头,继续梳头了。

“你,你同意了?”宋嘉宁不敢相信地问。

镜子中的丫鬟瘦瘦小小的,但忙碌起来好像很快活,宋嘉宁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是哪里人?怎么做了丫鬟?”

宋嘉宁怔住,再看女儿,果然慢慢闭上了眼睛。郭骁将睡着的昭昭塞给她,命她不许哭闹,他跳下马车,没过多久,一辆马车从村子里迅速赶来,最后停在了王府马车旁边。车中跳下两个与郭骁一般魁梧的男人,郭骁挑开帘子,指着对面的马车让宋嘉宁选择:“我可以带你去辽国,也可以带你女儿,你自己选。”

美若天仙的姑娘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五娘受宠若惊,难掩激动地道:“我是江原人,家里闹灾荒,我爹背着我娘把我卖进了窑子,幸好我刚进去,皇上就攻破了江原城,救了我们这些可怜人……皇上赏了我们几个给大人,大人收留我们当丫鬟,就等着伺候您呢。”

“蒙汗药。”郭骁盯着她道。

原来也是个苦命人。

“你放了她!”宋嘉宁看见了,猛地扑过来,使劲儿拉扯男人手臂,要夺回女儿。

宋嘉宁不由怜惜,蜀地这些百姓,真的受苦了,吴三娘、阿茶好像也是祖籍江原……

郭骁抱着昭昭去扣刘喜脉搏,然后趁宋嘉宁不注意,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紧紧捂住昭昭口鼻。

想到吴三娘,宋嘉宁突然心中一动,仔细打量身后的丫鬟,竟越看越有吴三娘的影子!

刘喜用药过多,意识渐渐涣散,彻底昏死之前,依然愧疚地看着小郡主。

看出五娘与吴三娘有些相像后,宋嘉宁心底就无法平静了。她在蜀地一个熟人都没有,如果五娘真与吴三娘是亲戚,她便可能通过吴三娘来拉拢五娘。机会越渺茫,就要越谨慎,因此宋嘉宁努力维持之前百无聊赖的样子,打听完五娘的家世,然后随意地又询问另一个丫鬟珠儿。

郭骁目光犀利地盯着刘喜,确保刘喜没有耍花样借磕头吐出蒙汗药。

简单地聊聊,接下来一整天,宋嘉宁都一个人待在内室,或看书或刺绣,没再搭理任何人。

宋嘉宁泣不成声。

黄昏时分,郭骁回府,进屋去看宋嘉宁前,他先在院子里听五娘、珠儿回禀今日宋嘉宁的举动,得知她终于肯开口了,虽然只是与两个丫鬟简单聊了几句,郭骁依然欣慰。她能接受新的丫鬟,慢慢地,也会接受新的男人。

宋嘉宁连声哀求男人别伤害女儿,刘喜看在眼里,知道无路可走,当即仰头,将半包蒙汗药都倒入口中。吃完了,他朝宋嘉宁跪了下去,叩首道:“刘喜无能,没能保护好王爷王妃,待王妃郡主平安归来,刘喜再以死谢罪。”

“贪官横行,民不聊生,似五娘等被父母卖了换粮食的,蜀地不胜枚举。”既然她感兴趣二女的来历,郭骁就与她聊这个,也是试图让她站在蜀地起义军这边。

昭昭害怕地往娘亲那边看。

人在他的府邸,宋嘉宁怕他,便是有心反驳也不敢说半个字,低着头算是默认。

“蒙汗药,够你睡到明早。”郭骁匕首对准昭昭脖子,直接威胁道。

郭骁想听她说话,看眼她手中的刺绣,轻声问道:“又在绣什么?”目光又回到了她脸上。二月了,蜀地没京城那么冷,他为她准备了几箱子的衣裳,她无心打扮,但只是一件青色小衫儿,穿在她身上也成了亭亭碧叶,她便是灵动娇艳的花骨朵,脸庞细嫩地叫人想凑近了闻闻,亲亲。

刘喜捡起纸包,展开,是半包白色粉末。

郭骁喉结动了动。

“吃了。”郭骁将一包黄纸丢给他。

宋嘉宁没听见声音,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时刻刻提着心吊着胆,就像现在,宋嘉宁忍不住偷偷攥紧手里的针,防着他逼迫。

刘喜迅速挑帘而入,先观察王妃郡主的情形。

“枕套。”宋嘉宁垂眸说,怕刺激他,她连给昭昭、祐哥儿绣东西都不敢了。

马车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郭骁命刘喜将车停到一个小村庄外,然后重新夺回昭昭,在宋嘉宁紧张的注视下,叫刘喜进来。

那枕套上绣的是海棠花,没有任何叫人联想到赵恒爷仨的东西,郭骁还算满意,哑声商量道:“有空给我绣个香囊?”她胆小,战战兢兢的他不忍心再吓唬她,但总要得点好处,宽慰他求而不得的躁动。

车外刘喜仰头,眼睛酸涩,车内郭骁攥拳,醋意滔天。

郭骁能看出她的提防,宋嘉宁也听得出他话中的交换,抿抿唇,点头应了。

宋嘉宁微微偏头,视线在他膝盖打个转,又默默收了回来,继续道:“若王爷不弃,我愿再做他妻。”

郭骁追问道:“何时能绣好?”必须有个日子,免得她故意拖延。

“闭嘴。”郭骁寒声道。

宋嘉宁扫眼他衣摆,沉默会儿道:“你若急用,我一日就能绣好,若是慢慢绣,要三五日吧。”

宋嘉宁哭过了,怕过了,现在女儿在怀,小小的需要她保护,宋嘉宁反而异常平静,低声嘱咐刘喜道:“我们这一去,生死难料,公公若见到王爷,请代我转告王爷,就说这辈子我能遇见他,能嫁给他,值了,若有来生,若王爷不嫌弃,我……”

郭骁目光变了变,看着她轻轻颤动的浓密睫毛,郭骁突然笑了,当面拆穿了她的小心机:“我若心疼你,就该让你慢慢绣,是不是?”换成赵恒跟她要香囊,她肯定会废寝忘食地赶工吧?什么快绣慢绣,不过是不想而已。

“王妃!”门帘外传来刘喜苦涩的声音。

他眼睛太毒,宋嘉宁无法否认,努力镇定地道:“那我明日给你。”

如果王爷有办法救她,她与女儿一起活着,如果王爷没办法,那她会与女儿一块死,总之,她不会丢下女儿。

“不用,你慢慢绣,别让我等太久便可。”郭骁意味深长地道,然后在宋嘉宁复杂的目光中,先去了堂屋。

他不肯换,宋嘉宁看看女儿,良久,她轻轻道:“那你连我一起带走吧。”

宋嘉宁放下绣了一点的枕套,藏好针出去了,饭桌上郭骁照旧殷勤为她夹菜,宋嘉宁明明没有胃口,却硬逼着自己吃了他夹过来的所有菜,只希望他心情好了,别兽性大发。

“中原有句话,女人如衣服,王妃莫要高估你在寿王心中的份量。王妃死了,寿王可以再娶一个,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却只有眼前一个。”郭骁讽刺地道,什么情深,一个皇子,怎么可能一直独宠她,不过是这几年京城多风雨,寿王没有闲情逸致罢了。

饭后郭骁走了,当晚珠儿守夜。

到底太小,昭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宋嘉宁横抱着女儿,摸着女儿蹙着的小眉头,宋嘉宁头也不回地与身后的男人商量:“我十四岁嫁给王爷,五年来,王爷身边只有我一人,满京城都是知道王爷对我宠爱有加,你们用我威胁王爷,与用昭昭一样。再者,昭昭只是个孩子,路上会哭会闹,肯定会给你们添麻烦,如果你答应让我换回女儿,我保证会乖乖随你们去辽国,绝不哭闹。”

宋嘉宁默默地等着,第二天郭骁回来继续有惊无险,到了夜里,轮到五娘守夜了,睡在外间。夜深人静,宋嘉宁披上夹袄,摸黑走到外间,黑漆漆的,勉强能看到榻上五娘朦胧的身影。宋嘉宁慢慢挪步过去,看眼窗外,她紧张地抬起手,一边准备着捂五娘嘴,一边轻声唤人。

昭昭趴在娘亲怀里,只要娘亲在,她就不怕了。

五娘睡得沉,宋嘉宁喊了好几声,她才醒,大概是宋嘉宁唤的轻柔,大半夜的发现有个人站在她身前,五娘竟然没怎么害怕,迷迷糊糊地就要坐起来:“姑娘?”

宋嘉宁贴着女儿湿哒哒的脸,良久才道:“父王就快回来了,昭昭很快就能见到父王了。”她一定会保护好女儿的。

宋嘉宁“嘘”了声,示意五娘随她去内室,再命五娘坐在床上,她掩好纱帐,做贼一般。

是的话,她就不哭了,她好想父王,让父王帮她打坏人。

准备好了,宋嘉宁握住五娘的手,窃窃私语道:“五娘,我有件事问你,不管你听到什么,咱们都悄悄的,别传出去好吗?”

宋嘉宁立即抱着女儿缩到马车角落,背对郭骁而坐,低头亲女儿脑顶,用她娇小的身子,彻底将女儿遮挡。昭昭抽抽搭搭的,小手紧紧抱着娘亲,抽搭够了,昭昭偷偷歪头,瞅瞅坏人,然后小声问娘亲:“娘,他要带我去见父王吗?”

五娘茫然地点头。

“娘……”昭昭哇的一声就哭了,可怜巴巴的哭,声音没有传出去。

宋嘉宁看得出来,五娘单纯简单,这也是她敢这般试探的主要原因,便直接问道:“你家中可有姐妹?”

郭骁迟疑片刻,终于松开了捂着昭昭嘴的手。

五娘其实还有点困的,但听到此话,十五岁的小姑娘顿时就不困了,低下脑袋,落寞地道:“我有四个姐姐,大姐二姐小时候染病死了,三姐嫁的远,前年跟姐夫逃荒去了,再也没有音讯,四姐……”

“我保证昭昭不哭,让我抱会儿她行吗?”马车出城不久,宋嘉宁一手撑着身体,微微仰头,低声哀求道。她垂着眼帘,细细密密的睫毛早已被泪水打湿,脸庞苍白,如最娇嫩的白色牡丹,只是这样一个认命的神色,便叫人心生怜惜。

说到最后,突然哽咽起来,她的四姐出去挖野菜,被人拖到山里害死了,至今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马车从北城门出城,然后按照郭骁的吩咐,一路向北。

“别哭别哭,没事的。”明明与她无关,宋嘉宁却跟着心酸,将瘦小的五娘搂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背安抚。等五娘渐渐平复下来,宋嘉宁才低低地问:“五娘,你姐姐是不是有个女儿叫阿茶,今年虚七岁?”

马车终于绕到了正门,经过的下人们看到是刘喜公公赶车,只有好奇,没有怀疑。刘喜倒是想暗示什么,但想到契丹人要求的日落之前不得追杀的条件,他此时说与不说,并无区别。

五娘抽搭着嗯了声,过了会儿猛地反应过来,立即坐正,难以置信地看着黑暗中的宋嘉宁:“你……”

她在哭,昭昭黑白分明的杏眼也在下着雨,宋嘉宁一心安慰女儿,没有察觉,男人正闭着眼睛,深深闻她发间的清香,钳制她的左手更是一会儿展开一会儿握拳,好像在犹豫做什么似的,而那掌心的位置,正是对着她。

宋嘉宁及时捂住她嘴,用更低的声音道:“我告诉你你姐姐的下落,你答应替我保密,不得再对任何人泄露你我的关系,包括枢密使大人,包括大蜀的皇上,行吗?”

宋嘉宁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圈着她腰的铁臂,只轻轻地唤女儿:“昭昭,昭昭……”

五娘想都不想便松开宋嘉宁跪了下去,对天发誓道:“只要能与姐姐团聚,我这辈子就是姑娘的人,姑娘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死不足惜!”爹娘姐姐们都死了,三姐与外甥女是她在世上仅存的亲人,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五娘也想跟三姐在一起!

耳边传来狠辣无情的警告,宋嘉宁捂住嘴,哭着朝双儿摇头。双儿绝望地停下,宋嘉宁死死地看着儿子,忽的有人拽住窗帘狠狠放下,紧接着肩膀上传来一股大力,按着她朝男人怀里跌去!宋嘉宁试图挣扎,但男人手臂坚硬如铁,宋嘉宁只能被他钳制住腰,歪着身子,面前就是被男人捂住嘴的女儿。

宋嘉宁深深地松了口气,至少,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

“她再跟一步,我就杀了郡主。”

为了避免将来五娘从郭骁口中得知她的寿王妃身份临时变卦反水,宋嘉宁先向五娘坦诚了身份,但并没有揭穿郭骁的。如果在起义军与朝廷中间,五娘肯定选择救了她清白的起义军,但得知宋嘉宁与寿王救了她的亲姐姐,得知寿王曾经屡次为蜀地百姓求情,五娘一点顾忌都没有了,甚至嫉恶如仇地要帮宋嘉宁逃离魔爪。以前她敬枢密使大人是个英雄,谁想到也是个强夺良家女子的恶霸?

宋嘉宁手一抖,重新趴到窗前,哽咽着看外面的儿子。马车动了,双儿抱着祐哥儿追在旁边,祐哥儿不安分地挣扎,对着窗里的娘亲嚎啕大哭。

“你觉得,咱们能逃走吗?”确定了五娘对她的忠心,宋嘉宁马上问道。

“放下。”郭骁坐到她身边,冷冷地道。

五娘却为难了,低声解释道:“大人身边有两个心腹侍卫,一个叫长风,一个叫阿四。长风贴身保护大人,寸步不离,阿四……大人派了阿四专门看护后院,有他在,咱们根本逃不了。”

宋嘉宁紧紧地盯着女儿,手还掀着窗帘。

宋嘉宁愁眉紧锁。长风与阿四,应该就是跟随郭骁进京劫持她的那二人,想来也知道郭骁与她的身份。她都被他掳到蜀地了,郭骁竟然专门留了一个心腹侍卫看着她,足见对她有多提防。她与五娘都是弱女子,如何能逃脱?

话未说完,马车忽的一晃,却是歹人抱着昭昭上了车。

“您别急,咱们慢慢想办法。”宋嘉宁忧心忡忡,五娘却没那么绝望,主要是她不知道郭骁的真正身份,也没领教过郭骁的种种手段,只把郭骁当平民出身的起义军将领看了。冥思苦想半晌,五娘灵机一动:“姑娘,我看阿四像个好人,如果他知道您的身份,会不会也帮咱们?”

双儿抱着懵懂的祐哥儿,泪流满面。祐哥儿一直在好奇地盯着陌生人,直到看不见娘亲了,才哼唧了起来,宋嘉宁听到声音,挑开窗帘,看到儿子,宋嘉宁哭着嘱咐双儿:“好好照顾祐哥儿,等王爷回来……”

宋嘉宁苦笑:“他知道,我就是他陪大人抓回来的。”

郭骁再次警告刘喜、双儿:“日落之前,若王府走出任何一人,就等着替郡主收尸罢。”

五娘听了,突然很生气,愤愤道:“原来他也是坏人,我真看错他了,还想哄我帮他补衣裳,做梦去吧!”

刘喜攥紧拳头,狠狠地盯着郭骁,沉着脸坐回车前面。

小姑娘气鼓鼓的,宋嘉宁却听出了别的意思,奇道:“阿四让你给他补衣裳?你们认识?”

宋嘉宁毫不犹豫地上了车,女儿在他手里,如果可以,她宁可跟随歹人一同去辽国,至少陪女儿作伴,免得女儿孤苦伶仃连娘亲都没有。

五娘哼道:“不认识,就前天他来后院传话,我看见他衣裳破了道口子,提醒他了,他盯着我看了会儿,问我会不会针线,我说会,他就让我帮他补,我都补一半了,明天就重新拆了去。”

郭骁淡笑,只看宋嘉宁。

“别拆……”宋嘉宁下意识地阻拦。

刘喜听了,立即跳了下来,挡在王妃身前质问道:“你劫持郡主,为何要王妃上车?”

五娘纳闷了,仰头问:“他欺负您,您还想让他占咱们便宜?”

郭骁再让宋嘉宁将祐哥儿交给双儿,逼宋嘉宁上马车。

一副小孩子语气,根本没看出阿四可能有别的心思。

小郡主在他手里,刘喜不得不听。

身陷囹圄,宋嘉宁却被五娘的单纯逗笑了,摸摸小姑娘脑袋,宋嘉宁凑到五娘耳边,轻声细语地指点迷津。不管能不能成功,目前,她想逃出郭骁的掌控,只有这一条路能闯。

很快,双儿领了一辆马车过来,马车停下,双儿命车夫与周围的丫鬟太监都退到前院,确定人都走了,郭骁挟持着昭昭一步步走向马车。到了车前,郭骁示意刘喜坐到车前头,充当车夫。

翌日黄昏,五娘将缝补好的男人袍子还给了阿四,晚上趁珠儿去泼洗脚水了,五娘嘟着嘴告状道:“阿四越来越坏了,我还他衣服,他偷偷摸我手!”

郭骁无动于衷,视线投向假山之外,仿佛根本不考虑宋嘉宁的提议。

宋嘉宁皱眉,她叫五娘对阿四好,是希望阿四能动真心,如果阿四是个喜欢动手动脚的轻浮男人,五娘与他来往,岂不是有危险?宋嘉宁虽然急于逃走,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五娘跳进火坑,当即便嘱咐五娘先与阿四保持距离,她再想想别的办法。

宋嘉宁只哀求地望着歹人。

于是五娘躲了阿四两日,第三日傍晚,五娘又跑来跟宋嘉宁告状,不过这次五娘美滋滋的,因为阿四为那日摸她手道歉了,还送了她一支桃花簪子赔罪。

“王妃不可!”刘喜转过来劝她。

宋嘉宁接过桃花簪,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但雕工细致,她这个王妃见了都喜欢。

“昭昭还小,不懂事,路上容易哭闹,求你放了她,我跟你走,行不行?”宋嘉宁哭着道,宁愿自己代替女儿受苦,等到女儿安全了,她再以死殉节,绝不拖累王爷抵御辽兵。

摸着手中的桃花簪,宋嘉宁心跳越来越快,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安排五娘给她,就是要帮她回到王爷身边吧?

刘喜稍微松了口气,宋嘉宁却没有任何放松,泪眼婆娑地望着被挟持的女儿,儿子女儿,都是她的命啊。

有了希望,宋嘉宁更谨慎了,一边暗暗观察五娘与阿四的进展,一边等待逃脱的机会。

宋嘉宁刚要哀求歹人放了她女儿,惊见对方看向了她怀里的祐哥儿,宋嘉宁本能地捂住儿子脑袋偏转身体。她绝望害怕,郭骁却贪婪地收进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刘喜挡住宋嘉宁,郭骁才遗憾道:“王妃不必多虑,公子太小,路上看押不便,郡主刚刚好。”

朝廷二月底派遣寿王赵恒带领十万禁军前去镇压蜀地叛乱,三月初,郭骁留在京城的眼线也派暗哨将此战报火速传到了蜀地,暗哨同时带来的,还有大军再过十日便可抵达剑门关的消息。

双儿六神无主地跑去安排。

自封蜀帝的李顺一下子就慌了,他虽在蜀地,却也听说了寿王击败辽国铁骑的事迹,连契丹人都打不过寿王,他手下这二十万平民百姓组成的大军,能抵抗从各地千挑百选进京且训练有速的精锐禁军吗?

他暗中使劲儿,昭昭难受得扭动身子,宋嘉宁见了,什么部署都抛到了脑后,只想女儿好好的,立即朝双儿喝道:“快去,都听他的!”

“三弟,咱们该怎么办?”一着急,李顺忘了自己的皇帝身份,又在朝堂上与郭骁兄弟相称了。

郭骁笑了,牵动唇上浓密的短须,目光则投向抱着祐哥儿站在刘喜身侧的宋嘉宁:“我会带郡主去边疆,到了那边,郡主是死是活,要看寿王的意思,但在我逃脱之前,郡主的命,在我手上。怎么样,王妃是想你的丫鬟暗中部署,还是叫她乖乖安排马车?”

郭骁早就料到朝廷会有发兵一日,面上没有一丝惊慌,走到大殿中央,郭骁仰头,朗声道:“皇上无需担忧,剑门一带连山绝险,层峦叠嶂,周军要入蜀,只能经由剑门关。剑门关占据天险,两侧乃悬崖峭壁,前后山道只能容两三人并行,周军难以大举进攻,皇上只需派遣五千精兵,便可将周军挡在剑门之外。周军远道而来,久攻不下,必退。”

“说的好听,就算我们不追杀你,郡主落在你们手上,还能安然无恙?”刘喜冷声问。

此言一出,那些新封不久的蜀国臣子们便有人颔首赞同,但也有不信的,其中就包括赤金龙椅上的皇帝李顺,愁眉紧锁道:“倘若剑门关真那么厉害,当年高祖皇帝为何能攻破孟蜀?”他相信剑门能阻挡朝廷大军一段时间,叫朝廷吃点苦头,可有孟蜀的前车之鉴,剑门被破还是早晚的事啊。

郭骁指定双儿去安排一辆马车过来,然后将车夫以及外面的下人都打发走,未免双儿暗中通知王府的侍卫,郭骁沉声警告道:“我的同族已经埋伏在这条街四周,今日日落之前,若有任何人离开王府一步,我的同族便会放出响箭,届时我逃脱不了王府侍卫追杀,便索性要郡主与我赔命。”

郭骁生在将门之家,高祖皇帝统一中原的大小战事他都有所耳闻,甚至有些战事还被父亲拿来当功课教导他,故郭骁当然知道那一战,从容解释道:“当初孟蜀败,乃因孟蜀君臣沉湎享乐疏于练兵,将士久不经战,突然面临敌军攻袭,自乱阵脚,剑门、水路降兵无数,里应外合,周军才得以长驱直入。”

看到郭骁劫持昭昭的,除了宋嘉宁,只有跟到假山这边的刘喜与双儿,外面伺候的下人,都被假山挡住了。

李顺听了,更不放心了,孟蜀皇帝是几代的皇家传承,底下都出了降兵,他一个平民老百姓,真王爷来打他了,那些守将更要背叛他了吧?

“你去准备马车,保我顺顺利利离开京城,敢传出去半点风声,或是派人追杀,我立即要了她的命。”似是为了证明他的心狠手辣,郭骁微微抬高手臂,匕首刀尖儿眼瞅着就要碰到昭昭细嫩的脖子。

二十出头的新皇帝,一路旗开得胜之时还有几分威严气势,这会儿浑身冒汗地坐在龙椅上,眼巴巴地看着下面的枢密使大人,俨然又变成了曾经的乡野村夫,完全指望他的结拜三弟了。

昭昭泪眼汪汪地望着娘亲。

郭骁看多了李顺的窝囊样,见怪不怪,沉思片刻,郭骁抱拳请缨道:“皇上若信得过,臣愿带兵五千前去镇守剑门,保证皇上高枕无忧!”剑门乃入蜀门户,一旦剑门失守,蜀地这批守将还真不是朝廷禁军的对手,剑门如此重要,郭骁也不放心安排旁人去守。

宋嘉宁心头猛缩,绝望地看向被对方挟持的女儿。

李顺这辈子最信任的除了死去的姐夫,跟着便是郭骁了,一听助他登上帝位的大军师、大将军要去守剑门,李顺终于不怕了,高兴道:“好,好,三弟去我……朕最放心,五千太少,朕给你一万……”

原来是契丹人!

“不必,臣去守剑门,皇上继续带人围攻梓州,一旦皇上攻克梓州,请即刻派人将梓州守将高载的人头送去剑门,臣好请寿王蹴鞠。”大殿之上,郭骁轻蔑地道,他如此笃定,李顺与其他蜀臣越发安心了,全都为他们的枢密使大人喝彩。

郭骁冷笑,垂下眼帘,哑声道:“寿王杀了我无数族人,今日我劫走他的孩子,战场相见,看他如何抉择。”

当晚,李顺为郭骁摆了酒席,与一群无能之辈饮酒,郭骁毫无兴致,喝了几碗便佯装喝醉,然后乘着夜色,马不停蹄地回府。初春的蜀地晚风清凉,带着若隐若无的桃花香,马车中,郭骁闭着眼睛,没喝多少酒,胸口却渐渐窜起了一道火。

“你到底是什么人?”刘喜防备地盯着歹人问。

赵恒为何要来蜀地?是猜到他抢了她来蜀地,还是,单纯的想建功立业?

昭昭哭着点脑袋。

但无论哪样,他都不会叫赵恒得逞,都不会叫赵恒再夺走她。

求完了,宋嘉宁颤抖着安抚女儿:“昭昭别怕,娘在这儿呢,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马车停了,郭骁倏地睁开眼睛,没等车夫帮忙挑开帘子,郭骁便一跃而下,大步前往府邸后院,月色之下,男人背光而行,眼中却如黑夜中的狼眸,泛着幽幽的光。

宋嘉宁根本没有细看歹人容貌,手里抱着儿子,眼睛紧紧盯着哭成泪人的女儿以及随时可能会伤到女儿的那把匕首。惊骇恐惧,宋嘉宁语无伦次地求道:“你,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放了我女儿,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后院,宋嘉宁已经睡下了,每逢郭骁晚归,她都会早早落灯,免得郭骁回府后见她这边亮着又过来,徒增危险。但宋嘉宁还没睡熟,忽的听到院中有动静,宋嘉宁猛地惊醒,下意识抓紧被子。

“闭嘴,再敢说一个字,我要她的命。”郭骁刻意放粗声音,一手捂着昭昭嘴,一手拿着匕首,对准了昭昭脖子,一双幽深的眼睛,直接越过刘喜,落在了她身上。阔别一年,他经历了那么多,她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柔那么怯,一吓唬就掉眼泪。

“大人……”

其实宋嘉宁知道,女儿肯定不会出来,小丫头聪明着呢,所以宋嘉宁说完不久,就准备抱儿子过去,可就在她抬脚之前,几步之外的山洞,突然闪出来一个魁梧的壮实男人!宋嘉宁吓得花容失色,刘喜早已挡到她前头,厉声道:“你……”

守门婆子低低的行礼声传过来,宋嘉宁整颗心都凉了,迅速跳下床穿好外衣,再在郭骁跨进内室之前,抓起一直藏在枕头底下的剪刀收进袖口。提防好了,宋嘉宁努力平复呼吸,与此同时,有人叩门。

宋嘉宁就拐了一个小弯,然后停在山洞一旁,得意地撒谎道:“昭昭出来吧,娘看到你了。”

宋嘉宁在王府的内室设有门栓,但她与赵恒很少会落栓,因为没有主子们吩咐,丫鬟们不敢擅入,留着门,反而方便夜里丫鬟们进来伺候。到了蜀地,宋嘉宁需要落栓心安,可她入住郭骁府邸的第一日,便发现这边的内室,只有两扇雕工精致的镂空门板,无栓。

路上经过两个山洞,宋嘉宁往里看看,没人,刘喜跟在她旁边,指了指前面。

郭晓是有意还是无意,宋嘉宁说不准,但她害怕,每晚都要搬把椅子放到门前,至少有人想半夜偷偷摸摸过来,她能听到声响。

宋嘉宁早在生女儿时力气就练出来了,抱祐哥儿走到假山那儿还不成问题,刘喜提前指了指小郡主藏身的地方,宋嘉宁笑,故意在外面逗女儿:“昭昭藏东边还是西边了?”嘴上哄着,人慢慢地往里走。

今晚守夜的是珠儿,郭骁叫门,珠儿根本都没有想过要请示宋嘉宁,直接就把堂屋的门打开了,因此郭骁一路无阻,如果他想,完全可以推门而入。但郭骁没有,停在内室门外,郭骁在黑暗中静默了片刻,才抬手敲门。

祐哥儿开心了,扭头往前看。

他的手像是敲在了她心上,宋嘉宁极力掩饰恐慌,佯装困倦问:“珠儿?”

宋嘉宁没辙,折回来,抱起胖儿子亲了口:“走,咱们一块儿去找姐姐。”

“我,明早我要出兵剑门,有话跟你说。”郭骁平静道。

宋嘉宁试着往后走,眼睛盯着车里的儿子,祐哥儿眼巴巴地瞅着娘亲,娘亲离得越远,祐哥儿脸上的笑容就越淡,等祐哥儿看出娘亲要走了,小家伙顿时不干了,着急地哼哼,伸手要娘亲抱。

出兵剑门?

祐哥儿抱着虎皮球,咧嘴朝娘亲笑。

宋嘉宁心中生疑。据郭骁此前言语透出的意思,李顺称帝后暂且并不打算继续攻占蜀地外的城池,现在竟然派郭骁去剑门,是叛军要扩大地盘,还是,朝廷发兵来镇压了?想到这里,宋嘉宁心跳骤然加快,如果那灯铺小贩好心帮她送了信儿,王爷早该知道她在蜀地了,也就是说,王爷可能亲自来镇压叛军了?

假山外头,宋嘉宁将小木车交给双儿,然后弯腰,哄车里的胖儿子:“娘去找姐姐,祐哥儿在这儿等着好不好?”

第一次,宋嘉宁迫不及待想见到郭骁,想确认王爷的行踪,可一抬头,看到满屋黑暗,唯有朦胧月光照出屏风、橱柜的轮廓,宋嘉宁又开始害怕。如果王爷真的来了,郭骁受了刺激,一怒之下想先占了她……

昭昭可是小郡主,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更是没有挨过重手。男人指腹粗糙,按得她脸疼,昭昭不舒服,扭动小身子挣扎,可男人钳制地太紧,昭昭动弹不了,连呜呜声都发不出来,只能害怕地望着洞口,盼望娘亲快来救她。

目光落到门前,宋嘉宁控制不住地发抖。

五岁的女娃,模样完全随了娘亲,身上不怎么显胖,脸颊却肉嘟嘟的,杏眼水汪汪,声音比十岁的宋嘉宁还要甜濡。那一瞬,郭骁仿佛看到了十岁的宋嘉宁,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倏地上前,一把将昭昭拉到怀里,紧紧地捂住嘴。

“安安,开门。”郭骁低声催促,宽大的手掌已经贴住门板,只要稍微用力,便能推开。

蹲了一会儿,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昭昭以为娘亲来了,又紧张又想笑,一手扶着山洞里的大石头,一手捂住小嘴儿,然后山洞门口就黑了,一个穿灰扑扑衣裳的男人弯腰走了进来!昭昭瞪大了眼睛,杏眼茫然地看着对方:“你是谁?”

宋嘉宁苦笑,害怕又如何,郭骁想进来,她根本阻止不了。

昭昭高兴地重新藏好。

“大人稍等。”宋嘉宁抬高声音,故意弄出下床更衣的动静,趁机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先偷偷搬走椅子,再加重脚步声,朝门口走去。她想劝郭骁在堂屋甚至次间说话,然而没等宋嘉宁走过去,门板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郭骁进来了。

“小的钱袋掉了,这就走,这就走。”面对这么机灵的小郡主,刘喜有什么办法呢,假装拍拍腰间的钱袋,弯着腰退出去了。

宋嘉宁吓得直打哆嗦,本能后退,她试图冷静下来,郭骁却一边反手关门,一边哑声道:“点灯。”

假山这边山洞多,昭昭很快挑了一个,刘喜弯腰进去,教小郡主蹲在中间,保证猛地站起来时不会撞到脑袋,然后再三嘱咐后,这才退到了外面。他想假装走了实际就藏旁边,可昭昭防着他呢,居然跟出来了,见刘喜猫在她的山洞旁,昭昭气得嘟嘴。

他关门的动作已经暗示了来意,宋嘉宁心冷到极点,可绝望过后,宋嘉宁突然不抖了。从正月初二被郭骁抢,到此时此刻,她怕了三个多月防了三个多月,指望的就是全身而退回到王爷身边,现在指望落空,大不了就是一死。

刘喜笑呵呵地答应下来。

没再徒劳找借口诱他出去,宋嘉宁转身,摸索到火折子,点了临窗书桌上的灯。灯亮了,她也没看郭骁,径直坐在书桌一侧,双手交叠至于腿上,底下的右手则偷偷摸出左袖中的剪刀。这一刻,宋嘉宁意外的平静,静静地看着眼前跳跃的烛火,脑海中是祐哥儿白白胖胖的脸蛋,是穿着一身粉裙子的昭昭,是……

昭昭瞅瞅他,再看看快要追上来的娘亲,嘟嘴答应了,一边往里走一边嘀咕道:“不许告诉我娘。”

王爷的身影才浮现出来,宋嘉宁视线便模糊了,烛火好像变成了两三重。

刘喜赔笑道:“我陪郡主进去,郡主一藏好,我再去外面守着,保证不告诉王妃。”

郭骁看到了她眼中的水色,夜晚静谧,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乌黑长发柔顺地垂落,略显凌乱。昏黄烛光柔和了她苍白的脸庞,他知道她在害怕在绝望,可灯光下的她,真的太美,就像一块儿莹莹暖玉,杏眼噙着泪光点点,美而脆弱,仿佛一碰就碎。

刘公公太高了,藏不住,娘亲肯定会看见的,刚刚虚五岁的小郡主,已经懂得拖后腿的道理了。

“安安,朝廷发兵蜀地,他是统帅。”坐到她对面,郭骁看着她道。

昭昭活泼好动,原地站了会儿,忍不住又往前跑,指着假山道:“我藏了,娘来找我!”要跟娘亲玩藏猫猫。假山石头多,刘喜立即追上,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小郡主。昭昭嫌他,跑到假山前停下来,小手推刘喜:“你别来!”

宋嘉宁闭上了眼睛,泪水滚落。王爷能看出她藏在香囊中的小字,她就知足了,王爷不嫌弃她被人掳走,还肯亲自来救她,她也知足了。可骨子里,宋嘉宁还是想活着,活着见到王爷,见到她的一双子女。

宋嘉宁看着女儿笑:“娘走不动了,昭昭等等娘。”

仰起头,宋嘉宁憋回剩余的泪,对着窗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定是你在京城露了什么马脚,王爷已经查到了。大哥,咱们兄妹一场,我真的不想你出事,趁王爷还没打进成都,你快走吧,去一个没人认得你的地方。王爷抓不到你,我也不会供出你,如此王爷就没法迁怒国公府,否则……”

“娘,你快点!”昭昭嫌木车走得慢,她先颠颠颠跑出一段距离,再回头叫娘亲。小丫头穿着桃红色的夹袄,外面披着父王送的新斗篷,脸蛋跑得红扑扑的,像一堆白雪中钻出来的桃花骨朵。

“他抓不到我。”郭骁打断她,声音依然平静,然后在宋嘉宁震惊的注视下,郭骁笑了,笑得决绝:“剑门关之战,谁胜谁负尚不可知,便是他胜了,我也会在他抓到我之前自毁容貌自焚其身,死无对证,他如何治国公府的罪?更何况,国公府是你的娘家,是祐哥儿、昭昭的母族,他不会动的,除非他厌弃了你的那双儿女。”

长辈们都说孩子不能整日关在屋子里,多晒晒对身体好,宋嘉宁便将裹成球似的祐哥儿抱到小木车里,她推着儿子,昭昭跟在旁边,娘仨一块儿去逛花园。这个时节,花园无景,只是地方大适合散心。

宋嘉宁垂眸,心乱如麻,一边是王爷,一边是继父母亲弟弟。

天,慢慢地亮了,这几天都是大晴天,日头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又暖和又舒服。

“明早我就走了,你可有话对我说?”郭骁突然起身,慢慢走向她。

一道黑影鬼魅般来到国公府的花园,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敏捷地跃到高墙之上,再小心翼翼地跳进寿王府。双脚落地,郭骁一动不动,确定周围无人,这才摸黑藏到了寿王府的假山后。他穿的不多,滴水成冰的深夜,郭骁蜷缩着躺在一个狭小山洞中,他很冷,但心底却燃着一把火,想到很快就能将她拥入怀中,再冷,郭骁都不在乎。

宋嘉宁顿时忘了其他,猛地离开座椅,抓紧剪刀抵住脖子,在昏暗中绝望地威胁郭骁:“你别过来,再靠近一步,我马上死在你面前!”

正月的晚上,寒气入骨,而这刺骨的冷,也叫守夜侍卫们放松了警惕。

郭骁不信,眼睛紧紧盯着她,看似无动于衷地抬起右脚。

寿王府戒备森严,郭骁无法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潜伏进去,唯一的机会,是寿王府、国公府共用的这面墙。

宋嘉宁见了,咬紧牙关,手上用力,剪刀尖儿立即刺破了脖子,血珠涌出。

郭骁不想连累家人,假死这计划,他连阿顺都没说。

郭骁瞳孔一缩,暴怒喝道:“你敢!”

夜深人静,国公府的主子、奴仆们都睡了,郭骁戴好面具,悄无声息走了出去。这是国公府,是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郭骁熟悉每个侍卫守夜的路线与更替时间,所以无需任何内应,郭骁便轻而易举地藏了进来。

宋嘉宁泪如雨下:“你不想我活,我为何不敢死?”

天色渐暗,房间也迅速黑了下来。

郭骁抿唇,盯着她看了会儿,郭骁忽的笑了,摇摇头,后退两步,再看着她道:“曾经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你早晚会跟了我,没想到你愿意为了他以死殉节,他为了你宁可耽误治眼也要先来救你,果然夫妻情深。”

可他听了一日,都没有听到太夫人的声音。

“你说什么?”宋嘉宁脸色大变,惊骇地望着郭骁,死都不怕,却因为听说王爷眼睛受伤而全身战栗。

花园里不时传出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依然属于世子的颐和轩,有人隐在空荡荡沉寂的侧院,背靠墙壁,阖眸倾听,希望能听到祖母至亲的声音。他不孝,叫两鬓苍苍的祖母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可郭骁无路可走,自打她嫁进寿王府,他无时无刻都在煎熬,如果没有路,他会忍,但蜀地隐患叫他看到了希望,那他就必须试一试,否则,他会一辈子活在赵恒的阴影中。

郭骁冷笑,坐到宋嘉宁刚刚那把椅子上,冷声道:“正月他与辽军激战,被当初射穿我胸口的辽将耶律雄一箭射中右眼,他命大,箭头只擦了边。若他老老实实在京城治疗,大概只会废一只右眼,但他千里奔波,恐怕……”

国公府的姑娘们都出嫁了,孙辈里面,郭骁已逝,双生子刚刚定亲,重孙辈全是小子,太夫人就特别喜欢昭昭,趁着日头暖和,太夫人拄着拐杖出门了,跟在茂哥儿、昭昭后头,边看孩子们玩闹,边晒日头。

王爷,右眼废了?

郭骁死后,端慧公主伤心之下搬去公主府住了,深居寡出,没有他们夫妻,宋嘉宁对国公府再无提防。

宋嘉宁心疼地愣在原地,眼睛看着郭骁,却又看不见他,满脑都是王爷,是王爷受伤后的痛苦模样,也正是因为如此,当郭骁如离弦之箭般冲过来时,宋嘉宁毫无反应,等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想反应已经来不及了,剪刀被郭骁夺走丢到地上,下一刻,她整个人都被郭骁扛了起来!

第二天大年初一,京城家家户户都放鞭炮,九岁的茂哥儿一大早就从国公府跑过来了,给外甥、外甥女发压岁钱。昭昭刚好吃完饺子,小丫头贪玩,要跟舅舅一块儿去国公府,离得近,宋嘉宁就没约束女儿,派刘喜跟去看着。

“郭骁!”宋嘉宁拼命挣扎,郭骁不管,几个箭步冲到床前,一把将人丢了下去。

除夕夜的晚上,宋嘉宁抱着一双儿女入睡,而在娘仨枕头之上,就横着赵恒的画匣。

他力气太大,宋嘉宁跌到床上脊背生疼,但她顾不上了,头还昏着便急着爬起来,郭骁又怎么会给她逃跑的机会,饿虎般压上来,一手攥住她双手举到头顶,一手粗鲁蛮横地扯她衣裳,嘴也试图亲她的唇。

宋嘉宁再看那幅画,情不自禁笑了。

宋嘉宁知道郭骁力气有多大,她不争了,只趁郭骁狼般啃咬她脖子时,用力咬住舌头。她不反抗,郭骁马上察觉到不对,抬头见她居然意图咬舌自尽,郭骁大骇,立即掐住她下巴,逼她松口。

寿王爷梦见了什么?

远处的烛火透过屏风照过来,宋嘉宁看到了郭骁泛红的眼睛,郭骁也看到了她嘴角溢出的血。她死都不肯给他,死都不要接受他的心,那他前三个月的隐忍又算什么?原本粗重的呼吸更重了,如一头濒临饿死才扑到猎物的狼,看着染红她脸颊的血,郭骁疯了,疯到忘了所有柔情与怜惜,只剩男人对女人的渴望!

淳化二年腊月二十九,夜有所梦。

“咬啊,我看你怎么咬!”一手掐着她下巴,郭骁跪坐在她身上,另一手撕开她衣裳,抓起碎块儿往她嘴里塞。宋嘉宁惊骇绝望,她不想活着受他欺辱,死都不要被他侵占!郭骁疯了,她也疯了,双手拼命地抓他,试图掰开他钳制她下巴的手。一心求死的女人,力气也大的惊人,指甲抓进郭骁手背,抓得鲜血淋淋。

看了好久,宋嘉宁终于舍得移开目光了,转而去看画上的题字。

郭骁不怕,便是她抓烂他的手,他也要定了她。再次挡开宋嘉宁,郭骁继续往她口中塞布!

画这个做什么呢,凭白叫她被丫鬟打趣,宋嘉宁脸颊发烫,杏眼却雾蒙蒙地盯着画中的鸳鸯,甜丝丝的,又酸溜溜的,不看还能忍,看了画,她更想王爷了,想王爷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抱她亲她。

“郭骁!”漆黑的夜,宋嘉宁拼尽所有力气,声嘶力竭!

宋嘉宁看看自己的手腕,王爷画的,果然是他们夫妻。

郭骁一怔,因为她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过,从她踏足国公府第一天起,她都是怯怯弱弱的,虽然后来被祖母改掉了那身小家子气,她也安静乖巧,从未与人红脸争辩,天生的柔弱好欺负样。

宋嘉宁哪好意思给女儿看这个,找个借口糊弄过去了,她也先忍着没看,过了会儿,宋嘉宁做贼似的躲到内室,红着脸展开了整幅画卷。淡黄宣纸上,有一株海棠树,花满枝头,树下一个身形修长的公子拥着一长裙女子,低头亲吻。公子只露出一点点侧脸,女子脸庞完全被挡住了,只有一根步摇垂了下来。她的手攀附地抓着他手臂,袖口下落,露出一支血玉镯子。

“郭骁,你是不是非要我死……”被他压在身下,宋嘉宁眼泪汹涌,郭骁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从来没有问过她的想法,现在她要死了,在失身给他后自尽而死,她想让郭骁知道。

“娘,我看看。”昭昭指着画轴道,她还没看清楚呢。

“郭骁,我不恨你,不是你的父亲,我与母亲都会死,我欠你们郭家的,我认了,我真的不恨,我只求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了……”

宋嘉宁刷的扣下了画轴,羞红了牡丹花似的脸。王爷以画诉说对王妃的想念,双儿心里都跟着甜,低着脑袋迅速退出去了,免得王妃尴尬。

人死了,恨还有什么用?宋嘉宁不想恨,事到如今,她只求这辈子受的苦能积成下辈子的福,来世有缘,她再嫁给赵恒为妻,他是王爷也好,是平民百姓也好,只要是赵恒,只要别再遇见郭骁,她别无所求。

宋嘉宁放心了,继续展开,双儿是她身边的大丫鬟,也亲昵地歪着脑袋看。画轴缓缓打开,最先露出男子发冠,他低着头……画轴继续展,然后宋嘉宁、昭昭、双儿就同一时间看见,画上的男女,在亲嘴儿……

说完了,宋嘉宁闭上眼睛,除了满脸泪除了发丝凌乱,她神态安详,无怨无恨无怕。

昭昭眨眨眼睛,乖乖缩回小手,只伸着脖子望着画轴。

郭骁却再也下不去手,眼中疯狂不知何时消退,只剩失魂落魄。

在宋嘉宁看来,王爷的字、画都是墨宝,能流传千古的。

她不要他,这辈子不要,下辈子也不要,他拆散了她与儿女,他要强占她的身子,她都说不恨,只求来世再也不见。

昭昭小手扶着娘亲肩膀,新奇地盯着匣子,宋嘉宁没多想,打开匣子,取出画轴。昭昭着急,伸出小胖手要摸。女儿手可坏了,宋嘉宁下意识挪开画轴,低头嘱咐女儿:“昭昭别动,这是父王画的,比咱们的狐皮斗篷还贵重呢。”

“为什么?”郭骁苦涩,慢慢低头,侧脸贴着她湿凉的脸摩挲,“是小时候,我对你不够好?”

双儿笑着将画匣抱到了宋嘉宁面前。

他没说完,就有两道温热沿着相贴的脸,滚到了她耳窝。

那是画匣,双儿走到书桌前,扶正画匣,却见上面题着王爷亲笔所书:王妃亲启。

宋嘉宁突然就想到了小时候。她喜欢吃宫里的山药糕,回到国公府,郭骁陪庭芳姐姐来看她,带着一盒山药糕。除夕夜晚放烟火,她笑着后退,撞到谁的胸膛,一回头,看见他倒映烟花的眼。兄弟姐妹们一块玩闹,她不小心撞了鼻尖儿,郭骁赶过来,双手轻柔地扶着她肩膀,人却冷冷地骂她该。

“我要看那个。”系着新斗篷,昭昭指着桌子上的匣子道。

好吗?不好吗?

赵恒不能归家,派人送了年礼回府,塞了满满一辆马车,多是皮毛等塞外稀罕物。

没用啊,宋嘉宁闭着眼睛,轻声道:“大哥,放过我吧,我想回家。”

过年了。

早在初遇那刻起,他就注定是她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