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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郭骁之死

宫里的旨意火速传了出去。

宣德帝唇角紧抿,此时此刻,除了辽国突然惨败,什么阿谀奉承也哄不了他高兴。

西路军,诸将收到退兵的旨意,虽然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放弃才攻下的几座城池,然形势逼人,也没有办法。主帅潘逊、监军王胜立即安排下去,士兵们训练有素集合的迅速,可四州百姓却有不愿离开的,轰赶百姓又浪费了时间。

“皇上爱民如子,乃幽云百姓之福。”李鹤躬身,情真意切地赞道,睿王也立即附和。

退到朔州,辽军追了上来,距离西路军与百姓只有半日路程。

李鹤低着脑袋听完,懂了,北伐已败,皇上带点百姓回来,脸面多少好看点。

监军王胜命老将李继宗率三万精兵正面迎敌,他们带着百姓继续撤退。

宣德帝冷冷看他:“朕讨伐辽国,便是为了救幽云百姓于水火之中,今曹瑜违命坏朕大计,朕不得已退兵,却决不能丢下幽云百姓令其再受辽国欺辱。潘逊、王胜、李继宗都是沙场老将,必不会辜负朕之所托。”

李继宗年过五旬,身经百战,直言否认了王胜的战策,指着沙盘上的陈家谷道:“辽军连夺数城,锐气正盛不宜与其交锋,陈家谷地势险要,可派三千弓箭手埋伏于此,骑兵中路支援,如此虽不能退敌,却可保四州百姓全身退到代州。”

李鹤沉吟着道:“皇上,若大军带上百姓,行军速度一定会慢下来,一旦辽兵追上……”

恭王颔首,老爷子这办法不错。

此言一出,大殿内臣子们面面相觑,赵恒皱眉,先看向宰相李鹤。

王胜却嗤道:“将军可是咱们大周鼎鼎有名的战神,是百姓口中令辽军闻风丧胆的不败将军,这次咱们有六万精锐,将军却畏缩不敢迎敌,莫非见我大周要败,存心不想与辽国闹得太僵,好留条后路?”

宣德帝捏捏额头,烦躁片刻,突然起身,强撑着精神去看舆图了,临时改变战策,传召,命韩达率领的中路军退回雄州拒首,与曹瑜手下残余的三万兵马汇合,抵御辽兵入侵,至于西路……宣德帝攥紧拳头,咬牙道:“传朕旨意,命潘逊带云州四州百姓同退。”

“王胜,你别血口喷人!”恭王猛地上前,一把攥住了王胜衣襟。

“父皇,儿臣附议。”赵恒沉声道。辽国陆续调了二十万大军迎战,大周二十万大军已损七万,若再不退,辽国各个击破,后果更为惨重。

王胜差点就反抗了,念在恭王是皇子,王胜攥攥手,忍住了,斜着李继宗道:“王爷有所不知,他本就是降……”

宣德帝刚要砸东西,听到这话,手臂僵在了半空。

居然还敢对老爷子不敬,恭王抬手,可就在他的拳头砸下来之前,突然被人攥住了。

“父皇,撤兵吧,幽云十四州咱们不要了,当务之急,是不能再让辽国夺了咱们的城池啊!”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二皇子睿王苦言劝道。

恭王瞪着眼睛往后看。

宣德帝怒火攻心,当场昏厥,震惊朝野,文武大臣们手忙脚乱地将皇上抬到偏殿,宣太医诊治。宣德帝是气的,一掐人中就醒了,醒后破口大骂曹瑜,什么粗话都出来了,比乡野村夫骂得还难听,诸如“杀他老母”之类。

李继宗朝这个孙女婿摇摇头,放下恭王的手,年过半百的老将直视王胜道:“将军多虑了,既然将军命我出兵,我全听将军调遣,只是,将军需按照我方才所说,留三千弓箭手埋伏于陈家谷,再派骑兵接应,如此尚有一分胜算。”

西路军夺下云州与东路军惨败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京城。

王胜犹豫,辽军不是从一面来的,李继宗已经带走了大部分精锐,再拨人给他,万一……

幽州之难解除,萧太后继续御驾亲征,带兵去支援中路的蔚州,与此同时,耶律雄也率领三万铁骑直奔西路的云州。

“怎么,你还不愿意?”恭王冷森森地问。

耶律雄带兵穷追不舍,东路军只好再退,一直退到瀛洲,非但丢了收复不久的辽地,还倒贴了瀛洲以北的周境山川险要,九万大军更是只剩三万,这还是辽军放弃继续追杀,突然撤退的结果,否则东路军可能全军覆没。

他偏帮李家,王胜不敢直接扫王爷的面子,只好先应了下来。

曹瑜急于立功,然而东路军先前丢弃粮草快马加鞭连续攻打涿州、幽州,断粮后再退回涿州,没喘过气来又被带过来攻城,兵乏马疲,岂会是以逸待劳的辽国铁骑的对手?一日厮杀,幽州城外,大周损兵两万,曹瑜见形势不对,立即撤兵,再退回涿州。

“祖父,我与你同去。”李木兰低声道。

有了决断,翌日天未亮,曹瑜率领的东路大军,便第二次违背宣德帝的旨意,浩浩荡荡地朝幽州去了。上次辽国大将耶律雄坚守城池避免与大周交锋,这次他手下有八万铁骑,一得到消息,耶律雄便亲自带兵出城,列阵以待。

李继宗知道孙女担心他,想了想,笑道:“木兰与弓箭手一块儿在陈家谷接应我吧。”

“末将遵令!”

不让孙女去,孙女肯定不答应,但此行凶险,李继宗也绝不想孙女置身险地。

“传令下去,明早再攻幽州!”曹瑜起身,目光狠厉地扫过周围的将领们,“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我跟木兰一起。”恭王马上道,目光坚定地看向王妃,黑眸明亮,亮到李木兰莫名悸动。

曹瑜眉头紧锁,大手来回摩挲下巴,摸着摸着,脑海里忽然浮现一道身影,郭骁。郭骁是郭伯言器重的长子,是国公府世子,更是皇上亲自为端慧公主挑选的驸马,若他战功不够,皇上再把郭骁的死也算在他头上……

李继宗带领三万精兵前去布阵迎敌了,恭王、李木兰夫妻领三千弓弩手埋伏在陈家谷两侧,监军王胜、主帅潘逊命一万将士护送百姓前行,他们二人率军守在陈家谷附近,只等弓弩手攻完箭阵后,他们再去接应李继宗。

“是啊曹帅,咱们单独拿下幽州才能将功赎罪啊!”其他人纷纷附和。

李继宗昨日出发,约定今早退到陈家谷,然而大军在谷外等候多时,日头越来越高,都快晌午了,也没看到一个人影。

“曹帅,要我说,咱们就该继续打幽州!”一个副将拍案而起,扬着脖子不服气地道,“之前辽军卑鄙烧了咱们的粮草,咱们不得不退回来,如今粮草已至,辽军分兵两万去打西路军了,幽州只剩八万,咱们率领九万大军攻城,何惧之有?”

“是不是辽军败退,李将军去追击了?”王胜坐在马背上,猜疑着问潘逊。

东路军驻守的涿州,虽是掌灯时分,枢密使曹瑜与手下的诸位将领却都没睡,聚集在曹瑜的府邸,商量大事。西路、中路两军捷报连连,屡立战功,只有他们吃了败仗损失了数月的粮草,就算最后三军合并拿下幽州,分给他们东路的功劳,也未必抵得过之前的违背皇命之罪。

潘逊不知,喊来斥候,准备叫斥候前去打探。斥候刚要领命,王胜却摆手道:“不必了,李将军肯定是打胜了,咱们还是赶紧追上百姓吧,免得有辽兵绕路偷袭,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

赵恒捏捏她手,心中放松,却也不敢完全松下去,三路大军,哪边都得盯着。

他是监军,话语权比主帅潘逊还大。

“这下王爷能睡个安稳觉了。”宋嘉宁靠着他肩膀道,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

潘逊皱皱眉,沉思道:“王爷那边……”

宋嘉宁喜上眉梢,西路军要收复四个州,应州打下来了,那就剩一个云州了。这可是东路军失利受挫后的第一个好消息,怪不得王爷如此高兴。

王胜听了,正好派等候调遣的斥候去知会恭王夫妻,让夫妻俩带三千弓弩手回来。

“西路军捷报,已拿下应州。”赵恒坐到她身边,抱着她道。

斥候领命,快马行了一刻钟,赶到陈家谷前,下马爬上陡壁,终于见到了恭王夫妻。得知大军要走,李木兰长眉倒竖,冷声质问斥候道:“主帅、监军大人与李将军有约在先,现在战况不明,大军怎可失约?”

赵恒笑了,俊脸对着她,他好久没露出这么轻松的样子了,宋嘉宁情不自禁多看了一会儿。

斥候低着脑袋,不敢吭声,一边是主帅监军,一边是王爷王妃,他,他只是个传话的啊。

隔着娘亲的肚皮,小家伙轻轻地踢了父王一脚。

“回去告诉王胜,接应不到李将军,谁也不许走!”恭王阴沉着脸道。东路军大败就是因为曹瑜自视甚高违命不遵守,没想到他这边也出了个王胜,这些老将,全都仗着曾经立过几次军功,就把眼睛长到脑门上面去了。

上了床,宋嘉宁靠坐在床头,赵恒跪坐在一旁,脑袋贴着她鼓鼓的肚皮,听自家老二的动静。

王爷发怒,斥候连忙回去传话。

夫妻俩谁都不提国公府的丧事,身边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宋嘉宁想不到旁人,赵恒也暂且忘了与辽国的战事,一心一意陪女儿,整整一日,他也就傍晚这段时间能与女儿相处。夜幕降临,乳母抱走了小郡主,赵恒才专心哄王妃。

潘逊为难地看向王胜。

赵恒跨下走廊,一手抱女儿,一手牵着她手,缓行去了堂屋。

王胜其实比李继宗还年长两岁,同样是两朝元老,李继宗归降大周之前,王胜还与李继宗交过手,乃李继宗的手下败将,因此王胜对李继宗颇为不满。恭王敬李继宗如同亲祖父,王胜本就迁怒,此时恭王竟然倚仗皇子身份命令他这个皇上亲自授命的监军,王胜若是听了,以后的面子还往哪搁?

赵恒莞尔,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王妃。宋嘉宁被堂兄们打趣过胖妹妹、胖安安,这还是第一次被女儿唤胖娘,真是又想气又想笑,嗔怪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辽兵分路来袭,幽云百姓不容有失,这样,你带一万精兵继续守在此地,我先去与百姓汇合。”王胜攥着缰绳,气势霸道地对潘逊道。潘逊两边都不想得罪,点头应了,王胜朝他拱拱手,分了一万精兵带走了。

“胖娘美!”昭昭望着娘亲,认真地学舌道。

潘逊目送大军背影,回首眺望陈家谷另一侧,只希望真如王胜所说,李继宗迟迟不归,是去追击败退的辽兵了。

“胖姑娘才美。”握着女儿的小胖手,赵恒低声教女儿,绝不希望他的小郡主将来为了纤细身段饿肚子。

红日当中,随即渐渐偏西,前方依然没有动静,李木兰不知第几次站到山顶,忧心忡忡地眺望远方。

赵恒闻言,多看了一眼她丰盈的脸颊,白里透红细细嫩嫩的,尤其是怀孕后,确实是个丰腴的胖美人。

“祖父征战数十年,从未败过,你别担心。”恭王从下面走上来,低声安抚道。

宋嘉宁朝女儿努努嘴,假意哼道:“刚刚昭昭说我胖。”

这话无法给李木兰任何安慰,就在她想强颜欢笑敷衍一下时,远处的山谷谷口,终于传来了马蹄声。李木兰心跳加快,压抑着紧张与恭王躲到山石后,然而等了一会儿,视野里依然只有那一匹快马,后面再无人影。

“何事发笑?”抱着女儿,赵恒颇有兴致地问走廊下的王妃。

距离近了,认出来人是大周将士,李木兰忍不住站出来,扬声问下面的人:“大军何在?”

女儿白白净净,漂亮地像海棠花变成的小仙童,赵恒弯腰,轻轻松松地将女儿提了起来。

山谷之下,男人一身是血,看到王妃,他猛地一勒马,仰头急喊道:“王妃!耶律雄率铁骑五万,我们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老将军被辽军围困,末将拼死逃了出来,王妃快出兵吧,再不救援就来不及了!”

“爹爹!”昭昭高兴地往前跑,人矮跨不上走廊,伸着小手要父王抱。

李继宗不愧是百姓心目中的不败将军,这次虽然以少敌众,虽然是以士气受损的退军迎战士气高涨的辽兵,血战一日,虽然大周三万精兵几乎全军覆没,辽兵五万同样死伤两万有余。若李继宗能突破重围退到陈家谷,诱军深入,届时三千弓弩手箭攻在前,王胜、潘逊两万骑兵围攻在后,此战定能转败为胜。

娘俩正好走到走廊这边,宋嘉宁一抬头,就看见王爷领着福公公过来了,男人头戴玉冠,穿一身牙白色的素面长袍,俊雅如清风朗月。宋嘉宁暗暗地观察王爷神色,见他眉头舒展,边走边朝她们娘俩笑,宋嘉宁就放心了,猜到今日朝堂大事还算顺利。

祖父有难,无法突破辽军包围,必须派兵前去救援。三千弓弩手不能动,恭王、李木兰立即催马赶到陈家谷外,欲从骑兵这边领三千精锐前去救援祖父,无需恋战,只需将辽军引到陈家谷便可,如此依然有八分胜算。然而夫妻俩心急如焚赶到谷外,却发现王胜竟然带走了一万骑兵。

昭昭瞅瞅娘亲的大肚瓜,再看看自己的小肚肚,嘿嘿笑了:“娘胖!”娘亲的肚肚比她的鼓。

“王爷,辽兵仍剩将近三万,纵使王将军在,我们也未必有胜算,现在……”站在恭王马前,潘逊眉头紧锁,声音沉重。

宋嘉宁笑,接着问道:“昭昭胖还是娘胖啊?”

“你的意思是,咱们撤兵,不管李将军了?”恭王劈头盖脸地骂道,“先前祖父有退兵良策,你们不听,非要祖父出兵,现在祖父兵败你们不去救,是不是存心要害死祖父?”

“好看!”昭昭聪明地接话道。

骂完不等潘逊反驳,恭王猛地甩了下鞭子,指着大军喝道:“立即拨出三千人马,我与王妃去救老将军,你速速派人召回王胜,合兵在此等候,按原计划伏击辽兵。再有违背,本王回京必会如实禀报,看你们如何向皇上交代!”

“昭昭长得怎么样啊?”夕阳西下,宋嘉宁带着女儿在院子里慢慢溜达,自她怀孕,每日都要走动走动的。

“臣遵命!”

郭骁之死,宋嘉宁感慨了几日,随着郭家众人的悲恸渐渐沉淀,她的心思也渐渐被自家的琐事重新占据。王爷在朝堂上忧心国事,回府后还要关心她的身子,她得尽快调整情绪,不能给王爷添乱,然后女儿越来越喜欢学舌了……

皇子自然不同常人,潘逊当即拨了三千人马给恭王,再派人去知会出发已久的王胜大军。将令传下去了,瞥见恭王夫妻已经准备出发,潘逊连忙追上去,正气凛然地苦劝道:“王爷王妃乃千金之体,不容有任何闪失,还请王爷王爷在此等候,臣身为主帅,理当率兵去救老将军!”

大人们心情沉重,昭昭都比平时乖了,安安静静地待在娘亲身边,再也不缠着娘亲陪她玩。

“不必。”李木兰看他一眼,沉着脸擦肩而过,此人畏惧辽兵,真交给他,李木兰担心潘逊被辽军一吓便退回来,敷衍了事。关系祖父性命,她必须亲自去。纵马跑出一段,李木兰忽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一侧。

宋嘉宁身子重,隔几日去烧烧香,但即便人在王府,也能听到郭家那边的哭声。

与她并驾齐驱的,正是恭王。大军由南向北,风从山谷中灌进来,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恭王上半身前倾,双眼紧盯前方,如急行的狼,唇角紧抿,全身散发出李木兰陌生的武将威严。这一瞬,李木兰神思恍惚了下,过去的三年历历在目。

郭骁烧焦的尸身运回了京城,国公府开始做法事,为战场上英勇殉国的世子爷超度。

她嫁进恭王府时,王爷年方十八,说话行事像个毛头小子,李木兰生在将军府,耳濡目染的全是战场男人的雷厉风行,那时的恭王,在她眼中只是个长在皇家金银窝的会些拳脚功夫的王爷。

郭骁活着,他早晚会与他算账,今日郭骁死得英勇,过往恩怨也就消了。

李木兰向往金戈铁马,恭王与小妾厮混,恭王心里有没有她,李木兰都不在意,就算后来恭王打发了后院的妾室,一心一意对她,母亲高兴地不得了,李木兰却没有什么触动,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晚上过得有趣了些。

“孩子要紧,切莫,过于悲切。”抱住她肩膀,赵恒低低地安抚道。

可是现在,那个被她当成皇家娇贵王爷的小男人,身穿战甲,正与她走在同去救祖父的路上。辽军三万,他们只有三千,此行凶险无比,极有可能有去无回。潘逊劝过他,但他依然选择与她同行。

赵恒信她与郭骁没有私情,自然也清楚,她的眼泪只是出于心善怜悯。

李木兰突然有些不忍,被困的是她的祖父,她义不容辞,可他是王爷,他这一生还有数十年的富贵荣华,不该为她冒险。不值得,她从未给过他什么好脸,没有像真正的妻子那样对他俯首帖耳温柔体贴,甚至迟迟拖延为他生儿育女,既然她王妃当得不够好,就不该接受他这份情。

宋嘉宁点点头,靠到他胸膛,叹息着道:“我与大哥不亲,可他英年早逝,我亦不忍。”

“王爷,我担心潘、王二人临阵脱逃,恳请王爷回去,为我与祖父坐镇。”靠近他一点,李木兰正色道。

赵恒颔首,大步行到床前,扶她起身,离得近了,见她眼中有血丝,赵恒低声道:“哭过了?”

恭王哼道:“他们不敢。”

“王爷?”宋嘉宁悠悠转醒,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自己的男人。

“万一呢?”李木兰不放心地问。

赵恒单独走进内室,纱帐垂落,遮掩了里面的人,赵恒无声挑开帐子,看见她面朝外侧躺,杏眼闭着,细眉微蹙,似有所忧。为何忧?赵恒站在原地,猜的出答案,胸口有些不适,却又无法怪她,毕竟是国公府养出来的姑娘。

恭王皱眉,攥紧缰绳沉思片刻,突地反过来劝她:“你担心的也有道理,这样,你回去坐镇,我去救祖父。”恭王当然知道此行凶险,先前没想太多,现在终于顾及到了,便希望他的王妃与大军待在一块儿,更安全。

双儿几个不敢打扰她,傍晚王爷归来,丫鬟们行礼都很小声。

李木兰一下子就听出了恭王话里的深意,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李木兰竟不敢与他对视,默默移开了视线,心中越发惭愧。早知他将她看得比他自己还重,早知他愿意为了她与祖父冒险,还在京城时,她该对他好点的。

林氏脱不开身,将女儿送出国公府就急着回去了。看不见长辈们悲恸的模样,宋嘉宁眼泪慢慢止住,老老实实躺到床上养胎,不敢再乱动。昭昭跟着她哭了一通,这会儿睡着被乳母抱走了,宋嘉宁神不守舍地躺着,直至不知不觉地入睡。

“我的话没有王爷管用。”李木兰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宋嘉宁尽了情分与礼数,被母亲扶着出了太夫人的院子。

恭王大笑:“夫妻一体,我是王爷,你是王妃,谁敢轻视你?”

国公府上下都在哭,太夫人已经醒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垂泪,看到大着肚子的小孙女,想起兄妹俩相处的情形,太夫人老泪纵横,更想长孙了,哭得泣不成声。宋嘉宁边哭边劝,最后还是太夫人担心她腹中的孩子,坚持叫她回王府。

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简直就是傻愣子,李木兰抿唇看向另一侧,眼底却有水光浮动。多奇怪,洞房当晚,他险些将她劈成两半,她都忍住了,今日竟因他没心没肺的傻笑酸了眼睛。

宋嘉宁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就被女儿的哭声震散了,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飞快擦掉,宋嘉宁摸摸女儿脑袋,吩咐双儿几个准备,她要带女儿去国公府走一趟。兄长死了,她于情于理都该过去。

恭王奇怪地盯着她,她沉默太久,恭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于是傻愣愣的恭王爷,非但没有领情王妃对他的体贴,反而愤怒地瞪圆了眼睛,策马逼近,狠狠地攥住她胳膊,咬牙切齿道:“李木兰你听好了,今日咱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再敢瞧不起我,我……”

“娘……”哇的一声,昭昭也哭了,哭声震天。

他抓得太紧,李木兰侧首,凤眼望进他眼,仿佛在问,他又能如何。

宋嘉宁都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哭什么。

恰好快马冲出山谷,阳光倏地从一侧照过来,照亮了李木兰的整张脸庞,照得女人清冷的眼中水光浮动。恭王震惊地张开嘴,刚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李木兰猛地挣脱他手,反手一甩马鞭,骏马吃痛奔驰更快,瞬间冲出了一段距离,一身铁甲,勇往直前,从背影看,根本分不出是男是女。

郭骁对她有好有坏,她怕他也好恨他也好,从未想过要他死。太夫人、继父待她如掌上明珠,为了郭家的长辈,为了郭家一众兄妹间的情谊,宋嘉宁真心希望郭骁能娶个好女子安安生生地过下去,可他死了,太夫人会多伤心,继父母亲弟弟……

而就是这样的背影,看得恭王突然想仰天长啸,女将军又如何,女将军也被他磨成了绕指柔,肯为他掉眼泪了!

宋嘉宁哭了。

一路狂奔,前面终于出现了围攻周将的辽军,恭王率先抽出长刀,高声喝道:“诸将听令,凡是随本王救出老将军的,本王私赏每人二十两!”

以继女的身份入住国公府,端慧公主屡次嘲讽她,郭骁只要在场,一定会训斥端慧公主。二房的双生子堂哥捉弄她,郭骁嘴上冷嘲热讽,事后却会教训双生子。郭骁亲手摘了枣送给她与弟弟,郭骁照顾弟弟,犹如亲生手足……

声音未落,夫妻俩已经带头冲进了辽军!

然而人死如灯灭,这一刻,宋嘉宁能想起来的,竟然全是郭骁对她的好。

辽军中央,大将耶律雄正与李继宗缠斗,英雄惜英雄,李继宗手下的三万小兵几乎死绝后,李继宗便不许其他辽兵攻击李继宗,他要亲自与李继宗斗输赢。酣战之中,听到恭王那声“本王”,耶律雄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放弃李继宗,掉头朝恭王的方向而去。若生擒了大周皇子,大辽便可好好羞辱宣德老贼了。

宋嘉宁怕郭骁,恨郭骁,恨他在她婚后还敢动手动脚,叫她无法安生。

李继宗哪能看不出耶律雄的心思?当即紧追而上,要拦住耶律雄,奈何辽兵蜂拥而来,李继宗杀得再快,都比不上耶律雄的速度。

他死了,葬身火海。

“木兰,护送王爷离开,不必管我!”情急之下,李继宗大声吼道。

听着她们的哭声,宋嘉宁却如身在梦中,依然不敢相信,郭骁居然死了。

恭王、李木兰都听到了,李木兰一枪刺破辽兵喉咙,扭头看向恭王,恭王四周都是辽兵,无暇与她对视,只坚定地道:“要走一起走!”

他是寿王府的人,因为王爷不喜郭骁,刘喜对郭骁的死也没什么感触。双儿、六儿、九儿却不一样了,特别是双儿、六儿,她们原是太夫人身边的丫鬟,自记事起就认识世子了,有主仆情,也有闺中女子对战场英雄的敬佩,骤然听说世子死讯,二女都跪了下去,低声哭了起来。

夫妻同心,便无需犹豫,大周三千精兵虽然杀不退辽军,但凭借着一腔热血,终于还是杀出了一条血路,只是李继宗与恭王夫妻汇合后,耶律雄也追了上来,一刀一刀直奔恭王,都被李继宗挡下,如此一纠缠,三人跑出一段距离,马上又被辽军包围。

刘喜跪了下去,叩首道:“请王妃节哀。”

“你们先走!”李继宗再次命令道。

宋嘉宁难以置信地盯着刘喜。

恭王、李木兰最开始还会明志,现在已经不想再说了,分别护在祖父两侧,三人成掎角之势。

郭骁,死了?

耶律雄盯准了恭王,李继宗要护着恭王,难免分心,他用枪,耶律雄使刀,又一次交错后,耶律雄趁机朝恭王奔去,李继宗登时回拦,就在此时,耶律雄突地一拐方向,挥刀就朝因为躲避辽将而退到他这边的李木兰!

动静传到寿王府,刘喜匆匆去禀报王妃:“瀛洲传来战报,辽军夜里偷袭粮草,世子他,命丧火海。”

“木兰!”李继宗大骇,撕心裂肺地吼道,声音未落,一道人影突地疾风般冲到了李木兰身后,李木兰骇然回头,伴随着一声熟悉惨嚎,一道血柱迎面喷到了她脸上,温热的,击中她脸,再缓缓下流,那么清晰,犹如一条条蛇在她脸上爬。

国公府,噩耗进门,年过六旬的太夫人眼睛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林氏红着眼圈照顾婆母,只能将嚎啕大哭的茂哥儿交给二夫人帮忙照看。端慧公主呆呆地坐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可她不信,一日没见到表哥的人,就不信表哥真的死了!

脑海里有短暂的空白,但喊杀声瞬间拉回了她的神智,李木兰低头,就见她的男人狼狈地倒在地上,左手捂着断臂,疼得紧闭双眼,牙关咬唇。身旁一杆辽枪刺了过来,李木兰手中的枪先于大脑行动,一枪挑飞了对方的武器,随即纵身下马,在大周士兵与李继宗的庇佑下为恭王包扎。

但对于旁人来说,郭骁的死讯,无异于五雷轰顶。

恭王咬牙忍着,疼得额头汗珠滚落,却始终盯着她。

郭骁的死,他已经无暇顾及。

李木兰面容惨白却平静,只有两行清泪,泄露了她的心疼。

安排了大事,宣德帝捂着左边腮帮子,一边忍受牙疼,一边等前线消息。

“若我回不去,来世,咱们再做夫妻。”被她扶起来那一刻,恭王单手抱她腰,贴着她耳朵道。

还能怎么做?东路军肯定是不能退的,退了辽国马上就换个方向支援中路的蔚州、西路的云州,那两路捷报连连,攻下城池与东路汇合指日可待,绝不容有闪失。因此宣德帝下旨,令曹瑜固守涿州,京城即刻再调粮草过去。

“闭嘴。”李木兰冷着脸扶他上马。恭王断了右臂,人在马下必死无疑,若骑马,左手握着缰绳,则无法反攻杀敌,因此李木兰翻身跨坐到恭王身后,命恭王御马,她双手使枪。

战报后面,曹瑜终于请示宣德帝接下来他该怎么做了。

“走!”

“曹瑜,曹瑜……”白着脸靠在儿子身上,宣德帝骂人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却是曹瑜昨日上午攻打幽州城,耶律雄死守不出,僵持到后半晌,萧太后、韩让率辽国十万援军赶至,曹瑜败退涿州,索性此战未伤筋动骨,只损了三四千兵马,大军主力尚存。

李继宗一边抵挡耶律雄,一边红着眼睛吼孙女:“你们先走,我断后!否则谁也走不了!”

他还没派人去训斥曹瑜,曹瑜的八百里加急却先到了,宣德帝往前迎了一段距离,抢过战报一看,年过五十的男人,竟然身体晃动起来。赵恒脸色大变,二皇子睿王已经先一步冲了过去,紧张地扶住了宣德帝。

恭王坚持同退,李木兰看眼他伤口被鲜血染红的白布,目光一定,终于朝前冲去。

“皇上,皇上,幽州战报!”

耶律雄要追,李继宗迎面拦住,而就在李继宗挡开耶律雄手中的大刀时,老将身后,数杆长枪同时扎向了他后心口!

“来人,传朕旨意,让曹瑜固守涿州,再敢擅自攻打幽州,朕要他的命!”宣德帝怒吼道。

翌日早上,西路军战报传到京城,陈家谷一役,恭王断臂,老将李继宗亡,耶律雄中伏后,率领辽军撤退百里。此战两军各自损耗三万余,算是打了个平手。

郭骁死就死了,他也为一个年轻将领的英年早逝而痛心惋惜,但当务之急,宣德帝更担心的是整个东路大军,是他收回幽云十四州的全盘大计。曹瑜违抗皇命,害他损了亲女婿与大军数月的粮草,若曹瑜在他眼前,宣德帝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平他王家祖宗!”看完战报,宣德帝当朝扔了奏疏,捶胸痛哭:“朕损继宗,犹如雄鹰失翼!还有朕的元峻,他才二十一啊!”

宣德帝当场推翻了书桌!

宣德帝一共活下来四子,老大疯了,虽然好了也与他离了心。老三结巴,才干过人却终究有遗憾,老二、老四是他唯二健全的儿子,老四最小,宣德帝本就偏爱,堂堂武将竟然丢了一臂,宣德帝能不痛惜?

战报很快传入宫中。

皇上嚎哭泪流,群臣无不默然。

想象那情形,郭伯言一口血喷了出来。

大殿之下,睿王低头拭泪,袖口遮掩下,眼底却有一丝喜意。大哥被废王位,他成了朝中最长的皇子,但老四向来得父皇宠爱,储君之位一日不定,老四就是个不容忽视的威胁。现在好了,老四基本是废了,储君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砍落马下,浑身烧焦。

睿王身后,赵恒亦没心疼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担心两件事,一是战局,一是,家中待产的王妃。

他在期待另一种声音,期待只要没有儿子的尸首,死讯便无法佐证,可传讯兵再次击毁了他唯一的期望:“马大人亲眼看见世子被辽兵砍落马下……回头去找,世子全身烧焦……”

她素来与恭王妃亲近,恭王断臂……暂且瞒下来罢。

半晌之后,郭伯言眼睛终于动了,垂眸问。

陈家谷一役,大周、辽国都受了重挫,战事稍歇,辽国萧太后要巩固内政,暂且腾不出手马上报复大周,大周这边,宣德帝一连撤了曹瑜、潘逊、王胜等大将,贬官发配,然后启用一批老将,带兵守在边疆,以防辽国南下。

“尸身,找到了?”

没了战事,京城形势却更紧张了,北伐惨败,大将李继宗惨死,朝堂上有官员耿直上书直言宣德帝的过失,百姓们一边缅怀李将军,一边也纷纷觉得当朝皇帝是个窝囊废,登基后总打败仗。宣德帝的威望,一落千丈。

郭伯言没惊没怒没哭,但山岳一样巍峨的男人露出这副怔忪样,却更让周围的几个属下难受,有的握拳扭头,有的紧张地盯着国公爷,随时准备上前扶一把。

宣德帝人在宫中,可他有无数的眼线暗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本来就牙疼,这回火上浇油,半边脸都快疼肿了,请了几个颇负盛名的江湖道士进宫,为他治病。

说到最后,传讯兵低下头,不忍看国公爷丧子的悲恸,然而心惊胆战又悲凉地等了一会儿,头顶没有任何声音,眼前的衣摆黑靴也一动不动。传讯兵抹抹眼睛,疑惑地抬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呆滞茫然的眼睛。

四月底,恭王夫妻回京,恭王谁都不想见,连皇上都没去拜见,车驾直接回了恭王府,自此闭门不出。宣德帝思念儿子,带着睿王、赵恒兄弟俩一起去探望。走到门口,里面传来一阵霹雳咣当砸东西的响动,紧跟着是恭王的破口大骂:“滚,都给我滚!”

传讯兵看他一眼,边说边哭,颤着嘴唇道:“世子,世子死战,丧命火海……”

武将失臂,便如女子毁容,岂是一时半刻能平静下来的?

他没说完,郭伯言脑海里却嗡的一声,险些后退一步。身边都是人,郭伯言极力保持脸上的镇定,双手却隐隐颤抖,上前一步,长眸死死盯着传讯兵:“世子如何?”

宣德帝心疼不已,让睿王、赵恒在院子里等着,他单独进去了。

传讯兵扑通跪下,痛哭流涕:“是,昨夜三更天,辽兵偷袭火烧粮草,世子,世子他……”

李木兰人在将军府,为祖父守灵去了,恭王孤零零背对床外躺着。看到儿子空荡荡的右臂,宣德帝老泪夺眶而出,快步走到床前,抱住儿子涕泪横流。恭王敢跟下人发脾气,唯独不敢推开父皇,他也不想推,闭着眼睛哽咽出声:“父皇,儿子没用……”

身为随时关注前线军情的他,自然知道曹瑜大军已近幽州,粮草辎重才走到瀛洲。

他没用,救不回祖父,害她哭断了心肠。

郭伯言正在看舆图,闻言立即命属下带人进来,他依旧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逼近,郭伯言才肃容回头,却见瀛洲派来的传讯兵灰头土脸一身脏污,分明是从火里逃出来的!郭伯言心中一沉:“辽军偷袭粮草?”

他没用,断了一条手臂,残疾之身,更配不上她。

“国公爷,瀛洲有战报!”

他没用,堂堂皇子亲征,却败给辽国,丢了大周的威风。

郭伯言虽然没有出兵伐辽,但也率领三万禁军镇守京郊的西大营,随时备战。

人在沙场,生死存亡,恭王无暇自卑自责,但回京路上,恭王只觉得心灰意懒,宁可死了,也不想这样残废地活。

京城。

父子俩都哭,声音传到院中,睿王低头叹息,赵恒同样不忍。他与恭王,虽无多少手足情,但恭王亲赴战场保家卫国,赵恒由衷钦佩。

“世子……”马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因为恭王情绪激动失常,赵恒与睿王并没有被允许进屋探望,隔着门窗安抚几句,兄弟二人分别回府了。宋嘉宁还不知道李将军战死、恭王断臂,赵恒不说,身边没有人敢告诉她,大着肚子在王府养胎,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里果然躺着一具彻底烧焦的尸身,仰面躺着,黑漆漆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偏偏有人想让她知道。

马锋一眼都不忍再看,凭着记忆,第一个赶到了郭骁落马之处。

赵恒刚刚回府,正在前院换衣裳,管事突然过来回禀,称睿王妃登门拜访,要探望王妃。

火灭了,黑烟滚滚,逃兵未到跟前,却能隐隐约约看到满地尸横遍野,更令人作呕的,是一股股烧焦的……肉香,那是没有逃出辽兵杀戮的大周将士的尸身,经过一夜焚烧,有的全都烧焦了,鬼神难辨,有的趴在地上,后背烧黑了,脸烧了一半……

赵恒冷笑,对福公公道:“王妃养胎,不宜见客。”

辽兵烧完粮草便退了,徒留十万大军数月的粮草在原地烧了整整一晚。马锋逃出一段距离,发觉辽兵没有追上来便不跑了,停在原地,身边慢慢又聚集了两千逃兵,大火烧了一晚,他们就在远处看了一晚,直到天慢慢地亮了,斥候确定辽兵已退,马锋才带领两千人马回到营地,查看伤亡。

福公公低头退出内室,看眼门口的方向,小声吩咐管事:“你去告诉睿王妃,就说王妃生产之前,概不见客。”睿王妃也真是蠢,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当寿王府的人都是傻子吗?

“驾!”带着几十个人马,马锋拼命突围,一路冲进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知道了。”管事心领神会,快步走到王府门外,毫不客气地,将福公公的话转述给了马车中的睿王妃。

马锋先是震惊骇然,不敢相信堂堂卫国公府世子就这么死了,但鬼魅一样朝他冲过来的辽兵及时拉回了他的神智,连郭骁那样悍勇的武将都死了,他再不逃,难道也想将命交待这里?

睿王妃气得咬牙,昨日她刚得知陈绣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一直藏着掖着,故意瞒着她,睿王妃难受了一晚上,就想来看看宋嘉宁。宋嘉宁这胎正赶上朝廷北伐惨败,肯定怀得郁闷,她再添油加醋讲讲恭王断臂、李木兰痛丧祖父的事,说不定……

“世子小心!”马锋大骇,可惜话刚出口,就见郭骁一头栽落马下,转眼便被汹涌的火海吞噬!

谁曾想,宋嘉宁居然如此小心,连面都不让她见?

马锋犹豫了,怕辽兵,也怕事后被郭骁处死,正左右为难,忽见火光之中,一辽国骑兵高举大刀,朝郭骁后背砍去!

挑开窗帘,睿王妃阴狠地瞪了一眼寿王内院,暗暗诅咒宋嘉宁这胎继续生女儿。

郭骁回头,见他带着一队士兵要逃,怒容喝道:“大敌当前,逃兵一律处斩!”吼完再度调转马头,冲进辽兵阵营厮杀。

这边宋嘉宁刚刚吃了一颗杏,未到端午,杏儿还没熟透,酸酸的,昭昭舔一下就嫌弃地扔了,宋嘉宁却爱吃地不得了,一连吃了两颗,看得昭昭瞪大了眼睛。乳母笑眯眯地哄道:“酸儿辣女,王妃这胎肯定是个小世子。”

“世子,撤吧!”骏马疾驰,马锋四处张望,忽然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刚说完,赵恒进来了。

然而火箭不停地从外面射过来,哪里没火就往哪射,射中粮草,粮草瞬间变成火海,射中大周将士,一个个惨嚎着在地上打滚灭火,却将火滚得越烧越旺。马锋起初真心想奉命救粮,眼看着身边的士兵相继中箭惨死,马锋害怕极了,再无斗志,抢过一匹无主的战马便单独朝外面冲去。

“王爷。”宋嘉宁急忙放下杏核,有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贪吃又被王爷抓到了。

马锋慌慌张张地去准备。

“父王,酸!”昭昭扑到父王怀里,指着矮桌上的碟子告状道,她想吃甜的。

“我去迎敌,你带人往外运粮,能救多少是多少!”郭骁厉声吩咐道,说完催马冲了出去。

赵恒抱起女儿,亲了一口,缓缓道:“妹妹出来了,杏儿就熟了。”

“世子世子,辽军杀来了!”监运使马锋一边系腰带一边狼狈地朝他跑来,披头散发。

昭昭听了,更想快点见到妹妹了,然后与妹妹一块儿吃甜甜的杏。

只是短短的功夫,外面已是处处火光冲天,辽军放肆的笑声充斥于耳,来自四面八方,郭骁跳上马,纵目远望,夜色火光,人影攒动,竟分辨不出辽兵到底来了多少,只看到越来越多的粮车着了起来。

老二是男是女,赵恒不甚在意,他想要的,只是她平平安安。亲完女儿,赵恒抬头,朝里面的王妃笑了笑:“想吃就吃,不必顾虑。”

郭骁一跃而起,抓起随身而放的佩剑,转眼间便冲出了大帐。

男人神色温柔,宋嘉宁看看碟子里的杏儿,再摸摸自己的大肚子,突然无比地期待起来。

马蹄声,羽箭破风声,越来越密集。

睿王妃在寿王府吃闭门羹时,睿王回了自己的王府,想嘱咐王妃多给恭王送些名贵药材补品,却得知睿王妃出门了,还是去了老三家。

万籁俱寂,沉浸在回忆中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睿王纳闷,想不通王妃去那边做什么,陪两个女儿玩了会儿,睿王妃回来了。

夜越来越深,郭骁重新包好画像,贴胸而放,吹了油灯,和衣而卧。虽然躺下了,可郭骁脑海里依然是她的样子,十岁的她,十三岁的她,嫁了人的她,抱着昭昭的她……一幕一幕,翻来覆去,回忆多少次都不会厌。

乳母将两个小郡主带了下去,睿王盯着睿王妃,奇怪地问了出来。

烛火跳跃,男人冷峻的脸上,是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怀念与温柔。

睿王妃抿抿唇,坐在他一旁道:“四弟胳膊受伤,我想跟三弟妹商量商量怎么宽慰木兰。”

这是十四岁的安安,他亲手画的。

睿王皱眉,今日去老四家的路上,父皇还向老三打听了宋嘉宁这胎,老三道一切安好,然后解释他暂且对宋嘉宁隐瞒了此事,父皇点头首肯,一心盼着再得个胖孙子。

那是一个蜡纸包,防潮防水,郭骁垂眸,一层一层地展开,最后才现出里面的宣纸。宣纸不知被折叠过多少次,画上的姑娘因为折痕也变了模样,郭骁一手托着宣纸,一手轻轻按平折痕,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游移,一寸寸地扫过画上的姑娘。

“她临产在即,这事先瞒着吧,你别去多嘴,真出了事,老三肯定怪咱们。”睿王嘱咐道。

夜幕降临,郭骁再次巡视一圈营地后,这才进了他的大帐。长夜漫漫,郭骁和衣靠到床上,身边只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晚风从毡布缝隙吹进来,油灯火苗毫无规律地前后摇曳,郭骁盯着火苗,慢慢地,从怀里取出一物。

睿王妃不敢直接暴露自己的小心思,扯扯帕子,故意叹气试探道:“只希望三弟妹顺顺利利生个儿子吧,叫父皇高兴高兴。”

郭骁颔首,车队又行了一个时辰,红日西斜,郭骁抬手,示意车队安营扎寨。

睿王心中微动。他们兄弟四个,只有大哥生了两个儿子,都被幽禁南宫。父皇年纪越来越大,心心念念盼着孙子盼着赵家子孙兴盛,老三虽然结巴,但现在能说五个字了,在朝中行事越来越稳重,父皇也屡次赞誉,万一老三真生了儿子,抵消了口疾……

“世子不必急,主帅带了二十日的粮草同行,二十日,咱们肯定到了。”监运使马锋语气轻松地道。

他没口疾又如何,一直生不出嫡子,便是没有后人!

位于涿州与京城之间,郭骁先收到了宣德帝的口谕,命他尽快追上大军。郭骁接旨,可惜他只能保持原样,想不出加快速度的法子了。

睿王突然不安,也是第一次,将老三看成了威胁。

东路军绝大部分的粮草辎重才刚刚走到瀛洲,曹瑜出发前,安排郭骁领兵护送粮草。郭骁尽职尽责,尽量让粮草车队以最快的速度前行,一日更换三次骡马轮流拉运粮车,但骡马承重跑不动,半路更换同样需要时间。

他管不了老三媳妇的肚子,但……

这边曹瑜带兵前往幽州,却不知耶律照已经带着八千精锐铁骑挑小道绕到他们身后去了。

看着对面的王妃,想到陈绣已经怀了身孕,张氏受宠这么多年都没能有孕,睿王目光微冷,大白日的,就抱起睿王妃去内室生儿子去了。而且睿王觉得,自己的王妃还是很能生的,只是他以前给的宠爱太少,耽误了事,如今只剩老三一个威胁,他可不能输在儿子这种事上。

耶律照抱拳领命。

整整一天,睿王都陪在了睿王妃身边。

然而距离涿州更近的幽州,辽国大将耶律雄早在昨日就得到了涿州战败的消息,更是从前来投奔的涿州败将口中得知,曹瑜乃急攻突袭,大周粮草还在后面慢慢地走。耶律雄走到沙盘前,约莫一刻钟后,男人眼睛微眯,喊来长子耶律照,指着涿州西侧的岐沟关道:“你带八千精兵,从山中小路暗中绕到曹瑜之军后侧,前去烧了大周粮草,只烧粮草,不必与其恋战。”

连续几日,睿王妃都是独宠,过得滋润极了,平时被陈绣与张氏压着,现在风光了,睿王妃免不得将陈绣、张氏叫到正院,然后戴上睿王赏的玉簪与两个妾室说话。张氏的宠爱早给陈绣分走了大半,她渐渐习惯了这种酸楚,默默地忍了下去,陈绣进府时间短,如今又有了身孕,当然不肯被睿王妃压。

国华是曹瑜的字。说到一半,宣德帝突地大步朝外走去,派人即刻启程去传口谕给曹瑜,命曹瑜带兵驻守涿州,一等粮草二待中路、西路大军,不得擅自攻打幽州。

端午前一日,陈绣借故肚子不适,将睿王引到了她的院子。

晌午时分,宣德帝正要休息片刻,听闻有八百里加急,宣德帝困意顿消。接过战报,目光一行一行地扫过上面的字迹,宣德帝的眉头也皱得越来越深,一把将战报拍在桌案上,恼火道:“国华贪功误事,岂有大军先行粮草落后的道理?万一辽军烧了粮草,朕的东路军……”

晚上睿王顺理成章地歇在了这边。

三月初,枢密使曹瑜率领东路九万大军,快马加鞭,迅猛如雷地杀到了涿州,涿州辽将死战,然而寡不敌众,顽抗一日后破城而逃。这是东路军的首功,曹瑜立即派人将捷报传到京城,大军休整一晚,翌日曹瑜继续领兵,直奔幽州。

夫妻同床,陈绣歪靠在睿王胸膛,小手一点一点往下移,睿王最近心事重,陈绣又大着肚子,他没心情,按住陈绣手,拍了拍道:“睡吧,别累着。”

他与太后有私情,这是事实,但宣德老贼肯定想不到,他的这位太后,可不是普通女子。

陈绣不由失望,不能伺候男人,宠爱就会淡一分。她撑起下巴,青丝披散,美眸静静地观察睿王,见睿王眉头蹙着,陈绣疑道:“王爷在烦恼什么?”

韩让最爱她这样,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去了内室。

睿王在烦恼储君之位。他这位父皇,不知是怎么想的,属意大哥时,那么偏心大哥,也没有下旨册封太子,轮到他,一来还没有得到大哥那般的倚重,二来,就是得到了,可能父皇也会像对待大哥那样,不立储君。

虽是女子,却敢睥睨天下。

一日不当太子,睿王就一日无法安心。

萧太后眉峰上扬,轻轻飘飘地反问道:“不可以?”

陈绣想不到那么远,但她知道大周这次讨伐辽国又败了,死了能战善战的老将军,还丢了几座城池。回想战报传到京城,自家王爷念叨最多的是怕皇上承受不住,怕百姓都数落皇上,陈绣想了想,轻声问道:“王爷,是在为京城的闲言碎语劳神?”

韩让大惊,难以置信地问:“你要亲征?”

睿王目光偏转,见陈绣眼中浮动一丝狡黠的光,便道:“是又如何?”

调侃了下宣德帝,萧太后神色又恢复了沉重,离开座椅,走到东侧高挂的舆图前,抬头打量。看着看着,魁梧的男人从后面抱住了她,萧太后拍拍他手,朝幽州、涿州扬扬下巴,不紧不慢地道:“大周兵分三路,实则声东击西,不过确实叫宣德老贼算对了,我还真腾不出手同时击退他这三路。这样,你随我带兵赶赴幽州,咱们先击退东路,再去支援云州、蔚州。”

陈绣笑,枕着他肩膀柔声道:“我是内宅妇人,不懂朝廷大事,但我记得,上次北伐失利,百姓纷纷指责皇上,是我外祖父替皇上出谋划策……王爷,满朝文武,外祖父最了解皇上,知道皇上愁什么,也知道如何为皇上消愁,不如,我修书一封,向外祖父问计?”

韩让也这么想的。

睿王眼睛一亮,对啊,他怎么把赵溥那老狐狸忘了?赵溥离京,是因为当时父皇诸事顺心,赵溥留在京城只会削弱父皇的威望,现在父皇又有所求了,赵溥这个两朝元老自然又有了立功的机会。只要他在父皇面前为赵溥美言几句,赵溥重回朝野,会不还他的人情?再怎么说,他都是赵溥的外孙女婿。

提到宣德帝,萧太后笑了,眉目清丽,眼带不屑:“他还赶来吗?上次耶律雄送了他两箭,他的胆子早吓破了吧?”

“你啊你,简直是我的福星。”抬起陈绣下巴,睿王高兴地亲了一口。不过,老四初受打击萎靡不振,父皇内忧外患,怕是听不进他举荐能臣,一个不慎还会怀疑他有奚落之意……捏着陈绣柔若无骨的小手,睿王慢慢有了主意,等吧,等老四恢复点精神,或是老三生了儿子,他再去提。

辽相韩让接过奏折,看过之后,随手扔到桌子上,从容道:“太后无需惊慌,臣这就调兵遣将,支援幽州,大辽铁骑跑得快,定能赶在城破之前抵达幽州。且耶律雄与臣说过,他料到宣德老贼会趁机而入,已经提前部署下去,宣德老贼再来,大辽定叫他有去无回。”

当然,最好是老四振作起来,老三继续生女儿。

辽国,都城上京,收到寰州城、新城相继失守的败报,年仅二十八岁的萧太后,细长的柳眉微微蹙了起来,烦忧,却没有一丝慌乱。看了两遍,萧太后将奏折交给宰相韩让,愁道:“大周来势汹汹,咱们该如何是好?”

这一瞬间,睿王终于与他的王妃心有灵犀了一回。

有了决定,当天下午,曹瑜便抽调九万大军先一步出发了,轻车简行,粮草辎重走得慢,暂且落在后面。

而被睿王惦记的恭王,并没有振作,仍然整日将自己关在内室。

曹瑜的主张,立即得到了诸位将领的拥护,武将粗野,还趁机调笑了一下辽国新寡的摄政萧太后。郭骁附和着笑,心思却因萧太后转到了京城的继妹身上,继母是寡妇,萧太后也是寡妇,身边都有了新的男人,可见女人心善变,不会一直记挂着前夫。

李木兰什么都知道,但她满心悲苦,脑海里全是惨烈而死的祖父,真的没有精力再安慰鼓励家中自暴自弃的丈夫。不过再深的悲恸都会慢慢沉淀,祖父下葬前夕,李木兰准备好好与丈夫谈谈。

“好,咱们这就出发,打幽州个措手不及!哈哈,那个萧太后这会儿八成在与韩让厮混,等奸夫淫妇缓过气来,幽州已经是咱们的了!”

夜幕降临,李木兰回到王府,却见上房一片漆黑,没有掌灯。

武将武将,等的就是战场立功,有了战功,才能出头,不然凭什么让他这个战功低的当枢密使?

“王爷何时睡的?”李木兰低声问管事。

曹瑜颔首,既然没人反对,他起身离座,走到沙盘前,沉吟片刻,指着幽州城南边的涿州道:“皇上命我等缓步行军,主要是想等三军合并再讨伐幽州,我却觉得,不如趁辽国准备不足,咱们快马加鞭一鼓作气先拿下涿州、幽州。王胜、韩达手下才五万兵马,咱们有十万,难道还不如他们?”

管事看眼上房,摇头感慨道:“回王妃,王爷根本不许我们进去点灯,屋里一直黑着,我们也不知王爷到底睡没睡。”李家男人先后死于战场,偌大的将军府竟没有一个儿孙守灵,王妃与老将军祖孙情深,因为守灵迟迟不归王府,他能理解,只是,王爷实在是可怜啊。

言下之意,曹瑜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绝不反对。

“王爷可用饭了?”沉默片刻,李木兰又问。

郭骁环视一圈,帐中的全是立过战功的武将前辈,他心不在此,也不在乎北伐是赢是输,平静道:“末将但凭曹帅差遣。”

“一口没动。”管事如实道。

“平章,你怎么说?”一番讨论后,曹瑜问始终沉默的郭骁,郭骁是郭伯言的儿子,也是端慧公主的驸马,虽然年轻,但曹瑜并不敢轻视这个后生。

“备膳。”这次李木兰直接吩咐道,语气坚定,仿佛笃定恭王会吃饭一样。

曹瑜不太舒服,而东路军为此不舒服的将领,不止他一人,一听说那两路兵马立功了,纷纷赶到主帅营帐,请求曹瑜派他们出兵。曹瑜见人来的差不多了,索性将部下的诸位将领都叫了过来,共商对策。

语毕,李木兰大步跨进了堂屋,直奔内室。

这个战策确实不错,但,他这边还没开始打,人家西路、中路已经立下战功,将来打幽州也是三路军平分,论功行赏时,他的东路军岂不是功劳最少?

屋里黑漆漆的,李木兰亲手掌灯,一盏一盏,很快房间就亮了起来。放下火折子,李木兰抬头,就见床上只有一个鼓鼓的被团,不见恭王。李木兰盯着那被团,发现被团规律地一起一伏,痛心如她,却突然想笑。

主帅帐中,枢密使兼主帅曹瑜背靠椅背,左手拿着捷报,右手烦躁地揉了揉额头。此次北伐,朝廷发兵二十万,他的东路军就占了十万,那两路加起来才与他一般多。但皇上说了,他这十万主要是为了牵制辽国主力,要他缓缓行军,待西路、中路拿下那两边的八州之地,再赶过来与他的东路汇合,一举攻打幽州。

恭王,果然还是那个恭王。

京城收到西路军、中路军的捷报不久,东路军也得到了消息。

人死不能复生,祖父死的壮烈,她该为祖父骄傲,继续沉湎哀痛,祖父在天有灵,不会感念她的孝顺,只会骂她迂腐。祖父走了,她无法挽留,但恭王还活着,这个替她挡了一刀替她丢了一臂的男人,是祖父之后,她命里新的英雄。

这些很复杂,赵恒没再说给他的王妃听。

“赵元峻。”走到床前,李木兰平静地道。

收手抱着女儿,赵恒的目光,落到了北境的辽国。辽国地广,东西横亘千里,这次父皇出兵神速,辽国又在与东边的高丽交战,暂且还没来得及应对,故而西路、中路两军一口气拿下了两州,但战事才刚刚开始,后面会如何,谁也不能确定。

被子底下,恭王呆住了。他成了残废,他以为李木兰出于内疚同情,会比以前敬重他,或是出于感动,故意学其他女子那套对他温柔服侍,即便心里会嫌弃他废物没用,但恭王怎么都没想到,李木兰居然大刺刺地直呼他名姓。

赵恒失笑,行军打仗,真能这么算就简单了。

恭王都记不起上次别人喊他名字,是什么时候了。

宋嘉宁看着舆图上小小的四块儿地方,知道恭王夫妻在西路军,她忍不住问道:“才半个多月便夺回一州,剩下三州,岂不是再有两个月就能打下来了?”她五月里生,真若如此,木兰姐姐兴许能赶回来给自家老二贺洗三呢。

正出神,身上的被子突然被人掀开,骤然暴露在灯光中,恭王下意识想挡住眼睛,可,他只是晃动了下残余的一截右臂,他的胳膊他的手,没了。全身僵硬,恭王忽的笑了,笑着转向内侧,笑着笑着,戛然而止,闭上眼睛道:“你走吧,我困了。”

赵恒默默看着她哄女儿,等女儿乖乖地重新坐好,赵恒抬手给王妃指出寰州城的位置,心情好,寿王爷还多给小王妃说了几句:“拿下寰州城,再取朔州、应州、云州,西北四州,便尽归中原。”

李木兰没走,坐到他身旁,看着男人装出来的冷漠侧脸问:“赵元峻,为我挡刀,你可后悔?”

宋嘉宁“破涕为笑”,奖励地亲了女儿一口。

不温柔也就罢了,居然还怀疑他的心?他胳膊都没了,她还怀疑他的心?

昭昭可舍不得让最喜欢的娘亲哭,急着用小手去拉娘亲抹泪的手,摇头保证她不扯了。

“滚!老子要是会后悔,你早死……”

王爷都那么说了,宋嘉宁只好配合,假装揉眼睛。

恭王猛地坐了起来,红着眼睛朝李木兰吼道,然而再怒,终究都没能狠心咒她死,只重重地喘着气,胸口高高起伏。

昭昭张着小嘴儿瞅娘亲,扯坏了娘亲为什么要哭啊?

男人丢了一条胳膊,不吃不喝,曾经意气风发的俊美脸庞几乎瘦成了皮包骨。李木兰险些落泪,但她控制住了,直视恭王布满血丝的眼睛问:“既然不后悔,那你不想见我,是怕我嫌弃你?所以在我嫌弃你之前,你先疏远我?”

“不能扯,扯坏了,娘亲哭。”赵恒单手攥住女儿的一双小胖手,笑着道。

恭王沉默,随即转身,背对她坐着。

双儿刚铺好舆图,昭昭就从父王怀里站起来,趴在桌子上要扯舆图玩,吓得宋嘉宁赶紧捂住。

强忍的眼泪终于落下,李木兰飞快抹掉,深深吸口气,若无其事地道:“我是嫌弃过你。那时你四肢健全,堂堂七尺男儿,武艺不如我,马术不如我,除了王爷的身份,你在我眼里连一个普通边关小兵都不如。”

宋嘉宁之前读《史记》时就从他手里得了一份舆图,双儿知道放在哪儿,很快就给铺到了矮桌上。宋嘉宁扶着肚子挪过来,准备像以前那样挨着他看,但这次夫妻俩可再也无法安静地讲与听了,因为家里多了个小郡主啊。

恭王攥紧了拳头,呼吸之重,李木兰听得清清楚楚。

赵恒见了,放下女儿,吩咐丫鬟去拿舆图。

“但从你放弃京城的安逸荣华,与我并肩出征的那天起,我便决定,要给你一个热血男儿应有的敬重。从你不顾安危随我去救祖父的那刻起,我便决定,要与你做真真正正的夫妻,同心同德,生死不弃。”

宋嘉宁面露疑惑,寰州城在哪儿?

恭王仰头,无声落泪。

赵恒正举着女儿让女儿的小脚丫踩他膝盖玩,闻言笑道:“西线大捷,寰州城已破。”

不用她说,他也感受到了她的变化,可,没等他好好体会夫妻同心的滋味儿,他……

大周开局顺利,赵恒也松了口气,傍晚回到王府,在前院待了片刻就去后院陪王妃女儿了。自打大军出发,他第一次过来的这么早,再看男人愉悦的神情,宋嘉宁便猜到前线有好消息了,故意装不懂地问道:“王爷今儿个怎么有闲情哄昭昭了?”

腰间突然多了一双手臂,恭王怔住。

宣德帝抚掌称快。

李木兰抱紧他腰,额头抵着他肩膀道:“在战场受伤的男人,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受了伤还能意气风发的英雄,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赵元峻,若你想躲一辈子,我会陪你躲,可我喜欢看你意气风发,我想我将来的孩子,能大声告诉所有人,他的爹爹,是男子汉大丈夫。”

翌日,寰州城破的捷报被八百里加急送进了京城。

恭王死死地咬着唇,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

战鼓起,转眼之间,寰州城陷入了一片血战,而老将李继宗率领两万精兵,没用两个时辰,便大破城门,蜂拥而入。

李木兰将他抱得更紧。

不过祖父不在乎,祖父想要的,只是尽忠报国而已。

恭王一口咬住左臂,不想哭出声,可他真的忍不住了,不甘心丢人,哽咽着骂她:“说,说这么多有屁用,成亲三年,养头猪都能下三窝了,你连个蛋都没有……”就会气他,就会说好听的哄他。

高祖皇帝、当今圣上待祖父都不薄,祖父亦为大周立下了无数战功,可是,到底是降将,皇上用起来,还是不如用王胜等人放心吧?

李木兰默默地松开手,看眼恭王侧脸,她扭头,对着前面的屏风道:“你有就行,别丢了种。”

李木兰目视前方,没有解释,但她知道原因。李家世代名将,但祖父乃前汉的大将,当年高祖皇帝改朝换代,带兵攻打前汉,是祖父带兵抵抗,苦战数月不肯投降,叫高祖皇帝吃了不少苦头,最后前汉的亡国之君主动投降,高祖皇帝又恩遇祖父,祖父才成了大周的将军。

啥?

恭王大喜,神采飞扬地拍了媳妇一把,李木兰瞪他一眼,夫妻并肩走出营帐,调兵准备去了。前往北城门的路上,恭王想到一事,纳闷地问道:“祖父战功不输那二人,父皇怎么就安排祖父当副将了?”亲眼目睹威名赫赫的老爷子得听王胜、潘逊的安排,恭王真是憋屈。

恭王难以置信地转了过去。她,她刚刚说啥?

“好,北门就交给恭王与王妃!”李继宗痛快地做了主。

“我饿了,用饭吧。”李木兰起身要走。

李继宗并非宠溺子女之人,恭王虽是皇子,但也是自家孙女婿,既然学武,岂有武将不上战场之理?而且西路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寰州城内只有八千辽兵,此战胜算极大。

“等等!”恭王情急之下要抓她,“有种你再说一遍?”

李木兰没理他,只是在祖父瞧过来时,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脸上,也露出了隐隐的恳求。

他听见了,她说他有蛋,一个女人,竟说出那等粗话!

李继宗还没说话,恭王先谄媚地朝他咧嘴笑:“祖父,您就派我打北门吧!父皇让我出来历练,您一直不许我出兵,我怎么历练?”说完还给自己拉帮手,侧头问王妃:“木兰早就手痒痒了,是不是?”

李木兰已经走到屏风旁了,闻言回头,面无表情道:“王爷先用饭,饭后我自会与你说。”

“李将军,你怎么看?”潘逊不接招,王胜将球踢给了李继宗。

恭王咬牙。

王胜看他一眼,视线转向了主帅潘逊,潘逊垂眸看沙盘,不出声。那是王爷,在京城里娇生惯养的,便是学了一身好功夫,之前也从未上过战场,没有经历过战场的腥风血雨,派恭王去攻城,败了好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回去谁跟皇上交代?不派的话,又要得罪恭王。

当天晚上,闭门不出多日的恭王爷,终于出了屋,也大口大口地吃了饭。

辽军守将闭城不出,监军王胜命李继宗带兵攻城,商定攻城方略时,恭王在一旁听着,一共四个城门,眼看三个城门都分出去了,恭王急了,大手一敲沙盘北门,高声道:“北门交给本王!”

次日,恭王夫妻同去为李老将军扶棺,百姓们挤满街道,恭王昂首挺胸,远望青天。

二月初大军出发,一路北上,顺利攻下几个小城镇后,终于下旬抵达被寰州城外,正是被辽国占据的幽云十四州之一。

李家没有孬种,也绝不会有孬种的女婿。

北伐大军,兵分三路,西路军这边,宣德帝封忠武军节度使潘逊为主帅、封代州刺史王胜为监军,另封老将虎威将军李继宗为副将,三人统兵五万。李继宗乃恭王妃李木兰的祖父,故恭王夫妻也在西路军这边领了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