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楚王手里握着酒樽,狠狠瞪了赵溥几眼,都怪这个老杂毛,他要是早点把太后的遗诏拿出来公之于众,父皇就不会被百姓怀疑,北伐战败军中大乱之际,武安郡王也不会被将军们拥戴为帝继而自尽丧命……不过,楚王钦佩赵溥的丰功伟绩,瞪了几眼就不再计较了。
看透了,秦王也没有太失望,只想安分守己当个闲王,去年武安郡王自尽后,秦王恨不得缩在自己的王府再不出门。今日赵溥的所谓遗诏算是解决了皇兄的忧虑,但同时也把他架在油锅上了啊!想到因为皇兄猜忌而死的武安郡王,秦王暗暗攥紧了手。
二皇子睿王垂眸看着桌子,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以父皇对大哥的看重,他多半是没机会的,现在皇位要落到皇叔头上了,他当不上大哥也捞不着,他有点窃喜,可,亲爹的皇位要交给皇叔,总是心有不甘。
秦王心也有点灰,看着不远处的皇兄与赵溥,他只觉得一把剑突然从天而降,悬在了他头上。皇兄登基前,确实暗示他将来他们兄弟俩也兄终弟及。秦王飘了几年,直到皇兄早早安排大侄子进中书省观政,秦王才琢磨过来了。当年皇兄那么说,不过是初登帝位要拉拢他,免得他带头闹事,根本不是真心实意要传帝位给他。
郭伯言将三位王爷的神色看在眼中,却是另有思量,当晚歇下,他对妻子道:“京中恐要生变,明日你带茂哥儿去王府走一趟,提醒安安一声。”寿王不在,女儿身边怕是没有明白人,岑嬷嬷等人,顶多帮女儿打理王府,看不透朝堂。
徐巍心如死灰。
林氏早听丈夫说过赵溥与皇上、宰相徐巍的恩怨了,此时一点就透,万幸皇位如何都牵扯不到女婿,自家不用太担心。一夜安眠,翌日用过早饭不久,林氏便牵着茂哥儿去了隔壁寿王府。
赵溥是贤臣,他算什么?
昭昭五个月大了,躺着躺着就骨碌翻个身,翻完定要先瞅瞅娘亲,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盼望娘亲夸她似的。女儿又漂亮又可爱,宋嘉宁天天陪着女儿也不觉得腻,白日精力被女儿占据,只有到了晚上,女儿睡着了,宋嘉宁默默地躺着,万籁俱寂,思念的酸涩才会袭上心头。
念头刚落,就见宣德帝突然离席,双手将跪在那儿的赵溥给扶了起来,曾经水火不容的君臣,转眼就变成了同姓兄弟,一个自陈有罪,一个宽宏大量地表示过去的都过去了,从今以后还要指望贤臣帮他治理江山。
王爷这会儿走到黄河哪里了?桃花早开了,黄河春汛,水势大不大?
宣德帝半晌无言,在场的大臣们也都惊呆了,唯有宰相徐巍,心都沉到脚底去了。皇上登基后最大的心病是什么?就是因为没有高祖皇帝的传位诏书,兄终弟及,名不正言不顺,现在赵溥这个老狐狸献了一份太后遗诏出来,一举解决了皇上的心腹大患,皇上能不重用赵溥?
睡前老是惦记着,晚上宋嘉宁做过几次噩梦,梦见她的王爷站在堤坝上,远处突然洪水袭来,她尖叫着要王爷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爷被洪水淹没,滔天的浪潮转瞬涌到她面前……宋嘉宁猛地惊醒,耳边是女儿哼唧的哭声,她伸手一摸,小丫头又尿了……
赵溥脸庞泛红,仿佛喝醉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边从怀里掏出那遗诏,一边踉跄着走到宣德帝面前,然后扑通跪下,托着遗诏告罪道:“太后在世时,对溥情同母子,临终前将遗诏交给臣保管,为的是防止高祖违誓,然臣因一己私心隐瞒至此,累皇上蒙受百姓非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乳母就睡在床下,闻声而醒,熟练地帮小郡主换上干净的里衣,收拾好了,宋嘉宁将女儿抱到怀里喂。昭昭闭着眼睛狼吞虎咽,宋嘉宁无意识地拍着女儿,不知不觉又开始想王爷。王爷二月初离京,二月底来了一封家书,下封,大概要等到这个月底了吧?
宣德帝震惊地盯着他:“太后,太后真有遗诏?”
想着想着,睡着了。
说完,赵溥高举酒樽,一仰而尽。
第二天林氏母子过来的时候,宋嘉宁刚推着女儿逛到百果园的樱桃林前。三月中旬,树梢的樱桃已经有泛红的了,宋嘉宁每天都要过来逛逛,今日发现那些樱桃更红了,宋嘉宁心中一喜,吩咐刘喜道:“叫人把树梢全红的樱桃都摘下来。”
然而鬓发泛白的赵溥重回京城第三日,便在宣德帝为他办的宫宴上,当着宰相徐巍、枢密使曹瑜等重臣的面,端着酒樽,感慨地对宣德帝道:“皇上,当年太后仙逝之前,曾命臣与高祖到身边听旨,太后最放心不下大周的帝位传承,亲口命高祖大限将至时将皇位传给您,您再传给秦王……臣不赞同太后遗诏,故屡次劝高祖撤了您的京兆尹,现在看来,幸好高祖不曾听臣之言,否则臣何以亲眼目睹这中原一统的太平盛世?”
刘喜笑着点头,立即去安排。
感受着其他臣子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窥视,徐巍努力保持镇定,心里却盼望赵溥站不起来。
宋嘉宁抱出女儿,去得趣亭中坐着,低头逗女儿:“樱桃熟了,咱们给父王送去,让父王尝尝鲜。”
他们想不明白,宰相徐巍岂止是不明白,光是听到“赵溥留京城奉朝请”这几个字,他背后就出了一身冷汗。当年赵溥被高祖皇帝逐出京城,他与皇上都出了不少劲儿,故赵溥倒了,皇上才将宰相之位给了他,仔细算下来,赵溥最恨的就是他与皇上。如今赵溥要回来了,以赵溥的手段,定能东山再起,届时赵溥不敢报复皇上,对他……
昭昭眨着大眼睛盯着娘亲的唇,虽然不懂娘亲在说什么,但娘亲笑了,她也就笑了。
但,众臣也知道皇上与赵溥的恩怨,按道理,皇上该继续冷落赵溥才是,怎么突然将死对头调回京城了?
那一瞬,宋嘉宁隐约在女儿酷似她的脸蛋上看到了一丝王爷的影子,再仔细瞧,又说不出哪里像。她低头亲女儿,娘俩正亲着玩,听说母亲弟弟来了,宋嘉宁喜出望外,立即将女儿放回推车,去正院见母亲了。
赵溥可是开国元勋、两朝元老,放眼整个大周,论对大周的功劳,没有哪个臣子能比得过赵溥,且赵溥有经天纬地之才,如果赵溥在京,有他盯着,皇上肯定不会再犯草率北伐的那等大错,毕竟赵溥的威望摆在那儿,若有劝诫,皇上不得不听。
看出母亲有事情要说,宋嘉宁让乳母弟弟在院子里陪女儿玩,她单独将母亲请到内室。
赵溥二月初递的奏折,三月初,宣德帝在早朝上褒奖了一番赵溥在河阳三城的功绩,然后下旨封赵溥为太子少保,留京城奉朝请,也就是可以参加每日的早朝。此言一出,文武大臣都吃了一惊,然后喜比惊多。
林氏觉得吧,女儿作为一个王妃,不用搀和朝堂上的大事,但该知道的都得知道,因此先从赵溥回京一事讲起,给女儿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两朝元勋赵溥的功绩,其中略掉了赵溥与宣德帝的恩怨,只提赵溥与当朝宰相徐巍的仇。
宣德帝上了半年的火,终于打心底灭了下去。
一个是前宰相,一个是现在的宰相,宋嘉宁如今虽然贵为王妃,却依然觉得宰相这样的大官离她很遥远,都像戏台上的人,所以母亲说的细致,她全当故事听了,反正都与她无关。直到母亲提到赵溥献给宣德帝的遗诏,宋嘉宁才心中一惊。
这样的恩怨,宣德帝自然不喜赵溥,但宣德帝也很好奇沉寂已久的赵溥突然上奏是为了何事,犹豫片刻,宣德帝缓缓打开奏折。奏折上字迹不少,先是关怀他龙体如何,宣德帝讽刺地笑了下,然而看到后面的话……
太后遗诏,皇上驾崩后该把帝位传给皇叔秦王?
如果赵溥不撤宰相,今日坐在龙椅上的男人,未必是他。
“太后,为何要下这样的遗诏?”宋嘉宁想不通。
兄长没有听从,但后来也动摇了,直到赵溥以权谋私、贩卖木料被人揭发,兄长大怒,罢黜赵溥的宰相之职并将赵溥调离京城,贬为河阳三城节度使,他的京兆尹才算勉强稳固了,最后有惊无险地顺利登基。
林氏沉默,遗诏本身牵扯太大,她问郭伯言,郭伯言都没说,还叫她不用多想。林氏信任郭伯言,便也同样敷衍女儿道:“太后自有她的道理,总之那些都与咱们无关,娘今日来看你,主要是叮嘱你两件事。第一,你去王府或进宫了,听别人议论这些,你心里有数就行,别插嘴,第二,王爷下次送家书过来,你回信时,简单提句赵大人与遗诏,无需多说,家常为主。”
兄长登基,封赵溥为宰相,封他这个弟弟为京兆尹。兄长平定天下之前,中原几个国君都奉行一个规矩,担任京兆尹的亲王便等同于准储君,一旦国君驾崩,该亲王可名正言顺地登基。兄长有意将皇位传给他,赵溥却奉行皇位应父子相传,屡次上书奏请兄长撤了他的京兆尹。
宋嘉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赵溥是兄长高祖皇帝的心腹权臣,因智谋过人被兄长器重,加上与他们是同姓,关系就更近了一层。兄长打江山时,赵溥跟随兄长南征北讨,南伐吴国,恰逢太后病重,兄长抽不开身,便托赵溥照看太后,赵溥尽心侍奉,因此得到了太后的信任,简直把赵溥当干儿子看。
母亲走后,刘喜抱着一篮红樱桃进来,笑着道:“王妃,樱桃摘好了。”
宣德帝下意识地皱眉。
宋嘉宁看着那篮樱桃,便觉得这个时候送樱桃不太合适,昨日宫里刚出遗诏,她今日就给王爷送樱桃,容易叫人怀疑她心急通风报信儿。有了决定,宋嘉宁让刘喜按照旧例将樱桃分成三份,皇宫、楚王府、太夫人那儿分别送一份,这是王爷定下的规矩。
河阳三城节度使,赵溥。
到了月底,宋嘉宁先收到了王爷的家书。
宣德帝后半夜睡得还算安稳,翌日照旧卯初而起,练了一刻钟养生拳法,洗漱一番就去上朝了。年后边疆辽国并无异动,朝堂暂且没有大事,散朝后,宣德帝移步崇政殿批阅中书省新送来的奏折。一张一张的批阅,宣德帝随手去拿新的,目光落到呈递官员的姓名上,宣德帝目光一变。
一页宣纸写了半满,简单介绍了他这一个月的行程,宋嘉宁铺平舆图,对着黄河一带的州县,目光沿着王爷的足迹移动,最后定在了距离京城三百里的澶州。说完行程,信也到了结尾:“这边一切安好,你与昭昭如何?勿念。”
心绪复杂,李皇后久久才睡去。
王爷口中只能说四个字,写信就没有顾忌了。
自从去年武安郡王自尽,百姓间流言蜚语四起,皇上就常常做梦。李皇后不知道梦中皇上与已故的高祖皇帝父子说了什么,但帝王也是人,便是再有苦衷,嫡亲侄子因他而死,皇上都难心安吧?更何况,皇上的帝位到底是怎么从高祖皇帝手中得来的,皇上最清楚。
宋嘉宁瞅瞅床上睡得甜甜的女儿,她铺纸研墨,写回信。
夜深人静,李皇后突然被一声低斥惊醒,她身子没动,侧耳倾听,就听身旁的男人模糊不清地梦呓了几个字,“大哥”、“侄儿”依稀可辨。梦呓很快就结束了,男人呼吸重新归于平缓,李皇后却睡不着了。
因为要送樱桃这样的鲜果,送信的王府侍卫天未亮就出发了,快马加鞭,半路换了一匹马,终于两个多时辰后赶到了两位王爷下榻的驿馆。恰逢今日澶州百姓在黄河岸边祭河神,知府请寿王、恭王观礼,赵恒正要出发,已经走到前院了,迎面撞见送信的侍卫,连带着一篮子鲜红欲滴的樱桃。
事毕,帝后相拥而眠,抱着抱着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赵恒捏捏那鼓鼓囊囊的信封,目光柔和下来,重新回到堂屋,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信。
宣德帝五十岁了,年龄一大,有些事难免力不从心,好在宫里养了些有本事的道士,炼了丹药献给宣德帝。宣德帝这两年朝政不顺,一个月也用不上几次,现在宠爱皇后,宣德帝事先服了一颗,龙威大展。
宋嘉宁的信,一半是家书,一半是她画的画。赵恒先看画,五幅画,画的全是女儿。自家王妃作画的水平,赵恒若是夸赞,定是哄她的,但看着画上白白胖胖的小丫头,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他记忆中的漂亮女儿,可想象女儿穿着绣有梅花的小衣裳仰面躺在床上,想象女儿乖乖地坐在榻上,想象女儿趴在那儿回头朝他笑……
宣德帝脱靴上榻,宫女们早就将帝后的晚膳一样一样地端了上来。帝后本就恩爱,如今多个孙子多了趣事可聊,饭桌上的气氛更轻松了,宣德帝心情好,等乳母带走升哥儿,他陪李皇后聊了聊家常,便将他的小皇后压到了帐中。
赵恒便归心似箭。
“皇祖父,坐。”升哥儿指着对面,懂事地道。
五幅画赵恒从头到尾看了三遍,顾忌要出发了,他才暂且收好,然后拾起她的家书。她写的都是哄女儿的日常小事,若是幕僚呈递这样的文章,赵恒可以一目十行,但她写的哪怕再琐碎,赵恒都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了。
宣德帝看看年轻貌美的皇后,再看看虎头虎脑的胖孙子,笑道:“不怪不怪,给朕留饭就行。”
看到她提及赵溥与太后的遗诏,赵恒心中因为妻子女儿而起的温情,顿时化为无形。
喂到一半,宣德帝过来了,李皇后知道皇上私底下并不讲究排场,便继续端着碗坐在暖榻上,打趣地对宣德帝道:“是皇上来晚了,可别怪我们没等您。”
家书、画像全部装进信封,赵恒亲自将信封放到书房,神色如常地出发了。四皇子恭王已经等了他一会儿,从侍奉的驿丞那儿得知三嫂送了家书来,恭王笑着打趣道:“三哥,嫂子是不是送樱桃来了?那你得分我一半,别自己吃独食。”
宫女们端着饭菜进来了,升哥儿暂时不想了,乖乖地跟着皇祖母挪到紫檀木矮桌前。李皇后端着瓷碗,一勺一勺吹凉了亲自喂男娃,升哥儿并不喜欢让皇祖母喂,但娘亲嘱咐过他要听皇祖母的话,升哥儿又忍下了。
赵恒不想将王妃的心意分给旁人,随口道:“路途遥远,樱桃已烂。”
升哥儿想娘亲,想弟弟……
恭王不太信,刚要质疑,福公公弯腰笑道:“殿下想吃樱桃,小的这就命人去买些新鲜的。”
每到这个时候,升哥儿就特别想家里的娘亲,但升哥儿偷偷动了动手指头,再过三天父王才会接他回王府。
恭王瞅瞅福公公笑眯眯的样子,笃定三哥小肚鸡肠不想给他吃,但男人大丈夫,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计较,只是想到温柔貌美的三嫂,对比自家与温柔毫不沾边的李木兰,恭王忍不住暗暗地羡慕三哥。
宣德帝说过晚上要来这边用饭,然而天快黑了崇政殿那边都没动静,李皇后瞅瞅小肚瓜已经叫了两声的升哥儿,便命宫女先把升哥儿的晚膳端上来。升哥儿听见了,眼睛一亮,忍不住咽口水,他早就饿了,可他不敢跟皇祖母说。
兄弟俩分别上了马车。
中宫。
车帘放下,赵恒端坐在窄榻上,对着微微晃动的窗帘陷入了沉思。她在信中提到的朝堂变动,他早已知晓,还知道赵溥进京不久,副相陆询便告病回府休养,紧接着徐巍主动上奏将宰相之位让贤给赵溥,父皇当朝应允,赵溥再度拜相,徐巍暂代副相。
宋嘉宁笑,紧紧地抱住了女儿。
太后遗诏……
昭昭一眨不眨地望着娘亲,忽然蹬了蹬腿,好像着急快点爬似的。
遗诏一出,皇叔秦王成了公认的储君,确实对父皇不利,但高祖在位时,赵溥有底气与父皇作对,现在父皇是君,赵溥讨好父皇还来不及,怎会继续跟父皇对着干,明目张胆地支持皇叔秦王?何况赵溥能进京,能有机会献出遗诏,肯定是先得了父皇的默许。
宋嘉宁强颜欢笑,安慰女儿也安慰自己般,小声地哄道:“父王去做大事了,为民除忧,昭昭要好好吃饭,等你会爬了,父王就回来了。”
所以那封遗诏,根本目的应是为了堵住百姓对父皇的猜忌,是赵溥对父皇的投诚,而非支持皇叔。但如此一来,皇叔成了百姓与朝臣们心目中的寿王,父皇既接受了遗诏,就得承认皇叔的储君身份。想到这里,赵恒眉头再一次皱了眉。
宋嘉宁低头看女儿,小丫头没心没肺的,根本不知道父王丢下她们娘俩跑了。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父皇绝不会心甘情愿将皇位送给他人,那么,父皇准备如何收回皇叔继承帝位的资格?
宋嘉宁又委屈又不舍又难过,想嫌弃信短,却又舍不得嫌弃,再看两眼,才轻轻叠好信纸收起来,藏到床边的橱柜中,留着每晚睡觉前拿出来看一看。她醒了,乳母抱着小郡主过来了,见王妃蔫蔫的,乳母感慨道:“王妃,王爷越是不让您送,越说明您在王爷心里的份量重啊,牵挂太重,就舍不得走了。”
自幼孤僻,赵恒与秦王没什么叔侄感情,他担心的不是皇叔,他只怕他那位亲近皇叔的兄长……
宋嘉宁反复盯着这两个字,左看看右看看,眼泪无声滚落。王爷好狠的心啊,不叫她送行也就罢了,留封信才只写两个字,一句暖心的话都没有,还不如不写呢!
赵恒闭上眼睛,面沉如水。早知会出这等变故,便是黄河决堤,他也不会主动揽这差事,眼下他人不在京,一旦出事,谁能劝兄长?巡河事关重大,赵恒无法半途而废无诏回京,唯能寄希望于父皇晚些出手。
那么大的一张信纸,就两个字,冷冰冰的,像他的人。
思虑了一路,马车到了河边,澶州知府已经率领本地官员等候多时了。
勿念。
赵恒收起愁绪,探身而出,神色清冷疏离,俊美如仙,惹得围观百姓连连赞叹。
不知过了多久,宋嘉宁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裹着被子坐起来,拾起那封信。展开浅黄的宣纸,上面是她熟悉的清逸字迹:
“三殿下,四殿下,这边请。”刘知府恭敬地道。
猜到他偷偷地走了,宋嘉宁心突然就空了,身体僵硬地趴在那儿,半晌没动。
赵恒、恭王点点头,率领众官员朝观礼台走去,到了台上,距离祭河神的吉时还有两刻钟,刘知府叫丫鬟们先端茶。赵恒侧首眺望黄河之水,并未留意端茶的丫鬟,恭王四处乱看,忽的发现伺候三哥的丫鬟,竟是个丰腴的大美人!
王府后院,劳累一晚的宋嘉宁,不知不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习惯地往王爷怀里靠,整个人却扑了空。跌在床上,宋嘉宁迷茫地睁开眼,这才发现帐内早就亮了,而偌大的拔步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原本王爷睡着的地方,空荡荡的,除了,枕头上多了一封信。
恭王的频频窥视,让赵恒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身边的丫鬟。
马车辘辘远去,寿王府门前,很快又恢复了静寂。
小丫鬟约莫十六七岁,面皮白净,杏眼桃腮,奉上茶水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他一侧,柔顺乖巧。察觉寿王爷的视线,小丫鬟眼帘颤动,悄悄地看去,却见寿王已经看向她身上了,她脸颊一红,自然而然流露出女子的娇羞。
赵恒笑了笑,最后看她一眼,起身离去。转到耳房又看了两刻钟女儿,赵恒亲亲女儿的小胖脸,终于压下所有不舍,去前院与两位幕僚汇合,天没大亮就出发了,福公公作为他的左膀右臂,自然也要同行。
她穿着一条桃粉色的素面褙子,赵恒目光淡淡扫过那里,再看眼这丫鬟白里透红肉嘟嘟的脸蛋,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宋嘉宁闭着眼睛,睡颜安详。
一直在暗暗观察寿王爷的刘知府见了,心里突然没底了。每年京城派遣巡河使来,他们这些地方官都要想方设法讨好,这次来的是两位王爷,他更是特意打听了一番寿王、恭王的喜好。恭王好武,他已经送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过去,恭王也十分满意,寿王喜字画,但他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大家真迹,再打听,惊喜地得知,寿王好殊色,而且是丰腴的美人,据说寿王妃胖得都没腰了……
“安安。”赵恒轻声唤道。
刘知府二月里就开始挑选这样的美人,莲雨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过起初没现在这么胖,他养在后院命人按照传说中寿王妃的脾气精心喂食、调教,终于在今天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刘知府想过了,只要寿王露出一点点兴趣,祭完河神,他就直接将莲雨送去驿馆服侍寿王。
他不想弄醒她,不想她送他,送了,她肯定会哭,她一哭,他离开地更艰难。
两刻钟转瞬即逝,要开始祭河神了,赵恒离座,玉树临风般站在观礼台上,与众人一同观礼。恭王站在他身边,眼睛却忍不住往十几步外的莲雨身上瞄,台上风大,吹得莲雨的衣裙紧紧贴在她身上,露出女子曼妙的曲线。
赵恒一动不动地抱着她,等她睡沉了,他看看外面蒙蒙亮的天,这才小心翼翼放她躺到枕头上。夫妻俩彻底分开了,赵恒撑在一侧,低头看她,想再摸摸她妩媚的脸,却在快碰到她的那一瞬,生生忍住了。
恭王喉头滚动,体内起了一把火。李玉兰不算太瘦,腰细腿长,可惜胸太小,摸着没意思,母妃安排的两个宫女模样可以,身段还不如李玉兰。恭王想要她们长胖点,但他不敢说,怕她们猜到他喜欢什么样的,毕竟无论后宫妃嫔还是几位嫂子,只有三嫂一个丰腴的。
宋嘉宁也差不多一晚没睡,但她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想睡,抱着她的王爷舍不得松手,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后来好像又被他弄醒一次,迷迷糊糊的,宋嘉宁隐约听到了鸡鸣,放纵过后,又在他怀里入眠。
现在好了,出了一个天生胖的美人,只要三哥不要,他就跟刘知府讨过来。
这个问题,郭骁思索了一晚,彻夜无眠。
恭王爷老是看她,莲雨当然感觉到了,再看看一个正眼都不给她的寿王,莲雨红着脸想,如果能伺候恭王,那也是她的福气了。
如果,如果他照实说了,如果他帮她揉鼻子了,她会不会少怕他一点,会不会相信他的心?
两人各有心思,慢慢就看了几次对眼。
郭骁闭上眼睛,记起了她出嫁前的情形,堂弟捉弄她,她撞红了鼻子,他走过去查看她伤成什么样了,当时两人挨得也很近。她鼻子酸,杏眼中汪着泪儿,娇弱可怜,他真的很心疼,很想帮她揉一揉,但他不想让她知道,非但没有安慰她,还骂她“该”。
祭完河神,刘知府请两位王爷与地方官们去他府上用席,赵恒看了眼莲雨,点头应了。他这一看,让刘知府、莲雨重新拾起了希望,只有恭王心情郁闷,一边恼刘知府把最好的美人献给三哥,害他白白眼馋了一次,一边同情京城的三嫂。三嫂那样好,三哥居然还有心思碰这些普通货色,若是他有三嫂那样的王妃,旁人再美他都不会碰。
该说的说完了,郭骁向父亲告辞,走出书房,阿顺提着灯笼迎过来,替他照亮。夜风寒冷,回颐和轩的路上,郭骁看着阿顺手中随风摇曳的昏黄灯笼,脑海里却是寿王帮她戴兜帽的那一幕,与她挨得那样近……
下了观礼台,众人移步知府府邸。
郭伯言听儿子答地这么快,看来是真的考虑过,稍微放了心。
既然知道寿王满意莲雨,刘知府便安排莲雨伺候寿王用饭,等寿王落座,莲雨俯身跪立在寿王身旁,仪态优雅地为寿王斟酒,然后用那双白皙娇嫩的小手端起酒樽,红着脸颊递到寿王面前。赵恒伸手接,莲雨确定寿王接稳了才松手,未料下一刻,寿王的酒樽突地掉了下去,酒水洒了寿王一身。
郭骁不假思索道:“七月姑母寿辰,我想借送礼之机先向姑母求娶表妹。”
莲雨惊得花容失色,难以置信地看向寿王。
郭伯言不信儿子轻易能放下,但他很确定儿子不敢在寿王离京这段时间做什么,只问道:“你准备何时去求皇上赐婚?”
赵恒沉了脸。
郭骁直视父亲,面无表情道:“儿子早已答应父亲会娶端慧为妻,不再过问王府之事。”
福公公瞄眼主子的脸色,登时懂了,厉声斥道:“大胆!”
郭伯言留下了长子,来到书房,郭伯言沉声问儿子:“王爷的意思,你明白了?”
陪寿王回来的路上还在幻想夜里寿王会如何宠爱她,幻想寿王动情会是何等仙姿的莲雨,这会儿什么旖旎什么富贵妄想都没了,慌慌张张地爬到寿王桌席对面,伏在地上仓皇赔罪:“奴婢不是故意的,求王爷恕罪……”
郭伯言带着一家人出去送,一直到寿王一家三口看不到影了,郭家众人才各回各院。
变故陡生,寿王右侧的恭王,以及两侧的官员们都停了手中杯盏,震惊地看向寿王这边。
赵恒看向乳母,乳母心领神会,抱着刚吃饱一顿正精神的小郡主走过去。赵恒接过女儿,襁褓遮得严严实实的,他抬起挡住女儿小脸的兜帽,然后就对上了小丫头那双乌黑明亮的杏眼。昭昭咧嘴笑,赵恒也笑了下,重新遮住女儿,与宋嘉宁对个眼色,率先朝国公府正门走去。
赵恒看都没看那丫鬟,起身,露出被酒水打湿的衣袍。
郭骁隐在父亲斜后方的阴影中,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刘知府见了,当即跟着赔罪。
赵恒见她披着斗篷,却没戴兜帽,便上前两步,伸手帮她将兜帽罩在了头上,旁若无人。宋嘉宁可做不到他那么坦然,想到继父、母亲等长辈就在一旁看着,宋嘉宁羞涩地偏头,兜帽底下露出一抹侧脸,被柔和的灯光照成了绯玉。
赵恒扫他一眼,冷声道:“杖罚五十。”
“王爷。”她轻声道。
刘知府脸色惨白,杖罚五十,罚谁啊?
二月初一,满天繁星唯独不见月亮,夜色弥漫,几盏灯笼也照不亮太大的地方。宋嘉宁沿着走廊转过来,瞥见院中站着三道人影,她目光定在自家王爷身上就不动了,旁人谁都不看,从从容容地走到了寿王身边。
“还不拖下去?”福公公替主子解释道,眼睛瞪着跪在那儿的莲雨。
酒宴结束,赵恒走出堂屋,负手站在院中,微微仰头,似是在欣赏夜空。郭伯言看出王爷一刻都不想在自家多待,便示意丫鬟去后院看看女眷们吃的怎么样了,但太夫人早就叫人留意前院的动静了,郭伯言派出去的丫鬟走到一半,宋嘉宁已经在祖母、母亲弟弟的簇拥下赶了过来。
刘知府松了口气,急忙忙喊小厮进来,眼看小厮冲过来就要拖走莲雨,恭王心有不忍,笑着替莲雨求情:“三哥,地方的小丫鬟没见过大世面,太紧张才失了手,三哥大人大量,就饶了她这一回吧?”娇滴滴的美人,三哥不要他还想要呢,真打五十板子,光养伤就要一个来月,那时他早跟着三哥去别的州县了。
郭骁眼底浮现一丝讽刺。他才没那么蠢,有父亲盯着防着,他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没有确切把握之前,郭骁绝不会轻举妄动。他要一劳永逸,在不连累国公府上下的情况下,永永远远地将她占为己有。
“王爷,求王爷饶了奴婢吧!”一听王爷要打她五十大板,莲雨吓得魂都没了,眼泪说来就来,哭着哀求道,一双杏眼汪着泪儿,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看得恭王都想冲过去将人抱到怀里好好哄哄。
接下来,郭伯言努力缓和气氛,让这顿践行宴吃得不那么尴尬,赵恒默默用饭,自始至终,一个正眼都没有给郭骁。郭骁扫了他两次,心中十分不屑,寿王特意过来警告父亲看着他,是把他当成那等莽撞之徒了?
可莲雨越勾得恭王失态,赵恒眼底寒意便越重,四弟是真的怜惜这微不足道的丫鬟,还是把这丫鬟当成了她?
这一次,他一仰而尽。
无需赵恒再表示什么,福公公直接朝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们瞅瞅对面的寿王、恭王,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一人拖条胳膊,将莲雨拖走了。
赵恒看他一眼,端起酒樽敬道:“有劳了。”
在座的官员们无不唏嘘,寿王爷看着跟不问世事的神仙似的,没想到居然如此阴晴不定,娇滴滴的美人说打就打。而震惊了他们的寿王,因为衣袍脏了,沉着脸径自离去,福公公经过刘知府身边时,阴森森地低声提醒了一句:“想保住乌纱帽,就别自作聪明。”
王爷终于说出真正的来意了,郭伯言立即正色保证道:“王爷放心,王妃是臣之女,郡主也是臣之外孙女,无需王爷吩咐,下官也会尽心照顾,保证她们娘俩不会有任何闪失,若有失信,下官甘愿受罚。”
刘知府眼睛一缩,惊得差点忘了追出去送寿王。
待郭骁父子放下酒樽,赵恒才看着郭伯言道:“我不在京,王妃郡主,还请国公,费心照看。”
寿王走了,恭王也不好再留,瞅瞅莲雨被拖走的方向,恭王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大步追上兄长,并跟着兄长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一动,恭王盯着兄长瞧了会儿,皱眉道:“三哥今日火气怎么这么大?”他熟悉的三哥,不是轻易惩罚丫鬟的人啊。
赵恒颔首,郭骁父子一口气都干了,他只淡淡抿了一口。
赵恒闭目养神,平静回道:“匕首美人,都是贿赂,父皇若知,必然不快。”
郭骁也端起酒樽。
轻飘飘的几句话,一下子就让恭王忘了那个貌美丫鬟,再看一旁的兄长,恭王恍然大悟,原来兄长早就看穿了刘知府的把戏,观礼台上故意表现出对那丫鬟有意,其实是为了刚刚的杀鸡儆猴。这么一想,恭王突然心生惭愧,怪不得父皇嘱咐他一切听从兄长安排,无论是治河还是为官之道,他都比不上兄长。
说着说着,该用膳了,因寿王不喜喧哗,郭伯言没再请二房、三房众人过来,就他们父子俩给寿王作陪,太夫人、林氏在后院招待女儿,茂哥儿也赖在了那边。酒菜摆齐了,郭伯言先端起酒樽,朝寿王敬酒道:“王爷明日启程,下官预祝王爷马到功成。”
回到驿馆,恭王立即让人将刘知府送他的那把匕首退了回去。
郭伯言继续之前的话题,神色平和,宛如对长子、寿王之间的恩怨一概不知。
恭王反思己过时,驿馆另一座庭院,福公公亲自端着一碟新洗的樱桃,放到了主子面前,笑着夸道:“王爷,我看过了,这篮子樱桃个个都大,肯定是王妃千挑万选专门送给您的。”
郭骁站直了,再朝父亲点点头,然后坐到了父亲右下首。
赵恒垂眸看信纸,没理会。
“起。”赵恒平静道。
福公公默默退了出去,赵恒抬眼,门帘不动了,他才看向那碟樱桃,然后捏起一颗,酸酸甜甜。
“郭骁拜见王爷。”进了堂屋,郭骁先朝坐在主位上的寿王行礼,一双寒眸盯着地面,不卑不亢,也不太在意,仿佛寿王来国公府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翌日黄昏,郭骁从军营回来,阿顺跟到内室伺候世子更衣,低声回禀道:“世子,澶州有回信儿了,刘知府安排的丫鬟失手打翻酒樽,被王爷罚了五十大板……”
郭伯言目光微黯,这场争夺,长子根本没有机会。
郭骁眉峰微动,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寿王若能轻易被个美人勾引,就不会这么多年只看上她一个。但寿王不近女色又如何,只要她相信寿王身边有别人,就够了。
论谋略,两人都还年轻,在朝廷大事上都没有展现的机会,但在女儿一事上,长子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只能往暗处使劲儿,失了道义。寿王明媒正娶,是女儿名正言顺的丈夫,且寿王根本不屑与长子对着干,直接把长子送到他这个老子面前,借他的手解决儿子。
过了几日,京城忽然冒出一段传闻,称寿王奉命巡河,行至澶州遇到个绝色美人,而且是个丰腴妖娆的美人。寿王妃的胖众所周知,故此流言一出,就更显得可信了。皇城之内,宣德帝听到这话,不太高兴,老三是去做正事的,代表的是皇家威严,功劳未立却先传出风流事,简直丢他的脸。
论才干,长子有打天下之勇,寿王有治天下之才,乱世长子或许有几分把握胜过寿王,但如今是赵姓皇族的太平天下,寿王就算只是个王爷,长子也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人家。
但宣德帝也没有盲信,决定等老三回来他再当面审问。
论气度,长子不如寿王,如虎豹对上龙凤。
帝王满脑朝廷大事,怀疑片刻就暂且忘了此事,后宅的女人们可把这桩风流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林氏得到消息后,既想去王府安慰女儿,又怕一切都是谣传,她去说了反而徒惹女儿误会伤心,就暂且隐瞒了下来。
郭伯言畅谈了约莫一刻钟,就在他暗暗猜测王爷到底准备何时对他说“正事”的时候,堂屋正门外突然出现了长子的身影,二十出头的年轻武将,穿着马军都虞候的官服,自有一番威严。郭伯言看着长子,默默在心里比较了一番,长子与寿王都是人中龙凤,长子冷峻,威压外放,一眼就让普通百姓害怕,而寿王却是一身清贵之气,令人敬比畏多。
宋嘉宁身边伺候的双儿、刘喜等也都知道了,但看着无忧无虑照顾小郡主的王妃,众人一致选择保密,毕竟谁也无法确定流言的真假。因为同样的理由,楚王妃冯筝同样选择了沉默。
郭伯言虽为武官,却也有治国之才,见解独到,赵恒侧首倾听,不时点点头。
有人舍不得宋嘉宁伤心,自然也有人盼着落井下石,这日宋嘉宁正在陪女儿扔球玩,惊闻睿王妃带着侄女康姐儿来了。这可是稀客,宋嘉宁由双儿服侍着穿好鞋,要出去迎接。双儿清楚睿王妃打了什么主意,担心王妃没有任何准备被谣言打击了,如了睿王妃的意,双儿抿抿唇,尽管为难,还是扶住主子胳膊,小声地道:“王妃,其实,奴婢斗胆瞒了您一件事……”
郭伯言知道寿王爷心里头肯定不待见他与长子,他也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种局面,但该客套的还得客套。请寿王用茶后,郭伯言先盛赞了一番寿王巡视黄河为皇上分忧的举动,然后开始聊他以前在黄河一带的见闻。
宋嘉宁诧异地看着她:“何事?”
女眷们走了,茂哥儿也跟着姐姐去稀罕小外甥女了,前院堂屋就只剩郭伯言与赵恒。
双儿不敢看王妃那双澄澈的杏眼,低下头,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郭伯言将小两口的眉来眼去收进眼底,心里无奈叹息,郎有情妾有意,长子怎么就看不透?
宋嘉宁呆在了那儿,王爷,她的王爷宠幸了别的女人?
宋嘉宁美滋滋地随母亲走了。
胸口突然闷得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宋嘉宁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了过来。
点完头,赵恒若有所觉地朝太夫人身边看去,就见他的小王妃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眼里的情意遮都遮不住。郭伯言就在旁边,赵恒只当没看见,漠然收回视线。王爷冷冷清清的,宋嘉宁却知道,他心里可喜欢她了,不然怎会答应留下来用饭呢?
且不说谣言是不是真的,便是真的,他是寿王,身边多几个女人很正常啊。
赵恒挑在这时候来,就决定在国公府用膳了,自然应允。
对上双儿担忧的眼神,宋嘉宁轻轻笑了,笑得,有点勉强。
热热闹闹的,郭伯言回来了,得知寿王陪女儿来辞行,郭伯言转瞬就猜到了怎么回事,穿着官服先去堂屋拜见。男人不在女眷必须陪客,男人回来了,太夫人就笑道:“伯言陪王爷坐坐,我们去后院稀罕小郡主,今晚王爷就在这边用饭吧?让我等为王爷践行。”
昭昭六个月了,已经能自己稳稳当当地坐着,白白净净的,身上并没有特别胖,但脸蛋胖乎乎的,漂亮地像年画上的娃娃。睿王府的康姐儿比昭昭大三个来月,但瘦瘦小小的,除了动作更灵活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姐妹俩一般大。
赵恒失笑。
昭昭跟升哥儿、成哥儿比较熟,今天看到眼生的姐姐,小丫头老实了会儿,后来想玩了,才将手里大红绸的棉花球丢过去,要姐姐陪她玩。康姐儿平时很少出门,非常认生,妹妹将球扔给她,康姐儿还以为妹妹在欺负人,委屈地爬到亲娘睿王妃的怀里去了,缩着脑袋。
她惜字如金的王爷一下子跟弟弟说了八个字,弟弟居然还敢不满,宋嘉宁忍不住哼道:“嘴噘得那么高,看来是不想去了,那就不带你,等昭昭长大了,让王爷只带昭昭去看黄河。”说完偷偷看王爷一眼,期待王爷也有带她去的那一天。
姐姐跑了,昭昭扭头,杏眼茫然地望着娘亲。
已经不好糊弄的茂哥儿,失望地嘟了嘟嘴。
宋嘉宁笑,也将女儿抱到怀里,哄姐妹俩认识。
那就是现在不带呗?
她没事人似的,睿王妃先沉不住气了,叹着道:“三殿下的事我听说了,其实你不用难受,你怀昭昭的时候王爷都没抬通房,足见你在王爷心里的份量,王爷是真疼你的,只是这次王爷一去半年,四处奔波辛苦异常,免不得收用一个近身伺候……”
男娃语出惊人,林氏狠狠瞪了一眼儿子,茂哥儿也是被宠惯了,不怕,反而跑到姐夫身边,期待地望着姐夫。男娃眼睛明亮,装满了对外面天地的渴望,赵恒笑了笑,摸摸男娃脑顶道:“等你长大,我带你去。”
宋嘉宁明白这些道理,可明白是一回事,她短时间还无法心如止水地提起王爷与别的女人,所以睿王妃一说这个,她就心烦,她就头疼。但宋嘉宁知道睿王妃就是来看她笑话的,故露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柔声道:“二嫂不用安慰我,我都懂的,王爷动身前我还想给他安排两个丫鬟来着,王爷嫌麻烦没带,如今王爷有人伺候了,我就放心了,不然真担心王爷在外面睡不好。”
茂哥儿瞅着姐夫,憋了半天了,终于找到机会道:“姐夫,我也想去看黄河!”
同为女人,睿王妃才不信宋嘉宁真的这么豁达,猜到宋嘉宁的大度是装出来的,睿王妃继续聊寿王在外面收用女人的事。宋嘉宁强颜欢笑地听,昭昭却不满娘亲不陪她,指着远处的棉花球哼唧,宋嘉宁正好以此为借口,放女儿坐在对面,装作一边陪女儿玩一边听睿王妃说话的样子,实则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往心里去。
林氏这才打住。
睿王妃说够了,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母亲说个没完,宋嘉宁怕王爷厌烦,笑着道:“娘,王爷又不是小孩子,都知道的。”
她一走,宋嘉宁脸上的笑就没了,一个人在内室平复了片刻,然后叫双儿进来,仔细问个清楚,得知流言几天前就在京城传开了,她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宋嘉宁心情就更差了。
赵恒连连颔首。
“王妃别急,奴婢几个都觉得这消息当不得真。”见王妃果然面露愁容,双儿心疼地不行,赶紧劝慰道,“您想想,王爷与您大婚前,那么多年身边都没叫人伺候,如今身负皇命去巡河,这样的大事,王爷怎会有闲情沾染女色?”
抱着越来越漂亮的外孙女,林氏鼓足勇气,交待了女婿好多话。
宋嘉宁点点头,但关系到自己的丈夫,没有得到他亲口否认前,宋嘉宁真的做不到从容。早在皇上赐婚时,宋嘉宁就做好了寿王会纳妾的准备,如果王爷身边早就有了通房,如果王爷在她怀孕时抬了通房,又或者王爷对她没那么好,宋嘉宁都不会因为这样的流言蜚语伤神。
太夫人、林氏早就领着茂哥儿在前院候着了,太夫人还好,林氏瞅着自己玉树临风的女婿,真是要把女婿当神仙一样供着了。之前听王府的小太监说王爷要来辞行,林氏受宠若惊得差点飘起来,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脸面的岳母。
正是因为王爷对她太体贴,宋嘉宁才渐渐生出了贪念,想一直独占他宠爱的贪念。
收拾收拾,赵恒抱着女儿,陪她回娘家。
流言是四月下旬在京城传开的,睿王妃“好心”知会宋嘉宁第三天,就是月底,寿王照旧派人送了一封家书过来。宋嘉宁心情复杂地拆开信,还是半满的宣纸,前面大部分说行程,后面报了平安,然后问她与女儿如何,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那段流言。
王爷对她真是太好了。
王爷是没收用绝色女子,还是不知道京城这边早就传开了?亦或是,王爷收用了那个传说中的丰腴美人,也知道她听说了,信中不提,只是觉得没必要跟她解释什么?
宋嘉宁瞪大了眼睛,见王爷是认真的,宋嘉宁一头埋到他怀里,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她此时的心情。他是王爷啊,居然如此礼遇母亲,出个远门都要特意去辞行,这样的情意与看重,宋嘉宁……又想哭了。
太多的可能,不停地在她脑海旋转,转得宋嘉宁心浮气躁,提笔写回信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实在写不出来,宋嘉宁简单交待了女儿这个月的变化,个头长得不明显,倒是比上个月胖了八两,然后能稳稳地坐着了。
这是她的心意,赵恒看看那只栩栩如生的威严蚣蝮,笑着点点头,暂且收到怀中,对她道:“走,去国公府,辞别岳母。”
家书写完了,宋嘉宁取出月初、月中提前画好的四幅画,虽然现在一点作画的心情都没有,但以前都是画五幅,宋嘉宁就强迫自己又画了一幅,晾干墨迹,一页家书与五幅画同时放进信封,叫刘喜去交给送信的侍卫。
“王爷戴在身上吧。”宋嘉宁望着他道。
当天晌午,赵恒从福公公手中接过信封,两指一捏,感觉就不对,等福公公退下后,他拆开一看,果然少了四五页的家书,唯一的那一页家书写的全是女儿,干巴巴的叙述,丝毫感受不到她的喜悦。
赵恒接过,托在手心。香囊茶白色底,中间用鸦青色的线绣了一只蚣蝮。赵恒目光微动,龙生九子,蚣蝮乃其一,传说蚣蝮曾经触犯天条,被镇压于河边看守,久而久之,蚣蝮便成了避水神兽,百姓修桥之时,会将蚣蝮石像置于桥头或桥身,镇压河妖。
再看那五幅画,前面四幅女儿白胖可爱依旧,她画技不行,但神态灵动,所以虽然她将女儿画丑了,赵恒依然能想象出女儿的可爱。轮到最后一幅,画中的女娃抱着球坐在榻上,嘴角翘着,似乎笑得很开心,但女娃的杏眼中少了前面四幅的欢快。
宋嘉宁便收好针,抓起香囊走到榻沿前,递给他。
重新看过一遍,赵恒抿了抿唇。他知道京城有流言蜚语,刚传出来那一天他就收到信儿了,写家书时,赵恒犹豫过要不要解释,最终没有写,因为如果她相信他,他解释便是多此一举,也显得他多思多虑。
赵恒看向她手中的香囊。
可这封家书证明,她居然不信他,在她眼中,他就是那等昏庸的好色之徒。
宋嘉宁缝完最后一针,低头咬线时,脑袋微偏,这才瞧见地上的王爷。杏眼浮上惊喜,宋嘉宁懊恼道:“王爷何时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收起家书,赵恒去了书房,一个人在里面待了半晌。
看得出她快绣完了,赵恒负手而立,一动不动地等着。
院子里,福公公不知第多少次望向书房窗户,默默地叹了口气。他也捏出王妃的信封没前两次那么厚了,现在王爷又摆出不高兴的样,福公公稍微一动心思,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王爷不屑解释,他能理解,王妃碍于尊卑不敢问却又伤心难过,他也能理解……
宋嘉宁盘腿坐在暖榻上,给他绣香囊呢,从睡醒就开始忙了,绣的太认真,连王爷来都没听见。赵恒一个人挑帘进来,就见她低头坐在榻上,夕阳透过琉璃窗照进来,她沐浴其中,浑身笼罩着一圈淡淡的金光,手持针线,恍似天宫中赶制衣袍的绣女。
福公公就怕王爷、王妃一直客气下去,渐渐疏远了。
赵恒颔首,去后院接他的小王妃。
正想着,书房里面突然传来脚步声,福公公连忙收起忧虑,摆出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们走了,福公公弯腰走进书房,朝主子道:“王爷,国公府那边已经知会了。”
赵恒走到堂屋门口,一言不发,只抬起手。
张嵩、李叙面露喜色,领命而去。
福公公看过去,就见主子手里拿着一封信,福公公猜不到信里写了什么,但他知道信是给王妃的,双手接过,立即去安排人送回京城。可怜那跑腿的侍卫,奔波半日连晌午饭都没空吃,便重新上马往回跑。
赵恒静心聆听,听到可取的,点头肯定,觉得是空话的,他也不训斥,平平静静地摇摇头。张嵩、李叙见了,便知这位王爷不是那种轻易叫人糊弄住的主,再开口谏言时,便先要熟虑一番。一直谈到红日西垂,赵恒看着二人道:“收拾行囊,明日同行。”
寿王府,红日西斜,宋嘉宁蔫巴巴地坐在榻上看乳母逗女儿,突然听见外面小丫鬟高兴地道:“王爷又有信来啦!”
寿王府的两个幕僚,一个叫张嵩,一个叫李叙,都是进士出身,空有才干却无施展之地,如今伺候的寿王爷终于肯出山管事了,这二人便如养肥了膘只等一鸣惊人的千里马,站在王爷面前,高谈阔论。
宋嘉宁震惊地转向琉璃窗,早上刚送出去的家书,竟然有回信了?王爷不是每月月底才写一封的吗?
赵恒读过很多黄河治理的书,也熟知各种治理之法,但书上所学是死的,他鲜少出京,对各地的民土风情并没有切身体会,幕僚们来自民间,赵恒以前独来独往,基本不需要与幕僚接触,但现在,他要与幕僚们商议巡河、防堤之策。
小丫鬟将信封交给双儿,双儿再快步跨进次间,兴奋地递给主子。
赵恒陪自己的小王妃用了午膳,歇晌的时候又给了她一次,看她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赵恒才起身穿衣,去前院与两个幕僚议事。每个皇子开府时,皇上都送了两个王府长史,官居五品,辅佐王爷行事,该建议的建议,该劝阻的劝阻。
宋嘉宁接过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男人字迹,她怔了片刻,忐忑地打开。
从早上忙到晌午,行李总算准备好了。
赵恒只写了四句话给他的小王妃:谣言止于智者,盲信者蠢,再蠢,罚。
反正王妃说什么,福公公就恍然大悟般叫人准备什么,好像他都没想到似的。
宋嘉宁从右向左看,只见那句子越来越短,语气却越来越严厉,两个“蠢”字特别显眼。
昭昭睡着了,宋嘉宁叫乳母照看,她跟着王爷去了前院,看福公公领人收拾行囊。赵恒坐在椅子上不动,宋嘉宁站在福公公身旁,想到什么就提醒下人加上什么,夜里驱蚊的熏香,防暑的膏药,王爷爱喝的茶叶……
脸上忽的一热,王爷是知道她信了那谣言吗?可她家书中什么都没说,王爷怎么看出来的?
宋嘉宁继续点头。
还训斥她蠢,还要罚她。
他希望她开开心心地,也希望女儿多个人哄。
王爷要罚她,宋嘉宁却只想笑,越看那个“罚”字,就越忍不住嘴角的笑。
赵恒知她安分,补充道:“想岳母了,随时请来,茂哥儿,可在王府,小住几日。”
真好,王爷没有碰什么丰腴的美人,只要他不碰,怎么罚她,她都高高兴兴地受着。
宋嘉宁明白,保证道:“王爷放心,除非嫂子叫我一块儿去,我就在王府待着,哪都不去。”
收好信,宋嘉宁去了内室,捂着脸待了会儿,再次看看那短短四行字,宋嘉宁走到书桌边,心情荡漾地给王爷写信,撒谎称她没有盲信,只是生气外面的人诋毁他。解释完了,宋嘉宁又真心地夸了自家王爷一通,夸他勤恳为民,绝不是那等风流之人,最后乖乖地保证她一定不会信任何流言蜚语,否则愿意接受王爷的任何处罚。
赵恒拍拍她手,缓缓交代道:“这几个月,若,进宫请安,需与嫂子,同行。”
写完信,天都黑了,宋嘉宁抱着王爷的家书甜甜地睡了个安稳觉,早上才把家书送出去。
宋嘉宁继续想还有没有旁的要嘱咐的。
赵恒又是晌午收到的信,看到她强装大度,赵恒讽刺地笑了下,那种想将她拉到怀里狠狠亲一顿的讽刺。看到她阿谀奉承,赵恒神色平和下来,不知不觉原谅了她的谎话,最后看到她说任凭他处置,赵恒眸色渐渐地深了。
“嗯,都听你的。”赵恒回头道。
任凭处置,她真的不是故意勾他吗?
她怕自己的王爷被大水卷跑了,想到那危险,宋嘉宁眼睛又湿了。
当天晚上,清心寡欲的寿王爷辗转难眠,满脑都是家里的小王妃。
平静下来,宋嘉宁蹭蹭他胸膛,轻声叮嘱道:“王爷此行辛苦,风吹日晒的,王爷注意休息……您七月才回来,我让人多准备几样防蚊的熏香……巡视堤坝,有什么事叫底下人跑腿,王爷别去……”
白日,寿王继续带着恭王巡河,一边暗中留意京城各方动静。
宋嘉宁知错了,王爷心怀百姓,巡视黄河是为了保证百姓免受决堤之苦,她怎能拖累王爷?
五月初一,早朝之上,宣德帝周知群臣,他欲于端午当日,在京城郊外的金明湖检阅水军。大周强在步军,弱在骑兵、水军,宣德帝登基后便派工匠引水成湖,专门用于操练水军。现在水军练成了,宣德帝要带领文武百官检阅,自然受到了群臣赞誉。
亲够了,赵恒看着她泪汪汪的眼:“不许再哭。”
端午佳节,百姓们都去城外的丹水河畔看赛龙舟了,宫里的皇上却要去金明湖检阅水军。
宋嘉宁后知后觉,原来他没有嫌弃她的意思,那么说,只是为了哄她别哭。
这样彰显大周军威的盛事,宣德帝不但要文武百官与他同赏,还给后宫几位得宠的妃嫔赐了席位,冯筝、宋嘉宁这四个王妃也得了脸面。因此初五早上,宋嘉宁再三叮嘱乳母好好照看昭昭后,便带着刘喜进宫去了。
三个字,宋嘉宁眼泪马上止住,见他肩头果然被她眼泪弄湿了两团,宋嘉宁飞快擦掉眼泪,再拿出帕子贴到他肩头吸水。忙完了,宋嘉宁担忧地抬起脑袋,正要赔罪,他俊脸突然凑了过来,直接就吻住了她的唇,温柔似水,别有一丝缠绵怜惜。
李皇后难得穿上了皇后的冠服,雍容华贵,皇长孙升哥儿乖乖地站在她旁边,看见生母冯筝,升哥儿眼睛就转不动了,巴巴地望着娘亲,但再也没有随心所欲地跑过去。长子小小年纪,越来越懂事,冯筝欣慰又心酸。
右手抱着女儿,左手搂着她,胳膊不能动,赵恒只拍拍她的肩头,低声道:“哭脏了。”
宋嘉宁看会儿升哥儿,注意力渐渐落到了淑妃旁边的端慧公主身上,母亲向她透露,继父已经决定让郭骁迎娶端慧公主了,就是不知道何时提亲大婚。
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赵恒默默地看着,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她对他的心。乖顺恭谨,可能是因为他王爷的身份,宽衣揉肩,可能是妻子服侍丈夫的本分,撒娇主动,可能是讨他宠爱的手段,唯有她此刻因为不舍立即流出来的泪,才能证明她真的在乎他这个人。
“娘娘,皇上派人来请了。”小太监弯腰走进来,回禀道。
虽然王爷每天说的话甚至说的字都屈指可数,可他不为政事烦心的时候,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他什么都不用说,光是坐在她屋里,宋嘉宁就觉得安心。到了晚上,他紧紧地抱着她,紧紧地盯着她,云雾涌动的眸子似乎要将她吸进去,只一眼,宋嘉宁身子就酥了。
众人精神一震,都露出了雀跃之色,李皇后从容点点头,然后牵着升哥儿,率先而行。四个王妃按长幼排序,冯筝与睿王妃并肩,宋嘉宁与李木兰挨着走。宋嘉宁看向李木兰,就见这位女中豪杰神采奕奕,显然非常期待水军演练,就跟寻常闺秀开心去赏花似的。
她好舍不得。
宋嘉宁都没见过这样的盛事,又好奇又期待。
王爷要一走半年,宋嘉宁震惊过后,眼泪开始没出息地往外涌,怕被他看见,宋嘉宁想躲到他身后去,他却一把将她抱住,宋嘉宁就顺势靠到他肩膀,脸抵着他天青色的衣袍,泪疙瘩很快润湿了两小块儿。
帝妃清晨出发,銮驾走得缓慢,日上三竿一排长长的车驾才停到了金明湖畔。偌大的金明湖早已被禁军团团围住,水面上战船排排严阵以待,其中一艘气派的两层画舫是为宫里的贵人们准备的。妃嫔们跟在宣德帝后头上了画舫,再朝湖中央的水心殿而去,那里才是宣德帝检阅水军之处。
于是,满心抱负的寿王爷,还没到黄河边,先被她的泪给淹了。
宋嘉宁几个儿媳妇与李皇后等妃嫔坐在二楼的雅阁中,长辈们欣赏风景赞叹湖面上的战船,李木兰故意牵着宋嘉宁坐到临窗的位置,指着外面,兴奋地给宋嘉宁介绍:“瞧见那几艘装了轮子的船了吗?那叫车船,士兵用脚踩压使车轮转动,配合手划的船桨,可让战船急行如飞。”
赵恒就在那双潋滟清澈的杏眼中,接连看到了错愕、不舍,以及……浮动的水色。
宋嘉宁望着那艘长约二三十丈的小山般的大船,震惊地说不出话,不仅仅是她,不远处听到李木兰讲说的李皇后等人,同样都惊呆了。这些久居内宅的女子,只听说过两军交战,如今亲眼目睹战船的厉害,多少都能想象出战船厮杀的惨烈了。
宋嘉宁呆呆地张开嘴。
“船上搭着的是炮车,用于将巨石、火球抛到敌方战船上。”
“明日,我要出门,巡视黄河,七月归。”赵恒看着她,一口气地道。
“那个是黎头镖,射出的铁镖有两斤多重,可射穿敌方船板……”
宋嘉宁脱了绣鞋,爬了过去,亲昵地坐在他身旁。
画舫缓缓而行,李木兰滔滔不绝地讲解了一路,宋嘉宁听得目瞪口呆,既敬畏那些杀气十足的战船,又佩服李木兰的见识。恭王生母惠妃坐在李皇后身边,见这些女眷都惊叹地盯着她的儿媳妇,惠妃第一次觉得儿媳妇给她长了脸,暗暗决定等老四回来了,她要替儿媳妇说几句好话。
赵恒拍拍身边,示意她上来。
画舫靠岸,宣德帝要与水军将领们说话,女眷们先去水榭中坐着了。宋嘉宁走在李木兰身侧,忽觉有人在看她,她微微偏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武官中的郭骁,身穿马军都虞候的官服,冷峻威严。宋嘉宁立即收回视线,目不斜视。
“王爷。”宋嘉宁笑着唤道,有点不好意思,睡懒觉被他逮到了。
郭骁望着那道让他日思夜想的身影,直到女眷们走进水榭再也看不见了。
既然还是早上,宋嘉宁更不解了,一边匆匆忙忙收拾,一边猜测王爷早归的原因。一刻钟后,宋嘉宁穿着新换上的莲红夹袄迎了出去,就见王爷已经过来了,坐在暖榻上哄女儿呢,看神色,心情似乎不错。
水榭三面被屏风遮掩,对面就是烟波浩渺的金明湖,湖面大小战船罗列,看得更清楚。
双儿如实禀报。
此情此景,宋嘉宁很快就忘了郭骁带来的不适,一边尽情地观赏。
宋嘉宁猛地睁开眼睛,看看外面,惊道:“什么时辰了?”
看着看着,一艘战船朝这边行来,请宣德帝亲自擂鼓,号令演练开始。宋嘉宁与其他女眷一样,伸着脖子张望。宣德帝单独跨上船板,走到船板中央时,一侧水中突然钻出了一个人脑袋,举起手好像要做什么!
宋嘉宁昨晚累到了,她只是帮王爷捏捏肩膀,这点小事,王爷竟然感动到一晚来了三回!清晨闭着眼睛喂了女儿一顿,宋嘉宁就继续睡觉了,让乳母、丫鬟们陪昭昭玩。睡得正香,双儿急匆匆跑了进来,推着她道:“王妃醒醒,王爷回来了!”
船上、岸上同时传出骚乱,宋嘉宁骇得捂住嘴。
原地站了片刻,赵恒先回上房换衣裳了。
说时迟那时快,大太监王恩猛地扑过去抱住宣德帝,然后就在王恩试图护着宣德帝离开之际,一道利箭风驰电掣般射了过来,正中他手臂。王恩高呼护驾,水中的人还想射第二只暗器吹箭,却被争先恐后跳进水中的禁卫给制服住了。
郭骁……
但谁也不知道水中是否还潜伏着其他刺客,宣德帝立即下令回京。
马车停下,赵恒下车,目光扫过隔壁的国公府,赵恒心中忽的一沉。
水榭中的妃嫔们脸都白了,宋嘉宁同样心有余悸,惊魂不定地跟着李木兰往外走,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的,直到上了马车,她才猛地打了个寒颤。竟然有人要谋杀皇上,谁那么大胆?
心底同样涌动着兴奋,但赵恒更惦记家中的小王妃,走出宫门便与恭王分道扬镳,上了自家马车。马车走得不缓不急,赵恒看着车帘缝隙,脑海里交替闪现王妃与女儿的身影,想到一去就是半年,他大的小的都不舍。
有人谋逆,宣德帝大怒,下令封锁城门,除非持有圣旨,否则不许任何人进出,然后命枢密院审问活捉的刺客。天子遇刺,百姓们老老实实地缩在家中,不敢大声喧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无不盯着枢密院。
赵恒……也没见过黄河,他连京城附近逛的次数,都没有老四多。
枢密院审了半日,黄昏时分,枢密使曹瑜带着一份口供去崇政殿复命。宣德帝看过之后,阴沉着脸抬起头,目光扫过宰相赵溥身边的副相徐巍,然后缓缓地落到了亲弟弟秦王身上,冷声道:“刺客供认,秦王、副相徐巍密谋行刺,意图造反,可有此事?”
赵恒、恭王齐声应是,同时退了出去。出宫路上,恭王兴奋地说个不停:“三哥,这次多亏了你了,让我也有机会去京城外面逛逛,黄河啊,我只在书上看过,还没有亲眼见过,不知道比丹水河宽多少。”
此言一出,殿内的数位重臣都是一惊。副相徐巍惊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做梦一样,秦王自打侄子武安郡王死后心就一直悬着,现在被人冤枉谋逆,秦王最先反应过来,扑通就跪了下去,急红脸发誓道:“皇兄,臣弟对您忠心耿耿,绝不敢有任何谋逆之心,此乃有人蓄意陷害,还请皇兄明察!”
宣德帝笑笑,道:“行了,赶紧回府准备去吧,明早出发,家里都安排好了。”
“咚”地磕了一个响头。
赵恒颔首,恭王自信地打保证道:“父皇放心,我跟三哥一定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皇上,臣冤枉啊!”副相徐巍终于反应过来了,手脚发软地跪到地上,又是表忠心又是发誓的,坚决不认罪。
“好,今年黄河两岸的百姓,朕就交给你们兄弟了。”宣德帝郑重道。
宣德帝刚要说话,大皇子楚王也站了出来,走到皇叔秦王身旁,瞪着眼睛怒道:“父皇,皇叔为人儿臣最清楚,他绝不可能谋杀父皇,儿臣愿用性命担保!”虎眸瞪着亲爹,其实楚王是在气策划这件事的幕后凶手,气对方竟敢陷害他的好皇叔!
在为民这点上,老三做的最好。
宣德帝看着自己的长子,桌子下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
宣德帝看着这个儿子,心中一片感慨。老三长大后,除了偶尔替莽撞触怒他的兄长求情,在朝廷大事上,老三只开过两次口,劝他推迟北伐是为了将士百姓,拳拳之心不惜顶撞父皇。这次巡视黄河,也是想替百姓做些事,苦差一件,无半点私心。
宰相赵溥不慌不忙地上前,直视楚王道:“大殿下,今日皇上遇刺,关系大周的江山社稷,既然那刺客供出秦王、副相,便应请皇上彻查清楚,一切靠证据定罪,而不宜感情用事。”
赵恒正色道:“黄河决堤,百姓受苦,儿臣不忍,愿尽绵力。”
楚王可是连亲爹宣德帝都敢顶撞的人,现在居然被一个私藏太后遗诏、间接害死他堂兄的老杂毛当面训斥“感情用事”,楚王的火爆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
散朝后,宣德帝将老三、老四叫到崇政殿,先问老三:“巡河使难当,你平时只喜看书作画,这次怎么想替朕分忧了?”
谁料赵溥看都不看他,直接扭头对宣德帝道:“皇上,臣知皇上与秦王手足情深,但国事先于家事,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切莫徇私枉法,乱了朝纲。”年过六旬的两朝元老,虽然鬓发白了,但声音中气十足,与其说是在劝谏皇上,更像是长辈在提醒晚辈别做错事,话里听不出任何怯弱恭敬。
真是越想越后悔。
宣德帝闻言,看看跪在那儿的亲弟弟秦王,脸上露出一副极度的为难痛苦之色,最后却还是在秦王哀求、楚王急切的目光中,闭上眼睛叹道:“来人,将秦王、徐巍暂压天牢。”
楚王看着两个弟弟,尤其是亲弟弟终于肯领差事了,他深感欣慰。对面睿王扫眼两个弟弟,再看看父皇赞许的笑容,睿王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他该领这差事的,领了,黄河决堤他就怪在地方官上,父皇再气也不会杀他,而黄河没决堤,便是大功一件。
话音方落,四个禁卫领命而入。
“儿臣遵旨。”寿王、恭王同时道。
徐巍面如死灰。
心情复杂,宣德帝目光一转,对老四恭王道:“恭王也该历练历练了,此行你与寿王同往,万事都听寿王安排。”宣德帝早就看出来了,四个儿子中,老三是最有谋略的,奈何有口难言,那他就让老四去给兄长当先锋,老四脾气有点像老大,一点亏都不高兴吃,地方官绝不敢在老四面前耍滑头。
早在老狐狸赵溥开口的时候,他就隐约料到这次陷害是怎么回事了,皇上当初从高祖皇帝手中夺得皇位,却舍不得将龙椅传给弟弟,所以皇上要除了秦王。赵溥呢,赵溥当年是被他扳倒的,赵溥的妹婿也是因为他被贬到穷乡僻壤客死他乡的,所以赵溥抓住机会回京了,用一封遗诏替皇上正名,换宣德帝舍弃他这枚棋子。
宣德帝也不懂,更重要的,他担心老三出去了,被当地官员欺负。明着不敢,但地方官故意说一大通话叫老三接不上,那老三就是有苦没处说了。可宣德帝又不能拒绝主动请缨的老三,拒绝了,便等同于不信任,再次让老三丢了颜面。
于是皇上、赵溥联手设计了这场谋刺,要一举铲除他与秦王二人,各取所需。
文武百官们也都震惊地看向大殿中央,认出那里站着的是三皇子寿王,经过当年寿王反对皇上北伐一事,朝臣们已经知道寿王的才干与勇气了,因此今日并没有过多的惊奇,只是不太明白寿王为何要揽这差事。
正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辞?
宣德帝面露惊色。
皇上要他死,他还能活吗?徐巍一点生机都看不到。
“父皇,儿臣愿往。”有人突然出列,声音清朗。
秦王也猜到大概的真相了,兄长如此心狠手辣,不顾两人同父同母的手足之情,秦王浑身发冷,可他不想死,不想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求兄长肯定没用……秦王目光一转,落到了旁边侄子楚王的衣摆上!
大殿上鸦雀无声,宣德帝沉了脸,这群没用的官员,用不上他们的时候总往他面前奏议这个奏议那个,现在朝廷需要他们献策出力了,却都唯恐避之不及。没人说话,宣德帝目光挨个扫过去,准备自己挑一个。
被禁卫带下去之前,秦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侄子,犹如溺水濒死之人看救命稻草。
黄河就是第二个老天爷,谁知道今年黄河会不会再次泛滥成灾?而且,巡河使一去就要在黄河一带奔波半年,风吹日晒的,明摆着是份苦差险差,这些京官们又何必放着荣华富贵地不待,跑去吹河风?
亲眼看着敬重的皇叔被禁卫带走,楚王心痛愤懑,双手攥拳朝龙椅上的男人吼道:“父皇,那是您的亲弟弟,您连亲弟弟都不信吗!”
好巧不巧的,早朝之上,宣德帝也提到了春汛之事,欲挑一人封巡河使,去督促黄河两岸的堤坝修筑事宜,以防春汛、夏汛黄河决口。此言一出,武官们没什么反应,因为这是文臣的事,文臣那边就一片沉默了,都想起了去年黄河四州均有决堤,数县百姓流离失所,皇上大怒,斩首决堤州县大小十几个官员,连去年的巡河使也难免其罪,斩了。
宣德帝知道老大的脾气,虽然不喜长子那般看重秦王,但也没有太生气,扫眼殿中的几位大臣,宣德帝神色凝重地道:“朕信,正是因为朕信秦王,才越要派人查证,还你皇叔一个清白。你稍安勿躁,是非自有公断,朕不会冤枉任何人。”
翌日天未亮,赵恒神清气爽地进宫了。
原来父皇是相信皇叔的,楚王稍微松了口气。在宫里待到天黑,枢密院那边暂且没审出结果,父皇又叫他先回王府,楚王想想家中肯定担惊受怕了一日的王妃,这才大步出了宫。
王爷舍不得她劳累,宋嘉宁心里一暖,越发坚定了伺候他的决心,又是捏肩膀又是捶背的。她忙得兴起,赵恒只好笑纳,然后今晚他本想老老实实睡觉的,可享受了她的殷勤,到了床上,赵恒便好好地赏了她一顿。
楚王府,成哥儿已经被乳母抱了下去,冯筝一个人坐在堂屋,手里默默地转着佛珠。右眼皮不停地跳,冯筝控制不住地心慌,她自己都想不通为何要慌。皇上遇刺,肯定不是王爷做的,也不会是秦王做的,她担心什么?
赵恒失笑,劝道:“歇着吧。”就她那点力气,捏不捏没什么区别。
一更过了,终于等到自家王爷回来,冯筝几乎小跑着迎了出去。
果不其然,赵恒整个下午都是在前院书房度过的,宋嘉宁安心在后院照顾女儿。傍晚王爷过来,他抱女儿哄,宋嘉宁挪到他身后跪立着,主动帮他捏肩膀。赵恒颇感意外,回头看她,宋嘉宁柔柔笑:“王爷不是看书就是写了一下午的字,肩膀肯定酸了,我帮您解解乏。”
“别怕别怕,父皇没事。”泛红的灯光也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担忧,楚王快走几步抱住他胆小的王妃,低声哄道。
宋嘉宁猜到他要去书房了,点点头。
男人高大魁梧,宽阔的胸膛最容易叫人心安,冯筝镇定了些。仰头看看,见他浓眉深深地皱着,冯筝的心就又提了起来,小声问道:“王爷为何愁眉不展?”
“回去罢。”赵恒低声道。
楚王愣了愣,下意识去摸眉头,摸不出到底皱没皱,但想到此时被关押在天牢的皇叔,楚王就没了安抚王妃的心情,牵着她手往里走。楚王没用晚饭,冯筝也没用,夫妻俩谁都无心口腹之欲,直接去内室休息了。
宋嘉宁在江南时经历过水灾,连续的暴雨,院子里街上都是水,好在宋家附近没有闹过大灾,一两日水就降下去了,旁的地方却听说有房屋坍塌,百姓、牲畜被水卷走之事。想到那些耳闻,再看看身边的王爷,宋嘉宁顿时肃然起敬。只是王府花园一片小小的池塘,王爷就能想到春汛,想到黎民百姓,心怀天下。
到了床上,楚王才搂着自己的妻子,压抑着怒火道:“父皇让枢密院审问刺客,刺客不知受何人指使,居然诬陷皇叔与徐巍意图谋逆!等着,别让我抓出幕后黑手,不然我叫他生不如死,看他还敢不敢血口喷人。”
宋嘉宁先是怔住,随即重新看向水面。二三月时节,河中冰化了,水面涨高,称为春汛,因为那时候桃花开得正好,故春汛也叫桃花汛。听着颇有意境,但桃花汛严重的地方,水流冲破堤岸淹没田地与屋舍,却是天灾。
冯筝僵在了丈夫怀里。
赵恒本不想对她说政事,对上她忧虑的眼,话就自发地说了出来:“春汛。”
刺客,诬陷皇叔?谋逆的大罪,居然扯到了皇叔?
宋嘉宁瞧见他这副严肃模样,心里一惊:“王爷怎么了?”
鬼使神差的,冯筝耳边响起了那日李皇后在她身后说的话。李皇后说,皇上绝舍不得将皇位交给秦王,三月里太后的遗诏传出来,秦王成了百姓公认的储君,那现在秦王出事,到底与皇上有没有关系?
冰雪消融,水面升高,赵恒盯着水面,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李皇后还说,王爷注定会有一劫,这次秦王被诬陷,会是王爷的劫吗?
赵恒一看,如她所说,冬月里冰封的池塘,现在只剩表面一层冰了。
冯筝紧紧抱住了自己的男人。
宋嘉宁对着池塘感慨道:“今年好像比去年暖和,我记得去年二月湖面才开始解冻,这刚正月底,王爷看,冰都要化没了。”
误会妻子也在担心皇叔,楚王拍拍她肩膀,故作轻松地道:“放心吧,皇叔摆明是被人冤枉的,父皇明察秋毫,过两日查清楚了,皇叔就没事了。”
赵恒就放下手,抱着小丫头朝她走去,挨着她坐。
冯筝也希望如此,希望皇上能查出幕后真凶,希望皇上不是那个幕后真凶。
昭昭知道父王在陪她玩,又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女儿喜欢他,赵恒唇角上扬,还想多玩会儿,那边宋嘉宁好奇问:“昭昭在笑什么?”
抬起头,冯筝握住丈夫的手,恳求地望着他眼睛:“王爷,我知道您与皇叔感情深厚,但今日父皇险些被害,收到的惊吓定然不小,父皇才是您最该担心的,此案不论父皇怎么判决,王爷都要多替父皇想想,好吗?”
十几步外,赵恒背对王妃站着,然后一手挡在女儿眼睛前,挡了一会儿,移开。
“这是自然。”楚王不假思索地道,在刺客诬陷皇叔之前,楚王心里装的都是他的父皇,一心想揪出真凶为父报仇的。
四处看看,宋嘉宁走到一块儿平整的石头旁,等双儿铺好锦垫,她便坐下休息。
他答应地痛快,冯筝却无法放心,闭着眼睛假寐,三更天才睡了。
宋嘉宁哪会想到王爷可能也喜欢陪女儿捉迷藏?看都没看他,宋嘉宁一心哄女儿,直到一家三口来到池塘边,赵恒突然将女儿抱了出来,走到岸边看风景,宋嘉宁空闲下来,松开推车,竟然觉得有点累。
楚王睡得也不安稳,比平时提前半个时辰醒了,在练武场打了两刻钟拳发泄郁气,洗个澡换身衣袍,便进宫去了。文武百官都到了,分成两列站在台阶下,楚王走到武官前面,看看枢密使曹瑜,楚王皱眉问道:“审出真凶了?”
娘俩玩得开心,赵恒听着女儿的笑声,目光变了几变。
曹瑜垂眸道:“皇上有命,臣等不得泄密,请王爷见谅。”
宋嘉宁推着女儿慢慢走,不时弯腰跟车里的女儿玩捉迷藏,先喊声“昭昭”吸引女儿的注意力,小丫头抬头看她了,宋嘉宁再躲开,等女儿找了一会儿,宋嘉宁再低头。重新看到娘亲,昭昭就会特别高兴,一路都是她咯咯的笑,屡试不爽。
楚王冷哼一声,扫眼文官那边的二弟睿王,他斜跨一步,站在了曹瑜前面。
昭昭躺在工匠精心打造的小木车里,头顶有遮阳的挡板,免得晒眼睛。
早朝时辰一到,百官由两位王爷领着拾级而上,依次进了大殿。等他们站好了,殿内鸦雀无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宣德帝才从一侧走到了龙椅前,落座,开门见山地问曹瑜:“秦王一案,可有结果?”
正月底,朝廷放旬假,赵恒陪自己的小王妃睡了一个懒觉,等日头高了,趁外面暖和了点,夫妻俩带着小郡主去逛花园。
曹瑜出列,走到大殿中央,沉声道:“回禀皇上,昨日禁卫搜查秦王府,于秦王内室箱笼底下搜出一身明黄龙袍,三封书信。信乃徐巍所书,一封指责皇上昔日一意孤行北伐,一封指责武安郡王的死与皇上有关,最后一封写于今年四月初,言语猖狂,诅咒皇上早日归天。”
虚惊一场,宋嘉宁身体放松下来,专心陪他逗女儿。
大殿中登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宋嘉宁想过各种理由,唯独没想过亲舅舅、继舅舅这方面,此时听到王爷的解释,宋嘉宁高悬的心立即放了大半下来。转瞬一想,宋嘉宁突然顿悟,如果王爷知道郭骁轻薄了她,恐怕一回来就要质问她了,又怎么会先处置乳母?
曹瑜继续道:“三封书信徐巍都已承认是他所书,禁卫也在徐府搜到一封秦王的回信,秦王,秦王回信,称他与徐巍同愿,还扬言待他登基,必恢复徐巍的宰相之职。”
赵恒相信他的小王妃与郭骁并无旧情,至少她对郭骁无情,那错就全在郭骁身上。接近她是郭骁的错,抱女儿也是郭骁的错,他处罚乳母只是想让她明白他对郭骁的态度,而不是要吓她。
一番话有理有据,臣子当中就有点头的了。当初皇上北伐,徐巍嘴上没说,但谁都看得出他心里是反对的,为此口出怨言乃是情理之中。今年赵溥进京,两朝元老的身份逼得徐巍主动让贤,丢了宰相,徐巍因此要与秦王勾结谋逆,以期在秦王手下重登宰相之位,同样说的过去。
赵恒光听声音也知道她被自己吓到了,看她一眼,道:“不是亲舅。”
而且秦王府中居然搜出了龙袍,便是人证物证俱全,造反之名再也洗脱不了了。
关系到她的清白,宋嘉宁不敢冒然坦白她与郭骁的纠葛。扫眼男人衣摆,清贵儒雅的茶百之色,宋嘉宁暗暗调整情绪,然后抬头看他,忐忑地问道:“王爷,王爷不喜家兄抱昭昭吗?”
“我不信,什么龙袍书信,全是诬陷!”其他臣子默默给秦王定罪的时候,楚王突然跳出来,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宋嘉宁脸白如纸。王爷当着她的面罚乳母,是什么意思?王爷不想郭骁抱女儿,是单纯不喜外人抱女儿,还是知道郭骁对她的心思了?
龙椅之上,宣德帝皱了皱眉,但没有急着说什么。
东次间,只剩了一家三口,昭昭什么都不知道,乖乖地躺在父王怀里,抱着父王的大手玩。赵恒微微低头,俊脸对着女儿,视线却投向了旁边的王妃。
枢密使曹瑜不卑不亢地道:“臣句句属实,徐巍的口供、龙袍、书信就在外面,请皇上亲自审阅。”说着看向宣德帝。
该教训的教训了,福公公领着乳母走了,去偏院打板子。
宣德帝颔首。
“奴婢记住了,奴婢再也不敢擅作主张。”乳母伏在地上,感激涕零地道。
一直候在殿外的曹瑜手下听到宣召,双手举着托盘进来了,托盘之上赫然摆着一件明黄龙袍,两侧分别是口供、书信。大太监王恩走下来接过托盘,再神色肃穆地端到宣德帝面前,宣德帝看过后,勃然大怒,啪地将托盘扔到大殿中央,冷声道:“你们都看看,那是不是秦王、徐巍的字迹!”
福公公懂了,训诫乳母道:“王爷念你服侍了郡主三个多月,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只罚十板,算是让你记住教训。郡主金枝玉叶,岂是随便什么人想抱就能抱的?”
皇上盛怒,文武百官暂时没人敢动。
“十。”赵恒收回视线道。
楚王一心要为皇叔洗脱冤屈,第一个弯腰去捡飞到他脚边的书信,好巧不巧的,正是秦王给徐巍的那封回书。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楚王双手隐隐颤抖起来,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也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
乳母不能轻易换掉,而且她也是不知者不罪,不至于重罚。
然而就在其他官员纷纷传阅散落地面的书信时,楚王目光却重新坚定起来,转身看向宣德帝。
赵恒终于又看了乳母一眼。王妃待产时,他一共预备了四个乳母,观察了两个月,剩下两个最老实本分的。女儿刚出生,分别抱给两个乳母试喂,苗乳母的奶水更讨女儿喜欢,最后就留了她一个。
字迹像又如何,他就是不信皇叔会造反!
福公公扭头,看向主子。
有当着数万水军公然行刺的刺客,有在秦王府搜出来的龙袍,有秦王、徐巍往来的书信,有亲口供认罪状的副相徐巍,人证物证俱全,秦王谋逆已经是铁定的事实。纵使楚王再三替秦王求情,宣德帝还是当朝下旨,称其念在手足之情,留秦王一命,只贬为县公,全家发配房州安置。副相徐巍斩首示众,家小流放崖州。
她真的知错了,尽管乳母同样觉得冤枉,郭大人是国公府的世子,是王妃的兄长,当舅舅的要抱外甥女,天经地义,谁能想到王爷会反对?
宣判完毕,宣德帝丢下文武百官,疲惫不堪地走了,才离开大殿,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急促脚步声。宣德帝知道来人是谁,气得脑仁疼,他做这么多是为了谁?老大怎么就一点都体会不到他的苦心?
乳母终于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脸色一白,扑通跪了下去,朝寿王爷磕头赔罪:“王爷,奴婢知错了,奴婢下次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若没有王爷王妃吩咐,谁敢来抢郡主,奴婢拼了命也不会叫他得手。”
“父皇……”
福公公眉毛一挑,声音却没什么变化,闲聊似的道:“郭大人要抱郡主,你就给了,那是不是随便一个人要抱郡主,你都不阻拦?”
“闭嘴!”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被儿子话中的焦急愤怒点燃,宣德帝黑着脸转身,脸色难看到连最不怕亲爹的楚王都惊在了原地。
就在宋嘉宁惶恐不安时,乳母如实地交待道:“没有,是郭大人要抱郡主……”
儿子闭嘴了,宣德帝的怒火依然需要发泄,目光冷厉地瞪着儿子:“那是朕的弟弟,若非证据确凿,你以为朕舍得将他逐出京城?你一心为他着想,可有想过朕今日差点命丧他手?你口口声声要朕顾念手足之情,为何不去劝劝你的好皇叔?你眼里只有皇叔,是不是也跟他一样,盼着朕早死?”
乳母面露茫然,不懂这么一件小事有什么可问的,宋嘉宁心却猛地一缩,竟不敢去看身边的王爷。王爷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除了郭骁抱了女儿,王爷还知道别的吗?是谁向王爷禀报此事的,那人又知道多少?
越说声音越大,说到最后都是吼出来的,暴怒如雷。
跟进来的福公公朝宋嘉宁点点头,然后替主子审问道:“今日你随王妃进宫,在宫门口偶遇郭大人,王妃可命你将郡主交给郭大人了?”
楚王被亲爹一连串的质问唬住了,听父皇竟然怀疑他有不孝之心,楚王当即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父皇息怒,儿臣不敢!”一个是被谋杀的父皇,一个是被诬陷的皇叔,如果父皇受了伤,楚王肯定最关心父皇,但父皇有惊无险,皇叔却被撤了亲王爵位,楚王自然要多为皇叔出力。
宋嘉宁疑惑地看着自家王爷,赵恒大手攥着女儿小手,只看女儿。
磕完头,楚王抬起脑袋,对上父皇气红的脸,楚王不敢再触怒父皇,虎眸一酸,眼中便浮上了泪,微微哽咽着道:“父皇,儿臣不信皇叔是那种人,求父皇命儿臣亲自审问皇叔、徐巍,儿臣必定还父皇一个真相!”
双儿、六儿退出去了,乳母心惊胆战地转个身,飞快看了王爷一眼,便垂眸敛目等着了。
徐巍可能是屈打成招,书信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只要继续查,那些证据都是可以推翻的。
乳母心里一惊,苗氏就是她啊,但除了刚确定由她照顾小郡主那日王爷简单地吩咐她精心伺候外,王爷就再也没有跟她说过一个字了。王爷话少,若王府哪个下人能得王爷三言两语,旁人就会夸他家里祖坟冒了青烟,可乳母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王爷的声音,好像不太对劲儿……
宣德帝刚刚在朝堂上的疲惫是装出来的,但现在看着长子眼中为他皇叔流的泪,听着长子还要坚持替皇叔平反,宣德帝突然真的累了,没有力气再劝长子,也没有力气再骂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一家三口要共叙天伦,乳母领着双儿、六儿默默行礼告退,快走到门口了,榻前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苗氏留下。”
“楚王以下犯上,不忠不孝,来人,押楚王回府,幽禁不得出。”最后看眼长子,宣德帝转身走了,背影苍老。
赵恒目光扫过乳母,落到了他的王妃身上。宋嘉宁习惯地观察丈夫的脸色,她怀里,昭昭瞧见父王,高兴地“啊”了声,杏眼亮晶晶地望着父王。赵恒神色稍缓,接过穿着厚厚棉衣的女儿,顺势坐在了宋嘉宁身旁。
“父皇!父皇!”楚王不在乎自己是否幽禁,膝行着去追远去的帝王,只求父皇回心转意重审此案,但直到他被冲上来的禁卫带走,宣德帝都始终不曾回头。
“王爷。”乳母、双儿、六儿一块儿行礼。
两刻钟后,高大魁梧的楚王被禁卫们押进了楚王府,刚松开楚王身上的锁链,楚王就要往外冲。禁卫们吓了一跳,谁能想到楚王如此顽固?连忙一窝蜂地围过来制服楚王,奈何楚王神勇,十几个侍卫竟然也拿不下他,只能挡在门前不让楚王出。
门帘挑开,赵恒一身茶白长袍跨了进来。
“让开!”楚王几次肉搏无果,忽的抽出一禁卫腰间的佩刀,红着眼睛吼道。
琉璃窗上,顿时映出娘俩的脸,昭昭脸小看不清楚,宋嘉宁温柔的笑靥却清晰可见。赵恒看了一眼,继续前行,很快就走到了堂屋前。看不到人了,宋嘉宁也抱着女儿挪到榻沿前,娘俩一块儿等着。
禁卫们脸色变白,为首的那人单膝跪下,抱拳求道:“王爷,属下奉命办事,求王爷莫要为难我等,否则属下只能以死殉职。”
宋嘉宁笑,快速整理好衣襟,然后举高女儿,叫女儿看外面。
禁卫宁死不屈,楚王握刀的手隐隐颤抖起来,他只想救皇叔,只想留下皇叔,不想白白害了禁卫的命。
昭昭瞅瞅娘亲,突然往娘亲怀里拱,要吃饱饱。宋嘉宁扫眼屋里伺候的乳母与两个丫鬟,便挪到暖榻墙壁连接窗台的角落,背对外面喂女儿。昭昭一手抓着娘亲的衣襟,吃得可有劲儿了,宋嘉宁一会儿看看女儿一会儿瞅瞅窗外,刚喂饱小丫头,忽见走廊上转过来两道身影,前面的正是她的王爷。
正身心煎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楚王手一抖,回头,就见他的王妃狂奔而来,头上的珠钗都乱了。楚王又惊又怒,猛地瞪向偷偷报信的管事,就在此时,闻讯赶来的冯筝终于冲到了他面前,扑通就跪下去了,抱着楚王的大腿哭:“王爷是想违抗皇命吗?您知不知道,一旦您踏出这道门,您就犯了违逆的大罪,王爷心里只想着皇叔,就不管我们娘仨了吗?”
宋嘉宁笑着在女儿嫩嫩的脸蛋上吧唧了一下。
哭得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昭昭不知道娘亲在说什么,睁着水汪汪的杏眼看……娘亲的手指头。
冯筝真的怕,皇叔是死是活与她何干,她怕自己的王爷冲动被皇上责罚,怕他们一家四口彻底触怒皇上,一辈子都被幽禁在王府出不了门。光是她一个人,她认了,可她的两个儿子何其无辜?他们还都没长大,不该暗无天日地过一生。
有了女儿,宋嘉宁就再也没有觉得王府闷了,女儿醒着她心思都扑在女儿身上,陪小丫头闹陪小丫头睡觉,女儿睡了,她也趁机休息,歇个晌,起来娘俩洗洗脸,外面红日不知不觉就落下去了。宋嘉宁抱着女儿坐在暖榻上,指指琉璃窗外,柔声道:“再过一会儿,父王就要回来啦。”
“王爷,您若坚持出府,就先杀了我吧!”高高地仰起头,冯筝泪眼婆娑地望着头顶的男人。
宋嘉宁的所有烦恼都被女儿这无忧无虑的笑融化了,侧坐在床上,低头亲女儿。
那是他挚爱的妻子,楚王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昭昭仰面躺在床上,看到娘亲,小丫头嘴角一翘,开心地朝娘亲笑。
想到自己擅自离府可能会连累冯筝与两个儿子,楚王手一松,刀掉了下去。
双儿疑惑地看主子一眼,端着铜盆出去了,很快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宋嘉宁重新洗了一遍,听见床上女儿呀呀的声音,她心里才舒服了些,擦擦手,暂且压下郭骁带来的抵触与烦躁,去床上哄女儿。
寿王府,宋嘉宁先后得到了皇叔被发配房州、楚王被禁足王府的消息。
宋嘉宁闭上眼睛,叹道:“换水。”
京城风云变幻,老天爷也变了天,天空阴沉沉的,突地一个响雷砸下来,仿佛炸在耳边。宋嘉宁心头猛缩,睡得正香的昭昭也惊醒了,睁开眼睛,恰好外面骤雨忽至,霹雳啪啦地砸在琉璃窗上,昭昭歪头瞅瞅窗,扁扁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宋嘉宁站在洗漱架前,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其实手早就干净了,可郭骁的碰触仿佛还黏在手背上,比当日在山上他压着她的时候更让她反感。那时她没有成亲,郭骁有那种念头只违背了继兄妹的伦常,但今日她已为人妇,郭骁……
“昭昭不怕,娘在这儿呢。”宋嘉宁顾不得心惊,匆匆抱起被吓哭的女儿,穿好鞋便往内室去了,放下帐子躲到拔步床上。但雷声雨声还是传了过来,昭昭趴在娘亲怀里哭个不停,宋嘉宁这两日已经决定断奶了,此时没办法,只好解开衣襟喂女儿,一手帮女儿捂着耳朵。
毫无头绪的气,福公公无能为力,只希望晚上回府,王妃能哄好王爷吧。
小丫头娇得很,吃一会儿松开嘴,委屈哒哒地朝娘亲哼唧,好像埋怨娘亲为何还不让雷声停下似的,哼唧完了继续吃,反反复复几次,吃饱了才慢慢地睡着了。宋嘉宁轻轻擦掉女儿眼角的泪,等女儿彻底睡熟,她才有心思想那些大事。
福公公偷偷抬头,见主子侧脸比平时冷了几分,他赶紧低头,心里替王妃捏了一把汗,尽管他也琢磨不透主子到底在计较什么。世子是王妃的继兄,不是亲兄妹,王爷不亲近就是,可也犯不着因为世子抱了郡主一下就生闷气啊?
秦王谋反。
赵恒淡淡嗯了声。
宋嘉宁与秦王有过几面之缘,秦王与秦王妃一样,都是很平和老实的容貌,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宋嘉宁是看不出秦王有没有狼子野心。既然皇上判了,那秦王就是谋反了,一个谋反的罪人,再无资格当大周的储君。
福公公皱皱眉,等小太监走了,他瞅瞅自家主子,快步走到主子身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王爷,王妃两刻钟前进的宫,在宫门口偶遇卫国公府的世子。世子他,抱了一会儿郡主,还夸郡主像王妃,王妃着急给皇后娘娘请安,接过郡主就走了。”
皇叔没了资格,储君的位置重新落到了几位王爷头上,皇上最器重的,无疑是楚王。
小太监低声禀了几句。
她都能想通的道理,楚王不知道吗?应该清楚的吧,可楚王心里,他信任敬重的皇叔比储君之位更重要,他宁可不当储君,也要皇叔好好的,触怒皇上,被罚禁足。
翰林院,赵恒一人站在外面的栏杆前,凭栏远眺。福公公默默站在十步之外,主仆俩都一动不动,静得像幅画。过了片刻,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赵恒负手而立,恍若未闻,福公公迅速迎了过去。
窗外暴雨如注,宋嘉宁紧紧抱着女儿,突然觉得很冷,想王爷快点回来,有他当家,她才安心。
宋嘉宁更不敢说,怕他怀疑她被郭骁占过什么便宜,怕他怀疑她与郭骁不清不楚。
睿王府。
宋嘉宁害怕,可她除了更小心地提防,什么都做不了了。她不能告诉母亲,母亲还要与郭骁做几十年的母子,现在郭骁明面上对母亲恭敬孝顺,若事情挑破,母亲的处境就艰难了。宋嘉宁也不敢告诉继父,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养女,她怕继父不信她,或是认定她先招惹郭骁的。至于王爷……
大雨瓢泼,睿王没去宠妾张氏的院子,也没去找王妃,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暴雨连续不断地砸在地上,他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痛快。皇叔倒了,储君重新变成他们四个皇子的盘中物,大哥因为皇叔顶撞父皇被禁足王府,那么按照长幼顺序,他便是最有可能封太子的人。
冯筝点点头,率先走了,宋嘉宁随后跟上,走出十几步,才重新将女儿交给乳母抱着。转身的刹那,宋嘉宁看见那人还站在宫墙下,站在阴影中,头朝她这边偏。憎恶之后,宋嘉宁心底再次冒出一股寒意,郭骁是疯了吗?她已经是寿王妃,他到底想怎样?
昨日储君之位还遥不可及,今日就摆到了他面前。
“请。”郭骁让到一侧,请两位王妃先行。
睿王豪情壮志,然而没过多久,他脸上喜色消失,眉峰重新皱了起来。
宋嘉宁努力不去看他,只笑着看女儿,只有这样,她才能控制好情绪。
大哥只是被禁足,王位还在,侄子升哥儿也还养在中宫。李皇后亲自教养升哥儿,赌的就是将来大哥登基她好凭借升哥儿当个实权在握的太后,已经做了选择,现在大哥出事,李皇后绝不会袖手旁观。
光天化日之下,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宋嘉宁知道郭骁做不了什么,所以她不害怕,只觉得恶心愤怒,愤怒郭骁的大胆,愤怒他丝毫不将她的名节安危看在眼里,若是叫人发现他的小动作,王爷会怎么想?
偏偏,父皇最宠那个女人。
郭骁没再坚持,靠近两步,将襁褓递过来,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宋嘉宁不喜欢这种感觉,抱稳女儿就要退后,未料男人的手居然从她手背上擦过,似有若无的碰触,分明是轻薄!
好心情不翼而飞,睿王烦躁地握紧了拳,却只能暗中留意皇宫的动静。
他眼神别有深意,宋嘉宁勉强笑笑,伸手去接女儿:“大哥给我吧。”
皇叔被贬、楚王被禁足,宣德帝连续半个月闷闷不乐,整天埋在崇政殿批阅奏折,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忘了亲弟弟、亲儿子带来的心伤。皇上不踏足后宫,李皇后严令各宫妃嫔安分守己,她则一心教养升哥儿,与楚王被罚之前无异。
郭骁没听见似的,只低头看襁褓中的女娃,白白胖胖的漂亮小丫头,简直就是小小的她。郭骁盯着这个孩子,没在小丫头身上发现任何寿王的影子,他慢慢笑了,侧首看着宋嘉宁道:“昭昭像你。”
升哥儿并不知道他的父王被皇祖父罚了,只知道初十旬假父王没来接他,但那日皇祖母生病,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孝敬她,升哥儿懂事地答应了。好不容易又盼到了十九,盼到黄昏父王该来接他的时候,升哥儿忍不住一次次望向门口。
宋嘉宁心中不安,紧紧盯着郭骁抱着女儿的手,轻声道:“大哥,皇后娘娘还在等我们,改日我回府了,大哥再稀罕昭昭吧?”
李皇后骗了孙子一次,这次她不打算骗了,想想皇上的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李皇后便抱住升哥儿,柔声哄道:“父王还不来,可能在陪皇祖父说话呢,皇祖母领升哥儿过去瞧瞧?”
谁料只是片刻踟蹰,郭骁突然伸手,将昭昭抱了过去。郭骁的动作很快,快得像抢孩子,但他始终在笑,因此除了熟悉他的宋嘉宁,身旁的冯筝、乳母几人都没发觉不对,只当郭骁是真正喜欢他的外甥女。
升哥儿用力地点头。
宋嘉宁抿唇,注意到冯筝含笑的神情,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就不好再阻止了。
宫女伺候升哥儿穿鞋,李皇后牵着男娃,不缓不急地去崇政殿了。
宋嘉宁想说李皇后还在等她们,耽误不得,郭骁却径直朝她走来,转眼就站到了乳母身边,低头哄乳母怀里的女儿,眉眼温柔:“昭昭,还认得舅舅吗?”
宣德帝看书看累了,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王恩说李皇后祖孙俩来了,宣德帝怔愣片刻,然后点点头,揉揉眼睛拿起书继续看。脚步声越来越近,宣德帝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虎头虎脑的升哥儿,跟他那不孝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的。
“皇……”
“皇祖父。”升哥儿恭敬地道,清澈的眼里装着不解与委屈。
宋嘉宁心一紧。什么叫许久没见过?自打知道郭骁外出一年仍然没对她死心,宋嘉宁便很少回国公府了,偶尔趁他当值的时候过去一趟,其他都是母亲带着弟弟来王府瞧她,郭骁根本就没见过她的女儿。
宣德帝嗯了声,见李皇后垂眸敛目从容平静,宣德帝只好问孙子:“升哥儿来看皇祖父了?”
外人在场,郭骁没有多看,视线落到了宋嘉宁身后。知道其中一个乳母抱着的是她的女儿,郭骁淡笑着对宋嘉宁道:“许久没见昭昭了,给大哥瞧瞧可好?”
升哥儿想父王,想娘亲,想弟弟,他只想回家,皇祖父一问,男娃眼泪就掉下来了,抹着眼睛道:“皇祖父,父王怎么不来接我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男娃越说越怕,越怕哭得越厉害,扭头趴到李皇后身上,呜呜呜地哭。
如果说十三四岁的她还有点像孩子,现在的她,身上再没有小姑娘的青涩,更像一朵完全绽放的牡丹,娇艳逼人。
李皇后摸摸男娃脑袋,余光见皇上怔怔的,并未生气,李皇后才无奈地道:“皇上,上次我生病,升哥儿就没回去,至今已经快二十日没见到爹娘了……”
郭骁颔首,站直身体,神色自然地打量宋嘉宁。在外人面前,两人是兄妹,宋嘉宁不得不保持微笑,而在郭骁眼中,阔别数月的她比去年那短暂的一次见面瘦了,仿佛又恢复了生孩子前的纤腰,只是气色更好了,眼角眉梢的妩媚风情也更浓。
宣德帝抬眼。
宋嘉宁是弟妹,嫂子在身边,她没有开口,楚王妃笑道:“郭大人请起。”
李皇后却没看他,侧过脑袋偷偷擦泪呢。
那边郭骁走到两人五步距离后,突然顿足,恭敬地朝妯娌俩行礼:“郭骁见过两位王妃。”
大的哭,小的也哭,尤其是孙子发抽的哭声,弄得宣德帝竟然也酸了眼睛。儿子委屈,孙子委屈,他就不委屈吗?一片苦心都是为了长子,长子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反过来跟他犟嘴,口口声声讨伐他。
宋嘉宁浅浅笑了下。
“来人。”宣德帝冷声道。
下了车,宋嘉宁与冯筝汇合,她们俩走在前面,乳母们抱着两个小主子紧紧跟在后头。冯筝见过郭骁几次,认出对面越来越近的武官正是郭骁,冯筝笑着打趣道:“真巧,让你见了回娘家人。”冯筝知道宋嘉宁虽然住的离娘家近,但一个月顶多回去一次,故而觉得宋嘉宁见到兄长,应该会高兴。
大太监王恩立即弯腰进来了。
怎么这么巧,又撞见他了?
宣德帝看看孙子,沉着脸道:“去看看楚王在做什么,为何不来接升哥儿。”
两辆马车先后停在宫门前,跟车的乳母挑开车帘,先接小郡主下车,宋嘉宁看着乳母抱稳了,她才探出马车,一转身,忽见有道高大的身影正从宫里往外走来。宋嘉宁抬头望去,视线在那张熟悉的冷峻脸庞转了一圈,便立即垂眸,心中暗生郁闷。
这是要原谅楚王了,王恩心领神会,出去办事。
宋嘉宁并不着急起来,让乳母抱女儿过来,她先喂了一顿,女儿吃饱了,她才洗漱用早饭,然后抱着女儿上了马车。寿王府在外城,离皇城比较远,宋嘉宁顺路去楚王府与冯筝汇合,妯娌俩再一块儿进宫。
升哥儿听到皇祖父派人去找父王了,小嘴儿一咧,顿时不哭了,高兴地朝为他做主的皇祖父跑去。宣德帝拎起沉甸甸的胖孙子,放到腿上抱着,一边给孙子擦泪一边哄道:“父王居然忘了接升哥儿,一会儿他来了,皇祖父让人打他一顿。”
第二天宋嘉宁睡醒,王爷早就进宫去了。
升哥儿急了:“别打!”
赵恒在翰林院当差,每日早出晚归,晚饭前他几乎女儿不离手,抓紧时间稀罕女儿。到了晚饭后,夫妻俩一块儿逗逗女儿,等乳母抱走小郡主,赵恒的心便完全集中在了妻子身上,恣意爱怜。
宣德帝哼道:“不打他,下次他又忘了接升哥儿怎么办?”
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手指突然被女儿拽到嘴边含住了,赵恒低头,看着女儿酷似她的贪吃小模样,笑了,举高女儿亲了亲。
升哥儿转转眼睛,笑着出主意:“那皇祖父派人送我回去。”
听到王妃的话,赵恒继续给女儿攥着手,看宋嘉宁一眼,见她居然为了这种小事而紧张,赵恒便点点头。升哥儿是他的侄子,她带女儿进宫能让侄子高兴,他为何要反对?不过赵恒也很满意她事无巨细都向他禀报,一是喜欢听她轻声细语地说话,二来他偶尔也想问她些事,她主动说了,他就不用再字字斟酌。
男娃机灵可爱,宣德帝笑了,笑着笑着,叹了口气。父子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儿子舍不得罚老子,老子也舍不得真罚儿子。升哥儿知道护着爹爹,老大小的时候,何尝不曾这样待他?每次他随兄长出征,老大都抱着他腿舍不得爹爹走,哭着要爹爹早点回来……
赵恒正在逗女儿,三个月的小丫头,开始认人了,刚刚赵恒才走到床边,小丫头大眼睛骨碌碌转过来,看到父王就咧嘴笑,高兴地抱手踢腿。
老大或许忘了,他当父皇的,都记得的啊。
傍晚赵恒回来,宋嘉宁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解释道:“升哥儿进宫前,特意央嫂子带弟弟妹妹去宫里看他,今日嫂子与我商量明日进宫,我答应了。”说着坐到男人旁边,有点忐忑地看着他,担心王爷不满她的自作主张。
当天傍晚,宣德帝与楚王长谈了一番,翌日早朝,楚王正式解禁,再次进宫当差。
升哥儿正月十七进的宫,住了两晚,十九傍晚就被楚王接回家了,在家过了一个旬假,二十一再抱进宫。二十四这日,冯筝抱着成哥儿来寿王府做客,约宋嘉宁明日一块儿进宫给李皇后请安,宋嘉宁知道她是想升哥儿了,痛快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