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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郭骁的选择

李木兰面露困惑,不解道:“何出此言?”

宋嘉宁轻声打趣她:“看来四殿下越来越喜欢姐姐了呢。”

宋嘉宁偷偷瞄眼落在后面的张氏。自家王爷带她,睿王带张氏,都是带后院最宠爱的女人,这两年恭王府新添了两个妾室,但恭王还是带了李木兰,用意还不明显吗?

李木兰淡淡地嗯了声,径直来到宋嘉宁身边,妯娌俩一块儿往前走。

李木兰哭笑不得,难得有些尴尬地道:“是,是我非要来的。”成天待在恭王府,她早就憋坏了,难得有机会狩猎,李木兰可不想错过。恭王倒是挑了一个美貌的小妾,也跟她打过招呼了,李木兰当时没反对,是不想浪费唇舌争吵,今早出发前,她直接将那个美妾撵了出去,把恭王气得够呛。

张氏飞快打量她一番,和善地笑了笑,然后转身朝走过来的李木兰行礼。张氏能被睿王宠爱这么多年,风头甚至盖过睿王妃,早成了京城的奇女子之一,李木兰一看见张氏异于旁人的狐狸眼,就与宋嘉宁一样,猜到张氏的身份了。

得知真相的宋嘉宁,震惊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请起。”宋嘉宁虚扶了一把。

李木兰爽朗一笑,拍拍她肩膀道:“我也不在意那个,你等着,明日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宋嘉宁不喜旁人乱嚼她舌头,但她不会因此反感长得媚的人,反而觉得睿王这个宠妾张氏容貌确实过人,怪不得睿王妃那么恨她。

她豁达自在,宋嘉宁便不瞎心疼了,笑着点头。

思绪被打断,宋嘉宁这才发现从睿王府马车中探出来的红裙女子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看起来应该比她长几岁,一张瓜子小脸白皙莹润,眉画地又细又长,底下是双眼角上翘的狐狸眼,风流多情。宋嘉宁定定地看着此女,心底突然涌起一丝不平,这眼睛才是货真价实的狐媚啊,为何旁人动说她媚?

四位王爷的院子挨得很近,宋嘉宁与李木兰道别,先回自家院子收拾。临近晌午,寿王派人来传话,说他要陪皇上用膳,叫她自己用。宋嘉宁早有预料,一个人尝了几道当地的菜式,泡个热水澡解了乏,就去内室歇晌了。

“妾拜见王妃。”

赵恒回来时,宋嘉宁已经睡熟了,赵恒站在床边,见她眉头舒展嘴角微翘,猜到她睡前应该心情不错,赵恒放了心,坐了片刻,去前院休息。下午父皇携惠妃、淑妃游园,赵恒也想带她去北苑逛逛,分房睡,她才能睡得安稳。

宋嘉宁怔了怔,睿王妃有孕在身,不宜颠簸,可大嫂冯筝怎么也没来?

宋嘉宁饱饱睡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听王爷说要带她出门,宋嘉宁忍不住笑,雀跃地换衣裳,早忘了当初曾义正言辞地抗拒过。赵恒坐在书桌前,看双儿、六儿围着她服侍,看她兴致盎然地照镜子打扮,大抵是最近一年她都守着女儿,现在没有女儿在身边,赵恒忽然觉得,她好像又变成了国公府的四姑娘,那个容易提心吊胆容易被人欺负,却也灵动贪玩的小丫头。

一个多时辰后,车队速度放缓,帝王銮驾先进行宫,跟着是妃嫔,再然后就是几位王爷的家眷了。宋嘉宁一直在马车里坐着,并未留意其他王府的车驾,直到马车停在一处院门前,宋嘉宁由双儿扶着下了车,才发现四位王妃,只有她与恭王妃李木兰来了。

他看王妃看出了神,宋嘉宁透过镜子,也将王爷“痴迷”的模样看了个一清二楚,心里又甜又有点羞。丫鬟们还在呢,王爷这样毫不遮掩地盯着她,怪不好意思的。

宋嘉宁点点头,再看看他,才笑着放下窗帘。

打扮好了,夫妻俩并肩走出堂屋。

她没有辜负他的心意,赵恒满意了,提醒她道:“放下吧。”车外都是禁卫,她不宜露面。

福公公笑着回禀道:“王爷,皇上去游湖了。”

宋嘉宁脸颊微热,看他一眼,垂眸低语:“多谢王爷带我同行。”她只是舍不得女儿,并没有怪他霸道的意思,王爷出游想着她,宋嘉宁还是很开心的。

北苑再大,能去的就那几处,赵恒不想与父皇撞上,想了想,对宋嘉宁道:“去梅峰。”

“北苑风光,远甚于此。”赵恒看着她道。

宋嘉宁笑:“好。”王爷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宋嘉宁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惊见一片连绵的桃林,暖春时节,桃花漫无边际宛如云霞。第一次看到这样广袤的花海,宋嘉宁刚刚的困乏全没了,一手掀着窗帘半掩住自己,目光在桃林中徘徊,与这里的春光比,寿王府的小花园,真有点不够看。

梅峰位于北苑东南侧,赵恒与宋嘉宁走前面,身后只跟了福公公一人。北苑比皇宫大多了,里面一步一景,宋嘉宁目不暇接,边看边与他闲聊:“王爷知道嫂子为何没来吗?”

赵恒没说话,侧身指了指官道左侧。

赵恒道:“成哥儿,肚子不适。”

赵恒策马而行,看了一路的春光,却都不及窗内露出来的那张桃花小脸,杏眼润如滴露,请示地望着他,眼神似乎夹带倾慕。

宋嘉宁吃了一惊,赵恒及时道:“没有大碍。”否则兄长也不会跟过来。

宋嘉宁熟悉的寿王,喜欢穿浅色的衣袍,俊雅如清风朗月,但今日出行,王爷一身深色长袍,双手攥着缰绳,脚下一双黑皮靴,英姿飒爽,恍似带兵打仗的将军。这样的容貌气度,宋嘉宁被女儿牵绊的心一下子就收回来了,见他似乎也在往里看,宋嘉宁连忙坐正,掀起窗帘一角。

当了娘才知道养儿的辛苦,确定侄子没事,宋嘉宁松了口气,但还是道:“回京后我去瞧瞧。”

宋嘉宁许久没坐马车出远门了,一个人闷在车中,听着窗外规律沉闷的行军声,宋嘉宁背靠车板,情不自禁想念家中的女儿。马车轻微地颠簸,就在宋嘉宁快要睡着时,一道马蹄声从前面靠近,透过窗帘缝隙,宋嘉宁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寿王。

赵恒颔首,瞥见前面有片蔷薇花架,碧绿的藤蔓上开了零星几朵花,再看看她只插了一根蝴蝶簪子的发髻,赵恒朝那边指了指。春光灿烂,既然处处是景,那就不该只朝预定的梅峰去,宋嘉宁也喜欢蔷薇花,笑着随他改了方向。

女儿要哄,王妃也不能冷落了。

谁料夫妻俩距离花架只剩十来步时,密密麻麻的碧绿蔷薇花藤另一侧,突然转过来一对儿主仆,领头的白衫青裙女子,正是宋嘉宁有过一面之缘的陈绣,两朝元老当朝宰相赵溥的外孙女。十五六岁的美貌姑娘,明眸皓齿,头上插着一朵娇嫩的白色蔷薇,更衬得她姿容清丽,如花丛中出现的仙子。

到了月中,宋嘉宁怀着愧疚无比的心情,将还在睡觉的女儿交给乳母、岑嬷嬷照看,她陪自家王爷春猎去了。赵恒骑马,即将拐出王府所在的巷子时,也忍不住回头望向王府后院,想象女儿睡醒后的样子,但,女儿委屈哭泣的小脸,最终还是被她娘亲渴望的杏眼遮挡了。

“臣女拜见王爷,拜见王妃。”眼中掠过惊讶,陈绣快走几步,身姿曼妙地行礼。

赵恒没生气,低下头,继续。

赵恒未语,视线扫过陈绣发间,薄唇微抿。

宋嘉宁登时不敢拿乔了,忙乖乖道:“我去我去,王爷您别生气。”

宋嘉宁没想到陈绣也来了,客气道:“妹妹请起。”

她胆子越来越大,竟然敢叫他忍了,赵恒什么都没说,只沉了脸。

只顾着看陈绣,没注意到身边的寿王殿下,眉头皱了皱。

宋嘉宁嘟嘟嘴,继续撒娇,抱着他脖子问:“只是两晚,王爷忍忍不行吗?”

陈绣低着脑袋,也没看见,但瞧着寿王绣着云纹的衣摆,她心里说不出的惊喜。方才远远瞧见有人过来,陈绣下意识地躲到了花架后,未料没过多久,寿王便带王妃朝她这边走来。陈绣心怦怦跳,忍不住猜想,莫非王爷发现了她,才故意拐了方向?

那么问题来了,陪女儿两天要紧,还是守着男人不让他碰旁人要紧?

那王爷为何要这样做?

他紧紧抵着她,宋嘉宁就懂了,王爷口中的伺候,是指晚上床帏间。

陈绣只能想到一个理由,而那个理由,正是她渴望的。

“你不去,谁伺候我?”赵恒正色道。

“谢王爷王妃。”陈绣微红着脸站直了身子,美眸怯怯地又难以察觉地扫过寿王俊美的脸庞,陈绣守礼地只同宋嘉宁寒暄:“外祖父盛赞北苑风景,叫臣女出来逛逛,没想到会偶遇王爷王妃,打扰之处,还请王爷王妃见谅。”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看着她妩媚狡黠的眼,赵恒只觉得好笑。

她声音婉转好听,宋嘉宁下意识想客套一下,刚要开口,余光忽见王爷转身走了。宋嘉宁有点懵,但追王爷要紧,便随口示意陈绣继续赏景,她赶紧追王爷去了,转眼夫妻俩就走出了一段距离,徒留陈绣愣在原地,想不通寿王为何突然离开。

这阵子赵恒忙着春闱,现在松懈下来,晚上抱着身娇体软的王妃,压住她便要来一回。宋嘉宁柔柔顺顺地陪他腻歪了会儿,等他大手挪到她中裤上了,宋嘉宁才抱住他,软软地商量道:“王爷,我舍不得留昭昭自己在家,您一个人去吧?”

“王爷不赏蔷薇了?”宋嘉宁仰着头,疑惑地问。

宋嘉宁抿了下唇,见他神色严肃,她鼓了鼓勇气,到底没敢坚持。

赵恒看看她,冷声道:“离她远些。”

“我意已决,你随我同行。”赵恒直接命令道。

宋嘉宁这才听出来,心思转了转,恍然大悟,王爷素来不喜结交臣子,陈绣是宰相赵溥的外孙女,王爷是担忧她与陈绣亲近,惹来流言蜚语吧?

赵恒皱了皱眉,如果一开始她就表现出不愿意去,他绝不会勉强,但现在,她分明想去玩,是因为舍不得女儿才把自己的喜好摆在后面。女儿重要,王妃同样重要,赵恒不想他的王妃太辛苦,她守了女儿那么久,该歇歇了。

宋嘉宁先答应下来,过了会儿才谨慎地解释道:“王爷,我与陈姑娘不熟,重阳节宫中遇见,皇后娘娘叫我与嫂子喊她妹妹,我才……”

春日游玩与女儿相比,当然是女儿重要。

赵恒确实不喜陈绣,因为陈绣亵渎了他要摘给她的蔷薇,听王妃自作聪明想那么远,傻乎乎的,赵恒那点不悦便散了,握住她手,目视前方道:“她不配。”

他舍不得女儿,但好歹跟女儿分开过了,宋嘉宁从生下女儿就一日没离开过小丫头,闻言顿时急了,想也不想就道:“那王爷自己去吧,我在家照顾昭昭,等过两年昭昭大了,王爷再带我们娘俩一块儿去开眼界。”

不配与他的王妃姐妹相称。

赵恒转身,将女儿抱到腿上,垂眸道:“两晚便归,昭昭不去,留在王府。”

赵恒终究还是没能陪他的王妃去梅峰赏花,因为偶遇陈绣不久,留在别院的一个小太监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弯腰禀报道:“王爷,刚刚大殿下过来邀您跑马,小的说您陪王妃赏花去了,大殿下便让小的来寻王爷,他先去马场等着。”

本能地认为,王爷会带她与女儿一块儿去。

赵恒眼底掠过一丝不悦与无奈,兄长明知他在陪王妃,为何还非要他去跑马?但兄弟多年,赵恒也熟悉兄长的脾气,风花雪月要排在跑马射箭之后,尤其是,别人的风花雪月,换成嫂子在,兄长未必会想得到他。

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掩饰情绪,想就是想,不想也容易叫人看透,赵恒看着她明亮的杏眼,微微颔首。宋嘉宁就笑了,瞥见躲在王爷身后歪头看她的女儿,宋嘉宁配合了一次,女儿躲起来了,她才想起什么,愁道:“昭昭太小了,我怕她不习惯。”

“回大殿下,说我没空。”犹豫片刻,赵恒道。难得她甩掉女儿出了门,今日赵恒只想陪她赏花,明日围场上再与兄长酣畅淋漓地猎一场。

宋嘉宁都快记不得上次出门游玩的情形了,惊喜道:“我也可以去吗?”

小太监领命就要走,宋嘉宁却叫住他,然后轻声劝身边的男人:“王爷,您还是去吧,大殿下都特意派人来请了。”王爷对她好,她自己就知道就够了,真因为陪她拒绝了嫡亲兄长的邀请,太招摇了,宋嘉宁反而不习惯。

赵恒看着女儿转了两圈,目光终于落到了她脸上,道:“月中,父皇去北苑,命我等随行,想不想去?”

赵恒盯着她眼睛,想知道她是真心还是装大度。

赵恒立即回神,看看她,暂且没提,夕阳正好,他命丫鬟们搬两把藤椅放到海棠树下,一家三口在外面聊。昭昭好动,不肯一直让父王抱着,扭下去围着两把藤椅走,绕来绕去的,走到父王身后就与娘亲藏猫猫,反过来亦如此,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宋嘉宁瞄眼低着头的福公公与小太监,偷偷地轻轻地拍了拍他手臂,杏眼含笑:“王爷快去吧。”她真的不介意王爷少陪她一次的。

“王爷?”见他对着女儿发呆,宋嘉宁疑惑地问。

可她越老实越谦让,赵恒便越无法狠心丢下她,想了想,问道:“可会骑马?”

女儿太小,不适合长途奔波,而且北苑那边地势偏高春风正盛,女儿容易着凉,如果他带王妃去,女儿就一个人了,身边只有乳母陪着,两个晚上看不到父王娘亲,女儿肯定要哭。

宋嘉宁摇摇头。

赵恒抱起女儿,看着女儿白白净净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突然又摇摆不定。

“我教你。”赵恒低声道,眼里是对她的宠溺。

赵恒往这边走,宋嘉宁放下女儿,让女儿自己走。昭昭学话、走路都挺快的,才一周岁零五个月,已经可以走得很稳当了,穿着一身粉色的小衣裳,一颠一颠地赶到了父王面前,手里举着刚扯下来的海棠花给父王看。

宋嘉宁其实不太想学,但又不想辜负王爷陪她的心意,只能露出一个开心的笑。

傍晚回府,赵恒来到后院,就见她抱着女儿站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女儿一手攥着花枝,一手正在拽花瓣。看到他,她盈盈笑,女儿反应慢了一下,跟着咧开小嘴儿,大声喊爹爹。

马场设在围场外面,夫妻俩虽然是去赴楚王之约的,但走得并不急,闲庭散步般,耗了小半个时辰才绕到了马场附近,远远就听到了雄健有力的马蹄声。宋嘉宁好奇地加快脚步,绕过几株花树,就见马场上有三匹快马正撒蹄狂奔,为首的男人一身深紫色长袍,正是楚王,后面相隔不远的,居然是红裙飘扬的李木兰!

赵恒若有所思,成亲这么久,他好像还没有陪她出过门,最多在王府花园逛逛。

宋嘉宁瞪大了眼睛,再一看,李木兰身后只落了半个马头奋起直追的,可不就是恭王?只见夫妻俩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又扯远,唯一不变的,是李木兰始终领先,任恭王马鞭甩得飞起,愣是超不过去。

宣德帝准备月中动身,在北苑住两晚,其实也就一日消遣时间,然后点了四位王爷与几位大臣伴驾,并特许可带一二家眷同游。

马场如草原,一地青草如毯,一圈结束,李木兰继续纵马而跑,宋嘉宁看不清她脸庞,只听到一串豪放清朗的笑声,以及那身随风飞扬的大红裙摆,起起落落,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向高空的凤鸟。

北苑是皇家的避暑园林,内有围场,本就是供帝王游玩享乐的,况且距离京城快马一会儿就到,浩浩荡荡的车驾也就半日路程,方便的很。宣德帝有雅兴,群臣自然不会反对。

“好,四嫂好样的!”

殿试当日,宣德帝亲自出题,点了状元探花榜眼,这届考生不乏有真才实学的,宣德帝十分高兴。恰逢春光大好,忙完才子选拔的宣德帝,临时起意,突然在早朝上提出要去京城北郊的北苑春猎。

马场另一侧突然传来熟悉的娇声夸赞,宋嘉宁视线移过去,这才看见同样一身胡服马装的端慧公主,与那道魁梧雄伟的高大身影,表兄妹俩并肩站在两匹骏马旁,分明是一对儿天作之合。宋嘉宁默默收回视线,心底有点后悔,早知郭骁也在,她该谢绝王爷的好意的。

宣德帝只当儿子不喜说话,倒没有多想,但老三不推荐人,他还是很满意的。春闱之前,老二睿王学了一件举人间的趣闻给他听,看似无心,其实是想推荐那考生,宣德帝听听就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怕了?”耳边有人问。

宣德帝重文,老三学问最好,且不迂腐,因此宣德帝才将这次春闱交给老三料理,每日都要叫考官与老三到崇政殿询问情况。赵恒只管批阅考卷,涉及到对考生的评判,他绝不多说,不想与任何考生产生联系。

宋嘉宁疑惑地仰头,什么怕了?

初九开始春闱,连考九日,十八结束,身为主考官之一,这阵子赵恒都是在前院睡的,每日只傍晚陪宋嘉宁娘俩待半个时辰,春闱结束那日,赵恒才在后院宿了一晚,跟着又要操持考卷的批阅。

赵恒抬手,帮她将腮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看着她浮现顾忌的眉眼道:“慢行便可,无需赛跑。”

宋嘉宁见了,叹了口气,郭骁啊郭骁,就算是为了太夫人,快点收了那份心吧。

宋嘉宁忍俊不禁,她因郭骁在场而失了自在,王爷竟然误会她在害怕跑马。不过,感受着他亲昵的小动作,再被那样温柔的眸子注视着,宋嘉宁忽然就觉得,郭骁在与不在,她都不用在意了,毕竟,她的男人也在。

郭骁也在看她,深邃的眼眸如古井深潭,里面涌动着无人知晓的复杂情绪。

“我没有木兰姐姐……四弟妹的骑术,王爷别嫌弃我啊。”宋嘉宁笑着打趣道。

她顾虑的是孙女回家难,庭芳看着越来越老迈的祖母,担心的却是世人都难逃的岁月尽头,想想祖母不知何时可能就会去了,她眼泪便也落了下来。宋嘉宁垂首,目光斜向了郭骁那边,如果不是郭骁,她肯定会常常回来陪伴太夫人的。

她眼中恢复了澄澈,赵恒扫眼马背上的李木兰,想象自己的王妃也那般纵马狂奔,只觉得陌生。李木兰有李木兰的好,嫂子也有嫂子的好,但她们的好,都无法吸引他。

太夫人想啊。

“你画技胜她。”赵恒靠近她一步,低声道。

宋嘉宁等人也都不解地望着太夫人,太夫人平静了会儿,对着一屋孙子孙女感慨道:“上次你们聚在一块儿,是三年前,往后只会越来越忙,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团聚。”孙子们好说,孙女们要孝敬公婆照顾子女,太不容易。

宋嘉宁扑哧笑了,笑完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平时总挑她作画的毛病,这会儿却夸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明夸暗损。

昭昭仰着头,不懂太姥姥为何哭。

两人挨得近,马场内,郭骁听不见声音,只看到寿王帮她别了头发,只看见寿王逗她笑了,情状亲昵旖旎。

太夫人又哭又笑,揉了揉小丫头脑袋。

“三哥对三嫂还真是好呢。”亲眼目睹结巴兄长与宋嘉宁的恩爱举动,端慧公主意外地道,说完心底莫名有些羡慕,美眸如水地转向她的好表哥兼未婚夫。表哥是求父皇赐婚了,下个月两人也要大婚,但除了那次她情不自禁讨来的拥抱摸头,表哥好像都没有主动亲近过她。

孙儿孙女们同聚一堂,太夫人坐在暖榻上,一手抱着阿茹,一手抱着昭昭,已经显得浑浊的眼睛从长孙郭骁开始看,逐个扫过,最后落在了幺孙茂哥儿脸上,看着看着,突然酸了眼睛,想偷偷地抹掉眼泪,阿茹却瞧见了,紧张道:“太姥姥哭了。”

郭骁垂眸,对上端慧公主期待的目光,他浅笑了下,保证道:“等你嫁给我,我会对你更好。”

她来得早,宾客们尚未登门,只有郭家出嫁的三个女儿与姑爷昨晚就都到齐了。庭芳特意从雄州赶回来的,带着女儿阿茹。二姑娘兰芳生了两个胖小子,双胞胎。三姑娘云芳与宋嘉宁一年出嫁的,去年才怀上,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以前她最淘气,如今必须老老实实地坐着。

端慧公主脸一红,扭头去摸她的白马了。

天一亮,宋嘉宁就带昭昭去隔壁了。

郭骁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余光见寿王、继妹靠近了,他才上前,托起端慧公主的小手道:“上马,我先陪你慢跑一圈。”普通官员家的闺秀们重规矩,定亲后别说与未婚夫近距离相处,可能连面都见不到,但端慧公主从不讲究那些,与郭骁的相处还是从前的样子,也没人敢说她闲话。

二月初六,太夫人六十大寿,赵恒照旧进宫当差,但昨晚向宋嘉宁提过,他晌午会去国公府赴宴。宋嘉宁知道,自家王爷不喜结交臣子,答应赴宴主要也是给她体面。

“嗯。”端慧公主满足地将手递给他,上了马,看到走进马场的三哥三嫂,端慧公主攥着马鞭,略带讽刺地看着宋嘉宁:“三嫂也来跑马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学会骑马了?”

念头一起,陈绣蓦地紧张起来,像看到一个机会,不知该不该去抓。

在端慧公主眼里,宋嘉宁始终是一个平民寡妇的女儿,靠舅舅才一步登天,宋嘉宁老老实实在王府待着,端慧公主不会挑衅,但宋嘉宁居然不自量力地来马场,端慧公主就有点不爽,觉得宋嘉宁仗着三哥的宠爱,什么都想插一脚。

陈绣听了,立即又想起了端慧公主对宋嘉宁的评价,照端慧公主的意思,寿王娶宋嘉宁,是委屈了,或许,寿王是因为宋嘉宁的脸而宠她,但如果给寿王更好的选择,他……

赵恒很不满端慧公主针对他的王妃,但除非端慧公主太过分,他都不便开口帮她。

“可我想不通,寿王妃那么胖,出嫁前名声也不好,寿王喜欢她什么啊?”想到寿王妃肉嘟嘟的脸蛋,青衣丫鬟不解地嘀咕道。

宋嘉宁若还是国公府的四姑娘,与端慧公主是单纯表姐妹的关系,她大概不会还嘴,但她现在是寿王妃,一言一行都关系自家王爷的体面,为了王爷,宋嘉宁也绝不会闭着嘴巴,任由端慧公主嘲讽,好像她怕了对方一样。

陈绣无意识地攥了攥帕子,宋嘉宁出身不够好,但那张脸……哪个男人能不宠呢?

迎着端慧公主高傲的打量,宋嘉宁浅浅一笑,心平气和地道:“正因为不会,所以才想学学。”

晌午在宫里用的席面,回到宰相府,陈绣陪外祖母何夫人说了会儿话,便回她的院子了,歇晌前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去打探,睡完一觉起来,大丫鬟便一边伺候她梳头一边低声回禀道:“姑娘,寿王妃可不简单,她娘原是锦绣坊东家的妹妹,远嫁到江南,丧夫后带着女儿改嫁到卫国公府……当娘的那么厉害,寿王妃更是一步登天,据说寿王特别宠她。”

端慧公主抿了抿唇,面现怒色。

陈绣听出里面有文章,暂且没问,只等出宫了,再私下打听寿王妃的消息。

郭骁朝寿王、继妹拱拱手:“王爷、王妃自便,臣先陪公主去跑马。”身为准驸马,他有不向诸位王爷行大礼的资格。

自打与郭骁赐婚后,端慧公主眼中的天更蓝了,菊花更好看了,以前讨厌的人也勉强能接受了,对宋嘉宁都不再冷嘲热讽,但有人在她耳边夸宋嘉宁,端慧公主莫名觉得不舒服,不屑地哼道:“有什么可羡慕的,如果不是我三哥……哪轮得到她当王妃?”

赵恒没看他,领宋嘉宁去挑马,一刻钟后,他亲自给王妃挑了一匹温驯的棕色母马。马牵出来,赵恒指着马鞍、马镫,简练地为她讲解骑马技巧,宋嘉宁认真地学。

陈绣咬咬唇,笑着道:“寿王与王妃感情真好,还有昭昭那么漂亮的女儿,真让人羡慕。”

教完了,剩下只差练习,赵恒托起她手道:“我扶你。”

端慧公主回头看看,随口道:“嗯,我三哥。”

宋嘉宁嗯了声,看看面前的大马,她有点紧张,刚上去,便惊慌地弯腰抱住马脖子。

陈绣心情复杂地扫眼宋嘉宁,已经猜到让她心跳加快的男人是谁了,但还是想确认一下,一脸好奇地问端慧公主:“那是寿王殿下吗?”她少时随外祖母一家离开京城,今年年初才回来,对楚王、睿王、恭王都有所耳闻,唯独寿王,只知道他天生口疾。

她这样太傻,又很可爱,赵恒站在旁边,耐心地鼓励她。

“咱们也过去吧。”端慧公主朝陈绣招了招手。

远处楚王坐在马背上,看到亲弟弟与媳妇黏黏糊糊的样,既嫌弃弟弟太宠媳妇,耽误了与他跑马,又触景生情,突然特别想留在京城的冯筝。楚王旁边,恭王也在看三哥那里,看着三哥手把手地教导娇滴滴的三嫂学骑马,再斜眼一侧随时准备出发开始第三轮赛跑的李木兰,恭王别提多窝囊了。

宋嘉宁见王爷没有过去的意思,她就留了下来,笑着看他哄女儿。

他也想要个娇花似的王妃,而不是跑地比他还快让他丢人现眼的女中豪杰!

冯筝自然跟上。

“大殿下,可以跑了吗?”李木兰不耐烦地问,搞不懂寿王教马有何好看的。

宣德帝没看她们,弯腰将小孙女昭昭抱了出来,稀罕地亲。昭昭嫌弃皇祖父的胡子,扭头找父王,赵恒暗暗动了动手指,却不能从亲爹那抢女儿,好在宣德帝很快就将昭昭给了他,改去抱成哥儿了,然后朝李皇后走去。

楚王回神,刚要点头,目光忽的一顿,朝郭骁喊道:“平章一起来?”

“父皇。”宣德帝走近了,宋嘉宁、冯筝齐齐行礼道,陈绣跟着欠身。

郭骁闻言,看向端慧公主。

他迎着柔和的秋日晨光缓步走来,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金色,不笑已是神仙,这一笑,满园秋光都失了光彩。宋嘉宁与他朝夕相处,仍然看得心神荡漾,冯筝是嫂子,不会有其他念头,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至于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陈绣,痴痴地注视着那人,心跳越来越快。

表哥竟然要听她的话,端慧公主高兴极了,痛快道:“表哥去吧,跑第一!”

赵恒笑了下。

郭骁笑笑,催马去了楚王那边。

坐在车中的昭昭看到父王,高兴地叫了起来,伸着小胳膊要他抱。

马蹄声阵阵,转眼就从远处跑到了宋嘉宁这边,楚王领先,高声调侃亲弟弟:“老三你磨磨蹭蹭的,是不是不敢跟我们比?”

宋嘉宁也看到了自家王爷,抬头的瞬间,恰好与他短暂地对了对眼,王爷先移开了,宋嘉宁甜蜜地收回视线,然后同冯筝推着昭昭、成哥儿避让到路旁。端慧公主高兴地去前面迎接,陈绣看看端慧公主,自知身份地退到了两位王妃身后,只用余光打量那道越来越近的修长身影。

他一开口,正拼命与李木兰争抢第二的恭王,也跟着起哄起来:“是啊是啊,三哥不敢比……”

陈绣看怔了,不敢相信世间竟然有这等神仙似的人物,如美玉现世。

声音未落,突然变成大骂:“郭骁你卑鄙,趁我分心超过我!”

陈绣红着脸点点头,但还是觉得尴尬,正想看看左侧的菊花,一转身,忽见花园小路另一头,几道人影闲庭散步般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一个身穿素红龙袍,五旬的年纪,定是皇上,皇上身边的年轻男子,穿一袭天青色长袍,面容……

“承让!”郭骁愉悦地道。

宋嘉宁笑着解释道:“昭昭认生,等一会儿玩熟了,就给妹妹摸了。”

马蹄声远了,宋嘉宁低头,看身边的王爷。

陈绣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赵恒并不在意楚王、恭王的激将,见她似是忐忑,赵恒平静道:“不急,等你熟了,我再去。”

“昭昭真漂亮。”陈绣走到推车旁,低头夸昭昭,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瞧着昭昭,真心地喜欢。昭昭看她最眼生,呆呆地张着小嘴儿看,陈绣情不自禁想摸摸小丫头脸蛋,昭昭突然抱住旁边的成哥儿,躲着不给摸。

他心胸豁达,宋嘉宁却不想自己的王爷因为她被人嘲笑没胆,觉得自己骑马慢走没问题了,便劝他去与男人们跑马。赵恒知道她是真会了,别有深意地问:“想我赢?”

刚点评完人家陈绣,就见陈绣、端慧公主并肩朝这边来了,宋嘉宁与冯筝相视一笑,瞅瞅推车里的小兄妹俩,都做好了招待客人的准备。

宋嘉宁当然希望他赢啊,但她不知道他骑术如何,柔柔地道:“我就想看王爷跑马,赢不赢我都喜欢。”

宋嘉宁颔首,确实是个大美人呢。

她体贴,赵恒若是无能,自然满意,但……

“陈姑娘长得可真好看。”说完悄悄话,冯筝偏头,远远地打量陈绣一番,轻声对宋嘉宁道。

“等我回来。”赵恒捏捏她手,命福公公守着她,他翻身上马,朝楚王等人赶去。

何夫人怜惜外孙女,早早将陈绣接回身边亲自抚养,对陈绣的宠爱比两个孙子更甚。

宋嘉宁停在原地,紧张地望着他。

何夫人是名门之女,身为一个两朝元老的妻子,可以想象何夫人年轻时的尊荣。何夫人一共生了两儿两女,长子是武将,年少战死。她的两个女儿,不知为何嫁的都是普通百姓,婚后一个病逝,一个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个刚出生就没了娘的孩子,也就是陈绣。

“咱们赌一赌?”端慧公主策马靠了过来,挑衅地睨着宋嘉宁道,“若是三哥比表哥快,我将头上的凤簪给你,若表哥比三哥快,你……”上下端详宋嘉宁一番,然后指着宋嘉宁手腕道:“你把那镯子给我。”

李皇后给成哥儿、昭昭预备了两辆推车,冯筝笑着让宋嘉宁将昭昭也放到成哥儿身边,到了菊园,妯娌俩一人推着一侧,边赏花哄孩子边闲聊,一路走过来的功夫,足以让两人知晓何夫人娘俩的情况了。

宋嘉宁不用低头看,也知道端慧公主说的是王爷送她的那支血玉镯子,这镯子她从王爷送她那日起就一直戴着,日夜不离身,宋嘉宁又怎会冒然与端慧公主打赌?

宾客都到齐了,李皇后领着众人去御花园赏菊。

“我不喜赌,就看个热闹吧。”宋嘉宁直接拒绝了。

都是客套,冯筝先拉住陈绣的手,好好夸了一通,宋嘉宁也上前唤妹妹,寒暄过后,妯娌俩各自带着孩子落座。宋嘉宁抱着女儿,习惯地多听少说,很快就发现,端慧公主似乎很喜欢陈绣,对陈绣就像对待自家姐妹似的。

端慧公主胸口一闷,正要嘲笑宋嘉宁不敢赌,福公公突然兴奋道:“公主快看,要开始了!”

陈绣也低头附和。

端慧公主、宋嘉宁同时抬头,就见马场对面,楚王、寿王、恭王、郭骁以及李木兰稍微错位排成一道弧线,随着楚王一声大喝,五匹快马便如离弦之箭,同时射了出去。宋嘉宁不由攥住了衣襟,眼睛紧紧盯着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何夫人闻言,马上婉拒道:“娘娘这话折煞臣妇了,绣绣何德何能敢与公主、王妃论姐妹,还是喊她名字罢。”

马场中,恭王只觉得几道影子飞速从身边经过,一抬头,震惊地发现大哥、三哥、郭骁几乎是并驾齐驱,只有李木兰待在他身边,她好像也很吃惊,然后侧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跟着竟放慢了马速。

李皇后笑着介绍道:“这是赵相的贤妻何夫人,那是何夫人的外孙女绣绣,今年才十四,你们与端慧一样,都喊妹妹吧。”赵溥是两朝元老,皇上一边嫌弃一边必须敬着,那她也要给何夫人娘俩体面。

恭王愣住,下一刻反应了过来,李木兰故意在让他!

一老一小道谢,站直了。

恭王大怒,气得勒住马缰,不跑了!

“夫人请起。”冯筝开口道。

恭王气得不跑了,李木兰也停了下来,松松攥着缰绳,抬头看前面的三人。楚王紫袍、寿王月白长袍、郭骁墨袍,三道身影几乎持平,马头相差不远,但如果继续下去,因为要跑一圈,内侧的楚王路短,必然第一。

宋嘉宁就觉得,她见过的瘦美人中,唯有母亲林氏能与这位姑娘媲美,但母亲毕竟三十多了,二十岁以下的女子中,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楚王之勇,弓马刀枪皆娴熟。

老妇人身边,屈膝行礼的是个穿莲青色长裙的妙龄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白皙精致,细腻莹润,清秀眉眼与老妇人有几分相似,秀丽如出水的芙蓉,让人眼前一亮,更引人惊艳的是,此女身量纤细婀娜,那小腰细的……

然而楚王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上一轮他就看出来了,郭骁根本没有使出全力在跑,这让他很恼火,要跑就酣畅淋漓地跑,他不需要任何人因为他是王爷而让着他。如今郭骁全力以赴,楚王看他就顺眼了,让楚王吃惊的是,他喜欢舞文弄墨的亲弟弟,竟然丝毫不落,隐隐有超过他的趋势。

“臣妇拜见两位王妃。”穿一身石青色素面褙子的清瘦老妇人恭敬地朝妯娌俩行礼道,她约莫五旬的年纪,发髻梳地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透露着名门宗妇的雍容,却比宋嘉宁熟悉的太夫人要显得威严,难以接近。

跑在外侧的郭骁,同样诧异于寿王的速度。在郭骁看来,寿王除了身份比他强,脸比他白,唯一的长处便是读书,一个白面书生,郭骁是存了轻视之心的,然而一跑上,郭骁就看出来了,寿王绝非普通书生!

她照旧与冯筝同行,到了中宫,除了李皇后、淑妃等人,意外地看到两张生面孔。

两个人各有所思,赵恒心无旁骛,只盯着前面的终点。骏马奔驰,风声在耳边呼啸,赵恒黑眸微眯,全身血液只叫嚣着痛快二字。年少时候,他也曾骑马射箭事事争先,但即便他得了魁首,父皇只会惋惜,旁人只会同情,一道道目光如秋日的雨,浇灭了他的热血。可今日不同,在他身后,有个温柔可爱的小王妃盼着他赢,在为他紧张捏汗,他赢,便有了意义。

九月是菊花盛开的好时节,宋嘉宁受李皇后之邀,带女儿进宫赏菊。

兄长也好、郭骁也好,谁与他争赵恒都不在意,他不想赢过谁,他只想赢给她看。

赵恒回神,不想再提那个扫兴的名字,大手将她往上提了提,闭着眼睛寻她嘴唇。

一声鼓响,三匹骏马同时冲过终点,冲劲儿未散,继续往前跑了一段距离,然后三人转身,同时看向终点两侧负责裁判的红衣小太监,因为连他们都不确定到底是谁胜出。对面宋嘉宁、端慧公主同样紧张地盯着那两道红影,特别是宋嘉宁,本来对王爷不抱信心,亲眼看完王爷跑马的飒爽英姿,宋嘉宁本能地觉得,是她的王爷赢了!

“王爷?”宋嘉宁疑惑地唤道,纳罕他为何要问。

就在此时,两个小太监互相确认过彼此的结果后,一人高声报道:“本轮,寿王殿下胜!”

赵恒手挪到她肩膀,脑海里浮现郭伯言那张老狐狸的脸,莫非这次赐婚,是郭伯言的主意?那郭伯言是想利用驸马之位提高郭骁的身份,免得日后他这个王爷报复郭骁,还是,郭伯言猜到郭骁的不伦之念,逼儿子娶妻忘了继妹?

期盼得到证实,宋嘉宁兴奋地叫了一声,叫完才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脸庞羞红,杏眼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家王爷。福公公呢,亲身见证了寿王是如何从热血少年变成一心修仙的孤寂皇子,阔别多年再次见到王爷意气风发,福公公竟然喜极而泣,怕被王妃看见笑话,他假装被沙子迷了眼睛,抬手按揉。

宋嘉宁如实道:“端午前我娘就说,父亲有意让家兄娶公主。”

主仆俩都跟过年似的高兴,一旁端慧公主脸色难看极了,楚王胜没什么,但刚刚她信誓旦旦表哥会赢,还提议与宋嘉宁打赌,一转眼表哥就输给了寿王,端慧公主便觉得颜面扫地。然而端慧公主并不责怪输了马的好表哥,只恨一脸欢喜的宋嘉宁,想到宋嘉宁初上马时的狼狈,端慧公主突然一鞭子甩在宋嘉宁的马屁股上,边甩边亲昵地笑道:“三哥赢了,三嫂还不去祝贺?”

赵恒摩挲她细嫩的下巴,悠悠道:“先前,可有听闻?”

宋嘉宁一直在看前面,福公公扭头擦激动的泪,谁都没料到端慧公主会出手,骏马突然前冲,宋嘉宁下意识抓紧缰绳,身体也朝前扑去,眨眼的功夫就跑出去了,快到福公公都没反应过来!

宋嘉宁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笑着客套道:“他们青梅竹马,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终点这边,楚王用力拍了拍弟弟肩膀,先夸了弟弟一通,然后不服气地道:“你平时文弱书生似的,方才我与平章没有准备,才叫你拿了魁首,等会儿咱们再跑一圈,三弟再赢,大哥才服你,平章说是不是?”

傍晚回府,赵恒先哄女儿,饭后歇下,他才抱着王妃道:“父皇赐婚,郭骁与公主。”

郭骁呼吸已经恢复平稳,看眼寿王,刚要开口,余光中端慧公主旁的那匹褐色骏马突然嘶鸣一声飞了出来!郭骁心头猛缩,知道她不会骑马,调转马头便冲了出去。赵恒同时发现了王妃的危险,神色陡变,胯下骏马飞奔而出。

或许,岳母也知晓?

这一次,两人难分上下,另一侧李木兰也着急地去救人了。

这事只有父皇、郭骁父子知道,他的人无从打探。

宋嘉宁初学骑马,不曾快跑过,更没有应对过惊马的情况。马突然急奔,她吓得脸白如纸,手脚发软,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直到惊慌之余瞥见王爷、郭骁同时朝她冲来!

郭骁对王妃的心,赵恒早已清楚,而端慧公主与他的王妃相比,除了与生俱来的身份,端慧处处都不如她,刁蛮任性胡闹,赵恒不信郭骁会真心喜欢端慧公主。那么,是端慧公主央求父皇赐的婚,还是,郭骁主动求的?

那一刻,宋嘉宁心都凉了,王爷救她她感动,郭骁来凑什么热闹?宋嘉宁相信郭骁此时只是想救她,但她真的不需要。担心被郭骁抢了先,宋嘉宁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勇气,双手攥紧缰绳用力一扯,骏马剧烈甩了两次脑袋,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居然慢慢停了下来。

赵恒站在二皇子睿王身后,神色淡漠如常,心中却起了一圈波澜。

惊险解除,宋嘉宁贴身的小衣都被汗水打湿了,身体僵硬地坐在马上,再也没力气动。

中秋过后,宣德帝突然赐婚,将他唯一的公主赐给了卫国公府世子郭骁。这道旨意来的没有任何预兆,但郭骁是宣德帝面前的红人,又与端慧公主是表兄妹,亲上加亲很正常,因此并未在百官中引起什么非议。

郭骁最先勒马,停在原地,黑眸复杂地看着寿王继续跑向她,另一侧李木兰也停了下来,目光明亮地盯着宋嘉宁。没看出来啊,娇滴滴花瓣般柔弱的嘉宁妹妹,居然还有这等临危应对的勇气与本事。

郭骁笑了下,心底却徘徊着一丝愧疚,这件事,他终究是要辜负姑母的信任了,不过,事成之后,他也会尽自己所能补偿姑母与表妹,绝不会白白利用她们。

宋嘉宁真没有李木兰想象的那么勇敢,心有余悸,看见赶过来的丈夫,宋嘉宁眼睛一酸,眼泪就滚了下来。

这话说得太好听,淑妃笑得合不拢嘴,瞪着侄子道:“今日才知道你也是个嘴甜的,净会说些甜言蜜语哄我。”

赵恒看到了她的泪,没说话,驱马顿在她马旁,大手一捞,便将她抱到了他马上,身体接触,才发现她哆嗦地厉害,一过来便钻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胸口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弱哭声。赵恒一手抱她,低头蹭她脑顶:“没事了,安安别怕。”

郭骁看向端慧公主,端慧公主终于会害羞了,羞涩又甜蜜地瞥他一眼,转身小跑着离去。等端慧公主出了门,郭骁才低声对淑妃道:“我是想,先征得您同意,再去求皇上赐婚,若姑母觉得我哪里不妥,便是皇上应允我,我也无颜娶表妹。”

宋嘉宁点点头,哭声未止。

扶起郭骁,淑妃握着侄子手叹道:“你对端慧有这份情意,姑母就放心了,只是端慧的婚事姑母做不了主,你得去求皇上赐婚。”

赵恒看看她那匹马,听到马蹄声,他抬起头。

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男方又是她引以为傲的亲侄子,淑妃怎么会不答应?

骑马的端慧公主与狂奔的福公公几乎同时赶到,福公公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扑通跪下便请罪认错。端慧公主神色坦然地坐在马上,瞅瞅缩在结巴三哥怀中的宋嘉宁,端慧公主无奈解释道:“三哥,你赢了马,我想让三嫂过去贺喜,就轻轻帮她拍了下马,没想到那马性子野……幸好三嫂没事,不然我都无颜见三哥了。”

“姑母。”郭骁紧张地道。

语气轻飘飘的,分明没把宋嘉宁的惊险放在心上,眉宇间反而能看出一丝幸灾乐祸。

就在淑妃震惊得忘了回应的当头,偷听的端慧公主突然挑帘跑了进来,红着眼圈道,亲眼看到表哥跪在那里求母亲,端慧公主努力憋着的泪再也憋不住了,吧嗒掉了下来,泪眼模糊。表哥是为了她才活下来的,这样的情意,叫她用命换,她都愿意。

“下马,赔罪。”赵恒冷声道。

“表哥,你别说了,我嫁!”

端慧公主手上一紧,想要糊弄过去,却对上了兄长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睛,没有任何温度地盯着她,什么都不说,眉头也不皱,竟比表哥发火时还吓人。端慧公主有点怕,但还没怕到乖乖听话的地步,瞧见斜对面表哥靠过来了,想起表哥对宋嘉宁的维护,端慧公主这才嘟嘟嘴,翻身下马,忍气吞声地朝宋嘉宁道:“今日是我不对,还请三嫂原谅我一回。”

淑妃被侄子眼中的深情惊到了,她从没想过,刀剑一样冷厉的侄子,竟然也有化成绕指柔的时刻,那浓情似幽幽的潭水,深不见底,又似蔓延的火,炽热灼人。这情肯定掺不了假,所以,侄子粗枝大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感情,直到生死关头才发现他心里住着表妹?

宋嘉宁一点都不想原谅。端慧公主言语上欺负她,宋嘉宁不疼不痒的,都能忍,但这次端慧公主明知道她才学会的骑马,居然还做出那等举动,若非她命大,恐怕已经落马了,轻则摔破脸,重则断腿丧命。

说到这里,郭骁目光柔和下来,似乎透过淑妃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帮他度过生死劫的人。

但那是公主,是皇上、淑妃宠爱的女儿,是太夫人的外孙女,端慧公主都已经认错了,宋嘉宁只能违心客套。

郭骁清楚自己的姑母不好糊弄,故露出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笑:“是烦过,只是去年受伤,我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昏迷前最后想起的竟是表妹,想起表妹惹我生气的时候。当时我就想,我要回去,我要再见表妹一次,再管她一次……”

偷偷抹了抹眼睛,宋嘉宁准备扭头,谁料刚用了点力,腰间那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突然将她抱得更紧,与此同时,身下的骏马继续往前走了,缓缓地走,但还是眨眼便将愣在那里的端慧公主抛到了身后。

“你,你喜欢端慧?”淑妃吃惊地道,暗暗观察侄子的神色,“端慧不懂事,我还以为你烦她呢。”

王爷这么护着她,替她打了端慧公主的脸,宋嘉宁顿时觉得出了一口气,抱紧他腰小声道:“多谢王爷。”

在侄子身上,淑妃感受不到一个男人对女人应有的柔情。

赵恒目光变冷。

淑妃希望女儿能嫁给她真正喜欢的人,但,如果女儿喜欢的人不能回报同样的感情,会给女儿委屈,淑妃宁可女儿嫁个差一点的。在淑妃心里,郭骁是个好侄子,是个顶天立地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唯独,不像个好丈夫的料。

这句谢,他受之有愧,如果不是他有口疾,如果不是他最不受宠的皇子身份,端慧公主怎敢屡次轻视他?端慧公主欺负他的王妃,便是不将他看在眼里。换个皇子,赵恒打一拳骂两句都能为她出气,一个公主,他若打骂,会叫人看不起。

淑妃也高兴,高兴女儿的感情得到了回报,但她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女儿太蛮横娇气,侄子小小年纪便稳重冷峻,表兄妹俩一个像雪山,一个像倨傲的金凤凰,单论脾气,并不怎么相配,而且,用情更深的女儿,容易受伤。

所以,除了让端慧公主赔罪,他目前无法真正地帮她报复回去。

门帘之外,端慧公主激动地捂住嘴,同样不敢相信,但想起颐和轩表哥抱她的那次,想起今年每次见面表哥都会对她笑,比以前温柔了不知多少,端慧公主很快就接受了表哥真的喜欢她的事实,只顾着高兴起来,兴奋地心砰砰乱跳。

但……

淑妃大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那儿的侄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一下子就要娶女儿了?

看看怀里的王妃,赵恒亲亲她脑顶,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等着。”

郭骁颔首,忽的跪了下去,仰头直视淑妃道:“姑母,我与表妹青梅竹马,至今未娶,也是在等表妹长大。今年表妹已经及笄,我本想再等两年,等我功成名就时提亲,奈何祖母催的急,只能斗胆请姑母将表妹许配给我,若能如愿以偿,我保证会对表妹好一辈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年纪不小了,确实该成亲了,别嫌你祖母催。”淑妃不动声色地道,在摸清侄子的心意前,她并不想拆穿女儿的情意。

等什么?宋嘉宁茫然地仰头,却见他低下来,亲在了她眉心。

淑妃心里一惊,但也理解太夫人,侄子都二十二了,早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上次命悬一线,太夫人肯定害怕了,侄子早点成亲,万一出了什么事,至少能留下一儿半女。只是,淑妃扫眼门口,替女儿着急起来,女儿对侄子的情意她最清楚,但,侄子对女儿,似乎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宋嘉宁脸红了,轻声提醒他:“这边都是人……”

郭骁看看姑母,垂眸道:“姑母,自从我受了那次伤后,祖母便一直催我娶妻,我……”

赵恒嗯了声,骑马带她回了别院,进屋先查看她身上。宋嘉宁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只有手心被缰绳摩出了两道轻微的红痕,也是她手太娇嫩的缘故,看着吓人,按着并不疼。但这已经足够叫寿王动怒了,命人赏福公公十板子。

侄子神色郑重,淑妃想到了娘家国公府,误会出了大事,她急着问:“平章,到底怎么了?”

宋嘉宁得过福公公多次提醒,王爷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是福公公陆陆续续告诉她的,见寿王居然要罚整个王府第一有功的福公公,宋嘉宁连忙求情道:“王爷,这事不怪福公公,您训他两句就是,别打板子吧?”

端慧公主受不了心上人这样的眼神,嗔怪地瞪了郭骁一眼,不情不愿地出去了,但也没有走远,门帘落下,她朝宫女们摇摇头,然后躲在门帘后,侧身倾听。

赵恒幽幽地盯着她。

郭骁没有解释,只平静地盯着她。

宋嘉宁咬咬唇,不敢再说了。

端慧公主不高兴,撒娇地嘟嘴:“什么话不能让我知道啊?”

过了一会儿,福公公领完板子来磕头赔罪,发誓以后绝不敢疏忽。宋嘉宁知道自家王爷与福公公有多年的主仆情分,柔声安慰了福公公几句,再用眼神示意双儿送几瓶伤药给福公公。

郭骁已经成年,不适合在长春宫久待,小坐片刻,便对一直躲在淑妃身后光明正大又有点害羞地看着他的表妹道:“我有话要单独与姑母商量,表妹先去外面坐坐。”

马场上,楚王得知弟媳妇惊马是端慧公主动的手脚,毫不留情地训了端慧公主一顿,但他的训与赵恒又不一样。在赵恒眼里,端慧公主只是一个外人,楚王却把端慧公主当妹妹看的,是兄长教训顽劣妹妹的口吻。

淑妃爱菊,侄子的礼物甚合她心意,连夸了郭骁几句,转而询问郭骁的近况。

这样的教训,端慧公主一点都不怕,撒撒娇就过去了。

宋嘉宁她们走了,郭骁将他准备的寿礼拿了出来,是本菊花谱。

楚王走了,恭王还想再跟李木兰跑两场,李木兰见端慧公主、郭骁似乎还要留在马场,她看端慧公主碍眼,下马便往回走。恭王一个人跑马没意思,只好追上自己的王妃,开始算李木兰故意让他的账。

淑妃确实想跟娘家侄子说说贴己话,应了,摸摸昭昭脑袋,目送娘几个离去。

李木兰懒得理他。

女娃漂亮又可爱,郭骁忍不住想抱一抱。宋嘉宁看出他意图,忽的走过去抱住女儿,客气地向淑妃请辞:“大哥难得有空进宫,姑母多陪大哥说说话吧,我跟嫂子改日再来陪姑母。”

这边端慧公主终于鼓起勇气,偷偷转向沉默半晌的好表哥。

听到“舅舅”,昭昭歪歪头,往他身后看,还以为亲舅舅来了呢。

郭骁看着她卖乖讨好的模样,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惊马上继妹惨白的脸庞,是继妹被寿王抱过去夫妻同骑离开的亲密背影,哪一件都让他迁怒罪魁祸首端慧公主。眼中不自觉地染上寒霜,他声音冰冷:“嘉宁是我妹妹,也是你表姐。表妹,我能容忍你骄纵跋扈,但,如果你因为一时不快便出手伤人,那就是心狠歹毒,我……”

郭骁站直了,飞快看她一眼,然后转向榻上。三个孩子都在好奇地望着他,郭骁只看她的女儿,对上昭昭水汪汪的杏眼,像极了她,郭骁神色温柔起来,笑着问外甥女:“昭昭还认得舅舅吗?”

“我不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表哥你别生气!”端慧公主越听越害怕,及时打断郭骁,白着脸保证道。其实甩完鞭子,发现宋嘉宁有落马的危险时,端慧公主就后悔了,她只是看不惯宋嘉宁赌赢了的得意样,没想害她。

“免礼吧,都是亲戚,不必拘束。”淑妃亲昵地道。

郭骁不太信这话,但,他只能选择信。

“郭骁拜见姑母,拜见两位王妃。”进了屋,郭骁恭敬行礼,目光落在了宋嘉宁裙摆上。今日纯属偶遇,但郭骁珍惜每一次与她见面的机会,寿王将她藏得太深,他一年里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是怕你惹怒寿王。”郭骁叹息道。

“有事禀奏皇上,再来看看姑母。”郭骁道,说完示意端慧公主先进去,他走在后面。

端慧公主挑眉,信以为真,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又恢复了公主的趾高气扬,哼道:“惹怒又如何,我还怕他不成?”

感情如意,偶尔宫女们犯错,端慧公主都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发火了。

郭骁意味深长地提醒她:“皇上在,你不用怕,将来……”

端慧公主嗯了声:“大嫂三嫂刚来不久,表哥怎么有空过来?”仰着脑袋看郭骁,目光快要黏在了郭骁脸上。其实端慧公主这一年都没发什么脾气,并不是单单对宋嘉宁好了,因为端慧公主过得舒心啊,恋慕的表哥对她越来越温柔,好像也喜欢她了呢。

端慧公主眼睛睁大,与郭骁对视片刻,皱眉道:“那也轮不到他啊。”说完了,端慧公主脑海里忽的浮现楚王的身影。父皇最偏心大哥,大哥登基倒真有可能,到那时,亲兄弟当然比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亲,还有楚王妃冯筝,更是恨不得与宋嘉宁一条裙子两人穿。

她穿着一条石榴红的裙子,五官明丽,郭骁笑了,扫眼廊檐下低头候着的双儿等人,郭骁一边往里走一边低声问:“姑母今日有客?”

端慧公主不是没琢磨过皇位的问题,但她一直都认为哪个皇兄登基对她来说都差不多,如今表哥提醒,端慧公主才意识到,她若不想被宋嘉宁压过去,就得求菩萨保佑皇位落到二哥或四哥头上……不对,四嫂李木兰也是宋嘉宁一伙的,还是二哥最合适,她与二嫂睿王妃也更亲些。

“表哥。”端慧公主甜甜地唤道。

“总之,以后别轻易得罪人。”见她沉思结束,郭骁再将话题引回马场的不快。

宋嘉宁目光微变,端慧公主却惊喜地跑了出去,就见她的好表哥站在院子里,一身马军都虞候的官服,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越来越威风了。

端慧公主明白了,郑重点头,只是,随着郭骁走出马场的路上,端慧公主后知后觉地记起一幕。当时宋嘉宁惊险无比,除了寿王要救她,表哥也拼了命似的朝宋嘉宁狂奔而去,那么急切,虽然是出自兄长对妹妹的关心,端慧公主还是有点吃味。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躬着腰走了进来,对淑妃道:“娘娘,世子来为您贺寿了。”

可她没有道理为这个计较。

“嘉宁就是胖了才好看。”淑妃抱着昭昭,笑眯眯地夸道。

“表哥,哪天我的马受惊了,你也会第一个冲过来救我吗?”端慧公主期待地看着郭骁问。

宋嘉宁摸摸脸,打趣自己道:“生完昭昭就一直没能瘦下来。”

郭骁不假思索道:“会。”

“三嫂好像又胖了。”端慧公主看着宋嘉宁道,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小时候因为表哥偏心宋嘉宁,端慧公主看宋嘉宁很不顺眼,如今宋嘉宁在寿王府当王妃,没什么得罪她的,十五岁的端慧公主便也收敛了儿时的脾气。

若继妹是他的妻,甚至她只是没有出嫁,还是他的妹妹,郭骁都会冲过去将她抢到自己的马上,会紧紧抱住她安慰,除了让端慧公主道歉,他还会训斥端慧公主,为她出气,而不是像寿王那样,什么都不说便离去。

陪李皇后坐了会儿,宋嘉宁、冯筝一块儿去了淑妃的长春宫。淑妃可没料到两位王妃会来为她祝寿,常年闷在宫中的人,不管是真情还是客套,小辈们记得她,淑妃都挺高兴的,尤其是升哥儿、成哥儿、昭昭都来了,小孩子们一个比一个漂亮,淑妃笑着将三个孙辈儿抱到榻上,命人端上糕点,跟过节一样热闹。

他早就说过,他才是最在意她的人。

一夜缱绻,第二日赵恒起早摸黑去上朝,宋嘉宁睡到天亮,才带女儿进了宫。

黄昏时分,赵恒托着宋嘉宁的小手,再次帮她上药,清清凉凉的祛瘀膏药被他缓缓地揉匀在她手心,揉一下痒一下。

谁能想到神仙似的王爷,会捉弄她?

“我自己来吧。”宋嘉宁看他一眼,轻声道。

宋嘉宁总算反应过来了,小手轻轻地捶他肩膀:“王爷太坏了……”

赵恒不语,抹匀了,还帮她吹了吹,将宋嘉宁的心吹到了酒坛子中,晃晃悠悠地醉了般。本来就在他腿上坐着,现在她露出这副邀君采撷的样,赵恒喉头一动,随手将瓷瓶放到一旁,唇已经含住了她,渐渐加深。

“傻。”呼吸变乱,他对着她耳朵说。

夫妻撇下女儿出门游玩,少了一层束缚,何况才经历一场惊险,更渴望通过身体的亲密来释放残余的后怕。然而就在宋嘉宁衣裙即将脱落的时候,双儿忽然在外面禀报,说是恭王、恭王妃来探望了。

谁真的跟她置气?不过是逗逗她,偏偏她想太多,白白耽误那么久。

宋嘉宁化成水儿的身子顿时僵硬起来,杏眼水蒙蒙地望着他,遗憾又羞臊,恍如被人捉奸。

“不必。”昏暗中,赵恒转身,将她拉下来,随即顺势爬了上去,惩罚似的咬了咬她嘴唇:“今晚,补偿我。”

客人登门,赵恒只能放开她,一个人去净房平复,等他出来时,宋嘉宁已经收拾好了,衣裙齐整,唯有脸蛋艳若牡丹,妩媚勾人。赵恒不想让恭王瞧见她这样,便让她在后院堂屋等着,他去前院招待恭王,单独叫李木兰来找她。

何必为了一样礼物惹王爷不高兴呢?

“三哥,三嫂没事吧?”恭王犹不知道兄长对他的提防,落座后,关心地道。他对宋嘉宁没多深的感情,只是动过一点心,自然希望她平安无恙。

宋嘉宁松了口气,但看看男人不悦的脸,宋嘉宁又懊恼又担心,怕王爷生气。这份担忧一直持续到了床上,男人背对她躺着,冷冰冰的。宋嘉宁翻了几次身,最后实在不安,忽的坐起来,推推他胳膊,低声道:“王爷,您真喜欢那个,还是留给您吧,我送娘娘旁的,库房里随便挑一样便可。”

“没有大碍。”赵恒淡淡道。

“好。”赵恒打断了她。

他话少,恭王靠着椅背,挠挠脑袋,数落了端慧公主两句。

宋嘉宁立即后悔了,认命道:“不了,我另……”

赵恒没有附和,反而大度地将错揽在自己的王妃身上:“骑术不精,不怪端慧。”

赵恒抿了抿唇。

恭王听了,佩服道:“三哥就是好脾气,换成我……”

宋嘉宁想来想去,就那个桌屏最合适,见王爷心情似乎不错,宋嘉宁硬着头皮道:“王爷,其实,其实那桌屏就是我为娘娘准备的寿礼,您看,那个给我,回来我再给您绣个更好的?”

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三嫂娇娇嫩嫩的需要三哥保护,他家那位女中豪杰,端慧公主真敢得罪她,李木兰还不一鞭子甩回去,哪轮得到他们爷们英雄救美?提起这茬,又记起李木兰骑术比他强的事,恭王摸摸鼻子,自己抬不起头,连三哥看他,恭王都觉得三哥好像在笑他似的。

赵恒只想逗逗她,可不想她吃不下饭,喂了女儿一口,他随意问:“明日进宫,寿礼?”

恭王越想越憋屈,憋屈地想做点什么发泄发泄。

在库房绕了两圈,宋嘉宁也没找到合适的,心里发愁,晚饭吃着都不香。

回到隔壁自己的别院,看着李木兰丢下他径直朝后院走去,恭王心头一动,嘴角翘了起来,笑里透着几分邪恶。李木兰再厉害,骑术再高,终究都是个女人,到了晚上,还不是得乖乖让他骑?

“那王爷先陪昭昭玩,我去外面看看。”宋嘉宁心情复杂地走了,领着双儿去了她的小库房,想重新为淑妃挑一样合适的寿礼,但库房都是贵重东西,就怕冯筝那边准备的是绣件,她送太重,是给冯筝难堪。

在恭王看来,李木兰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女人味,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敦伦起来都没意思,所以恭王不爱去她屋里。但今晚,想到可以在纱帐中征服她,征服那个在马场上朝他耀武扬威的红衣女,恭王竟然前所未有地冲动起来,迫不及待地跟了过去。

她这么容易就把礼物让了出来,赵恒意外地看她一眼。

明日狩猎,李木兰先吩咐丫鬟们摆饭,她随手拿起弓走到院中练习手感。瞥见恭王脚步轻快地过来了,回想每次恭王主动找她都没好事,李木兰收起弓,皱眉问道:“你来作何?”

宋嘉宁为难了下,但王爷这么喜欢她绣的东西,宋嘉宁还是挺高兴的,就道:“好,明早我送过去,摆在书房?”

恭王不爱听,瞪着她道:“你把伺候我的柔儿撵走了,你说我找你做什么?”

赵恒摇头,就要这个。

王爷睡王妃,天经地义。

宋嘉宁惊愕,想了想,笑着商量道:“这个有一处没绣好,我再另绣一个给王爷吧?”

李木兰抿唇,不喜欢那事,但想想最多也就一刻钟,多洗次澡而已,就懒得与他计较了。

赵恒笑了下,对着桌屏道:“这个不错,送去前院。”

“你这弓太轻,射不远。”恭王敲敲她手中的紫衫木弓,嫌弃道,女人就是女人,用不了大弓。

绣了松鹤延年,应是送淑妃的寿礼,却摆在这边……

李木兰当他放屁,力气天生不如人,他也只能用这个打击她。

宋嘉宁走到桌前给他倒茶,自然而然地将王爷引到了这边。赵恒落座,一手抱女儿,一手端茶碗,视线不经意掠过桌上的小屏风,掠过屏风上那只惟妙惟肖的仙鹤,然后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的字,她的画,她的女红,都带着一种独特的灵动。

她继续拉弓瞄准,恭王负手站在一旁,默默地看她。恭王喜欢白皙的女人,李木兰肤色偏黑,自打掀开盖头,恭王就开始嫌弃了,也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位王妃,现在耐心看,意外发现李木兰其实也是个美人,长眉凤目,那偏首眯眼瞄准的姿势,竟比后宅几个小妾搔首弄姿时还勾人,还有她紧抿的红唇……

赵恒抱起女儿,背对宋嘉宁亲了两口。

恭王有点口干,成亲这么久,他还没吃过她的嘴儿。

昭昭开心地叫。

靠近两步,恭王站在她斜对面,施舍般地道:“我那儿有把黄金木做的弓,轻弓,你若想要,回去我送你。”她若温柔点,会讨好他,他早就送她了,现在虽然是他主动给,但恭王不想叫她看出来,他是在宠她。

离开前院那一刻,赵恒想的就只有他的王妃与小郡主,来到后院,远远瞧见女儿贴着琉璃窗的小脸蛋,还朝他笑了,赵恒唇角上扬,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等他进门,就见女儿已经爬到榻前了,王妃在地上护着。

李木兰无动于衷,这把紫衫弓是祖父亲手为她打造的,别说恭王送她黄金木做的弓,便是黄金做的,她也不稀罕换。

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周围的水也凉了,赵恒起身,眼底恢复了素日的雾气,清而不浊,第一眼觉得他目光清澈幽静,再看才发觉,没人能透过这双眼睛,猜到寿王在想什么。

嫌恭王聒噪,李木兰将弓交给丫鬟,去堂屋坐着了。

所以兄长为父皇那些手段生怨,赵恒只默默旁观,旁观自己的父皇是如何与百姓、与朝臣斗,如何打理这江山。既然父皇已经当了帝王,身为子女,他们就不该要求他只做一个父亲,那是对父皇的不公。

晚饭很快摆好,李木兰自吃自的,只在恭王不知第多少次看过来时,皱了皱眉,不懂这人又在打什么主意,先前莫名其妙要送她弓,莫非有事相求?李木兰想不通,索性不理会,饭后看会儿兵书,听恭王从浴室过来了,李木兰放下兵书,照旧去床上躺着等着,眼睛紧闭。

内有伯父留下的文武官员要拉拢或更换,有赵溥这样的两朝元老掣肘,有皇叔堂兄的威胁,有百姓黎民的流言蜚语,外有辽国、西夏要防御,父皇也是为难。但父皇一人背负了下来,将来无论他们兄弟谁登基,都不必再烦忧皇位问题,一心治理江山便可。

恭王绕过屏风,最先看到的,是她一马平川的胸,再往下,是一双被中裤遮掩的长腿。眼前掠过她翻身上马的英姿,恭王越发燥,到了床边,他像以前那样压到她身上,但这次,恭王没有直接开始,而是盯着她被灯光照得柔和几分的脸,咽咽口水,然后俯身,慢慢地贴上她的唇。

赵恒无意识地往身上撩水,心中有些同情。父皇有称帝之心,能够顺顺利利地继承伯父的皇位,已经说明父皇有堪当帝王的手段,但父皇弟弟的身份,父皇面临的传位问题,注定成了父皇肩上的重担。

李木兰一惊,平时都不碰嘴,今晚突然这样,能不叫她警惕吗?

至于父皇……

因为警惕,李木兰伸手就去推他,结果没掌握好力气,恰好恭王也有点紧张,竟被她一下子掀了出去,仰面摔在了地上!

伯父高祖皇帝,是开国明君,赵恒敬之,并引以为傲。

“咚”的一声,李木兰没反应过来,床下恭王看着帐顶,愣了会儿才勃然大怒,跳起来,指着床上的女人骂道:“大胆!”

大周的江山,是伯父高祖皇帝利用兵权从前朝小皇帝手中抢来的,之后高祖皇帝用十几年的时间才将兵权收拢在他一人手中。伯父功业主要有三,一平定天下统一中原,二集中兵权消除叛乱祸患,三是勤政为民,赢了民心。

李木兰承认她有错,人家是王爷,她害王爷摔了跟头,这叫不敬之罪,因此并未反驳,只坐正了,平静无比地道:“是我失手,王爷若要责罚,尽管开口。”嫁给恭王这么久,李木兰也摸清了恭王的脾气,胸襟尚可,应该不会有重罚。

回想这一日旁观下来的明争暗斗,赵恒靠着桶壁,目光渐渐迷离。

恭王拍拍屁股,见她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模样,他瞄眼她嘴唇,哼了哼,坐下道:“你老老实实坐着,别再乱动。”

赵溥心知肚明,但那又如何,父皇是皇上,他只能受着。

李木兰不解地看着他。

赵溥是宰相,文臣第一人,父皇便一口气加封了六位宰相,他们兄弟四个只是占个名号,没有实权,摆在中书省在身份上压住赵溥,宋琦、李鹤才是真正分赵溥权的人。

被她这样盯着,恭王有点下不去嘴,斥道:“眼睛闭上。”

黄昏赵恒归府,先在前院沐浴更衣,洗去在宫里沾染的尘嚣算计。两朝元老赵溥进京,一道遗诏帮父皇正了皇位,随即诬陷皇叔为父皇解决了后患,父皇宽心了两个月,终于又嫌赵溥在朝堂威望过高,处处掣肘,开始对付赵溥了。

李木兰再次防备起来:“王爷究竟要做什么?”

宋嘉宁喜欢王爷夸她,又不能厚着脸皮直接问,只能耍点小心机了。

她还好意思问?

宋嘉宁就一边哄女儿,一边亲手为淑妃绣了幅松鹤延年的桌屏,再叫刘喜寻个紫檀木的屏架,礼物就备好了。绣的时候背着王爷,现在一切妥当,宋嘉宁便故意用这个桌屏换了自己屋里原来的,想看看王爷能否注意到。

恭王火大,一边脱中衣一边瞪着她道:“亲嘴,亲嘴懂不?”

回到王府与王爷商量,这种明面上的客套,赵恒并不反对。

李木兰:……

宋嘉宁应了,论关系,淑妃是她名义上嫡亲的姑母,她的礼还需比冯筝更用心。

李木兰对恭王没什么感情,只知道既然嫁过来了,就该履行妻子的职责,故恭王要亲嘴,她就默许了,亲着亲着,体内突然涌起一丝陌生的怪异感觉。李木兰不习惯,恭王却根据她身体的变化猜到她的状态,因此更卖力起来,双手抱紧她不叫她躲。

出宫路上,冯筝与宋嘉宁商量,二十五妯娌俩再进宫,一看升哥儿,二来给淑妃庆生,毕竟听到了,不送礼显得刻意怠慢,但礼物也无需太重。小生辰,淑妃都没打算办酒席,可能就自己宫里小小的热闹下。

李木兰尽量忍着,直到她发现恭王似乎在故意耽搁。

七月二十五是淑妃的生辰,上次宋嘉宁陪冯筝进宫去看升哥儿,淑妃也来中宫做客逗孩子们,李皇后无意提了句,问淑妃是不是要过生辰了。

“要就要,不要睡觉。”李木兰攥住他手,冷声道。

兄长不会做父皇,不会为了那个位置诬陷他,那他赵恒也不会做父皇,只要兄长不想给,他就绝不会从兄长手中抢。

恭王又冒火了,旁的女人求他伺候他都懒得管,今晚主动给她,她居然还嫌弃!

赵恒眼发涩,反握住兄长的手,如同根长出来的两条藤,紧紧握在一起。

既然她不知好赖,恭王便直接真刀真枪地来了。摁着她肩膀,想象她是匹马,存心逗她,恭王邪笑着在她耳边喊了声“驾”。李木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士可杀不可辱,李木兰目光一寒,扣住他肩膀往旁边一甩,便将恭王摔到床内侧,她紧跟而至,学他那样,“驾”了回来!

楚王抓紧亲弟弟的肩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弟弟那双似乎永远平静淡漠的眼,楚王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铿锵有力。也许大多数帝王都会像父皇那样选择,但如果是他,楚王绝不会诬陷自己的弟弟,他会直接跟弟弟说清楚,他要把皇位留给儿子,其他东西,随便弟弟挑,倘若弟弟非要抢,那他,就揍弟弟一顿,揍得他打消念头为止。

恭王:……

肩膀突然多了一只手,赵恒抬眼。

反了反了,他居然被自己的王妃强了!

“三弟,如果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我绝不会同样对你。”

宋嘉宁感觉有人在动她的手,她困惑地睁开眼睛,帐内昏暗,窗外鸟儿叫声清脆,宋嘉宁微微转身,就见王爷穿着中衣坐在身旁,大手托着她的小手在看,指腹在她手心抚过,温温柔柔的痒。

兄长笑得嘲讽苍凉,赵恒眉头紧锁,心底涌起强烈的疲惫感,兄长太重情,怕是走不出来了。

刚睡醒的她,不明白王爷在做什么。

楚王听懂了,想到被父皇逼得自尽的武安郡王,想到父皇三兄弟之间的防备,什么君臣血亲,楚王突然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眼角有什么滚了下来。如果生在皇家就意味着要手足相残叔侄成仇,那他宁可生在平民百姓家!

“好了。”赵恒握着她手,眼里带了笑。

“天家,先是君臣,再论血亲。”赵恒按住兄长肩膀,最后提点道,“大哥,皇叔离京,未必是祸。”活着比什么都强,至少父皇没想要皇叔的命,只是贬了爵位,还是念了手足之情。

宋嘉宁终于记起来了,昨日惊马,她手心被缰绳勒出了红痕,王爷比她还紧张,半夜一场缠绵后,还亲手帮她重新上了一回药。这样的体贴与在意,真是比蜜还甜。宋嘉宁未语先笑,歪身枕到他腿上,眷恋地抱住他腰,蹭了蹭。

楚王只是不愿把人往复杂了想,如今经过弟弟提醒,得知大伯父也非真心要把皇位传给弟弟,楚王心里一直坚守的某样东西,突然四分五裂,碎了满地。

赵恒低头,看见她长发如瀑散开,他来来回回顺了几遍,听着窗外一声一声的鸟叫,低声道:“今日狩猎,可有想要的?”昨日跑马,她希望他赢,所以他赢了,但已经出了一次风头,今日赵恒不准备再争先,只好送她想要的哄她开心。

“大伯父欲,迁都西京,京城变,京兆尹换。”赵恒缓缓地道,不是为了避免结巴,而是让兄长能跟上他的话。高祖皇帝登基,确实封了父皇为京兆尹,给了父皇准储君的名分,但大伯父在位后期,屡次提出迁都,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鹿、兔、狐狸,或是其他,你挑。”

脑海里浮现一道人影,楚王摇头,一边摇一边提醒弟弟:“大伯父……”

北苑养了诸多奇珍异兽,但围场放养的全是没有攻击性的兽类,毕竟狩猎的是帝王、皇子,万一出个好歹,没人担待地起,而且父皇只是想活动活动筋骨,未必真想猎豺狼虎豹彰显威风。

楚王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会吗?如果皇叔登基了……

除了鹿皮狐毛,宋嘉宁只在书中看到过鹿、狐狸这样的林兽,闻言兴奋地坐了起来,拉着他手道:“我想要只狐狸,有白色的吗?”

“易地而处,皇叔也会,驱逐父皇。”赵恒冷声道,面容威严,叫人无法质疑。

赵恒笑着颔首,确认道:“那就白狐?”

人非圣贤,没人能面面俱到,早在父皇决定做这江山的帝王时,有些路早就定下了。

宋嘉宁点头,想了想又犹豫着补充道:“可以要活的吗?我想带回去,给昭昭看。”

赵恒承认,承认皇叔是被诬陷的,但他永远不会说出来,也绝不会因此指责父皇什么。身为一个父亲,自然想把最好的留给子女,父皇坐在那个位置,他不狠心,轮到皇叔继位,武安郡王便是他们兄弟四个的前车之鉴。

一提女儿,赵恒也想了,摸了摸她脑袋,应许道:“好。”

“皇叔何其无辜!”楚王低头,双手撑住脑袋,十指深深陷进发髻。他疼,疼得脑袋都要炸了。

温馨片刻,夫妻起床更衣,因为一会儿王爷要去狩猎,干的是力气活,早餐厨房准备的十分丰盛。巴掌大的肉馍,赵恒连续吃了四个,看得宋嘉宁都惊呆了,第一次知道自家王爷也有如此粗犷的一面,不过王爷长得俊,吃得多仪态也好看。

父皇的好一件件浮上来,楚王头却更疼了,为何父皇不能再好一点,再当个好兄长……

饭后漱口,赵恒将茶碗放回托盘,见双儿捧了一个羊皮水囊来,他意外地看向王妃。

楚王怔了片刻,看着弟弟隐含斥责的眼睛,楚王突然想起了父皇的好,算上早夭的五弟,他们兄弟五个,父皇只手把手地教过他骑马射箭,他第一次犟嘴,父皇按着他打屁股,他想娶冯筝,父皇立即为他做主……

宋嘉宁认真道:“王爷要在围场待一个多时辰,风吹日晒的,多半会口渴,这水囊不重,王爷挂在腰间,不碍事的。”

叔侄之情,父子之情,非要分清楚,父皇对大哥更好。赵恒很清楚兄长的冲动与鲁莽,父皇被兄长顶撞那么多次依然愿意宽恕兄长,单论情分,赵恒挑不出父皇的任何错,至少,父皇不亏欠兄长,兄长不该如此怨恨。

赵恒失笑,他随父皇来过围场,弓箭、水囊围场那边都会预备,无需他们自带。但她事无大小都为他着想,赵恒很受用。福公公心领神会,一边去接双儿手中的羊皮水囊,一边笑眯眯地奉承王妃:“还是王妃心细,我都没想到。”

楚王再喝,喝一口说件旧事,事事都与皇叔有关,从掏鸟窝说到送升哥儿周岁礼,能回忆的都回忆完了,楚王才终于想起来弟弟在旁边般,扭头看弟弟。赵恒抢走那只喝空的酒坛,平静地对兄长道:“父皇待你,有过之,无不及。”

宋嘉宁脸颊微红,倒是发现福公公走路稳当,仿佛昨日没挨板子一样,颇感欣慰。福公公可是王爷身边的第一功臣,王爷在翰林院、中书省做事全靠福公公帮忙解释,王爷出门,有福公公跟着,她都安心。

赵恒没吭声。

准备妥当,夫妻俩出发了,才出门,就见恭王、李木兰也出来了,赵恒是兄,宋嘉宁随他停步,等恭王夫妻过来见礼。春光明媚,微风习习,宋嘉宁笑着打量二人。李木兰一身大红色胡服女装,神采飞扬英姿飒爽,恭王一身宝蓝色长袍,比李木兰高了一头,同样玉树临风,只是恭王昨晚似乎没睡好,眼底泛青,这不,短短一段路,恭王竟然打了两次哈欠。

他要开劝,楚王抬手打断他,又灌了一口,对着湖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起来:“父皇跟随大伯父征战四方时,只有皇叔在家看着咱们,你还小,记不住了,我都记得,我爬树掏鸟窝摔了腿,皇叔骂了我一顿,然后他爬上去把鸟窝整个搬下来了。”

“三哥,三嫂。”恭王摇摇头,努力清醒地打招呼,刚喊完三嫂,忍不住又要打哈欠,连忙抬手挡住脸,心里又将李木兰骂了一通。平时看着木头似的,对他也不在意,没想到都是装的,昨晚他对她只是稍微好了点,她便热情得像头发了情的母马……

“大哥……”

李木兰热情,恭王其实也是占了便宜的,但他不甘心被一个女人压,因此第一次结束,恭王歇了会儿,又翻到了她身上,没过多久又被她反压……第二次,第三次……累了就睡,醒了继续,一晚上,恭王都忘了他到底疯了多少次。

桌子上还摆着一坛子酒,赵恒没动,空着双手坐到兄长旁边,同样席地而坐。

一觉醒来,李木兰没事人似的,仔细看精神好像更好了,凤眼中好像带着光,恭王却腰酸腿酸,差点没能坐起来。

楚王已经喝上了,好好的椅子不坐,他背靠椅子,手里拎着酒坛,一口一口闷喝。

放下袖子,恭王忍不住斜了李木兰一眼。

同去年武安郡王下葬之后一样,赵恒再次请兄长去湖面泛舟,烈日晃晃,这次福公公安排了一艘带篷的小船。上次楚王划船,今日赵恒主动接过船蒿,往湖底一撑,小船便漂出去一段距离。湖中有片荷花,还有几朵粉荷开着,待船离荷花近了,赵恒放下蒿,弯腰进了船篷。

李木兰没看他,宋嘉宁却注意到了恭王上扬的嘴角,好像在回味什么似的。

“气色不错啊。”楚王揶揄地拍了拍弟弟肩膀,但赵恒看得出来,兄长笑得远不如从前开朗。

楚王、睿王也陆续出门了,睿王虽然带了宠妾张氏过来,但也只能留在别院,留着晚上侍奉他,似春猎这样的热闹,惠妃、淑妃、宋嘉宁等王妃以及其他随行官员的夫人、女儿可以观看,张氏却没有资格。

刚办完一件差事,赵恒得了半个月的假,回京第一日陪妻子女儿了,第二日楚王应约而来,赵恒在前院招待兄长。

一行人先去宣德帝的行宫,再随宣德帝一道步行前往围场,离得并不远,两刻钟左右的路程。围场这边,随行官员、女眷早已等候多时,文臣以宰相赵溥领头,武官以枢密使曹瑜为先,宋嘉宁看到了队列中的郭骁,继父郭伯言并未来。

赵恒笑着捏了捏她鼻子。

宣德帝站在中央,鼓舞了一番士气,目光扫过一身胡服的李木兰,宣德帝抚须打趣道:“恭王妃自幼习武,尽得李家武学真传,身手不输男儿,楚王你们不可掉以轻心。恭王妃也要拼尽全力,若你能排进前三,朕必厚赏。”

宋嘉宁早就知道自家王爷的脾气了,不喜招摇,明明作的一幅好画却藏着掖着。宋嘉宁无法理解,但她听话,乖乖保证道:“嗯,我连我娘都不说。”

李木兰出列,拱手道:“木兰领命。”

赵恒摸摸她脑袋,低声道:“此事,暂且保密,不可传出去。”他有希望治愈口疾这件事,迟早要公开,但目前,还不到时机。

宣德帝赞许地点点头。

宋嘉宁抱住了自己的男人。

“父皇,我也要去狩猎,若我赢了,父皇也要赏我。”端慧公主突然跳出来,俏生生地撒娇道。

这样的王爷,让她心疼。

宣德帝刚要以女子不宜狩猎为由拒绝女儿,瞥见四儿媳恭王妃,顿时觉得这话说不出口,想想围场中没有猛兽,宣德帝就笑道:“好,你也去,我大周男儿英勇,女子亦有豪情,除了恭王妃与公主,还有谁想上场比试?”

因为他们都是大人了,王爷要顾及颜面,怕说话结巴被人嘲笑或同情,唯有天真无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孩童能让王爷放下心防,让王爷想到什么说什么。由此宋嘉宁又想象出了小时候的王爷,肯定是被人笑话多了,才越来越沉默,惜字如金。

转身看向淑妃、惠妃身后的一众女眷。

宋嘉宁盼望他完全恢复,听到这话也没有失望,眼里只有由衷的信任与鼓励:“能说五个字就能说更多,王爷别急,咱们循序渐进。”这半晌,宋嘉宁想了很多,为何楚王与她都不能让王爷多说一个字?

宋嘉宁下意识望向斜对面的王爷,皇上这话说的,好像更希望女子有豪情似的,她不去,岂不是显得没豪情?会不会让王爷面上无光啊?

知道她心里装着这件事,赵恒主动解释了,说完默默看着她。

赵恒看看她,难以察觉地摇摇头。

赵恒脸上的轻松淡了些,捏捏她纤细却又有肉的胳膊,道:“尚未可知,最多,五个字。”

宋嘉宁松了口气,真怕王爷赶她去狩猎。

“王爷,您是不是要恢复了?”对视片刻,宋嘉宁找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她没胆,端慧公主讽刺一笑,嘴唇一动,差点就要挑衅了,幸好及时记起了表哥的警告。端慧公主不怕得罪寿王,但她不愿再因为宋嘉宁与表哥闹不快,目光一转,落到了何夫人身旁的陈绣脸上,笑道:“妹妹过来,四嫂跑得快,你陪我做伴。”

这是非常亲密非常宠溺的动作,宋嘉宁看着他舒展的眉,能感受到王爷今晚心情很好,一日四场恩爱下来,两人的关系似乎也更深了一层,他对女儿的想念对她的渴望,都让宋嘉宁觉得自己离王爷更近了。

陈绣偷偷瞄眼寿王,心跳加快,迅速意识到这是个接近寿王的好机会,可是……

“你是我王妃。”赵恒拿走茶碗,大手一捞,就将她抱到了腿上,双手圈着她肩膀。

陈绣再转向文臣那边,果然看到她头发花白的外祖父赵溥,沉着脸,一脸不赞同。陈绣眼神黯淡下来,高祖皇帝在时,外祖父就是宰相,权倾朝野,高祖皇帝私底下把外祖父当兄弟看,外祖父在朝堂上行事霸道,敢作敢为,唯一忌惮的是怕沾上结党营私的名声,非但平时不与朝臣来往走动,在子女婚事上,更是将两个女儿嫁给了平民百姓,舅母也是百姓出身。

宋嘉宁咕嘟咕嘟连喝两碗才算饱,放下手,瞥见王爷盯着她笑,宋嘉宁抿唇,扭头抱怨道:“王爷就会欺负人。”洗澡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了,他慢也好快也好,都是故意的。”

外祖父这样做,赢得了高祖皇帝的信任,却委屈了她母亲、姨母,如果母亲嫁进高门,养尊处优的,未必会难产而死。想到从未见过面的可怜的母亲,陈绣咬咬唇,目光突然坚定起来。外祖父小心谨慎了大半辈子又如何?还不是因为当初坚持皇位应传子不传弟得罪了当今皇上?新帝一登基便先将外祖父贬了官,外祖父在河阳隐忍十来年,才终于找到机会重回朝野。

赵恒端来茶壶茶碗,给两人一人倒了一碗。

外祖父已经老了,她再不为自己争取,恐怕也要沦落到嫁给普通百姓。当年母亲、姨母不敢反抗外祖父,最终抑郁而终,陈绣不想走母亲姨母的老路!

“渴……”完事后,宋嘉宁盘腿坐着,摸着喉咙道。

“外祖母,可以吗?”仰起头,陈绣乖巧地询问身边的外祖母何夫人,十五六岁的姑娘,美丽的眼睛中装满了期待。

久别的夫妻,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贪才怪,当晚赵恒又抱着自己的小王妃来了一回。

何夫人为难了。围场里面都是男人,李木兰已经当了恭王妃,不必避讳,端慧公主也与卫国公府世子定了亲,外孙女正是议婚的年纪,如花似玉的姑娘冲进围场,容易出是非。可是,皇上亲口鼓励这些小姑娘们去狩猎,外孙女摆明想去凑热闹,她当着众人的面反对,岂不是驳了皇上的面子?

他真没那么贪,就是想她。

短暂的思忖,何夫人有了决定,慈爱地道:“既然公主盛情相邀,你去便是,但只许在外围猎猎兔子,不许随便乱跑,打扰了皇上、王爷们的雅兴。”外孙女向来乖巧懂事,只要乖乖留在外围,不会出事的。

“好。”赵恒低低道。

陈绣就知道外祖母会答应她,开心地应了下来,然后迈着莲步走到端慧公主旁边,假装不知道外祖父在看她。何夫人察觉到了丈夫不满的视线,也知道丈夫为何不满,但想到她两个女儿都因为丈夫的固执早早去了,老东西居然还敢怪她宠外孙女,何夫人便同样瞪了回去,眼中的怨比丈夫的不满更凌厉。

宋嘉宁哼了声,困倦地睁开一条眼缝,看到他,还是这样的姿势,宋嘉宁嘟囔着求道:“晚上好不好?”她真的好累啊。

宰相赵溥见了,脸色变了变,然后无奈地垂下眼帘,只希望外孙女足够聪明,别给他惹事。他帮皇上解决了心腹大患,如今在皇上心里已经成了无用之人,这一年都谨小慎微,才没给皇上撵走他的理由。

赵恒走到床边,按着她肩膀让她平躺,他慢慢压了上去。

女眷这边,最终只有陈绣应了宣德帝的号召,其他官员之女要么不会骑马,要么没有陈绣的底气。一切准备完毕,宣德帝领着四个皇子与年轻的俊杰们当先出发了,李木兰随行。男人们走后,尘土落下,端慧公主、陈绣才不紧不慢地骑着她们温驯的大马,带着几个小太监,玩似的进了围场。

女儿是他的小宝贝,这个才是大宝贝,没有她,他至今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昨日、今日、明日,没什么不同。

围场外面,宋嘉宁坐到姑母淑妃身旁,亲手帮姑母倒了一碗茶。

宋嘉宁睡得可香了,晌午有点热,被子早就被她丢走,赵恒挑开纱帐,就见她朝外侧卧,脸庞绯红,一手伸出来,血玉镯子衬着她雪白的手腕,天生的妩媚妖冶,若非知道她没那心眼,赵恒都要怀疑她装睡勾引人。

淑妃看着这个便宜侄女甜美温柔的脸庞,轻声叹道:“若端慧有嘉宁一半乖巧,我就满足了。”女儿越来越不懂事,连狩猎都要去搀和,淑妃真的头疼,就怕女儿在围场出事,伤到哪儿。

但赵恒终于看到了治好口疾的希望,而这希望,是女儿给他的。赵恒俯身,轻轻亲了亲女儿的胖脸蛋,目光描绘女儿酷似她的眉眼,赵恒心中一动,让福公公守着女儿,他去后院找妻子。

“姑母放心,公主带了那么多人,不会有事的。”宋嘉宁真心道。

昭昭听见父王叫她了,抬起小胖手摸父王的大脸,软软的碰触,渐渐融化了赵恒胸口的心潮澎湃。对着女儿漂亮的大眼睛,赵恒试着说六个字,暂且不行。

淑妃嗯了声,端起茶碗,目光担忧地朝围场看去。

卧房只剩父女,看着什么都不懂的女儿,赵恒沉默片刻,双手掐着女儿腋窝叫女儿站在他腿上,然后亲了亲小丫头额头,用只有女儿听得清的声音道:“父王想……”第一次刻意尝试多说,赵恒顿了下,再继续:“父王想昭昭。”

宋嘉宁回到她的席位,视线也挪到了围场中,想象自家王爷骑马射箭的英姿。

宋嘉宁放轻脚步离开,昭昭背对床外坐在父王腿上,并不知道娘亲丢下她跑了。

围场外圈,端慧公主双手攥着缰绳,大眼睛专门盯着草丛,然而转悠了一小圈,一只兔子都没见到,不由十分失望。陈绣看在眼中,没有说什么,盼着盼着,终于盼到了端慧公主的一句话:“猎物都在里面,不如咱们也进去吧?”

赵恒确实有事要做,点点头。

陈绣心中暗喜,嘴上却犹豫地劝阻。

宋嘉宁之前被他折腾地够呛,这会儿困得不行,见父女俩玩得好,宋嘉宁就站在屏风前,等王爷看过来,宋嘉宁才悄悄指指门口,意思是她先回后院。宋嘉宁想自己的丈夫,但她更想给父女俩白日单独相处的时间,她在旁边,王爷放不下身段逗女儿,也许她走了,王爷会试着说更多话。

端慧公主又岂是她与几个太监能劝住的人,鞭子一甩,便朝林木茂盛的内围而去。

吃过午饭,双儿也将宋嘉宁的换洗衣裳送过来了,宋嘉宁走到屏风后更衣,赵恒抱着女儿在床上坐着,低头逗女儿。大概是父女天性,昭昭迅速喜欢上了自己的父王,赵恒只是点点小丫头鼻子,昭昭就咯咯地笑,开心极了。

陈绣只好跟上,眼眸明亮。

宋嘉宁也在想心事。王爷说了五个字,还会念五个字的诗了,这是不是表示王爷的结巴好了?还是只是进步了一点?只要王爷试试,这个问题马上就能得到答案,但,王爷那么淡然,似乎并不着急尝试。

围场占地极广,陈绣骑马跟在端慧公主后头,可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而不知是不是众人都跑到围最中央的地段了,她脖子都转酸了,也没看到一个人影,偶尔才能听见隐约的喊声,却难以辩明方向。

宋嘉宁双颊发热,主动讨夸,是挺厚脸皮了。松开男人,宋嘉宁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好,端起碗静悄悄吃了几口饭,才偷偷瞄他一眼。赵恒在喂女儿,察觉她的窥视,赵恒眼帘微动,却没有抬起来看她。

陈绣看向正前方,端慧公主同样在四处张望,不知是要找宣德帝还是卫国公府世子,那是公主,跟过来的四个太监四个侍卫,全都守在公主周围。陈绣攥了攥缰绳,据她所知,寿王孤僻不喜与人亲近,今日狩猎极有可能独来独往,如果她继续跟着端慧公主,应该是见不到寿王了。

为免她纠缠,赵恒拍拍她小手,正色道:“用饭吧。”

陈绣慢慢放缓了速度,而端慧公主等人如同她预料的那样,并未注意到她的掉队。陈绣又庆幸又有点复杂,端慧公主是个贪玩好动的人,喜欢她只是因为觉得她身份配得上当她的玩伴,两人之间哪里又有真的姐妹情?就像现在,端慧公主不过是想拉个人陪她而已,进了围场,端慧公主就只管自己了。

诗题寓意不好,赵恒及时打住。

幸好她也另有打算。

日常闲聊,语速会快,吟诗作对,语速会自发慢下来,别有意境。听着王爷清润低沉地念出“妖”字,宋嘉宁脸红了,忍不住偷偷地想自己哪里妖,听到“丽”字,那羞臊才变成甜蜜。还想听听下面是什么,赵恒却记起了这首诗的出处,《妾薄命》。

停在一处茂盛的林木后,听着端慧公主唤了她几声很快就继续前行了,陈绣看看左右,朝围场东南方而去,准备试试运气。围场没有猛兽,她就没有性命危险,她是宰相府的姑娘,就算偶遇某个风流公子,有外祖父为她撑腰,对方就不敢对她做什么,若邂逅的正好是寿王……

想着她勾人的样子,赵恒不知在何处读过的诗句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有女妖且丽……”

陈绣唇角上扬,眼波如水。她容貌过人,寿王又对她有意,两人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只要有了合适的理由,只要她进了王府,以她的身份、容貌、才情,从宋嘉宁手中夺宠易如反掌。虽然侧妃不如正妃,但寿王那样的人物,其实能得到他的宠爱,陈绣就已经知足了,总比嫁给平民百姓或是平庸世家子弟为妻强。

她要他夸她,她要听五个字的夸赞。

一边走一边幻想寿王对她的宠爱,等陈绣回过神,发现周围树木森森,只有不知什么虫子在草丛中鸣叫时,陈绣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她是跟两个表哥学会的骑马,但平日大多时候都养在深闺,连热闹的街市都很少去,更不用说这种人迹罕至的丛林。

小王妃娇娇软软地靠过来,脑袋贴着他背,双手环抱他腰,赵恒偏首,只看到她斜伸出来的双腿,浅粉色的中裤,裤腿那里露出一双白白净净的莲足。赵恒就想到在浴桶中时,他抱着她,她难耐地用脚抵住桶沿……

陈绣忍不住往回望,可身后哪里还有端慧公主的影子?

“王爷,王爷也夸夸我。”宋嘉宁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是看着他低垂的眼帘,宋嘉宁莫名心疼,就觉得王爷可能记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宋嘉宁笨,不知该怎么安慰王爷,只好挪过去抱住他,轻声地撒娇。

头顶的树梢突然传来扑棱一声响,陈绣吓得抬头,却是一只黑毛鸟扑棱飞走了。陈绣松了口气,但想要离开围场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就在她准备调转马头原路返回时,远处突然传来两道马蹄声,以及一道兴奋的洪亮声音:“王爷,你继续追,我去北面包抄!”

现在,他……

陈绣心中一紧,扭头朝声音来源望去,满眼碧绿中,隐约能看到一抹茶白,正是寿王今日的衣袍颜色!陈绣大喜,激动地心砰砰跳,她想见寿王,王爷就出现在了她面前,莫非命中注定她与寿王会结缘?

他让福公公守在院子中,他一个人待在房间练习说话,从两个字到三个字到四个字,赵恒早已记不清自己背诵过多少四字诗句、文章。能够比较流畅地说出四个字了,赵恒继续练习五个字,但不管他练多少次,中间某个字肯定会打结。

马蹄声越来越近,陈绣紧张的同时,突然记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光是遇见还不行,她得给王爷一个光明正大接近她的机会,给皇上、外祖父一个同意她进寿王府的理由!一个王爷,一个闺秀,错过这次,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赵恒不需要同情。

念头刚落,不远处的草丛好像有什么窜了出去,陈绣受惊转头,只看到一抹白色的影子,不知是兔子还是什么,与此同时,寿王的马蹄声更近了。心念电转,陈绣双脚离开马镫,咬牙朝一侧扑了下去。

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取悦不了父皇,赵恒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沉默不语,一个字都不说。现在回想,他是在跟自己赌气,在跟父亲跟整座皇宫赌气,他想的是他不开口,就没有人会笑话他。但他终究不是哑巴,该他开口的时候却不开口,反而更引人瞩目,那些人以为他连最简单的话都说不了,继续向他表示同情。

脚踝先着地,一股钻心的疼瞬间传遍全身,陈绣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发出的动静惊得身边骏马晃晃脑袋,往前走了几步,恰好让一身白裙的陈绣暴露在了策马经过的男人面前。陈绣来不及查看伤势,眉尖痛苦地蹙起,楚楚可怜地朝马背上的寿王殿下望去,一双美眸盈盈,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楚楚动人,比什么呼救都更管用。

说到一半,赵恒忽的顿住,终于明白了王妃的意思。昭昭真好看,五个字,他刚刚居然流畅地说出了五个字,甚至现在,赵恒都有种感觉,剩下那两个“好看”,他也能顺利地说出来。女儿还在看他,在女儿酷似她的杏眼中,赵恒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他。

绿草地中突然出现一道白色身影,赵恒不可能不好奇,下意识朝那里看去。

既然她坚持,赵恒便笑着对女儿道:“昭昭真……”

陈绣一手撑地,一手扶着腿,见寿王看过来了,她眉头仍蹙,红唇轻启,可怜无比地唤道:“王……”

“不是,王爷刚刚说的是昭昭真好看。”宋嘉宁杏眼明亮地纠正。

才喊了一个“王”,“爷”还没出口,寿王连着他胯下的骏马,便如流光一样,从她眼前一闪而过,眨眼便冲入了她身后的林子。

昭昭咧嘴笑,已经接受了这位父王。

陈绣难以置信地望着寿王的背影,直到马蹄声越来越远,消失不见,直到周围一片静寂无声,陈绣呆滞的眼睛才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活人应有的光彩。清醒了,陈绣怔怔地盯着寿王离开的方向,确定寿王真的丢下她不管了,陈绣脸颊越来越白,最终失了血色。

赵恒莫名其妙,但瞅瞅盯着他的女儿,赵恒笑了下,摸着女儿脑袋道:“昭昭好看。”

昨日她躲在蔷薇花藤后,寿王领着宋嘉宁寻过来,她还以为寿王对她有意,可寿王真喜欢她,会在她落马受伤的时候无情离去吗,连停下来问问都不曾,仿佛她只是围场的一只猎物,不,寿王刚刚看她的眼神,根本就是看石头、草木,没有任何波澜!

宋嘉宁不由着急,催道:“王爷再夸一次。”

怎么会这样,是她不够美吗?还是她会错了意?

赵恒颔首,是夸了。

陈绣想知道答案,脚踝上突然又是一疼,刚刚只顾着震惊绝望,现在陈绣才想起自己的伤,吸着气捏了捏脚踝,才碰到就疼得不行,别说走路,连站起来都不能了。陈绣看着自己的腿,忽地泪如雨下。

宋嘉宁兴奋地提醒他:“王爷夸昭昭好看了。”

她为了寿王才故意摔下马,现在寿王不要她,脚也伤了,她该怎么办?

她神色古怪,赵恒试着回想,似乎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身体上的痛苦、算计的落空、心上人的无视交织在一起,陈绣捂住脸,痛哭失声。她好后悔,早知道寿王根本不喜欢她,甚至嫌弃到不愿多看一眼,她又何必冒着触怒外祖父的忌讳跑到围场来?

“王爷,你,你刚刚说什么?”唯恐自己听错了,宋嘉宁紧张地想要再确认一遍。

悔恨交加,陈绣哭得伤心又委屈,哭着哭着,陈绣抹把眼睛,慢慢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大黑马。寿王不管她,她却必须照顾自己。

赵恒皱了下眉,突然有些不自在,刚刚只顾着哄女儿,是不是疏忽了王爷应有的威严?

“过来。”陈绣轻声喊那匹马。

女儿被他哄笑了,赵恒颇感自豪,偏头看向他的王妃,却见宋嘉宁呆呆地看着他,一脸惊愕。

大黑马正在吃草,听到声音,看看坐在那儿的主人,然后,继续埋头吃草。

昭昭最喜欢别人夸她漂亮,小嘴儿一咧,美美地笑了。

陈绣哄着喊了几声,大黑马一直不理她,陈绣生气了,左右看看,抓起一颗小石头,狠狠朝大黑马丢去,结果没扔准,砸在了大黑马前面的草丛中。大黑马一边咀嚼一边又看了她一眼,跟着在陈绣期待的目光中,转个身,吃别处的草去了。

“昭昭真好看。”对上女儿清澈水润的大眼睛,赵恒发自肺腑地夸道。

陈绣气坏了,可马不听话,她只好忍着剧痛勉强站起来,单腿跳着蹦向大黑马,跳了两步,陈绣疼得吸气,闭上眼睛低头平复。等那阵疼过去了,陈绣重新睁开眼睛,正要继续,惊见前面路上不知何时爬出来一条灰黑长蛇,足有两根手指那么粗!

昭昭高高地扬起脑袋,不懂父王为何要吃她的头发。

陈绣全身发冷,“啊”地尖叫一声,随即顾不得脚疼了,一瘸一拐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蛇蜿蜒着追过来,陈绣吓哭了,绝望之际,前面又传来了马蹄声。陈绣泪眼模糊,看不清是谁,只哭着喊救命。

女儿终于接受他了,赵恒趁热打铁,连续喂了好几口,喂着喂着,他试着将女儿抱到自己这边,昭昭挣了下,然还是给了父王一次面子。放女儿坐在他腿上,看着女儿脑顶的冲天揪,赵恒目光罕见地温柔下来,低头亲了亲女儿的小揪揪。

来人迅速赶至,发现地上的蛇,搭弓射箭,准确射中黑蛇七寸。

昭昭瞅瞅娘亲,这才慢慢张开小嘴儿。

陈绣回头,见那蛇蜷成一团似乎非常痛苦,却怎么都挣脱不了射在身上的羽箭,知道自己脱离了危险,陈绣脚一软,再次跌倒在地,惊魂未定,双手捂面低声啜泣。

“父王喂的,昭昭快吃。”宋嘉宁柔声帮丈夫。

“蛇已经死了,陈姑娘不必再怕。”

昭昭有些犹豫。

听到救命恩人的声音,陈绣勉强止住哭,擦擦眼睛,一抬头,恰好看到那魁梧的男人弯腰拔出羽箭,然后拎起黑蛇随手甩到了远处的草丛。做完这个动作,男人朝她看来,眉峰挺拔,脸庞冷峻,深邃的眼眸冷如鹰隼,平静却无情地盯着她。

喂完大的,赵恒换成勺子,舀了小半勺烂烂的面条,递到女儿面前,然后学她,轻声哄道:“昭昭张嘴。”

陈绣认出来了,这是端慧公主的未婚夫,卫国公府世子,郭骁。

宋嘉宁笑着张开嘴,吃了。

又有眼泪落下,陈绣抹抹眼睛,哽咽着道:“方才我不小心落马,幸亏世子出手相救,不然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赵恒又从茭白炒蛋那碟夹了块儿鸡蛋,递到宋嘉宁嘴前。

郭骁看着对面怕到哭的女人,眼底掠过一道讽刺。那条白狐,寿王在追,他也在追,只是方向不同,寿王出现在陈绣附近时,他已经到了陈绣另一侧,恰好目睹了陈绣故意落马的情形,以及后面陈绣恼羞成怒的痛哭,所以陈绣说她意外落马,分明是在骗他。再者,那条蛇没毒,便是咬了陈绣,陈绣也不会死。

昭昭仰着脑袋,见娘亲笑得那么好看,再看斜对面的男人时,昭昭眼中的防备渐渐没了。

但郭骁没有解释,让陈绣误会他救了她一命,更好。

宋嘉宁忍俊不禁,也笑了,笑里带着甜。

默默看着陈绣,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郭骁淡淡道:“陈姑娘稍等,我去寻人送你出围场。”

赵恒看着她笑。

言罢就要走。

“王爷……”宋嘉宁嘟嘴撒娇,那猪蹄都快比她半边脸大了,她怎么可能一口吃了?

“等等!”陈绣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喊完白着脸环视一圈四周的草丛,生怕还有其他毒蛇似的,陈绣哭着求道:“世子,这里太危险,我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求世子帮我一把,带我离开吧!”

赵恒听了,扫眼桌面,再看看她害羞的样子,鬼使神差地,他故意夹了一只烧猪蹄给她。

郭骁冷声道:“我若扶你,于礼不合。”

眼看王爷都没心情吃饭了,宋嘉宁放下瓷勺,想了想,红着脸对丈夫道:“王爷,你,你喂我一口,昭昭看我愿意吃你喂的,一会儿你喂她,她就愿意吃了。”女儿最信任她,她喜欢谁,女儿也会喜欢。

他说的又快又干脆,话中隐有嫌弃之意,陈绣脸上浮现尴尬,对于郭骁,她是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的,只想离开此地,想了想,低头道:“世子帮我牵马过来便可。”

宋嘉宁暗暗替王爷着急,哄小孩子喜欢必须能豁出脸皮才行,得求着孩子,特别是小孩子懂点事的时候,但王爷身份尊贵,不是寻常百姓,可能这辈子都没求过人,而且王爷说话不利索,不能连续地哄,女儿就更不容易待见他。

郭骁没动:“我不想自找麻烦。”

昭昭看着他说话,就是没反应。

陈绣皱眉,抬头看他,帮她牵下马而已,怎么就是麻烦了?

赵恒再次尝试道:“娘亲累,父王抱。”

郭骁也不绕弯子,盯着她道:“方才我路过,看到你故意落马吸引寿王,若你我同时离去,日后传出什么不清不楚,我无法向公主交代。”

饭桌上有碗煮得烂烂的面条,还有一碗鸡蛋羹,都是昭昭的辅食,宋嘉宁自己吃一口,然后连续喂女儿。昭昭稳稳坐在娘亲腿上,两只小胖手扶着桌子,乖乖地张嘴等着喂,眼睛则一直盯着斜对面的父王。

他看见了!

宋嘉宁点点头,抱着女儿坐在北面,赵恒坐东。

陈绣脑袋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了一样,一张俏脸先是涨得通红,转瞬又一片惨白。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脸重要,脸面却更重,她意图勾引寿王被郭骁知道了,一旦郭骁传出去,她便再无颜立足京城,外祖父外祖母那儿都不好交代。

赵恒本来不太习惯自家王妃充满乡土气息的夸赞,但这话居然可以哄女儿看他,赵恒便忍下了,坐到床边,试图去摸女儿的小胖手。昭昭敏捷地躲开,还是防备,赵恒无奈,对宋嘉宁道:“先用饭吧。”

“你姿色不错。”

昭昭第一次看到能搬桌子的男人呢,目不转睛地盯着父王,反正只要娘亲在身边,昭昭就什么都不怕了。

头顶响起男人的夸赞,陈绣心中一惊,袖子中悄悄攥手,郭骁突然夸她,难道想……

早在王爷王妃“沐浴”时厨房就准备好了饭菜,小太监们端到卧房,等他们出去了,赵恒再亲自将矮桌端到床上,那么重的黄梨木矮桌,终于叫寿王在他的王妃面前显示了一把力气。宋嘉宁抱着女儿,指着干活的王爷笑:“昭昭看,父王多有劲儿!”

“但你挑错了人。”郭骁停在女人三步外,待陈绣诧异地仰起头,他才直视她残留泪水的眼睛,低声提点道:“寿王与王妃新婚不久,暂且只看得见王妃一人,你想当侧妃,与其同姿色胜你的王妃争宠,不如去试试睿王,睿王重色,京城人尽皆知。”

赵恒饿了,放下纱帐挡住她们娘俩,然后吩咐福公公摆饭。

陈绣抿了抿唇,看着郭骁冷峻的脸,猜忌陡生。她心术不正,郭骁嘲笑她轻视她她都能理解,但郭骁戳穿她后居然帮她出主意,陈绣就看不透了,谨慎道:“世子,为何对我说这些?”她勾引寿王,便是与寿王妃作对,郭骁是寿王妃的兄长,该厌她才对吧?

宋嘉宁为难,赵恒知她脸皮薄,轻轻推了推她肩膀。宋嘉宁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旁边,到了他的卧房,宋嘉宁脱了外面的衫裙,只穿一身清凉中衣钻进了他的拔步床,再把女儿抱到怀里。

郭骁皱皱眉,对着陈绣的腿道:“你脚上有伤,一个人无法离开,我不帮你,只能另找人帮忙。公主与你交好,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既然你有所求,而睿王恰好就在附近,我愿送你一个顺水人情,当然,如果你对睿王无意,我会找旁人。”

“去东屋。”赵恒看眼她半湿的裙摆,道。

陈绣再次陷入了沉思。郭骁帮她,是因为端慧公主,对了,她好像听谁说过,卫国公宠爱寡妇继室,但世子郭骁对继母、继妹似乎一直都很冷淡,那么郭骁更看重端慧公主与她的关系,就能说得过去了。

宋嘉宁快走几步,将女儿接到了怀里。

至于睿王……

昭昭不信父王,好在乳母也跟着哄她,昭昭瞅瞅西次间,这才不情不愿地朝父王张开两条小胳膊。赵恒接住女儿,毫不耽搁地朝西次间走去,转眼就进了屋。昭昭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见屏风旁的娘亲,小丫头一下子就笑了,若非赵恒抱得稳,昭昭都要扑出去了。

脑海里浮现一道温文尔雅的身影,虽然不及寿王俊美,却也是京城罕见的佳公子,而且,睿王的王爷身份比寿王更尊贵,生母是吴贵妃,睿王是仅次于楚王的储君人选。睿王府中,睿王妃最不受宠,她若成了睿王的侧妃,底气会比在受宠的宋嘉宁面前更足。

“昭昭不哭,父王带你,去找娘亲。”赵恒握住女儿的小肩膀,因为急于哄女儿,他说得比平时快,也没有怎么结巴,但一心哄女儿的寿王爷没注意到,很少有机会听王爷开口的乳母也没察觉,只有不远处的福公公,震惊地望着主子,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如何?”郭骁不耐地问。

宋嘉宁在里面听见了,急得不行,偏偏衣裳沾了水,无法出去见人。

陈绣咬唇不语,脸却有点红了。

那小模样太可怜,好像娘亲不要她了似的,赵恒心软的一塌糊涂,走到乳母面前,伸手接女儿。昭昭看不到娘亲,正伤心着急呢,陌生男人竟然还要抢她,小丫头气坏了,猛地趴回乳母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郭骁懂了,一边转身一边道:“最迟两刻钟,睿王会到,你想好受伤说辞。”

她说话的时候,昭昭还在哭,胖嘟嘟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

陈绣默认,眼看着男人走出几步,陈绣才豁出去了,小声求道:“今日种种,还请世子为我保密,将来若有世子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必竭力相助。”

乳母已经抱着小郡主进了堂屋,毕竟福公公不敢怠慢小郡主。听到脚步声,乳母、昭昭同时朝西次间看去,昭昭眼里汪着两泡泪,瞅了父王一眼,继续往里面瞧,只想找娘亲。乳母不敢直视王爷,抱着小郡主屈膝解释道:“王爷,郡主往常都是陪王妃一块儿用饭,刚刚郡主睡醒想要王妃,奴婢,奴婢无能……”

郭骁脚步微顿,偏头看看,沉声道:“好。”

没有回应,赵恒神色如常地出去了。

陈绣心中稍安,若郭骁不答应,她便是进了睿王府,也要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怕郭骁说出真相,现在她许了郭骁好处,郭骁是个聪明人,肯定明白,与其损人不利已,不如记下她的人情,将来或许用得上。

赵恒也不需要遮着掩着,他是这王府的主人,他做什么,无需顾忌任何人。

平复了片刻,陈绣摸摸发髻,想到睿王要来,陈绣心情复杂地收拾自己,免得叫睿王看见她的丑态。发髻整齐了,脸上的泪痕也都擦没了,陈绣抱着双臂,紧张兮兮地等待消息,一会儿担心郭骁改变主意,一会儿担心睿王不来,一会儿又恨寿王的不近人情。心烦意乱,不知多了多久,终于听到马蹄声,陈绣立即望过去,认出睿王的那一刻,陈绣顿时将寿王抛到了九霄云外!

宋嘉宁头发披散,湿透了,打理起来耽误功夫,赵恒是出大力气的人,但他头上的发冠还整整齐齐的,擦拭身体穿上衣服便可。系好腰带,见她躲在屏风后擦头发,再听外面女儿委屈的哭声,赵恒低声道:“我先过去。”

“陈姑娘?”睿王是听郭骁说这边似乎有白狐,他才领着侍卫过来的,未料白狐没看到,竟发现个白裙美人,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犹如刚刚经历过一场春雨的小白花,清丽动人。先前寿王无情离去,郭骁隐在暗处冷眼旁观,轮到睿王,睿王迅速跳下马,急切地朝美人赶来。

久别重逢,夫妻俩相拥享受静谧的温存,可院子里忽然传来女儿的哭声。赵恒终于记起了还不肯认他的女儿,与宋嘉宁互视一眼,立即抱起她跨出浴桶,分开收拾。

陈绣看出来了,睿王并不知道她在这里,郭骁应该是用别的借口骗睿王过来的。这样最好,否则她还要担心睿王怀疑她与郭骁有什么。

“都喜欢。”宋嘉宁双手抱住他脖子,实话实说道。

“王爷,我与公主走散,行到这边不小心落马,扭了脚,王爷救救我吧……”嘴上说着,想到短短半个时辰她受到的各种委屈,陈绣潸然泪下,哭得梨花带雨。

她眼里装满了迷恋,赵恒很是受用,重新握住她手:“喜欢这样?”如果她喜欢黑脸,他可以晒得更黑。

睿王看呆了,王妃是个美人,但他不喜王妃拈酸吃醋的脾气,况且成亲多年,再美也腻了。他宠张氏,是因为张氏在床上颇有些手段,每次都把他伺候地恨不得三天三夜不下床,但论美貌,张氏要逊色陈绣几分。

“更英气了。”宋嘉宁看看他眼睛,小声道。

陈绣够美,光是哭一哭就让他心动了,想收为己用,再想到陈绣的来历,想到宰相赵溥……

赵恒没注意这些,误会她摸他脖子是因为介意,赵恒低声问:“如何?”

睿王心潮澎湃。高祖皇帝为何能兵不血刃夺了前朝的帝位?一靠高祖皇帝的兵权与威望,二靠赵溥的出谋划策,一个赵溥抵得上满朝文臣,他若能得赵溥支持,还怕帝位落到大哥手中?

宋嘉宁满足地笑,摸够了,心疼道:“王爷晒黑了。”

“伤到哪了?”有了决定,睿王紧张地问,眼里满是关心。

她难得胆大,赵恒看着她执拗的小眼神,笑着松开手。

陈绣看向脚踝。

宋嘉宁抿了抿唇,杏眼抗议地望着他。刚刚她脖子也痒,求他别亲,他还不是扣着她脑袋亲个不停,这会儿她才摸两下,凭什么他说一个“痒”她就乖乖不摸了?知道他现在最好说话,宋嘉宁继续刮擦他下巴。

睿王见了,当即挪过去,伸手要捏美人的脚,快碰到了,又想到什么般停下来,谦谦君子似的道:“形势所迫,唐突之处,还请姑娘莫怪。”黑眸探究地看着陈绣,暗暗观察她的神色变化,若想成事,还得郎有情妾有意才行。

宋嘉宁手掌被他攥着不能动,指尖继续蹭他。王妃在淘气,赵恒低头,看着她眼睛道:“痒。”

陈绣先存了勾引睿王的心,现在睿王藏了同样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来?脸颊泛红,羞涩地垂眸,然后轻轻嗯了声。

原来小王妃是为这个不开心,赵恒失笑,点点她微微嘟起的嘴儿,幽幽道:“自我离京,每晚都想。”

睿王窃喜,温柔地帮陈绣检查伤势,陈绣疼得吸气,睿王及时打住,皱眉道:“姑娘伤势严重,不宜再动,若姑娘不嫌弃,我抱你上马,可好?”

宋嘉宁瞥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难掩幽怨:“王爷,可有想我?”她想听他说甜话啊。

陈绣脸更红了,却什么都没说。

那双杏眼中的光黯了下去,似是心有遗憾,赵恒意外,低声问:“有事?”

睿王识趣,一手托起她腿,一手抱住美人纤细的小腰,起身时,陈绣不受控制地撞到他怀里。她羞涩地往上看,睿王低头瞧她,目光在空中交汇,别有一番缠绵,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嘉宁抿了抿嘴,她想听的不是这个。

两刻钟后,睿王单独送陈绣出了围场,身后跟着他的侍卫。

赵恒顿住,看看她:“我知道。”所以他提前忙完差事,赶在七夕回来了。

宋嘉宁、淑妃等人就坐在围场外面的一片树荫中,边喝茶边欣赏草原风光,惬意无比。淑妃、宋嘉宁娘俩挨得近,各种聊家常,惠妃自己坐着,百无聊赖四处看,突然看到睿王抱着一个姑娘出来,惠妃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奇怪地道:“那是睿王吧?”

心底仿佛有什么流了出来,宋嘉宁脱口而出:“王爷,我好想你。”

众女眷闻言,齐齐朝围场入口看去,何夫人就坐在宋嘉宁身后,瞥见那抹白裙,何夫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共就三个女人进了围场,李木兰一身红衣,端慧公主也是艳丽的打扮,就她外孙女穿了白裙,可是,外孙女怎么会被睿王抱出来?

福公公也刚从外面回来,跟了一路车,比主子还热呢,却顾不上休息,马上去安排了。转眼堂屋中只剩夫妻俩,赵恒折回她身边,攥住她手腕朝东次间走去。他的手也烫了起来,像一团火围绕着她,快要烧破她的衣袖。

臣子那侧,似郭骁那等年轻气盛的,都跟随宣德帝进去狩猎了,赵溥年纪大了,与几个老迈同僚一块儿在外面等,何夫人认出陈绣的时候,赵溥眯眯眼睛,也认了出来,再看看抱着外孙女的睿王,赵溥心中登时一沉。怕什么来什么,外孙女……

赵恒看她一眼,转身走到门前,将熟睡的女儿交给乳母,再冷声吩咐福公公:“备水。”

睿王扫眼赵溥的席位,却直接骑马走到女眷这边,先翻身下马,抱了低着脑袋的陈绣下来,才向何夫人解释道:“陈姑娘落马受伤,本王狩猎经过,便先送她回来了。”

宋嘉宁知道,正因为如此,她才浑身绵软无力。

何夫人心里各种情绪,此时只能感激涕零地道谢:“多谢王爷。”谢完急着将外孙女接了过来。

今日王爷为何点明要她伺候?

惠妃体贴地吩咐宫女去抬软轿,何夫人领着身边的丫鬟先行告辞,送陈绣去宰相别院救治。

她不识趣,他目光有点冷,但那冷下,涌动着压抑半年的火,直烧得宋嘉宁双耳发烫,目眩神迷,险些站立不住。不怪宋嘉宁想不到,实在是成亲这么久,除了夜里完事后王爷主动抱她去沐浴,平时王爷都在前院收拾整齐了再去见她,宋嘉宁根本没有机会在白日服侍他洗。

睿王重回围场狩猎去了。

福公公、乳母都在几步之外,赵恒扫眼二人,再看看傻乎乎的王妃,微不可闻地命令道:“服侍我。”

宋嘉宁目光在陈绣的软轿与睿王背影上打转,眼里只有看热闹的趣味。陈绣受伤,睿王搭救,这也算是英雄救美了,陈绣又被睿王大摇大摆地抱出围场,若是不进睿王府,名声多少都有了影响,但如果进了睿王府,睿王已有王妃,陈绣只能当妾室,陈绣会愿意吗?

宋嘉宁困惑地仰头。

惠妃也在想这件事,但她想的是另一层,如果陈绣真成了睿王的人,赵溥会怎么做?

谁料男人不肯松手。

淑妃没有皇子,她不关心这里面的复杂,只担忧地望着围场,陈绣都出事了,她的端慧……

快到晌午,日头更晒,宋嘉宁跟在他旁边,很快就注意到王爷后背湿了一片。想到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再看看他脸与衣领下肤色的明显差距,宋嘉宁心疼坏了,才到前院上房,她便上前接女儿:“王爷快去沐浴吧,我抱昭昭回房。”

日头越升越高,围场四周突然鼓声大振,是在提醒里面狩猎的众人,比试时间一到,该出来了。

马车辘辘地前行,车内一片安静,宋嘉宁不自觉地轻轻拍着女儿,待马车停在王府门前,昭昭居然睡着了,不过在宫里玩了那么久,确实也该困了。赵恒先下马车,然后如愿地再次抱到了他的小郡主。

外面等待的臣子、女眷都站了起来,宋嘉宁攥着帕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围场入口。

其实,她还挺喜欢王爷刚刚那样的,他越难以自持,越说明他想她啊。

最先出来的是恭王,身后骏马上驮着一头鹿几只锦鸡,远远地数不清。能打到鹿,这战绩已经不错了,没想到转眼就被第二个出来的李木兰比了下去,李木兰猎到了两头鹿!

赶跑了“坏男人”,昭昭双手抱住娘亲脖子,像个黏人的小葫芦,严严实实地挂在了娘亲胸前。宋嘉宁扶住女儿,脸还红着心还乱跳,偷偷瞥向男人,见他前一刻还在对她做那样的事,现在又变成了一本正经的神仙,宋嘉宁莫名想笑。笑着笑着,宋嘉宁蹭蹭女儿脑顶,脑袋朝另一侧偏,如水的眼中流露出明显的遗憾,恍似闺怨。

跟着是宣德帝、楚王、端慧公主、郭骁等人,乌压压地一片,一时分不清哪个猎物是谁的。大部分人都出来了,宋嘉宁渐生忐忑,已经从期待王爷猎到白狐,变成期待王爷平安了。就在此时,碧绿的树林中终于出现了一道茶白色的身影,男人身姿笔直地坐在马上,身后跟着侍卫宗择,而宗择怀里,豁然抱着一只白毛狐狸!

赵恒回神,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居然凑到了她面前,距离她红润润的香腮不过几寸,视线下移,女儿瞪着大眼睛使劲儿扯他手呢,不让他碰她娘亲。女儿清澈愤怒的眼睛像一盘冷水泼在了他被欲望冲昏的头上,赵恒立即收回手,重新坐正,扭头看向窗外。

宋嘉宁眼睛亮了起来,瞧见王爷看向这边,宋嘉宁特别想跑过去,可瞅瞅前面慢行的淑妃、惠妃,宋嘉宁只能耐着性子慢慢走。

她如新开的牡丹娇媚,赵恒喉头滚动,手腕上突然一重。

终于到了近前,两个妃子去找宣德帝了,宋嘉宁便快步凑到自家王爷身边。

宋嘉宁脑海里轰的一声,大火四起,情不自禁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如何?”赵恒看眼被宗择捆绑了四条腿的白毛狐狸,低声问她。

“热?”赵恒忽然抬手,指腹按在了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他感觉到了薄汗与羞烫,宋嘉宁却觉得他手指清凉,这样贴着很舒服。但不等她回答,男人的整只手掌就都贴了上来,四指捧着她脸,拇指沿着她唇瓣一点一点地挪,分明是撩拨。

宋嘉宁早被白狐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弯腰,想要摸一摸那蓬松雪白的毛发,才伸手,突然被人扯到了一旁。宋嘉宁惊讶地仰起头,赵恒不悦道:“狐狸咬人。”话语严厉,隐藏的却是关心。

宋嘉宁往旁边挪了挪,感受着王爷看过来的视线,若非有女儿在,她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宋嘉宁缩缩脖子,小声认错:“知道了,不摸了。”说完讨好地朝他笑。

现在越静越淡泊,对比夜里王爷沉默的热情如火,那静也变得烫了起来,灼在她心上,宋嘉宁不敢再看,抱着女儿进去了,转个身屁股刚挨到坐榻,前面光线一暗,高大的男人也进来了。娘俩坐宽宽畅畅的马车,顿时显得狭窄拥挤。

赵恒神色稍缓,松开她手。

宋嘉宁抬眼,正撞进了自家王爷深邃清幽的眸子,平静如水地看着她。

宋嘉宁老老实实站在他身边,继续看狐狸。

乳母抱惯了孩子,手臂力气大,一直走到宫门外,才终于露出疲态。宋嘉宁先上马车,然后蹲在车外接女儿,昭昭防备地盯着旁边仿佛要抢她的男人,小手碰到娘亲便赶紧钻了过去,宋嘉宁晃了下,随即肩上多了一只大手,稳稳地扶着她。

十几步外,端慧公主双手撑膝,也在看表哥猎到的白狐,脸上是与宋嘉宁一样的喜欢,然而郭骁眼里却只有寿王身边的娇小身影,心中又苦又涩。若继妹肯朝他笑一笑,别说一只白狐,她就是要他的命,只要能换她此时的满足与欢喜,他也给了。

乳母笑着接小郡主,刚抱稳当,忽觉一道发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乳母疑惑地看去,只看到寿王爷高大的背影,除了王妃还在看她,再无旁人。

清点猎物后,宣德帝无疑地夺了头筹,楚王居二,李木兰还真拿了第三。

昭昭瞅瞅娘亲红扑扑的脸,乖乖地朝乳母伸手。

不过众人心里都清楚,宣德帝必须让着的,那么宣德帝狩到的猎物摆在那儿,旁人就是有能超过皇上的本事,也不会真的全力以赴去狩猎,故这个比试结果,真没多大意思。但宣德帝先前承诺过要给李木兰赏赐,便笑着问道:“恭王妃想要什么赏?”

实在抱不动了,宋嘉宁侧身,一边用眼神示意乳母过来,一边轻声哄女儿:“娘抱不动了。”

所有人都看向李木兰,李木兰从容不迫地走到宣德帝面前,突然单膝跪下,行了个武将的礼,抱拳请求道:“皇上,木兰自幼习武,最大的心愿便是随祖父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今日皇上赏赐,木兰不要金银珠宝锦衣华服,只求皇上恩准,他日大周与辽国再有战事,请皇上准木兰随军出征。”

昭昭脑袋一扭,用动作拒绝了,还抬起小手要抱娘亲,白白胖胖的手恰好捂在娘亲衣襟上面,平的地方越显得平,鼓的地方越显得鼓。赵恒盯着那处,头顶的暑气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冲,宋嘉宁若有所觉,只觉得胳膊更没劲儿了。

一字一句,铿将有力。

宋嘉宁低头看女儿。

广袤的草原上,突然没了人语,只有远处被抬走的猎物发出的嘶鸣挣扎,从宣德帝到周围的文武官官,无不诧异地盯着李木兰。自古征战沙场的皆是男儿,今日若换个女子提出这等请战要求,众人定要嘲讽一笑,可李木兰并非普通女子,将门虎女,人家真有杀敌的本事。

楚王几对儿都走远了,他们一家三口慢慢走,昭昭二十斤了,宋嘉宁那两条小胳膊没走几步就开始发酸,累得香腮渐红,额头鼻尖儿冒出了细汗,七月初的时节,白日日头还晒得慌。赵恒听她呼吸不对,偏头,瞧见她这副娇弱又妩媚的样,不禁顿足,对虽然不给他抱却一直盯着他看的女儿道:“父王抱。”

淑妃一侧,宋嘉宁看着跪在那儿的好姐妹,竟也感受到了一丝豪情。

赵恒看看缩着脑袋靠在娘亲肩头,警惕地盯着他的女儿,淡淡笑了下。

寿王身旁,恭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王妃。婚前旁人夸赞李木兰是女中豪杰,他嗤之以鼻,觉得李木兰只会些花拳绣腿,最多在女人中自诩英雄,但亲眼目睹李木兰赛马的英姿,亲眼看见她的羽箭准确无比地没入猎物咽喉,恭王终于知道,李木兰确实不输男儿,可他没料到,她居然还有上阵杀敌的勇气与抱负!

赵恒是很想自己的小郡主,但女儿这么不高兴给他抱,眼看都要哭出来了,赵恒不想女儿委屈,看宋嘉宁一眼,示意她接。宋嘉宁无奈笑,接过女儿,低声替女儿解释道:“昭昭刚看到您,有点认生,过会儿就喜欢父王抱她了。”

多奇怪,她明明跪在那里,他却好像看见一只鹰高飞于空。

宋嘉宁当然在撒谎,昭昭马上就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娘亲,看都没看娘亲指着的所谓父王,伸着小手哼唧着要娘亲抱,好像一只白白胖胖的小羊羔,要挣脱大灰狼父王的怀抱。宋嘉宁为难了,看不得女儿害怕,又不忍王爷的爱女之心。

心底某个地方,突然被什么触动,恭王看着王妃挺直的脊背,看看淑妃身后一群身穿彩衣的闺秀们,然后,仰头看向高空。他喜欢柔美的女人,但他更爱金戈铁马,更爱能与他并肩杀敌的热血男儿。男儿只能做兄弟,如今身边居然有个不输男儿的王妃,与她相比,那些普通女子又算什么?

赵恒目光微变,女儿居然还记得他,还知道想他?

“夫妻一心,请父皇准我们夫妻并肩杀敌!”大步而出,恭王跪到李木兰身旁,高声求道,眸亮如星。

他突然抓牢女儿的动作太明显,脚步也停下了,宋嘉宁瞄眼王爷罕见的惊魂未定的脸,淡漠的王爷瞬间又变成了曾经亲密无间的丈夫,陌生感荡然无存。压力轻了,宋嘉宁站在他身边,一手握住女儿的小胖手,笑着教道:“这是父王啊,昭昭不是想父王吗,快给父王抱抱。”

李木兰皱皱眉,扭头看他,不懂他瞎搀和什么,再说谁与他一心了?

赵恒离开京城时,女儿才三个多月,轻飘飘地没点力气,现在小丫头都九个月了,小手推着父王胸膛便往外探出一大截,赵恒没有任何准备,差点让小丫头掉出去,急忙抱紧,刹那间身上出了一层汗,吓得。

察觉她的注视,恭王也看了过来,朝她咧嘴一笑。

昭昭最熟悉的就是娘亲与乳母,哪个抱都可以,现在突然被一个陌生的男人从乳母怀里抢走,昭昭一下子就不干了,扭着身子去找娘亲。

恭王是想支持她,李木兰却觉得男人笑得奸诈,似乎另有捉弄她的打算,因此淡淡收回视线,没有任何回应,只继续等候宣德帝开口。

“回府。”视线在她丰润的唇瓣上停留片刻,赵恒越过她,一把将女儿接到了怀里。

宣德帝喜欢长子的重情重义与勇猛果敢,喜欢老二的温润如玉恭谦有礼,喜欢老三的字画与才干,对老四恭王,宣德帝一是比较偏爱幺子,二来就是欣赏老四的坦率没心机。而且,没人知道,宣德帝心底仍然惦记着幽云十四州,仍然想再与辽国打一仗挽回他上次丟的脸,只是在等时机而已,今日老四夫妻的主动请缨,正合他意!

赵恒也感觉到了陌生,因为眼前的小王妃,比他记忆中的更美,更媚,更娇。

“好!虎父无犬女,恭王妃虽为女子却心怀报国大志,勇气可嘉,朕便许你,来日开战,你与恭王同行!”宣德帝气势雄浑地道,亲手扶起儿子儿媳。

“王,王爷……”宋嘉宁忐忑地唤道,明明那么想,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

李木兰、恭王异口同声地道谢,文武百官也齐声盛赞皇上乃治国明君,万民效忠,洪亮整齐的声音传出老远,在草原上悠悠回荡。

宋嘉宁心跳快到了极致,脸也迅速红了透,僵硬地紧张地一点一点地转身,相隔半年,终于又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那张淡漠俊美的脸。

晚上有宴席,下午君臣先回各自的别院休息。

宋嘉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正要转回去,忽见女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斜向了她身后,目不转睛地好像在打量什么。宋嘉宁心中一动,跟着震惊地发现,地上她的影子旁,竟然多了一道更长的身影!

宰相赵溥的别院,赵溥衣衫齐整地坐在椅子上,等了半晌,妻子终于安抚外孙女回来了,赵溥立即斥责起来:“如果你管住她,她会被睿王抱出来?”外孙女哭哭啼啼的,他骂不出口,只能将怨气发泄在妻子身上。

她家里有男人,懂得什么叫惊喜,尤其是王爷停在王妃身后,默然等待时,乳母越发坦然。

这不是夫妻俩第一次争吵了,早在儿子娶妻、两个女儿相继嫁给平民又相继离去,每一次,何夫人都会跟丈夫吵一架,每一次,都是何夫人先开口。赵溥起初会辩解,但看着妻子因为丧女之痛越来越憔悴,赵溥便无心解释了,任凭妻子出气。

男人们又来接各自的妻子,记起当年唯独王爷站在原地没动的情形,宋嘉宁自发地放慢脚步,并假装去看乳母怀里的女儿,借此掩饰没被丈夫接的尴尬。她背对前方,眼中只有女儿,乳母稳稳地抱着白白胖胖的小郡主,眼看着王爷越走越近,王妃还傻傻地逗女儿,乳母再瞅瞅王爷,然后聪明地没有提醒。

夫妻之间,是赵溥愧对妻子。

长高了,身上看不出来,那张白皙俊美的脸明显晒黑了一层,毕竟一直在外面奔波,正赶上烈日暴晒的时候。可晒黑的王爷同样俊美,不那么神仙了,却显得更威严稳重,王爷的气势更足了。察觉男人转了过来,宋嘉宁及时收回视线,心砰砰乱跳。

所以何夫人早就不怕他了,宰相又如何,在何夫人心里,这位宰相只是她的丈夫,只是狠心害她女儿们早逝的无情父亲。

宋嘉宁倒是有机会走在前头的,睿王妃打趣让她过去,宋嘉宁不好意思,坚持按照妯娌几个的排序走后面,但她的眼睛可一直瞄着前头呢,远远就看到了自家王爷,高高大大地站在楚王身边,才半年没见,竟然与楚王一般高了!

面对赵溥的质问,何夫人平平静静的,坐在床上,淡淡反问道:“当时皇上亲口允许女眷可去狩猎,端慧公主亲口邀请绣绣,我能劝阻吗?你也在场,既然那么反对,为何不亲自出面阻止?”

赵恒难以察觉地皱皱眉,跟在兄长身后,朝那边走去。

赵溥气结,他堂堂宰相,为了一个小丫头出头反驳,旁人会如何看他?

宫里人多眼杂,只能这样了,既然与兄长有了约定,赵恒侧身,朝女眷们看去。他想看他的女人,却只看见嫂子与睿王妃并排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人,高挑英气的应是老四家的李木兰,另一个……被嫂子挡着,只露出一抹浅碧色的裙摆。

还想再说什么,瞥见老妻波澜不惊的脸,赵溥深深吸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绣绣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落马,又被睿王救下?”

“今天先陪你媳妇,明晚再陪大哥喝酒。”听到女眷们的欢笑声,楚王淡笑道。

何夫人终于皱了下眉,叹道:“端慧公主的脾气你应该清楚,进了围场便一心去找卫国公府世子,快马加鞭的,身边的侍卫都跟着她,绣绣走得慢,跟丢了,一个人在林子里晃,被树上一条蛇吓得摔下马,寿王殿下经过,没管绣绣,后来睿王……”

父皇确实看重他,愿意容忍他的一切坏毛病,楚王也很想像从前一样敬重父皇,但他做不到。有亲哥哥诬陷亲弟弟谋反的吗?或许有,但楚王看不上这种人,他有亲手足,看着眼前的弟弟,想到父皇对皇叔的绝情,楚王越发心寒。

赵溥垂眸。四个王爷的品行,他当然清楚,寿王洁身自好性格孤僻,若救外孙女,难免会落个瓜田李下,置之不理颇符合寿王的一贯作风。睿王在大事上看似君子,其实是个贪色的人,外孙女生的花容月貌,睿王动心不足为奇,但赵溥恨的是,睿王不该亲自抱外孙女走出围场,当众损了外孙女的清誉!

兄弟俩嘴上没说什么,但都看得出彼此的心声。楚王知道弟弟担心他,但真没有什么可费心的,父皇认定皇叔有罪,他有妻子儿子要照顾,对皇叔爱莫能助,楚王能忍住不再去求父皇,可他做不到明明难受却表现地一切如常。

“怪谁,若你没当这个宰相,睿王未必会抱绣绣。”何夫人当了那么多年宰相夫人,有些事情看得比一些朝臣还准,赵溥怨她没管住外孙女,她也怨赵溥连累外孙女成了睿王意图拉拢宰相的棋子。

楚王拍拍弟弟肩膀,欣慰道:“差事办得不错,长出息了。”弟弟比他想象地能干,他就不用费心了。

赵溥无话可说。

“大哥。”赵恒看着沉默寡言的兄长,艰难开口。兄长变了,如一匹雄健骏马,突然没了斗志。

夫妻相对无言。见赵溥花白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眉头凝成了川字,想想丈夫在高祖皇帝一朝时的意气风发与此时的步步惊心,何夫人又有点不忍,走过来,扶着丈夫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你别上火,便是睿王有心,咱们不把绣绣给他,皇上便没有由头对付你。”

因为寿王、恭王回京,李皇后体恤两位王爷,提前散了宴席,并派宫女过来知会一声,叫王爷们稍等,王妃们马上便过来,随他们一道回府。既如此,兄弟四个便走到宫墙一侧等候,知道楚王、寿王亲哥俩有话说,睿王、恭王识趣地走远了。

外孙女再好,也比不过丈夫,更何况,只是被睿王抱了一次,名声损些就损些,反正按照丈夫的脾气,外孙女也是要嫁给寻常百姓的。曾经何夫人想为外孙女争取个小官之家,现在闹出这件事,只好委屈下外孙女了,好在有他们撑腰,寻常百姓绝不敢嫌弃外孙女什么。

四位王爷陆续走出崇政殿。

赵溥拍拍妻子的手,有句话没有说,睿王有拉拢他的心,他是可以扣住外孙女,但他就怕,宣德帝……

宣德帝还有奏折要批,叫儿子们先退下,中元节再大办宴席庆功。

行宫中央最气派的宫殿,宣德帝靠在榻上,听完大太监王恩的回禀,宣德帝揉揉额头,不悦地道:“老二什么时候能改改他怜香惜玉的性子,不好狩猎,居然还有闲心去救美,没出息。”

恭王喜笑颜开,赵恒拜谢后便恢复了平时的淡漠神色。

皇上可以骂儿子,王恩却不敢附和,赔笑道:“睿王心善,总不能置之不理。”并不知道寿王就没有管陈绣,否则王恩绝不敢夸睿王心善,那不就成了暗指寿王不善了?

恭王不会写,但他能说会道,绘声绘色描述了百姓们对皇上的感激赞誉,今年天公作美,黄河沿岸只有一处小决口,百姓们把老天爷、宣德帝都夸了一通。宣德帝龙颜大悦,当着楚王、睿王的面,给了两个小儿子厚赏。

宣德帝轻哼一声,扭头看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叩击大腿。

崇政殿,赵恒递了一封奏疏给皇上,上面记录了黄河两岸各个州县的堤坝情况,交代了他们此行惩办的贪官庸官与贤能官吏,最后赵恒还针对如何防洪、筑堤提出了五条建议。清逸俊雅的字迹,金玉良言的政见,宣德帝越看越满意。

老二是单纯的怜香惜玉还是另有思量,宣德帝暂且看不透,实在是这个儿子平时哪都好,就是在女人事上有点糊涂,但,老二这一救美,倒让宣德帝茅塞顿开,嘴角慢慢浮上一丝笑。

宋嘉宁何止欢喜,听说自家王爷回来了,宋嘉宁的心早就飞到崇政殿去找他了。

当晚宴席上,一番觥筹交错后,微醉的宣德帝突然一指睿王,喜怒不定地道:“旁人狩猎,你倒跑去英雄救美了,耽误了正事,说,该当何罪!”

殿中安静了几瞬,紧接着李皇后、吴贵妃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两个独守空闺的王妃,就见李木兰平平静静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恭王回不回来都与她无关,寿王妃宋嘉宁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脸颊桃花似的白里透粉,清澈如水的杏眼越发地湿润明亮,羞答答地低着头,难掩欢喜。

睿王心里一突,忙赶到帝王席前跪下,高声道:“扫了父皇的雅兴,儿臣知错,只是当时陈姑娘情势危急,儿臣实在不忍将她一人丢在围场。”

一屋子女眷正聊得热闹,一个小太监忽然走了进来,看眼宋嘉宁、惠妃,他笑着对李皇后道:“娘娘,刚刚三殿下、四殿下回京了,这会儿正在崇政殿复命。”

与此同时,赵溥也赶了过来,替外孙女向睿王道谢,请皇上不要责罚睿王。

升哥儿、成哥儿围在皇祖母身边,都喜欢这个妹妹。

宣德帝盯着二人,突然朗声大笑,端着酒樽起身道:“睿王英雄救美,乃一段佳话,既睿王与陈绣有缘,朕便将陈绣赐给睿王为侧妃,另择吉日完婚!”

昭昭不懂父王是什么,听到“漂亮”两字就笑了。

心愿达成,睿王喜不自胜,兴奋地攥紧了手。

“我们昭昭越长越漂亮了,等你父王回来,肯定舍不得松手。”李皇后既然选择了楚王,自然跟着偏爱寿王一家,对昭昭明显比对睿王府的康姐儿宠爱,不过康姐儿被睿王妃养得胆小认生,确实也比不上又好看又爱笑的昭昭。

赵溥低着头,脊背却好像更弯了,外孙女啊外孙女啊……他的官途,很快就要到头了。

睿王妃、恭王妃上面都有婆母,来得比较早,睿王妃又怀了身孕,吴贵妃喜欢地不得了,只盼儿媳妇这胎给她生个胖孙子。恭王妃李木兰肚子依然没有动静,但也不能怪她,恭王随寿王去巡黄河,半年未归,李木兰若是怀上,惠妃才要哭呢。

左侧王爷们的席位上,楚王看热闹似的笑,揶揄二弟又得了个美人。赵恒握着酒樽,看看春风满面的睿王,强颜欢笑的赵溥,最后视线回到了醉酒的父皇身上,随即唇角上扬,轻轻品酒。今晚这酒,入口甘醇,仔细品味,才能尝出其暗藏的烈。

简单打过招呼,两家人进了宫。

犹如朝堂,犹如君臣斗。

宋嘉宁怜惜归怜惜,却不知道能做什么。

晚宴结束,宰相赵溥与妻子何夫人回了他们的院子。

楚王心中存郁,冯筝担忧丈夫,不瘦才怪。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平时再有口角,到了这种时候,都是一家人。看着丈夫仿佛越发佝偻的脊背,何夫人扶他落座,低声商量道:“只要绣绣不愿嫁……”只要这门亲事结不成,丈夫就与皇子们没关系了。

昭昭认得大伯母,杏眼笑成了月牙,宋嘉宁看着冯筝越发清减的脸庞与腰肢,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秦王出事后,楚王虽然解禁了,但曾经爽朗豪放的男人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宋嘉宁去楚王府做客,见过楚王两次,若非容貌变化不大,她都不敢认。

赵溥苦笑一声,摇摇头打断老妻,然后盯着堂屋门前被灯笼照亮的一块儿地方,浑浊的眼中接连浮现这一生种种过往,良久方叹息着道:“皇上既已赐婚,便是提醒我了,我再费心经营,君臣间怕是连最后一丝情分都没了。罢了,回京之后,我会找机会向皇上请辞。”

少顷,影壁后绕过来三道身影,冯筝打头,乳母抱着成哥儿跟着,另有一个丫鬟。看到马车中的娘俩,冯筝柔柔一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不喜他当宰相,都主动暗示了,他非要留下来,只会不欢而散。

洗完脸,宋嘉宁给女儿换上一件儿海棠红的小衫儿,浓密的头发在脑顶扎个冲天揪,抱到镜子前让小丫头自己臭臭美,娘俩这就出发了,照例先去楚王府等冯筝。车停在王府门前,宋嘉宁没下车,挑起窗帘,娘俩一起往外看。

“苦了你了,到老还要随我奔波。”转过身,赵溥握住妻子早不复年轻时柔嫩的手,目光愧疚。他这辈子,无愧大周的两位皇帝,无愧黎民百姓,只对不起妻子与两个女儿,到老还连累外孙女被睿王算计,要去王府当妾室。什么侧妃,他若想家中子女攀龙附凤,早在高祖在位时,他的女儿就足以当堂堂正正的王妃了。

昭昭已经能听懂哥哥、皇祖父、外祖母这些熟悉的称谓了,知道找哥哥就意味着坐马车出门玩,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终于老实了下来。

他不怕朝堂的尔虞我诈,却不想儿女变成政敌对付他的棋子,因此安排两个女儿嫁给平民百姓,虽无荣华,却有安稳富贵,奈何造化弄人,女儿们一个比一个福薄,如今外孙女去当侧妃,最终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

宋嘉宁笑着问:“想不想哥哥?”

想想楚王四个王爷,赵溥烦躁地捏捏额头,对妻子道:“我一个人静静,你去知会绣绣一声。”

昭昭露出脑袋,瞅娘亲。

何夫人知道,她这位宰相丈夫,便是远离京城也会惦记京城的大事,拍拍他肩膀,她先去后院厢房找外孙女。陈绣在闺房关了大半日,忧心忡忡的,不知道她与睿王到底是怎样一个结果,听外祖母来了,陈绣没有起来,蔫巴巴地靠在床头,彷徨无助地望着绕过屏风的长辈。

宋嘉宁被女儿可爱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哄道:“昭昭听话,洗完脸娘带你进宫找哥哥玩。”

何夫人在床边坐下。

九个月的小丫头,主意越来越大了。

“外祖母,我以后再也不敢乱跑了,您别生我的气。”陈绣扑到她怀中,轻轻地抽泣起来。

笑了笑,宋嘉宁低头要帮女儿洗脸,可是眼前哪还有女儿的身影?宋嘉宁错愕地抬头,就见女儿不知何时爬到床里头去了,稳稳当当地坐在角落,见娘亲看她,昭昭兴奋又着急地叫了下,弯腰抓住被子胡乱往身上遮,就是不要洗脸。

何夫人是真心疼爱陈绣的,当外孙女疼,也把对两个女儿的愧疚与想念都投注到了外孙女身上,抱住小姑娘,何夫人摸摸外孙女顺滑的长发,幽幽叹道:“便是你想乱跑,也没有机会了,晚宴上皇上亲口下旨,赐你做睿王的侧妃,择日完婚。”

宋嘉宁最近心情不错,六月底王爷来信,说他会赶在中元节前回来,今日都初七了,最迟再过七日就能见到自家王爷了。

彷徨瞬间换成惊喜,陈绣不敢相信地扬起脑袋,望着何夫人问:“真的?”

七夕这日,李皇后在中宫举办花宴,宫外四个儿媳妇都收到了邀请。

何夫人就在外孙女汪着泪的眼中看到了惊喜,何夫人先是诧异,随即皱了皱眉:“侧妃也是妾,怎么,你不觉得委屈?”亲身经历过丈夫在高祖朝的权倾朝野,便是现在丈夫在朝堂的威望也无人能及,何夫人并不觉得外孙女当侧妃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皇上一高兴,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终于都松了口气。

但陈绣不是她,陈绣只是一个没落宰相的外孙女,陈绣记事的时候,外祖父已经便贬离京城,作为一个地方官员的外孙女,作为一个有平民生父的女儿,对陈绣来说,能当上睿王侧妃,简直如一步登天,远胜过嫁给普通百姓为妻。

亲弟弟要“谋反”,秦王被贬后,宣德帝装了一个多月的郁郁不乐,现在被百姓夸了,暴雨过后黄河一带那几个常闹决堤的州县也平安无恙,没有传出灾情,宣德帝便有了高兴的理由,脸上乌云一扫,再次露出欢颜。

可陈绣不敢说实话,看出长辈的不赞同,陈绣低头,声音落寞地道:“我,我被他抱出围场,清誉已毁,他肯收留我,我还好过一点,否则只能一辈子常伴青灯古佛……”话未说完,又靠到何夫人怀里哭了起来。

秦王被贬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再大的波浪都有平复的一日,酷热转眼袭来,火辣辣的日头当空照着,百姓们忙着避暑,渐渐淡忘了秦王一事。六月中旬下了一场暴雨,城东有片低矮洼地闹了水灾,早朝上宣德帝特命户部出钱、工部出人为受灾百姓修缮房屋,旨意传到民间,百姓们纷纷盛赞起皇上来,都说自己遇到了心怀百姓的好皇上。

何夫人心疼坏了,她活了大半辈子,想的开,外孙女才十六,没经过什么事,肯定以为不嫁睿王就再也嫁不出去了。拍拍外孙女肩膀,何夫人唯有叹息。既然赐婚的旨意已下,后悔惋惜都无用,何夫人先安抚起外孙女来,至于朝堂大事、睿王府里的妻妾情况,就等外孙女出嫁前她再好好地讲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