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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夺子风波

“阿筝,我的处境你还不知道吗?别说升哥儿乖巧懂事,便是他真的顽皮,我也求之不得,又怎么会觉得辛苦?”眼泪再次滚落,李皇后紧紧拉住冯筝的手:“阿筝,让升哥儿留在我身边吧,否则我真的挺不住了 ……”

养了升哥儿,有宣德帝的旨意在,楚王登基了也不能带走升哥儿,他得为了儿子敬着她。李皇后要的不多,她对朝堂政事也没有野心,她只想身边有个伶俐的孩子陪着解闷,只想楚王登基后把她当个人,后宫办什么事都想着她。

冯筝也哭了,硬是挣脱李皇后的手,跪在了她面前:“五弟走了,我知母后难受,可儿媳也请母后体谅体谅我,升哥儿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一会儿不见儿媳都要惦记,若交给母后,儿媳……”

李皇后有些不忍,可她真的没办法了。深宫寂寞,她现在有皇上宠着,暂且还能熬得住,可皇上眼瞅着一年比一年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她才二十出头,如果不能趁皇上宠爱她的时候留下升哥儿,等皇上仙逝,等楚王或是任何一位王爷登基,迎接她的,便是漫长的后宫沉寂,空有皇太后的尊荣,没有任何实权。

她泣不成声,跪地磕头:“儿媳求母后了。”

一边说着话,一边试图将被李皇后攥着的手收回来。

李皇后算是明白了,感情这条路走不通,她深深吸了口气,等再也没有新的泪涌出来,她低声道:“阿筝,我跟你说几句真心话,这话我只跟你说,你莫要再告诉任何人,王爷也不行。”

冯筝刚刚还觉得李皇后可怜,此时对上李皇后明亮地过分的眼睛,冯筝只觉得恐怖,寒气潮水般瞬间从心底蔓延到了全身:“母后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升哥儿太调皮,儿媳不敢劳烦母后。”

冯筝震惊地抬起头。

李皇后的笑容却烟花般就没了,再次恢复了自怨自艾的愁容:“你要照顾王爷,要照顾成哥儿,哪有多少闲功夫进宫陪我呢……”突然想到什么般,她雀跃地看着冯筝:“这样如何?你把升哥儿留我这里,我帮你带,也免了你又要照顾大的又要照顾小的,两头辛苦。”

李皇后拍拍身边的地方:“坐过来,此事关系王爷,被人听去,你我都担待不起。”

冯筝可不敢僭越,忙道:“母后言重了,我是小辈儿,本就该多进宫在母后面前尽孝。”

与自家王爷有关,冯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擦擦眼睛,忐忑不安地坐到了李皇后身旁。她刻意保持了距离,李皇后主动移到她身边,低低地道:“武安郡王去的时候,王爷可有埋怨皇上?”

李皇后脸上立即见了笑,高兴地拉住冯筝的手:“其实咱们虽是婆媳,但我只大你三四岁,你一直都把你当姐妹相处,有什么心里话也不瞒你,现在你这样怜惜我,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冯筝心头巨震。旁人或许不知道,她是楚王的身边人,自然记得清清楚楚,武安郡王自尽当晚,王爷在外面还算沉得住气,回来就开始埋怨皇上,红着眼睛指责皇上逼死了武安郡王,若非她佯装动了胎气逼得王爷闭嘴,逼得王爷保证不再口出怨言,事情传到皇上耳中,指不定造成什么恶果。

冯筝点点头。

她以为瞒得天衣无缝,李皇后竟然知道了?那皇上……

李皇后意外地转过来,眼中还泛着泪光:“真的?”

冯筝心底再次涌起一股寒意,冰冷彻骨,比担心儿子被抢更甚。

冯筝将成哥儿交给带进宫的乳母,乳母去侧室喂了。见李皇后虽然还是背着她,哭声却没了,只有肩膀还轻微地颤着,冯筝叹口气,不闻不问肯定不行,只能道:“母后若不嫌弃,儿媳愿常进宫陪您。”

“没有的事,还请母后莫信小人谗言。”冯筝勉强镇定地道。

李皇后没有阻拦,转过身拭泪。

李皇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阿筝别担心,没人跟我说王爷的坏话,是我自己猜的,猜的对不对,你比我清楚。只是,我能猜到的事,皇上比我更了解王爷,皇上有没有猜,有没有派人去查,我就不敢保证了。”

她哭得伤心欲绝,冯筝同情归同情,却找不到什么安慰话可说了,在丧子之痛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目光下移,瞥见成哥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冯筝再看眼李皇后,她抿抿唇,尽量轻柔地去抱儿子。

冯筝脸颊苍白。

李皇后苦笑:“我想他回来,想他陪在我身边,这宫里太大太冷,我快要撑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年轻的皇后泪水终于决堤,一手捂嘴,对着成哥儿呜咽道:“我多想再生一个,可我身子垮了,再也怀不上了……”

李皇后按住她肩膀,及时安抚道:“不用怕,皇上最器重王爷,人谁无过,皇上不会为了一两次的抱怨便冷落了王爷,只是王爷的脾气,皇上才对他堂兄出手,他便抱怨了,他日皇上对付王爷最亲近的叔父时……”

冯筝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更能体会李皇后的苦,轻轻地安慰道:“母后节哀,五弟托梦给您,应是要转世投胎了,五弟那么懂事,下辈子一定会平安喜乐的。”

冯筝大骇,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她。

“昨日我做梦了,又梦见了小五。”聊着聊着,李皇后瞅瞅怀里睡着的成哥儿,眼圈突然红了,“我梦见小五坐在一盏河灯上面,哭着跟我说他冷,叫我抱抱他,我下水去找他,可河灯带着他越飘越远……”

李皇后静静地与冯筝对视:“皇上的龙椅是从他哥哥手中接过来的,兄终弟及,皇上先开了这规矩,虽然皇上没有言明,但百姓中一直都有流言,甚至王爷自己都觉得,皇上最后会把龙椅交到他叔父手中吧?”

冯筝当了几年的楚王妃,逢年过节都要进宫,已经熟悉了李皇后的脾性,知道李皇后是个贤淑明理的人,丧子后待人越发和善。所以两人虽然不是亲婆媳,但冯筝与李皇后在一块儿时,也很放得开,什么都能聊到一块儿。

冯筝全身发抖。她的那位好王爷,确实是这么想的,正月皇上当朝羞辱寿王,夜里王爷还跟她发牢骚,抱怨皇上对寿王多有不公,然后又提到了寿王位于外城的王府,还说什么等叔父秦王登基了,他一定要求叔父另赐府邸给寿王。

大的稀罕过了,宣德帝将升哥儿交给李皇后,他接过刚满月的次孙成哥儿又抱了会儿,到底太小,没什么可逗的。宣德帝便将成哥儿递给李皇后,换了升哥儿,然后他领着长子、长孙去崇政殿了,叫儿媳妇陪李皇后聊家常。

当时冯筝就觉得不太对,问为何会是秦王登基,她的王爷就说了刚刚李皇后口中的兄终弟及的道理。冯筝只想与楚王安安稳稳地过,既然楚王没有当皇上的野心,既然楚王说大周是兄终弟及的规矩,她就信了。

李皇后温柔地笑。

“幽州战败,为何姚松、吕云第一个要拥护的是武安郡王而不是秦王?因为他们都不赞同兄终弟及,觉得皇位应该父子相传。为何只是两个臣子妄言,皇上就要猜忌武安郡王,还……因为他是皇上,他容不得皇位有任何不稳,他连侄子都不给,会心甘情愿将皇位传给弟弟?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弟弟,阿筝,你觉得皇上会怎么做?”

“皇祖母。”靠在宣德帝怀里,升哥儿也没忘了另一位长辈。

冯筝不懂,脑海里宛如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的乌云,沉甸甸的。

宣德帝高兴地抱起长孙,第一个孙辈儿还是孙子,宣德帝自然不是一般的宠。

“人言可畏,皇上要顾忌眼前的百姓,也要顾忌以后千万年的百姓如何置评他,他想让他的儿子光明正大地继承皇位,就必须先让他的弟弟失去民心,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李皇后托起冯筝的手,幽幽道:“到那时,王爷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叔父落得武安郡王一样的下场吗?”

孩子过完满月,该带进宫给皇祖父、皇祖母瞧瞧了。月底这日旬假,楚王抱着成哥儿,冯筝牵着升哥儿,一家四口一块儿进了宫。宣德帝与李皇后一块儿在中宫等着,升哥儿活泼,进来就松开娘亲的手,颠颠地朝宣德帝跑去,兴奋道:“皇祖父!”

冯筝全身发冷。

楚王不爱听了,放下睡熟的成哥儿就去扑冯筝。

“如果你把升哥儿交给我,我发誓会把升哥儿当亲孙子一样照顾,那楚王便等同于我的儿子,哪日他冲动之下顶撞皇上了,我自会竭尽全力替他在皇上面前求情。”

冯筝笑他:“你手本来就粗,我都怕你弄疼了成哥儿脸。”

说到这里,再不用遮着掩着,李皇后诚恳地给冯筝讲利害得失:“阿筝,咱们嫁进皇家,各有各的难处,今日我实话告诉你,皇叔必有一劫,王爷必不会袖手旁观,那时将是皇上最恼他之时,也是旁人落井下石的最好时机。皇上想把皇位传给儿子,可他并非只有王爷一个,一旦王爷讨了皇上的嫌,寿王有口疾,那便只剩睿王、恭王。不管二人谁继位,你觉得,他们登基后,会怎么对待曾经被他们父皇当太子般重视的大哥?”

楚王闻言,眼睛又瞪起来了,愤愤道:“你不用替他说话,我好歹给他抱升哥儿、成哥儿了,他更小气,前儿个我去看昭昭,他连碰都不给我碰,那眼神,分明是嫌我手粗。”那么漂亮的小侄女,馋死他了。

冯筝脸白如纸。

他粗枝大叶,冯筝笑道:“这能怪三殿下?他要抱成哥儿你不愿意给,三殿下以前没女儿,他喜欢小孩子,只能来咱们这儿看你脸色,现在嘉宁给他生了个漂亮女儿,三殿下当然着急回家抱亲女儿了。”

李皇后握紧她手,目光如炬:“只要你把升哥儿给我,我便是拼命也会护住他们父子。阿筝,我这样做固然有私心作祟,但也真是替你们一家打算的,你回去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再来进宫。若最终你还是不愿意,我绝不会勉强你。”

楚王府,楚王也正在跟自己的王妃抱怨:“老三吃完席就走了,升哥儿满月他可没这样,是不是不喜欢咱们成哥儿?”说着话,还低头瞅瞅怀里的胖儿子,越看越不痛快,老二不就是随他稍微黑了点吗,弟弟当叔叔的,居然因为侄子黑就不喜欢抱了?

她一直说啊说,说了好多道理,冯筝都听见了,却沉浸在那些威胁与事实中,无法反应。

宋嘉宁真是哭笑不得。

李皇后并不着急,只再三提醒她一件事:“出宫之后,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万不可叫王爷看出端倪,否则被王爷知道,他定要进宫找我闹一闹,或是干脆去质问皇上,真若那般,我与你们一家,都要被皇上厌弃。”

敢情王爷这么快回来,是着急抱女儿啊?

此言如警钟,冯筝猛地回神,看看李皇后,她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宋嘉宁乖乖回答,答完了看出王爷似乎没有心情交谈,她正纳闷楚王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乳母喂完女儿,把小丫头送过来了,然后宋嘉宁就瞥见自家王爷唇角仿佛翘了一下,转瞬即逝。宋嘉宁盯着王爷看女儿时温柔的侧脸,突然就明白了。

李皇后相信冯筝是个聪明人,笑着拍拍冯筝小手,又恢复了关切的慈爱语气:“看你,我只是想到梦里小五的可怜忍不住哭了会儿,你怎么哭得比我还厉害?快去洗洗脸吧,免得叫王爷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赵恒坐到床上,手握着她手,低声问她晌午都吃了什么。

冯筝知道,清楚,这是李皇后送她的借口,她脸色不对,一时片刻是恢复不了了,不可能瞒得过王爷。李皇后连这层都想到了,足见其城府之深,恐怕早就盯上了她的升哥儿。

宋嘉宁先观察自家王爷神色,看不出什么,奇道:“王爷怎么回来这么早?”

只是,越是看透李皇后的心机,冯筝便越发担心,只觉得李皇后那些提醒,都是对的。

宋嘉宁正在看乳母喂女儿呢,听说王爷回来了,她最先看向乳母。乳母可不敢让王爷瞧见自己这不入眼的东西,请示过后,抱着小郡主走到专门摆着的屏风后去喂。赵恒进门,瞥见屏风后有影子,便没再往那边看第二眼,直接去了床边。

真若如此,一边是升哥儿,一边是他们一家四口……

楚王府十月二十七给皇次孙成哥儿过满月,宋嘉宁去不了,赵恒自己去的,吃完席就回了。

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温热巾子,冯筝蒙住脸,也蒙住了脸上新落的泪。洗脸洗了足足一一刻钟,冯筝折回内殿,就见李皇后盘腿坐在暖榻上,怀里抱着她的成哥儿。李皇后笑得很温柔,就像抱着亲生儿子,冯筝却如同被毒蛇缠身,克制着走过去,低头行礼道:“叨扰母后这么久,母后歇息吧,儿媳先告退了。”

宋嘉宁十月十五生的女儿,赵恒亲自起名叫“昭昭”。

李皇后没有强留,深深看了冯筝一眼,将成哥儿还了过去。

她是局外人,看得透,陷身其中的睿王妃却不这样想,认定皇上偏心,气得又哭了一通,就连在户部当差的睿王,心里也生了一丝怨气。同样是生女儿,父皇为何要偏心老三?因为老三是结巴,还是给卫国公郭伯言脸面?

乳母要接,冯筝没用,亲手抱着自己的儿子,逃也似的离开了中宫,半路看到楚王顶着长子往这边走。才三岁的升哥儿,跨坐在父王肩上,两手抱着父王的大脑袋,高兴地朝娘亲叫。冯筝眼睛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

消息传开,冯筝松了口气,然后也想通了,皇上不是不喜欢孙女,只是睿王妃倒霉,生女儿时正赶上北伐兵败,皇上迁怒了。

“哭了?”一家四口离得近了,楚王立即看出了妻子的不对。

两刻钟后,宣德帝的赏赐就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寿王府。

冯筝心苦,有些话在舌尖儿徘徊许久,最后还是道:“母后说她梦见五弟了,我听着难受。”

王恩亲自去安排。

楚王知道她心善,扫眼中宫的方向,有点不满李皇后,怪李皇后惹他媳妇伤心。

但老三受了委屈是真的,兄长连着得了两个胖小子,到他这儿就变成了女儿,老三这会儿肯定心里不舒坦。这么一想,宣德帝立即亲口点了几样赏赐,让人送去寿王府。大太监王恩听皇上赏的都是笔墨字画等罕见的清雅宝物,当场就明白了,皇上这是想着法子补偿寿王呢啊。

十一月十五,寿王府的小郡主过满月。

崇政殿,宣德帝刚下了早朝,正要批阅堆积的奏折,听说老三媳妇生了个女儿,宣德帝最先想到的却是半年前他当朝训斥老三的那一段。宣德帝也不想给老三难堪,但老三句句在理,他当时又一心要北伐,不训老三一顿,如何震慑那些官员?

早饭用过不久,楚王第一个到了。

楚王府,冯筝抱着自己的小儿子,想到刚刚产女的宋嘉宁,忍不住替好姐妹捏了把汗,特意让人留意宫里的消息。睿王府,睿王妃自生完女儿后第一次笑了,笑自己终于有了伴儿,然后也派人去盯着宫门的动静。

赵恒请兄长去前院喝茶,留宋嘉宁、冯筝带孩子。

临云堂,听到喜讯,满脸痘痘的茂哥儿高兴极了。弟弟兴奋,郭骁最在意的却是那句“母女平安”,确定她好好的,郭骁才想到了她的孩子。女儿,总比儿子强罢,女儿好哄,儿子更偏向父族。

“嫂子瘦了。”孩子们不哭不闹的,宋嘉宁轻声同冯筝聊了起来。

隔壁的卫国公府,郭伯言上朝去了,太夫人领着二夫人、三夫人等消息,郭骁用过早饭便去陪茂哥儿了。得知孙女生了郡主,母女平安,太夫人又喜又忧,右下首的三夫人端起茶碗,垂眸喝茶,掩饰了眼中的幸灾乐祸。一个寡妇的女儿,嫁给寿王已经是天大的福气,老天爷怎么可能一直偏心她?

冯筝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我比不得你,胖了也好看,而且身边两个孩子,既要照看这个又要担心那个,想不瘦都难。”

几匹快马相继从寿王府门前跑了出去。

心底一片酸楚。李皇后那番话,楚王脾气暴躁,冯筝不敢跟丈夫商量,就趁母亲来探望时,同母亲问主意。

福公公无奈地叹了口气,王爷话少,可对王妃的心,那是实打实的,据说睿王妃生女时,睿王听说是女儿,看都没看就走了,多寒人心啊。既然主子坚持要等,福公公先去安排报喜的事,隔壁国公府,楚王府等皇亲国戚,还有宫里,都得知会一声。

母亲劝她顺了李皇后的心思,李皇后如今没有子嗣依靠,定会把升哥儿当成最后的倚仗重视照顾,绝不希望升哥儿或是楚王出事。一旦不给,李皇后已经因为索要升哥儿与楚王结了怨,既然楚王不向着她,李皇后大可去交好睿王或恭王,必要的时候帮着对方给楚王落井下石,便是捞了一个大人情。

赵恒恍若未闻。

冯筝明白,她都明白,她就是舍不得,埋在母亲怀里哭。

产婆重新回了里间,身影消失在帘子后,赵恒依然盯着帘子。福公公见了,低声劝道:“王爷,王妃那边还要忙一阵,您先去前院用点东西吧?”昨晌午、昨晚都没吃,熬到此时,王爷整整一天一夜没进食了,王妃中间还吃了点呢。

母亲安慰她,说她可以常常进宫探望升哥儿,说这也是为了楚王、寿王两家人好,最后母亲劝她惜福,毕竟她还有一个儿子,还有王爷的宠爱,若是沦落成睿王妃那样的地步,宠爱、子嗣都没有,她去哪里哭?

赵恒点点头,将女儿递给产婆。

刚想到睿王妃,睿王妃就来了,打扮的雍容华贵,清瘦的脸上涂着精致的妆容,唇边始终挂着一抹大方得体的微笑,仿佛这样便能掩饰她在睿王府不受宠的事实。一对比睿王妃,冯筝就觉得,她能嫁给楚王,已经很幸运了。

外间不够暖和,产婆及时提醒道:“王爷,该抱小郡主去喂奶了。”乳母早已备好。

睿王妃感受到了冯筝的视线,好像在嘲讽她什么,睿王妃暗暗攥了攥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圈,疑惑道:“端慧怎么还没来?”

赵恒的视线,立即移向女儿耳朵,小小的两只,他看得见女儿的,却想不起他的耳朵长什么样。

恰在此时,前院管事派人来传话,说端慧公主刚刚到了,不过先去国公府探望世子了。

“耳朵像王爷。”福公公弯腰站在旁边,笑眯眯打量半晌,终于发现了父女俩相似的地方。

宋嘉宁垂眸瞧着女儿,深深地盼望端慧公主能打动郭骁的心,趁早绝了郭骁对她的觊觎。

女儿一动不动,赵恒也一动不动,只有如水的目光沿着女儿上下打量,从浓密的头发到嫩嫩的脖子,再从嫩嫩的脖子看到浓密的头发,额头眼睛鼻子嘴儿,凡是能看见的地方,每处都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

卫国公府,颐和轩。

产婆终于教完了,赵恒如愿接过女儿,轻飘飘的,才五斤多。

郭骁伤势已经恢复地七七八八了,但宣德帝怜惜他,特命他休养到年后再去当差。凭借这次舍身护驾的功劳,郭骁一下子从马军一个小都头升为马军都虞候,官阶仅次于马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而他才刚刚二十一岁。他老子郭伯言这个岁数时,都没他的官职高。

但这样的眼睛,只有襁褓里的小郡主能看见,可惜小郡主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爹爹面前。

但对郭骁来说,便是让他升到与宰相并肩的枢密使,得不到她,荣华富贵都不值一提。

赵恒抱过侄子升哥儿,会抱,但他没有制止产婆,只盯着襁褓里的女儿,一看那胖乎乎的小脸蛋,就好像看到了他的王妃刚出生的时候。想象很快就会有个酷似王妃的小丫头软软地唤他爹爹,赵恒眼底的云雾一点一点地散去,清澈如水。

“表哥!”院子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郭骁皱皱眉,从书房走了出来。

产婆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了过去,鼓足勇气夸道:“王爷快瞧瞧,小郡主长得可真漂亮,老奴为人接生三十多年,就没见过比小郡主更漂亮的孩子。”说完怕王爷不会抱孩子,还想教教王爷怎么抱。

走廊中,端慧公主一身红裙,看到书房门口出现的修长身影,她眼睛一酸,快步跑到郭骁面前,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埋在男人怀里哭:“表哥,我吓死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产婆接过小郡主,去了外间,出门见王爷在主位上坐着,面容平静淡然。

郭骁一动不动,眼睛看着怀里的表妹,心里却想到了他刚回京那日,在门口见到继妹的情形。她真够狠心的,一个正眼都不给他,更不用说眼泪,似乎他死在外面也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想到外间的王爷,宋嘉宁笑着点点头。

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她那么无情,他还是想着她,想着有朝一日她会明白他的情,会像表妹这样扑到他怀里,为他担忧为他哭。

“好了,快抱出去给王爷看看吧,等了整整一夜了。”外孙女刚出生就这么漂亮,林氏觉得,王爷应该会喜欢。

“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心里想着她,怀里的姑娘好像也变成了她,郭骁一手抱住她腰,一手轻轻地摸了摸她脑袋,动作温柔。

宋嘉宁情不自禁地笑。

端慧公主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见表哥用那样柔和的目光看着她,眼里的情意浓得像雾,端慧公主忍不住笑了,抱他抱得更紧,痴恋地唤他:“表哥……”

大红的襁褓中乖乖躺着一个脸蛋细溜溜的小娃,小小的,胎发乌黑浓密,两道眉毛浅浅,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脸颊肉嘟嘟的,细嫩极了。

表哥……

小郡主清理干净了,产婆稳稳地抱到床边,先给王妃过目。

郭骁眼中的情雾忽的就散了,视线恢复清明,对上端慧公主残留泪珠的娇嫩脸庞,郭骁立即松开手。正要训斥两句,端慧公主却羞涩被他看似的背转过去抹泪,郭骁即将脱口的斥责便咽了下去,想想表妹大概是京城唯一真正关心他的姑娘,郭骁突然无法再狠心数落什么。

宋嘉宁没想那么多,或许有一点点遗憾,但辛辛苦苦怀了九个月,头三月吃啥吐啥,后三月大腹便便行动艰难夜里常常腿抽筋睡不着,现在终于生出来了,只要孩子好好的,宋嘉宁就只觉得轻松,就像抱了九个月的大石头终于出手了。

“祖母去王府了,表妹早些过去罢,散席后再随祖母过来坐会儿。”郭骁低声道,这是礼数。

林氏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睿王妃。睿王妃也是生了个小郡主,结果皇上不闻不问,还是楚王妃再生儿子,皇上才捎带着给睿王妃赐了赏,让睿王妃成了满京城的笑柄。想到皇上可能会冷落女儿与新出生的外孙女,林氏便心疼地不行。

端慧公主不喜欢听别人对她讲道理,唯独郭骁,只要郭骁不骂她,那郭骁说什么她都跟听天籁似的,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她日思夜想的好表哥几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郭骁站在书房门前,目送端慧公主身影消失,他扫眼寿王府的方向,心又回到了继妹身上。

林氏看不到女婿现在是何情形,只紧张地看向产婆。三个产婆,一个忙着照顾女儿,两个照顾刚刚生下来的小主子,看看小主子两腿中间,两个产婆交换了个眼神,随即换上笑容,朝床上的王妃道:“恭喜王妃,是个小郡主呢。”

寿王府给小郡主办满月宴,晌午还是晴天,散席不久,头顶的天忽地阴了下来,到了黄昏,居然飘起来雪,一开始只是碎碎的小雪花,然后一点点变大,很快,地方就铺了一层稀薄的白。一辆马车从宫门前离开了,辘辘地拐了几个弯,朝卫国公府而去。

赵恒半信半疑,没听到她的声音,终究不放心。

郭伯言挑开棉布帘子,几片碎雪被风吹过来,落在他脸上,迅速化成几点凉意。郭伯言摸摸脸,对着长着厚厚茧子的指腹怔愣片刻,然后放下窗帘,遮掩了那张如天空一样阴沉的脸。

林氏握着女儿小手亲了亲,一边喜极而泣,一边扭头替女儿回话:“王妃很好,王爷不用担心。”

马车停在了国公府前。

刚喊完,一墙之隔,突然响起婴孩嘹亮的啼哭,一声高过一声,比娘亲哭得响多了。赵恒不自觉地笑了,手紧紧攥住门帘,笑着笑着,赵恒心一紧,又喊了一声他的王妃。第一声宋嘉宁没听见,这声她听见了,脑袋转向门口,却耗尽所有力气,声音哑的一声都叫不出。

郭伯言跳下车,视线扫过远处的寿王府,这才大步跨进自家府邸。先去给太夫人请安,回来换身家常袍子,抱着茂哥儿听妻子林氏说小郡主的满月宴,看着妻子提到女儿巧妙回敬睿王妃时露出欣慰自豪的笑容。

里面鸦雀无声,像是所有人都不见了,赵恒不禁上前一步,喊她:“安安?”

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暖意融融,这就是他的家,他用半身戎马换回来的安逸富贵。

里间传来产婆狂喜的催促,赵恒瞬间睁开眼睛,大步赶到门前,刚刚站定,就听他的小王妃叫了从昨日晌午到现在最响亮最惨的一声,叫得他的心也跟着高高提了起来,最后她的声音消失了,只有他的心还挂着。

郭伯言不许任何人坏了这个家,包括他最骄傲最器重的长子。

“开了开了,王妃使劲儿,已经能看到头了!”

用过晚饭,郭伯言叫林氏先睡,他带着两样东西,一个人去寻长子。

彻夜未眠,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受不了这光束,闭上了,但光的暖意还在。

冬月时节,短暂的黄昏后就是漫长的漆黑夜,时候尚早,郭骁睡不着,靠在床头看史书。听父亲来了,郭骁立即放下书,迅速理好衣袍去堂屋迎接。郭伯言已经进来了,发上、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他随手弹弹,看着长子问:“还没睡?”

门外,赵恒听着她痛苦的闷哼或惨叫,简直度日如年,恍惚间屋子里缓缓地亮了起来,那种亮,是多少烛光也比不上的。赵恒无知无觉地走到窗前,一缕晨光透过琉璃窗照进来,恰好照到了他脸上。

父子俩目光相对,似乎谁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又仿佛彼此看不透彻。

黎明时分,窗外依然黑漆漆的一片,宋嘉宁的宫口终于开到八指了,但要开到十指头才能生。宫口开得越大,宋嘉宁就越疼,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然后就听见丫鬟们端水进来时,朝王爷行礼的声音。知道他始终在外面等着,宋嘉宁才又有了力气。

“刚吃完饭,准备看两刻钟的书再歇。”郭骁如实道,吩咐阿顺去备茶。

外间赵恒站了半夜刚落座,听到她这声惨叫,登时又走到产房门侧。福公公悄悄抬头,就见主子背影如松如竹,背在后面的两只手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握拳,足见心中之急。福公公也着急啊,不停地念着菩萨,求菩萨保佑王妃快点生出来。

“上酒。”郭伯言拦住阿顺道。

“娘,我疼……”宋嘉宁泪眼婆娑,话未说完,又叫了一声。

阿顺吃惊,下意识看向主子,郭骁点点头,请父亲去次间暖榻上坐,郭伯言却移步到堂屋的主位上,就在外面喝。堂屋的门帘被他进屋时随手挑起搭在了门板上,阿顺没敢放下来,冬夜冷风争先恐后往里吹,转瞬就驱散了原来的暖。

“安安别叫,攒力气留着后面。”林氏心疼地握着女儿的手。

郭伯言朝门而坐,若有所思。

宋嘉宁晌午真正开始阵痛,但她宫口开得慢,一直到半夜子时,也才开了六指多。宋嘉宁早就疼了,先前勉强能忍,到了现在,她疼得只想叫,一手攥着母亲一手攥着岑嬷嬷,脸颊又红又湿,大汗淋漓。

郭骁看眼父亲,也望向门外。廊檐下,寒风卷着雪花狂舞,没有方向地撞,杂乱无章,却又在昏暗的灯光下无处遁形。雪花落到门内,渐渐堆积了一层,阿顺端着刚刚温好的酒水进来,刹那间在那层薄雪上留了两个脚印。

王爷来了,她就心安了。

“去院中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上房三丈之内。”郭伯言淡淡地道。

抹了一串,宋嘉宁又落了一串,只是嘴角一点一点地翘了起来。

“是。”阿顺点头,神色凝重地退了出去,就停在门口正前方三丈之外,背对这边。

“别哭。”赵恒抬手,用食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郭伯言侧身,提起酒壶,将桌子上的两个酒樽都倒了九分满。放下酒壶,郭伯言端起一樽,看着对面的长子道:“这樽,敬咱们郭家的列祖列宗,没有他们在天保佑,就没有咱们父子现在的富贵荣华。”

赵恒跟没听见一样,径直绕过岳母,坐到床边。宋嘉宁看不清他,赵恒却看见她满脸都是泪儿,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她不说话,但那一串一串的泪儿全都落在了他心头。

郭骁与父亲碰了碰酒樽,正色道:“父亲说的是。”

她泪疙瘩不断,林氏起身,心酸地替女儿解释道:“王爷,王妃只是太疼,忍忍就过去了,您还是去外面等吧?”产房难闻,寻常男人都不愿意待,更何况是位王爷。

父子俩一同将酒水洒在地上。

床上,宋嘉宁难以置信地望着绕过屏风走过来的男人,然而视线模糊,她看不清。

郭伯言放下酒樽,郭骁起身,恭敬地再次斟满。

一句话,既堵住了刘御医的劝阻,也让内室三个产婆咽下了担忧。

郭伯言举起酒樽,仰头看儿子,笑道:“这樽为父敬你,庆我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刘大人过来是照顾王妃的,其他您就不用管了。”福公公似笑非笑地道。

“谢父亲。”郭骁双手高举酒樽,一仰而尽。

话未说完,隔壁次间突然传来御医惶恐的声音:“王爷,您不能进去啊……”

这樽喝完,郭伯言抢先一步端起酒壶,倒满酒水后,却没有急着喝,而是低头看着那酒樽,半晌才道:“跪下。”

林氏是女人,清楚女儿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女儿画饼:“安安别哭,往下使劲儿,一会儿生完了,王爷就过来了……”

郭骁二话不说,撩起衣摆跪在了父亲面前,跪在了那滩祭拜郭家列祖列宗的酒水上。

疼到极致,宋嘉宁哭了,豆大的眼泪往下落,她想王爷。

郭伯言扭头,平静地看着儿子:“可知为父为何叫你跪?”

产房,宋嘉宁越来越疼,初冬时节,她疼得出了一身汗,中衣都快湿透了。

郭骁垂眸道:“儿子知,儿子有错,父亲如何责罚都不为过。”

不过,此时她与孩子最要紧。

二十一岁的他,是上过战场洒过热血的将军,是真正的男人,郭伯言很清楚,他再也无法用父亲的威严强迫儿子做什么,现在他们只是男人对男人,他只能用道理说服儿子。身体纹丝不动,郭伯言沉声问:“还放不下那份执念?”

郭骁回来了,提前两个月回京,是算准她十月要生,特意赶回来的?

郭骁沉默,默认。

赵恒脚步变慢,侧目转向国公府。

意料之中的回答,郭伯言胸口起伏,片刻之后,他无力般靠到椅背上,闭着眼睛道:“当日你性命垂危,为父无法坐视不理,故违心许诺你一件事。现在为父并不后悔,只是为父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你祖母,有你母亲弟弟妹妹,还有整个国公府,我不能让郭家三房人被你一人连累,哪怕是一线可能。”

回了王府,赵恒跳下马就往后院赶,管事一直在前面候着,这会儿一边陪主子急行一边低声禀报道:“王爷,王妃听说五公子出痘,移步去探望了,回来时恰好撞见世子回府,在国公府前院耽搁了片刻,回到王府不久,便……”

“儿子明白。”郭骁抬眼,平静地望着座椅上的男人:“父亲能默许儿子对嘉宁的心,儿子便知足了,无需父亲在为我做什么。”他从来没想过不顾一切去抢她,如果得到她的代价是注定要郭家众人受苦,那他宁可罢手。

赵恒闻言,登时放下书卷,大步往外走,脚步飞快,福公公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郭伯言猜到儿子另有谋划,但他想不出儿子能有什么两全之策,儿子与安安,根本就是死局,儿子没有任何名正言顺迎娶女儿的可能。且不考虑寿王被抢王妃的追查与报复,儿子抢了安安后,一共三条路走。第一条路,将安安藏在国公府,但国公府人多眼杂,消息太容易暴露。第二条路,儿子将安安藏在外面,可只要儿子出门去见安安,就一定会被有心人发觉。第三条路,儿子带安安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两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容貌,走到哪都会留下线索,除非连夜藏到深山老林一辈子都不再出来。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赶了过来:“王爷,刚刚您府上派人送信儿进来,说是王妃要生了……”

非要在一起,郭伯言只能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他先安排儿子假死。儿子毁容隐姓埋名离开后,再等待机会,趁寿王带女儿出门时,靠他一人之力设计一场意外,造成寿王死于意外的假象,除掉最想找出女儿下落的权势之人,同时找具尸首代替女儿假死,然后携女儿去个偏僻之所。

赵恒手里握着刚编好的新书,却总是难以看进去,莫名地烦躁。

但这样的代价太惨烈,光是自残容貌,郭伯言就不信儿子下得了手,容貌毁了,儿子如何哄安安心甘情愿跟着他?郭伯言当初强娶林氏,是因为对自己有信心,相信自己能得到林氏的心,但如果没有这种把握,如果笃定两人最终只能做怨偶,彼此折磨,那郭伯言一定不会出手。

翰林院。

郭伯言没有告诉长子他想到的办法,他只陈述了儿子抢人计划对国公府的威胁,然后从怀中取出两个狭长的小匣子,将其中一个递给儿子。

郭骁的眼睛来来回回地在脑袋里晃,才跨进王府,才绕过影壁,宋嘉宁突然捂住肚子,惊恐地看着母亲:“娘,我,我可能要生了……”

郭骁双手接过,打开匣子,里面是把匕首,刀刃锋利。

回寿王府的路上,宋嘉宁脑海里全是郭骁看她的眼神,像一条披着人皮的狼,乍一看是个冷峻守礼的兄长,那双眼睛里却藏着只有她明白的野心。宋嘉宁全身发冷,之前母亲告诉她,说郭骁最早腊月回京,所以她才敢来国公府看弟弟,如果她知道今日郭骁会提前回来,那她一定不会出门的。

郭伯言盯着长子道:“纵使你计划再周密,只要你有被人抓到的可能,就会给郭家带来灭顶之灾。为父唯一能答应你的,是不干涉你抢人,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自毁容貌,假死离开郭家,从今以后,你做的任何事都与郭家无关。”

很疼,可是,值得。

郭骁看着那把匕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如笼中困兽,双眼泛红,在与无形的枷锁争斗。

郭骁嗯了声,右手依然捂着胸口,走出几步才勉强压下那股痛,慢慢放了下去。

“如果你在安安出嫁前向我求她,如果当时你危在旦夕命悬一线,或许你们可以完好无损地隐姓埋名,但现在她是寿王妃,为父不得不出此下策。”郭伯言眼睛盯着儿子,慢慢打开另一个匣子,取出一张帖子,上面写的是长子的生辰八字。

“世子,走吧?”他的属下低声道。

“倘若你舍不得容貌,舍不得荣华富贵,舍不得叫你祖母白发送黑发人,那就彻底死了那份心,年前定下婚事,早日大婚。”将生辰八字递到长子面前,郭伯言声音严厉地道,“这两条路,今晚你选一条,选了,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林氏当然更关心亲女儿,既然郭骁开口了,她就让那禁卫送继子去颐和轩,她扶着女儿继续往外走。郭骁停在原地,视线一直追随着那道从后面看依然纤细的背影,看不见人了,郭骁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郭骁仰头,眸中翻江倒海,毫不掩饰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怨恨。

宋嘉宁抿了抿唇。

郭伯言不为所动,只道:“你真能为了安安抛下国公府,就别怪为父为了国公府舍弃你。”

郭骁却深深地看着她:“我无碍,王妃双身子,还是让母亲送你一趟吧。”

郭骁狰狞地与眼前的父亲对视,白皙脸庞早已涨红,额头青筋暴露,因为父亲给他的两条路,都是死路。他毁了容貌,她绝无可能将心交给一个丑陋可怖的男人,他不毁容貌,有父亲严加防备,他再无机会出手。

宋嘉宁心里一突,告辞道:“娘,你照顾大哥吧,我先回去了。”

早知如此,他受伤那日,就不该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

那眼神炙热眼神,仿佛在看求而不得的猎物。

年轻儿子的神色比门外的风雪还叫人心寒,但郭伯言山岳般坐在儿子面前,耐心地等待着,然后亲眼看着儿子脸庞逐渐恢复苍白,看着儿子缓缓放下匕首,接过了那张生辰八字。一切都如他所料,郭伯言却生不出任何欣慰,只觉得心头像压了一座山,无比沉重。

林氏也没想到继子会行这么大的礼,不过毕竟不是亲兄妹,继子守礼是谨慎,顾忌他身上的伤,赶紧劝他起来。郭骁颔首,起身时右胸又传来一阵钝痛,他立即抬手按住伤处,紧紧按住,脸色苍白,视线却投向了她。

他端起两樽酒,一樽递给儿子,疲惫道:“这第三樽,敬我儿即将大喜。”

宋嘉宁惊得后退两步,侧首道:“大哥客气了,快快请起。”

如果儿子选择毁容那条路,现在他敬的,便是两人二十一年的父子情。

“郭骁,拜见王妃。”郭骁走在林氏身边,距离宋嘉宁还有四五步时,他忽然挣开搀扶他的近卫,单膝朝宋嘉宁跪了下去,仰头看她,眼底是只给她一人看的烈火。一年啊,她可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每每想到她躺在别的男人身边,他都生不如死。

郭骁没有接那樽酒,攥紧生辰八字,郭骁苦笑着道:“父亲,儿子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林氏与这个继子没什么母子情,但继子对茂哥儿非常好,还是个勇猛善战的英雄,林氏打心底敬佩郭骁,因此得知郭骁受了那么重的伤后,林氏派人送了满满两车名贵的药材、补品过去。现在郭骁不听御医嘱咐提前回来,站稳了还痛苦般一手捂着右胸口,林氏顿时心疼地不行,赶紧叫人扶郭骁进去。

郭伯言盯紧儿子,道:“你说。”

收回视线,郭骁朝已经走到跟前的继母笑了笑,一边下车一边道:“离家太久,想早点回来,母亲可好?”

郭骁松开那皱巴巴的生辰八字,僵硬半晌的肩膀突然放松下来,垂着眼帘,声音沧桑:“儿子娶不了真正想娶的人,但也不想随随便便娶一个,表妹这么多年都痴心于我,我想求皇上赐婚。”

郭骁还是不懂这么多年她到底在怕什么,他也不想追究了,她什么样,他都喜欢。

外甥女端慧公主?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她娇小的身影。一年,整整一年没见,她长高了,更美了,因为怀孕,肚子鼓鼓,脸蛋也胖了不少,更白更嫩更媚。目光扫过她肚子,再次落到她脸上,郭骁近乎贪婪地盯着那张被他刻在心头的脸,尽管她早已垂下了眼帘,尽管她又露出了那副怕他的神情。

郭伯言本能地皱眉。端慧公主刁蛮任性,绝不是好儿媳人选,嫁过来恐怕会找妻子的麻烦,唯一适合儿子的地方,是端慧公主脾性强硬,绝对能管住儿子,别说嫁出去的安安,便是身边的丫鬟,儿子恐怕都没机会偷。

郭骁胸口不太舒服,从马车里出来,他垂着眼帘,听到继母的声音,他意外抬头,然而最先看见的,却是继母身后那道穿着淡紫褙子的身影。郭骁是为了她提前回来的,知道她大概这个月底生,他不顾御医的劝止,提前两个月启程,但郭骁从未奢望今年能够见她,他只想在她生孩子的时候离她近一点。都说女人生孩子是闯鬼门关,郭骁想陪她一起闯,可他还没下马车,竟然就看到了她。

郭伯言隐约看到了一丝希望,妻子是个聪明人,有他与太夫人撑腰,应付一个小丫头绰绰有余,只要端慧公主能叫儿子迷途知返,便是有些小毛病,他也不介意了。

林氏又惊又喜,激动地丢下女儿出去迎接:“平章回来了!”

“端慧是你表妹,你若娶她,便要一心一意待她,否则无法向你姑母交代。”郭伯言肃容道。

姐弟俩聊够了,林氏再扶着女儿往外走,绕过影壁,忽见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国公府前,赶车的男人禁军打扮。林氏首先想到了丈夫的官场熟人,正要挡在女儿面前,马车帘子被人挑开了,车里的男人探身出来,脸庞消瘦苍白,却冷峻风流。

郭骁发出一声嗤笑,抬眼看父亲:“父亲不信我?用不用我再发一次誓?”

弟弟童言童语,宋嘉宁不由地笑,陪弟弟坐了两刻钟。

郭伯言脸色大变,上次儿子发誓要万箭穿心,誓言说到一半被他打断,最后违誓应验,一箭穿透胸口。这次,郭伯言宁可儿子继续说谎骗他,也不敢拿儿子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去赌。

茂哥儿现在不想吃柿子,瞅着姐姐的肚子道:“姐姐等我病好了再生,我要看着你生。”

过了几日,雪化了,赵恒亲自抱着女儿,宋嘉宁披着斗篷跟在旁边,一家三口进宫去给皇上请安。年关将近,朝廷官员放了假,宣德帝一年到头就也此时空闲些,知道老三一家要过来,宣德帝陪李皇后用过早饭后干脆就在中宫待着,与李皇后下棋。

娘俩慢慢吞吞地溜达到了卫国公府,很快宋嘉宁就见到了满脸痘痘的弟弟,小家伙乖乖地躺在床上,委屈哒哒地望着姐姐,精神还不错。宋嘉宁柔声哄弟弟:“茂哥儿好好吃药,病好了去王府摘柿子。”

李皇后是个才女,尤擅棋、画,宣德帝同样棋艺精湛,夫妻俩谁都不用让谁,对弈起来酣畅淋漓。宋嘉宁他们过来时,帝后刚结束一局,宣德帝故意放了一点水,让李皇后赢了,李皇后只当不知,笑着跟宣德帝要赏,要新鲜的。

宋嘉宁自己起过痘,知道不是什么大病,可那是她亲弟弟,离得远就算了,两家离得这么近,她就想去瞧瞧弟弟。林氏拗不过女儿,只好亲自扶着女儿往隔壁的国公府走。

这些年宣德帝赏过太多东西给他的小皇后,一时还真想不到该赏什么。

林氏扶着女儿胳膊,语气轻松:“今早郎中说了,茂哥儿没事了,只等脸上的痘消下去就行,你大着肚子,老实待着吧。”

“你不好糊弄,朕先赏朕的小孙女。”听说老三一家到了,宣德帝打趣地道。

宋嘉宁立即道:“我去看看。”

李皇后嗔他一眼,视线移向了暖阁门口。

弟弟病了?

“父皇、母后。”赵恒抱着女儿,领着妻子进来,言简意赅地行礼。

林氏这两日非常憔悴,本不想来的,怕女儿看出来担心。既然被女儿看破了,林氏急忙扶住女儿,无奈地道:“没事没事,安安别急,就是茂哥儿前儿个起了水痘,娘在旁边守着,夜里没睡好。”

宣德帝点点头,不禁打量眼前的儿子儿媳妇。他的四个儿子都成家了,儿媳妇们,姿色都不错,老大媳妇规规矩矩,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连生两个皇孙,有功。老二媳妇有点特别,特别地没用,连丈夫都哄不住,进宫了还故作大方,看着宣德帝都觉得晦气。老四媳妇非常特别,好舞刀弄棒,但身上少了女人味儿。只有老三媳妇,虽然出身最不好,但长得圆润乖巧,小鸟依人地站在老三身边,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怪不得能让他不近女色的老三动了心。

“娘,您怎么了?”宋嘉宁一下子就急了。

“皇上,我瞧着,寿王好像胖了点,您说是不是?”李皇后瞅瞅小两口,轻笑道。

他走的时候天还黑着,等宋嘉宁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得知母亲来了,宋嘉宁高兴地往外走,一手习惯地扶着越来越重的肚子,走到堂屋门前,迎头撞上了母亲,然后就发现,天生丽质的母亲意外地涂了一层脂粉,脸上看不出什么,但母亲眼中却布满了血丝。

宣德帝再次看向老三,没看出胖瘦差别,但老三气色确实更好了,浑身上下流露出的气度也不同了。成亲前的老三,如尚未雕琢的美玉,清雅中透着一股青涩疏离,拒人千里,当了父亲的老三,那股淡淡的冷渐渐消失了,变成了雍容的皇子贵气。

翌日赵恒进宫前,提醒管事去请林氏来陪王妃。

为何会有这种变化?当然是娶对了王妃,小两口日子过得好,老三身上的人气便越来越足。

宋嘉宁轻轻靠到了他怀里。

“给朕抱抱昭昭。”知道儿子过得好,宣德帝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朝儿子招手。

赵恒能提点她作画,在生孩子一事上却帮不上忙,从后面抱住她,低声道:“别怕,有我。”

赵恒遂抱着女儿上前,送到父皇手上。

赵恒被她翻身的动静惊醒,问她在想什么,宋嘉宁说不出来,莫名地慌乱。

宣德帝抱孩子还是很熟练的,接过襁褓,就见里面躺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娃,小丫头坐了一路马车,睡着了,睫毛密密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肉嘟嘟的脸蛋一看就随了她娘,那叫一个嫩,宣德帝情不自禁伸手,轻轻点了点小孙女。

两个嫂子都生了,宋嘉宁越来越紧张,晚上开始失眠。

谁料刚点了两下,小丫头突然动了动脑袋,眼睛还没长开,嘴巴先张大了,张得圆圆的打了一个大哈欠。宣德帝惊讶地忘了动作,然后就见小丫头闭上嘴巴,睁开了眼睛,乌溜溜的杏眼,又圆又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翌日天亮,宣德帝厚赏了大儿媳妇,然后才想起来般,也给生女的睿王妃补了一份赏赐。但对于睿王妃而言,这份迟到两个月的赏赐简直就像一巴掌,还不如不给,苦得她打发了丫鬟,扑到床上呜呜哭了半日,眼睛都哭肿了。

宣德帝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娃,他的端慧公主也很漂亮,但公主出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还是他唯一的公主。到了孙辈,宣德帝因为北伐的事委屈了老二家的康姐儿,后来宣德帝试图补偿,结果大孙女不知为何总是哭,将他的补偿之心哭淡了。

宫里,又多了一个胖孙子,等到半夜的宣德帝终于笑了,宽衣解带,自侄子死后,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李皇后那边,听说楚王妃果然生了儿子,李皇后也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只等冯筝坐完月子再开口。

有大孙女对比,越发显得小孙女乖巧讨人喜欢。

睿王得知,气得大半夜的去了宠妾张氏的屋中,发了狠地宠爱张氏,王妃不中用,便指望张氏给他生个儿子。寿王府,确定嫂子母子平安,赵恒、宋嘉宁彻底放心了。

“为何叫昭昭?”宣德帝不自觉地晃了晃小孙女,颇感兴趣地问老三。

虽是半夜,但喜讯还是传了出去。

“日出而生。”赵恒看着襁褓里的女儿道。

将近子时,冯筝终于生了一个胖小子,六斤二两重。

宣德帝点点头。

中宫,李皇后跪坐在玉观音像前,虔诚地默诵经书,祈求菩萨再给楚王添个儿子。

“皇上,给我抱抱吧。”李皇后眼馋地道。

宫里,得知儿媳妇要生了,宣德帝直接派了一个小太监去楚王府等消息,只要生了,不论早晚,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他。这半年先是伐辽大败,再是侄子之死引起的流言蜚语,身边没有一件好事,宣德帝憋屈了半年,现在最需要一个喜讯。

宣德帝看她一眼,将小孙女递了过去。李皇后抱住昭昭,目光温柔似水,眼角眉梢都是发自肺腑的喜欢。宣德帝看在眼里,想到才过完一年忌日不久的小五,想到那晚李皇后是在他怀里哭着睡着的,宣德帝默默垂下眼帘。

冯筝快黄昏发作的,她这边一有动静,除了楚王兴奋地不行,除了亲弟弟在关心兄长会添个侄子还是侄女,睿王府、皇宫也都在等消息。睿王妃七月里生了个女儿,这让盼望嫡子的睿王十分不满,如果大哥那儿再添个儿子,睿王……光是一个念头,睿王都酸的想打人。

两刻钟后,赵恒、宋嘉宁抱着女儿,以及帝后的厚赏,回王府去了。

赵恒扶她坐到罗汉床上,左手搂着她肩膀,右手轻轻地贴上她鼓鼓的肚皮。嫂子已经生过一次了,第二次生兄长还那么兴奋,现在感受着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赵恒突然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当天晌午,李皇后没怎么用饭,宣德帝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早亡的儿子,便也没有劝,这种伤痛,什么劝慰都不管用,只能李皇后自己想通。宣德帝心疼他的小皇后,但他相信她很快就会走出来,毕竟儿子刚没了时,那般挖心的痛都挺过来了。

“王爷。”看到寿王进来,宋嘉宁轻声道,心事都在眼睛里。

但这次宣德帝失算了,李皇后连续多日食欲不振,病来如山倒,竟病得卧床不起,人明显地消瘦了下去。宣德帝喊来御医诊脉,御医叹息着说皇后得的是郁结之症,心病还需心药医。宣德帝又怜惜又无奈,打发太医后,他坐在床边,握着李皇后的手叹道:“你这样,叫朕如何放心治理江山?”

宋嘉宁也得知了冯筝要生的喜讯,这会儿又高兴又紧张。她的月份刚好比冯筝迟一个月左右,下个月底就要轮到她了。

李皇后只是默默地落泪。

赵恒独坐船上,侧首看湖面,直到兄长的马蹄声消失,他才跨上湖岸,徐徐去了后院。

“皇上,几位王妃来探望娘娘了。”

上了岸,楚王理都不理船上的弟弟,撒腿狂奔,没多久,王府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宣德帝颔首,旁若无人地帮李皇后擦了泪,最后看她一眼,起身走了。走出外殿,看到四个儿媳妇并肩而立,大儿媳手里牵着他的长孙升哥儿。

闻听此言,楚王眼睛一亮嘴一咧,什么武安郡王什么父皇,什么难过什么怨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激动地捡起船桨,坐在船头拼命地划了起来,那速度,仿佛湖中有怪物要抓他似的,飞快。

“皇祖父。”升哥儿甜甜地唤道。

媳妇要生了?

宣德帝笑了笑,摸摸孙子脑顶,心情复杂地离去。

赵恒还想再开解两句,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兄弟俩同时望过去,看不清人影,只听那个灰衣小太监道:“大殿下,大殿下,您快回去吧,王妃要生了!”重复的字眼,生怕他家王爷听不见似的,连续喊了好几遍。

在崇政殿待了半日,天色暗了,宣德帝再次回了中宫,走进内室,竟见他的小皇后靠在床头做针线呢,刚刚开始,但也能看出来是件小儿衣裳。宣德帝意外地走过去,李皇后看到他,浅浅一笑,笑容虚弱,眼中却恢复了精气神。

楚王一声不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宣德帝松了口气,坐到她旁边,疑道:“你还病着,不好好休息,动什么针线?”

听出兄长在怪父皇,赵恒郑重劝道:“帝王难当,父皇重你,大哥,切勿生怨。”虽然堂兄之死令人同情,但父皇向来最偏爱兄长,赵恒不希望兄长怨恨父皇,因为旁人导致亲父子失和。一个是死去的堂兄,一个是活着的兄长,赵恒自然要为兄长考虑。

李皇后看看手里,柔柔笑道:“要过年了,我给升哥儿做件衣裳,他还小,费不了多少功夫。”

父子都有相残者,更何况叔侄。

宣德帝一听就懂了,他的小皇后,怕是把对儿子的感情寄托在孙子身上了。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大概一刻钟后,担心李皇后累到,这才叫宫女收走针线。晚上宣德帝留宿中宫,夜深人静,忽然听到身边的女人梦呓,宣德帝侧身,凝神分辨。

赵恒垂眸,握着酒樽道:“天家,皆如此。”

“升哥儿……来吃糖……”

不知道是因为一下子说的太多,还是情绪也被此事影响,赵恒在说出“谨”字之前,明显地结巴了下。楚王心思都在那只飘荡的仿佛堂兄游魂的酒坛上,没听出弟弟的结巴,半晌才冷笑道:“那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侄子,难道一点叔侄之情都无?”

做梦都在想着孙子。

赵恒指着湖中起伏的空坛道:“酒喝了,情分尽了,经此一事,大哥更需……谨慎行事。”

梦呓很快消失,李皇后睡沉了,宣德帝却迟迟难眠。

楚王失言。

又是新的一年,上元节过后,第一次早朝,处理完江山大事,宣德帝颁布了一道圣旨,称诸皇子出府后他屡觉空寂,即日起命皇长孙进宫,他亲自抚育,每月旬假日,皇长孙可归楚王府,以在楚王夫妻面前尽孝。

“死人重要,还是活人?”赵恒盯着兄长问。

父母辈还在世的情况下,祖父祖母辈的要养孙子孙女,这种事情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譬如父亲无能,祖父对孙辈寄予厚望,或是母亲德容有亏身体病弱,祖父祖母接管孙子孙女的教养便通情达理。

“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死了,还不许我醉酒?”楚王双拳紧握,瞪着皇城的方向问。

可是今日,要养孙子的是宣德帝,是大周的帝王,楚王夫妻活得好好的,身体康健,皇上突然要将皇长孙召进宫中亲自抚育,其中深意便耐人寻味了。文武大臣们的视线,陆续落到了皇叔秦王、大皇子楚王、二皇子睿王身上。

堂兄死的无奈,赵恒惋惜,但他也能理解父皇的郁气。父皇北伐惨败,身受箭伤,本就不快,再听说有人要拥护他侄子而非儿子登基,父皇完全有理由愤怒。普通百姓之家,侄子意图染指叔父的家财都要被训斥,更何况是帝位江山?姚松、吕云拥护堂兄,堂兄并没有严厉训诫,现在堂兄以死明志,大家都知道他没有反心,但在堂兄自尽之前,没人敢保证姚松、吕云是否在堂兄心里种了一颗谋反的种子。

秦王神色如常,老老实实的,微微惊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赵恒扫眼皇城的方向,道:“醉酒回去,传到宫里,恐生猜忌。”

睿王也在笑,强颜欢笑,酷似宣德帝的俊脸都有点白了。睿王确实不高兴,他也找不到高兴的理由,从他记事起,父皇就偏爱大哥,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大哥,他们兄弟年纪相当,学骑马的时候,父皇亲自教大哥,却把他丢给马师傅。现在父皇竟然要把升哥儿接进宫,就差下旨封大哥为太子了!

楚王皱眉看弟弟。

好不容易压下心中的嫉妒与不平,睿王侧目看向对面的兄长。

但逝者已矣,活着的还要继续走下去。眼看着兄长喝干一坛子还要再去拿第二坛,赵恒低声劝阻道:“大哥,够了。”

楚王原本只是微黑的肤色,这会儿却变成了大红脸,宛如喝醉了酒一样,整张脸连脖子都是红的,虎眸不甘不解地瞪着龙椅上的男人,双拳紧握嘴唇颤动,那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憋住的愤懑神情。宣德帝知道老大要说什么,趁老大失控之前,朝王恩递了个眼色。

赵恒仰头,将之前倒满的一樽酒水一仰而尽。

王恩心领神会,扬声道:“退朝……”

都是赵家人,都是手足兄弟,说没就没了。

文武百官行礼告退,秦王、睿王、恭王也走了,只有楚王、寿王这对儿嫡亲兄弟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楚王甩开弟弟的手,举起酒坛就往嘴里倒酒,酒水洒出来泼在脸上,分不清哪滴是酒哪滴是泪。赵恒沉默地看着兄长,看着看着,慢慢地记起了小时候的事。兄长长他三岁,堂兄长他八岁,大家都是孩子时,兄长总是与堂兄一块儿玩,嫌他小不带他,有次他非要跟着兄长,兄长不高兴,是堂兄笑着替他说话。

“父皇,您这是什么意思?”身后的朱红殿门刚刚关上,楚王便大步走到龙椅正下方,气冲冲地问了出来,仰头朝宣德帝抱怨:“升哥儿还小,父皇真想教导他,等升哥儿六七岁了,儿臣再送他进宫读书,晚上接他回王府,也省着他年纪小想家。”

楚王看着弟弟,已经当了父亲的大男人,虎眸里忽的涌出了泪,哽咽道:“大哥才二十八,攻打涿州,我与他并肩作战,父皇叫我守涿州,大哥前去幽州之前,答应打下幽州便送一坛美酒给我……没死在战场,却死在了……”

赵恒眉头微松,大哥还算理智,知道讲道理,若张口就直接拒绝父皇,那便难收场了。

“大哥。”赵恒及时攥住酒坛另一边,低声制止。

长子口气冲,眼里也有怨气,宣德帝能理解,若长子高高兴兴地把升哥儿送给他,宣德帝反而无法安心。说来也是自相矛盾,他既满意长子的感情用事,又希望长子能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他接孙子进宫,虽然是为了让皇后有个伴,但他这样做,又何尝不是对长子的赏赐?赏长子一颗定心丸,赏长子他费尽心思坐稳的江山。

祭奠完武安郡王,楚王便不管弟弟,自斟自饮。一个人一口气喝了半坛,楚王突然将小小的酒樽掷到湖中,抱起酒坛就要往嘴里灌。

有些话只能暗示,不能明着说出来,看眼因为担心兄长留下来的老三,宣德帝摸摸胡子,皱眉对长子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三岁到七岁正是一个孩子脾气养成关键时期。朕为何要养升哥儿,就是因为你这个父亲冲动暴躁,升哥儿是你的长子,更是朕的长孙,怎么,朕想抚养朕的长孙,还需要你同意不成?”

赵恒端起酒樽,然后伸手移到船舷外,将酒水洒进湖中。

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老子永远都可以管教儿子,这是放之四海都必须遵守的道理,谁敢违逆老子,那便是不孝,楚王再敢直言,也不敢说父皇没资格替他管教儿子。话被堵住了,楚王看向对面的弟弟,赵恒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这一樽,敬大哥。”举起酒樽,楚王对弟弟道,口中的大哥,正是年长他几岁的武安郡王。

作为一个弟弟,赵恒并不希望兄长被剥夺教养侄子的权利,但赵恒同样清楚,既然父皇当朝下了旨意,那这件事便绝无可能再更改,与其白白触怒父皇,不如顺了父皇的意思,避免父子关系变僵。

寿王知道兄长有话说,请兄长到湖上泛舟,一艘敞篷小船,没用人伺候,只兄弟两人坐在上面。楚王划了会儿桨,等小船离湖岸远了,楚王将船桨丢到一旁,提着酒坛坐到弟弟对面,打开坛子,哥俩一人倒了一樽。

楚王又何尝不知道龙椅上父皇专断的脾气?可他舍不得,自己舍不得,也替冯筝舍不得。他是男人,他有差事,本来白天也看不到儿子们,升哥儿真进宫了,他人在宫中,父子不愁没有见面的机会,但冯筝就只能每个月见三次,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真把儿子送进宫,冯筝还不得哭死?

九月下旬,武安郡王入土为安,送葬回来,楚王跟着弟弟回了寿王府。

道理上讲不通,楚王忽的撩起衣摆跪了下去,恳切地求道:“父皇,儿臣知道您是好意,可升哥儿太小了,看不到他娘他肯定要哭,兴许还会以为爹娘不要他了,儿臣……不忍。”说到最后,想象冯筝与儿子分别的情形,楚王眼睛发酸,扭头看向一侧。

便是皇上,也难逃悠悠之口,臣子妄言帝王可以贬官降职,那么多百姓,他根本管不了。宣德帝只能佯装不知情,然而嘴角的火泡却骗不了人,太医院连忙开了消火的方子,御膳房换着花样送上清淡的膳食,而才松口气不久的文武百官,再次提起心来。

“求父皇,体恤。”赵恒也跪了下去。

关于武安郡王的死,朝臣们不敢说什么,但武安郡王乃大周开国皇帝唯一还活着的儿子,如今因为帝位的事一头撞死在崇政殿,撞死在叔父宣德帝面前,百姓怎么可能不议论?非但如此,连当初宣德帝登基时只有高祖口谕,并无传位诏书这笔旧账都翻出来了。

两个儿子跪在那儿,一个是为了父子情,一个是为了手足情,宣德帝一点都不生气,但还是故作怒容道:“朕的孙子,朕自会教他道理,堂堂皇长孙,岂能因为妇人之仁耽误了教养?朕意已决,你们回去吧,明早接升哥儿进宫。”

为证清白,武安郡王自尽而死,宣德帝追封其为魏王,厚葬皇陵,事后贬了并州节度使姚松、冀州节度使吕云的官职,算是将武安郡王的死归咎在了这二人身上,然后终于将伐晋将士们应得的犒赏发了下去。

言罢离开龙椅,拂袖而去。

一侧,王恩偷偷瞄眼宣德帝,瞬间又垂下眼帘。

楚王起身就要去追,被赵恒半路拦住,楚王抓住弟弟胳膊往一旁扯,本以为文弱的弟弟必然扛不住他的力气,未料弟弟竟然纹丝不动。楚王吃了一惊,本能地捏了捏弟弟手臂,这才发现弟弟只是看着清瘦,胳膊上竟然暗藏内劲儿,坚硬如铁。

变故陡生,宣德帝噌地起身,与大太监王恩飞速赶到侄子身边,就见武安郡王额头血流如注,睁着一双眼睛瞪着宣德帝,嘴唇颤动,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最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脑袋一歪,去了。宣德帝大惊大恸,扑在侄子身上哭嚎起来,悔恨交加。他只是心中不快,一时脱口而出,侄儿怎么就……

“让开。”短暂的意外后,楚王心思又回到了老子要抢他儿子这件事上。

武安郡王没有一百张嘴,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朝宣德帝行个礼,转身往外走,走到半路,突然低头,猛地朝一侧的大殿柱子撞去!他不会说,但他会做,他死了,叔父就信他了,反正他不死,被叔父猜忌,全家上下也没有好日子过。

“大哥,你再纠缠,父皇必然,提及嫂子。”赵恒反抓住兄长手臂,低声提醒道。他能猜到兄长最顾忌的是嫂子,父皇肯定也能猜出来,届时父皇不会怪兄长,只会怪嫂子哭哭啼啼地怂恿兄长要回儿子。

关乎皇位,他便是再长一百张嘴,怕是也洗不清叔父心中他要篡位的嫌疑了。

楚王脸色大变,突地记起父皇曾想送他几个美人,劝诫他别专宠一个女人。父皇本就不满冯筝占了他的全部宠爱,若他继续与父皇对着干,父皇送女人他可以不碰,但父皇若为此指责冯筝,冯筝肯定要担惊受怕……

他的叔父,猜忌了他三个月。

看出兄长想通了,赵恒拍拍兄长肩膀,示意兄长随他离开大殿。

武安郡王听了,当场涨红了脸,想说什么,迎着叔父皇上阴狠的目光,武安郡王却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叔父早就知道当日混乱中姚松、吕云要拥护他登基的事情了,可叔父竟然憋了整整三个月,一直憋到今日,才找到机会发泄了出来。

楚王急着回王府知会并安抚妻子,走得飞快,赵恒目送兄长疾步远去,然后一步一步拾级而下。上元节刚过,京城依旧严寒,偌大的皇宫似乎要更冷一些,北风一阵又一阵地从下方吹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赵恒面无表情,一直走完最后一阶,他才侧身回望。

宣德帝低头批阅奏折,连续批了三封,他才抬头看了对面的侄子一眼,讽刺地笑道:“这事啊,无需着急,等你做了皇上,由你来赏也不迟。”

他身后,是帝王早朝议事的巍峨宫殿,大殿内的龙椅,象征着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

“皇上,朝廷发兵例来论功行赏,四月里将士们伐晋有功,朝廷再不犒赏,恐其会有怨言,致使军心不稳。”武安郡王诚心地道。

赵恒盯着大殿高高的檐角,脑海里接连浮现父皇端坐在龙椅上的威严仪容,浮现兄长下跪恳求的卑微身影,浮现侄子升哥儿无忧无虑的小脸儿,最后变成郭骁身穿马军都虞候的飒爽英姿,变成王妃单纯依赖的杏眼。

宣德帝扣下所有要他犒赏三军的奏疏,概不回应。曹瑜没办法,只得去请武安郡王这个皇帝侄子去宣德帝面前为将士们求情。为何不找楚王,因为楚王并未参与伐晋一战,没有立场说话。武安郡王也是武将,素来爱惜手下的士兵,听完曹瑜一席话,立即进宫去了。

对付郭骁,王爷的身份已经足够,可贵为王爷,依然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

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三次战事不能混为一谈。

赵恒仰头,头顶是湛湛蓝天,纵目远眺,看不到尽头,相比起来,触手可及的,是……

八月中旬,辽国果然发兵侵周,郭伯言、韩达联手打了一个漂亮的阻击,震退辽军,迫其暂且不敢再犯,宣德帝这才收起冷脸,终于在早朝上露出了笑容。帝王笑了,也就意味着文武百官可以喘口气了。战事初停,八月底郭伯言率领禁军回京,枢密使曹瑜上书,奏请皇上犒赏伐晋、抗击辽国的有功将士。

闭上眼睛,赵恒心底最后一丝不平,随着北风一起飞走了。

七月底,睿王妃生了个女儿,宣德帝得到消息,脸更臭了。

楚王一路疾驰回了自己的王府。

无需提醒,谁都知道宣德帝此时正不痛快,朝廷上下都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唯恐触怒帝王。

冯筝正在哄孩子,怀里抱着三个多月大的成哥儿,旁边坐着升哥儿。

与辽国这一战,是大周主动挑衅,现在战败了,辽国必然不会轻易罢休,宣德帝料到辽军会反攻,一直在涿州逗留到七月,安排好防御事宜,这才提前回京。皇上归京,皇叔秦王、二皇子睿王、三皇子寿王、四皇子恭王带领百官出城相迎,但銮驾不曾停留,直接驶进了城门。

冯筝目不转睛地看着长子。去年腊月初,她想明白了,进宫给李皇后递了信儿,然后过了半个月,李皇后就病了。冯筝以为李皇后会在病中求皇上将升哥儿召进宫,结果宫里迟迟没有消息,而李皇后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

宋嘉宁行完及笄礼不久,一进六月,北面便传来了宣德帝战败的消息。

李皇后到底准备何时开口,还是,她觉得开口太难,临时放弃了?

“倾国倾城。”赵恒抬起她下巴,直接朝那红唇吻去。

就在此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丫鬟们行礼的声音,王爷回来了。心仿佛突然被什么紧紧攥住,冯筝脸一下子就白了,下意识地将成哥儿放到榻上,想抱抱长子,可是升哥儿不知道娘亲的心,扭头转到弟弟旁边,继续哄弟弟。

宋嘉宁微微低头,小手攥着他腰间的玉佩,细细问:“好,好看吗?”

冯筝只能摸摸儿子的小肩膀,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冯筝迅速掐掐面颊,疼后是一股股热,只有这样,她脸才能红起来,才能不让王爷起疑,至于王爷为何早早回来……冯筝扭头看向门口,却听那急切的脚步声停在门帘后,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会儿人才进来。

赵恒淡笑,抬手,慢慢地将簪子插到她乌黑浓密的发髻中。

冯筝及时露出惊喜的笑容,问道:“王爷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宋嘉宁被他唤醒了,看他一眼,大着胆子将簪子递给他,娇娇地道:“王爷帮我。”

她穿了一条藕荷色的褙子,面带浅笑坐在两个孩子身边,与平时没什么不同。楚王心虚,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睛,移向长子,升哥儿看到他,高兴地往榻前前跑:“父王!”

“戴上。”赵恒低声道。

楚王一把抱住长子,过了一年,长子四岁了,楚王早记不清自己抱过儿子多少次,但他知道,这辈子,他都不会忘了今日。小小的男娃,他原打算长子过了今年的生辰再开始启蒙,可父皇这一道旨意,长子一下子就被迫长大了。

赵恒也很喜欢,喜欢她满足的模样,喜欢自己的王妃心里只有他。

楚王很难受,心里难受,他算什么父王,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留在身边。

宋嘉宁点头,小手取出簪子,情不自禁地摸。

冯筝一看丈夫的神情,就明白她心头一直悬着的那把剑终于掉下来了,说不出为什么,她竟然松了口气。从去年李皇后开口跟她商量,已经整整七十六日了,这七十六天,她无时无刻不绷着心,舍不得儿子,一会儿觉得给了吧,一会儿又试图再想想办法留下儿子,还要小心翼翼控制情绪,不敢让丈夫发觉。

“喜欢吗?”赵恒圈着她腰问。

现在好了,她的升哥儿必须进宫了,她不用再左右为难,她只需要哭,只需要不舍就行了。

宋嘉宁看入了神。

但她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哭的理由。

她光看见匣子就高兴成这样,仿佛他送个光秃秃的匣子也比那人送的牡丹花簪更让她满足,赵恒心底的郁气突然烟消云散,用眼神示意她将礼物取出来。宋嘉宁兴奋地点点头,打开盖儿,就见里面摆着一支赤金打造的凤簪。簪头是朵祥云,云中藏着一颗红宝石,祥云之上立着一只赤金凤凰,凤凰口中衔着一颗红宝石,眼睛也是红宝石做的。无论昂贵、雕工还是寓意,都远远胜过那支牡丹花簪。

心里早已开始下雨,冯筝脸上天衣无缝,催促地问丈夫:“王爷?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宋嘉宁惊喜地捂住嘴,这,这是王爷送她的及笄礼吗?

楚王手背青筋暴露,良久才艰难道:“早朝,父皇下旨,要升哥儿进宫,他亲自抚育。”

他这一笑,犹如寒冬腊月突然变成三月暖春,宋嘉宁心不慌了腿不僵了,有点糊涂地将手交给他。赵恒将人抱到腿上坐着,袖子一抖,手中便多了个狭长的首饰匣。

冯筝愣住,皇上亲自抚育?

宋嘉宁第一次见到这样阴沉的王爷,吓得噤若寒蝉,浑身僵硬地站在旁边。赵恒回神,看到她这副害怕小心的样,想想今日是她及笄的好日子,便暂且压下那股戾气,笑了笑,朝她伸手。

意外过后,冯筝马上就转过来了,皇上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照顾小孙子,还不是要交给李皇后代为抚养?到了这时候,冯筝对李皇后的话再无任何怀疑,那么年轻的一个小皇后,只比她大三四岁的人,只是病了一场,便能哄皇上当朝下旨,还是以皇上自己的名义,这样的宠爱,吴贵妃、惠妃,便是加上淑妃,也是比不过去的。

赵恒眼底浮现一丝戾气。

冯筝笑了,李皇后能轻易左右皇上,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啊,将来丈夫闯了祸,宫里就多个人替丈夫说话了。

他查过了,空有怀疑的目标,却没有证据,就算有又如何,关系到她的名节,他真的追究,最受连累的还是她。父皇本就不喜她,赵恒不能再让外面传出任何不利于她的流言蜚语,郭伯言那里他警告了一次,郭伯言也出手教训儿子了,是郭骁……

楚王就看见自己的王妃笑了,一边笑一边哭,那双清澈的眸子像变成了两汪泉水,接连不断地往外涌泪。楚王心痛如刀绞,刚要去安抚妻子,怀里突然传来一声震天的哭嚎:“我不进宫……”

赵恒看着面前的茶水,脸上的冷意更明显了。

“娘,我不进宫!”推开要送他进宫的坏父王,升哥儿哭着扑到娘亲怀里,紧紧地抱住,好像要重新钻回娘亲肚子里似的。冯筝搂住儿子,低头埋在儿子小小的肩膀,终于可以将憋了两个多月的所有苦酸都哭出来了。

宋嘉宁看得出他现在很不高兴,一边为他倒茶一边道:“王爷,对方藏头缩尾送我簪子,被人传出去不定说什么闲话,咱们还是叫人查查吧?”

娘俩都哭,楚王仰头,却迟了一步,两边都有东西滚落。楚王胡乱抹了一把,抱起被娘亲哥哥带哭的成哥儿,去耳房亲自哄儿子。但人在耳房,还能听见长子的哭声,每一声都像刀子插在他心上。

说完走到书桌前坐下。

那哭声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两刻钟,才彻底消了下去。

赵恒闻言,吩咐双儿道:“毁了。”

升哥儿眼睛哭成了核桃,冯筝没比儿子好到哪去,只不过她早就有了准备。圣旨已下,哭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给儿子讲道理。握住儿子的小手亲了亲,冯筝柔声问:“升哥儿,你父王有你有弟弟,二叔三叔都有女儿了,就皇祖父身边没有可爱的小孩子,是不是?”

宋嘉宁皱眉道:“簪子虽好,但来历不明之物,我不想要。”

升哥儿眨眨眼睛,提醒娘亲道:“四叔也没有。”

“喜欢吗?”赵恒问她,声音平静。

冯筝笑:“所以四叔也喜欢你啊,也想抱你去他们家。”

赵恒没有证据,但他有理由怀疑,郭骁之前三番两次陷害她毁她名节,要么出自继兄对继妹的厌恶,要么就是出自一个男人对绝色美人的占有欲。现在讨好的簪子一出现,真若是郭骁所为,那郭骁对她的心思,便是昭然若揭。

升哥儿不高兴去,重新钻到娘亲怀里。

赵恒清楚她的脾性,单纯质朴,现在宋嘉宁又主动交代,赵恒便不再疑她,低头看向双儿手中的匣子。牡丹花簪华贵精致,随便一颗红宝石都价值连城,送礼之人必是大富大贵者。这一瞬间,赵恒脑海接连闪过几道人影,全是见过她真容的男人,最终只剩下一个郭骁。

冯筝忍着不舍,继续道:“皇祖父有四个儿子,现在四个儿子都不跟他住,皇祖父身边没有儿孙孝敬,就没有胃口吃饭,吃不好饭就容易生病,升哥儿愿意皇祖父生病吗?”

宋嘉宁一脸茫然。

升哥儿立即摇头。

赵恒盯着她,云雾般的眼晦暗不明。

“只要升哥儿进宫跟皇祖父住,皇祖父就不会生病了。”冯筝亲亲儿子哭肿的眼睛,轻声道,“进了宫,升哥儿乖乖听皇祖父的话,你听话了,皇祖父就让你十天回家一次,到时候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酱肘子,一整个都给你,不让你父王抢。”

宋嘉宁出去迎接:“王爷来的正好,今儿个有人自称是我故交送了一份礼来,可我根本没有能送这种簪子的故交……”

升哥儿眼睛一亮,他喜欢吃肘子。

赵恒目光微沉,换过衣袍立即去了后院。

“娘也会带弟弟进宫看你。”冯筝笑道,趁亲儿子脑顶的功夫,偷偷抹泪。

侍卫当时就查了,最终发现送礼的人原来是个乞丐,被旁人指使来送礼,至于指使的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住在哪里,那乞丐一概不知,线索彻底断了。

“还有妹妹!”升哥儿紧张地道,他也喜欢三叔家的昭昭妹妹。

“查。”赵恒淡淡道。

冯筝连连点头。

王妃及笄,赵恒特意提前一个时辰回了府,刚下马车,就从侍卫口中得知,今日有人送了他的小王妃一份及笄礼。

当晚,升哥儿跟父王娘亲一块儿睡的,陪父王玩累了,男娃靠在娘亲怀里,甜甜睡去。

就在宋嘉宁失神的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王爷”。

“对不起。”楚王从后面抱住妻子,哑声道,“是我没用。”

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牡丹花簪,牡丹花是用整块儿绯玉雕刻而成,花瓣纹理纤细,簪身赤金打造,金灿耀眼,花瓣与底下赤金叶托上一共镶嵌了四颗鸽子血红宝石。宋嘉宁看着那四颗足以让任何女人动容的红宝石,皱起了眉。

冯筝怎么会怪丈夫?她只求丈夫永远蒙在鼓里,永远别知道她提前答应了李皇后。

宋嘉宁疑惑地看向匣子。

夫妻俩一个因为隐瞒感到自责,一个因为不能帮她留住儿子愧疚,虽有对儿子的不舍,彼此的感情却没有受到影响。其他三座王府就不一样了,四皇子恭王府,恭王与王妃李木兰依然互相嫌弃,但被早朝的事情刺激,恭王突然也想要一个儿子,不求父皇抚育,只是不想输给任何一位兄长,可惜他想要儿子,李木兰却不想生,反而嫌弃恭王这晚居然冲动了两次,害她多洗了一次澡。

她的故交?

睿王府,睿王再次跨进王妃正院,他想要儿子,睿王妃也想要,夫妻俩罕见地和谐了一次。

“夫人,这是您睡着的时候,有人自称是您的故交,送了一支簪子过来,交给侍卫便走了,没有留下姓名。”等宋嘉宁更衣打扮完了,双儿才端了一方紫檀木木匣走到她面前,一边打开匣子一边奇怪地道。

寿王府,夜深人静,宋嘉宁一边替嫂子冯筝难受,一边为自己担心,靠在自家男人怀里,忐忑道:“父皇,好像很喜欢昭昭……”女儿长得那么漂亮,回想宣德帝抱着女儿爱不释手的样子,宋嘉宁害怕哪天宣德帝也下旨抢她的昭昭。

热闹了一日,宋嘉宁有些乏了,送走客人后躺在床上睡觉,睡到黄昏才醒。

小王妃又傻又可爱,赵恒无语,最后安抚地摸摸她头:“不会,放心。”

宋嘉宁开心地款待娘家人。

父皇没那么闲,真正要养升哥儿的,是只长他一岁的李皇后。

宣德帝战败的消息传进京之前,宋嘉宁正在过她的十五岁生辰。十五岁是女子的及笄之年,是一个姑娘仅次于嫁人生子的重要日子,便是不喜应酬的赵恒,都特许他的小王妃可以邀请亲朋好友来王府观礼。

想到李皇后,赵恒目光转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