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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差点认不出你了,”她满意地说,“你现在看起来跟以前一样了,还是那个自信满满的绅士。”

终于,有天下午,她早早就来了。那是因为她这段时间恰好没有遇到其他年轻男人,而且她看中了来迪克这里可以得到的那些能够让她享用余生的物质条件。

“那,你不觉得该再给我一个吻吗?”迪克有点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迪克绝望地紧握双手大声喊道,“可是,老天啊!难道我这个可怜的瞎子就只能是一日三餐,一衣蔽体地过日子?!求求你,让她回来吧!”

“或许吧,但现在我还不会吻你。先坐下来,让我看看能为你做什么。我敢肯定,比顿先生骗你说你现在没办法检查每个月的家务记录了,对吗?”

一时间迪克感觉内心深处的自己正在号啕大哭——毕竟这比以往任何事情都让他更伤心难过。这种痛苦反反复复地出现,无时无刻地浮现脑海,让人浮想联翩,又让人万分焦虑,最终让人陷入崩溃。

“你最好回来帮我打理打理,贝茜。”

想想自己就这样被一个卖啤酒的给花言巧语地哄骗了,迪克心里就难过得不得了。

“在这些公寓里面,我是不能这么做的——这点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

午饭后,他心想道,“我得好好想想。我不能再想那个女孩了,她会不会再来还是个问题。不过,要是能花钱让她来照顾我的话,那我一定愿意花这个钱。这世上没有人会愿意照顾我这个大麻烦,如果她愿意,我不会亏待她。她家境贫寒,地位低下,在社会上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酒吧女佣而已。如果她回来跟我说她愿意来照看我,那么我就会让她心想事成。”他搓了搓刚刚剃掉胡须的下巴,开始满脑子都在想她究竟会不会来。“我想,我那时的确看起来像个乞丐吧。”他继续道,“我肯定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了。我知道有东西掉在我衣服上,只是我那时觉得根本没有关系。她要是不来,那对我来说,真是太残忍了。她必须得来。梅茜来过一次,对她来说,一次足矣。她是对的,她有事情要忙。而贝茜只用打啤酒而已,她没有什么事情要忙的,除非她妄想某些年轻男人一直陪伴着她。

“我知道。所以,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啊,如果你觉得不麻烦的话。”

第二天早上他就按照贝茜的要求刮了胡子,而且感觉非常良好。他换上一套白色亚麻质地的新衣服,而且知道这个世界上依然有人说她希望他仪表堂堂的感觉让他精神振奋不已,因为他脑袋里偶尔会想起梅茜,她要是看他穿成那个样子,肯定不愿意吻他,更别提更多的吻了。

贝茜试探着说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努力照顾你的。我想我是不会介意为了我们俩而努力工作的。”

贝茜临别时那匆匆一吻让迪克备受煎熬。整个晚上他脑袋里想的都是那个印在他脖子上的吻。而且相比起其他事情,这个吻让他确信刮胡子是明智的。

闻言,迪克笑了起来。

“我竟然亲吻了赫尔达先生,”她自言自语道,“他曾经那样对我,那样!好吧,我为他感到难过。如果他能够把胡子剃掉,其实他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糟糕。但是——哼,比顿夫妇,他们竟然这样对待他,真是可耻!我认出今天比顿先生身上穿的衬衫就是迪克以前的衣服,毕竟我以前晾晒过那件衬衫的。明天,我倒要看看……我很想知道他究竟还有什么是他自己的。这可比我在酒吧里累死累活地干好多了——毕竟我其实根本不用做什么工作——如果没有人知道的话,也一样是非常体面的工作。”

“你还记得我把银行存折放在哪里吗?特博走之前把钱都取出来了。你找找看。”

他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贝茜穿戴手套的声音,然后她站起来跟他道别。她走过他身后,大胆地从背后亲吻他的脖子,接着就轻快地跑开,就像那天摧毁他的画作《米兰可利亚》后跑开时一样迅速。

“以前应该都是放在烟草盒下面。啊!”

“再也不要这个样子了,你要看起来更像个绅士才行。要做到这一点很简单,你剃干净胡子,换身衣裳就可以了。”

“是吗?”

“啊,我真替你难过,我真的好替你难过啊!”她握着迪克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闻言,他神情呆滞地缓缓低下了头,仿佛要俯身亲吻她一样——她是唯一一个同情自己的女人。现在就算是一点点的同情就已经让他感激不已。说完,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哇!四千两百一十英镑九先令零一便士!噢!我的天啊!”

“我真的看起来像个乞丐吗?”

“你可以拿那一便士。这一年的收入还不算糟糕,当然再加上一百二十英镑,够一年花了吧?”

“我知道你有很多衣服。你告诉比顿先生,让他给你一套新的套装,我会帮你刷好它,打理干净。赫尔达先生,你虽然双目失明,但是并不意味着你得看起来像个乞丐。”

舒适清闲的生活和美丽漂亮的衣服几乎已经是触手可得了,但她必须对得起家庭主妇这个称谓才能得到这一切。

他很是无奈地说:“我已经有很多衣服了。”

“够了。但你必须得搬离这里。要是我们列一个财产清单,我想我们就能够找到比顿先生时不时从这些房间里顺走的那些小物件了。现在房间里明显看起来比以前空旷多了。”

她突然间抬起头说:“比顿先生和他的夫人同样也给你带来了许多的麻烦。他们让你随心所欲,随便你干什么都好。他们根本没有为你考虑,为你做任何事情。我看到的就是这些,我对这样的事情也非常了解。我会再次来访的,我也很乐意过来。但是,你必须去把胡子给剃了,而且你必须去买一些衣服——你现在的这些衣服不太合适你了。”

“没关系了,就当送给他了。唯一让我特别想带走的就是那张以你为模特的画——那时你还常常骂我呢。贝茜,我们会搬离这里的,有多远走多远。”

“我真的是非常抱歉了。以后有空欢迎你过来看我,最好是常常过来。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比顿先生,就没有人愿意接过照顾我的这个烂摊子了。”

“哦,是的。”她有点心神不宁地答道。

“那时我非常生气。你的确是那样的。”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才能让自己解脱,但我愿意试试。你可以买任何你中意的漂亮衣裙。你会喜欢的。

“如果你还能过来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我知道自己以前对你不是很好,那时我常常惹你生气。”

“贝茜,快吻我吧,神啊!能再次搂着女人的腰,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你应该在乎的。下次我来的时候,我希望你已经把胡子剃掉。我想我可以下次再过来吧,可以吗?”

随之而来的是迪克脑海中一直心心念念的情景。要是他胳膊搂着的是梅茜的腰,要是她能够与他相爱相吻——那为什么……一念如鞭笞,瞬间痛彻心扉,让他情不自禁紧紧地搂紧身前的女孩,让她更靠近自己的身体。她正满脑子想着如何跟他解释那幅《米兰可利亚》出的问题。至少,如果这个人是真的渴望她的陪伴与慰藉,那么他最多也就不过是难过一点点。毕竟要是她不干了,他就要重新跌入他以前深陷其中的痛苦深渊中。

“天啊,孩子,你以为这些日子我还在乎我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至少,她还是蛮期待他究竟会怎么做的,而且就她所受的教育而言,男人就应该忍受并敬畏他的伴侣。

“我想,这就是你为什么蓄起了胡子吧。把胡子剃了吧,这不适合你。”

她紧张兮兮地笑了起来,轻巧地挣脱了他的怀抱。

“是有一些。不过,我并不希望他们来照顾我。”

为转移他的注意力,她直接说:“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不会担心那幅画。”

“你眼睛还没失明的时候,不是还认识很多朋友吗?”

“画就在我那些画板后面。贝茜,你帮我找找。你应该跟我一样,很清楚那幅画的。”

“很久以前,我的头动过手术。这就是我突然失明的原因。我也没有指望过谁能够来照顾我。而且他们为什么要来照顾我呢?——比顿先生他们已经能够满足我的各种需求了。”

“我是很清楚,不过——”

迪克太欣喜于聆听她的声音,内心感激不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说话的语气。

“不过什么?你很精明,一定能把它卖个好价钱。

“过奖了。我现在过得相当不错,正如你现在在我身上看到的一样。不过,你看起来似乎过得不是很好,为什么你会突然失明?又为什么没有人照顾你呢?”

“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懂得讨价还价。对——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事关八九百英镑的事情啊。我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想起它而已。因为它搅乱了我的生活。但我们可以抛开过去,摆脱一切,不是吗?让我们重新开始吧,贝茜。”

“贝茜,说说你在酒吧工作的那些成功经验吧,还有你现在的生活情况。”

闻言她开始为过去的作为感到深深的后悔,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金钱的价值。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个瞎眼男人高估了他的画作。她很清楚,虽然很可笑,但是绅士们都很喜欢自吹自擂,高估自己。突然,她就好像一个弄坏了主人烟斗的女佣紧张兮兮地傻笑着要向主人解释情况时一样,紧张地咯咯傻笑了起来。

“哦!能听到你走来走去的声音,真是太好了。”迪克紧张地搓摩着双手说道。

“我非常抱歉。不过,你还记得吗,托尔潘纳先生离开之前,我很生你的气?”

她很是诧异和难过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迪克。只见他胸前大衣上到处是食物掉落玷污的痕迹;稀疏蓬乱的胡须下是紧闭下垂的嘴角,一副阴沉严肃的样子;额头上皱纹遍布,消瘦的两鬓是土灰色或者说是灰白色的头发,根本搞不清楚本来就是灰色的,还是因为脏了才变成灰色的。眼前这位郁郁寡欢、完全自暴自弃的落魄男士让她着迷。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却又因此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快感。毕竟这个以前看不起自己的人,现在也这么卑微,甚至是落魄到了尘埃里。

“你那时的确是很气愤,宝贝。而且,在我看来,你是有理由生气的。”

对此,贝茜并未作声。她深知,这就是那些真正的贵族淑女击溃她们敌人的方法。只要是在顶级酒吧里做过女招待的,都会很快学会如何做一个真正的淑女。

“所以,我——你确定托尔潘纳先生没有告诉你吗?”

“我发誓,刚才我并不是故意那么说话的。”

“告诉我什么?天啊,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大惊小怪?你还不如再吻吻我。”

“这就好多了,”贝茜一边说,一边坐下来喝茶。“没什么事了,比顿夫人,谢谢你了。”

他渐渐开始明白,这并不是第一次他有这种感觉了,那就是,女人的亲吻就是一种让人越来越上瘾的毒。你得到的越多,你就越是想要更多。

“我没有什么感到不好意思的。因为,只要他能支付并且按时支付我们足够的房租,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去对他评头论足。我知道怎么应付这些年轻人,而你又擅长给他们做吃的。我想说的是,让每个人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所以说,莉萨,给他们端松饼吧,你也要保证,不要和那个女人争吵。他的人生已经够残酷的了,如果惹怒他的话,我敢保证那后果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贝茜立即亲吻了他一下,顺势就在他的耳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那时很气愤,所以我用松节油把那幅画给擦掉了。你不会生气吧,对吗?”

“是啊,的确非常需要!”比顿夫人把松饼狠狠地丢到了碟子里,突然想起了以前被解雇了的那些漂亮女佣。当时解雇她们的原因只是因为怀疑而已。

“什么?你再说一遍!”他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干涉他的事情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的,莉萨。”他说,“阿尔夫,你到街上去玩耍吧。平日里只要你不惹他,他对人都是很善良很友好的。可要是你惹到了他,他可是会变得很恶魔很可怕的。自从他失明再没有往日精明以后,我们就从他那里拿走了很多小东西。当然,这些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是小东西,但是,一旦我们被告上法庭,那我们可就完蛋了。没错,是我给他介绍这个女孩的,因为从一个男人角度来说,我觉得他需要。”

“我用松节油和刀涂花了那幅画。”贝茜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以为你只要重新画一幅就好了,你重新画了一幅,是不是?啊,放开我的手,你弄疼我了。”

“松饼准备好了吗?”贝茜一边打扫一边问道。多亏了迪克当时给她的支票,她不再是一个娼妓,而且她现在靠自己努力做上了酒吧侍女的工作。所以,一身大方得体黑色衣着的贝茜大大方方地面对比顿夫人,毫无惧色。当着迪克的面,两个女人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候,让迪克很是欣慰。然而迪克看不到的是两人眼中的相互较量。贝茜最终赢了,比顿夫人悻悻转身去厨房烤松饼,同时向比顿先生毫不留情地大肆批判那些模特啊、荡妇啊、妓女啊等等。

“那幅画还能看出些什么吗?”

比顿夫人走进房间的时候,贝茜正在用力地打扫着灰尘,房间里一片狼藉。因为比顿先生回家的时候跟她说过一下当时的情况,结束的时候还用了一句异常贴切的谚语告诫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她才会在贝茜要松饼和一个完好茶壶的时候,亲自上门服务。尽管事实上贝茜根本没有在公寓里任意索要东西的权利。

“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不把它当一回事呢,我当时只是觉得好玩才这么干的。你不会打我吧?”

“我又能怎么样呢?打扫卫生?!”

“打你?!不会的!我得好好想想。”

“收拾房间。这个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有的住所一样,你怎么能让房间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并没松开抓住她手腕的手,他就这样站着,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地毯。

“你在做什么?”

然后他狠狠地摇了摇头,就好像年轻的领头羊被牧人的鞭子抽在鼻子上,警告它要回到自己急切逃离通往屠宰场的通道时狠狠地摇头一样。好几周了,他一直都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幅《米兰可利亚》,因为这幅画代表着他消逝的过去的人生。然后贝茜回来了,他们之间也有了新进展,那幅《米兰可利亚》就再一次出现在他深深的脑海里,而且比以往画布上的形象显得更加可爱了。用它就可以换来更多的财富,就可以更好地取悦贝茜,忘掉梅茜,就可以重新品尝成功的滋味——他几乎都要忘了那是什么样的滋味了。现在好了,就因为这个恶毒小女仆的愚蠢,一切都再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甚至是他再也没有了那种希望可以跟她长长久久的欲望。最糟糕的是,她的所作所为让他在梅茜眼里变得荒诞可笑。只要他爱她,女人就可以原谅毁掉她生命画作的男人;而男人会原谅那些毁掉他爱情的人,却绝不会原谅那些毁掉他作品的人。

女仆听完,很是愤慨地退下,迪克在一旁轻声地笑了起来。贝茜开始打扫起工作室,一时间灰尘四起,迪克不由得咳嗽起来。

“咔,咔,咔,”迪克咬牙切齿地咕哝着,然后轻声笑了起来。“这是个预兆,贝茜,呃——有好多事情我要好好考虑。对于我那时的所作所为,你那样做有你的道理。天啊!这就是梅茜为什么会跑开的原因。她一定以为我完全疯了——还真不能都怪她!整幅画都毁了,是吗?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她按了按铃铛叫仆人,等到女仆来了之后,就简洁明了地说道,“给我们上一些茶和松饼,要两茶匙的量,一茶匙放到茶壶里。不要用我以前在的时候用过的那个旧茶壶。那个已经倒不出茶了,去取个新的来。”

“因为我那时候太生气了。我现在不生气了——我现在非常后悔。”

“可是,我觉得比顿先生不至于欺骗我很多。”迪克说。贝茜突然站起身提着裙子就走下了楼梯。清晰地感觉到她轻盈步伐间裙摆的摆动,迪克心底的愉悦感油然而生。

“我想知道——算了,无所谓了。都怪我,搞出这样的乌龙。”

“从那时候开始,她们就一直欺骗你了吧。肯定是这样。我对她们这些小把戏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一个女人会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男人,同时会看不上另一个男人。但按大多数女人的行事风格来看,她会竭尽所能去拯救那个她看不上的男人,不让他被蒙骗。因为她全身心爱护的那个人可以自己照顾好他自己,但是,她看不上的那个男人,显然是一个傻瓜,是需要保护的。

“什么乌龙?”

“就在你带着支票离开的第二天,也就是我的画作差不多完成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看到我画中的她呢。”

“你不会明白的,亲爱的。天啊!谁能想到就你这么一个小小的脏东西就能够毁了我的前程。”迪克喃喃自语道。而贝茜正努力地要摆脱他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手。

“就是你现在失明这个样子啊。”

“我可不是什么小小的脏东西,你不要这么叫我!我之所以要毁掉你那幅画是因为我当时恨你,但我现在后悔了,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什么样子?”

“的的确确,就因为我瞎了嘛。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这个样子究竟有多久了?”她愤怒地问道,仿佛迪克的失明是因为女仆们造成的一样。

闻言,贝茜开始哭泣了起来。她不喜欢迪克这样违背她的意愿束缚她;她很害怕迪克那张双眼空洞无神的脸庞,害怕他脸上此刻的表情。她这么大动作的报复行为在迪克这里竟然只是一笑而过,同样也让她感觉难过。

贝茜看到了他的动作,内心感慨万千,最后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新滋生的优越感。这种突然而至的高人一等的感觉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尤为明显。

“别哭了,”他说着,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情而已。”

“按铃叫她们顺便准备茶。”迪克说着,熟门熟路地摸索着坐到他常坐的椅子上。

“我——我可不是什么小小的脏东西。你要是这么说我,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看你了。”

“到处都是灰尘,那些画架上、地板上,甚至是你的外套上,到处都是灰尘。我要去和女仆们说一下。”

“你不会明白你的所作所为对我有多大的影响的。我不生气——真的,我不生气。

“因为我现在也不常用到它了。”

“安静一会儿吧。”

“我知道你不会指望谁来帮你打理。但是,他们至少应该知道你是付了钱的吧。看看这些灰尘,实在是太可怕了。画架上全都布满了灰尘。”

贝茜缩成一团待在他的怀里。迪克想着这要是梅茜就好了。这一想法瞬间痛彻心扉,就像在伤口上灼上炙热的烙铁一样。

“还好吧,也就几个星期罢了。你别指望有人来帮忙打理了。”

再也没有什么比让自己爱上一个错的女人更让人痛彻心扉了。

“真是太乱了!”贝茜一开口就说,“这里究竟有多少个月没打扫过了?”

第一次心痛——第一次迷失的感觉都不过是痛苦开始的序幕而已。因为公正无私的上帝就喜欢给人类创造痛苦,因为他已经宣称,痛苦还会再来,就在你享受最大快乐的时刻来临。

于是,贝茜领着迪克回到了他的房里——这里不受任何人打扰——因为她掩上了工作室的门。

他们都知道这种痛苦,就像那些抛弃自己的所爱,或者被自己所爱抛弃的人一样,只有在新一任妻子的怀抱中,才会深刻地体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不,我需要你。实际上——你走之后——无论如何都很高兴你又回来了。你还记得楼梯在哪儿吧?”

如果能够在日常工作中找到分散精力的事情,最好还是继续保持孤独,继续独自忍受孤苦的滋味。毕竟等到分散精力的东西消失了,还是得自个儿孤零零地生活,还是很可怜地生活。

“我以为,你不再需要我了。”发现迪克对她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的这个事实让贝茜变得大胆了起来。

迪克紧紧地搂着贝茜,满脑子里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们一起喝一些茶吃一些松饼吧,”他愉悦地邀约道,“贝茜,你知道吗,能够再次见到你真是让我太开心了。你那时为什么要离开得那么仓促呢?”

“贝茜,也许你还不知道,”他说着,抬起了头,“上帝他真是又公平又可怕,而且还很有幽默感呢。一切都是我的报应——真是我的报应!要是特博在的话,他一定能够理解我所说的。他也会因你而崩溃的,年轻人啊,不过也许就那么一会儿。我拯救了他啊。这我得记上,我——”

迪克伸出手,指着右边说,“东边——一直往河口处向东走,然后往西边一直走,然后再往南边走,最后再转向东边,就这样一直绕着欧洲的外围走,然后再往南走。天知道到底有多远呢。”迪克的一番解释让贝茜云里雾里,完全无法理解,但是她还是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继续询问的欲望。她欲言又止,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迪克,直到他们安全到达迪克的公寓。

“放开我,”贝茜阴着脸说,“放开我。”

“去哪儿了?”

“别急,会放开的!你有上过主日学校吗?”

“他到沙漠那里去了。”

“没有。我跟你说,放开我。你在愚弄我。”

“托尔潘纳先生,他——他去哪儿了?”最终她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可事实上,我没有。我愚弄的是我自己……的确,‘他救得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这不是寄宿学校的课本教条,这是活生生的惨痛现实啊。”他松开了她的手腕。但他恰好站在她与门口之间,她根本无法逃开,“一个女人究竟能弄出多大的恶作剧啊!”

他转过身,突然跟人行道上的一个男子撞了个满怀。男子骂骂咧咧地绕过他走开。贝茜一言不发地挽起了他的手臂——就好像当模特让迪克画画时他让她把脸更多地转向光亮处一样。她沉默照做。就这样两人一路默默无言地走着,贝茜熟练敏捷地牵着迪克在人群中穿行。

“非常抱歉。我非常抱歉弄坏了你的那幅画。”

“太好了——我可一直都无所事事,真希望自己也能有点事做。贝茜,我们回去吧。”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还要感谢你毁了它……我们在谈论这幅画之前说什么来着?”

“没关系,我7点出门,4点之前回去就可以了,时间很充裕。”

“我们在说有关搬家的事情——还有钱的事情。就我们两个,一起远走高飞。”

他又有些踌躇:“不过,跟你不是同一个方向的,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如果很麻烦的话,我可以请求警察来帮忙的。”

“当然,我们一起远走高飞——不,是我远走高飞。”

“那么,恐怕我只能麻烦你送我回家了。当然我会付你钱的。好吗?”迪克转过来看着贝茜,贝茜看见了迪克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眼。

“那我呢?”

“他早就走了。”

“我只能给你50英镑,感谢你弄坏了那幅画。”

“我只见过贩卖机是怎么运作的,对吧,比顿。”

“那你不——?”

“帮客人打啤酒其实是很辛苦的,”她继续说道,“客人们在自动贩卖机那里交一便士就可以拿一份。所以,如果当天工作结束的时候,你少算了一便士的话,那天的工作就白干了——因此,我常常觉得那机器是不对的。您觉得呢?”

“我不会和你走,亲爱的。想想这五十英镑都是你的,你可以买所有那些漂亮的东西。”

比顿从来不是注重个人品性高雅情操的那种人,因此他悄无声息地走开,连一句抱歉也没有。贝茜很是不安地看着他悄然离去;但是,既然迪克对这样的失礼行为一副根本无所谓的样子,那么她也就没有必要指出……

“你说过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了。”

“主啊,当然不是!我现在已经升级了。”——贝茜很是骄傲地使用“升级”这个词——“我现在是一个酒吧服务员了,包住宿的那种。住在酒吧里,工作也在酒吧里,相当体面的那种。这就是我现在的工作。”

“刚刚我是那样想的。但是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把我的帽子给我。”

“哦?不是重操旧业吗?”迪克低声问道。

“要是我不给呢?”

“我只是打算随便走走,散散步。”贝茜说。

“比顿会帮我的,届时你连五十英镑也没有了。现在,给我帽子。”

“事实上,我很好。哦,天啊!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哦,不,贝茜,我意思是,很高兴能再次听到你说话的声音。自从上次你拿钱离开之后,我都没有想过我们还能有缘再次见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还能见面。你刚才是想去哪儿吗?”

贝茜在心里咒骂个不停。她曾经非常真诚地同情他,几乎是同样真诚地亲吻过他,毕竟他还是相貌堂堂,英俊不凡的。能够作为他的保护者而存在的经历曾经让她开心不已。最为重要的是,他毕竟是手握四千英镑的大款。现在,就因为一时的失言还有她作为女人的那一点点让他痛苦一点点的,不多的小心思,她就要失去那笔钱,失去那些无忧无虑的悠闲,失去那些漂亮东西,失去一个伴侣,失去一个成为真正上流社会淑女的机会了。

“您还好吗,赫尔达先生?”贝茜带着少许疑问关切地问道。比顿先生一副邦交大使的模样,尽心尽责相伴在一旁。

“现在帮我把烟斗装满。烟草再没有味道了,不过没关系,我会把一切都考虑清楚的。今天是周几了,贝茜?”

顺着比顿先生手指的方向看,迪克正倚在大桥的栏杆边上——只见他驼背腰弯,胡子拉碴,身着一件皱巴巴的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脏兮兮的红色围巾。迪克这样的一个形象让贝茜满心的恐惧荡然无存。贝茜想,就算他要追打她,他也追不上。她穿过了马路,走到迪克面前。听到她的到来,迪克立刻面露喜色。毕竟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几乎没有任何女性愿意与他交谈了。

“周二。”

“不,是失明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他就在那边。”

“周三才是邮寄日。我真是蠢——我还真是一个愚蠢的瞎子啊!

“是因为他喝醉了吗?”

“回家的路费只要22英镑。另外多拿出10英镑留作路上开销。我们要忍受比奈特太太的旧时作风。总共只要32英镑。再加上100英镑做最后一次人生旅行——哎呀,再见到我,特博不会被吓到吧!——总共132英镑,再预留78英镑做小费用——我会用上的—切娱乐等。

“因为是他让我这么做的。他现在已经几乎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在哭什么呢,贝茜?这不是你的错,年轻人。这都是我的错。哦,你这个可笑的小家伙,擦干眼泪,带我出去走走。

“为什么啊?”贝茜很是心虚,怕怕地问道。因为她还清楚地记得——或者应该说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发生在那幅新作上的事情。

“我得带上银行存折和支票簿。等一会儿,四千英镑算4%的利息——这是很安全的利息——这就意味着一年就有160英镑的利息了;另外那个的利息120英镑一年,也是很安全的。这样下来,一年就有280英镑了。280英镑加上300英镑,一年下来就可以把一个单身女人变成贵妇人了。贝茜,我们去银行吧。”

“你是赫尔达先生的模特吗?”比顿先生拦住她气喘吁吁地问道,“你应该是。赫尔达先生现在在马路对面,他想见一见你。”

说着,他又往钱包里装了210英镑。显然,贝茜彻底被迪克给搞糊涂了,只能跟着他一路匆匆地赶去银行,又赶去邮局。直到在邮局那里,他才给她解释明白。

闻言,比顿先生马上穿过了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公交汽车,一把抓住正在往北边走去的贝茜。她立马认出了眼前这位有权有势的先生,以前她走过迪克房前的楼梯时,这位先生总是盯着她看。现在她被一把抓住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快跑。

“塞得港,单人,头等舱,离行李舱门越近越好。

“拦住她,”迪克说,“她是贝茜·布洛克,你去告诉她,我想和她谈一谈,快去!”

“船要去哪儿?”

“走在马路对面的那个人,”他说,“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就是那个来你房间做模特的那个年轻女子。我对人的长相,那可是过目不忘。名字嘛,我就不记得了,当然,如果他/她是我的房客的话,我肯定是记得的!”

“戈尔贡。”职员说。

“到河边走走吧。”迪克说。于是,他们就往河边走去。走到了黑修道士桥边的时候,远远就可以听到河水急速湍流的声音,这个声音一直到了滑铁卢路才又渐渐消逝。比顿先生一边走一边向他描述路边见到的美景。

“这是条小渔船。是到蒂尔伯里的小艇,还是到加隆的大船?”

“那么,你想去哪条街上走走?”比顿先生很是同情地问道。尽管在他自己看来,一个真正的快乐假日就应该是和家人们一起坐在格林公园的草坪上,享受大袋大袋的美食。

“加隆。12英镑40分,周四出发。”

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因为刚失明的人是不喜欢人们在他们身边不需要任何搀扶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的——但是,迪克的的确确是完全没有去公园的欲望的。曾经有那么一次,也仅仅那么一次他去过公园。那时梅茜刚刚拒绝了他,他是在阿尔夫的照看下去的。到了公园,阿尔夫只顾着和几个同伴在九曲湖边钓鱼,完全把迪克抛诸脑后,晾一边去了。迪克在那里苦苦地等待了半个小时,又急又气,几乎都要崩溃大哭了。幸亏路遇一个好心路人,路人把他交给一位友善的警察。是警察把他带到了阿尔伯特大厅对面的一辆四轮马车那里,他才得以回到公寓。但是,他从来没有和比顿先生说过阿尔夫差点把他给弄丢这件事,然而……以前,他去公园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多谢,请找零。我眼睛看不见——你能直接放在我手里吗?”

“我要是乐意去公园的话,那才是见鬼了!”迪克说道,“我们就到街上去走走,我喜欢听到身边有人来人往的声音。”

“如果客人都能够像他这样买票的时候简洁明了,而不是在那里叽里咕噜地问个不停,我的工作那可就好过多了。”职员对他旁边的伙计说道。旁边那伙计正在试图跟一位被孩子们烦得疲惫不堪的母亲解释说船上的炼乳给乘船的孩子吃跟日常给孩子吃的是一样好的。这个19岁未婚的职员,十分确定地对这位母亲说。

最后,比顿先生走进他的房间,主动搀扶他出去走走。“今天我们不去市场采购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去公园走走吧。”

回到工作室时,迪克拍拍他腰带上装着钱和船票的地方说,“终于搞定了。我现在找到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了,不用再考虑什么男人啊,魔鬼啊,女人啊的问题了。我有三件事要在周四前办完。但我用不上你了,贝茜。你周四早上九点来这里就行了。届时我们一起吃早饭,之后你送我到加隆站。”

随之而来的是对黑暗的无限恐惧和对光明的迫切奢求。然而光明终究没有重见。求而不得的苦楚让他汗流浃背,几近窒息。心情再一次跌落谷底,再一次经历跟刚开始失明时一样的无尽痛苦、无尽绝望。就这样辗转反侧才终于昏昏入睡几分钟。梦中,他没有失明。他梦到的整个梦境无限循环地重复着,直到他完全筋疲力尽,可是脑海里却一直是那永远挥之不去的对梅茜的牵挂和那些期待发生的美好事情。

“你要去干什么?”

然而,这封信还是触及到了他不愿意深思的事情。这深深刺痛了他,让他一整天都十分暴躁。内心深处无法承受的绝望让他越来越放纵身心的沉沦,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无尽地痛苦煎熬。

“当然是远走高飞啊。我还待在这里干吗?”

迪克苦思冥想了好久好久,却依然无法想起来究竟他什么时候做过什么事情,能够让一个女人如此地牵肠挂肚、念叨不已。

“可你没法照顾自己啊?”

“我肯定是在以前四处漂泊的时候做了什么错事,现在终于报应到我身上来了。老天爷啊,这是什么状况啊——不会是一个恶作剧吧。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有谁会这么无聊地对我恶作剧。什么爱啊和忠诚啊不过都是过眼云烟,这听起来可真够让人浮想联翩的。等等,我不会是真的忘了些什么吧?”

“我什么都能做,我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我可以的。事实上,我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了。”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那是一则通告,或者是宣传单,告诫人们年轻的时候不要对什么事情都自吹自擂。”

要是贝茜不反对,迪克所有的决定应该能够赢来一个亲吻。可是奇怪的是,贝茜拒绝了,而迪克则笑了起来。

“信里写的是什么?”阿尔夫回到屋里,比顿夫人好奇地问道。

“我想你的拒绝是有道理的。那么,后天九点来我这,你会得到你的报酬的。”

“好吧,给我念念吧。”迪克说道。阿尔夫就以他寄宿学校的阅读方式开始朗读起来——“你可能永远也想不到,我本来可以给予你至高无上的爱,给予你至高无上的忠诚。你觉得我会在乎你是什么样的人吗?但是你却风轻云淡地把一切事物都化为乌有。我对你的所作所为的唯一理解就是:你太年轻了。”“我读完了。”说完,阿尔夫把信件还给了迪克,那封最终被扔进火里的信。

“真的吗?”

迪克伸出去拿信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很平稳。这不太可能是梅茜的来信——不可能是她的来信。梅茜寄来的那三封信件他依然没有打开,信件的重量他最清楚不过了。他竟然还会奢望梅茜给他写信!内心深处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不管犯错误的人如何涕泪满面,可怜兮兮,也不管深爱无悔的自己如何努力修复,这都是一个愚蠢的奢望。最好的办法是把所有的这一切统统抛诸脑后,不要管究竟谁对谁错。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一切都已经覆水难收。

“我不会骗你的。不过,除非你来我这儿,否则你是不会知道我到底给不给你钱的。哦,但要等好久好久呢!再见,贝茜。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叫比顿到这里来。”

“先把它给我再说。”

之后,老房东走了进来。

阿尔夫开口道:“先生,这里有您一封信,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我房里所有的家具值多少钱?”迪克很傲慢地问道。

猫猫走了,迪克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阿尔夫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情况是迪克正对着壁炉边空空如也的地毯自说自话。

“先生,这,这可不由我说了算。有些家具还很好,有些则破旧得很。”

“我现在二十五岁,等到了三十五岁,那时正是男人的黄金时期。大伙都说,‘男人到了中年,四十五岁的时候正是步入政坛的时机,然后到五十五岁……’报纸上常常这样报道说,‘五十五岁过世还算是英年早逝。’我呸!这些基督徒还真是怕死!然后就到六十五岁,那时我们就老了。那么我就有可能活到七十五岁了!天啊,我的猫猫啊!那就意味着我还有五十多年的时间要在这黑暗之中孤零零地生存,嗷,我的地狱啊!你会死去,比顿会死去,特博也会死去,还有卡麦——所有的人都会死。偏偏就我还活着,无所事事地活着。我为我自己感到很抱歉。我也好想有人会为我难过。显然,我不会马上死去,会清清醒醒地活着,只是痛苦永远存在,一如往昔。我的猫猫啊,有一天你会被活生生地解剖的,你会被绑在一张小桌子上,他们会一刀一刀地将你切开!不过,不用怕。他们肯定会很小心很小心地进行的,绝对不会让你死去的。你会活着,你会后悔当初你没有替我难过的。也许特博会回来,或者……我,我希望自己可以去找特博和奈尔海,尽管我会给他们添麻烦。”

“我可为这些家具投了270英镑的保险!”

“那只是为了好玩而已,”他自言自语地对着那只取代了宾奇地位的猫咪说道,“我不过是想知道这场战争究竟会持续多久,我现在还可以靠特博给我准备好的一百英镑过一年。在银行我一定至少还有两三千英镑,也就是说,我还可以用这些钱活上个二三十年。之后,我一年就可以用120英镑了,因为到那时,钱应该会更多了。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保险单也说不准的,虽然我不是这个——”

当天晚上,迪克虔诚地向上帝祈祷,祈祷上帝能够听到他的心声,祈求上帝能够看在他就算遭遇人生挫折也没有用枪结束自己生命的分上,再给他一次机会重见光明,重回战场。可是,他的祷告并没有得到回应。事实上,潜意识里迪克显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活着不过是一个笑话,事实上他也没有做过什么高尚的事情能够让自己坦然活着。可是,如果现在自杀的话,后果肯定是很严重的,而且明显是一种对恐惧的屈服和耻辱,他一直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哼,你他妈的少啰唆!你都已经从我和其他房客那里捞了不少油水了。嗯,前几天你说到要退出这个行业,还说什么打算要买家酒馆呢。你就直接开个价吧。”

对托尔潘纳独特的来信,尽管阿尔夫的阅读理解能力极其有限,可还是唤醒了沉寂在迪克内心骚动不安的魔鬼。听着阿尔夫吭哧吭哧地哼唱,他仿佛听到萨瓦金城外士兵身后广场上骆驼正在打鼾的声音,听到士兵们在炊具面前嬉笑怒骂的声音,甚至可以闻到沙漠之风吹来之前飘荡在营地上方的炊烟的阵阵刺鼻味道。

“50英镑。”比顿先生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现在最好是先不要去打扰他吧。绅士们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比顿先生说道。

“加一倍,否则我就砸碎一半家具,其余的烧掉。”

“这真是太好了。不过,阿尔夫,我觉得你应该把这五先令存到你的驴子储蓄罐里去。你要好好干哦。他应该以后还会让你去给他读新闻的。嗯,他可能还没有开始体会到你读得有多好!”

迪克摸索着来到了书架边,上面放着一排素描簿。他猛地扭断了一根红木柱。

“没有啊。我念的都是些关于国外战斗的新闻,就是那些士兵出征的战场的新闻。那篇文章很长很长,密密麻麻的都挤在一起,里面还有好多很难读的字。迪克叔叔给了我五先令,说我读得很好。他还说,下次要是他想听什么新闻的时候,他会叫人来找我的。”

“先生,那是罪过呀!”老房东惊恐地说道。

“或许是他在炒股的时候赔了一些钱吧。阿尔夫,你是不是给他念了有关于股票的新闻呀?”

“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东西。100英镑,否则——”

“不,他说我读得很好,他说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读得像我这么好,只是他说不想再听到报纸上的内容了。”

“100就100。我还得要花3到6个英镑去把这壁柱给修好呢。”

“他没有说你读得不好吧,阿尔夫?”比顿夫人问道。

“我想也是。你还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你刚才肯定是马上就想到了这个价位!”

阿尔夫解释道:“他说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但愿我没有做过让任何房客不满意的事,先生,特别是对您。”

晚上,比顿先生把儿子带到迪克房间,笑眯眯地看着儿子阿尔夫用稚嫩的伦敦腔引吭高歌一曲八节八行儿歌。一番表扬之后,比顿就让他一个人为迪克读外国电报,自己离开了。十分钟后,阿尔夫回到父母身边,脸色苍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请不要介意我说的那些话。明天给我钱。顺便帮我确定一下,我所有的衣服是不是已经打包放进那个棕色小牛皮行李箱了。我要走了。”

事实上,阿尔夫并不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学校委员会给他颁发的各式各样的表现优秀证书,再加上对自己歌声的过分骄傲,使他很是骄傲自大。

“但是住房搬迁须知上的要求怎么办?”

“那我也听听他唱歌,让他今晚带着报纸过来吧。”

“我会交罚金的。帮我把行李收拾好,就不要管我了。”

“我们没这么想,当然这得由你自己决定。不过,你要是想听歌的话,你可能只能听阿尔夫唱‘男孩最好的朋友是——妈妈’这种儿歌。哈哈!”

比顿先生和他的太太讨论迪克突然要走的事。比顿太太一口咬定这一切都是贝茜搞的鬼,而比顿先生则对此比较看得开。

“非常感激!”迪克说道,“条件是我得付钱给他,是吧?”

“他走得也太突然了。不过,他一向都是我行我素,想一出是一出的。这次就听他的吧!”

比顿先生一副就要走开的样子,继续说道:“我在想你有没有兴趣,晚上有空的时候,听我儿子阿尔夫给你读点什么东西消遣一下?他读书读得很好,虽然才九岁。”

这时从迪克的房里传来了一阵反复吟唱的声音。

“我也这么认为。”迪克心不在焉地回应道,长期遭受沉重打击的神经已经麻木到没有什么感觉了。

弟兄们,我们再也不会回来,我们永远不会再回来。我们将永永远远地离开,不管什么理由,都决不回来!哦,弟兄们,就说我们四处漂泊,哦,弟兄们,就说我们四处漂泊,可我们不再回来,弟兄们,我们决不回来!

“先生,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支付房租的能力。不过,正如我经常跟我妻子说的那样,‘这对他打击很大,因为他并不是一位老人,甚至还不是一位中年人,而是一位相当年轻的绅士’。这就是我觉得你很难的原因。”

“比顿先生!比顿先生!我的手枪到底放在哪儿了?”

“我会付房租的,还会把房间整理好的。这还不够吗?”

“快去看看,他要自杀——他已经疯了吧!”比顿太太催促道。

说着他走到门口,手握着门把儿支支吾吾地说:“这对您太难了,先生,我着实认为,这对您太难了。您不想做其他事吗,先生?”

比顿先生安抚迪克说:“先生,明天什么东西都可以找到。”然后迪克在他卧室里到处敲来敲去发泄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意识到比顿先生这句话的意义。

比顿先生说:“如果我不知道这些小东西具体放在哪儿,那么我真正需要它们时就找不到了。先生,您不可能会知道,这公寓里的这些房子究竟要用多少这些小东西。”

“哦,你个红鼻子的老糊涂——你个无能的书呆子!”迪克最终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这天,比顿先生让迪克去整理一个工具箱,箱子里放着锤子、丝锥、螺母、几节煤气管道、油瓶还有细绳等。

“你以为我要自杀?!等下用你那笨手,拿住那把枪。要是你一碰它,它就会走火,因为我已经上好了子弹。你可别手抖啊。

但是就算是这些事情,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也会渐渐令人生厌的。之后的日子就越来越长了,很长,很长。

“它应该就在我战地工具箱里的某个地方——在皮箱底下的包裹里。”

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会用钳子从煤筐中把煤一块块地夹出来,然后在炉围中将它们垒成小堆一块块数着,堆完后又必须将这些煤一块接一块小心翼翼地放回煤筐。有时候他会自己给自己出些计算题来解答。他也常常会自说自话,或跟那只猫聊个不停,当然是猫咪来到他跟前的时候。有时候想到他的艺术家手艺的时候,他就会用食指在空中勾画,只是他作画的样子太像是闭着眼睛去画一头猪。有时候他会到他的书架前转一转,数数他的书,再按书本的大小将它们排列整理好。有时候,他也会走到衣橱那里,去一件一件地数着那里的衬衣,然后根据衣服是否袖口磨损或者是纽扣丢失而把它们分类叠好,一堆一堆地摆在床上。

很久以前,迪克凭经验为自己精心配备了一套40磅重的野外设备。现在迪克努力要寻找的就是这套藏起来的宝贝,找出来重新整理整理。比顿先生从那个包裹的上方把左轮手枪扯了出来,而迪克一直用手摸索着箱子里的卡其外套、马裤、蓝布绑腿带以及叠放在一双长筒靴刺上厚重的法兰绒衬衫等。就在这些东西和水壶的下面,放着一本素描簿和一个猪皮制的文具盒。

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增强迪克的自尊心。相反,他现在不再剃胡须了,因为对于一个失明的人来说,剃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然而他又不愿意到理发店去剃胡须,因为到那里就意味着把自己的弱点完全暴露了。失明让他无法看清楚自己的衣服是否洗干净了,反正他从来就不是很关心个人外表的人,渐渐地他就成了众人皆知的邋遢鬼。一个失明的人要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去适应习惯黑暗的生活,之后才能考虑保持个人清洁卫生的问题。他需要有人服侍,如果没有人来,他就会很生气。但是他必须得坚持自己的立场,只好直挺挺地站着。可是,因为他是一个盲人,他根本看不见,就算是最卑微的仆人,也不会把他当回事。那些精明的人就会眼睛盯着地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根本不理他。

“这些我都不要了,比顿先生,你可以拿去。其余的,我都要留着。把它们打包好放在我行李箱的右上方。弄好这些以后,你和你夫人到我画室来一下。我希望你们俩都来一下。等一下,给我支钢笔和一张信纸。”

每周有那么一到两次,上午的时候,比顿先生会带上迪克一起出去采购物资,采购鱼啊、灯芯啊、芥末啊、木薯啊等东西。一路上比顿先生跟小贩们讨价还价的时候,迪克就会站在旁边,漫无目的地摆弄着柜台上的易拉罐或者串串球,他会一直站着,这边脚站累了就换另一边脚。偶尔他们会路遇比顿的某位朋友,这时候迪克就会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发呆,等比顿先生跟朋友寒暄完了,才又继续前进。

眼睛失明的时候写东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迪克写下来才可以把所有的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左手紧随着右手开始写道:“我的字迹潦草的原因是因为我失明了,我看不到笔写到哪儿了。”“呼!——这样就算是律师都不会弄错了。我想,这务必得签字才行,但是没必要有见证人。现在往下挪一点点——为什么我以前不学习使用打字机呢?”“这是我,理查德·赫尔达的最后遗愿和遗嘱。”迪克这样写道。

有空的时候,比顿先生会亲自给迪克送饭。迪克也学会了耐心倾听比顿的唠唠叨叨。听他唠叨那些装不好的煤气气塞,那些年久失修的排污管,那些把图钉钉在墙上的小伎俩,以及那些清洁女工或女佣的种种罪过。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就算是聊聊佣人的八卦也会变得非常有趣,即使是洗衣机水龙头的开关问题这样一件琐事都可以聊上好几天。

“我现在身心健康,以前从来没有写过遗嘱。”“——就这样。妈的,这烂笔!我写到哪儿了?”“我把我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包括4000英镑和2728英镑留给自己。”“——哦,我不能写得那么直接。”迪克撕下半张信纸,又重新小心翼翼地写道:“我把我在世上拥有的所有金钱留给——”他在这个地方写上了梅茜的名字以及那两家他存钱的银行的名字。

就这样,一直想,一直想,伴随着一张张的图画映像,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回忆联想。他想起了梅茜,想起了过去的种种辉煌,想起了他那些勇往直前的漂洋过海,想起了成就事业的荣耀以及因此获得的种种甜美感受,想着要是他的眼睛没有问题,一切可能发生的种种。一直想到自己筋疲力尽,想到自己疲倦不堪,想到自己思绪停驻。然而恐惧却又如漫无目的的浪潮一波紧接着一波,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担心自己会长期饥饿;害怕看不见的天花板会塌下来砸死自己;害怕房间突然着火,而自己像一只虱子一样烧死在红色的火焰中;越来越恐惧所有一切比死亡更可怕的痛苦;等等。这些想法常常压得迪克垂头丧气,冷汗淋漓,双手情不自禁地紧抓椅子,直到盘子叮叮当当的响声传来,才知道吃的东西又已经摆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可能写得不是很正规,但没有人有丝毫的权利可以对此提出质疑,而且我写了梅茜的地址。比顿先生,进来吧。这是我的签名。我想让你及你夫人帮我做证人。谢谢。明天你必须带我去你老板那里,由于没有事先通知就离开,所以,我会交罚金的。我会把这个文件存放在他那里,以防我不在时发生什么事情。现在让我们点燃火炉。请你们留下来,我要那信件的时候,就拿给我。”

后来,他学会了一直赖在床上,赖到整个公寓房间里有声音或动静的时候,赖到比顿先生来叫他,他才会起床。以前是托尔潘纳帮他穿衣服的,现在托尔潘纳走了。对迪克来说,穿衣可就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了。因为那些衣服啊、领带啊等等的衣物似乎都躲到了屋子的角落里,要一件件地找出来。这可就意味着要经历无数次的撞上椅子啊、衣柜啊等等,碰得个鼻青脸肿的。好不容易穿好衣服了,除了在发呆静坐、冥思苦想中等待一日三餐,也无事可做。吃完早餐等午餐,吃完午餐等晚餐。一餐一餐之间的时间仿佛隔着几百年,每天都在不停地等待,度日如年。每天他都在不停地祈祷,祈祷了上百年,祈祷上帝把他的思想拿掉,不要让他再想了。可是,上帝似乎根本听不到。相反,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各种各样的想法纷纷涌入,循环旋转、相互压迫、相互折磨,仿佛没有谷物碾磨却又一直不断地运转着的磨盘。整个大脑仿佛不知疲乏地转个不停,根本不给他片刻的休息。

谁也没有料到,迪克把一年积攒下来的账单,信件及记事本放到火炉里烧掉,炉火烧得好旺好旺!除了那三封未开的信件,他把画室里所有的文件都塞进了火炉,包括那些素描簿、粗糙的笔记本、新的以及只完成一半的油画等等,通通都烧了。

说完,比顿就离开了。迪克独自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托尔潘纳已经离开很久了,整栋单人套间里再也不像以前那般热热闹闹的了,迪克也终于慢慢适应了他的新生活。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恨不得早点死去。一个人无法分清当下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能够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生活是非常艰难的。因为每天午间时分他就觉得劳累不堪,就赶紧上床睡觉,然后凌晨寒气袭人的时候却又早早醒来。起初,迪克只要醒来,就会沿着房间的走廊摸索着走来走去。直到听到隔壁邻舍传来他人的如雷鼾声他才会意识到:原来天还未亮。于是,他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卧室继续睡觉。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一个房客长期居住在一个地方,他一定会积攒很多很多没用的垃圾。”对此,比顿先生如是说。

“但愿我没有把什么事情搞砸,先生。不过,您是知道的,只要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我都尽可能满足这里所有房客的要求,尤其是那些生活有困难的人士,比如说像赫尔达先生您这样的。先生,你喜欢吃肉质细嫩的软籽熏鲱鱼,对吧?软籽熏鲱鱼比硬籽熏鲱鱼难弄得多。不过,正如我常说的那样,要努力让房客满意,不要怕麻烦。”

“的确如此。还有其他东西落下了吗?”迪克绕着墙周围一边摸索一边问道。

“啊!那一定是间疯人院。不过我还不用麻烦您把我带到那里去。请把我的早餐拿过来,然后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一点也没留下了。壁炉烧得火旺火旺啊。

“当然,这本来不关我的事,先生。我的意思是说我理解‘管好你自己的事情,让其他人也管好自己就好了’。可是,托尔潘纳先生在走之前有跟我提过,你有可能会搬家,住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也就是说,你要住那种居家型有楼上楼下居室的房子,这样你就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不过我其实一直都是对我的房客照顾周到的,不是吗?”

“好极了,一千英镑的素描就这样被你烧掉了。”

“是的!”又是一个早晨,迪克醒来了,感觉无比空虚绝望,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

“呵呵,假若我还能记得我以前是干什么的,那确实值一千英镑。”

“实在不好意思,赫尔达先生,只是——只是真的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比顿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比顿先生毕恭毕敬地回答。他现在非常肯定,迪克已经疯了。否则他决不会唱一首歌来跟自己上好的家具告别。油画之类的东西的确占据很大的储存空间,处理掉的确是好多了。

——克孜巴什

剩下的就是把这份遗嘱留给可靠的人保管。这事只能等到明天去做了。迪克在地板上摸索来摸索去,找寻最后留下的纸片,一次又一次地确定,抽屉里或桌子里都已经没有留下任何他过去的文字或痕迹。然后,寂静的夜色中,他坐在火炉前,听着火炉里铁丝收缩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直到炉子里的火全部熄灭。

尽管最后,我们的士兵没有找到他;尽管最后,他还是被剑刺伤;尽管最后,在主人环绕中,他恍若主人那样对奴隶大谈信仰;尽管最后,卡菲尔人残害他,身受奴役之苦和掠夺者之迫害;尽管最后,黑暗降临他身上;他始终呼唤真主阿拉,宣誓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