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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深感羞愧的同时又有一点点难过。因为事实上她这趟回来还指望着能够得到他的指点而有所收获呢。此刻她内心满是可惜和遗憾,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

梅茜看着他,内心里的害怕渐渐消逝,接着而来的是一阵痛苦和愧疚。他曾经意气风发,满怀激情地从伦敦飞过来不管不顾地向她表白心声,现如今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失败了,完蛋了,他不再高高在上,他甚至有点悲惨。他也不再是一个比她厉害的艺术家,也再不是一个她曾经仰视的人物。现在他只是一个坐在椅子上,强忍哭意的瞎子。她深深地为他惋惜,她从来没有像这样为别人深感惋惜过。但是再怎么样替他感到惋惜,她还是觉得他自己说对了,他的的确确是完蛋了。

“呃”,迪克慢慢地转过头去,“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给你添麻烦。你出什么事了吗?”

他摸索着回到他的椅子上坐下,表面平静,心口一阵一阵地疼痛。

他注意到梅茜知道他的情况后一直在努力控制她的情绪,却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崩溃大哭。只听见她跌坐在椅子上,随之而来的是她掩面哭泣的声音。

“不用!我又不是孩子。你不用可怜我。我可从没打算要告诉你这件事。我现在不是很好。是的,我失败了,我完蛋了。不过,你不用管我。”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她绝望地大哭,“真的,我做不到。这不是我的错。我真的很抱歉。迪克,我真的很抱歉。”

“噢!迪克。我很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而且——先让我扶你回椅子上坐下来再说吧。”

闻言,迪克整个身子又僵硬了起来,她的话像鞭子一样让他浑身疼痛。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到你什么?不,我不能了,我忘了。”

她一直在哭个不停。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为他牺牲,而更糟糕的感觉是她早早就意识到自己还未经尝试就已经打了退堂鼓。

“他——把我从法国的马恩河畔维特里带回来,他认为我应该见见你。”

“我鄙视这样的我——真的,我鄙视自己。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噢,迪克,你也不会这样要求我的,对吗?”她恸哭着说。

“我自己的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抬起头看了一会儿,无意中发现迪克双眼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只见他胡子拉碴,脸色苍白,神情呆滞,正努力对她咧嘴挤笑。但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让梅茜害怕不已。她的迪克已经瞎了。现在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如果不开口说话,她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你可以告诉托尔潘纳先生,让他帮你写啊。”

“谁叫你做什么了?梅茜。我已经告诉过你事情是怎么样的了。担心有什么用呢?求求你,别哭了,完全不值得。”

“我没法写信。”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噢,迪克,帮帮我,救救我!”她痛哭流涕,完全情绪失控,这使他很是惊恐。他踉踉跄跄地走近她,伸手搂着她,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嘘,亲爱的,嘘,别哭。你没做错什么。你也没什么可自责的——从来都没有。你不过是对这一趟的旅行有点失望而已。我想主要是因为你今天早上没有吃早餐。特博真不应该就这样把你带到这里来。”

“那么,你请坐吧。你看,我现在眼睛看不见了,而且——”

“是我自己要来的。真的是我自己要来的。”她争辩道。

迪克紧闭着双唇。

“很好。现在你来了,你也看见了。我也——非常的感激。如果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你就去找点东西填肚子吧。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来——我来——看你。”

闻言,梅茜哭得更加不可自抑,同时也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有所依靠而感到开心不已。迪克温柔而又笨拙地轻拍她的肩膀,尽管他根本无法确定他拍的是否是她的肩膀。

“梅茜,是你!”他哽咽着说,“你,你来这儿干吗?”

最后她浑身发抖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难过不已地等着他说些什么。他却已经摸索着走到了窗边,悄悄地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地平复内心深处的思绪万千。

除了失明,他是不是也疯了呢?要不他怎么自说自话啊?梅茜更加心慌意乱,甚至是喘不过气来。迪克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摸索前进,他一边摸着一张张的桌子和椅子,一边走了过来。路上他踩到地毯上的什么东西,就会咒骂一下,然后蹲下去摸索一番,弄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看到他这个样子,梅茜不禁想起当初在公园里见到他散步时的情形,那时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还想起两个月以前他在她的画室来回踱步的样子,还想起在英吉利海峡的汽轮上他箭步飞跨舷梯的样子。她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强烈,几乎让她难以承受。迪克显然听见了她的呼吸声,一路循声而来,越走越近。她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到底是要避开他还是要把他引过来,她自己也搞不清。她的手碰到了他的胸口,他吓得往后退,像中了子弹一样。

“你现在好点了吗?”他问。

“哦!”迪克一动也不动,恍若未闻。“这可是一个新现象,我正在渐渐适应黑暗,可我适应不了幻听。”

“好多了,不过——你,不恨我吗?”

“不,就我一个。”梅茜紧张地小声回答,甚至紧张到嘴唇都无法张开。

“我恨你?上帝啊!我吗?”

“特博,是你吗?他们说你回来了。”迪克看起来很疑惑,得不到回答后又有点生气。

“那,有没有——有什么事情我能够为你做?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留在英格兰帮你,或者我可以常常来看你。”

在回来的火车上,她试过闭上眼睛感受失明,可以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想睁开的时候才睁开,其实不过是一种很孩子气的游戏。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才是真真正正地失明,尽管眼睛睁得很大,却什么也看不到。

“不用。亲爱的。你最好以后都别来看我。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走。”

他的声音带着失明人士所独有的那种腔调。这让梅茜很是讶异,潜意识下她缩到了角落里去。一时间心跳如雷,不得不放一只手在胸口上让自己平复下来。迪克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迪克真的失明了。

他意识到,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他再也无法维持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体面了。

听到声音,迪克马上把信塞进口袋里面。“嗨,特博,是你吗?这几天我好孤独啊。”

“我不知道我能够为你做什么,我这就走。迪克,噢,我为你感到非常非常的难过。”

托尔潘纳领她上了楼,来到一扇紧关着的门前。他轻轻地就把门给打开,只见迪克正坐在窗边,耷拉着脑袋,手上正不停地摆弄着三封信。托尔潘纳悄悄离开了画室,“啪”的一声随手带上了画室的门。

“胡说。你根本不需要难过什么。有需要我会告诉你的。等一下,亲爱的。我有东西要给你。那是我眼睛刚刚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我特意为你画的。那是我画的《米兰可利亚》,她是我失明前见过的美人。你可以帮我留着它。当然缺钱的话,你也可以把它卖了。无论什么样的行情,它应该都能值几百英镑。”他在自己的油画中摸索着。“那幅画的镶框是黑色的。我手上的这个画框是黑色的吗?就是这个了,你觉得画得怎么样?”

她马不停蹄地从多佛港赶往伦敦,急得连叫人送早餐过来的时间都没有。此时她已没有时间去理会心中的愤慨,而是站在大厅里的铅制楼梯下焦急等候着托尔潘纳去楼上了解情况。那种自己像个淘气的小姑娘一样需要被照顾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头,顿时气红了她苍白憔悴的脸颊。都是迪克的错,他怎么可以这么蠢,怎么可以失明呢!

他把那幅满是划痕,根本无法分辨的画作递给梅茜,双眼紧张地对视着她,仿佛要努力捕捉她眼中的惊异。这是他唯一期待,唯一心心念念能够为她做的事情。

一路上梅茜沉默寡言。她常常一言不发,双眼紧闭地坐在那个空荡荡的隔间里,似乎这样就能体会到迪克失明的感觉一样。对她来说,这就是一个命令,一个她必须马上动身回伦敦的命令,而且最终她竟发现自己渐渐喜欢上了现在的这种情形。至少这比照看那些行李和与她那个完全对周周生活毫无兴趣的红发室友相处好得多。可是隐隐约约间她又觉得自己现如今的处境很糟糕,很有失身份。毕竟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成功的,是出类拔萃的。这种恍惚的心绪持续缠绕着她,直到托尔潘纳爬到轮船上层找到她,毫无征兆地开始谈论起了迪克失明的话题。他刻意省去了些细节,但还是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而说着说着他突然就停了下来,仿佛突然对这一话题失去了兴趣,径直走去吸烟了。对托尔潘纳的这种行为,梅茜很是生气,同时她也对自己很不满。

“怎么样?”

“跟梅茜相处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让她自己想通。不过,从迪克的表现来看,特别是当他完全昏了头的时候,情况肯定完全不是那样。她显然应该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真令人好奇这次她居然会喜欢听人家发号施令?!”

因为谈论的是他的得意之作,他的声音益发浑厚圆润。梅茜诧异地看着画布上那团模糊不清的东西,突然很想放声大笑,却又硬生生地强忍了下来。但是为了迪克——不管画布上这团污迹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都必须不动声色。她盯着那幅被毁了的画,强忍着泪水哽咽道:“噢,迪克,画得真不错!”

在去加来的路上,托尔潘纳几乎不跟梅茜说话,但又无微不至地照顾到梅茜的方方面面:给她找了个单人包间,让她可以清静清静,不受任何打扰。他对这么容易就完成了这一趟的差事感到很是惊奇。

他听出了她声音中的丝丝异常和兴奋,却以为那是对自己大作的肯定。“那么,你会收下吧?如果你愿意,我会派人送到你家里去。”

士兵亲吻了她,同时为自己是个优秀的士兵而备感自豪。

“我?噢,当然——谢谢。哈哈!”她必须得马上离开这里,不然她肯定会忍不下去,肯定会大笑出来,这可比流泪痛哭更要命。她哽咽着转身一路瞎跑开来,跑下了那空荡荡的楼梯,躲进一辆马车里,穿过公园区,回到自己的住所。坐在那已经拆除作画器械的画室里,她脑子里想着的是迪克黑暗无望的后半生,还有她自己的后半生。她也为他感到难过,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为以后感到屈辱,但是她更害怕的是回去以后如何面对红发女孩那种冰冷冷的恼怒。以前梅茜可从来没有害怕过自己的伙伴,可如今她却害怕了。“反正他也从没要我做什么。”说完这句话,她才意识到在内心深处其实她自己也是鄙视自己这种行为的。

“他们真是太逗了,”月光下,苏珊娜靠着画室的墙壁跟那个前来相会的新兵蛋子说道,“她平时走路的时候总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可是她吻我双颊告别的时候就好像我是她亲妹妹一样。看!她还给了我十法郎!”

梅茜这边的事情就交代到此。

那晚,维特里镇上流传着一则关于一个疯狂的英格兰男人的小道消息。小道消息强调,毫无疑问那个男人给太阳晒昏了头,他和驻扎部队里的军官们拼酒,把他们统统灌醉之后,牵了一匹马就一路扬长而去。更疯狂的小道消息是,他之后就跟那些在绅士卡麦手下学画画的英格兰女爱徒之一一道私奔离开了小镇。

但在迪克这边却更是一种不明所以的折磨。他根本没有想到梅茜居然就这样不辞而别,尽管最初是他自己命令她离开的。他对托尔潘纳的所作所为很是恼火,正是因为他的自作主张,才让自己受尽了羞辱,让自己好不容易的平静消失殆尽。之后他就陷入了重重的黑暗痛苦中,完全处于独自的孤寂中,甚至是完全放纵自己在黑暗中寻求慰藉。她没做错,她不过是在追求她自己想要追求的而已,迄今为止她追求的也不过是她的工作而已。他清楚地了解,她更关心的是她自己的事情而远远胜过他的一切。

“我?噢,我会待在这里,完成你的《米兰可利亚》啊。”她微笑着,脸上不免带着丝丝的遗憾,“去到那边记得给我写信。”

摆脱痛苦之后他的思路逐渐清晰了起来,“一切的得失其实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而托尔潘纳之所以会这么自作主张是因为他自以为聪明地认定我是不好意思跟他说。看来我得好好想想”。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梅茜问她的同伴。

迪克一个人静静地想了两个小时后,托尔潘纳走进画室,“嗨!我回来了,你感觉好点了吗?”

随之而来的是不停翻涌的思绪。目前她的主要任务就是去看望迪克,那个有着这样优秀朋友的男人,现如今正坐在黑暗中拿着她那几封未开启的信不停地摆弄着。

“特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过来。”迪克咳嗽着,声音嘶哑地说道,一边在心里想着究竟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才好。

“那么今晚七点,你得到维特里车站去。”托尔潘纳习惯性地发号施令,这是一个必须回复遵守的军令。对此,梅茜一声不吭,她心里却是很感激的。托尔潘纳正一只手努力控制那匹桀骜不驯的马,而且他一副理所当然下达命令的样子,让她根本找不到反驳的机会。梅茜回到宿舍与红发女孩道别,只见她正在那里痛哭流涕。两人又是眼泪又是亲吻,稍作告别,接着就是收拾行李,准备薄荷脑这类路上用得着的东西。中间梅茜还去向卡麦道了个别。这样一来,一个闷热难耐的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出去走走?”托尔潘纳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说道。

“我来了。”梅茜对托尔潘纳说道,眼睛却一个劲儿地盯着地上。

像往常一样他俩一起走下楼遛弯去,一路上托尔潘纳一手搂着迪克的肩膀,而迪克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

托尔潘纳的脖子因为太阳暴晒而起了个水泡,但他依然强忍着,面带微笑地耐心等待着梅茜。最后,梅茜终于出来了,她没有戴上遮阳帽。

最后,他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想想?!如果我是你,我恨不得马上去伦敦看他,我会亲吻他的双眼,不停地亲吻他的双眼,直到他复明重见光明为止!你若不去我这就替你去。噢,瞧我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这白痴!马上去看望他呀!马上去啊!”

“如果你想保密,就别失去理智。迪克,我承认这完全是我的自作主张。不过如果你看见我是怎么样骑着还没有驯好的法国军马在烈日下飞跑完成这趟差事的话,你肯定会觉得好笑。今晚在我的房间有一场庆祝活动,肯定很热闹,有七个家伙将要——”

“我得好好想想。”

“我知道。就南苏丹那帮家伙。前几天我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聚会上,那天我不是很开心。你已经做好准备出发了吗?这次你为谁效力?”

“你要亲自去一趟吗?”

“我还没有签任何合同呢。我想看看你眼睛的具体情况再说。”

“一个英格兰来的男人告诉我的,迪克已经六个星期没给我写信了。”

“那么,如果我的眼睛好不了了,你会留下来陪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什么?”红发姑娘坐不住了,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别问这么多,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迪克失明了!”梅茜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迅速地吸了口气,强装镇定地靠着椅背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我的迪克失明了!”

“你不是努力当天使吗?很成功啊。”

说完,托尔潘纳听到从那个太阳帽下传来一阵哽咽的声音。梅茜低垂着头,走进了宿舍,红发女孩正在沙发上休息。

“呃,是——的!好吧,今晚你来吗?让我们今晚一醉方休。大伙都认为战争是势在必行的了。”

“当然不是的。迪克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画室里,反反复复地摆弄着你寄过去的那些信件。他根本无法去读那些信件,因为他失明了。”

“老伙计,如果我去与不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话,我想我就没有必要去了,我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吧。”

“是赫尔达先生让你来找我的吗?”

“安静地冥想?随你吧。我觉得你应该及时行乐。”

“噢,不是的。巴黎的火车晚上才能经过这里,所以你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一下。”

那天晚上,楼上楼下热闹不已。各方战地记者从戏院、餐厅和音乐厅涌到了托尔潘纳的房间,大肆讨论即将来临的战役事件、他们的战地计划等等。托尔潘纳、肯努和奈尔海宴请所有他们曾经共事过的人一起狂欢。老房东比顿先生说这是他坎坷一生中见过的最多绅士们欢聚一堂的狂欢。他们不管老老少少都在不停地狂叫高歌,整栋大楼喧嚣不已。因为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他们心里都清楚这狂欢意味着什么。

“现在?——马上吗?”

迪克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喧闹声从楼梯那里传来,开始的时候他有点不解,后面却突然大笑了起来。

“小姐,要不你亲自去看一下迪克吧。”托尔潘纳建议道。

“如果一个人开始担心他自己的处境,其实就已经到了很可笑的境地了。梅茜是对的,真是可怜啊。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哭成那样。不过我现在终于知道特博是怎么想的了。如果他最终决定留下来陪我、安慰我,那他就真是傻了。我可以肯定这一点,如果他真这样做的话。另外,承认自己像把破椅那样被扔来扔去真不是什么好滋味。我必须得像往常一样,继续工作下去,就算是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以前不都这样吗?事实上,如果没有战争,迟早特博会发现,我其实是很愚蠢的。如果有办法,我一定不要妨碍别人的发展机遇。公是公,私是私。我想一个人待着,就是想一个人待着。他们怎么这么吵啊!”

梅茜抬起头,托尔潘纳看到了一张苍白无比的脸。“不!不!不可以!不可以失明!我不允许他失明!”

有人在用力敲画室的门。

“他差不多失明两个月了,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出来玩会儿啊!迪克。”奈尔海喊道。

“失明?!”梅茜吓了一跳,愣愣地说,“他不可能失明的!”

“我也想出去啊,但是去不了了。而且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玩的。”

“我想我该自我介绍一下,”他说,座下的军马在那令人炫目的白色飞尘中不停跳跃嘶鸣,“我叫托尔潘纳,迪克·赫尔达是我最好的朋友。呃……呃……我想说的是,迪克,他失明了。”

“你等着,我告诉伙计们,让他们来把你拖出去,像拖头畜生一样哦。”

“我就是梅茜啊!”梅茜答道,大大的太阳帽完全遮住了她的脸。

“别这样,老朋友。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

“对不起,打扰一下,”他问道,“这似乎是个荒谬的问题,但我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别的名字。请问你们镇上是否有个年轻姑娘叫梅茜?”

“好吧。要给你送点什么过来吗?比如说汽水啊。

梅茜闷闷不乐地看着她那幅《米兰可利亚》,不想再痛苦地面对它,于是她急匆匆地走过马路,准备回去给迪克写封信。突然,一个身骑白色军马、高大威猛的男子却引起了她的注意。至于这男子,也就是托尔潘纳是如何用二十个小时,到达维特里镇骑兵军官的营房,如何让他们相信这是一次法国的光荣复仇行动,又如何亲切得让上校感动得流泪,甚至如何借到军中最好的马匹到达卡麦的画室,这些都是谜,或许也只有战地记者才可能解开这样的谜团了。

“卡萨维迪就要开始唱那些歌唱南方阳光明媚的歌曲了。”

说完卡麦走到花园里边去吸烟,顺便怀念他那久不联系的学生比奈特。而学生们则三三两两地回到自己的宿舍或直接就在画室里计划下午去哪儿消暑纳凉。

有那么一刹那,迪克认真考虑了奈海尔的提议。但最终他还是说:“不了,谢谢,今天我头很疼。”

梅茜心里很清楚,工作结束在什么时候。因为时间一到,卡麦便会把手放在身后,手上紧紧地握着他那件黑色羊驼呢子外套,暗淡无光的双眼一直盯着的既不是正在画画的自己的学生,也不是那些学生正在画的画作,迷离眼神背后忆起的是往日时光、他的爱徒比奈特。“你们做得都不错,”他说,“但是要记住,仅仅掌握了作画的方法、技巧、力度,甚至能画出有感染力的作品,这些都是不够的。但是你们也一定要相信,总有一天自己的作品能够钉在墙壁上风风光光地供大家欣赏。在所有我教过的学生当中——”每当他讲到这句话时,学生们就开始取下画板上的画钉,或开始收拾各种颜料管子,“就在所有我教过的学生中,比奈特是最出色的一个。他刚来我画室那会儿,就已经对作品非常有研究,也很了解作画的技巧以及有关的绘画知识。在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完全掌握色彩的控制、专业的构图以及相关的专业知识等等,可是他没有。就因为,他缺少执着的信念。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收到任何有关比奈特——我这个最优秀的学生的消息了。所以,今天,你们应该高兴,我不再唠叨了。你们要坚持下去啊!女士们,坚持啊!当然,首先,你要有你的信念。”

“你还真是个好孩子。那些年轻人,他们需要发泄发泄,狂欢一下。祝贺你,迪克。我本来也跟他们一样很担心你的情况呢。”

画室的日子总是那么单调无味,波澜不惊,充斥着油漆和松脂散发的气味,卡麦还是在那里老生常谈个不停。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沉默寡言,但是作为一个老师,他绝对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当然,学生得听他的才算。显然,这天,梅茜根本就对他的说教充耳不闻,甚至是极其不耐,一副恨不得时间飞逝,工作赶紧结束的样子。

“你滚吧——噢,帮我把宾奇带过来。”

“可是迪克他应该会给我写信的啊。”

宾奇迈着轻快的步伐跑了进来,显然它整夜都跟着大伙一起嬉闹,完全一副沉浸在狂欢中的感觉,时不时还吠上几声应和他们的合唱。虽然很少进到画室,但它知道这里不是它可以摇尾放肆的地方,一进来它就乖乖地趴在迪克的膝盖上,到了睡觉的时间它就跟迪克一起睡觉。迪克显然整晚都像时针一样一直在数着时间度过。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头疼不已却偏偏又很清醒,托尔潘纳再次正式地祝贺他,并且向他详细讲述了昨晚狂欢的盛况。

“好的,好的,亲爱的。”她蹒跚起来,像个疲惫不堪的孩子似的趔趔趄趄地向床边走去,倒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头下面一个劲儿地咕哝着,“我以为——我以为……

“对那些新入行的人,你看起来可不是很友好啊。”托尔潘纳先生说。

“梅茜,醒醒啊!你这样会着凉的。”

“没有关系的,那——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切都很好。你真的要走吗?”

梅茜只是耸了耸肩,没有作答。她一直在努力地想迪克的种种卑鄙行径,以及其他那些甚至与他没有多少瓜葛的种种卑劣行径。朦胧的月色洒在对面画室的天窗上,为清冷的夜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这一切都让梅茜难以入眠。她就这样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月光,渐渐地出了神,思绪万千,浮想联翩。渐渐地月亮下山了,藏到了一大片草地背后。远处一只野兔蹦蹦跳跳地穿过马路寻觅回家的路。墙上那门铃手柄的影子随着月亮的淡去渐渐由短变长,直至最后消失。接着阵阵晨风刮起,扫过高地上的片片青草地,带来阵阵凉意,牛群纷纷朝着因干旱而低洼下去的河里奔去。梅茜的头靠在窗台上,任凭一头乌黑的长发胡乱地散布在双臂上。

“是的,和往常一样,效力于南方财团。他们给我来电报了。这次合同开的条件比以前的好。”

梅茜双手托住下巴,心里认定迪克就是一个行为恶劣的人,认定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不断地回想他们过去的种种,回想迪克的种种不好,仿佛就为了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完全一副以事实说话的样子。她想起了那时有个男孩,他说他爱她,而且他亲吻了她——吻在她的脸颊上,就在一朵不断点头的黄色海罂粟旁边,就像花园里那朵完完全全干枯的玫瑰那样不停地点着头。之后他们分隔两地,期间很多男人向她表白,但都在她最忙碌的时候。后来那男孩回来了,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男孩告诉她他还深爱着她,之后他——他做了很多事情,没完没了,却没有坚持到最后。他全身心地为她付出。他跟她谈论艺术、家务活、绘画技巧、茶杯甚至是滥用咸菜做兴奋剂等等这类话题——真是太粗俗了!貂毛刷——这是他赠送给她的最好的礼物——她每天都在用。他常常给她各式各样的建议,让她受益匪浅。他的眼神时不时让她受用不已。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就像那筋疲力尽乖乖匍匐在地等候女主人指令爬到她脚下的猎犬的眼神。可是,她又是怎么回报他的呢?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有次给了他亲吻她的机会以外——她穿着她那件宽大袖子的睡衣一边刷牙一边想。而且是直接吻在唇上。真是太丢人了!难道那样还不够吗?远远超了好不好?如果真的是不够,那他也不应该就不给她写信了啊,难道他吻别的女孩去了,也就无所谓他们之间的债务问题了?“梅茜,你再这样下去就要着凉了。快去睡觉吧。”红发女孩带着疲倦的声音在梅茜身后响起,“你在窗边那里站着,我根本睡不着。”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梅茜的万千思绪如水车轮般缓缓地不停地转动啊转动。一切都那么清晰明了,历历在目。身后那红发女孩正在那里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后天,去意大利的布林迪西。”

的的确确一直都是如此。那么她以后的人生将会是奔波在英格兰的那间小画室与卡麦那间坐落在马恩河畔维特里的大画坊之间。不,她应该去找另一个导师,一个真正能够给她带来成功的导师,如果刻苦耐劳,不懈努力真的可以带来成功的话。迪克曾经跟她说过,他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真正弄明白这一行。她也同样花了十年的时间,可这十年却让她一无所获。迪克曾经说他的十年也是一无所获,但那只是就他与她之间的关系而言罢了。迪克还曾经跟她说过,他会等她十年,等她回心转意,他相信她迟早会回到他的身边的。结果,他却没有时间给她写信?他是在他那封写满有关中暑啊、白喉病啊奇奇怪怪的信中说过这些话的。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了。他应该是在月光下到处闲逛,跟那些女厨们处处调情。她现在很想好好教训他一顿——自然不是身着睡衣的此刻,而是要衣着正式得体,认真严肃地好好给他说道说道。然而,他要是亲了别的女孩,想必他也就不会在乎她是否会去教训他了。相反,他可能会反过来嘲笑她自作多情。这样也好!那她就能够安心回到画室去,去准备她的画作啊、画廊啊等等东西了。

“谢天谢地。”迪克发自内心地说。

“热死了,根本睡不着!”这时,红发女孩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抱怨,生生打断了梅茜的思绪。

“嗯,你这么高兴能够甩掉我可不够意思啊。不过你情况特殊,情有可原。”

晚风中,玫瑰继续以花朵很独特的方式随风点着头,而这对花本身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迪克放弃自己的享乐,违背自己的选择,除非是上帝的旨意。而对他来说,梅茜就是上帝,上帝就是让他来协助梅茜创作的。而她所做的事情,正如她自己的剪贴本上面所强调的那样,就是为英格兰的画展做准备。然而当她好不容易说服卡麦同意她给画展送画参展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被画廊拒收。似乎,她将来要做的工作就是不停地一如既往地为画展准备画作,然后不停地被画展以完全同样的方式拒收。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走之前给我一百英镑现金可以吗?”

迪克绝对不会这样做的!梅茜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他是我的——我的——我的!他说过他永远是我的。我确定,我不会管他做什么事情。但如果他真那样做了,这可不仅会影响到他自己的创作,而且还会影响到我的工作。”

“当然。不过作为日常开销,这钱也太少了吧?”

她又将头伸出窗外,在睡衣的外面披了件披肩来抵御夜里的寒气,毕竟晚上还是有徐徐晚风轻轻吹拂的。窗下那已经被烈日烤枯的玫瑰花随风微微点头,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会不会是迪克已经不再关注她的工作,也不关注他自己的工作,而是去关注苏珊娜的堕落绯闻和那些征兵的事情了呢?不!他不会的!玫瑰在晚风摇曳中频频点头,枝上仅剩的一片叶子也跟着摆动起来,像个淘气的小妖精在不停地抓挠着自己的耳朵。

“噢,这——只是用作结婚费用。”

“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新兵正在亲吻卡麦那个女厨。”梅茜说道,“现在他们都走了。”

托尔潘纳把钱给他的时候,五英镑、十英镑一张张告知他,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写字桌上放好。

“怎么了?”那红发女孩在她床上挣扎着往外面探出身子来问道。

他心里想:“现在我应该可以在走之前听他说说他女朋友的事情了吧。上天让我们对恋爱中的男人格外有耐心。”

“呸!”梅茜往后退了两步,轻蔑道。

但是迪克绝口不提梅茜,也不提结婚的事情。他只是站在托尔潘纳门外,趁托尔潘纳收拾行李的时候,问了一大堆关于即将来临的战争问题。最后托尔潘纳自己忍不住生气了起来。

可如今迪克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不给她写信了呢?这时外面路上传来了一阵说话声,梅茜不禁把头伸出了窗户。只见镇上驻军的一个骑兵正在跟卡麦的女厨窃窃私语。月光照映下,骑兵枪上的刺刀闪闪发光,他手里紧握着配枪,以免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女厨头上的厨帽正好投下暗暗的影子,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见他们的脸颊靠得很近。他突然伸手搂住了女厨的腰,接着传来了亲吻的声音。

“你总是这样遮遮掩掩,神神秘秘。迪克,你总是自作自受,你知道吗?”终于在离开前的那晚他开口问他。

但是那时在梅茜那坐落在郁郁葱葱、凉风习习的伦敦公园北部的画室里,迪克就很是自在地在那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看她作画,他所说的话往往比那些要坚持之类的话语恶劣十倍,甚至还会从她手中一把抢过画笔,直接给她指出画得不对的地方。她还记得迪克最近的一封来信给出的净是些微不足道的建议,例如建议她不要在太阳下作画啊,不要在路边的农舍里喝水啊等。而同样的建议他还不止提了一回,甚至是反反复复说了三次,就好像梅茜并不会照顾好自己似的。

“我——我想是的吧。对了,你认为这场战争要持续多久?”

她总共已经给迪克写过三封信了——每次在她对创作《米兰可利亚》头像有什么创新想法的时候,她就给他写信,希望能够跟他进行沟通和交流。可是,迪克似乎总对她的这些来信统统不予理睬。所以,她决定再也不给他写信了。等到秋天的时候,她会回到英格兰去,她会去跟迪克说话的。但是,当然了,她是不会提前回去的,她也是有自己的傲气的。尽管不管她承认还是不承认,她的内心深处很想念那些跟迪克一起度过的周日下午时光。整个夏天,卡麦一直反反复复强调的是,“小姐,坚持下去吧!坚持啊!”——这句烦人的话。他就像一只夏日里的知了,一只头戴大毡帽,身穿羊驼呢子外套和白裤的满头银发的成年知了,一直在叫个不停。

“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谁知道呢。甚至几年。”

这一小时对于梅茜而言简直就是一种煎熬难耐。首先,过去几周的炎热高温已经让她整个人疲惫不堪;其次,她的画作让她很不满意,特别是米兰可利亚这个女性头部的刻画并未达到她的期望值,而且她根本没有办法按时完工交付给画廊;还有,卡麦还和两天前一样唠叨个不停;还有一点不值一提的是,她的迪克已经有六个多星期没有给她写信了。她不满于这令人烦躁的热浪、不满唠叨不停的卡麦、不满她那老是让人不满意的画作,但是最让她恼火生气的是迪克的杳无音讯。

“好希望我也能去啊。”

“太吓人了!应该把它全部刷成白色,”梅茜喃喃自语道,“而且这扇门为什么也不在这面墙的正中央呢。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老天爷!我可真搞不懂你。你不是说你要结婚了吗?——你还没有谢我呢!”

“太热了,我睡不着。不用担心我!”梅茜手肘搭在窗台上,眼睛直视着那条洒满月光的笔直的白杨小道。马恩河畔维特里镇的夏天早已来临,炎热至极:草坪上的草早已经晒枯了;河岸边上的黏土也晒成了砖块;沿路的花朵儿也已奄奄一息;花园中的玫瑰枯立枝头,了无生气。屋檐低矮的小卧室里同样高温难耐。照射在对面的卡麦画室墙壁上的白花花的月光仿佛让这炎热难耐的夜晚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只见那里大门紧锁,挂在门上的那个大铃铛投射下来的黑影让梅茜很是不爽。

“是啊,当然了,我要结婚了。是的,我要结婚了。我非常感谢你,我没跟你道过谢吗?”

“梅茜,该上床睡觉了。”

“那你干吗一副要上吊的样子?!”托尔潘纳说。

——《老歌》

第二天托尔潘纳道了别就走了,剩迪克孤零零一个人独自享受着那份应有的孤独与寂寞。

一小时前夕阳向西坠落,那是否是家的方向?如果白天迷了路,是否夜幕会指示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