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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没有。赶紧离我远点,你那靴子的声音吵死人了。”

“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做,帮你戴或者帮你拿的?”

托尔潘纳心想:“可怜的家伙!我最近穿靴子肯定是戳到他痛处了,他可不需要这么沉重的脚步声。”想完,他大声说:“好吧,既然你一个人待着没有问题,那我就安心走个四五天。至少道个别吧。房东会照看你的,而且肯努就住我房间。”

“不用!别管我。我瞎了,你究竟要我跟你说多少遍?”

迪克脸色一沉:“你不会整整一个星期都不回来吧?我知道我脾气不好,但没有你,我真不行的。”

第二天早上,托尔潘纳说:“迪克,需要我帮忙吗?”

“不会的。我不过是离开一会儿,等我走了,搞不好你相反会很高兴。”

“找她就跟她明明白白地说清楚。我可是见识过你甜言蜜语让一个暴怒中的伊朗美女跟你约会的手段的。所以,找迪克的女孩跟她把情况说清楚对你来说那简直就是小事一桩。你最好明天上午就出发。因为我和奈尔海都已经过来帮忙了。这是命令,你只能服从。”

迪克一边摸索着走到大椅子那里去,一边想着托尔潘纳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想让那个老房东来照看自己,但是托尔潘纳小心翼翼的照料也确实让他心烦。托尔潘纳不知道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的眼睛好不了了,梅茜的来信他无法打开亲眼看,只能在他手指的摩挲中日渐起毛变黄。要是这种生活不改变,他就永远无法亲眼看到信件的内容。而梅茜还会继续给他寄去新的信件,尽管他只能够拿来把玩。

“他当然会啦——不过再糟糕也就是这样了!无论如何我都可以去试试。我没法想象她怎么会拒绝迪克的。”

这时,奈尔海进来了,带着一个礼物——一块红色的造型蜡。他认为迪克会喜欢把玩它。迪克摆弄了几分钟后就说:“这是什么东西吗?拿开。在以后的五十年里我都要看不见了,给我这个干嘛?你知道托尔潘纳去哪了吗?”

“我们做的事情——本来就很荒谬很难办啊。可这也是我们挣钱的门路啊。我们做的事情除了娱乐大众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意义。不过我们现在有了做事情的意义了,那么其他的枝梢末节就都无关紧要了。在托尔潘纳回来前,我会和奈尔海一起住在这里的。镇上不久就会有一批行为举止放纵不羁的‘特别来宾’到访,而且他们将会把这里当成他们的活动基地,这也是托尔潘纳必须去找那个女孩的又一个原因。毕竟老话有言嘛,善有善报。而且——”说到这里,肯努突然低下了声音,“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迪克一起落难。这是你唯一可以离开的机会,而且你这样做了迪克会感激你的。”

奈尔海说他不知道,“在他回来前我们会一直住他的房间。要帮忙做什么吗?”

托尔潘纳看起来非常纠结:“可是这样太荒谬,不可能的!我又不能直接抓住她的头发就把她拉回来。”

“就让我一个人独自待着吧。不要觉得我不识好歹。但我最好是一个人待着。”

“迪克即使是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也不会忘记具体的数字。你根本没有理由不去。”奈尔海说。

奈尔海听完呵呵地笑了起来,而迪克又陷入了他死气沉沉的冥思和对命运不公的无声抗议中。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思考他在过去干过的那些工作了,也完全没有了继续工作的欲望。他为自己感到无限遗憾,完完全全沉浸在疗伤的自我抚慰中。在心灵的深处,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在呼唤着梅茜——他觉得她会理解他的。可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梅茜,她有自己的工作,她不会在意他的。他的经验告诉他,男人钱财散尽的时候,女人也会随之离开。而且一个男人被踢出局的时候,自有他人接踵而至。对此,迪克的说法是,“那么,至少她能像我使用比奈特一样使用我——哪怕是出于某种学习研究也好啊。只要能够再次接近她,我别无他求,就算我知道另有男人在向她示爱。哎,多好的忠犬啊我!”

“他们两人每年有420英镑的收入。

突然楼梯那里传来了一阵欢快的歌声——

“不过特博所说的这个画室的具体位置我说不清楚,因为那是他的事。我已经告诉他他该走的路线了,他可以直接去那里冷静地把情况一五一十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个女孩,然后她就会回到迪克的身边了。特别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她不容易被说服。毕竟迪克曾经说过,‘我们之所以会分开,完全是因为她那该死的固执’。”

我们走——走——离开这里,债主们将会哭泣,甚至号啕大哭,非常抱歉他们很快会发现我们已经远离英格兰,星期二来自印度的信函如是说。

“托尔潘纳的想法事实上已经非常清晰了。”肯努说,“他将会到马恩河畔维特里那里去,那是贝塞尔荒原铁路线上的一条从图尔加斯起始的单轨道铁路。70年代[1]的时候,普鲁士人曾经炮轰过它,因为附近山顶上,距离教堂1800码处的一棵白杨树旁驻扎着一个骑兵。我应该没有记错吧。

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托尔潘纳那边巨大的摔门声,以及七嘴八舌激烈的争论声。只听见其中有人撕着短促尖锐的声音说:“看看,好家伙!我找到了一个新水壶,一流的哦,嘿,怎么样?要不打开看看?!”

“啊,是啊!给她写信——请记住,我不知道她的全名——写信去求她可怜他,接受他。我相信你曾经告诉迪克你为他感到难过吧。奈尔海,你还记得那次发生了什么吗?去啊,去卧室那里跟迪克说啊,让他勇敢大胆地把一切情况向那个名叫梅茜或者什么的姑娘说清楚一切啊,向她求爱啊。我敢说,你真这样做了,他一定会杀了你的。失明的事情已经让他相当暴力了。”

迪克一跃而起,他太熟悉这声音了。“这是卡萨维迪,他从大陆回来了。怪不得特博走了。他们当时肯定就在那里了,而——我却不知道!”

“直接跟他明说啊!”奈尔海说道。

奈尔海根本无法让那些人安静下来。“都是我的错。”迪克苦涩地自言自语道。“鸟儿已经准备好起飞了,他们是不会告诉我的。我还听到了摩腾——萨瑟兰和麦凯耶。几乎伦敦一半的战地记者都在那儿了——唯独我却不知道。”

“我说的是事实。他现在也只字不提了,但他常常坐在那儿摆弄着三封她的来信,以为我没看见呢。我该怎么办呢?”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楼梯平台冲进托尔潘纳的房间,他能感觉到那里挤满了人。他问道:“麻烦出在哪儿?最后还是在巴尔干半岛吗?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

“一个男人经历多年漂泊之后,还会回来找寻自己的初恋?可能吗?”肯努说,“这可能吗?”

“我们以为你不会感兴趣了。”奈尔海满脸愧疚地说,“还是在苏丹那里,跟以前一样。”

于是,托尔潘纳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迪克与梅茜的故事,作为一个战地记者,他很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调来讲述这样的一个爱情故事。肯努和奈海尔一言不发,认认真真地听着。

“哇,你们真好运!你们聊,我就坐这儿听你们说。那可是大伙聚会的重头戏啊——卡萨维迪,你坐哪儿呢?你的英语还是说得跟过去一样烂啊。”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么我想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了。她是谁?”

奈海尔扶着迪克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听到翻动地图的沙沙声,大伙滔滔不绝的谈论声,这些让他心驰神往。大家开始热议不已,他们讨论新闻审查制度、铁路线路、运输、供水、将军的领导才能等等。他们七嘴八舌、高谈阔论、甚至是大声狂笑。此情此景,如果让那些对他们信任有加的大众看到的话,肯定会大吃一惊。一场战争将在苏丹一触即发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奈尔海也是这么说,那么大伙先做好准备是很有必要的了。肯努已经致电开罗要马了;而卡萨维迪已经搞到了一份不完全准确的部队派遣名单,大伙正在认认真真听他读出来。肯努给迪克介绍了一些之前不认识的人,他们将会由中央南部财团用作战时艺术家。肯努说:“这是他第一次外派,你给他说说吧,比方说一些关于骑骆驼的技巧吧。”

“但是,在他迷失方向的时候,我得帮他重回正轨。”

“哦,该死的骆驼!”卡萨维迪痛苦地抱怨道,“我还得重新学着骑骆驼,况且我现在腿脚都已经老了!听着,伙计们,我很了解你的军事安排。你将要去萨瑟兰得尔斯的皇家阿盖尔郡。这是我所了解到的最权威的信息。”

“那就大家面对面把事情摊开来说。我们都是迪克的朋友。你跟他更是生死之交了。”

一阵大笑打断了他的说话。

“我知道我做的不是他所需要的。但是,我又能怎么样呢?”

奈尔海说道:“都坐下,英国陆军部甚至都没有做出这样的表格。”

“让我们再认认真真地想一想,特博这样全方位无微不至的照顾是否就是迪克所需要的。特博,你自己觉得呢?”

有人问道:“那儿有军队驻守萨瓦金吗?”

“你说得太玄之又玄了。拜托你说得明白一点,谢谢了。”奈尔海如是说。

这一下可就炸开了锅,大伙七嘴八舌热烈讨论起来,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他们会用到多少埃及部队呢?”“上帝请保佑那些农民!”“在那里有一条铁路通到普林斯迪沼泽地那里”——“我们最终还是应该在萨瓦金—柏柏尔建一道防线。”“加拿大海员们真是太小心谨慎了,居然给我一个整天醉醺醺的克鲁人来划一艘捕鲸船。”“谁来指挥沙漠纵队呢?”“不,他们从不在金纳湾那里炸大石头。我们将不得不像往常一样停下来。”“你们必须得告诉我那里是否会有一支印度的队伍,不然我会打破你们的头。”“小心,不要把地图撕开了。”“我跟你说,这是一场与非洲公司在南方的抢夺战。”“在那条线上,大多数的井里都有几内亚蠕虫。”此时,奈尔海发现根本没有办法让大伙安静下来,气得哇哇大叫,双手狠狠地往桌子上敲。

“每次我看到有同志牺牲在沙漠那里的时候,我常常就会想,如果这个信息可以快速传遍世界各地而且交通工具的速度也够快的话,那么每个牺牲的人的床边至少会有一个女人来给他送终。”

整个屋子因此一下子沉寂了下来。迪克问道:“那托尔潘纳做什么呢?”

托尔潘纳点了点头,表示不跟他计较:“要是他跟你绝交,你就有得受了——肯努,你继续说。”

奈尔海说:“特博他现在还在犹豫不决。我猜想他现在还沉醉在某个温柔乡里吧。”

“噢,”肯努的话让奈尔海想起了一件发生在开罗的事情,“我明白了,——特博,对不起。”

肯努接道:“他说他要留下来。”

“其实,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肯努若有所思地说,“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必要做傻事了。毕竟迪克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或者说他曾经是。他温文尔雅,蛮有吸引力的,而且胆子大,很有闯劲。”

“是吗?”迪克信誓旦旦地说道,“他不会的。虽然我现在身体不是很好,但是如果你和奈尔海都搞不定他,那我将不遗余力地说服他,直到他答应为止。他肯定会跟你们一块儿的,我保证!他是你们当中最好的。在恩图曼那里会有一些艰苦的任务非他不能完成。这一回,我们肯定得去那里工作。哦,我忘了我自己的情况了。我真希望能与你们一起去。”

奈尔海对托尔潘纳这种软心肠烂同情心很不理解,他甚至大肆批评那些为了别的傻瓜不惜丢掉自己事业的愚蠢行为。他的说辞让托尔潘纳大为恼火,甚至气得满脸通红。毕竟整天照顾迪克的种种压力本身就已经让他神经紧绷了。

肯努也说道:“我们也都希望你能去,迪克。”

“不要跟我说这条件有多诱人。我会待在这里照顾迪克一段时间。他现在就像一只得了头痛症的熊一般,动不动就暴跳如雷,但我觉得他喜欢我在他身边。”

那个中央南方财团新来的艺术家也说道:“我最希望你能一起去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那是因为他每画一幅画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必须好好控制自己,随时准备出发。你可以自己开价,工作方面,你做得比我们三个中任何一个都好。”

“我给你一个建议,”迪克边说边朝门口走去,“如果你碰巧在混战中被砍伤了头部,你就不要抵抗了,让他继续砍,一死百了。你会发现这样其实是最轻松的。谢谢大家能够让我进来了解情况。”

“迪克的资产比你我的加起来五倍还多。”

一小时后,除了肯努还留下来以外,其他人统统都走光了。奈尔海说道:“看来迪克还是很有气性啊。”

肯努正在那里咕噜咕噜地吸着他的水烟枪,舒服得像一只肥硕慵懒心满意足的猫咪,“我们一点也不怪你,你做的一切都异乎寻常的好。但是,每个人,包括你,特博,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做的工作。我知道这样说很残忍,但是迪克已经不能再继续工作了,他倒下来了,他现在已经残掉了,完了,他玩完了。但是他小有资产,饿不死他的。可是你不能为了他把自己赔进去吧。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那是神圣战争的号角在呼唤。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是如何回应的?可怜的家伙!去看看他吧。”肯努说道。

“我还记得当我们的部队从恩图曼撤回来的时候,人们是怎么样咒骂我们的。那时候我觉得该来的迟早还是会来的,可是我现在走不了,你能怪我吗?”托尔潘纳说道。他指了指迪克所在的那个房间。夜里很炎热,房门是开着的。

只见迪克就坐在画室的桌子旁,双手托着脑袋,脸上已经完全看不见刚才参与热烈谈论的激情。听到他们进去的脚步声,可是他还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此刻,体形硕大结实,个性争强好斗的奈尔海正坐在托尔潘纳的房间里,他对托尔潘纳的所作所为很是生气。在他身后坐着号称战地飞鹰的肯努。他们中间摆着一幅地图,上面钉满或黑或白的大头针。奈尔海说:“我错误估计了巴尔干地区的状况,但是我对整个局势的看法是正确的。我们在南苏丹的工作全部又要从头做起了。公众并不关心这些,但是政府会很在意的。事实上他们正在悄无声息地做安排。这个你我都明白得很。”

“我好难过!”他抱怨道,“我的天啊,我真的很难过!可是,你们知道吗?世界本身就是个自转运行的纺织轮,它不会为谁而停下。特博走之前,我可以见见他吗?”

回来后,托尔潘纳就直接送迪克到床上去睡觉了。毕竟眼睛看不见的人总得听从那些看得见的人的指令。而且自他从公园回来以后,他居然对托尔潘纳滔滔不绝地大说特说,说他要好好活着,因为他可以看见整个的世界,所以他应该好好活着。但是他自己却已经瞎了,死亡堆里的一员了,就算是苟活于世,也不过是增加弟兄们的负担而已了。托尔潘纳就说他唠唠叨叨像个古米奇太太,而迪克气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老老实实回去翻来覆去地折腾他那三封梅茜寄来的却又从未开启的信件。

奈尔海说道:“啊,当然,你会见到他的。”

——《民谣》

[1]指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编者注。

三个朋友埋葬他们死去的朋友,用泥和土埋葬他的眼和嘴。从此天涯海角,各奔东西,强者胜,弱者亡。三个朋友论生死,强者胜,弱者亡。他们问:“那他还与我们同在吗?”“如光耀眼,风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