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光之逝 > 第九章

第九章

“你这个冷酷无情的畜生,不要乘人之危,积点口德吧。我们就不能行行好吗?她不过是饿坏了才晕倒的。她几乎要饿晕在我的怀里了,食物一送到跟前,她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那吃相真是太可怕了。”

“对于此人此事,我略有耳闻。估计她一直都是靠着香肠过活。特博,她竟敢在这么体面的套间里晕倒,你就应该把她交给警察。可怜的小坏蛋,你看看她那张脸!真真是伤风败俗。满脸的愚蠢,整天闲荡懒散,不切实际的空想,性格软弱,一事无成。真真是典型的伤风败俗。你注意到了吗?她的脸蛋,她的颊骨,无一不展现了她的风骚无限。”

“我可以给她点钱,不过她很可能会拿去喝酒。难道她打算永远这么睡下去吗?”

“我承认,这样做不好。不过,我是午饭后才回来的,她就踉踉跄跄地走进大厅。起初我以为她喝醉了,后来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她当时的那种情况,我不能丢下不管,所以我就把带她上来,把你的那份午餐给了她。她太久没有吃东西了,几乎饿到晕厥。一吃完东西她就睡过去了。”

这时,女孩儿睁开双眼,诚惶诚恐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噢,我说,老伙计,你这样做太糟糕了吧!你不能带这样一个女人来这里。她们会偷房间里的东西的。”

“你感觉好点儿了吗?”托尔潘纳问。

走到门口,迪克诧异地停下脚步。托尔潘纳的沙发上躺着一位熟睡的姑娘,鼾声大作。只见她头戴价格低廉的水手小帽,身穿蓝白相间的衣裙,短裙上沾满污泥,仿羊皮镶边的夹克在肩部接缝处裂开了。她穿的应该是夏装,可现在才不过二月份而已。旁边放着一把几个便士就能买到的雨伞。更严重的情况是,她脚上穿的靴子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看到这一切,情况就不言而喻了。

“好点儿了,谢谢。像您这么善良的绅士真的不多了,谢谢您。”

他“嘘”了一声,说道:“别那样嚷嚷,我也是受害者。到我房里来,你就会明白了。”

“你什么时候不当女仆的?”迪克盯着她那双布满伤痕和皴裂的手问道。

迪克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熊一样提高嗓门大喊了起来。托尔潘纳走了进来,一脸愧疚。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仆?没错,我过去是个杂役女工。不过我不喜欢这份工作。”

第二天,迪克回到镇上的时候正好赶上午饭时间,而他之前也在电报中说过要回来吃午饭。可是让他伤心至极的是画室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个空盘子了。

“那你喜不喜欢自己当家做主?”

“现在洗手间还没有开放。先坐下吧,亲爱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不喜欢发动机的味道。迪克真可怜!这是他该得的吻,只是一个吻而已。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让我这么不安。”

“我看起来像喜欢的样子吗?”

她说:“他吻了你。他是你的谁,你怎么能让他吻你?你又有什么资格接受他的吻?噢,梅茜,陪我去趟洗手间吧,我难受,真的很难受。”

“我想你不喜欢。等一下,你能把脸转向窗户那一会儿吗?”

迪克离开后,梅茜就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听到手边传来轻微喘息的咳嗽声。只见红发女孩眼中一片冷焰。

女孩儿照着做了。迪克热切地看着她,热切到女孩儿都想躲到托尔潘纳背后去了。

“要不是她固执己见,这世界上没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把我们分开,偌大的世界真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这些加来海峡的夜船都太小了,梅茜都要站不稳了。我要让特博给报社写信通报这件事才行。”

“你这双眼睛长得可真好,”迪克说道,一边在套间里来回踱步,“它们对我的事业有极大帮助。毕竟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这显然是上天为补偿你所失去的而补偿于你的。现在不用每周都到梅茜那里去了,我也就没有什么时间限制了,我可以开始认真工作了。

有人告诉他,轮船要开动了,让他不要那样斜靠在邮船上。于是,他回到了码头上,但心已随着梅茜离开。

“显然这是上帝的旨意。嗯,就是这样。下巴请抬起一点点。”

“再见了,亲爱的。我不是有意让你受惊。抱歉,只是……呃,请你保重,祝你成功,尤其是你的《米兰可利亚》。我也要画一幅。代我向卡麦问好。要注意你喝的水,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饮用水是安全的,而法国的水质最差。有什么需要给我写信。呃,再见了。不管怎么说,亲爱的,再见了。我可以再索要一个吻吗?不行?好吧,你是对的。再见。”

“温柔点儿,老伙计,温柔点。看你把人家给吓坏了。”看到女孩儿瑟瑟发抖,托尔潘纳指责道。

那真的只是一个吻,只是,没有时间的限制,一个漫长的热吻。梅茜有些恼怒地挣脱了迪克,迪克局促不安地站着,从头到脚全身酥麻。

“别让他打我!求你了,别让他打我!我今天已经被毒打一顿了,就因为我和一个男的说了两句话。别让他再这样看我了!他是个恶棍!就是!别让他那样看我!噢,他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一丝不挂!”

梅茜把脸颊凑上前去,迪克在黑暗中理所当然地享受了这份回馈。

女孩瘦弱身体上紧张过度的神经终于崩溃了,她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尖叫哭泣了起来。迪克突然打开窗户,托尔潘纳猛地把门打开。

“什么都别说,给我一个吻吧。我只要一个吻,梅茜,我发誓就一个。你也可以要我吻你,这样我才相信你对我怀有感激之情。”

“你瞧,”迪克出声安慰,“我朋友在这儿能请来警察,而你可以从这里逃出去。没有人会伤害你。”

梅茜摇了摇头,说:“可怜的迪克,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女孩儿一抽一抽地哭了一会儿,然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不,亲爱的。我要你一切都好好的,完完全全属于我。”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再伤害你了。现在先听我说会儿话,好吗?我就是他们口中的职业艺术家。你知道艺术家是干什么的吗?”

“瞎担心又有何用?再这样下去,我会毁了你的生活,同样你也会毁了我的生活,这点你再明白不过了,对吗?还记得那天在公园你怒气冲冲地说了些什么吗?我们之间,总有一个人最终会失败的。你就不能等那天到来再说吗?”

“用红黑墨水为商店画标签。”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迪克声音沙哑地说完就走到船的明轮边上。

“我承认,我还没有到画标签那么厉害,那些是专业人士做的。我想画你的头像。”

“虽然说,你没有帮上什么忙,当然是在某些方面而已了。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

“为什么呢?”

“谢谢你那么说,亲爱的。不过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是吗?”

“因为你的头部很漂亮。请你每周三次,上午十一点准时上楼来到这个房间。你只需要坐在那儿让我画,我每周会给你三英镑。这是一镑,当作定金。”

“别,千万别。我会很忙的。要是需要,我会写信给你的。不过我得到了马恩河畔维特里那里才给你写信。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呢。噢,迪克,你对我真好,真的很好,一直以来都很好。”

“什么也不用做?噢,我的天啊!”女孩儿转了转手中的钱币,泪珠一直傻傻地往外冒,“你们两位就不怕我是骗子吗?”

“外面狂风大作,今晚委屈你了。”迪克说,“如果我这边没别的事,我会去看望你的。”

“不怕,丑女才会做那种事。要记住这个地方。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梅茜穿着灰色的防水鞋,戴着小巧的灰色布制旅行帽,从夜船上走到凉风习习的码头上时,比以往看起来更加美丽诱人。相比之下,红发女孩就没有那么清新可人了。她的绿眼睛呆滞空洞,嘴唇干燥皲裂。迪克看着那几个大旅行箱子都顺利装船后,走向站在舰桥下的梅茜旁边,正好是舰桥的阴暗处。那个红发女孩正在看着海员们把那些邮包扔到前舱去。

“我叫贝……贝茜,没有必要说我的姓氏吧。不过如果你们要知道的话,我叫贝茜·布洛克,这是一个穷人的姓氏。那么,怎么称呼你们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人会说出自己真名的。”

梅茜答应让迪克为她们送行。她们要乘夜船到多佛港再出发,希望八月是归期。那时还是二月份。迪克觉得自己很没用。然而此时的梅茜正忙着收拾公园对面这座小房间里的东西以及打包她的那些画作,根本没有闲工夫来考虑其他人和事,更不用说会注意到迪克的情绪了。迪克一路跟去了多佛港,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思考着一桩美事:临别时刻梅茜会不会让他跟她吻别呢?他甚至还幻想着用强有力的臂膀抱紧她,就像他在南苏丹看到男人们拥抱女人那样,直接把女人抱走。但梅茜从来不受人控制。她可能会用她那双灰眸眼直直地盯着他说:“迪克,你太自私了。”一想到这个,他的勇气就一泻千里。算了,最好还是向她企求一个吻吧。

迪克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眼托尔潘纳。

他发现自己的整个思绪都混乱了起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梅茜将要离开的事,这让他很是焦虑不安。下个星期天梅茜将会向他们展示她对《米兰可利亚》的初步了解,他对此兴趣索然。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梅茜就要离开了。到时候,恐怕全伦敦的教堂钟声也无法把她给唤回来了。他不止一次地跟宾奇倾诉有关“雌雄无用论”。可惜这只小狗已经听过太多托尔潘纳和迪克倾诉的秘密,耳朵都生茧了,现在权当耳边风了。

“我叫赫尔达,我朋友叫托尔潘纳。你记得一定要来哦。你住哪儿?”

“我输了。”他自言自语道,“我输得一败涂地。每每她有什么奇思妙想的时候,我就被晾到一边,什么都不是。但过去在塞得港输钱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加大赌注翻身,绝不善罢甘休。她要画《米兰可利亚》!可她没有那功力,也没有那洞察力,也没有足够的训练,有的只是满腔热忱。光有热情有什么用?!她就像是遭到了鲁宾的诅咒,不愿意从诸如画线条这样的基本功练起,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下苦功,偏偏她还觉得自己实力在我之上。我也要画一幅《米兰可利亚》,我要让她明白,我能够画得比她更胜一筹。即便她不在乎,即使她说我只能画活生生的人物。我觉得她的画恰恰是缺少了生气。我会一如既往地爱她,绝不退缩。要是能削弱她不断膨胀的虚荣心,我绝不迟疑。我要画一幅名副其实的真正意义的《米兰可利亚》,无可匹敌的《米兰可利亚》。我这就开始。祝她好运。”

“在河的南边租了一间房,五先令六便士一周。你说一周给我三英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迪克去了公园,绕着一棵树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过去的很多个周日里,他把这棵树当成了自己的倾诉对象。他正在喃喃自语地倾诉着,发现软绵绵的英语无法表达他的愤怒的时候,他就用阿拉伯语尽情倾诉。显然,阿拉伯语无疑是为受害者量身定制的。他曾经手把手无比耐心地教梅茜画画,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报,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他甚至对自己产生了不满。凭什么自己很久以前就笃信,自己的女神永远不会犯错?!

“以后你就知道了。对了,贝茜,下次你来的时候记得别化妆,对你皮肤不好。你需要的各种颜色我这里应该都有。”

红发女孩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朗读《暗夜之城》。

贝茜用破手帕擦了擦脸,离开了。剩下的两个人看了看对方。

梅茜说:“迪克走了,我还想跟他探讨一下我的画作的。他这样是不是很自私?”

“你真行啊。”托尔潘纳说。

梅茜站在画室的窗前,陷入了沉思。这时红发女孩回来了,嘴角泛白。

“恐怕是个蠢蛋吧。其实我们没有义务为这个贝茜·布洛克奔波什么的,也没有哪个女人有权利待在这个楼梯口。”

“抱歉。找个周日我们再来讨论这幅《米兰可利亚》吧!你走之前还有四个星期天。一、二、三、四,没错,还有四个星期天。我走了,梅茜,再见。”

“也许她不会再来呢。”

“我希望你可以再待一会儿,我们可以讨论讨论我的画作。一旦这幅画一举成名了,其他的自然也就声名远扬。我知道我的一些作品还是不错的,只是懂得赏识的人还没有出现,这一点自信我还是有的。而且,你没有必要这么生气。”

“她会的。在这儿她有得吃有得穿。我敢肯定她会再来的。她真倒霉!不过记住了,老伙计,对我来说她不是个女人,她是我的模特,注意点儿。”

“不用了。谢谢。到时候我可以去送送你吗?似乎你也不再需要我做什么了,画线条的事就算了吧。”

“瞧这说的!不过就是个沦落风尘的小稚,一个贫民窟里走出来的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其实什么也不是。”

“你不留下来喝杯茶吗?”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先把她养着,没那么恐惧了再说吧。这种女人总能很快恢复状态的。再过一两个星期,等那点卑微怯弱从她眼中消失殆尽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她。那时她就能够为我献上她的开心笑容,我就能完成我的目的了。”

“你的工作。哈哈哈……对不起,我不是笑话你。没事,亲爱的。完成你的工作是理所当然的。我想,这周就到此为止吧,我该走了!”

“你确定你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可怜她?”

“我必须完成工作。”

“我没有看在谁的面子上帮人解决烫手山芋的习惯。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她就是上天派来的,派来帮我画好我的《米兰可利亚》。”

“你功力还不够。你有的只是一些想法,一些未成熟的想法和毫无价值的冲动。真是好奇你这十年是怎么样在这一行顺风顺水地走过来的。你真的要走了?提前一个月?”

“米兰可利亚?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女人。”

“当然。迪克,别傻了。”

“如果你事事都必须跟他一一说明,那你还要朋友来干什么呢?所以,你应该早就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吧。你最近听到我说梦话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话虽如此。可是你的梦话从来都是天南地北,包罗万象,从劣质烟草到缺德的商贩都有,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有段时间我甚至在想,你是不是背着我做其他什么事情。”

“要完成这幅画,我就必须提前去。”

“那可是热情洋溢很有想法的梦话。你要知道,那就是《米兰可利亚》。”迪克在托尔潘纳身边来回踱步,两人一言不发。然后他突然朝托尔潘纳胸口捶了一下,“你没有注意到吗?贝茜眼中的那可怜兮兮的软弱无助,还有那诚惶诚恐的惧意,突然觉得这跟我最近的感受很是相近。同样还是用黄色和黑色——两个主色调。不过饿着肚子我没法儿跟你解释清楚。”

他说:“不要再说画画的事情了。对了,你真要提前一个月去找卡麦吗?”

“听起来可真够疯狂的。迪克,你最好还是坚持画你的士兵,而不是跟我胡扯什么人头呀,眼睛呀,经历的。”

迪克看着梅茜,心生怜悯,却又无可奈何。

你是这么想的?”迪克跳起舞来,嘴里还哼着歌——

红发女孩起身,满脸笑意地离开了房间。

当他们手中有了钱他们就骄傲得像只火鸡,你应该去听听他们是怎么谈笑风生的;当他们手中有了钱他们就变得又狡黠又滑稽,噢!你应该看看他们一文不值的时候会是什么怂样。

“她就是一个女性。”梅茜反驳道,“她尝尽了世间种种苦难,最后苦尽甘来,她一笑而过。这就是我要刻画的形象。我把她画出来后,再拿到画廊去展览。”

接着他就坐了下来,用了整整四页纸向梅茜倾吐他的建议与鼓励,然后发誓只要梅茜回到他身边,他就会一心一意地工作。

“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你要把《米兰可利亚》画出来,把她的忧愁之情表达出来,而不仅仅是一个悲痛欲绝的女性。我能够画得更好,而且我能够更好地刻画出她的忧愁。你知道什么是《米兰可利亚》的忧愁吗?”迪克清楚地知道他此时所体会到的就是世间绝大多数人体会的忧愁。

那个女孩儿果然战战兢兢但又很勇敢地遵守约定而来,而且严格按照迪克的要求没有化妆也没有打扮。等到她发现自己只要坐在那儿不动就好了,她便渐渐地安定下来,甚至还敢对画室的摆设提出了批评和建议。她喜欢这里的温暖舒适,身体的伤痛带来的恐惧也在这里得到了缓解。迪克对她的头部画了两三张纯黑白的素描,但是对《米兰可利亚》具体该怎么画心里还是没有一点底。

“我个人认为你画不了这些靠想象的画。因为你画的都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几天后,贝茜渐渐熟悉了环境,甚至彻底把这儿当成了自个儿的家。她说,“你这里真是乱得可以,我想你的衣服肯定也是一团糟。毕竟绅士可从来不会思考纽扣和带子是用来干吗的。”

“难道要我永远稳坐画作被拒次数之最的宝座吗?不,我不会。亲爱的,画‘虚构头像’的想法本身就深深吸引着我——当然,你不会在乎什么‘虚构头像’,迪克。”

“我的衣服都是买现成的,破了就买新的。至于托尔潘纳是怎么做的,我不知道。”

“我想梅茜就是想在自己的画作中展现自己。”

贝茜很勤快地在托尔潘纳房间里搜寻,挖出了一大包破袜子。“我现在先补好其中一部分,”她说,“剩下的我会带回家补。你知道不?我整天坐在家无所事事,就像个贵妇似的,要不是屋里的女孩子们像苍蝇那样嗡嗡嗡地吵个不停,我是不会注意到她们。我不会跟别人八卦的。放心好了,她们来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会迅速停下手里的活的。不会让她们知道我在给你补袜子。这几天我过得很开心。我锁着房门,她们就只能透过锁眼叫我,可我就像个贵妇似的坐在里面,根本不理她们,专心补袜子。托尔潘纳先生的两只袜子就快要穿破了。”

纵使困难重重,屡战屡败,她依然勇往直前;纵使筋疲力尽,身心俱疲,她依然越挫越勇;凭借不屈不挠的意志,她双手引领时尚,不断创新,最终化悲痛为力量,创造传奇——

“一星期给贝茜三英镑,高兴的是我的伙伴特博啊。我没有什么袜子要补的。而特博什么事也不用做,只要在楼梯口那里时不时点点头打个招呼什么的。他所有的袜子就都补好了。”

她身后的红发女孩继续念道——

迪克半眯着眼看着贝茜,心想,“贝茜可真贤惠啊。”正如迪克之前所想的一样,充裕的食物和充分的休息改变了她。

“你不懂。”梅茜说,“我相信我可以做到。”

“你为啥这样看着我?”她马上反应过来问道,“别这样。你这样看人,让人觉得很猥琐。你不会在心里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没有经过适当的训练,一个人怎么可能获取卓然成效?隔三岔五冒出个想法,傻子都可以。但要付诸行动,修成正果,足够的训练和坚定的信念缺一不可,而不是有一个想法就贸然行事。”迪克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不,不会的。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梅茜“砰”的一声放下茶杯,试图安抚自己。“我就要这么做,我是认真的。你不觉得那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吗?”

贝茜表现得非常好。唯一让她觉得难受的就是每天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当模特,完了之后她又得回到灰蒙蒙的街道上。她非常喜欢待在画室里,坐在火炉旁那张大大的椅子上,把袜子放在膝上缝缝补补,就这样度过静坐的时间。然后,托尔潘纳就会进来聊天,贝茜也会很自然地聊起她过去见过的奇闻逸事,以及她来到这里之后遇到的人和事。这个时候,她会为他们泡茶,仿佛这是她的权利。因为房间里多了个贝茜在里面来来去去,迪克内心就更加热烈地渴望梅茜了。有那么一两次,迪克发现托尔潘纳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贝茜那干净整洁的手指头上。迪克意识到托尔潘纳对贝茜情有独钟了。而贝茜显然也是过度关注托尔潘纳的衣着。尽管她很少和他说话,但他们还是会一起在楼梯口那里交谈。

你倒不如改写莎剧《哈姆雷特》呢。你在浪费时间。”

“我真是个大傻瓜,”迪克自言自语道,“我应该是最清楚一个人独自在陌生城市流浪的时候,那一点点温暖的火光意味着什么。我们一直过的都是孤独,甚至有点自私自利的生活。有时我很好奇为什么梅茜却没有这种感觉呢。可我又不能把贝茜赶走。这真是最糟糕的开始,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三百六十年前,他的想法独树一帜。

一天晚上,因为光线昏暗,迪克在椅子上坐着坐着就打起了盹来,却突然被托尔潘纳房里的声音给吵醒。他霍地站了起来,“现在我该怎么办?就这么走进去好像很蠢。噢,宾奇轻点儿!”那条小猎犬用鼻子费力推开托尔潘纳的房门,从里面跑出来占据了迪克的椅子。门口因此大开,里面的人却没有注意到。站在楼梯口,迪克看到,在光线摇曳的房里,贝茜正跪在托尔潘纳身旁,双手正紧紧抱住托尔潘纳的膝盖,似乎正在向他恳求着什么。

“但是不是已经有一位名叫杜勒的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这样做了吗?那首诗怎么说来着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声音沙哑地说,“我没有权利这么做,但是我情不自禁。你人这么好,这么好。你从未留心过我。我把你所有的东西都细心修补过了,真的。噢,求你了,我并不是要求你娶我,我从未这么想过。

红发女孩丝毫没有掩藏自己那懒洋洋的声音中夹杂的讽刺。迪克妥协了。他说:

“可是你——可不可以在你找到意中人之前,和我在一起?我知道我不是你想要的人,但我会全心全意对你。我长得也还算过得去吧。说你愿意,好吗?”

脑子里满是不幸的想法和无尽的期待;她穿着长长的衣服,拿着家里的钥匙串,有长有短参差不齐,但紧紧扎在一起,仿佛形成一块透着寒气锃亮的金属;脚上穿着厚重的鞋子,要把所有软弱无助统统踩下。

迪克几乎听不出托尔潘纳的回答声:“你看着我,我们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因为我很有可能在战争爆发的时候,一接到通知就要出征,随时随地。一接到通知就要马上出发,亲爱的。”

“还有这里。(梅茜,亲爱的,去喝杯茶。)”

“这又有什么关系?在你离开之前还有时间,不是吗?我要得不多,你还不知道我做的饭有多好吃呢。”只见贝茜伸手绕上托尔潘纳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了下来。

她如雄鹰般收起自己的双翼,却无力去抬起她高贵的头颅,以及凡体肉胎生成的力量和尊严。

“那就到——我——走之前。”

“应该是喜欢书中对米兰可利亚的描述吧——

“特博,”迪克站在楼梯口出声喊道,他几乎无法稳住自己的声音,“来一下,老伙计。我有点事儿。”

“我承认这本书我只略知一二,书中也确实有插图,但是她怎么就想到要画这样的画作了呢?”

“老天,希望他会听我的!”似乎贝茜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她很怕迪克,惊慌失措地走下楼梯跑了。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托尔潘纳才慢吞吞地走进画室来。他直接走到火炉前,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仿佛受伤的公牛一样痛苦地呻吟着。

“是这本《暗夜之城》,前几天我读给梅茜听。你知道这本书吗?”身后的红发女孩打岔道。

“你有什么狗屁权利横插一脚?”最后他斥问道。

“首先,这样做是很糟糕的。因为书本不是成就画作的地方,而且……”

“谁爱插手这事啦?很久以前你自己就已经很清楚了吧,别再做傻事了。这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圣安东尼[1],你现在没事了吧。”

“是一本书给了我启示。”

“我不应该让她自由自在地在这里进进出出,让她觉得这里都是属于她的。这是最让我痛苦的地方。这会撩起一个独身男子的欲望,对吧?”托尔潘纳可怜兮兮地说道。

迪克说:“对不起,请别误会,但你怎么想到要画那样的画呢?”

“你说的的确有理。确实是这样。不过,鉴于你现在不适合讨论我们两人之间家务工作的弊端,那你知道你自己接下来要干嘛吗?”

红发女孩就在画室里,迪克不可能公然跟梅茜争论,只好压抑自己的怒气,闷闷不乐。

“我不知道。要是知道就好了。”

闻言,迪克一下子心跳停滞,一想到自己之前宣称“女神永远正确的”心中就万分懊恼:“就在我下定决心放下功名利禄为我们的爱情做出努力的时候,她却努力追名逐利去了。这实在是太让人抓狂了。”

“你得出去走走,最好去玩个两三个月,好好重拾你的状态。你可以去布莱顿,或者斯卡伯勒,又或者普罗勒海岬,去看看海上船只的来来往往。你最好是马上就出发。很奇怪吗?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宾奇的,你现在马上出发吧。别死抗着,会让你崩溃的。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放开一切,出去散散心。收拾完赶紧走人。”

“所以,我们要提前一个月去法国。我先在这里把想法草拟出来,到卡麦那里之后再着手画出来。”

“没错,你说得对。那我去哪儿呢?”

梅茜稍稍犹豫了一下,甚至有些心烦意乱,但是她还是说了出来:

“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是个特派记者?!先收拾,后提问。”

“我怎么会介意?但你不会有时间去参加展出的吧。”

一个小时后,托尔潘纳就乘着马车连夜出发了。

“呃,但这终将是一幅画啊,一幅实实在在的画,到时候卡麦会让我把它寄去画廊展出的。你不会介意的吧?”

“也许在路上你就知道要去哪儿了,”迪克说,“到尤斯顿,从那儿开始,噢,对了,今晚可以去喝点酒放松放松。”

迪克直截了当地说:“我提建议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回到画室,发现屋子里面更暗了,于是他多点了几支蜡烛。

他发现,梅茜完全忽视他有关画线条的建议。梅茜现在整个人像是鬼迷心窍一样,完全沉醉在诸如描画“虚构头像”的一些荒谬想法中。这让迪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噢,你个无耻荡妇!你个没用的小荡妇!明天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宾奇,到这儿来。”

之后的几天里,迪克没有干任何事情。周日又悄然而至了。他总是翘首企盼着每一个周日的到来,但是心里又总是惶恐不安,因为红发女孩曾经拿他做过人体素描模特。

宾奇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翻身仰躺着,迪克一边用脚搔它一边思考着对策。

——《两个陶工》

“我还说她是个好人。看来我错了。她说她会做饭。看来她真的是有预谋的了。噢,宾奇,如果你是个男人你就会下地狱;不过如果你是个女人,还是个会做饭的女人,你就会下十八层地狱。”

如果我能用再普通不过的黏土妙手生花捏出泥塑的上帝神像于我,是莫大的荣幸。如果你用再普通不过的黏土漫天要价从污泥中谋利,染上铜腥于你,是莫大的不幸。

[1]译者注:圣安东尼,修道生活的开创者,禁欲主义者。艺术史上有众多艺术家以圣安东尼为创作对象,创作了许多名画,如《黄金传说》。《圣安东尼和魔鬼们》。迪克故意称托尔潘纳为“圣安东安”,有嘲笑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