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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可怜的小宝贝!我知道那种心境。它不会让你成功的。”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知好歹?尽管——尽管我知道你很喜欢我,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为了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甚至——甚至可能会放弃你。”

“你不生气吗?真的,我都鄙视我自己。”

“没关系。你承诺过要告诉我真相的,不是吗?”

“你也不用奉承我。我之前也有过各种猜测,但我并不生气。我只是为你感到遗憾而已。这么多年了,你当然应该可以保留一点点你自己的追求。”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太可怕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你没有必要护着我!我只想要得到长久以来为之奋斗的东西。而你毫不费劲就功成名就了。我——我觉得这不公平。”

“比往常还恶心吗?”

“我能做些什么呢?如果可以,我愿意折寿十年去换取你想要的成功。可是我爱莫能助,我也帮不上忙。”

“呃——是的,我觉得这很恶心。”

闻言,梅茜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他继续说:“从你刚才所说的,我知道你现在所谓的通往成功的道路是错误的。并不是放弃谁就可以获取成功的,这点我深有体会。你要做的是必须放弃你自己,循序渐进,不要总被私念影响。在你接触一种新的绘画理念,开始付诸实践的时候,永远不要踌躇满志,要不断地进取,不断地创新。”

“我隐隐约约有种感觉,我真的相信有一天你会全心全意地跟我走,难道你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你是怎么做到相信这一切的?”

“你真的相信这样才好吗?”

“这并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这就是规律。你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拒绝。我试着去遵守,但我做不到,结果我的工作在我手中毁于一旦。记住,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每个人工作中有五分之四是不如意的,但是剩下的五分之一却值得你为之奋斗,为之付出。”

“直接打车把你送回原来的地方。不,我不会的这样做;我会让你自己走路回去,但你不会这么做的。亲爱的,我也不愿意冒这个险。你值得我无条件等待,直到你毫无顾虑地愿意跟我走。”

“即便是糟糕的创作也有人赞赏,那不是挺好的吗?”

“我没有兄弟。假如我说,‘我要你快点带我去你说的那些地方,马上去。也许,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会怎么做?”

“的确非常好。但是——我告诉你个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太像一个男生,我跟你聊天的时候,常常忘记我是跟一位女士在交谈。”

“不是像喜欢兄弟那样?毕竟你在公园说过的,你不会——”

“说啊。”

“迪克,”她轻轻地说,“假如我现在来到你身边——你先听我说——就假设我,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你。”

“记得我在苏丹的时候,有一次,我经过一个我军奋战了三天的地方。那里上千人尸横遍野,可我们连掩埋他们的时间都没有。”

梅茜的眼神显然表示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赞美。“对不起。”他说,“南十字星座并不值得亲自跑一趟去看,除非有人帮你。那艘船走远了,听不到声响了。”

“好可怕啊!”

“天啊,梅茜,你躲在那里看起来很有一点异教情调,别有风情。”

“我一直想把这个场面在大双开的画纸上勾画出来,我想知道远在家乡的人们看到的时候会怎么想。那战争的场景让我非常震撼。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布满各种颜色的毒菌的可怕温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就这样在我眼前逝去。所以我开始明白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不过是创作所需要的材料,才明白不管他们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知道吗?严格意义上来说,你要做的事情最好是潜心画画,努力探索色彩的意义。”

梅茜从围住脖子的黑貂毛皮衣领处扬起脸颊,眼睛像钻石一样亮晶晶的。月光照耀下的灰色袋鼠斗篷显得格外冰冷。

“迪克。那真是太可耻了!”

“没有。”她立刻回应道,“我也不想看。如果你真觉得它那么好,那么干吗不自己一个人去看它就好了呢?”

“等等,我所强调的是,严格意义上来说。不好意思,我所说的每一个人,是指男人或者女人。”

他很认真地看着,为了看得更清楚还走上了炮台上的斜坡。但是,此时海上的雾气再次浓厚起来,而且那条船发出的声音也渐远渐弱。梅茜在叫他,声音有点生气,他回应了一声,但眼睛依旧注视着大海。他问道:“你有见过南十字星座就在你头顶上方闪耀的样子吗?那可棒极了!”

“我很欣慰你承认男女一样。”

这船会在一星期后到达南十字星座那边,幸运的老船!——噢,幸运的老船!”

“但对于你来说,我可不那样认为。你可不是一个女人,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梅茜,你应该像其他普通人一样地工作和生活。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那么粗鲁的原因。”他边说边向海上扔出一块鹅卵石,“我知道,别人说什么我根本不需要关注。我也知道,他们的指手画脚只会糟蹋我的创作。然而,我还是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说着,他又把另一块鹅卵石投向海面,“因为别人的恭维奉承让我情不自禁得意扬扬,即使光是看着这个人的前额我就知道他在废话连篇。但是那些谎言让我听了开心,我也会在创作中加些恶作剧。”

“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前往澳大利亚的克罗斯基斯公司的轮船发出的信号。不过我不知道它是哪一艘。”他说话的语调变了,有点像自言自语,而梅茜对他的话不以为然。这时,月光突破了阴霾,照射在正向海峡驶去的轮船黑色的舷边上。“船上有四个船桅和三条烟囱,而且吃水很深。那肯定是巴拉隆号,或者普迪亚号。不,普迪亚号船头是弯形的。那应该是巴拉隆号了。它正驶往澳大利亚。

“那要是人们不再恭维你了呢?”

“那是什么意思啊?”

“那么,亲爱的,”——迪克咧嘴大笑——“我也不知道。”

“废弃的轮船?!开玩笑!那是向前开进的信号。先是红色向上的信号,之后是绿色信号,桥头那边会发过来两个向上的红色信号。”

“我是这些艺术天赋的管理者,我希望人们能够喜爱并欣赏我的作品。这样说真是太厚颜无耻了。但我还是认为,即使是一个天使,如果只是完全从外部来描画人类,那他也很有可能无法刻画出其中之精髓魅力。”

迪克把目光转向大海。

梅茜因迪克以天使自比而捧腹大笑。

“那是个废弃的轮船吧?”梅茜说。对她来说,迪克的话就像古希腊语一样令她费解。

“不过你似乎认为,”她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会出自你的双手。”

他说:“那是一艘蒸汽船,双螺旋桨热动力蒸汽船,声音是它发出的。我看不清楚,但我猜它肯定靠岸边很近。啊!你看,那往上直冒的一道道红光,那是开路的信号。”

“不是我认为,而是这本就是其内在规律,就像在珍妮特夫人那里也一样。所有美好的事物确实出自你的双手。我很欣慰你看得如此透彻。”

她希望他能够理智些,不要再用那些她似懂非懂的海外的激情来让她烦心。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他脸色一下子就因为听到的声音而变了。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论调。”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迪克提出请求的瞬间寂静中显得尤为突出。请求被打断让迪克大为恼火。因为他自己都无法确定以后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进行这样的请求。梅茜坐在大炮下的位置上看着他,不禁有些害怕。

“我也不喜欢。不过,总有不得不按规定行事的时候,不是吗?难道你已经强大到能够单独去应对了吗?”

“在哪里?”

“我认为我必须那样做。”

“那是什么?”梅茜立刻问道,“感觉就像是心跳的声音。”

“那让我帮你吧,亲爱的。我们可以紧握彼此的双手,一同前进。我们可能会跌跌撞撞,但也比各自摔倒要强。梅茜,你能明白吗?”

说完他站了起来,站在大炮映照在地上的影子上,俯视着梅茜,静静地等待着女孩的回复。冬天日头短,不知不觉中,短暂的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月亮正慢慢地从平静的海面上升起。巨大的海潮不断向着泥泞的海岸冲刷过来,远远看去就像一条一条长长的直直的银线。海风已经渐渐停息下来。在一片寂静中,隐隐可以听到远处一头驴正从茂密的草地经过。朦胧的月光下,一声轻微的跳动声传来,仿佛沉闷的鼓声。

“我认为我们不用一起上路。常言道:同行相轻。我们是对手呢,我们不可能意见一致的。”

“因为你不可能在做决定之前就已经千帆过尽,就已经百味遍尝。亲爱的,我爱你,跟我走吧。在这里你还没有你的事业,你也不属于这个地方,你的长相就可以看出你有一半吉卜赛人的血缘。吉卜赛人天性崇尚自由自在。而我,就连那些海水的味道都能够让我心潮澎湃,兴奋不已。亲爱的,让我们一起走过这片海域,寻找我们的幸福!”

“我真想去和说出这‘鬼话’的人见见面!我想,他肯定是住山洞、吃生肉。见到他,我肯定赏他几个箭头吃吃。

“为什么呢?”梅茜说。

“你说好不好?”

“我曾经去过那里,亲眼所见。夜幕降临的时候,所有的灯光都闪耀起来,晶莹剔透,仿佛你置身于一片璀璨珠宝当中。就在太阳就要落山的前一刻,一头肥嘟嘟的脾气暴躁的大野猪会准时出现,像调过闹钟一样准时。只见它獠牙上满是口水泡沫,带着他的家人,慢跑进城门。你只要爬上那黑黝黝的石头神像的肩膀,就可以看到那野猪摇头晃脑、大摇大摆地走进一个宫殿,在那里舒服过夜。夜晚大风骤起,飞沙走石,隐约中可以听到城外沙漠在呼啸吟诵‘现在我要躺下来睡觉了’。然后一切陷入黑暗,直到月亮升起。梅茜,亲爱的,我们一起好吗?一起去领会这个世界的真谛。世界很美好,也很可怕。但是我不会让你见识可怕的事情。在这里,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不用再为画作或别的什么事情而烦恼,我们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管尽情享受爱情。一起,好吗?让我教你怎么酿酒,怎么搭吊床,教你很多很多的事情。你会自己亲身感受颜色的意义。让我们一起来领会爱情的真谛。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好好地做一些美妙的创作呢。一起吧。”

“就算我跟你结婚,我也只能把一半的心思放在这段婚姻上。另一半就会像现在一样忙绿于我的创作。七天当中有四天我都不适合与别人交谈。”

“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说得好像世界上就只有你搞绘画艺术一样。难道你觉得我会不知道那种焦虑,那种顾虑重重,那种痛恨被打扰,那种无法企及成功的焦虑吗?如果七天当中你只有四天不适合与人交谈,那你已经很走运了。而且,就算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我给你介绍一座矗立在蜜色沙砾上,由红色砂岩修建而成,大大的红色的死亡之城怎么样?那里到处是砂岩石丛,生长着野龙舌兰,一直不为人所知。梅茜,你知道吗?有四十位国王埋骨那里,他们的坟墓一个比一个华丽。在那里,你可以看到皇宫、街道、商店、水池等等,你会觉得人就应该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里。在那里你还可以看到小小的灰色的松鼠孤零零的,在市场上萌萌地摸着自己的小鼻子;看到镶嵌着宝石的孔雀似乎要从一扇精雕细刻的门廊上跳跃出来,在大理石光滑的平面上尽情开屏,炫耀它如绣如织的尾巴;你甚至还可以看到猴子,黑色的小猴子穿过广场到水池那里找水喝,那里可有40英尺深。它从那些攀爬植物上滑到水边,它的伙伴抓住他的尾巴,以防万一它会掉进水里。”

“如果你也曾经有所体会的话,那当然大不相同了。”

“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地方,听起来让人懒洋洋的,你给我讲讲别的地方吧!”

“的确如此,但我可以充分理解这样的生活。其他人也许不能。他可能会嘲笑你。但现在谈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还会那样想,说明你还没有把我放心上。”

“当然啦!人总是要有事可干才行的。你可以把你的画作挂在棕榈树上,让鹦鹉来做评判。要是他们争论不休,你就扔个成熟的番荔枝给他们。番荔枝落地,就会迸出许多汁水来。还有很多地方呢!跟我一起吧,我们一起去看看。”

闻言,梅茜没有吭声。只见潮水渐渐地漫过泥泞的海堤,激起了二十个小涟漪。

“在那里可以工作吗?”

“迪克,”她慢慢说道,“我深信你比我优秀。”

“抬头望去,不远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恍若缀着银丝的绿宝石一样银光玉色美丽非凡。成千上万的蜜蜂在石林里飞来飞去。你甚至还可以听到成熟的大椰子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你可以叫一个穿着象牙白衣服的服务员帮你做一张吊床,黄色的吊床上缀着流苏,就像一只大大的成熟的玉米。然后你躺在上面,伴着蜜蜂嗡嗡,水流潺潺,渐渐入梦。”

“这似乎跟我们的争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有——那在哪方面呢?”

“当然是太阳啦!还有就是海底下,天空中,各种声音萦绕耳畔。你会发现,小岛上一片生机,开满了兰花,芬芳满溢!一切美不胜收,无以言表。

“我也说不清楚,但从你对艺术创作等事物的见解和谈吐看——而且你那么有耐心。我觉得,你就是比我优秀。”

“谁恐惧了,是你,还是太阳?”

迪克迅速地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一个普通人一生大概要经历多少挫折与磨难。想来想去,也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自己是很优秀的。他把梅茜斗篷的下摆提了起来,轻轻地吻了一下。

“要在茫茫的大海上乘风破浪漂泊几周才能到达那里。那里的海很深很深,深到海水泛着黑曜石般的光泽。你可以天天坐在船头锁链上看着日出日落。海面一片孤寂,恐惧感倍生。”

“为什么,”梅茜装着没有注意到迪克的行为一样继续说道,“为什么你能够领会到的东西,我却没有领会得到。你所说的那些东西让我难以置信。可是偏偏我又清楚地知道,你说的都是正确的。”

“亲爱的,千万不要心存邪念。而且,就算我们真的功成名就,你也会发现,其实这很微不足道。因为与大千世界相比,它是那样的渺小。梅茜,跟我一起吧,我会让你了解世界究竟有多大。工作和吃饭一样重要——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你还是要了解你是为什么而工作。我对整个世界的了解也不多,但是我可以带你去我了解的地方——带你去看海那边的群岛。

“如果我真的能够领会明白什么,那么,天知道,我想要的不过就是看明白你,了解你!而且,我能够明白的那些我也只是想跟你说而已,我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似乎只有你,能够让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但是我说得好,做得还远远不够。也许你可以帮我……不论怎么样,在这个世界,就我们俩彼此相依相识了。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但是,有时候我们真的可以就这样做啊。”

“当然愿意。我好想知道,你是否能够明白我有多孤独多寂寞?”

“当然。不过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你三分之二的精力放在自己身上,只有三分之一放在工作上。亲爱的,这不是你的错。我自己也是这样的,而且我自己也清楚自己就是这样。法国很多学校以及这里的所有学校都鼓励学生为学分而努力,学分正是他们的骄傲所在。有人告诉我,全世界都对我的作品感兴趣,正如全世界都对卡麦的松脂油画感兴趣一样。我深信我可以通过我的笔画提升艺术对世界的影响力,从而改变这个世界。真的,我真的相信我能做到!每当我想到我其实对绘画艺术的知识把握还是不够,脑子里对我所谓的影响力有所动摇的时候,我就会努力地在绘画领域勇往前进,准备将来能够震撼整个世界。”

“亲爱的,我想,我能够体会。”

“我没有不重视我的工作。你是知道的,工作就是我的全部。”

“两年前,当我第一次住进那所小房子的时候,我常常在屋后的院子里难过地走来走去,很想大哭一场发泄发泄,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从不会哭。你会吗?”

“经常考虑。但我总觉得一旦我考虑画廊的事情,我就会失去画画的灵感。这就是一个简单的三分律。如果我们不重视我们的工作,只是把它当成我们追名逐利的手段,那么我们的工作也不会让我们功成名就。如果我们在事业上无法出人头地,那么我们就注定是失败者。”

“有时会。是什么让你困扰,工作太累了吗?”

“你说得倒是很容易。人们都喜欢你的创作,难道你没考虑过开画廊?”

“我不知道,但我曾经梦到我几近崩溃,穷困潦倒,在伦敦街头忍饥挨饿。然后我就会一整天想着那些景象,恐惧不已。喔!真的是令人恐惧!”

“现实中很多东西都来自我们的外部世界,这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如果我们能够静静地坐下来,把外界传达给我们的东西展现出来,那么就有可能画出好的作品。当然要获得成功大部分取决于我们是否可以成为我们行业的大师,擅长绘画的一笔一画。但是一旦我们过多关注成功与否,一味地急于求成,老想着功成名就、开画展,我们就失去了绘画的造诣,失去了绘画的感触,失去了很多很多。至少这是我的感悟。我发现你没有做到心平气和,全身心地投入你的作品创作,而是整天担心这担心那,担心那些你无能为力的事情。你明白吗?”

“我能够理解那种恐惧,那是最可怕的。有时它在深夜把我惊醒。你应该没有过那种感觉。”

“我明白这一点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先别想怎么成功!当下我们所能做的事情是学会做好自己的工作,做我们手中各种绘画材料的主人而不要做材料的奴隶。而且,我们要勇于创新,无所畏惧。”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别介意。你那一年三百磅的钱安全吗?

“那怎样才能获得成功呢?”

“我把钱投在统一国债上。”

“就是因为你太努力了。亲爱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好的作品可不是人为臆造出来的,它也不属于具体某一个人。不过是外在的存在借助画家把它画出来而已。”

“很好。如果有人来找你并提供更高的投资,即使是我来找你谈,不要接受。永远不要动用那些钱,也不要借出一分一毫。即使是那个红发女孩问你借。你听好了吗?”

“好舒服啊。”她将下巴贴近衣领,轻轻地蹭着那柔软的绒毛,“为什么呢?我只是想努力获取成功,难道我错了吗?”

“别这样叱责我!我没那么蠢。”

梅茜把斗篷有柔软貂皮的这面紧紧地裹住自己,而把袋鼠毛的那一面翻到外面。

“这世界上多的是愿意用自己的灵魂换三百磅一年的人。女人们就会围过来叽叽喳喳,今天借五镑,明天借十镑。而且,女人从来没有还钱的概念。

“肯定没有,亲爱的。知道吗?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快把斗篷披上,要不就着凉了。”

“好好保管好你的钱,梅茜。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比在伦敦穷困潦倒更可怕的了。这真是非常可怕的。一个人不应对任何事情都有所畏惧。但是,天啊,穷困潦倒就是让我感到恐惧!”

“你没有在背后取笑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恐惧的东西——这种恐惧,如果不与之斗争终将会被其吞噬,并丧失人格。迪克因为曾经贫困潦倒而造成的惨淡不堪的痛苦经历已经深入了他的骨髓,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他,提醒他曾经的不堪与惨痛。这些记忆与他如影随形,让他羞愧万分,即使是现在功成名就,顾客纷至沓来,他也无法感受功成名就的喜悦。就像奈尔海一看见湖泊或磨坊水坝的平静水面都会情不自禁地全身颤抖一样,抑或是像托尔潘纳一看见一切可以切割或刺穿的武器就会害怕一样,迪克惧怕穷困潦倒——尽管他自己很讨厌自己的这种行为,尽管这种贫困潦倒不过是他曾经开玩笑性质的尝试而已,但是他的害怕和恐惧比他的同伴所经受的恐惧都要更严重。

“亲爱的,真不是这样的。你通身散发着职业女性的魅力,我对此非常敬仰。”

梅茜注视着月光下那张表情丰富的脸。

“那么就是说,我的水平不过是业余水平而已。”

“你现在有很多钱了。”她轻柔地说。

“我可没这么说,我也不这么想。”

“我永远都挣不够,”他说道,大声地强调着,说完,他又笑了起来,“我的账户里永远都差三便士。”

“别整天拿他来说事,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我的作品是不是很糟糕,从一开始就很糟糕?”

“为什么是三便士呢?”

“但是,你走的路子不对。难道卡麦没有跟你说吗?”

“因为有次我把一个人的行李从利物浦大街站运至黑修道士桥。这个路段的价位是六个便士。你别笑,真的是。那时候我正等着钱急用。结果他只给了我三便士,居然还说是没有零钱,真是好意思啊。所以啊,不管我以后赚了多少钱,我都永远拿不回那三便士了。”

“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是无法解释得明明白白的。这点我想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我只是想要成功。”

迪克这一番与他之前一直强调工作神圣性的说教相悖的言辞让梅茜大为震惊。在她个人而言,她喜欢自己的付出能够得到赞许。但她还是理解既然所有的人都渴望付出就有所回报,那么要回那三便士也是他的合法权利。于是,她伸手进自己那个小巧的钱包里摸了会儿,郑重地拿出了三便士。

“不好意思。不过,是你自己让我实话实说的。况且,我这么爱你,我是不会对你隐瞒我的想法的。你的画作情感表现很强烈,有时候又很平静,当然并不总是这样,甚至有时候觉得蕴含无穷的力量,但是却又让人无法明确说明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至少,这是你的画作给我的感受。”

她说:“这给你。我来付给你。迪克,不要再想了。那不值得。你要吗?”

“现在你也这么说。真是太令人泄气了。”

“当然。”那个极具艺术天赋的家伙毫不客气地拿走了硬币,他说,“我已经赚了无数次了。我们可以结账了。我要把它镶嵌到我的手表链上。你是天使,梅茜。”

“那当然。”在迪克的认知里,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无论做什么或者说什么都不会错,而卡麦就是其中之一。

“我很难受,感觉有点冷。天啊,斗篷都白了,你的胡子也是!我没想到这么冷。”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我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迪克阿尔思特长毛大衣的肩上落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也忘记了天气的情况。两人不禁一起大笑了起来,所有刚才那些严肃的谈话都付之一笑。

“情况可能更糟糕吧。你只说了半句吧。卡麦应该是看了你的画作之后转过头来这样说,‘画作还是蛮有感情的,不过没有什么创意’。”迪克有意地加重舌音的卷舌程度,就像卡麦平时说话那样。

然后两人一起跑步取暖,往陆地上跑去,一直越过垃圾堆。转过身来的时候,只见荆豆丛浓密的阴影衬托着月光下潮汐的澎湃涌起,美丽壮观,让人叹为观止。梅茜能够跟他一样注意到那些色彩差异,注意到茫茫白雾中的浅浅蓝色,团团灰色中的紫色,还有其他的一切的一切。它们当下的颜色展现——都不是只有单一的一种色彩,而是成千上万颜色荟萃起来的色彩缤纷,对迪克来说,那是一种锦上添花般的愉悦。而且,月光仿佛照亮了梅茜的灵魂。一向矜持缄默的她,忍不住开始打开了话匣子,侃侃而谈:谈她自己的一切;谈她感兴趣的事情;谈卡麦,她那个最聪明的老师;谈她工作室里的女孩们;谈那些波兰人,说如果他们不克制的话,就会过度工作而亡;谈那些法国人,说他们说得永远比他们做得多;谈那些邋遢懒散的英国人,说他们总是辛苦地工作个不停,生活却毫无好转的迹象,说他们不明白潮流并不是权力所向;谈那些美国人,说他们在闷热寂静的下午发出刺耳的声音,把本就紧绷的神经折磨到分崩离析;谈那些强硬的俄国人,说他们既不保守也不拘谨,给女孩子们讲鬼故事吓得她们尖叫连连;还谈那些冷漠的德国人,说他们来了就一心一意学习画画,学成之后就冷漠地离开,然后就知道临摹啊临摹个不停。迪克着迷似的聆听着,认真地听梅茜诉说她的学习生活,她的种种。他很了解这样的学习生活和经历。

“我没骗你。”

“都没有很大改变啊,”他说,“他们还会在午饭时间偷颜料吗?”

“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呢?别忘了,我可是跟他学了两年的,我可是很了解他常常会怎么评价作品的。”

“他们当然还这么干。用他们的说法,这不是偷,是顺应颜色的引诱。”

梅茜犹豫了一下说:“他说——他说这些画作还是蛮有感情的。”

“我还好,我只顺深蓝色;有的同学顺碳酸铅白。”

“老老实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迪克引用了一句很久以前的流行语,“你先告诉我,卡麦是怎么和你说的?”

“我也曾经顺过呢。当你调色正需要某个颜色的时候,你就会忍不住去顺了。每一管颜料,一旦挤出来用,它就是公共财产了,即使第一滴是你开始用的。这教会大家不要浪费颜料。”

“迪克,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觉得我的作品画得怎么样?我所有一切的表现怎么样?”

“迪克,我应该也去顺顺你的颜料。也许这样我就可以像你一样成功了。”

“我讨厌被人嘲笑。我自己从来不嘲笑别人,除非他们真的很糟糕。

“尽管我想骂你,但是我肯定不能这么做。你刚刚失去了一个绝妙的机会去看这色彩缤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成功、对成功的渴望或者是三层次的成功能够比得过……不,我不会再提这个问题了。我们该回去了。”

“梅茜,你不喜欢别人嘲笑你,对吧?”

“我很抱歉,迪克,但是——

“刚开始的时候我会听。但是他们根本不理解我究竟关心的是什么。以前他们经常赞美我的作品。我以为他们是真心欣赏我的。我也为这些赞美深感自豪,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等我跟卡麦说这些的时候,他却大肆嘲笑了我。”

“你对那些可比对我感兴趣多了。”

“你会听吗?”

“我不知道,可我认为我不是的。”

“当然,总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总是在我工作的时候,干扰我的工作,想要我听从他们的。”

“如果我告诉你一个达成你梦想的捷径,你会回报我什么呢?麻烦、混乱、纠结以及其他种种?你会保证都听我的吗?”

对于最后一个问题,梅茜认为没有必要回答,于是她一声不吭。无奈迪克一再地提问。

“当然会啊。”

“谢谢你。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蛮伤人的。但是你必须学会谅解,毕竟一个陷入爱河的男人总是有点令人讨厌的。你应该是理解的,对吧?”

“首先,你不能因为你恰好在创作而忘记吃饭。你上星期就有两天没有吃午饭,”迪克试探着说,因为他知道他在和谁交谈。

“我想,我会告诉你。”

“不,没有。只有一次而已,真的。”

“如果真的这么困扰你,你就告诉我事实吧。”

“那就已经很糟糕了。而且,你不可以因为做晚餐很麻烦就用喝茶和吃饼干来代替晚餐。”

“不,不会。”

“你开玩笑的吧!”

“天啊,”迪克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了说,“说实在的,梅茜,如果不是你三番五次提起,我会——不过,这真的有这么困扰你吗?”

“在我的人生中我从没有这么认真过。啊,亲爱的,亲爱的,你还没明白你对我来说代表着什么?让你受冻,被撞倒,被滂沱大雨淋湿,钱被骗光,或者让你因过度工作或饥饿而亡,都是整个世界的阴谋。而我偏偏没有照顾你的合法权益。为什么呢?我甚至不知道当天气变冷时你知不知道该给自己添衣取暖。”

“可我该怎么办呢?每次你跟我独处的时候,我都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就算你嘴上不说,你默默注视的眼光也说明了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无法回应,你都不知道有时候我有多讨厌我自己。”

“迪克,你真是个最难沟通的男生!那你想想,你不在的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

“那我们就不谈这个了。”

“那是因为我不在,而且我也不知道。但现在我回来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付出,让我能够拥有权利告诉你不许淋雨。”

“不,有的。你越是这么说,我越是难受。”

“包括你的成功吗?”

“亲爱的,你要永远明白,我清楚自己做什么,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根本不需要自责,一点也不用。那跟你没有关系。”

这一次,迪克花了好大力气才强忍着没脱口骂人。

“因为——因为你对我倾尽所有,我却无以回报。我很自私,也很卑鄙,每每想起,我心里都惶恐不安。”

“珍妮特夫人说得没有错。梅茜,你真的很可恶!你在学校待得太久了,你认为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吗?这世界上真正懂得绘画艺术的人不到一千二百个,其他的则是假装自己很懂的人或者是根本不在意的人。记着,我曾经见过一千两百人就死在毒菌床上。要知道,获得成功不过是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人发出的声音而已,现实世界一点也不在乎一个搞艺术的人成功与否,一点也不在乎。无论如何,你我都应该明白,世上每一个男人都有可能会和他的梅茜争论。”

“到底怎么回事?”

“可怜的梅茜!”

“迪克,你一向对我很好。我唯一能够回报你的就是向你坦白真相。我不想对你撒谎,那样我会更讨厌我自己。”

“我觉得迪克才可怜好不好?!你觉得,当他在为比他生命还珍贵的事物奋斗的时候,他还会想去看画吗?就算他想,就算全世界都想,就算有上亿的人歌颂我的光辉和荣耀,但在我,这又怎么比得上知道下雨天你没有带伞去艾得维尔路上购物让我挂心呢?!现在我们去车站吧。”

“亲爱的,真的是这样吗?”

“可在海滩上的时候,你说过……”梅茜有点忐忑不安,仍坚持道。

梅茜手托下巴,仍旧注视着大海,仓促地说道——“迪克,我非常清楚你想要什么,但我无法给你。这不是我的错。真的,不是我的错。如果我觉得我会爱上任何人的话——可问题是,我不觉得我有爱。我只是不懂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迪克忍不住大声抱怨了起来:“是的,我知道我说了什么。对于我来说,我的创作就是我的一切,或者说就是我自己,或者说是我希望如此,成就我自己。我相信我已掌握了创作艺术的规律。但我内心依然有着我心心念念的牵挂,尽管你差不多已经把它毁掉了。我刚刚才明白也许它并不重要。不过,我还是会按我说过的去做,而不是做我做过的。”

“为什么呢?”

返回伦敦的时候,梅茜一路上小心翼翼,不再提出那个引起争论的话题,两人倒是相处愉快了起来。一路上,迪克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有关运动之美,还没讲完终点站就到了。他觉得自己应该给梅茜买一匹马——一匹永远也不会低头的马,把它和另一匹马一起圈养在伦敦20英里之外。这样,为着她的健康,梅茜可以和他一起每周骑两到三次马。

“是的,我觉得,这不可能。”

对此,梅茜说:“那太荒谬了!那不合适。”

“你觉得这不可能吗?”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现在,就在今晚,在整个伦敦,有谁会有兴趣去理会我们做什么事情?又有谁会要求我们去解释什么?”

“有!”梅茜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挤出这个字,“我——我想说的是,如果它在……但这不可能。噢,迪克,理智点。”

梅茜看着远处的灯光,看着那些迷雾,感受着街上人来人往的混乱和喧嚣。迪克是对的。但是在她看来,马匹什么的根本没有什么艺术可言。

“梅茜,亲爱的,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时候你非常非常的可爱,但更多的时候你又愚蠢得不得了。我不想让你给我买马,也不想让你今晚送我回家。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我只想让你答应我一些事情。你再也不会再想那三便士了吧,对吗?记住,你已经得到报酬了。而且,我也不允许你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心怀怨恨,甚至是蓄意为恶。你千万不要因小失大,你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她摇了摇头,眺望着大海。

这是梅茜对迪克今晚话题的一个有力回击。说完梅茜就自己坐进了马车。

对此,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后,迪克安慰地握着梅茜的手,呼唤着她的名字。

“再见,”她简短地说道,“你星期天过来吧。今天我过得非常愉快。迪克,为什么不能一直如此呢?”

“现在,如果阿莫玛还在就好了!”梅茜说道。

“因为爱情就像画直线:你必须前进或后退,而不能停在原地不动。顺便说一句,继续你的直线创作。晚安,同时,看在……看在我的分上,照顾好你自己。”

他们来到了基林堡的斜堤上,在那四十磅重、炮口涂满焦油的大炮凹槽处坐下避风。

他转身走路回家,一路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这一天并没有实现任何他期待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一天,毫无疑问——让他与梅茜更亲密了。现在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了,最终的奖赏值得等待。不由自主地,他再一次转身走向了泰晤士河边。

“感恩吧,大部分基本跟我们以前见到的还是一模一样。我觉得现在的孩子肯定不会像我们以前一样,可以在堡垒上架枪来耍。过来看哪。”

他望着河水自言自语:“她一听就明白。她明白我的灵魂的困扰,并且一下就解救了它。我的天啊,她是怎么明白的!而且她居然说我比她优秀!比她优秀!”他为她的这种荒谬的说法大笑不已。

梅茜低声说:“以前的防波堤没有了啊。”

“我想,要是女孩们能够猜对男人一半的生活的话,她们绝对不能——或者,她们不会再和我们结婚了。”他把她给的那三个便士从口袋拿出来,认为那是一个奇迹,一种承诺,最终可以带他走向终极的幸福。与此同时,他又情不自禁地担心着梅茜。她独自一人走在伦敦街头,没有人可以护卫她的安全。而伦敦到处充斥着野蛮、充斥着无尽的危险。

那片海依然如故。海平面很低,只漫到泥堤处。海面上马拉宰恩钟声浮标随着海潮的起伏而摇曳,叮当作响。在白色的沙滩上,干枯的海罂粟树桩不停地晃动,吱吱作响。

迪克用一种异教徒的方式把银币扔进了泰晤士河里,然后胡乱地向命运祈祷,如果有什么罪恶将要降临的话,那么请让他全部承担,让梅茜安然无恙,因为这三便士是他最最珍贵的财产。虽然这不过是枚小小的硬币,但是由于是梅茜给的,又供奉给了泰晤士河,那么这一次命运之神一定可以让他得偿所愿。

——《蓝玫瑰》

硬币沉了下去,他回过神来,不再想着梅茜。他走下桥,一路吹着口哨走回家。第一次和一个女人待了一整天以后,他恨不得找个人来抽抽烟,聊聊天,分享分享。然而,巴拉隆向大海深处渐行渐远,自由自在驶向南十字星座的影像在他内心蓦地升起,一股更强烈的渴望也在他心底泛起。

红玫瑰、白玫瑰,为爱亲采撷。然其不屑一顾,唯爱蓝玫瑰。为寻蓝玫生长之地,我踏足了半个世界,也问寻了半个世界,只有嘲笑和不屑回应。或许终其一生,蓝玫只是水中花。一如我的苦求,不过一场虚空。最真还是红玫瑰、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