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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只要你喜欢,去哪儿都行。我们明天去坐火车,看看火车会停在哪里。然后我们找个地方吃顿午餐,晚上我再带你回来。”

“去哪儿啊?”梅茜不耐烦地问道。她站立在画架前工作太久了,已经累到不想说话。

“要是明天的光线正好适合作画的话,那我又得浪费一天的时光了。”梅茜稳稳地托着那重重的栗白色调色板,犹豫不决地说道。

“我知道你工作一直很辛苦,”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口吻对梅茜说,“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你会累垮的,所以你最好还是跟我来吧。”

闻言,迪克差点就要破口大骂,但最终还是及时忍住了。在梅茜看来,工作就是一切。对此,迪克还没有足够的耐心。

幸运的是,他到的时候,那位红发女孩正好外出购物。梅茜衬衫上沾着点点颜料,正在使劲折腾着她的油画。看到他的到来,梅茜并不是特别高兴,因为工作日的拜访就表示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他必须鼓足勇气才敢向她表明来意。

“如果你没日没夜地工作的话,那你错过的还要多得多。过度工作只会是慢性自杀,百害而无一利。理智点吧。你需要放松。明天早餐后我会来接你。”

“一般说来,”一天早晨,他下巴涂满了肥皂泡,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解释道,“重走老路不见得就是安全的。途中之景会让人浮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寒风拂面,你会不禁感慨万千;但相信这次肯定会有所不同。我得马上去找梅茜。”

“不过,你肯定可以邀请——”

迪克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踉踉跄跄地走开了。夜间醒来无法入眠的时候,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一个非常简单、非常清晰的想法。他甚至很诧异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呢。那就是他需要精心策划,要在一个工作日里去找梅茜,向她提议一起去趟短途旅行,带她乘火车去基林堡,去那个十年前他们曾一起溜达过的地方。

“不,我不会。我只要你,不要别人。况且,她讨厌我,就像我讨厌她一样。她才不会来。说好了,明天。祝我们有个好天气吧。”

“我发现,如果猫咪整夜都在屋顶上晃荡的话,”奈尔海隐晦地提到,“那她白天通常都是睡觉的。这是自然规律。”

迪克兴高采烈地走开了。最终那天什么工作都没有做成。

“噢,看。不喜欢还真无法忍受这种如雷的鼾声啊。醒醒,迪克,如果你鼾声还是这么响的话,你得到别处睡去。”

他好不容易才打消了包个专车的疯狂念头,但是还是买了一件非常漂亮的灰色袋鼠毛斗篷,内衬是很有光泽的黑貂皮,然后他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思考问题去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迪克如雷的鼾声。

那位红发女孩从艾奇韦尔路上买完东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的时候,梅茜对她说:“明天我要跟迪克一起出去一趟。”

“我就觉得是。他就是一个十足务实的疯子。”

“你确实应该跟他出去走走。趁你出门的时候,我要彻底擦洗一遍画室的地板,太脏了。”

“爱情应该不会让他这么抓狂吧。”

梅茜好几个月都没有好好享受过假期了,想到明天的旅行不禁有了些许的兴奋,但心底多少又有所顾虑。

托尔潘纳赶紧拿起放在迪克马甲上的烟斗,差点就燃烧起来了,并顺手把一个枕头垫到了他的脑后。“我们无能为力,我们无能为力啊!”他说道。“他真是一个可恶的死顽固,可我就喜欢他这一点。这个伤疤就是他被拖去广场斩首时擦出来的。”

她心想:“冷静理智的时候,迪克谈吐风趣,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棒了。但我敢肯定,他会冲动犯傻。这真令人担心,而且我肯定,对他,我是说不出甜言蜜语的。要是他理智而不冲动的话,我想我会更喜欢他。”

“情况不妙啊。”奈尔海低声说道。

第二天早晨,来接梅茜的时候,迪克容光焕发,满眼喜悦。只见梅茜身穿一件灰色的阿尔斯特宽大衣,头戴一顶黑色天鹅绒帽子,俏生生地站在门厅那里。这样一位美女,由大理石砌成的宫殿才是她最应该待的地方,而不是现在这细纹木仿真品砌成的房子。那红发女孩将梅茜拉进画室里,匆匆忙忙地吻了她一下。

“那你就不得好死吧。毕竟,你很有可能就会是这种下场的,因为你是个间谍,你很有可能会被那些情绪激动的土耳其人绞死。哎哟!我累了,真是累死了。现在不要跟我讲什么道德规范了。”迪克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

梅茜吓得目瞪口呆,浑身不自在。“别碰掉了我的帽子,”她说完就匆匆跑下楼去找迪克。那时他正候在马车旁。

“信你的话,我就不得好死!”

“够暖和了吗?要不要再吃点早餐?把这斗篷盖到膝盖上。”

“这个我也懂。相信我,我会努力精进的。”

“我觉得很暖和,谢谢。我们要去哪里,迪克?噢,不要再唱了。别人会认为我们疯了的。”

“难道你就想着整天地待在这里,幻想着你的画作能够震撼全世界吗?好好想想,有多少普通人的生活能够是充满追求,充满愉悦的?!成千上万的人一辈子只为了个生计劳碌奔波,整天嘟嘟囔囔的都是他们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奔了个虚名,不管是声名大振也好,小有名望也好,或是臭名昭著也好,都不过是随着上帝的喜好罢了。”

“随他们怎么想,除非他们吃饱了撑的。反正他们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梅茜,亲爱的,你真漂亮!”

“哦!”迪克吭了一声,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斗。

梅茜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事物,没有回答他。冬日早晨凛冽的寒风把她的脸颊冻得红彤彤的。淡蓝色的天空中,奶黄色的烟云一朵接着一朵地消散开去。从喷泉四溅的街道到熙熙攘攘的车流,小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宣告着春天的到来。

“届时你就像我们一样随便找份体面的工作做!?愚蠢!做体面的工作,我可以,肯努夫妇可以,特博可以,卡萨维迪可以,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就你不可以。我们竭尽全力,努力创造尽可能多的机会,就是为了让你开阔视野,成就像俄国著名军旅画家维乐奇金丝[1]那样的荣耀。”

迪克说:“乡间的天气一定很好。”

“就在这里,英格兰啊。”

“那我们去哪儿啊?”

奈尔海问道:“你肯定没有认真地看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吧?不用六个月,你的名气就会消失。人们清楚了解你的画风之后,就会去追逐新事物。届时,你何从何去呢?”

“拭目以待吧。”

他很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还行吧。我对现状很满意。”

他们在维多利亚火车站前停了下来,迪克自己一个人先跑去买票。梅茜则舒舒服服地在候车室的壁炉旁等待,在她看来,与其两人在人群中推挤着艰难前行,不如直接先让一个人去售票处买票。不一会儿,迪克领着梅茜进入了普尔曼式卧车厢,他告诉她选择这个包厢的理由是因为这里更暖和。只见车厢里处处装饰奢华,梅茜表情严肃,满脸厌恶。这时,列车缓缓驶离城市,走向乡村。

话音未落,迪克走进了房间。于是他们就问了迪克有关意见。

她第二十遍地说道:“我希望我能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这麻烦已经够久的了。我在想,搞不好等巴尔干的麻烦都解决了,我们还是没有搞定迪克。”

突然,一个记忆深处再熟悉不过的站名在眼前一闪而过,消失在火车前进的方向,梅茜喜出望外。

“你错了。更糟糕的是,这场人生之战无人能幸免。迪克必须像我们一样从中汲取教训。说到战争,明年春天巴尔干半岛地区会有大麻烦。”

“噢,迪克,你真坏!”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替他承受他应受的惩罚;而最糟糕的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没人能够替代。”

“好吧,我想你可能会想再到这里来看看。你很久没来这里了,不是吗?”

“他迟早会得到教训的。他必须得明白,光凭颜料和画笔是无法叱咤风云的。你喜欢他呀。”

“是的。因为我根本不想再见到珍妮特夫人,那是她的地盘。”

“的确如此。尽管我希望他是。这家伙好斗、自负、很欠扁。”

“不完全是这样的。你看一下外面,那是土豆田上的那架风车;那里还没有盖别墅呢;你还记得我关你在里面的情景吗?”

“是的,她可能迷得他无法工作,把他的工作弄得一塌糊涂,这种状况会持续好一阵子。说不定她有一天还会出现在这里,成为这里的常客。因此,如果不是迪克主动跟你谈及工作的事情,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惹他。他可不是一个脾气温和,容易相处的人哦。”

“记得。她为此还狠狠地揍了你一顿!我可从未告诉过她是你干的哟。”

“还不够糟糕吗?”

“她猜出来的。我用一根小棍子从门底下的缝隙塞进去,告诉你我把阿莫玛活埋在土豆田里了,而你居然就相信了。那时候的你啊,别人说什么你都相信。”

“根本不用为他担心。迪克现在可能是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了。”

他们笑了起来,相互依偎着眺望远方,辨认着那些过去的地理标志,过去的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他们的脸颊几乎贴到了一起,迪克的双眼紧紧盯住了梅茜的脸颊,透过她洁净的肌肤,甚至可以看到她的血液正在往上涌。他为自己的计划暗暗自喜,并期待着晚上能有个大大的奖励。

“完全的无所事事,对吧?粗心大意,脾气暴躁?”奈尔海说道。

列车停稳后,他们下了车,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这个记忆中的小镇。虽然距离尚远,但是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远处珍妮特夫人的房子。

为了梅茜,同时也为了抚慰他似乎一到周日就会失去的自尊,潜意识里他不允许自己出糟糕的作品。然而,就算他画出最好的作品,梅茜也根本不会关注。所以,他最好还是静静地数着日子,静候每周周日的来临。就这样一周又一周的时光在无所事事中流逝,托尔潘纳很看不惯迪克这样的生活。于是,在一个周日的晚上,托尔潘纳忍不住狠狠地批评了迪克一通。那天正是迪克在梅茜那里指导,整整自我克制了三小时,实在是筋疲力尽的时候。说完,托尔潘纳就去请教奈尔海去了。那时他正好过来找人聊欧洲大陆政治。

迪克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说:“如果她现在走出来,你会怎么办?”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说出来会吓着你的。”迪克心里想着,嘴上却说,“非常抱歉。”这是那个红发女孩将其幻想全部消灭之前的想法。那天晚上,他对艺术的亵渎让托尔潘纳很是恼怒。随后,他又不知不觉地在很大程度上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渐渐地他不再对自己的绘画感兴趣。

“我会给她个鬼脸。”

有次她说:“你的画作充斥着烟草和血腥的味道。除了士兵,你脑子里就不能有点别的东西吗?”

迪克用一种童声童趣的口吻说:“好啊,给她扮一个。”

最近,托尔潘纳一再地跟迪克说起有关轻浮罪的话题,迪克左耳进,右耳出,一声不吭。周日拜访绘画指导之约的前几周里,迪克满腔热情地投身工作,决心至少要让梅茜看到他全部的能力。之后,他要求梅茜全副身心投身到工作中去,不要分心杂事。梅茜完全听从他的教诲。她接受他的告诫,但对他的画作提不起半点兴趣。

梅茜朝着那栋讨厌的小房子扮了一个鬼脸,惹得迪克哈哈大笑。

“哦,我的小宝贝,如果有天我令你伤心,有人也会非常非常难过的。不,她才不会。我在她面前就像一个大傻瓜,就像现在一样。有天我结婚的话,我一定要在婚礼上给红发女孩下毒。她真是太可恶了!现在,我得去找特博吐吐我的苦水。”

梅茜模仿着珍妮特夫人的语调说:“真是丢人现眼。”

“三个月!——我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到处去摸索钻研我的绘画理念,我工作中最纯粹的理念。十年时间就是这样过来的。那时候没有那些大头针啊图钉啊调色刀啊……这些东西每个星期天都困扰着我。

“‘梅茜,你给我马上进去。在接下来的三个周日,你要学习圣经集、福音书和使徒书,我毕竟之前已经教过你了,所以你还得帮忙做饭!迪克总带你学坏。迪克,就算你将来成不了绅士,但你至少应该——’”

她并不完全正确。当时迪克的厌恶之情与感激之心交织并存,之后就完全把她抛诸脑后了。然而他心中依然感觉羞辱难当,在穿过浓雾弥漫的公园的时候还对此耿耿于怀。“总有一天会爆发的。”他愤怒地说,“但这不是梅茜的错,就她的认知和理解来说,她是对的,一点错都没有。我不能怪她。这事情已经困扰了我近三个月了。

训斥就这样戛然而止,梅茜回想起她上次听到这句话的具体时间了。

“没什么。只是,我知道,如果有一个男人能像迪克注视你一样含情脉脉地看我,我会——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但是他讨厌我。噢,他多么讨厌我呀!”

“‘看起来像个绅士。’”迪克立即接了下去。

“看?看什么?”

“对极了。现在我们先去吃午饭,然后走路去基林堡——除非你想开车去?”

“是的,他喜欢你。我觉得他懂印象艺术呢。梅茜,你看不到吗?”

“必须走路去。这样我们可以好好看看这个地方。这里没什么变化呀!”

“说什么废话呢?我知道他喜欢我,但他有他的事业要拼搏,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做。”

他们朝着大海走去。街道依旧,景色依然,一路上往日情景涌上心头。他们准备路过的是一家糖果店。在那些他们一周的零用钱凑起来也不过一先令的日子里,这个店是他们心心念念想要去的地方。

“那人该有多恨我呀!”女孩说。“梅茜,他可真爱你啊!”

“迪克,带零钱了吗?”梅茜问道,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谢谢你。”迪克低声对红发女孩说了声,就迅速离开了。

“只有三先令;如果你想用两先令买薄荷糖的话,那你就不对了。她说薄荷糖不是淑女吃的。”

“噢,完全毁掉了!”梅茜说,“我还没看到呢,画得怎么样?”

说完,他们又大笑了起来。再一次的激动兴奋让梅茜的脸颊红润动人,同时也让迪克心头热血沸腾。一顿丰盛的午餐之后,他们走到沙滩上,穿过废弃的、被风沙侵蚀过的土地来到了基林堡。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土地,甚至没有哪个建筑师愿意花费哪怕一点点的时间去改变它,因此它保持着原来的风貌,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损。海面上吹来的微风拂面,在他们耳边轻轻吟唱。

“我的索价很高,但是我敢说你会感激我的。如果——”红发女孩说着,一不小心,这幅墨迹未干的速写从手中飘落,跌入画室的炉灰当中。等她捡起画作的时候,已经脏得无可救药了。

“梅茜,”迪克叫道,“你的鼻尖上沾到了一点普鲁士蓝的颜料。

“我要买下它,”迪克快速地说,“价格由你定。”

“只要你开心,无论多远,也无论多久,我都会一直追随着你。”

最后出来的仅仅是头像轮廓寥寥几笔的素描,却呈现了一种不能言说的等待和渴望。最重要的是,它展现了一种人类想要解脱束缚而无望的悲苦与嘲讽。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笑了一下便跑开了,她穿着阿尔斯特大衣,但依旧身轻如燕,跑得飞快,直到最后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了下来。

他一直以为这些回忆将会是他痛苦的极限。然后,某个周日,那位红发女孩宣称她想试着画迪克的脑袋,因为他能静坐良久。她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注视梅茜的时候。他不善拒绝,只好做她的模特,静静地坐在那里让她画。就在这静坐的半个小时里,他仔细回忆所有过去那些曾经做过他展现自己绘画才艺的模特。记忆最深刻的是比奈特,那个曾经的艺术家,说自己在艺术造诣上江郎才尽的比奈特。

“以前我们总能跑上几英里,”她气喘吁吁地说道,“而我们现在却跑不动了,这太荒谬了。”

梅茜接受了迪克的警告,更多地注意自己的饮食。漫长冬日来临之际,每每黄昏时节,他的烦恼又卷土重来了。那些家庭严慈缺失的回忆如影随形般鞭笞着他,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用壁炉刷清理画室的烟囱,以寻求内心的平静。

“我们老了,亲爱的。我们在镇上生活是会发福的。以前,每次我要拉你头发的时候,你总会高声尖叫,一跑就是三英里。我早该明白,你大声尖叫就是为了引来珍妮特夫人。她手里总是拿着一根棍子和——”

另一方面,每次她都是高高兴兴地迎接他的到来,又高高兴兴地看着他离开……他发现她们就餐的时间很不规律,而且是有一餐没一餐的。正如他开始接触她们时所怀疑的那样,她们主要是靠喝茶,就咸菜和饼干而度日。两个女孩大概每隔一周才去一次市场,靠一位女佣帮助打理家务,但是她们生活得像小鸟一样自由自在。梅茜把大部分收入花在请模特上,另外一位女孩则挥霍在创作设备的精良上,可是她的创作却粗糙不堪。根据自己在码头居住时所经历的经验教训,迪克警告梅茜,半饥饿状态意味着工作能力的严重下降,这可比死亡还要严重。

“迪克,我从来不曾故意让你挨打过。”

梅茜非常乐意接受迪克提出的新的学习计划,这让迪克差点当场就带她去最近的学校注册。在迪克看来,梅茜的行为是对他明面上的要求的一种绝对的服从,但是却又是对他不言而喻的渴望的一种完全漠视,这明显让迪克备受煎熬。在梅茜的房子里,每七天一次的一个下午的一半的时间他说了算。尽管事实上这种权利是相当有限的,但这又的的确确是如此。梅茜已经学会在很多事情上向他讨教,从画作的正确包装方法到脏兮兮的烟囱的清理等等。而红发女孩从未向他请教咨询过任何事情。

“是的,你从来不曾。天哪!看看这片海。”

说完,迪克愣住了,那在他义正词严的批评中根本没有考虑到的对梅茜的渴望又回来了。他望着梅茜,眼中明明白白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不要再谈这些争论无果的绘画和建议什么的,直接携手拥抱生命与爱情?

“没什么啊。还是一如既往啊!”梅茜说道。

“你根本不要在意其他人怎么做。除非他们的灵魂是你的灵魂,那就另当别论。你必须坚持自己的绘画风格、自己的绘画手法。记住,在你自己的绘画创作中考虑其他人的观点或做法事实上都是在浪费你自己的光阴。”

托尔潘纳从比顿先生处获悉,迪克今早穿戴整齐,胡子剃得一干二净,早上八点半便出门了,手里还拎着一块旅行毯子。正午时分,奈尔海过来下棋和闲聊。

“但是其他人——”梅茜开始反驳。

“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托尔潘纳说道。

“现在,你所有的那些奇思妙想恰恰是让你清楚你自己的问题所在。当然,有些想法还是很不错的。线条笔法你必须加强练习。不然,它将使你的弱点全面显现。”

“噢,迪克真是令人讨厌!我觉得啊,你太担心他,你就像一只母鸡一样,整天瞎操心你的小鸡。真是自寻烦恼啊!如果他觉得开心,就随他胡闹好啦。你可以用鞭子狠狠地训练一只小狗,但你却不能用鞭子来教训一个年轻人啊。”

“我知道,”迪克说,“你不就满脑子想着怎么用花团锦簇以遮掩画作人物颈部那些糟糕的造型嘛。”闻言,红发女孩大笑了一下。“你想用群牛没膝于草地的风景来掩饰糟糕的绘画水平。你想做很多你力不能及的事情。你很有色彩感,但你还得要构图完美。强烈的色彩感是你的天赋。这点可以先放一边,先不要想色彩的问题。你需要先打好基本功,在构图方面不断练习。

“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女的没有错,不过是个女孩。”

梅茜不听他的,她根本不想只画线条。

“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手中有画笔的话,我可以讲解得更好。但是我发现教你绘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迪克望着梅茜所抱怨的那个“没有质感”的下巴造型很是绝望地说。那就是梅茜用调色刀刮出来的同一个下巴。“很好笑的事情是我喜欢你绘画中的荷兰风,但我觉得你并不擅长绘画。你用模特作画却就像根本没有用一样,完全是自己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而且你采用的是卡麦填充式人像阴影绘画方式。那么,就算你自己不懂这个,但是你在绘画中习惯去繁就简,逃避那些难画的地方。建议你花些时间在线条绘画上,画线条不会让你有逃避繁复细节的机会。油画却可以。——就我所知,图片一角那三平方英寸闪光复杂的油画颜料有时会成功除去绘画缺点。不过那是不道德的。就如老卡麦过去所说的一样,你要先花时间做专门画线条的工作,然后我再来指点你怎么画画。”

“今天早上他早早起床,八点就出门。天哪!他半夜就起床了。他只有在服兵役时才会起得那么早。记得吗,就算是那个时候,就算是埃尔马格里布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他都是要我们踢他才会起床。真是说不过去啊。”

放到一个月以前,要说迪克会做这样的事情,估计他自己同样也会被惊吓到。但是,为了梅茜,为了让她高兴,他费尽了心机把那些本来自己对艺术的领会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统统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她一一讲述。如果只是要了解绘画创作其实一点也不难,真正难的是你要把你具体绘画创作的方法用语言表述出来。

“是很奇怪。不过也许他最终决定去买一匹马。他早起可能就是为了去买匹马,对吧?”

若是托尔潘纳听到迪克是如此流利地鼓吹他的所谓艺术信条,估计他会感到毛骨悚然的。

“买个屁呀!如果真有所谓的马的话,他早就告诉我们了。他分明是去见那女孩了。”

接下来的周日,他在梅茜的脚边放了些铅笔作为小礼物来讨她欢心。他直接向梅茜介绍说,那些铅笔几乎可以直接用来作画,而且颜色是永不褪色的那种。显然,他正在明目张胆地对梅茜大献殷勤,希望她大人不记小人过。他所要做的,更多的是展现他对梅茜的一心一意。

“别那么肯定。或许那不过是个已婚妇女呢。”

“迪克,我一定会做得比装饰浮雕更好的。”这是梅茜的回答,那口吻让迪克想起了当年这个灰眼姑娘对珍妮特夫人说话时的无所畏惧。迪克差点就失控大发雷霆的时候,那个红发女孩回来了。

“就算你没有什么幽默细胞,迪克还是有的。有谁会天还没亮就起床去找别人的老婆?肯定是个女孩!”

“那你去为富裕的酿酒商设计房子的装饰浮雕吧,那活你干起来应该会得心应手。”迪克气昏了头,不禁恶言出口。

“那么,女孩就女孩吧。她或许会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那太幼稚了,”梅茜说,“我不同意。那必须是我的作品,我的——我自己的——我亲自创作的!”

“她会使他荒废业务。她会浪费他的时间,跟他结婚,彻彻底底毁掉他的工作。如果我们无法阻止,那他就会成为一个体面的已婚男子,最终就这样碌碌无为下去。”

梅茜毫不在意迪克观点的行为明显刺激到了迪克,而且他也深深地关爱着这个女孩。于是为了确保梅茜能够获得更多珍贵的剪报,他主动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负责画画,让梅茜署名。

“很有可能。但真要这样发展,我们也无能为力啊……不!呵!要这样的话,我宁可迪克他去‘跟男孩们鬼混’。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了。一切有真主阿拉呢。我们静观其变就好了。下棋啦,好不好?”

“不,除非我能够获得比这些更好的。”梅茜说着,合上了剪报集。

那位红发女孩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眼睛定定地盯着天花板。屋外人行道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是重复了多次而实际上却只有一次的深吻。她的手就放在身体两侧,很用力地时而打开,时而又合上。

这么久以来,有一次,仅有一次,她离开过画室。那时梅茜正给他展示一本剪报集,里面大多是一些零零碎碎从地方报纸上剪下来的文字,主要是对她送去遥远的地方进行展览的作品的一些非常简短肤浅的评论。迪克弯腰并吻了吻梅茜打开书页的满是颜料的拇指。“噢,我亲爱的,亲爱的,”他喃喃说道,“你就那么看重这些东西?把它们丢到废纸篓里罢!”

负责打扫画室的女佣敲了敲她的门:“打扰一下,小姐,我扫地板的时候发现那里有两三块肥皂之类的东西,一块黄色,一块有斑点,还有一块是能去除墨迹的。现在,我准备提桶去走廊那边搞卫生了,但是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先来问一下你的意见,我该用哪块肥皂去擦地板呢。是黄色那块吗,小姐?”

他刚刚结束对梅茜的周日拜访,心里依然感觉无比羞辱,因为每次见梅茜都要经受那个印象主义红发女孩的妒忌注视。那女孩他一见就讨厌无比。一周又一周,星期天他总穿上最好的衣服,走向公园北边那栋乱糟糟的房子,先去看梅茜的画作,然后在他觉得必要之处给出批评与建议。日复一日,他对梅茜的爱随着周日拜访次数的增加而渐渐增加。他顺从心意,好几次迫不及待地想要吻上梅茜的双唇。但是他却不得不紧闭双唇,迫使自己从澎湃的欲望中平静下来。一又一个的周日过去,超越于情感的理智警告他:梅茜尚未陷入爱河,他最好尽可能地讨论与艺术奥妙有关的话题,因为这些才是梅茜当前心心念念的大事。因此,他不得不每周在梅茜的画室里痛苦地煎熬。画室建造在一个破旧的闷热小别墅的湿冷的后花园里。小别墅那里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根本就是人烟罕至。但这是他的宿命,他不得不忍受这一切,只为了看梅茜端着茶杯忙前忙后的样子。他本来很讨厌喝茶的,但喝茶可以让他在梅茜那里待得更久。所以,他很虔诚地细细品茶。而那个红发女孩就坐在那乱糟糟的画室里,盯着他,一言不发。她总是那样盯着他。

女佣的请示没有丝毫冒犯之处,不料红发女孩却勃然大怒。她怒气冲冲地冲到房间中央,几乎大喊道——“你以为我会在乎你用什么吗?随便哪种都行!——随便!”

几周后,在一个雾霭重重的周日,迪克正穿过公园回到他的画室。他自言自语道:“这——明显就是特博所说的打击。比我想象的还要让人伤心,但梅茜是不会有错的。她的确是对绘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女佣吓得逃了出来,红发女孩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后不禁双手掩面,好像自己刚刚大声说出了一些伤风败俗的秘密一样。

——《哈奇先生与仙子》

[1]译者注:Vassili Verestchagin(1842-1904)俄国著名军旅画家。

“也许你带着千军万马,“却从未掌握战机,“相反成了仙后的俘虏。“意志将心劈成了两半?”他跌下了战马,失去了缰绳,被缚住了四肢,贡献给了仙境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