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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B│六月船歌

我丝毫不知是从哪里开始发生差错,结局这样讽刺,使人发冷。

我便知道他是诳我。不爱了又无法摆脱,只好如此。

电影散场,灯光亮起,那情侣走过我身边,原来只是陌生人。走出去的时候,我双手如抓紧浮木般死死拖住陈录的臂弯,浑身大汗,如同经历一劫。

半年以后我在咖啡店里偶遇任长东的同事C,听她八卦说起他近来因为和老板的表妹恋爱而步步高升,我瞪大眼睛问,他不是已经结婚了吗?C说怎么可能?他们是老乡,这份工作还是她介绍任长东来的。她清清楚楚他的身家,哪来什么怀孕的妻子?

其后我对陈录讲了往事。大概算得上某种程度地放下和坦诚。陈录轻轻摸着我的头发,然后将下巴放在我头顶,他说,喜真,我心疼你。他身上有笔墨和书本散发出的干净清淡的苦味。我忽然非常眷恋。假如,当初爱上的是这样简单清朗的男孩。

非常灰暗的一段时间,也是那时,开始了长久的噩梦和失眠。

那晚我竟不再有噩梦,不再神经质地坐到半夜。

我不擅争夺,更知道毫无权利,甚至没有哭闹就结束了和任长东的一切,他表情非常的心疼而抱歉,长久地抱着我,然后放开。那时我并不责怪他的欺骗,我相信我们是相遇太迟,并非虚妄或者愚蠢,所有原因,只是太迟。分手那天旺财呜呜地在路上跟着我走出好远,我一路走一路掉泪,逼迫着自己不要转身。

梁凡语好奇,喜真,是谁使你改变?你应该抽空把他带给我看看。

有次我和任长东闹了一些不愉快,冷战好几日,一个外地女人在学校找到我,告诉我她从任长东的老家来,在任长东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们已经拿了结婚证。女人心平气和地将那个红本本放在我面前,她摸着微凸的肚子略有不甘地说,要不是已经这样,我还真不介意将他让给你。

我带陈录去医院探望梁凡语和李小军,她正好从病房里掩面跑出,一头撞在陈录身上,抬起脸来,都是眼泪。隔着一扇门我们都听得见李小军在里面摔碗撒泼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叫梁凡语滚,叫她再也不要回来。据说李小军总会这样子,时不时地闹一下,大约是发泄,或者想使一切结束。

但故事的转变非常狗血,一如路边闹剧。

我理解他。梁凡语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双手手指反复交缠在一起,她说,可是他现在的状况医生说并不乐观,之前一部分器官最近又有轻微内出血,我很担心……说着她将双手蒙在脸上,苍白的指节处有细微的龟裂纹,那是一双爱人的手,辛苦工作和长期照顾的手。

那时我相信他,相信爱,相信我们都可以做到最好,相信事事皆有圆满的可能。

我非常心酸,将梁凡语瘦弱的肩膀揽进怀中,往陈录身上靠过去。

从大四开始到毕业的那一年,我和任长东非常要好。那时他也只是刚刚在公司站稳脚跟的小职员,在很远的郊区租了房子,我没课的时候就转两次公交过去给他煮饭,用省下来的生活费给他买领带,学着将他的衬衫西裤烫得笔直。我们捡了一只叫旺财的小土狗,我是妈妈,任长东是爸爸,他没事的时候就会抱着旺财说,等以后爸爸有钱了就给你和妈妈买好吃的,买漂亮衣服,买大房子。

我们总想沉浸于幸福的幻觉,而时间总会将真相推着步步逼近。

任长东是我大学时候的男友,我们在学校招聘会上认识,他招人,我应聘。后来我没能进他们公司,却变成了他的女友。这过程说起来极简单,他每日送花到宿舍来,将电话打到爆,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学校门口约我吃饭,不到一个月我同他就出双入对。任长东长得不算很好看,却有一股子近乎残酷的坚韧,我记得有次我们约好见面,我记错地址又忘带手机。那天下雪,他冒着雪在城里从傍晚找我到深夜,因为没见到他,我便回宿舍睡了,他打电话我也不接。凌晨的时候有人在楼下叫我,我从窗口看出去,任长东已经像一个雪人……对个人来说再恢弘壮丽的恋情事后谈来也如所有流俗世景,细节是否可靠也许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确实喜欢他,并且那时,我相信爱情。

生离,死别。都是于你来说,世上再无此人。

再想起任长东毫无预兆。当时我和陈录抱着两桶爆米花并排而坐,黑咕隆咚的放映大厅后排,有情侣双双来迟,他们扣手从面前经过,男人低声说,麻烦请让让。声线略微细哑,一个“请”字的后鼻音拖得很沉,黑暗中我如同被棍棒击头,声音太像任长东。没敢仔细看那人,只知道他坐在离我两三人的位置,我一手撑了侧脸定定地望着前方,偌大屏幕上,霎时回放的都是过往。

九月的时候我回到学校念研究生,不得不承认,相比外间繁盛至荒芜的城市胜景,我更习惯于学校的略微缓慢和冷清。繁盛似刀,行走其中,刀刀溅血。而简陋的环境因为简单,总有淡淡清欢。与此同时,陈录结束了研究生的学习,在一家软件公司做电子工程师。我们之间维持着温和而亲密的关系,每日一通电话,周末一起吃饭。他来我处的时间渐多,进出里有种轻车熟路的姿势,我坐在沙发上看他和梁凡语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心里觉得踏实。

我的梦里长久只有我自己,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失忆,而事实并非。

李小军过世的那天,半夜里医院打来电话告知情况危急。我和梁凡语赶紧前去,陈录稍后也赶到。李小军颅内大量出血,我们坐在抢救室的外面交握着彼此的手,那种患难与共的感觉,好似洪荒中共坐了一叶扁舟。

认识一个人,开始一段关系都容易,相比起来,结束更显得拖泥带水。与陈录在一起,我仍旧被梦魇缠住。往事形同墓穴,埋葬着一段又一段鲜活的记忆。火烧过了,土填过了,那片段仍旧嗷嗷呻吟,挣扎不止。我在半夜从破碎梦境中醒来,缩在梁凡语身边瑟瑟发抖,想起刚才梦里,亲手埋下去的那个,是最初的、天真的自己。

梁凡语有点语无伦次地陷入混乱的回忆,她说起念中学的时候,因为课业太差而无数次觉得生命苦痛,她试图开煤气自杀,后来奶奶死了,而她活了下来。晚归的父母只以为是家里煤气泄漏,没有责怪她半分。他们平静地给奶奶下葬,梁凡语内心长久不安,有日梦见奶奶对她说,既然活了,就要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我认同这样的关系,是陪伴。有一些默契,和爱无甚关联。

人生有时并非我们所想象所抱怨的那么漫长,消失近在咫尺。我尽力活得乐观坚韧,我尽力好好地去爱一个人。梁凡语说,只是,只是命运并未因她坚韧便礼让些许仁慈,恰好是更多的苛责考验。那一晚,它终究带走了梁凡语的爱人——李小军。

但我们就这样渐渐熟识。看了半个下午的书,共吃一餐饭,留了号码给彼此。陈录告诉我他在附近的A大读研二,那也是我曾经读书的学校,因此觉得更近了一些。我们偶尔约出来看看小话剧,学校狭小逼仄的剧院,散场的时候陈录会伸手过来牵着我,人群拥挤,他的手温度隐约,行至外面他没有放开。我便任他牵着,两人都不说什么,慢慢地走在久违的校园路上,专心地闻着空气里月桂的气息。

我常常想起那个夜晚,医院里的白炽灯亮得非常恐怖,我们在近乎绝望的等待中迎来了一个人的死亡,却是那么安静,毫无壮烈的悲痛和夸张的哭嚎,李小军的脸稍微有一点走形,看上去陌生而安详。梁凡语在我们的手臂中轻轻地往下坠落,她闭着眼睛,像是疲惫地睡着了。

无他,觉得和去吃饭同人拼桌没有区别。

你想说哪来这么多生离死别吗?

所以陈录站在廊下说一起吃饭吧的时候,我说好。

去医院,每日都有好几具尸体被送出;看新闻,每日总有好几桩意外……那些意外和完结的背后,总有人承担着回忆的重责。谁又没有眼见亲历过惊心动魄的故事呢,只是也许发生之后,你的心已经在流离中变得麻木而疏懒,或是平静而淡然,再说起来,已像是他人的故事,有种轻描淡写的意思。

我的恋情总是来去匆匆。梁凡语爱笑我,林喜真,你现年二十四岁,怎么恋爱观依然如十四岁少女?太理想化,容不得一点瑕疵和纰漏,亦不懂宽容和妥协。我知道她是善意,却无法跟她说明白,如果在爱情里会有诸多苛刻和计较,其实说到底是因为不够爱,因为不在乎,因为不怕失去。说到底,因为世间再没有一个人让我觉得非他不可,独自生活也没什么不行。

也许是被生命的无常所惊动,那晚过后我和陈录的关系有了长足发展。凌晨回去的公车上,我疲倦地靠着他的肩膀,前方是渐渐湿润明亮的初冬清晨。我没有来由地问他,陈录,你爱我吗?风从窗外呼呼地吹进来,树叶刮过玻璃发出“刷刷”的声音,行驶中的车将所有风景通通甩在后面。是的,什么都会过去。

一切总是好的。

陈录伸手关了窗,用脸轻轻摩挲着我的额,他说,嗯,我想是的。

来不及面目全非,来不及容颜尽毁,来不及厌倦。

我说,那你会陪我很久很久吗?

总是痴迷于这样一刹那的惊动,深觉人生万物唯有初见时候最美好。

他说,我希望会。

那日光景极像电影里恬静的画面,外面屋檐的雨落成一条条灰色透明的直线,室内暖黄的吊灯悬在我们头顶,我看看书又看看他,正好他也抬起头来,便相视一笑。影子里他两颊有浅浅凹陷的酒窝,驼色外套里面是一件干净的翻领衬衫,是那种少年才会穿的淡粉颜色,我看着他洁净的衣领,心里不知怎么就柔软起来。

这好像就是我们有过的最接近于承诺的语言,如一丝温情,我们当然不会因此就轻信诺言的坚实程度和命运的脆弱辗转。只是不想对自己计较太多,如同坐同一班归家的公车,我们都只需要一些好听的话和温存的陪伴就能平安度过跌宕起伏的人生。

但我亦有点恍惚,轻轻地点头答他,嗯。

年底时梁凡语搬出和我同住的房子,小军走了,她不必再跑医院,于是向单位申请了单身宿舍。走的时候她轻轻拍我的脸,对我说,珍惜眼前人。

事后想起来,陈录应该是认错人,他在等谁,也许是初次见面的网友。

我握着陈录的手,只是默然。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叫“雨天读书会”的书店,毫无新鲜感却应和招牌应景的理由——为了躲雨。店里有两条漆成油绿色的长桌,凳子也是极简的条凳,三面墙壁上是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书籍可租可买。大约是迎合附近许多大学生的喜好,装潢做得很像一间图书馆,有种旧而美的情调。我在架子上拿了一本青山七惠的《窗灯》坐下来,对面的男子抬头看我,眼神温和地说,嗨,你来了。

眼前人,眼前事,如果怀有悲悯之心,怎舍得暴殄?

但他是陌生人。

有一些故事发生在画面的背后,每个人有不同版本。

我有点怔忡,难道是旧识?

对陈录来说,他在时隔两年之后重新见到那对恩爱的情侣——梁凡语和李小军。初见时陈录在KFC里兼职做收银员,因为手忙脚乱地打翻了一杯外卖的圣代而耽误了顾客离开的时间,他向他们道歉,那个男孩一直笑说,没关系。而女孩则温柔地看着男孩的脸。打工的过程中会遇到很多无理取闹、脾气暴躁的顾客,陈录因此倍加感激,他礼貌地目送他们离开。KFC的玻璃门开了又关了,他看着他们急匆匆地往公路对面走去,一辆很大的皮卡开过来,刺耳的刹车声。前后不过二十秒,变故已发生。陈录惊呆了,他很自责,如果自己能麻利一些,或者再慢一点,都可改变眼前的不幸。

陈录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嗨,你来了。

对梁凡语来说,如果不是那天的意外,她不必为了一些零星小钱而在演艺公司挂职临时演员。如果小军没有发生车祸,她就不用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替一个叫任长东的男人去给一个无辜的女孩演一出荒唐的戏。当梁凡语将一本假的结婚证放在桌面上,她没有办法去仔细端详对桌女孩仿若受到重创的痛苦的脸,她心里想的是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的小军,他们本来打算秋天结婚。

幻觉是天边海市,真相是周遭陷阱。望着远方,往往能使我们活得带劲一些。

是的,梁凡语就是当日佯装成任长东妻子的女人。当我在租房的时候看见她时,她显然并不认得我。我曾经心怀怨怼,却再难忘记那日——梁凡语拎着饭盒从屋子里跑出来,她毫不防备地将手中的钥匙一股脑全部塞给我,她顾不得去擦额头的汗,只抱歉地对我笑,你自己先四处看看,我男友还在医院等我……

爱情是世界上最苛刻残酷的物种,它看似可以随处发生,可以萌芽于废墟和荆棘,但绝对无法在泥沼之中茁壮成长。它需要成长于温室,而绝非散发着苏打水的病房里,一个瘫痪病人日渐羸弱的身躯。但我无法对梁凡语说出这些,大部分时候我宁愿自己做一个沉溺于幻觉的人,而非面对真相的冷漠坚硬。

她身上有希望和爱的温暖气息,使我愿意前趋。

我想对梁凡语说,时间会扼杀掉一切,你们结束是迟早的事。

陈录的愧意,梁凡语的遗憾,我的不甘。我想是这样,我们都有各自的深渊。幸福是一片遥远的海,要抵达,须得翻过很多很多很多的山,所幸总有同行者。后来我慢慢依赖上一种消遣,即在晚饭过后和陈录坐在沙发上看半小时惨绝人寰的社会新闻,再转台,到无厘头的娱乐节目。苦痛和欢乐,实在不必太较真。

不时有梦魇,我最近的睡眠状况非常糟糕。两周以前刚刚结束掉一段恋情和一份工作,我想要好好休息一阵。好像陷入一个恶性循环,恋爱和工作在我生活里不能维持超过三个月。三个月,足以让身边男伴从可爱变可耻,让手里工作从生动变无趣。我感觉厌倦,可能不是他们在变,而是我拒绝看清真相。可惜,真相总会被时间逼近。

隔岸

如果有,那只能是变数本身。

那个男人离我有四五米远,他的手提电话不断响起,声音是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像是在谈生意。候机室洁净的落地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一架飞机正脱离跑道奋力向远方腾起。大概是时间太早,男人的清醒忙碌显得和周遭的人没睡饱的神情格格不入。我转头去看他的时候正好与之眼神对接,很本能地错开视线,却有种突兀的预感浮上来,我们也许会认识。

我亦感动,却无法认同。因为我不确定这个世界真有不会改变的事物。

在与一个人相识或发生故事之前会有所预感,对我来说这样的事情在已经过去的时间里已得到无数次印证,然而现在我宁可将这样的感觉归咎于自己太过敏感的神经,或者不如干脆承认是太寂寞也无不可。不然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我这样睡眼惺忪地搭最早的班机去广州,没错我的确是去看肖为,但要说我有多想念他其实也不见得。

七年。梁凡语对我说,从大学到毕业,我和小军没有想过分开。即便后来他出车祸了也照样如此,车祸改变的只是他的生活方式,并非我们的爱情。说话的时候梁凡语口吻坚定,眼里有微红的液体来回翻滚,我想她是被自己感动了。

对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女人来说,所有心血来潮的原因,无非都是寂寞在作祟。

我在医院探望过梁凡语的男友李小军,很难相信,一张那样英俊阳光的脸下面是不能动弹日渐腐朽的躯体。我去的时候他躺在床头对我友善地点头微笑,叫我坐,叫我吃水果,神情自然,衣领洁净,好像只是在家午休小憩,稍微恋床一会儿就能起来待客。梁凡语手里削着苹果,眼睛却几乎是不离开地看着李小军,她的眼神好像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摸他的脸,我想他们真的很相爱。

那个男人一直在看我,用视线末梢即可感知。大概他也同样敏感,或者同样寂寞。

梁凡语总是睡得特别沉,当然,这和她白天特别辛苦有关系。梁凡语是我的同居室友,但我并不真正理解她这样的人。她有一份并不轻松的工作,和一个卧病在医院的男友,她每日奔波于医院和单位之间,却仍旧勤奋、乐观、积极,像一只永远孜孜不倦劳动着的蚂蚁,未曾对世界有深切失望,至多至多,就是疲惫。

我笑,却没有再回头看他。登机门洞开,我以前所未有的积极将登机牌递到检票员手里,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除了补补缺失的瞌睡然后勉强像个人那样去见旧情人以外,并没有其他打算。

总有半瓶酒放在飘窗的台子上,而梁凡语习惯靠窗睡,我必须小心地跨过她睡熟的身体才能坐到窗台。黑夜将来和将尽之时的天光总是异常清晰,城市在窗外肃穆地进行着昼夜交替的渐变,我饮酒,听着液体滑过喉咙咕噜的声音,内里有火焰熊熊燃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清楚地知道需要一点麻醉,让我更容易面对这个世界的白与黑。

我把疲惫的身体扔进靠窗的座位,怔怔地看着外面,当然只有机场荒凉的清晨。没有清洁工拖着扫把刷刷地清理落叶的声音,没有上早课的孩子单车上叮叮的铃声,也没有炸油条煮豆浆的香气从门缝窗隙之间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我最近常常喝一点酒,入睡前,起床后。

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城市慢慢苏醒的温暖而又喧嚣的过程,和肖为分开以后,很多时候我是以想起那些琐碎细节的形式将肖为的脸拼凑起来的。然而过往的时光远在记忆的对岸,就好像飘在清晨空气里的油条香那样隐约不可及,我渐渐不清楚自己是在想念那个人,还是仅仅怀念那一段生活。

——北岛

身边的人坐下来的时候动静不小,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懒洋洋地看看他伸不直的腿和蜷缩抱着的手臂,像一只猩猩勉强坐在猴子沙发里那样委屈。兀自笑了一下,又猜中,这游戏好没意思。是的,他就是那个我预感里会认识的男人。男人会错意,礼貌地对我回笑一记。这本是好开端,但我无心play,转头拿出书翻了几页便沉沉睡去。

一只海鸥迎面飞来,却没有落在你伸出的手上。

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类似海底隧道的透明洞穴里,一个人,忽明忽暗的光打到海底摇曳的水草上,它们轻轻摆动仿佛唤我前去,我趴在玻璃上,外面五彩斑斓的鱼群贴着游经我的脸,像真的接触到皮肤一样有种湿润的冰凉。亦真亦幻的触感将我笼罩其中,欢喜和焦虑也同时捕捉了我。难道,我要变成鱼么?正在犹豫时海底开始摇晃震动,隧道剧烈地抖,地震?海啸?我慌张地醒过来,发现自己额头都是汗水。

最遥远的海

是飞机遇到气流,没事。旁边的人递了一杯水过来,刚才你睡着了,我替你要的。

不久,康子年写邮件给武小镇,她说在南半球的海边度假,遇见一个大她十岁的外籍华人,他对她微笑,她说那一瞬间忽然想到北半球正是冬天,眼前的海洋仿佛变成了没有尽头的公路,苍苍茫茫地落满了雪。

谢谢。我一口气将那杯水喝掉,发现自己的书在他手里,似乎暂时并无归还的意思。

在他们二十二岁的这年,杂志和网络上转载着一篇动人的报道,某女演员在一次电影节上失利后声泪俱下地讲起隐匿身后多年的家庭,讲那个男人如何带着孩子一次次奔波在探班的路上,最后在冰雪路上发生车祸的故事。她说我太要强,一心扑在事业上,从不顾及他们的感受,现在后悔却来不及。武小镇将这报道看了几次,难辨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借机炒作,世界永远难有真相,人心像洋葱剥完一层还有一层。但他看到了真实的康子年,小小的她跟着父亲走在去看望母亲的路上,他们以为是走向幸福,却失去彼此唯一的温暖。他想他明白了她说的六月行船,那种危险和甘愿。

喜欢张爱玲?他将书细细翻了几页。

他问为什么只有他去送她,她说,我相信你会来。相信,是康子年存于这世上最珍贵的情感,她也说过,她最相信父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曾经相依为命。所以父亲的离开,带走了她全部的依靠和安全感,之后她用尽全力寻找,很盲目地找,遍寻不得。

打发时间而已。我耸耸肩膀,看了看手表,竟然才过了一小时。

所以你的加菲猫要跟我去漂流咯。康子年拿出粉红色的小卡在他眼前轻轻一晃。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她的任何东西可以作为纪念,然而,又有什么比空无一物的纪念更为真实的呢。武小镇不再焦灼,那宝石已经埋进心脏左边的位置,深刻而平静。

你回家?男人精神很好,很有兴致的样子。

她打开钱包拿身份证和护照,这一次武小镇看清了那张照片,是高高的年轻男人,手里牵着头发黄黄的小女孩,男人眼神温柔,小女孩有和他一样宽阔的额头。他们站在一段窄小的路上,两边是苍翠碧绿的竹林。武小镇仿佛听见风吹过竹林的浪一般的声音,然后想起了康子年曾经提到过的盛大的爱。

看朋友。我回答尽可能简短,不想扯动多余线头。

康子年说,不知道。

我想也是,你看起来不像广州女孩。

他捏住她的手问,会回来吗?

噢?那像哪里?

她笑笑,像安慰般拍拍他的脸说,没关系,我会照顾好自己。

唔……四川,或者江浙。

这是一年以后他们的再见,期间康子年从B学院退学,申请了新西兰的一所学校。新西兰,风景绝美而人迹稀少的国度,南半球。留学的人多数是为了玩,她自嘲地说,而且本来大学就准备出去的,我在国内对她来说始终不太方便。她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圈里的事武小镇不悉,只从康子年的言语中揣测了很多孤独和无奈。

这算是恭维吗?我心想,谁都知道那几地出美女。虚荣心作怪,我明知故问,何以见得?因为你皮肤很好嘛。他很快地说,然后又有些谨慎地缄了口,可能为暴露自己偷偷打量别人而不好意思。我径直盯着他看,他却不自在地低头,看上去不像随处搭讪女孩的那种油滑男人。这样的判断使我愿意同他多说几句——我几时这样戒备。

她说,不会的,我相信你。

男人叫周时。名片上的职务完全可供他乘坐班机头等舱位置,以此联想到他委屈蜷缩的腿以及吃飞机早餐那个难吃的汉堡时满足的表情,忽地觉得这男人有些许可爱。然而具体可爱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莫非是朴素或者节俭一类早已濒临灭绝的美德。我不由得仔细打量他,大约三十四五的年纪,或者更年轻一些,长得不坏,也绝谈不上英俊,发线很高,几缕头发从额头的一侧垂下来,跟着说话的频率轻轻晃动,眼睛是有点稚气的圆,肉鼻子,嘴唇亦是厚扑扑的,看起来像个头发育太快的小男孩,有种笨拙的可信赖感。

他看着慢慢被安检口吞食的队伍,擦汗说,塞车了,差点来不及。

周时此行是回总公司开会。他问及我的行程,大意如果同路可以方便送我一程。我反问他公司地址,问罢便笑,果然同路。看来预感这东西有时大可不必自欺欺人,就好像命运要来的时候,唯有张开双手等待其施施然降临,好运歹运,我们都无能为力。

安检长长的队伍,康子年看上去仍是一个抢眼的女孩,白皙的皮肤和高挑的身材来自于她血液里母亲的基因。武小镇不费力就找到她,走过去拍她的肩,她回过头,笑容甜美。她在发信息告诉他自己即将离国时就知道他会来见,不必约定,不必确认,就像那日在攀岩时看见他,放心地松开手从岩壁上掉落下来一样。

呃,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将我送达肖为公司的后门周时才说,而我根本忘记此事。我有点惭愧,为着他的礼貌风度和自己的猜疑。廖蓝,我写好便笺。

谁都只能陪你一段。武小镇想起康子年的话,在认识她两年多以后,他被一种很深的无能为力湮没。

见到你的朋友后给我信息,注意安全。周时向我利落地挥手告别。

武小镇讷讷地问她有没有康子年的消息。罗立说从半年前她们在腾冲分别之后就再没见过。半年,武小镇想,竟已经过去半年。他觉得空气有些沉重,故作轻松地说,原来上次你们去云南旅行。罗立点点头,我去陪她一段时间,但后来她还是走了。

看到肖为从一排灰色的厂房深处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心里腾地升起一粒粒清晰的思念,它们迅速爆破,刺痛感完全颠覆了我来时路上的淡然,空气中的石灰气息微微刺激得鼻子发酸。不过两年的时间,他看上去像是老了五岁,那么热的天还穿衬衣系领带,在南方炽热激烈的阳光下,头发平顺得有了几分油滑的感觉。

没有碰见康子年,倒是碰见罗立,与一个男孩牵着手,神情温和平静。

这个,我曾经深爱的男人。不太喜欢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如果不是当时我的苛刻挑剔诸多不满,也许他现在还是那个头发干净衣着随意的小青年,在我们的城市里做着一份自给自足的工作,快乐地骑着单车过日子。

他很沮丧,后悔说了那样的话,希望知道她在哪里,然后过去看看她,陪她吃饭。他得了假日就在步行街和沿河路的那一带游荡,那是康子年和他走过的地方,她看起来很喜欢的一些地方。

难说是太过熟悉还是太过生疏,两年不见,我和肖为不约而同地客套起来,一个拥抱悬在半空,最终落实成肩头轻省一拍。他对我很是矜持地一笑——原谅我只能想到矜持这个形容词,然后自然地接过行李小包在前面带路,我慢慢地走在他的身后,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无关痛痒的问候,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康子年像是蒸发,不在学校,也不在城里。武小镇拨她的电话,发信息给她,写很多邮件,始终没有回音。周暮那里不时传来扑朔迷离的消息,比如康子年因缺课太多有被开除的可能,比如罗立不久也请了假,匆忙收拾行装离开,很可能和康子年有约。

此刻的肖为眉目平和陌生,似乎在外孤军奋战的两年反而将分手时我给予他的凌乱伤害都熨平了,神情里没有过分亲密也没有过分疏落,仿佛真的只是接待一个来访的故人那么礼貌地愉悦,距离感让我瞬间有了转身离开的念头。

说完她扣上了电话,“咔嗒”一声,轻又坚决,让他崩塌。

明明就是一次简单的看望,我为什么要这样失落?难道只是因为肖为忽然疏离的背影?我忍不住嘲笑自己,这不就是两年以前你在他身上苛求的成熟?罢了罢了,不请自来的旅行,所有的期许和失望只应自己承担。

对不起,小镇,我让你难过了。康子年说。也许我不该再找你。

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肖为回头告诉我如果等会儿经过保安室被问我是干什么的,就说是某某客户来看样品。我白他一眼,肖大经理,谁会假期来看样品?白痴。他笑嘻嘻地把双手一摊,就是白痴才来看样品咯。

他说,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残忍?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每次都有不一样的男人不一样的传闻,到底是我太愚蠢还是你太随便?劈头的几句话说完了他先哽咽,他觉得很委屈,清楚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权利去要求什么,事情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是他默许,他甘愿。

找死啊你?敢骂我是白痴。我龇牙咧嘴地扑过去打他,他拎着我的小包在前面假装躲闪地跑,阳光下两个人的影子不停地交叠又分开,这生动光景竟和从前在学校相恋时并无二致,往事瞬间被激活,我听到我们的笑声久违而又突兀地在空荡荡的厂区里穿梭,不知什么时候已跑过了保安室的大门。

她说“我们”,武小镇便不自在起来,她邀他一起吃饭,他拒绝,她再来拉他的手说去嘛去嘛,他莫名生气,挣脱她的手说我还有事。随后武小镇跑着离开俱乐部,沿着荒凉的郊外的路跑出很远,最后坐在落满灰尘的绿化带上拨她的电话。

盛夏的南方城市郊区有大片大片葱茏的树阴,我跟着肖为走过那些斑驳的影子,一路拐了好几个弯才到宿舍,一排同样灰扑扑的旧楼。虽然在电话里听他说起过业务已很是顺手,也升职加薪,但想象得出他在异乡一路走来到小有所成的艰辛。站在灰色的楼下,我微微有些心酸。在小店买了一些吃食,肖为将我带到他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有点意外是一个带客厅的套间,并不是想象中的简陋,甚而有些华丽。我调侃地说,经理的房间是不大一样。他笑笑,表情里到底有些得意的神色。

我们去徒步了。她说。那教练赶紧趋前来看她有无受伤,一眼就看得出关系匪浅。

只陪我坐了一支烟的时间,肖为起身说还有工作没做完。

康子年推开男人向他走来,脸上挂笑,眼睑下何时长出些小雀斑。

我打趣,哇噻,你这个懒人,什么时候变成工作狂?

在攀岩俱乐部遇见康子年,武小镇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没见过那么彪悍帅气的她,橙色的运动背心,高高地踩在岩壁上,头发挽成一个利落的髻。他在下面快乐地喊,康子年,你跑哪儿去了?她回头看见是他,竟放手撒腿整个人悬在保护绳上掉下来,他大惊失色地冲过去,却有人抢在前面。一个健硕俊朗的户外教练,恼怒地斥责武小镇,瞎嚷什么,出人命你负责?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蓝蓝,这不是你要的么?

转眼之间,好长日子没有她的消息。

肖为的神态让我隐隐有些不快,塞到嘴里的零食也木然得有些让人食不下咽。他又低头点烟。是的,我们都想到了落魄的以前,都想到我天天做两份工累到腰断而他一份闲职乐得优哉游哉的时候;想到我总是埋怨他没出息不上进连一个女人都养不起的时候;想到我叫他滚他也不离开的时候;他说他爱我,我冷笑你的爱可比西北风。那时候,那时候。

没有人像康子年,他从梦中所得,藏在怀里锋利的宝石。

那时候我们在现实面前折腰,曾经的山盟海誓成为记忆的笑柄,爱情原来不堪房租水电交通生活费用的合力一击。终于在一个没有预兆的黄昏,肖为看到我坐在某男座驾里为谋一份更体面的职业而竭力戴着面具的献媚笑容,所有勉强维持的自尊顿时溃不成军。离开的那天,肖为对我说,蓝蓝,关于未来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我也没有资格让你等着熬到我衣锦还乡,你有你的自由。但我是不自由的,因为我爱你,这一点请你记得。

大二的下学期,武小镇随大流进入了懒散的老兵状态,日日敷衍训练课,文化课则多数埋头在桌子下面玩手机游戏。他渐渐适应学校的生活,除了不能自由地进出门,其余仍和别的大学生差别不大。宿舍地下室甚至有几间类似水吧的场所,他和战友在那里唱歌,喝一点啤酒,抽烟,玩扑克。四月里学校里调来些女兵,有时他也同别人一样与她们开玩笑,但很快觉得没劲。

门被肖为轻轻地合拢,我的思绪中断,打开门追出去,他正走过楼道的转角,回过头来还是温暖笑容,记忆层打了一个微妙的褶皱,现在的我于蓦然间遇见过去的我们——刚刚从大学毕业,住在乱糟糟的阁楼里,有一天我发烧了,懒洋洋地倚在门口送肖为去上班,他也是这样回头,不放心地叮嘱说,蓝蓝,记得吃了东西睡一下,我很快就回来。我像过去彼时撒娇地张开双臂,于是肖为便真的折转身跑过来,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有一次她说,你送点什么给我。他有点窘迫,并无准备。她便翻他的钱包,找出一张粉红色的卡,那是信用卡的附属小卡,上面有一只神情得意的加菲猫。康子年放进自己的钱包里,武小镇局促地说,还没开通。她笑,那最好了,没有开始,就不会结束。他瞥见她的钱包里有张照片,夜色模糊,终于没能看清。

他低头亲吻我。所有想念都在那一瞬间落实,我恨不得当场死去。

这些话说得武小镇极难过,他告诉自己,这是她的拒绝之词。但康子年却仍旧不时找他,一起吃饭看电影,她拉他的手,靠他的肩,好像所有年轻情侣,深情缱绻。

在肖为窄窄的席梦思上辗转反复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法入睡,床头上有包开着的印象云烟,我抽出一根点燃,六十多块钱一包的烟,却又烈又燥。下午三点,他还没回来,墙上的冷气机轰轰作响,可是纵然它再敬业还是难敌南方灼热的夏日,我汗流浃背地爬起来在肖为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他的沐浴液洗发精皆换了昂贵考究的牌子,甚至还有一瓶男用香水。与它们面面相觑地站了几秒,我决定对那些陌生气味妥协。

康子年微笑,说,真奇怪,我相信你。她的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缓慢地摩挲过他每一根手指,口中说着,我小时候看《挪威的森林》,却不懂得那句话的意思: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你知道吗?当一个人看见过世界上最盛大的爱而又失去,她会不自觉地看轻后来的一切,会很清楚地预感到,谁都只能陪你一段。

我在浴室里哼起歌来,不过半日便完全忘记自己的忐忑,像真正在赴一场情人的约会。

他说,很爱。

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肖为还在,只要没有物是人非。

她说,有多爱?

隐约的脚步声,大概是肖为回来了,我草草地擦干身体,套了一条裙子就衣衫不整地“哇”一声跳出去,站在房间里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瘦瘦的女孩,穿了吊带衫短裤拖鞋,颈项露出嶙峋锁骨,小麦色的皮肤有种健康天然的性感。很显然,我们同时被彼此吓了一跳,她瞪大了一双灵动的眼睛赶紧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房门,确认了自己没有走错以后才舒了一口气,声音清脆地用好听的广东话问我,内喺禀个(你是哪个)?

她问得这样直接,武小镇不能不点头。

我是肖为的朋友。我在床上坐下来,冲她一笑:你坐啊。

你爱的人。

噢。那女孩点点头在凳子上坐下,眼睛不断闪烁地打量我,看起来很局促的样子。

嗯?

他加班还没有回来,你有事么?我依然笑对她,不知不觉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口吻,在这方窄窄的王国里,竟然开始防备,像是怕被人偷去自己心爱的东西——为何过去我从来不觉得肖为让我如此紧张呢?女孩仿佛并不介意我的森严,而是指了指我的头发用普通话说,姐姐,你头发还在滴水哦。说着便自顾自地打开她坐处旁边柜子的第三格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条新的毛巾递给我,我看着她轻车熟路的动作,想起柜子里那些陌生的品味,讷讷地道了谢接过毛巾对着镜子擦头发。

大二伊始,康子年仍住在外面。有个周末武小镇去了那个房子,抹茶绿的帘子掩了窗户和大半面墙,安静地在木地板上投下清凉的阴影。这一次,窗外是真的有蝉鸣,周围的一切显得好真实。他们面对面坐在圆木长桌的两边下跳棋,康子年提起来,小镇,你上次说的人是我吧?

她竟然叫我姐姐,一时间胜负两分。

几日过后,罗立搬回了女生宿舍,几个女孩并没有断了往来,一样在课后约着吃饭吃冰。据说罗立显得分外沉默,常常望着康子年欲言又止。

我嘲笑自己总是太好战,往往只能虚张声势。

周暮说那天罗立站在天台哭得很伤心,她一直反复地说着,我对她那么好,我只希望她可以快乐一点,清醒一点,不要那么浪费自己。周暮说,我和林晓也好难过,虽然我们跟康子年不像罗立和她那么好,我们偷偷嫉妒她,在背后议论她,可是女孩之间,到底会彼此心疼。

女孩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局促,瘦削的身体在椅子上舒展开,没有告辞的意思,开始娓娓地和我聊起天来。她叫黄薇,二十三岁,本地人,是肖为的同事。喜欢鸢尾花、陈丹燕的书和吕克·贝松的电影,喜欢伊卡璐西柚味道的洗发乳,喜欢一切和陶瓷有关的物件,喜欢中药房,以及一个名字叫肖为的男人。她的心思一眼就可洞穿,手段也不甚高明,可不知为何我竟不厌恶,只是一径微笑地听她说。

随后房间乱作一团,罗立突然扑过去将康子年推倒在沙发上,一记一记抽打着她的脸。最先康子年没有还手,后来大概是真疼了,两人打作一团,林晓和周暮被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去拉开她们。罗立挣脱两人冲去了天台,她们就跟着上去,再回来的时候,康子年已经不在。

黄薇眨着慧黠的眼睛问我,姐姐,你和肖为一定认识很久了,他,没有女朋友吧?

后来才知那天是罗立二十岁生日,她们在出租屋里庆祝,并且邀请了宿舍的两个姐妹,中途一个男人来找康子年出去,她便真的要走。罗立说不去好吗?你难道不能迁就我一次。康子年忽然变了脸,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迁就你。罗立呆住,饶是同学同住了这么久,她还是习惯不了康子年的情绪化。她耐着性子,说子年,我真的不想看你这样子。我什么样?康子年反问,然后她笑,我就是贱。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面面相觑,男人看着情况不妙,找了一个理由先走了。

我装傻充愣地摇头说,不知道,我们很久不见了,没听他说有。

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是。康子年泣不成声,也不知想要表达什么,她软弱地靠着墙坐在地上,像一株正在迅速死去的蔷薇。武小镇就站在她后面,他们之间有一墙之隔,但又岂止一墙之隔。

嘿,他没骗我。黄薇欢喜地两手一拍,然后托住俏丽的下巴往桌子上一趴,颇有几分苦闷地说,那姐姐你可得帮帮我,这个死肖为,实在太难搞定。总是忙忙忙,约他吃个饭,可是连放假都要加班,我只好厚着脸皮自己跑来……姐姐,不然晚上一起去我家里吃饭吧,肖为喜欢我做的甜品,你肯定也喜欢。

你们吵架了?打架了?武小镇想象不了。

这聪明的女孩是在先发制人呐,可是肖为什么时候喜欢甜品了?从前与他一起的时候,巧克力、银耳汤、双皮奶通通都是给我吃掉喝掉,他半点也不肯碰。是什么在时间里发生了改变吗?还是像歌里唱的那样,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

罗立。康子年边哭边说。

黄薇还在自说自话,我怔怔地失神,她步步为营的样子实在像极了谁,像谁呢?

五月底康子年说她在门口,武小镇很吃惊,当时他正开完夜间的班会。他佯装跑步沿操场匆匆跑出去,避开站岗的士兵,看见康子年站在一大丛树阴下面。他们中间隔着一道有间隙的墙,他走近了,才看见她红肿的哭泣的脸。如同被沙尘暴迎面扑进了眼睛,武小镇有一阵盲目的慌张,然后才是疼。他将手从铁栏栅间伸过去,又不敢触碰她的脸,只反复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你知道,就是那个叫廖蓝的,过去的我。

他们在路口道别,有辆黑色小车等着康子年,驾车的男人不年轻。

2002年秋天,我刚念大二。

那天的出游非常愉快,武小镇清楚两人的关系并没有任何改变。他只是很享受跟康子年在一块儿的时间,像一个初入游乐场的小孩被人引领着宠爱着,尽管不知道会在哪个路口被突然放开手,他仍旧没有办法不被当下的快乐所蛊惑,涉足危险。

在学校附近的KTV做点歌小妹,起因是一双昂贵漂亮的真皮凉鞋。人就是这样一种犯贱的动物,越是穷得叮当响就越是爱慕虚荣,当第三次在商场那个橱窗面前走不动路的时候,我决定去打工。光顾KTV的大部分都是学生,帮他们点一首歌也就是一块钱收入,离我要的数字遥遥无期,但我每天睡觉之前的必修课是将所得小费悉数从钱罐里拿出来数一遍再放进去,然后在心里默默祈祷的是上帝让天气再热久一些,这样我才能在存够钱买到凉鞋之后还有足够的时间穿着它游荡在校区。

四月和五月之间,他们才又见面。在步行街的一家面包房门口,康子年穿了一件白色到大腿的宽大衬衣,深蓝的牛仔裤和红色的帆布鞋,看着比去年冬天瘦了些。她自然地将手伸进武小镇的手臂,进到面包房里买了她说过很多次味道很不错的芒果布丁,又沿路逛进男装店帮他选了两件样式简洁的T恤,她细细打量他,眯着眼睛说,嗯,好看。

当然,不是没有男人可以送我那双鞋,但我必须付出比点一首歌要多得多的代价。一起打工的女孩子常常做了几日就再不见踪影,回来的时候一身簇新一脸风尘,若无其事地说只是游戏。的确,游戏而已,也不是玩不起,但我有自己的底线和算计,仅仅是一双鞋子,忍受那些男人酒后凑在脖间的燥热呼吸和毛手毛脚已是极限,再过则连自己都要轻视自己了。

他想她一定是在很深地爱着谁,一定不是那些周旋在她身边的人。

那时有个穷小子日日在KTV门口等我,默默地送我到出租屋门口,默默地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回绝。在不开灯的窗口悄悄目送他落寞离开,不是不难过,只是平凡潦倒如我们,能拿什么去爱对方呢?终于有一天他看到我被男客纠缠还强作笑颜,忍无可忍地冲上去将我拉走,质问我为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我存心刺激他说只为一双鞋子。男孩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浓妆的脸,清秀的唇角抽搐了两下,随即点点头,咬牙离去。

很久之后武小镇回忆这通电话,那时他们应该都有些伤心的。

一周以后穷小子脏兮兮地出现在KTV门口,将一个硕大的包装袋塞在我怀里后转身就走,他的背影帅得堪比基努·里维斯。我抱着口袋眼泪汪汪地想,很清楚这双凉鞋大概足够他吃半年方便面,可是他一定不知道,我从看到它的那天起,想的都是穿在脚上为他跳舞时他眼里惊喜的表情。其实一个女孩子最大的虚荣归根结底是为悦己者容,博其欢心。

武小镇默默地挂了电话,又拨给康子年,他才喂了一声,她就急急地问你还好吧?怎么听起来嗓子哑哑的?他猛然心酸,说,是不太好,我大概爱上了一个人,时常想起来就难过得很。康子年像忽然沉入水面,极缓慢才有回音,小镇,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就像是六月里行船,你坐在渗进船舱的水里,水偶尔冰凉,偶尔滚烫,你知道很危险,可是你坐着,只要看着桅杆上绑了爱人的手帕,那就是一面旗帜……

肖为。我叫住了他,擦了擦眼泪说,我存的钱还不多,以后我们吃方便面加火腿肠吧。

她能有什么事?周暮顿了片刻说,小镇,康子年不适合你。

他慢动作般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傻笑着说,好的,我们。

……那她还好吗?武小镇问。

两个穷学生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在最初的炽热里,爱情真的能够御寒挡饥,连方便面也觉得是世上最好味的东西。秋天很快过完,那双凉鞋成为一道风景被永远地摆在了盒子里,许多东西都是如此,在拥有之后才觉得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没有预计中的那么适合自己,尤其每每想到它等于肖为一个季度的生活费外加在工地卖一周苦力,我惭愧的心甚至有点难以担当,于是加倍待他好。

有几日城市里传染病肆意流窜,B学院有人被感染,武小镇问周暮,你们怎么样了?周暮说都还好,本想趁着学校隔离,在宿舍睡几天大觉,谁知那么巧康子年戴口罩的脸被人同之前杂志旧照联系在一起,好事者天天串门来打听。我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随后她又被撞见在教授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午觉,虽然没有什么凭据,但大家都在议论,恶心!

我们在一起四年,从学校毕业到工作,像模像样地租房子过日子。我和所有恋爱中的女孩一样,甘心变作缝缝补补的小女人,一心一意地只想经营好属于我们的小生活,只是现实的压力渐渐加重,老同学重逢,眼见以前比肩的朋友皆有了好的工作好的环境,有的甚至计划买房买车开公司,而肖为还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在月薪一千多的职位上徘徊不前。生活越加困顿,好强的我就越有比当年那双凉鞋更多的奢望,可是向来甘于平淡的肖为却再没了奋进的迹象。

夏天非常难熬,训练变得繁重,每天一次五公里长跑,每个月一次三十公里拉练是免不了的。武小镇像所有正在历经磨炼的新兵那样,每每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仿佛连血液都懒得流动。但当他的脸重重地压向枕头时,那凹下去的柔软部分,一样深深地印着另外那张月白的脸。

有一天夜里,母亲在电话里询问我们准备何时结婚,他笑嘻嘻地说就结就结,等发了年终奖金就去置办酒席。我在旁边无名火起,一把抓起电话砸掉,酒席?你的年终奖大概只够我们全家一起吃大排档。房子都没有,结个鬼!肖为愣愣地看着我,片刻过后沉默地走进房间,那一晚我们都没有理对方。

年后武小镇从家乡带了一根竹笛给康子年,那是她曾经提过喜欢的乐器。中间等了很漫长的时间,暮春的黄昏他站在B学院门口,踟蹰中想着与她说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没曾想竟是罗立来拿礼物,他登时觉得面上涨红,仿佛被当众揭穿了不光彩的愿望。他想:她们的关系到底不薄。不久后周暮提起那两人在外面合租房子,一起搬出了女生宿舍。

就这样,埋怨和争吵像一把碎玻璃抛进来,不经意地将幸福划满裂痕,终于他负气远走。

假期武小镇过得心有戚戚,娱乐新闻里偶有八卦传来,某男演员与女伴幽会被拍,新欢竟神似旧爱……他看了一眼那偷拍照片里被男人亲密拥着的口罩女孩,满不在乎的眼睛,不是康子年又是谁?熬到除夕才敢和她联系,电视上的人们正在很逼真地表演着快乐,他问她,新年之夜过得好吗?康子年说正独自在家研究苏芙哩的做法,语气里没有不快,武小镇说你爸妈呢?不在?她也是平淡地回,我爸几年前已过世。

肖为去广州的那天,我去机场送他,为他整理衣领,硬着心肠,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直到看着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样孤单地进了安检,所有的强作镇定才纷纷溃散成泪。生活的本质这样残酷,我们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够一一抵挡。

是太寂寞了吧?武小镇想。他十九岁这年,生命忽然张开它巨大的豁口,里面露出两排森森然的牙齿,一排是似乎没有尽头的军队生活,一排是比前者更无望的暗恋。他本来做好了被它们嚼碎的准备,谁知道却被卷进了空洞的嘴。黑糊糊的,他什么都看不到,像青春里踩空的那一脚,无端端叫人心虚。

后来,我遇见一些光鲜的男人,谈了一些华丽的恋爱,却渐渐失去爱的本能。那些在柔软的缎面被上辗转难眠的夜晚,常常想起的却是和肖为一起住过的房间,阳光透射的阁楼,被风叫醒的清晨,男孩手里的豆浆杯。还有他脸上的笑容啊,那么暖。

那一晚他把座位让给了两个没有买到坐票的老人,独自站在车厢与车厢的接口处,望着外面不断掠过去的静寂山脉和夜半城市。天上有一轮淡淡的月像窗花贴在那里,他始终没有想明白,那些遥远的引人注目的,和那些眼前的转瞬即逝的,哪个更真实。

也曾有那么好的时光,我们用爱去爱彼此,爱到不问饥寒,不计得失。

应该没错。还有啊,最近她好像和罗立有点儿……周暮神色暧昧,故意留了半句等着武小镇追问,他只听见脑子嗡嗡,那种如坠梦中的感觉又来了,眼前有很多面目模糊的人在等车,他们枕在包袱上睡着,手里紧紧地抱着提包,从口鼻间发出浑浊的呼吸声,吃过的方便面盒子放在脚边散发着复杂的味道。武小镇因而想起康子年的蚊帐、水壶、深棕色的马丁靴和微卷的很长的发,这些都是他眼之所见的世界,却不能确定哪一个比较接近。

那时候的我们去哪里了呢。

搞错了吧?武小镇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咦,你怎么来了?肖为靠在门口,斜眼看着黄薇,表情并不意外。

说着周暮神秘地凑近武小镇,你知道吗?太爆炸了,康子年的妈妈好像是个明星,最近不是在跟谁传绯闻吗?居然早已经结婚了!她在他耳边报出一个名字。

来找你和姐姐去吃饭嘛。黄薇跨过去,娇滴滴地抓住他的一只袖管。

很快就放寒假了,武小镇在火车站碰见了周暮和她的男友,她托他在军人窗口买车票,之后他们在候车室坐着聊了一会儿。武小镇说你们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吧?周暮说林晓是昨天回家的,罗立因为离家很近,找了个地方打假期工等到过年再回,而康子年早在放假的前一周就收拾行装走了。

姐姐?他好奇地看了看我,从从容容地将手臂从她手腕里抽出来。

那之后康子年不时地发来短信,失眠时,食欲不振时,或者在路边的橱窗里看到一张很好看的窗帘。她没有提出过要见面,武小镇自然也不提。他或多或少体会着,康子年之所以能跟他说这许多零碎的感受,正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没有更多交集,她需要的只是倾诉,而且他不认为她会将这些话告诉同宿舍的周暮、林晓以及罗立。这样的心情,像藏着一颗夜里会发光的宝石,对武小镇来说,康子年是一个珍贵的秘密。他愿意护着这个秘密,尽管他不认为对方也同样如此。

不用麻烦了,真的。我对女孩说着,替肖为解围。刚刚从记忆深处抽身而出,看着他们的动作,心里已是一番翻江倒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没关系。我甚至还向黄薇眨了眨眼睛表示鼓励,她对我报以感激的笑。分明暗藏杀机却还若无其事,女人这种动物真是天生的演员,虚伪得可以。

因为我就出生在小镇上。他心跳到嗓子眼,赶紧回过去,并问她,那你,为什么叫子年。许是问题太多,许是夜深睡去,康子年没有回复。一整夜,武小镇不安地将手机搁在胸口,好几次不小心盹着,又慌张地醒了,生怕在睡梦间错过什么。

下次吧。肖为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对黄薇说,走,跟我们出去吃好的。

他一时没想起是谁,那边又跟着传过来一条:我是康子年。

他自然地拿起我的手袋,作势要拦我的肩,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我心里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失望,原以为久别重逢,肖为会坚持与我单独一起,没想到正中下了他人怀。眼前的这个男人衣饰款款言笑晏晏,似乎真的是变了,模棱两可的态度,暧昧不清的表情,偏偏又表现得自然而然无懈可击。

那晚武小镇的手机收到短信:对了,你为什么叫小镇?

他是在报复我当初的残忍吗?他的笑容似乎在说没有那个必要,就在几个小时以前,我们还像恋爱时般追逐打闹,他眼神温柔坚定,一如当年守在KTV门口的那个傻男孩。还有我们缠绵的拥抱亲吻,分明是爱人般的难分难离。

直到走上了空空的路面,武小镇才看见康子年的驼色大衣下面穿的是一双深棕色的粗跟马丁靴,难怪鞋跟撞击路面的声音清晰笃定。雨已经停了,扑在脸上的空气仍凉得刺人。她跟他说再见,然后“噔噔”地跑过斑马线去搭对面的那辆亮着牌子的空车。康子年的头发很长很长,后面有些微微的卷,它们在她的腰间跳跃,很快融进了红绿灯交错的光斑。

三个人像一把天平那样在落日下向肖为的车走过去,这样的比喻让我们高高低低的影子看起来很滑稽。不知什么时候黄薇又换回了广东话,唧唧喳喳地在和肖为说着什么,好像是工作上的事情,我全然听不明白,也不想探究。肖为要我坐在副驾,我将黄薇推进去,说你们谈事方便。肖为默默地看了看我,也不坚持。我独自坐在宽敞后座看风景,然后竟灵魂出窍般,想到了飞机上的那个梦。

衣角从台面拂过,像叹息。

寂静的海底隧道,斑斓热闹的风景,分明两个世界,我的,他的。

呵呵,她肯定是开玩笑的,而且,我有很多男朋友,很多是非。康子年自嘲地笑笑,说着眼角半垂下来看武小镇,她一直看着,似乎在等他说点什么,但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关于她,他不了解。又过了两分钟,康子年起身道,我们走吧,天晚了。

我很想告诉肖为,现在的我已经甘于平淡的生活,可是他已被命运推至世界的那一端,我和他之间,依然隔着浮生苍茫的一江水。如此,我走过来,他又走过去,如同迷藏一般的追逐。终于,我们目睹彼此在繁华和荒凉中相互交替,却无法再共有一个清澈透明的晨曦。

嗯?武小镇诧异,不知那喜欢二字的具体含义。

肖为将我们带到一个环境极有格调的餐厅,点的俱是我往日喜爱的菜品,他不动声色地往我碗里添汤夹菜,笑吟吟地叫我多吃。他都记得,我的心里泛起百般滋味,可是他看起来那么遥远,也许他到底记恨我,对过去的那些日子耿耿于怀。不然也不用与另一女子亲亲热热地端坐对面,却待我如待客般礼遇。新欢旧爱的场面,与其说是周到,不如说是羞辱更为合适。

其实,刚才在你来之前……康子年说,罗立说她喜欢我。

怀抱着如此的心事,在那些精致的菜色面前越发地没了胃口,可是我怎舍得让他失望?如他所言,这丰盛的物质不就是当初我想要的么?我吃喝了许多,生生噎住快出来的眼泪,直到醉得丑态毕露冲到餐厅外面的树下去呕吐,想起还是两年以前分手的时候肖为说的话,他说我爱你,我是不自由的……

吃到半途下起了雨夹雪,玻璃窗上结了雾,点点冰碴状的东西扑到上面,片刻就变成模糊的水迹。康子年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静静地扶着大麦茶的杯子望着外面。武小镇觉得这个场景像是做梦,他怎么和康子年坐在一起?还说了许多话,他仿佛知道了对方的一些事,却仍是像梦里遇见的人那样面目不清。

仿佛一记重拳狠狠击在胸口,眼泪木然地流了整张脸,已不觉得痛。

吃饭的地方是一间日本人开的私家料理,康子年说她爸过去带她来过。进门脱鞋,武小镇打量着店里极富个性的设计,不动声色地惊了一下,带女儿来这种地方吃饭的父亲,该有怎样独特良好的风度。饭间康子年说了一些关于她和父亲之间的事,比如有一次他们去青岛旅行,父亲背着她在海边散步,居然被卖贝壳的渔民误认为是情侣。康子年咯咯笑,由此武小镇又得到一个结论,那男人必定看起来年轻英俊。这么想着,他对自己有点灰心。康子年没有说到母亲,武小镇想,也许她父母离婚了,便不多问。

我相信我们依然在爱,才会用爱彼此折磨伤害,才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时光好像一扇被两头锁住的门,他进不来我亦出不去。隐约中看见肖为焦急地四处寻我的身影,我藏在一棵大树的背后,直到看着他们发动车子离去,还是难过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晚饭时周暮当然没有回来,武小镇装模作样地打了电话,摸摸脑袋试探地问,不等她了,我们一起出去吃饭?罗立马上推辞说自己还有别的事。他看着康子年,康子年利落地踩着板凳从床上拉出挎包说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不错,去晚了还没座呢。走时她抓着武小镇的胳膊,细瘦的手指钳得紧紧的,两人像逃一样离开了。

在潮湿的风中蹲到腿麻才看到从远处跑过来的周时。没错,飞机上的那个男人。他有张孩子气的脸,看起来忠厚可靠,并且应该身家不菲。其实就算他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到肖为宽敞的房间,狼狈得只想随便找个男人来解决掉自己。

他不得不坐下来,与她们说了很多,关于军校生活与平常大学的不同。罗立无动于衷地在旁边看书,康子年的好奇其实心不在焉,但她又竭力多问,做出很有兴致的样子,武小镇无法不继续努力用自己平庸的口才去渲染着描述的一切。

你喝醉了?周时端着我的肩膀,仔细看我。他说,你哭过?为什么?

周暮出去了。罗立说着,走回桌边随手拿本书翻,一向温和友好的她这次显得有些冷漠。反倒是康子年,走过来接过武小镇手里的购物袋放在周暮的桌子上,又顺手拉开了凳子说,坐会儿吧,没准周暮一会儿就回来。那是武小镇第一次直视康子年的眼睛,他收到一种奇怪的信息,她在请求,她的眼睛在说,请你留下来。

我失恋了。我摇晃着扑进他的怀里,装疯卖傻地说,今晚没地方去。

相比军校路面一丝不苟的洁净,这小路上的枯叶多些诗意的杂乱,武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踩着那条两边铺满落叶的小石板走上了B学院素来管理宽松的女生楼,他手里和平常一样拎着一些巧克力糖果。周暮的宿舍门紧闭着,他敲门,开了,是罗立。房间里还有康子年,她站在那里,有点局促的样子。武小镇直觉这两人之间刚刚结束了谈话,有些不自然。

你的朋友呢?把他电话给我。周时愤怒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正义。

此后武小镇有一阵没去B学院,假日就和战友在附近逛逛,坐在KFC里吃全家桶打望着外面经过的美女,夜里在宿舍拿着手机上上网玩玩游戏。军校的训练和课程将日子排得很满,有假也觉得疲乏,不再迫不及待地出门。圣诞的前一天他打电话问候周暮,顺便问她节日的安排,她听起来心情愉悦,说,明天已经有约会呢。他呵呵笑,挂了电话,望着楼下空空的操场发了一会儿呆。

我笑笑说,让他去见鬼。

武小镇笑着说好,他听得出来周暮话里的试探与失望,他不想违背内心。

周时几乎是被我拖着去酒店开房,虽然直觉告诉我他不是随便的男人,但他对我有好感,从遇见的那一刻起我便得知。如果换个时间地点,也许我们会有一番好故事发生,但现在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一块浮木,借以度过这即将沉没的片刻以后,便不拖不欠。可笑的是我们,一个半推半就地被利用,另一个竟然已经爱到了自毁的程度才明白过来。

入冬的一天,周暮打电话来,声音里颇有些委屈:真烦呐,林晓四处跟人乱讲,说我有个军官男友……武小镇干巴巴地笑说,那就让她说去呗,反正我们知道没啥就行。周暮的沉默有两秒钟,说,嗯,也对,只是听着怪刺耳。说罢警告武小镇,你以后没事少来找我哟,总得给别人一些机会。

只是我想,肖为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

生活被摇晃了一下,时不时地,武小镇踢着正步,以为自己走在云里。

我借酒装疯,然而周时并没有乘人之危。他将我扶到床边坐下,又烧开水泡热茶替我解酒,过了片刻看我无恙才要起身告辞。我仍旧不依不饶地让他留下,他摇头,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复杂太像当年肖为在KTV前目睹我被男客纠缠的那番情景,有些疼痛,有些不解,大约还有些鄙夷的意思。

有股淡淡气味,像高级香水,又接近于青草的苦涩清冽,在擦身而过的片刻潜入了武小镇的呼吸。漫长的下午,他和周暮去水吧吃冰激凌,那气味就飘浮在融化的奶油里,他们去看话剧,那气味就氤氲在逼仄的空气中。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在半空中悬浮起来,成为武小镇回军校的公车上,在窗外簌簌倒退的风景。

我被记忆灼痛,冷笑着放开他,退到房间一角的地毯上靠着墙壁坐下。

再碰见康子年,还是在B学院女生宿舍楼的台阶上,武小镇没注意,反是她爽朗地先招呼,嗨,你又来找周暮?这次别忘了请客哦,哈哈。武小镇怔住,她竟记得他。突如其来松弛的一句调侃,蓦地舒展的白色月季般的容颜,待回过神,她已远远地走在落满树荫的路上,走得那样快。

你们都觉得我很随便吧?没错,贪慕虚荣又自私自利……我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起那些过去。周时在我面前坐下来静静倾听,神色里又多了些怜悯。我推搡他,让他滚,我咆哮着哭泣:我不要你们假惺惺的可怜,你们都来惩罚我来嘲笑我好了……我知道你们讨厌我,我也很讨厌自己,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对不起,对不起,肖为。

康子年如何背景神秘,如何脑子有问题,除了那两次突发事件,武小镇并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只听周暮说康子年平常很情绪化,有时对她们很热烈,有时又极冷淡,追求她的男生不少,她亦不拒绝,所以约会非常多。武小镇暗自思忖,这些议论恐怕出于嫉妒,毕竟康子年在这些青春方显雏形的女生中,美得太过于耀眼。武小镇无法不记得她矜持美好的脖颈在玫瑰色的暮光中微转过来的弧度,那一层薄薄的阴影,让周围所有的光亮都顿失颜色。

唤出他名字那一刻,喉咙被哽住。卸甲般的疼,细密地在皮肤上蔓延。

约了好几次见面吃饭,都因武小镇没有顺利请到假而告吹。这天他好容易有了四个小时,直奔家乐福买了一堆女生爱吃的零食,然后打车去周暮的学校。这样的来访自然得到女孩子们的欢迎,他走时又再三说好下次请客。离开B学院的时候,武小镇已经开始计划下次能请假的日子,这些期待的背后有个很鲜明念头,他很想再见到康子年。

过了好一会儿,周时才打破沉默,他说,走,我带你回去。

这是武小镇第一次来B学院探望老同学周暮,他们在高中没有太多交情。武小镇到这个城市念军校以后极大程度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单调乏味,当他在校友录里看到老同学,自然与她热络起来。周暮是一个开朗的女孩,两人在QQ上聊了比高中三年加起来更多的话,尽管都是些闲言琐事,却成为一种寄托。

我挣扎了几下,便任由自己像一只残破的布偶被这个高大的男人拦腰抱进他的车里,夜半的风携带着海水的味道打在脸上很像眼泪,周时说了很多话,他的侧脸看上去有时熟悉有时陌生。车径直开到肖为的宿舍楼下,我抬头寻找,他的灯还亮着,像一粒火种点燃了我心里所有的希望,此前的难堪反复通通灰飞烟灭。酒醒了大半,我跳下车,对周时感激地笑笑,他像一个哥哥那样宽容地看着我,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走过去拥抱他,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声谢。

他们回宿舍时,康子年正和罗立站在小阳台上说话,有个女人来送一只水壶,康子年侧头轻轻地说,就放在那儿吧,麻烦你了阿姨。她托着下巴,几缕头发从侧脸垂下,倦而抱歉的表情,仿佛外面正温柔下坠的黄昏。林晓冲周暮递了一个眼色,周暮依样传递给武小镇,大致的意思是,瞧,这会儿又正常了。

肖为的门虚掩着,他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埋着头抽烟。

一个小时以前,康子年在她刚才道歉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摔了罗立的水壶,开水溅出来烫了罗立的手。周暮说,罗立脾气好,总是让着她,要是换了我和林晓,呵。不过啊,反正也会有人帮康子年处理好,前不久她当众扇学长耳光最后也不了了之。家里有钱呗,她不怕惹事。

你一定等了很久吧。我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在他身前蹲下,摇晃他的膝盖,对不起。

刚到走廊上,周暮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室友,漂亮吧?不过这儿有点问题,多数时候人挺好,只是没准什么时候翻脸。边说着她边比画了个脑袋卡壳的手势,武小镇看着周暮生动的表情,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张竟像是被困在墙壁里的脸——康子年。

也不是很久,两年而已。

周暮踢踢武小镇的腿说,走吧,我们出去说话。离开房间时,武小镇听到很悠长的一声蝉鸣在外面响起,那种长,似乎永远都不会停。十月竟然有蝉,他觉得不可思议,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肖为负气,之前对我的那些客气冷淡果然都是故意而为,他的眼睛越过我落在远不可测的地方,嘴角有一丝冷笑,一瞬间又变回那个茫然而受伤的男孩。他一定是看到了周时送我回来而误会了什么。我的心被温柔地牵动着,小心地捧过他的脸解释说,那只是一个朋友,肖为。

一个女孩进来,走到宿舍中间的方寸之地站定,随后朝着不知名的方向浅浅弯下腰去。她用毫无情绪的声音说:刚才的事,对不起。那张姣好的脸孔上没有一丝表情,让人隐隐猜测,如果笑起来必定摧枯拉朽。而此刻房间里另有四个人,林晓、罗立、周暮,以及周暮的同学武小镇。气氛僵住了,没有人答话,罗立从凳子上起身,正要说点什么,那女孩却已径自爬上床,一把将遮光的床罩拉得死死的。大家吁气,重新激活般继续各自方才手里的事。

我知道,你有很多这样的朋友。肖为拿掉我的手,将朋友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有了些轻蔑的意味。他脸上的笑意更残酷了,他继续说,你不用再解释。廖蓝,我一早说过,你是自由的。以前是,以后也是。

门“嘭”地被推开,对于十月慵懒的午后来说,这动静过分突兀。

推敲着肖为话里的意思,我的身体被冰霜一层层覆盖,那样凉,那样疲惫。很好,很好。我无须再为自己过去的残忍而自责,也不用去计较那个叫黄薇的女孩和他之间亦真亦假的亲密姿态,更不用在厌倦到悲哀的生活里一再给自己去找可以回头的理由,天真可笑地以为纵然天地不仁,却总有一份朴素的爱可以让自己容身。

——2010年6月

我并不责怪肖为,也没有权利去责怪。再好的爱都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怀疑被否定,何况没有一个人活该一直等着另一个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在经过彼此的时候互相犯错,不断地错过错过再错过,直到两个人都面目全非再不认得。

被风刮回了码头。

好吧,现在起,你也自由了。我对肖为说出这句话,无力而平缓。

那张系在桅杆上的蓝格子手帕,

就这样吧。肖为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拉松了领带,走进自己的房间。

转眼变成了刀锋的颜色。

就这样吧,这南方漫长而凉薄的夜啊,就让我们曲终人散吧。

像星辰映照你的脸,

从肖为的宿舍离开,独自走在晨曦微露的街道,天空渐渐有些湿润的晴朗,不过一天,仿佛半生。我沿着茂密的树阴走,城市忽然没有预兆地跌入黎明之前无边的黑暗,天边云层被风翻涌,颜色诡异如同一场神秘祭祀。我在十字路口彷徨地停住了脚,在等待阴霾散尽的时间里,想起周时最后留在耳边的话。

光线从头顶瓦片的缝隙间落下来。

他说:廖蓝,我知道你一定很爱他,就好像那时候他也很爱你。可是人生啊往往就是这样,需要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爱情,当你终于从彼岸来到此岸,却发现和那个人依旧隔着一江水。

旧日的歌声擦着窗外的江面飘过,

因为在岸与岸之间,隔着的根本是时地两易的变迁啊。

江水拍打着船舷,偶尔渗进船舱,你便坐在水里,滚烫的燃烧的水。

如果注定不能回头,就继续往前走吧,往前走,总有新的风景。

你在这六月里行船,有时顺遂,有时险被淹没。

……

六月将过去了。

这是2008年夏天留在我脑海中的最后记忆,我和肖为长达六年的追逐和等待仓促地在一夜之间落下幕来,那些片段常常猝不及防地闯进我的梦里制造混乱,每每都是以周时的话平静结局。于是在选择叙述的时候,我无法给它一个漂亮的切入点和完美煽情的收尾,所有的记录都只能从遇见时开始,自分离时结束。也许所有的缘分不外如此,也只能如此。

六月船歌

既然不能回头,那就往前走吧,所谓纪念,不过是留在我们各自心里感情的后事。

葛栖迟走过来,他手里正用信笺叠一枚简单朴素的戒指,那上面是今晨琯琯从书上抄录的一首诗,“多谢你能来,慰我山中的寂寞,伴我看山看月,过神仙生活。匆匆离别便经年,梦里总相忆。人道应该忘了,我如何忘得……”他斜斜地靠着琯琯的椅子扶手,下巴贴近她的脸,他闻到她的发香,恍若天长地久的味道,便微笑着答了一句,嗯,真美。

而故事里的那些人,他们再也没有遇见彼此。

有日琯琯收到俍歌的邮件,照片里是她和陈昭新生的宝贝,小家伙嘴巴上一排牛奶泡泡,五官憨态可掬。琯琯想起初遇俍歌时她靠在车窗满怀心事瘦得形销骨立,而现如今却怀抱小孩安乐知足的模样,忽然感慨世事迁徙轮回,他们曾经以为自己在命运迂回中老了,再难有爱和幸福的可能,殊不知只是一次次去体会生命成长的过程。这不,才刚刚二十六岁,少女时候流行的泡泡裙现在又穿在了时尚少妇俍歌的身上,隔着网络,琯琯由衷地叹,葛栖迟,你来看,俍歌好美。

残局

琯琯一直在清屏长住。每隔几个月,葛栖迟便会上山一次,来与她走走,下棋,或者只是平常度日。他们谁都没有提及那些年那些事,所有刻骨铭心的痕迹在时间的打磨之下慢慢变得平滑喑哑。山中岁月缓慢,四季不明,越发使人有沧海桑田之感,两个人长久相对,心境亦渐渐清朗单纯。

鬼使神差般,孙佩珊上了回安宁的大巴。

这一年的冬天没有过完,俍歌心血来潮地同陈昭去北方看雪。北方是俍歌的伤心地,此番再去,送别之时琯琯不由得紧紧地抱她,她想,俍歌大概不会回来了。果然,过了不久,俍歌打电话来,说她现在与大叔生活得平静快乐,原来同病相怜的人在一起也不尽然就是病入膏肓。只是他们的房子买在哈尔滨,每次上街,俍歌总要提心吊胆却又隐隐盼望遇见当年那人,却终归再没有遇见过。

事情是怎么传到她耳朵里来的?她总有途径吧。像夜半时蚊子在耳边挥之不去地嗡嗡,喂,孙佩珊,周涯去相亲你知道吗?周涯要结婚了。她恼怒辗转,击之不中,径自跌到水深火热的梦里。梦中没有得到解脱,与宿年往事搏斗到清晨,一觉醒来,镜子里的自己像被摄去魂魄的鬼,不,是挖去心脏。比痛楚更深晰的空洞在胸腔呈放射状弥漫,她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几个来回,出门直奔车站,坐上回安宁的大巴。

寂寂繁华,冷冷青春,这年轻的感觉好荒芜。

孙佩珊疯得不轻。和周涯分手好几个月,早做好各走各路的心理准备,此刻他不管是相亲结婚或者喜得龙凤胎都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因为是她要和他分手的,她何其坚决——我们必须分手。现在回去做什么?将周涯挽回再继续纠缠?汽车刚刚出发,孙佩珊有拉开车窗跳出去的念头,而另一只无形的手摁着她,使她牢牢地贴着椅背不能动。

次日葛栖迟走,留下一句“会再来”,抿嘴对她们淡笑,好似安抚。琯琯与俍歌携着走在回来的路上,骤然天凉。俍歌踢了踢脚边落叶双手合十向天嘟囔,上天保佑明天来的网络推广是个帅哥,咱要抱团取暖,这世界太清冷了。琯琯笑着挽紧她的胳膊,最爱俍歌这种弦外之音的慧黠。

车厢里充斥着乡音,两个半熟的中年女人隔好几排座位聊谁家大姑的表弟的女儿最近嫁到台湾去。红绿灯前急刹,行李架上掉下黑色大包,被砸中腿的大爷哎哟嚷起来,谁的货啊,再砸到我可就是我的了!一个将数条辫子扎成马尾的女孩从后排跨过来将包包托起放回:不好意思嘛!大爷,但这里面都是女性用品,送给你也用不上。登时车内一片哄笑。电视开始播放90年代初的香港枪战片,邻座的大叔看得很投入,不停地咕哝着咒骂的话。啪!一口浓痰从他喉咙里喷射出来,好像那是一颗击中大反派的子弹,还不忘伸出脚去狠狠踩。

俍歌不知何时已站在外面,怔怔地看着两人,好久好久,才打破宁寂,哼着歌踏进来“……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等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阳光在身上流转,等所有业障被原谅……爱情不停站,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这些丑陋的家乡人。孙佩珊试图深呼吸但空气混浊,只好转过脸去面对车窗。车窗很脏,窗框上腻满洗不干净的尘垢,凹槽里塞着被碾碎的瓜子壳,玻璃勉强反照出的她好像是这车上唯一齐整的人,脸上的憎恶表情泄露了刚从泥沼中爬出来的痕迹。每次都是这样,踏上回安宁的车,她马上就后悔了。

只此一声,她落下泪来。那些迂回死结,无须澄清。

家乡对于孙佩珊是不愉快的存在,那里没有家。母亲昨天电话通知她将于下个月再婚,父亲年初也新添了孩子。看起来不坏,多年后他们各有安稳,佩珊在都市外企谋了体面职位,如果不提起,谁也难发觉这些人曾被时光掰碎过踩烂过,他们衣着光鲜不着痕迹。

葛栖迟不知何时绕到了她的面前,仰头唤她,琯琯。

中午12点,周涯蹲在他家门口的阳沟前刷牙。他习惯的姿势,喝一口水,仰头,草率地在嘴里哗啦啦吞吐,再往前方噗地喷出,孩子似的只要喷得远就会洋洋得意。这次正要喷出去时停住了,他看到她,就近吐到脚下的地面,再喝口水,仰头,慢吞吞的。

她又嗯了一声,不知不觉停下动作,浮杂的画面从眼前跑过,最后定格在他们开始的那天,葛栖迟背着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夜市地摊上的馄饨很香,汤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好几粒,想着想着,那葱花慢慢放大,油珠扩散,好似时光缓缓融开。

孙佩珊顶着太阳站在公路牙子上,头昏眼花,又热又饿。

我在北京工作了一年,合同完了就回南京。葛栖迟继续讲。回了南京,还是找你。

你来干什么?周涯走过来,声音冷冷的。姿态甚是熟悉,他筑起冰冷的防备,拒绝外来入侵。她咬唇不语,被他高大的影子罩住,只从胳膊的缝隙里盯着身后那排破旧的瓦房,叫阿花的土狗呆呆地端坐在屋前的土坡上看着他们,才汪汪地叫了两声,孙佩珊就哭了。

嗯。琯琯的心微微紧缩,手中用力地拉下一根打断在房檐的树枝。

妈!妈——佩珊姐来了。周家小妹不知从哪里跑出,清脆的声音像泉水从荒凉的公路边欢快流过,身形微胖的妇人很快走出屋子,边走边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喜悦地将佩珊拉进屋里去。

琯琯,我去北京找过你。葛栖迟说,声音有控制的痕迹。

桌上有一碟咸菜,一盘剩下的三五片猪头肉,一盆青菜汤。周妈妈又进厨房炒番茄蛋,挑了只缺口最少的碗盛饭给佩珊,喜滋滋地在旁边坐下,执情地问道:这次回来便不走了?佩珊噎住,粗粝的米饭哽得她说不出话来,求救地望了眼周涯,他不耐烦地接过话茬去:人家要回重庆上班的!周妈妈的脸刷地阴下来,端着饭碗从桌边走开,站在周爸爸的灵位前敲敲碗说,老头子,你在底下吃了没?今天家里来客人,热闹呢。

葛栖迟下山的前一天,蹲在院子里帮她们砌鱼池,下过一夜暴雨,房檐上的琉璃瓦时不时地掉下几块。俍歌和女工出去买修补的材料,只剩他和琯琯两人。琯琯穿了一件大大的对襟扣上装,裤兜里插着工具,利落地爬上高高的三角凳,葛栖迟摊着两手水泥在下面看琯琯侧着脑袋清理狼藉,一脸素然的镇定。

如此,饭粒更像是刺从喉间硌下去,孙佩珊扒着饭,味同嚼蜡。

而老去往往在于他们各自与世界对抗的日日夜夜,再见的时候,需要解释却已经不屑解释,应该争取也早已疲于争取。所谓和对的人在错的时间重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周爸爸去世已有两年,他生前对佩珊最好,比亲生女儿更好,因为他总想着——她要和周涯过一生。高三那年的除夕夜,姑姑全家去河边放烟火,佩珊在家里清理大堆年夜饭后的狼藉,被菜刀深深地划伤手,外面的诊所全关了,大家都欢欢乐乐去团聚,她沿着冷清的街道走很久,最后走到周涯家里。周爸爸找了干净的棉纱布给佩珊包扎,又套上一双给周妹妹买的新棉线手套,他说,女娃皮肉细,这样才不会冻伤。夜里她抱着周涯哭,自从父母离婚躲债相继离开安宁,好久不曾有过的幸福感使她悲哀。她觉得很冷,拥有得太少,无非是成绩单上漂亮的数字,寄人篱下的冷漠安稳,以及遥不可及的美好未来。

她和葛栖迟之间,或许还有些许痴缠感觉,但相较他们爱情完美的开端,这频率就完全失措。加之本来都是不善追根究底的个性,无谓于会在彼此的错落往事上再有纠缠。最糟糕的地方莫过于,他们过早地完成了彼此最丝丝入扣相爱的阶段,在不真实的完美过后,将磨合留到了后来。

成长的隧道阴冷湿暗,佩珊等不及长大,急着用未来兑换一些温暖。

会吗?葛栖迟问,脸已经转过来对着琯琯。四下是山中死寂深静的夜晚,天台灯光摇摇晃晃,琯琯被葛栖迟的眼神钉住,难过得要死。她微张着口,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对白,只好佯装醉了下楼休息,脚步虚浮,仿佛阶梯都在转动,琯琯扶着木柱坐了下来。

周涯骑着破自行车在晚自习后的学校门口等她,带她去吃一毛钱一串的小火锅,一块钱一两的小馄饨,火锅很烫,馄饨很暖,囫囵地滚到空虚的胃里,一阵激烈的寒战。周涯用在修车行工作攒的钱给她买早餐麦片和暖手炉,说等她考大学,他就出去租房子打工,这样不管她在哪里念书都能有家。可孙佩珊不敢想得那么具体,仿佛只要一想,未来就被死死钉住似的。那年周涯果真比她先出去,他在临出门之前对她有了要求,他说,小珊,不怕,我这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琯琯,但琯琯想起他结实宽阔的背,心就像湖水被微风吹动,掀起一片温柔的动荡。她隐隐觉得葛栖迟是为她来的,又不肯主动去确认,两个人好像角力一样长久对峙。直到那天晚上葛栖迟借着酒意听完俍歌的故事以后说,你或许可以考虑嫁给我这个同病相怜的失意人。俍歌的眼里尚有泪意,却眉梢飞转打了个哈哈,别开玩笑了,同病相怜多半只有病得更深。

并不是快乐的记忆,周涯脾气很坏,床单很脏,事情发生时全不是佩珊少时梦想的样子。她在犹豫挣扎中挨了一个耳光,然后周涯抱着她拼命摇晃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真的太爱你,从小学到现在,你想想,十年啊。周涯是莽撞而神经质的,她也是,几乎抱着死一样的决心。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在清晰的痛楚中,用爱的名义自我宽慰。

葛栖迟笑说自己重心不稳不会背人,前不久才将姐姐的孩子背着摔了个狗啃屎。

次日佩珊哭着去找阿年,阿年的父亲很早就过世,母亲嫁了个七十岁的老男人,随他迁居到附近小镇,阿年独自住在濒临拆迁的小房子,关于无助妥协的种种情形,佩珊想,她总是能明白。

回去的路上,俍歌走累了,向葛栖迟努嘴,你背我。

可是阿年劈头骂她傻,她说佩珊,你必定会离开这里,今日一丝一毫的不甘愿,日后要扩大成不堪重负的屈辱记忆,你爱周涯吗?真爱你就不会觉得委屈,你不过是感激他在你无处可去的时候收留你。

葛栖迟和过去变化不大,只是言语稍稍多些,他们没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琯琯有意地回避和疏远着,他也不提过去。有时三个人一起携了鱼竿去湖边钓鱼,秋日艳阳从树叶间倾斜铺开至岩石上,晒得口干舌燥,俍歌眯着眼睛懒懒地说小葛,你可不可以帮我们买两瓶水?他起身就去,回来递给琯琯的水是薄荷味,瓶盖拧开,一如当时。

佩珊不服,据理力争着:难道一定要金风玉露才是爱,天雷地火才叫爱?当年我父母违背双方家庭寻死觅活要在一起,灼热和勇敢不比琼瑶剧里温吞半分。后来呢,现在呢?一样偏离彼此各自寻欢。我不过是渴望一个人待我好,给我温饱与怀抱,周涯爱我,我也爱他,只要我们都努力,不怕没有未来。

真的没有接到他。琯琯走了好远,走到镇口不见人,不甘心,又沿着另外一条路绕了回来,她走得筋疲力尽,不长的路却好像是耗了半生力气。好容易回了客栈,女工告诉她,俍歌带着葛栖迟去后山的湖边玩了,嘱咐她回来过去与他们碰头。但琯琯完全没了精神,恹恹地在院子中央的逍遥椅上躺了下来,合上眼睛便沉入梦里,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时就看见葛栖迟静默立于身前,眼神恍如那日。

越是用力证明,越是凸显虚弱,许多年后佩珊深觉自己的狂妄天真。

那时她们都不相信葛栖迟会真的来,直到三个月以后俍歌接到他的电话。入镇的路有两条,葛栖迟说他已经进来了,却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条路上。俍歌说,你等着,我们就来接你。说罢挟着琯琯各走一条路去接他,琯琯独自在冷清的路上走着,心里暗暗忐忑,再见是如何,短短两年,却仿佛已是百年。她默默地打定了主意,如果接到葛栖迟那就是缘分,接不到就是缘分已尽。

同是十八岁女孩,阿年冷静地摇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日子漫长,变数大得很。

俍歌就这样和葛栖迟成为聊友,从她的反应中可以得知,葛栖迟并没有向她提过和琯琯曾是恋人这回事。琯琯有点失落,她想葛栖迟一定是将过去的事情都淡漠了,他们的时光本来那么短,具体回想,真是没有几多闪光片刻。俍歌十指如飞巧笑嫣然地坐在电脑面前和葛栖迟说话,一面回头向琯琯说这个男人有点意思。琯琯笑,她问有点意思是什么意思?俍歌说,他说要来找我,这年头还兴网恋啊,真稀奇。

孙佩珊再次与周涯躺在一起,在车站旁边的小旅馆,像偷情的狗男女裹着不怎么干净的床单靠在床头。木头很硬,她枕着他的手臂,九年来她感觉着他脱去少年人的清瘦,慢慢变得结实,现在开始有些松软,她估量着自己枕在上面的次数,怀疑因此有了难看的皱纹。

琯琯愣住,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舞蹈这件事,记忆久远晦涩得如同前生。倚在旁边的俍歌呀了一声,八卦地说,这是谁啊?琯琯,长得还蛮好看。琯琯心烦意乱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往里走,口中说着,嗯,一个校友,你先跟他聊吧,我肚子疼。

那女孩怎么样?佩珊问起,她明显是故意挑衅。

葛栖迟说,琯琯,你还好吗?你在哪里?还跳舞吗?

谁?周涯反问,随即回答,就那样。

再同葛栖迟联络上,要多亏QQ普及校友录这个玩意儿。为了方便客人和进行清屏小筑的网络形象宣传,俍歌在客栈里装了两台电脑。琯琯偶尔挂在上打连连看,校友录的消息跳出来的时候,她毫无意识地点开,然后就看见那张黑暗中清俊的脸。

那样是怎样?她不依不饶,又像撒娇。

他们度过了失去联络的一年。葛栖迟在北京的中关村朝九晚六,琯琯在某中学做舞蹈老师,她有了一个男友,是同校的体育老师。在将要谈及婚嫁的时候琯琯突然辞职到清屏住了下来。没有别的原因,闭上眼睛,她看到的都是旧日风景。极短极短的一段时光,与葛栖迟相处的两个月,想起来平静得不可思议,琯琯却明白那就是自己穷尽一生想要追寻的安稳。

周涯想了想,说,除了你,别人都一样。

琯琯心灰意冷,再打葛栖迟的电话就已是停机。她想他真的是变心了,难怪再没有和她联络,却忘记自己当时为了遗忘北京的一切而仓促地换了号码。那张被琯琯丢进风里的电话卡,后来存放了好几条葛栖迟打过去被告知关机后的留言,他的声音焦急担忧:琯琯,你在哪里?我在北京,很担心你……语音信箱嗒地转换成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因欠费被停机。

孙佩珊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仍旧不放过他:我不过比别人认识你久些,折磨你多些,还不够吗?

错过的桥段说起来一律如此蹩脚。试想一下,相爱的人在重逢之前大概都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错过,彼此都在错过中被消磨了意志,击退了信心,丧失了对对方的期待。这就好像琯琯回去以后阴差阳错地被告知葛栖迟和一个女人拎着行李去了车站;而凭一纸地址找到琯琯住处的葛栖迟看着空空如也的地下室一脸错愕,老板告诉他,一周以前这里有个姑娘和她的经纪人勾搭为奸,骗走了大家跳舞赚来的酬劳,还害死了怀揣梦想的如花同伴,那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姑娘啊,对,就是叫琯琯。

周涯苦笑:你知道我的答案。

而此时,葛栖迟正坐在另一辆去往北京的火车上,火车在隧洞中失去信号,玻璃反光映出他沉默而笃定的样子。他的身边坐着北京某公司来他们学校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那个着装干练的女人欣赏这个男生沉稳的气质和踏实的行事作风,她承诺给葛栖迟不薄的待遇。可是在争取到这份工作的时候葛栖迟心里想的是,北京那么大,天桥那么多,如果琯琯要让他背着她穿过天桥去买糖葫芦,体力可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说过一辈子都会对我好但是你现在要反悔了。

琯琯成了经纪人的帮凶,在同伴和女孩的家人面前遭受无数责难,经纪人因此被公安人员查出没有执业资格,她们甚至因为涉嫌聚众卖淫而被抓到公安局审问了一夜。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她们明明是满怀希望寻梦而来,却亲眼目睹梦想被现实砸得粉碎。一切的发生太过迅猛,落差好似悲情电影的情节,琯琯也希望那悲剧通通都是假的,但女孩的模样在她面前来回晃动,她惧怕、恐慌,虽然打不通葛栖迟的电话,还是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去的火车。

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是你不肯嫁给我。周涯有点恼。

舞团女孩出事那天琯琯也在现场,听见女孩和经纪人说,不想继续在乱七八糟的地方跳舞,准备回家,请经纪人将酬劳结算。不知怎么,因为酬劳的数目女孩和经纪人开始争吵,最后女孩决定放弃一切愤然离开。琯琯觉得不值,伸手去拉她,女孩平常就和琯琯不甚交好,那时更是愤怒地将她甩开,与此同时自己冲入马路,只在几秒钟之间,女孩嘭的一声撞上高速驶来的跑车,身子飞出十几米远。

我不嫁给你你就娶别的女孩?单身会死?佩珊有了怒意。

即便是这样,收入还是不景气,幸好琯琯个子较高,经纪人时不时地带她参加一些稍微正式的走秀活动,又说这段辛苦时间是必经的考验,以后会给她更多的机会。琯琯决意继续忍耐一阵子,她不想灰溜溜地回去,在葛栖迟面前靠软弱博取同情。

他拳头猛地砸在床沿:那你要我怎样?你最终也是会嫁给别人的,要让我看到那一幕,不如叫我死。

毕业之后刚到北京的那些日子,琯琯稍一回想便如坠地狱。她被经纪人安排和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子住在一起,北五环外冰冷的地下室,肮脏又拥挤,经纪人用办理暂住证的名义收走了她们的证件。那是琯琯一生度过最屈辱的时间,她们像老鼠一样生活,舞者的工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光鲜顺利,所谓的演出常常就是她和另外几个女孩被拉至莫名其妙的夜总会进行表演,黑咕隆咚的舞台上不时还会有醉酒的男人蹿上来,在她们穿了短裙的腿上乱摸一气。

佩珊赌气地将被子往旁边一拉,愤愤地说:那你先看着我死好了。

琯琯本以为俍歌发现了什么,才笑笑地拒绝了葛栖迟的求婚。事后想想,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好似新盲的人走在繁华的街头,听到风里回旋的是让人心动的喧闹,她不甘黑暗,用尽全力去想象揣摩身边的色彩,但脑海里播出的全是一幕幕旧日片段。爱和热情都留在了过去,蚕食记忆过活的我们,终究是要渐渐面对过期。

分明是故意找茬,侧躺着,却真有眼泪默默顺着脸颊淌进发丝,过了好一会儿周涯才从后面拥过来,无力软弱地拥抱她,哀求道:佩珊,我们不要这样,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我会去大城市打工,努力工作,挣钱给你买房子和车,我们一起努力,不怕没有未来……他说得越多,越像是真的,佩珊忍不住啜泣,积郁的时光一点点撕开放大。

一个纯朴男人的情伤,俍歌幽幽喟叹,想来也真够心酸。听得多了就会发现,爱情这回事,幸福有千百种花样,而不幸的模式却大致相同,总归逃不过伤心。那日他们各自神伤,借着寒意喝酒取暖,越喝越冷。琯琯看着俍歌时而鲜活时而憔悴的表情,她想她是不会爱上葛栖迟的,至少无法像爱那个男人那样爱他,这样想着,琯琯有点难过又有点高兴。她离开了葛栖迟,又亲手将他推给俍歌,不想他落寞,却无法容忍他过得幸福得意,尤其在她的视野范围,那感觉犹如芒刺在心。

你知道现在房子多少钱一平,大米多少钱一斤?佩珊松口,露出实际的担忧。

陈昭也自有段伤心事,关于一个始终对他若即若离的南方女人。每每给他好似可以停住的甜蜜幻觉,却决绝无情地离开。兴致来时又回来,再离开。如此多次,他真的灰心丧气,主动断了音讯跑到这山间小镇来,一半为了散心,一半也是想考虑清楚,此后的感情到底要怎么往下走。

周涯沉默了几秒钟,说,那你就回来,小城市生活总要容易些。

难怪俍歌这样生气,琯琯想起初遇的时候,俍歌对她讲过的一番经历。她曾经爱上一个哈尔滨男人,放下一切随他去北方,却因为小小摩擦被他抛在冰天雪地的街头。俍歌永远也不能忘记那天,她被冻得手足麻木地走到他家楼下,透过结霜的玻璃,看见男人的妻子在厨房忙来忙去。俍歌对琯琯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有妻子,如果她要回来他大可以告诉我,让我在别处躲些时日。我那么爱他,我会愿意的。我们本来好好地逛着街,他接了电话就开始发脾气,生气的理由很可笑,下着雪,我想买雪糕,他不准,我一定要买,他就给了我一耳光,说那好,你在这里吃个够。琯琯,那天真的好冷,我在那个店里吃了十多杯雪糕,最后服务生来提醒我,说,小姐,你的脸都冻肿了。她好心地给了我一杯热水,她不知道,我的脸是被他扇肿的……

不。像过去那样佩珊马上否掉这一提议。

这样文艺矫情的话从三十岁的陈昭口中说出,连琯琯都忍俊不禁,俍歌的脸色越发难看,她拍下筷子让陈昭讲讲南方人的心究竟是如何将他冰到了,难道会比哈尔滨冬天的冰雕更冷?

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安宁?

陈昭摇头,南方人和北方人差异在于,南方人的心是捂不热的。

你听听,外面满街都是麻将声,他们赌到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你知道我一生最不快乐的时光都在这里,爸妈当年因为滥赌败掉好好的家,我怎么可能在这儿待一辈子?像条淤泥坑里的鱼似的,活生生等死!她将等死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指甲因极力控制颤抖深深挖进肉里,但凡提起细枝末节都难掩恨意。

对话是在一日的饭桌上开始的,陈昭吃着俍歌做的芙蓉菜心,苦笑着感叹,你们南方人就是这样,尽将心思放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做得那么漂亮还不是要吃掉?也不觉得累。俍歌向来不喜欢这样南南北北的地域区分,微微不悦地白他一眼道:难道又吃又嫌才是北方人的特色?

这不是实话。周涯冷笑:孙佩珊,你说得那样好听,不妨承认自己舍不得花花世界,舍不得逍遥自在的好生活。说这话事出有因,去年中秋两人本来约好一起回安宁,临了孙佩珊要参加轩尼诗的品酒活动,将周涯西装革履地打扮好了偕同前去,他自是不习惯,见佩珊将手交给一个外国男人行吻礼,更加怒不可遏,后来每次吵架都将此事提出作为她爱慕虚荣崇洋媚外的证据。

俍歌喜欢叫陈昭大叔,像韩剧里女孩斜眼睇人的娇俏风情,时不时要他讲讲自己为什么到这山中来浪费生命。本来,正当旺盛的年纪,言语中不时透露着广博的见识和充实的人生经历,正是发光发热奋力拼搏的时候,可多数是为着某些苦闷的经历,觉得挫败,来清屏歇歇。这样的旅人她们见得很多,有故事的人,受伤的人,走累了,歇歇脚,养好旧伤再出发,重新投入浩浩荡荡的十丈红尘。这孤独而结伴的大军,她们是其中一员。也是闲淡家常,俍歌凭着兴致胡乱打听,没想到陈昭竟真的对她们掏心掏肺。

舍不得有什么错?谁都想过好日子,谁愿意一辈子看人脸色?

和琯琯想的不同,陈昭不是学生,亦没有单眼皮厚嘴唇的眉目。他三十岁,是一个容貌端正性情温和的北方男人。看似没有花什么心思在客栈的网络推广上,但店里的客源总也不断,问及来客,都说是看了网上消息来的。

如果你对我感情够深,你怎么会放不下那些所谓的好日子?

清屏是座古老的镇,靠近张家界,隐隐藏在半山中,常年有雾气笼罩,白茫茫叫人怅惘。清晨的时候分外凉,琯琯时常裹了厚厚的披肩,踩着青石板去不远的集市买菜。回来见俍歌披散着发趴在柜台清算昨日账目,陈昭坐在电脑面前敲敲打打,在他身后站着看了一会儿,总是在下象棋。

孙佩珊也冷笑:呵,那你对我感情该深,为什么不勇敢打拼创造生活?

后来琯琯想起,自己恐怕也没有姿态里所表现的那么理智决绝。但是如果葛栖迟没有开口留她,她又为什么要为他放弃前途?这大抵也是所谓考验的一种。而葛栖迟静默片刻,只说了一个好字,声音扑通坠落在黑暗里,很快溺没于虚无。那晚琯琯独自躺在出租屋里流了半夜的泪,她回想此前两个月近乎完美的感情,这样潦草结束,胃里一阵阵恶心。

自从她出去念书的这些年,两人的分分合合都在同样事情上纠结,彼此刺伤,彼此原谅,但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到底人是自私,即便再爱也从来不忘计较,付出三分情谊,总要预计五分收成,如果你说爱我,最好为我牺牲一切。耳鬓厮磨不过是对温暖最形式化的眷恋,何必试探对方有多冷漠,也无须误会自己有多深情。

演出过后,有人递了张名片给琯琯,上面写着某某,演出经纪。前面是北京某个声名显赫的公司。琯琯揣着那张名片在楼顶坐了半个小时,下来就决定了,和等在楼下的葛栖迟说分手。

佩珊不再说话,起身穿衣。周涯始终躺在床上,烟雾中他像是在竭力思考,她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怕他拿出两人都无法承担的决定,比如,他真的要再次跟她出去。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排拒,她想起当初阿年说的话,也许这不是爱,爱不会嫌弃。连穿鞋也站得远远的,不愿坐在他床边。他慢慢起身说:佩珊,我不是没有试过,可没办法不是吗?我没有文凭,也没有特长,去大城市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但你不一样,你学历好,回来也是能……

毕业演出的那天,琯琯跳的是孔雀舞。她一上场就大放异彩,老师在后台说,这是琯琯跳得最好的一次。琯琯自己也觉得是最好的,舞台好像变成了广阔的草地,而台下的观众都不见了,她不停旋转着,旋转着,灵魂完全脱离了躯壳凌空飞了起来,琯琯爱极了那种遗世独立的孤绝美感。

够了。孙佩珊打断周涯,轻蔑地提议:不如我养你?

琯琯说不清楚那种怀疑的感觉,只是她与葛栖迟在一起时它始终如影随形。这爱情太过熟练,太过默契,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同样的话,买同样的东西,同时准备迎接彼此的亲吻。他们好得就像同一个人,甚至同时决定在毕业以后去上海求职,没有任何危机,却每时每刻都好像最后时刻。太幸福了,琯琯觉得这幸福前景不祥。

周涯的脸腾地变红,顺手甩过来一记耳光,她本来是可以躲闪,也许他以为她会躲闪,但她故意让自己结结实实地挨上去。我们两清了。说完孙佩珊走出房间,将门重重地带上,她疾步走着,几乎要跑起来,好像有群恶鬼追着要将她拉回阿鼻地狱那样,然而后面没有声音,破旧的小旅店寂静得像荒草丛生的坟墓,埋葬着佩珊不想重返的流离与贫穷。这种结束并不轻松,发觉自己似乎连爱都没有。穷死了。

怎么可以呢?没有百转千回,没有披荆斩棘,没有揪心的期待和反复的确认。爱情,就来了。它来的步伐太过轻佻,使琯琯产生了挥之不去的怀疑。

回重庆后痛定思痛,孙佩珊立誓决不联络周涯,她希望能对自己有信誉——也对双方更公平。周末和阿年约在阿里与艾德吃饭,阿年问她的近况,孙佩珊犹豫着,决定不告诉她这段插曲。阿年最近消瘦许多,她的电脑公司在大学城附近开了新的营销网点,每天在那儿和学生打交道,像被压着般越见憔悴。

快乐来得太容易。虽然琯琯一直对葛栖迟抱有好感,知道他时常去舞蹈社看她跳舞,但她没有预计到两人之间的契合点是如此熟练完美,像配合多年的舞伴。这样平常的一个夜晚,葛栖迟背着她,平平常常地走在人们的眼光里,他们穿过两条喧哗的街去夜市上吃馄饨,好似相恋已久的情侣,而这亲密举动早已反复练习过千百次。路的两边灯影幢幢,人影熙熙,琯琯的脸轻贴着葛栖迟耳畔的一小片皮肤。那一刻的温存体会太过真实,内心的感触反而越发虚浮,她想,怎么可以呢?

饭吃到一半,阿年说起和许亮已经拿了结婚证。孙佩珊吃了一惊,颓然倒在沙发上,这是她着实没想到的。那年佩珊和阿年同时恋爱,许亮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甚至比一般男人更懦弱,更窝囊,据她所知他曾有两年时间待在家中靠阿年收入,那时阿年一人做两份工,虽然亦不忘同时物色更合意的对象……佩珊以为他们不会有结局。

好。

没办法,在一起太久,没爱情也有感情。阿年说,语气不复当年决然,显出和年龄相衬的老态。她微抬下颌安慰佩珊:像你这样有了断还是好,再多等两年,你也只能选择回那个小地方和周涯一起吃苦。现在还可以去遇见更好的——咳,我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更好的。

那我背你。葛栖迟说。

这倒是大实话,佩珊黯然。

哎,我腿好疼,走不动的。琯琯撒娇。

阿年接着说:遇见又如何,担不担得起是另一回事。

累吗?反正停电了,我们去吃饭吧。葛栖迟在旁边坐下来,凑近琯琯的脸。

孙佩珊只觉心凉,两个生命交织多年,想必有一部分早已血肉相连,所以分离才会难舍,会疼痛,犹如截去一段地震中被横梁压死的肢体,剩余的残缺部分还有办法如常人享受幸福吗?或者拖着木然好歹保持着表面的完整。阿年离开后,佩珊独自走在世贸天街,她需要想想。路口打车的人永远很多,陡然间下起豆大的雨,弹珠似的将她击打得拼命往刚才的商场里跑,就是那个瞬间,佩珊感觉到一种崩塌。

琯琯哦了一声,坐在暗中揉着跌痛的腿,随即轻轻地笑起来,葛栖迟也笑了。他们同学四年,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亦不超过百句,然而在此刻幽暗的光线里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母亲再婚的照片从网上传来,她破天荒地关心佩珊和周涯的近况,竟在那边慢慢打字相劝:你也不小了,不如跟他,还算从一而终。佩珊倒吸冷气,愣是没收住嘴边的话,脱口而出道:怎么行?我要向你们学习。母亲的头像顿时灰暗,佩珊心里有一阵难以施展的恼怒和疼痛,母亲总觉得这些年来她太过冷淡,但又何曾想过在她需要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现在凭空说出美其名曰为你好的话来,不如快快收声过自己的日子。

夜晚的深蓝天光渐渐染亮了视野,琯琯看到面前的人是葛栖迟,她有点意外,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葛栖迟发现自己蹲在离琯琯三四米的地方伸着两手瞎找寻,于是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摸头,口齿不清地说,路过……来找你……不……其实我一直都在。

那天夜里佩珊趴在电脑面前哭得惊天动地,周涯的爱太过无力,父母的爱姗姗来迟,就连阿年都抛下她结婚去了,全世界都不懂得她。她像在汪洋中划着独木舟,苦苦坚持,为自己谋求。

葛栖迟出现的那天,琯琯也是从傍晚跳到了夜里,忽地“嘭”一声,应该是保险烧毁,音乐和光线同时戛然而止,室内陡然大片漆黑。明明知道没什么可怕,但琯琯还是本能地尖叫了一声跌坐在床垫上。一个身影撞开门跑进来,冒冒失失地在她的房间里四处摸索:琯琯,你怎么了,怎么了,是摔坏了吗?

凡事有决断便完成一半。半个月后公司酒会,孙佩珊盛装出席,再次见到黎天成。

那时琯琯大四,在学校的舞蹈社跳舞,因为临近毕业演出,需要更多的练习空间而在外面租了间房。三十平方米的平房,除了床垫便是空空的水泥地,前面装了整壁的大镜子,琯琯常常放着音乐跳啊跳,不知不觉就到了天黑。直到现在琯琯仍旧很怀念在跳舞时浑然忘我的感觉,完全投入,不知疲累。如今那些气力早不知何处去了,她像一只被抽空的人形气球,整日坐在摇椅上慵懒地消耗生命。

黎天成从事房地产,孙佩珊初毕业那年曾在他公司供职,这年他三十九岁,刚离婚,头顶秃掉小半,穿一件海明蓝翻领条纹T恤,虽然小腹微凸,但皮肤洁净,胡须也剃得整齐,两腮鼓鼓的笑弥罗汉模样,倒显得年轻。他前妻以凶悍和能花钱出名,黎天成一向懦弱,不知怎么脱离了苦海,佩珊调侃他翻身做主人。这老好人只是笑笑,苦不堪言般往下扁嘴,独自在酒会中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过去总由太太领航护驾,现在的自由简直如同受刑。

琯琯像一只在沙漠中走了很久的骆驼,时不时地反刍和葛栖迟之间的短暂记忆。

酒会散场时佩珊说哪天有空出来吃饭。黎天成只以为是场面话,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电话提醒他们有约。漂亮女孩是让人不易拒绝的,何况人人得知他财产的大半份属前妻,也不存在被傍的可能。黎天成出门前特地好好地打点自己,特意穿了宝蓝衬衣深褐领结,比前日酒会更加正式。佩珊大笑,马上拖他去商场换了一条粉红丝光领带,对着镜子站直身子,黎天成由衷地觉得自己复苏了年轻时的帅气。

葛栖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俍歌求婚那晚,灯和玫瑰点缀的天台,真庸俗。琯琯是不屑于那种世俗情调的,所以当初才会主动放开葛栖迟的手。可是想起来她还是觉得胸口隐隐刺痛,为什么,葛栖迟给她的承诺可轻易转手赠予旁人?本来应该很尴尬的三人关系,因为彼此都是不闻不问的个性,倒也十分和谐地坐在一起喝喝酒,谈谈心。只是想来讽刺,爱情离开的姿势从不拖泥带水,最干脆的方式莫过于你说过给我的最后都给了别人。

你和你男友还好?黎天成试探地问,孙佩珊有个落魄男友不是隐私。那年她的第一单大Case,和同事应酬客人到深夜,周涯气急败坏寻过来,当场将她粗暴地拉走,只差没掀掉满桌残羹冷炙。生意当然是黄了,当时做营销总监的黎天成也不好再交手给她其余业务,佩珊郁郁地做了两三个月文件,最后终于辞职。

清屏小筑是一间不过四五间房的小客栈,收入不算多,开销却不小。俍歌请了两个女工来打扫,还有莫名其妙的网络推广,她的花架子层出不穷,时而想起来就收拾行装去别处旅行,一走就是十数日,凭着心情,很少与琯琯招呼应对。想到这些琯琯免不了困扰,但回想起来,除了分内的出资分红、日常打理,她是向来不管生意拓展的事,现在哪来这些牢骚计较。只怕有天俍歌真的洒脱离开,欢欢喜喜地嫁给葛栖迟安为人妇,她才会手忙脚乱都来不及。

他快结婚了。佩珊平淡地笑笑。

俍歌是琯琯的合伙人,清屏小筑的另一个老板。当时琯琯在这个叫清屏的小镇与俍歌相遇,都是行事不羁的年轻女孩,一拍即合地决定共同出资开间小小的客栈逍遥度日。这样的故事听起来有些遥远,实则也是简单寻常的事。正值青春,消磨青春,离开爱情,遗忘爱情,我们总有许许多多的方式。

噢?也好。黎天成斟酌着说:其实经济倒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意识,大男子主义是不行的……注意到孙佩珊不怎么高兴,他赶紧换了话题,转而说起最近城里将举办的张学友演唱会。

那日葛栖迟来清屏,也是那样静静地站在琯琯的身边,高大的身子遮了半壁日光。琯琯觉得冷,睁开眼来,葛栖迟正抱着双臂无声看她,逆光使他的眼神异常深邃幽黑,因而加深了沉默的含义,琯琯一时有了错觉,他是为她而来?只不知葛栖迟这样静默地端详她有多久,她懒散的姿势,拂脸的乱发,琯琯忽地羞恼,他素来都是如此,来来去去没有招呼,凭着自己高兴。在这点上,俍歌和葛栖迟真是天生一对。

世上的男人有很多种,周涯是一味死硬,黎天成是一味服软,孙佩珊短暂不适后很快振作,驱散了原本围绕在黎天成身边两三个粉妆玉琢的小年轻。她一旦确定自己要什么则雷厉风行,而这种果断坚决,也正好是黎天成所需要的。

没有声音,跟葛栖迟一样。

重新开局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尽管有人对孙佩珊找这样比她年长十几岁的男人颇有非议,父母不敢反对也不表示赞同。她早已习惯自己选择自行担当,其中几许心酸和幸福,说到底冷暖自知。

陈昭。琯琯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脑子里自动地拼凑出一张单眼皮高鼻梁、唇线微厚的男生模样,顺便又想了想俍歌的样子,今晨降温了,她便在那身玫瑰红的织锦短旗袍外披了件针织的深铁灰开衫,下面是贴腿而下的修身长裤,恁得妖娆动人。这俍歌,人去多时,婉转的嗓音好似还在空敞的小院子里轻轻回旋,琯琯的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发觉的苦涩的笑,又缓缓顿住,她想起来,方才的这个陈昭走路全没有声音。

确切知道周涯结婚那天,阿年约佩珊去酒吧。

呵呵。

阿年似乎觉得她需要喝酒,一味劝她多喝。佩珊没什么心情,倒不全是因为失落,而是还想着第二日约了医生做体检——她在为自己和黎天成的婚姻积极准备。绝望无助的少年时过去了,伤筋动骨的爱情也过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找人与她下完这一局人生的棋成为最重要的事。

这名字听起来很温暖……

阿年几杯酒下肚,面颊酡红,语无伦次地说起一个叫赵健的男人,多听几句,才知道就是前两年她工作时相处愉快的伙伴。她那时全心全意地爱了他,没有结果,后来赵健出国了,她与许亮结婚,心没能顺利收回。

我姓陈,叫陈昭。

干脆想累一点,再累点,回家的时候倒头就睡,连说话都不必。阿年趴在吧台上说着,佩珊因此有些安慰,至少她和黎天成还是有话说的,虽然在她提起他前妻时他必定要像报复一般提起周涯,两人计较一番,但很快又能恢复度日的理智。黎天成身体不太好,这是不能说的,没心没肺的日子已经过完,现在即便是约会阿年,面孔也须得浆过,才不至于像她那样垮塌下来,一塌糊涂。

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次日在医院检查出异常,是两个月前的冲动所致,医生不知内情,中肯地劝她慎重考虑,毕竟老黎不很年轻了。佩珊暗暗咬牙,愣是以自己没准备好为由预约了手术日期,本想嘱托医生保密,毕竟不妥当,便什么都没说地走了。

琯琯像只猫懒洋洋地翕开眼睛,视线只落至来人的膝盖以下,泛白的牛仔裤整齐地卷着边,一双干干净净的运动鞋。这打扮,想来是附近大学里出来做兼职的学生,站姿是略微紧张的笔挺。招网络推广是俍歌的主意,琯琯嗯了一声,合上眼继续晒太阳。细碎的脚步又往外铺去,俍歌和那人的对话蜿蜒传来:

感情逝去,衍生物也应被掏空,安然无恙的表象下面有一部分要出现残缺,但是佩珊知道,无论多少人或情从生活中离席,生命总要继续,就像这带着伤痕和记忆的身体亦将残喘生息,或许有天棋局只能自己和自己作陪,也不过是人生在世苟活的本能。

有细碎的脚步自影中走来,是俍歌的声音,琯琯,这是新来的网络推广。

自己和自己。走在兜头的艳阳下,佩珊护着肚子,骤然生出一丝脆弱。突然之间,她决定留下这生命,就当豢养一个对弈的傀儡,想着便骇然笑了,佩珊每个月打到父母账上的孝敬金,无论如何,血缘不会断绝。

葛栖迟走后的10月,秋意渐浓,琯琯坐在院落里换着位置追逐气息垂危的日光,可即便通通晒在身上,也不能觉得暖。她像一张画卷松垮垮地躺在竹椅上,素颜倦倦地承接着光线,不用睁眼也可感知,倏忽之间,那些光线就变作薄凉的影子。

她曾经肯定自己不会相信的东西,最终还是寄托其上,比如男人、孩子、婚姻和血缘关系。时间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她强烈地感觉到流失,感觉到——什么都是留不住的,但仍然竭力地去拉扯,去挽留,竟是这样筋疲力尽抱残守缺的拔河人生。

——题记

婚前孙佩珊提议去做财产公证,她不想被人觉得是想占黎天成的便宜。但黎天成否决了,一来他不愿意让她确切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二来婚姻须得继续数年以上才有共同财产,五年还是八年,法律总算替人解决一部分忧虑。两人结婚时佩珊的四个爸妈都来了,彼此各不搭理。黎天成顶着光亮的半个秃头,称呼上一律嗯哼啊哈应付过去,佩珊不太计较,反正她自己也是淡漠的,紧身礼服捆绑着她初有形状的腰身,单单应酬已累得缓不过气来。

只要风再起来的时候,你还在身边,与我共对长夜灯火。

随后搬进大屋,请了保姆,有没有丈夫,其实不是那么必需的事。

不辩白,不诉求,不纠缠,不痛哭。沉默是我们和命运对峙的姿势。

那棵树是孙佩珊躺在病房里几近虚脱时想起来的,她大学第二年的一个周末,去周涯打工的郊县找他。佩珊下错车,是另一个同样脏乱荒凉的小镇。那时他们都没有手机,在约定的地方找不到彼此,只好用公用电话打到阿年的宿舍里拜托她转达消息。转来转去阿年都烦了,周涯总算弄清楚佩珊的地点,他说车站对面有棵梧桐,叫她在那里等着我,哪儿都别去。

风再起时

车站附近的确有一大排树,佩珊不知道周涯指的哪棵,只好在那条路上从尾走到头,再从头走到尾。天色渐晚,暮色如雾在四周升起,周涯终于远远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他跑过来,满头是汗,怒气冲冲地吼:你怎么那么笨?我说的是梧桐,梧桐!这一排全是槐树啊,那边才是!顺着周涯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有棵梧桐孤单地立在那里,叶子全掉光了,难怪不识。

那天清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们逆风行走得非常吃力,怎知那竟是漫长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路。在已启程的旅途中,有迂回和停顿,但从不白费。看到一句这样的话:曾经为接近你而作出的努力,终于让我抵达另一处风景。

这记忆使孙佩珊徒然地浮出虚弱微笑,新生的婴儿哭得很凶,初为人父的黎天成大概是不懂如何抱,只好走过来将孩子放在她枕边。闻着孩子身上的淡淡腥气,孙佩珊踏实地陷入昏睡。她睡着了,听不到一墙之隔的走廊上传来足音。铿铿铿,是黎天成慌张地走,他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是剪下来的婴儿胎发,六楼左转处有指示牌标明了“DNA检验处→”,他看着停在那张路牌下面,到底没想好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