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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C│微澜

我这样担忧她,怕她受辱,以至于背叛了自己的堂姐,她却一无所知。

夜色渐深,我越发焦急,方未艾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正一步步地走入命运安排的好戏?我一边看着谭小春一张一合的嘴唇,一边思忖着如何脱身去通风报信。好不容易终于借了上洗手间的机会离开了堂姐的视线范围,我马上四下寻找方未艾的踪迹,用眼睛找着,心里却忍不住卑微起来。

酒店的大厅里忽然就骚动起来,我看见谭小春带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彪悍女人一起涌进了电梯,我头皮一阵发麻,赶紧跟上去却也来不及了,只能记下她们所去的楼层。待到我乘另一部电梯到了八楼,过道里拍门的声音已是愤怒到失控的地步,七八个女人像一圈城墙团团围在八零八的门口纷纷摆出战斗的姿势,我快步跟过去,正好看见方未艾从里面打开了门出来,又反手关上。门房内轻微地发出一声扣锁的声响,的确是有人在里面。

整个夜晚我一直被谭小春拉着,絮絮叨叨这些年她的不易和林凡的不忠。失去了爱情的女人大多都是一个模样,无非追述不完的曾经美满和痛陈自己多年付出的血泪史,我看着她四十岁的不再年轻的容貌,心里有一些情理之中的同情,却又有些情理之外的反感。为了一份已经远走的爱情,苦心算计营营役役,实在是悲哀之至。

你们要干什么?方未艾头发有些凌乱,但仍旧是骄傲的表情。

看着谭小春因为嫉恨而微微扭曲的面容,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是宁为玉碎,仇恨果真使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哪怕会因此让自己置身于一个更尴尬的无路可退的境地。这种玉石俱焚的做法陡然使我心生寒意,我知道谭小春并不能因此挽回什么,却只是忽然很没有立场地担心起方未艾的处境。如果一旦被当场揭穿私情,她的骄傲和美丽又该如何容身?想到这里,我为她忐忑焦急。

回答她的是谭小春迅雷不及掩耳的一记耳光,我惊呆了,奋力想穿过女人堆去阻止一切。

她恨恨地说,由他们去,今天晚上我约了大批公司的人在酒店等着看好戏。

方未艾看见了我,骄傲的表情瞬间有些松懈,也许是不想让我看到她这样落魄的样子吧,她对我做了一个你先走的眼神。我踟蹰着,她的眼神再次递过来,其中又夹杂了些许的悲哀。我终于不忍,只好慢慢地向电梯退去。她仿佛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而面对那些兴师问罪的女人。电梯门关上之前,我看到她小小的身体被淹没在一群强悍的女人中间,只留下一个隐约的头顶,看上去像极了一个落水的身影,那么无助。

我问谭小春,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她身后的房门依然紧闭,没有一个人出来为她担当一下如今的局面,我忽然很内疚,要不是我时不时向谭小春提供消息,也许她今日不会处在这样四面楚歌的蹩脚戏码里。我多想冲上去抓住她的手带她离开这样尴尬而危险的境地,多想认真地告诉她,从见她的第一面开始,我就希望带她走,去哪里都行。

唉,哪里是什么不期而遇?分明是他和方未艾假公济私的约会,只是没算计到有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而已。可笑的是我竟然还以为堂姐托了关系让我进公司去接近方未艾是对我的格外眷顾,没想到临了我不过是做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见证这一场毫不光鲜的背叛。

然而她让我走,我又能如何。

是了,是了。猛然发现真相的心情如同掉入冰窖,难怪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刚才的那个男人如此面熟,原来他便是谭小春的丈夫林凡。现今的他只是比当年堂姐从温哥华寄来的结婚照上要更年长一点、更儒雅一些。这些年我只知他一直在国外忙于事业,每每总是堂姐飞往加国与他团聚,却没想到会在上海之行与他有一番不期而遇。

我只好走。

谭小春的脸色格外怨毒,她说,韦臣,不用我引见了吧?你应该看到你那个从未谋面的堂姐夫了吧。

我在酒店房间等到凌晨,方未艾才回来。

姐,你怎么来了?我讶异无比地看着她,可是就在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过来。

没有马上过去敲门,不知道她是从一番怎样的战斗里脱身而出,也许需要安静片刻梳理片刻,我在走廊上徘徊了良久,终于去摁了门铃。方未艾明显是梳洗过了,却掩饰不了脖子上新鲜的抓痕,我心疼地看着她,她却只是倦倦地转过头,将身体缩在沙发里,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这个男人就是神秘的林先生吗?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如此面熟,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手将我用力拽走,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一个女人的背影在衣香鬓影的人群中乱窜,一口气奔到花园,我才看清黑色礼帽下面的那张脸竟然是谭小春。

我跟了进去,口中嗫嚅半晌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男人微笑不语。我回过头,恰好看见他轻轻地揽了她的肩。方未艾微微抱歉地对我欠了一下身子便要随他转身而去,她甚至无意为我引见一下她的朋友,倒是男人略略地对我一点头,他表现出来的威严风度看上去和他的身份相当,让人有不可抗拒的感觉。于是我只好站在原地,傻子般地看他将我独一无二的舞伴带走,心里竟是一片空荡荡的不知所措。

为什么?方未艾淡淡地像在走神,烟灰落在裙子上亦不知不觉。

举杯的瞬间,玻璃同时映照出另一个人的脸,我相信方未艾也看到了,因为我感觉她的手不着痕迹地抽离了我的臂弯。波光折射中那个人正缓缓地向我们走过来,方未艾适时转身迎上他,我听到她用极亲昵而平常的口吻问他,不是说今天有事来不了吗?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很艰难地说,谭小春是我的堂姐,她让我进公司来接近你,不过是为了知道你的一举一动,不过是为了获得这样的机会,将你们的丑事公之于众,让你再也无法在公司立足。我,我不知道她是这样的用意……

我原以为临行之前我们会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作为结束。我的手臂里挽着晚会上最聪明漂亮的女子,无数男人向我投来杀得死人的嫉妒眼光,当然,也有许多装扮俗艳的女人用艳羡敌对的目光看着方未艾,一半是因为她喧宾夺主的美,一半是因为她身边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盛着鸡尾酒的玻璃杯壁反射出我们的笑脸,看上去的确般配。

丑事?方未艾冷笑了一声,她说你也觉得是丑事么?

那又如何?小男孩。她笑吟吟地一眼斜过来,依旧美丽得气场压人。

等不及我回答,她却又自顾自地嘲笑起来,的确够丑的,我也是今天才得知。

喂,听说我只比你小半岁。我愤愤不平地为自己辩驳。

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失落的样子,自觉惭愧难过,在她跟前久久地抬不起头。那样的姿态不知道维持了多久,模糊中,方未艾的手轻轻地放到我的头顶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我知道她在叹气,尽管连一丝声音也无。然后,她对我讲了有关她和林凡的经年种种。

我被大量的自卑和沮丧簇拥着,直到方未艾拿出那天她在艾维为我挑选的西服让我换上,情绪恹恹地站在镜子面前,盯着里面两个整齐漂亮的人好半晌,我才惊喜地发现这西服与方未艾的小礼裙竟是配套的。难道说,她一早预备要我今夜做她的舞伴么?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合不拢的嘴巴将心里的喜悦暴露无遗,方未艾嗤笑了一声,顺手将领结为我系上,用又温柔又娇惯的语气说了一句,小男孩。

在学校开展与成功华商的交流会上认识林凡的时候,方未艾还不到二十岁,正在温哥华念大学。她的轻盈,他的风度,尽管彼此相差了十五岁,还是不可避免地相爱了。那时除了事业方未艾对林凡的家庭一无所知,有一年他说要回大陆工作,她便不顾家人的反对千山万水地跟了来。末了才发现一切都是林凡的谎话,他痛苦万分地抱着她,告诉她自己是有家庭的,而欺骗只是因为怕伤害她,他爱她。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好不容易等到公司年终舞会那日,方未艾总算与我有了十句以上无关工作的对白。她在镜子面前旋转着那一身黑色的小礼裙,不停转过头来问我,好看吗?好看吗?我照例以过往的目光欣赏着她,却丝毫都不能感染到她的快乐。方未艾也许看出我的反常,却有本事将它们忽略过去,只要她愿意,她的情绪可以不被旁人影响一丝半分。自然,也包括我这样无关紧要的旁人。

有家庭又怎样呢?爱情是爱情。方未艾单纯地想,她只是爱他,又不是要拆散他的家庭,取代他妻子的位置。她仅仅是想对他好而已。她简单而天真的态度让林凡放下心来,于是他回到了加国继续自己的生意,而她却固执地留在了他的下属公司里,只为和他偶尔的相聚。

这一次谭小春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仿佛比我更挫败。

约会的地点总是在外地,林凡悄然回国的日子几乎从不回家,将时间都给了方未艾,这让她觉得被爱,觉得幸福。尽管是短短的时间,就好像前几日夜里短促的相会,亦可让她心甘情愿深夜出凌晨回。爱情果真让人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可是她究竟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肯为她跋山涉水的男人,刚才分明听到她在外受辱,却不肯站出来分担半分罪。

我对谭小春说,别费劲了,方未艾夜夜都有约会,且不是等闲之人。

方未艾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我有什么罪?

方未艾每一夜都出去,甚至没有时间再和我一起吃顿晚饭。于是我也只能吃着冰凉的便当,照旧挺尸般地躺在黄昏的寂静之中,听着她收拾妥当轻轻出门,再等着她凌晨哼着歌回来的声音。我当然没有问约她出去的人是谁,是神秘的林先生抑或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张三李四,我知道自己无权过问,毕竟,我又不是方未艾的谁。

是啊,她有什么罪?无非是一个逐爱的女子,最大的错误,也许是爱上了一个自私的没有担当的男人。爱情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也许能够各得其所,一旦遇到风浪,又有几个人肯不顾一切乘风破浪,哪怕在暴风雨过后别有晴空。方未艾的哭泣渐渐连续了起来,仿佛骤雨,她将头埋在自己的手臂里,依然是自我保护的样子,像一团影子那样悲伤地缩在一起。

我忽然非常后悔答应谭小春关掉我那间原本经营得不错的音像店,放着好好的小老板不当没事过来客串什么小职员丢人现眼。如今落到这样无论如何讨不了好的局面里,也许唯一能做的事情,真的就是做好方未艾的助手,将年终这一摊事处理完。

我怔怔地看了方未艾一会儿,想安慰却不得法,最后只好静静地将她留在那里,忐忑不安地起身告别。合上房门之前,回头看方未艾,她泪痕未干的脸上竟已又浮起一个疲惫沧桑的安静笑容,眼神穿过我落在不知何处的地方,微微张开的唇间轻轻地哼起歌。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是在开会,我整日和衣着干练的方未艾一起穿梭在徐家汇的玻璃大楼之间,忙碌于各项数据的总结汇报,虽是天天相对,却仿佛无端隔出了更远的距离。总的来说我们还算配合默契,我在人前叫她方主管,看她闲暇时与总公司一些身居要职的人轻车熟路地玩笑来去,我一边唯唯诺诺一边又痛恨自己的唯唯诺诺,恨不得一耳光将她身边那些时而谄媚时而于口舌之间占些小便宜的委琐男人扇到火焰山去。然而我只能呆瓜般地杵着,听方未艾向每个人介绍,这是我的助手孟韦臣。

从上海回去以后,谭小春又来公司闹过一次,众目睽睽之下,她口口声声叫我出来为当日所见之事佐证。我冷冷地看着她,问她疯够了没。众人默默,静观事态变化,方未艾则依然我行我素接电话整理文件,只是多少显得有些走神。

这联想使人沮丧,所幸药力很快发挥,我郁郁地在这沮丧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我没有太为难,谭小春悻悻走后,我向上面递了一早准备好的辞职报告,收拾了简单的东西准备离开。我一边整理一边留意着被流言包围的方未艾,她却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我一眼,紧咬着的嘴唇好像一松开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她在强自镇定,我很心疼,很想走过去抱抱她,但我终究什么都没做。

已是傍晚,方未艾没有多说什么早早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总觉得她有心事,又不好唐突,只好关了电视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声响。八点过一刻的时候,熟悉的高跟鞋笃笃地敲打过地板,她果然出去了。我心里一凉,但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关严的窗帘外看得见上海灯火璀璨的夜色,在这样华丽的城市里,有多少女子像方未艾一样锦衣夜行呢?而这夜行,必定和那位不露面的林先生有关吧?

坐在公司楼下的台阶上,我给她发了一条简讯,我说一起走吧,我等你。

我自觉理亏,可是我又何尝希望自己失控成这副德行,只好惭愧地苦笑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侧身将她让进门。两个人坐在酒店的床上吃完了冷冰冰的便当,方未艾将一包药劈头扔过来,喏,吃了它,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回集团开会。

她很快回了,说,谢谢你,韦臣。

口干舌燥地坐在房间里,门铃仿佛隔了十万八千年才响起,我急急地站起来去开门,方未艾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地皱眉看我。她一手拎着一包药,一手拎着两只便当盒,照例是略带沙哑的声音噼里啪啦地训斥人,怎么回事啊你?走得那么快,也不容我跟别人道个谢,真是的。

那天,我就那样坐在台阶上等方未艾,从午后一直到黄昏,却没有看到她。方未艾像一个气泡,凭空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想我误解了她的意思,谢谢在大多数时候更是一句委婉的拒绝,更何况我们从未有过任何约定。方未艾不在这个城市里了,我知道,没有她在的感觉。

车子在高架上九弯十八拐才到了酒店,绅士一再邀请我们共进午餐,他态度虽很诚恳,却看得出来有种完成任务般的迫切。本想顺应了他的好意,可转念想到这一切礼遇是出自那位林先生的优待,于是又别扭起来。我冷冷地对方未艾说,你们去吃吧,我不舒服先回房间,然后不太礼貌地先行转身离开。我一边走一边留心着,却没有听到她从后面追上来的声音,心里竟然有一丝委屈。唉,什么时候我竟然变成了一个这样小家子气的男人,这个叫未艾的女子,对我的影响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后来,我照着方未艾过去名片上的邮箱地址给她写过一封电子邮件,我告诉她我在某处有一间音像小店足以谋生,如果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我会在那里等她。我以为会像小说里的情节那样,当千帆过尽,女主角终于疲惫地回到了当初的城市,回归了一份平淡而长久的爱情,在他面前,她纵然八十岁也可以骄傲,就算铅华洗尽亦如年轻时美好……

林先生是谁?林先生到底是谁?是方未艾的亲戚、朋友、情人、还是仰慕者?为什么知道我们会来?还特意给方未艾带来鲜花,而自己又偏偏不出现……这些问题一路煎熬得我头疼欲裂几乎晕车。胃里有股子莫名的酸意隐隐奔腾着,原来心理反应真的也会引发生理反应,我看着自己像只死狗一样歪歪斜斜地倒在后座,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然而我是太过年轻浪漫。方未艾无声无息地走了,也许回了加国,也许去了他方。

由于我们提前一天到的上海,公司并没有安排接送,可是一个非常绅士的男人捧着火红的玫瑰在浦东机场接到我们,看着他的那部好车,我本能地戒备起来。所幸的是,他看起来和方未艾并不熟,礼貌热情得近乎僵硬,只说是林先生安排来接方小姐的,以后便再无多话。方未艾很意外,她显然不知道有这一番接待,我坐在后排看不到副驾驶座位上她的脸色,然而感觉得到她埋在玫瑰里呼吸的脸是惊喜而雀跃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透过她一动不动的背影和座位横冲直撞地向我扑过来。

又是几年的时光过去,我在日复一日无望的等待中又有过几次短促的爱情,女孩子们都很平凡,没有一个像方未艾那样美丽而聪慧、狡黠而调皮,但我想我最终会选择其中的一个结婚,然后有一个平淡而美满的家庭,我会给她幸福,就像曾经想竭力给予方未艾的那一切一切。

想起方未艾拿起衬衣在我周身上下比画的样子,我禁不住有点心猿意马,美丽的女子见过不少,偏她一个让人心动到觉得无法把握,难以驾驭。能够一起翘班购物或许证明她对我心无芥蒂甚至有些许好感,但这精灵古怪的女子要是坦言她只是把我当好“姐妹”的话,那对我来说无疑是直接宣判无期徒刑。哦不不,我宁肯坐在她斜侧里的位置长时间地关注她的美,也不用谁来直插一脚横生是非。像方未艾这样的女子,断然是不喜欢被安排被算计的,我敢打赌。

再想起方未艾的时候,她变成了一些画面,一些声音,就如同那一年的冬天在上海看过的璀璨夜色那样华丽而遥不可及。想起方未艾,总会想到最后的那个凌晨,她低回忧伤的歌声透过酒店房间灰暗的空气传过来,“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

原来是谭小春动用她的裙带关系让我得以跟方未艾去上海述职的,难怪。这女人时不时地电话跟踪探听进展,为了知晓细节更是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我恍然之间大悟,这个现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富太太的谭小春不知新近又迷上了什么媒婆游戏,竟想拿我和方未艾开涮,要知道,我可是她的亲堂弟。

2007年的夏天,我带着当时的女友后来的妻子在电影院里看《不能说的秘密》时,这首歌忽然从寂静的画面中传出,霎时间我被二十五岁那年的记忆击得痛不可挡地弯下身去。黑暗中我仿佛又看见方未艾美丽而骄傲的侧脸,看见她甜美飞扬的笑容,看见她连哭泣都悄无声息的样子,我久久直不起身来。想起方未艾,我的心骤然失落,疼痛难忍。女友问我怎么了?我摇头,只在混乱中求生一般地去抓她的手。

谭小春又笑,孟韦臣,你可别想着独自偷欢,要是敢再关机,看我不灭了你。

我再也没有见过方未艾。

谭小春笑,去上海好啊,我就是要你跟她去上海。

不朽

在艾维看衣服,谭小春的电话又冤魂似的跟了过来,我抬头看了看正在帮我仔细挑选开会时要穿的西服的方未艾,悄悄地摁了关机。

错过的,失去的,终将是我们所拥有的,唯一不朽。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方未艾的丰田跑车里风风火火地被她带离公司几百米了。车里很大声地放着我未曾听过的音乐,有点像地下摇滚一类,还带着一点点强悍的西北民风。方未艾驾车的姿势非常帅,一头卷曲的长发顺着风往后面平平翻飞,时不时地转头冲我调皮一笑,又野性又甜美的样子,我想我有点昏头了。

——题记

翘课你不会啊?方未艾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办公室,像个调皮的学生那样诡谲地瞪着我。

我在2007年的夏天认识林凡乐。

不用上班了吗?我对于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很是愕然。

那是我在西安换的第三次房子,准备搬进去之前,房东告诉我里面另外还住着一对年轻情侣,男孩读研究生,女孩自由职业,性情都非常随和易相处。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在任何陌生的城市里出租房对我而言只是蜗居休息的场所,它只需要具备三个功能:能洗,能睡,交通方便。

韦臣,你真好。她蛊惑人心地向我一笑,我赶紧低下头来心怀惴惴,真是一个危险女人,刚才这一笑,便不知道会有多少男人会因此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思绪还未平复,却又听见方未艾一声轻轻惊叫,她是怎么了?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实在与平时干练强悍的风格大相径庭,未等我反应过来,她竟已像一阵风奔到跟前用力摇晃我手臂说,我知道艾维名店今天全面五折,好多男女装还是新上的呢,正好我要买个出差用的小行李包,走,我们扫货去。

第一次见到林凡乐,她正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周迟的腿看电视,凌乱的长发拂了面,看不清五官,只是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她从T恤短裤里露出来的过分瘦削的四肢,薄薄的皮肤在客厅白炽灯的光线下面几乎露出透明的青色血管。周迟的手放在她的腰间,懒懒的亲密。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到时我帮你多拿一件厚外套便是,你放心。

他们没有注意到我进门,我只好用力咳嗽一声。周迟抬起头来,英俊的一张脸,也很年轻,只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阴翳。但他对我很友好地笑:嗨,你就是杨非?

回过头,正迎上方未艾懊恼嘟起的嘴,她偶尔流露的孩子气模样总是非常生动。

我点头:你好,周迟。

也许是年终将近,大家都没了工作的气氛,整个下午13楼格外清闲。我继续心不在焉地收拾着并不凌乱的办公桌,方未艾则专注地在电脑上倒腾着什么,好一会儿以后,才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啊,上海正降温呢,我还准备出差的期间穿新买的那条裙子呢。

周迟起身帮我搬行李的时候,林凡乐几乎一动未动,只是将头转移到沙发扶手上,电视机里放着滚动播出的国际新闻,光线在她的侧脸上跳跃,清秀恬淡的轮廓,非常专注的神情。我略微有点意外,一个看国际新闻的女孩子。

韦臣,别管他们,你没问题的。方未艾大概是发现了我的心思时刻牵挂着流言纷飞的茶水间,以为我担心述职的事,颇有些领导风范地一边喝咖啡一边摆摆手宽慰我。我点点头,她平常和办公室众人交集甚微,素来事多话少,有也很是简练,无非关乎工作,而此时这句无心的开解却像一只手徐徐地从我的心头掠过去,让我有点意外的温暖。虽然我心里明白,那些流言针对的是她而不是我,我的忐忑,不过是在为她隐隐不平罢了。

和周迟礼貌而分寸地交流着一些并不私隐的个人信息,比如我的工作是在不远的数码城里编排程序,他则在需要坐四十分钟公车的大学里念研究生,他说那是他的女友林凡乐,我说我一直单身因为数码城里的女人都长得很异型。周迟笑起来,说最佩服我这样说话很好笑但自己又能不动声色的人,我耸耸肩,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随后我们交换了烟和手机号码,整个过程非常和谐,我相信房东说的,这是一个随和易处的室友。

听闻上面安排我和方未艾一起去上海总公司开会,在我的惊讶之余,同事间微词又起。销售部这么多人中间,我是来得最晚也是资历最浅的一个,凭什么轮到我去上海?并且还是和又风情又能干的方未艾一起去,想必其中是有什么猫腻。办公室文化最博大精深之处,莫过于人们乐此不疲的口水战,这不,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之中,又听出许多意味深长的东西来。

林凡乐始终没有说话,她像一只优美的静物摆设横陈在沙发上,四周是不断响起的杂乱声响,电视声,电脑桌碰到铁门的声音、周迟穿着拖鞋“啪啪”走路的声音、我的手电筒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来这一幕,发现一切动静皆是虚幻布景,唯有林凡乐是真实的。

然而除了上述这一些,我想我的确对她还不够了解。

我想我是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林凡乐。

谭小春在那边尖叫起来,孟韦臣!你在发什么昏,我让你去了解她接近她,你到底在忙个什么鬼……光听声音都能想象得出她抓狂起来歇斯底里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电话拿远了几公分。透过手臂与话机的间隙,我看见方未艾正凝神望着电脑,饱满欲滴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开,这个角度使她看上去有点憨厚可爱的傻气,但仍旧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

夏天的西安,炎热干燥得好像随时可以使人从嗓子里喷出火来。我常常在下班后顶着未褪的烈日步行十分钟回到家里冲凉,然后在楼下小店随便吃点什么,散个步,直到估计周迟已经从学校回来,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美丽、能干、骄傲。犹豫半天,我终究还是信心不足地说了句,嗯,还不太了解。

我自诩是有定力的人,可是每每回去,看见林凡乐独自在房间里画插图,门开着,她头发梳成马尾,露出光洁细腻的额头和脖颈。有时她没有在做事,而是盘着双腿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站在厨房煮粥拌菜,一律都穿得极清凉,我便会有轻微的不自在。稍微熟悉一点以后,林凡乐也会礼貌地微笑问我,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

谭小春一再打电话问我,方未艾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房间里浮散着米粥淡淡的清香,很温馨的感觉,但我摇头,点了一根烟,推门离开。

公司素来有传闻说方未艾是集团高层的小蜜,也有人说是哪位老总亲戚,传言里带着来路不明的敌意,大多纷纷编造得有根有据,仿佛将方家家谱都捏在手里。而方未艾只是冷眼置之,用别人搬弄是非的时间将手里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管是为着什么样的缘由将自己屈在这里受人白眼,她总是有自己的本事不肯被任何人看轻,这点我倒是看得明白,也是我极为她侧目的原因。一个美丽女子在任何地方恐怕都是享有骄纵特权的,但方未艾不,看得出来她甚至轻视这样的特权,从公务上说,这个女人表现得无懈可击。而她高高在上的骄傲,让男人连疼惜的念头都不敢有。

看得出他们很相爱,有好几次,看见林凡乐站在厨房的炉具前,周迟从后面轻轻拢住她纤细的腰肢,两个人就着雾气蒸腾的轨迹像共舞般缓慢摇晃,有时光绵长之感。窗外是夕阳下慢慢衰败的城市,黄昏的颜色温暖又苍凉。那样的时候,我会忽然生出许多厌倦,许多疲惫,还有许多来历不明的空虚。

我有时会为方未艾感到悲哀,一个女子因为过分美丽和能干而被孤立,难怪古人要说无才是德。但方未艾明显并不在意,她只会越发气势迫人地走过他们,带着趾高气扬的不屑。相传她身家丰厚,根本无须靠公司这点微薄薪金吃饭,所以才能够视LV如粪土,一根甩在办公室好久的GUCCI皮带,也没有人敢怀疑是A版。

我已经很久没有恋爱。

我的位置在方未艾的斜侧,习惯了目睹她每个清晨这番繁忙,实在是一出活色生香的好戏。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欣赏方未艾的作风,在公司窗明几净的大办公室里,总有几个一脸菜色的女人装模作样地捏着鼻子说烟味重,也有总几个酸葡萄男人孜孜不倦地编撰方未艾的风流史,一群人闲来无事便躲在茶水间窃窃私语,有几次被我无心撞见,竟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上次接触女人的皮肤是两年以前,那时我二十五岁,与一个沉沦欢场的女子,她叫姚海若。我在跟朋友去夜店喝酒时认识的姚海若,是她先过来找我们拼酒,脸颊红肿的,有指印浮凸,明显是被掌掴的痕迹。她喝酒很多,且一直对我笑,眼睛是泪水充盈的样子,始终倔犟地没有掉下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心神恍惚。那晚姚海若想要跟我回家,朋友拉我到一边说,这女人时常在这一带的酒吧混,跟许多男人都有交往,玩玩就好了,不要认真。

外面的气温还是一月深寒,方未艾踩着单薄的高跟鞋笃笃而来,一进办公室就立刻脱掉了包袱似的大衣,漫不经心地将它和一只LV手袋胡乱地甩在办公桌的一角。桌子的这一边,一条薄呢的短裙下黑色丝袜包裹着性感而修长的腿已经高高翘起,启动电脑和点烟的动作几乎同时进行。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方未艾已经斜叼着烟在电脑面前指跳如飞,间或电话频繁作响,她声线爽朗而略带沙哑,一一得体应对。

但我并不嫌弃姚海若,我心疼她死死忍住眼泪的样子,我想使她快乐。

仿佛更应该在电影或者小说里邂逅这样的女子。

第二天清晨她要走的时候我拉住她,我说,你要对我负责。

我以为我还有与方未艾重逢的机会,就像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某日她终于疲倦归来,偶尔路过街边那间陈旧的音像小店。也许她会心血来潮走进去,发现我一直还在那里,从未离开。然而方未艾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如传奇里的男主角般在等待中孤独终老,我们之间的故事大抵如此,还未开场便已了之。

姚海若比我大两三岁,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有微妙的依赖感,她对我亦很宠溺。爱情原本是顺序简单的事,专心地与她交往了一阵后,我打算跟她结婚。我买了戒指给姚海若,告诉她我想照顾她一生,她瞪着我大概有半分钟之久,然后眼泪像珠子一样砸出来,整个人扑进我的怀里。我发誓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丽绝望的泪水,我们被自己感动了,像两个孩子在简陋的房子里抱头痛哭起来。

失落

杨非,你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姚海若捧着我的脸像问小孩。

青春却过去了。

嗯,不要再去夜店找他。我说。

至于茵茵,我猜她还是那样美丽,像所有真正美好的女子那样不惧苍老地优雅着。

后来想起也许姚海若的心就是在那一瞬间慢慢变凉的。事实上跟我在一起那三个月的时间她亦时常去夜店,有时我加班到深夜,回来路上看见她摇摇晃晃地在路灯下走着,游魂一样的身影,心里便微微紧缩起来,快步走上去从后面搂住她,她猛地回过头,看见是我,眼里的惊喜好像忽然被关了电,霎时暗下来。有一次醉得深了,姚海若对我说,她之所以夜店买醉,是为了让一个男人看到,那个男人从前是爱她的,后来娶了别的女人,他下决心要断绝与她的关系,甚至不再去他们约会时的酒吧。我遇见姚海若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另外的酒场无意碰见,姚海若喝得迷糊了,上前去痴缠,结果收获一记耳光。

不久之后,我和葛栖迟结婚,在B城,只宴请了双方父母和几个当地的朋友,茵茵和诸晨都有寄礼物来,没有更多消息。第二年年底诸晨也结婚了,和Cindy,我有点愕然,但转念,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这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只要舍得身段,谁都可以谋得一席之地。

他骂我是贱人,荡妇,流莺。姚海若悲哀地对我笑,她说,他大概忘记了我们当初也是在酒吧认识,那时他说我像暗中闪烁的星辰。杨非,你看,爱情就是这样。爱的时候百般温存,不爱的时候何其残忍。我说那根本不是最好的爱,最好的爱是仁慈和宽容,是恒久忍耐,永不止息。姚海若望着我说,有吗?为何我看到的都是计较与残酷,决绝和善变?

而后来我敲开葛栖迟虚掩的房门,他正凭窗站着,大概念及往事,背影越发孤单得有些苍老,我走过去轻轻拥住他,他知道是我,不会是别的谁,还是默默按住我的手,长久地叹息了一声。那隐痛而无奈的一声,我们同时懂得了彼此的悲哀,亦算得上某种程度上的亲密默契。

我想过要给姚海若最好的爱,却逃不开自己的计较和怀疑。

像诸晨的花招百出和阮茵茵的孤绝静立,终于只落了一个彼此对峙的局面。

她推开我说,你对我只是怜悯,但我不要怜悯。

恋爱像共舞,须得你进我退,或你退我进才有情有趣。

想来也就是那一刻,我们走过了生命的交点,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分叉。过了不久,姚海若便离开我,留下了那枚细细的指环,没有只言片语。后来朋友告诉我,在城市另外一边的夜总会见到她,看上去跟过去没什么不同,还是到处跟人拼酒蹭烟,只是跟我过了好几个月的居家生活,显得更加肤白细腻。

那一晚我们四人在山庄的地下酒吧碰面,大概是诸晨的有意安排,他想做什么也许自己都不甚清楚,让阮茵茵知道我和葛栖迟的关系,或者让葛栖迟知道阮茵茵仍在他的世界里,诸晨像一个好胜心强的大孩子,因为被宠坏了,所以即便是对喜欢的女人,也无法坦坦荡荡地说,来,我们相爱。

朋友说,婊子无情,你白养了。

姿态是很重要的,她不愿意为爱情厮杀拼抢身段尽失,那样的爱来得太竭力,并非出于本来。可是她也会想到,不去争斗,难道他真的懂得她默默的坚守吗?也不见得。我猜茵茵常常都要设想一番,为每种假设找一个结果,和自己认真地计较着,末了想到因为没有放肆去爱一场,还是有点后悔,有点不甘,到底意难平。

我坚信她因为一段作古的爱情而放弃我,可怜又滑稽。

阮茵茵仍爱诸晨,像我所感觉的那样,却再未有过一丝积极。在这个凡事靠拼靠抢靠彼此杀戮直到头破血流的世界,她的种种矜持也成了无能。在爱人这件事情上,她也许多番痛恨过自己的软弱,却同时也珍存着它。就像她写得极好的那一手楷书那样——无论书写着怎样疼痛的内容,远远看过去总是挺拔的,有种绝世独立的姿态。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城市来了西安。有时夜半失眠会想想姚海若,也仅仅是想一想。感情的神经在生活的打磨之下日渐粗糙,日子仿佛陷入一个不断重复无法走出的困局。深夜趴在窗口抽烟,林凡乐和周迟的说笑打闹声从隔壁房间不时隐隐地传过来,像女孩细瘦白皙的手臂迅速划破淘米器皿里的水,粉尘状的东西随着不规则的搅动浮出水面,仿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游戏。我戴上了耳机。

从一开始,阮茵茵爱的就是诸晨,葛栖迟对她来说,不过是尴尬时借以下场的台阶,她与他舞着,却认真地为自己的轻率后悔,如果矜持一点,淡漠一点,诸晨是否会对她珍贵一些?事后诸晨向阮茵茵道过歉,说过分行径其实是为了引她注意,她保持着淡淡的风度,却不声不响地和葛栖迟走在一起。之后诸晨出国,阮茵茵和葛栖迟分手,再之后她毕业,去诸晨所在的公司就职,种种姻缘辗转,不知可否用巧合一言蔽之。

周迟为了方便考试搬学校去住的那一周,我才知道林凡乐抽烟。

诸晨是葛栖迟的同学,也是阮茵茵的学长,这是我之前全然没有想到的。原来当年他们同时在大学舞会上注意到瓷器般静美的阮茵茵,诸晨先去请她跳舞,待到她羞怯而肯定地将手交于他的掌心时,他却恶作剧地将手伸向她身后的女孩。可能是一贯乖张的作风,或者故作个性的姿态,总之诸晨将阮茵茵独自留在那里,幸好有个葛栖迟适时地出来为她解围。

是夜里两点半到三点半左右的时间,林凡乐穿着扎染的深紫色睡裙坐在阳台的藤椅里,红双喜,烟灰缸是一只缺了口子的旧碗,外面描着青花。她安静的影子像一幅随时会消失的画嵌在我的玻璃窗中央,我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房间忽然黑了下来,电脑屏幕已经自动进入省电模式。

而茵茵却像是独立在时光之外,她停住了。

终于伸出头去,还有烟吗?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像所有平淡夫妻更类似于好朋友的和谐关系,我没有奢求他有多爱我,但至少我爱过,争取过,这大概已经是所能获得的最好结果。见过阮茵茵之后,葛栖迟似乎终于放下心结,不再耽于过往,而是顺遂着生命的河流,有缓有急,有起有伏,总归向前奔流。

我想当时我对林凡乐并无其他龌龊的念头,她的确是吸引人的女孩子,虽然没有让人惊艳的五官,却一直有种与人隔绝般的干净清淡。也许只是夜深,我很想和她说说话,有关寂寞,无关痛痒。

葛栖迟告诉我,在山庄见到阮茵茵,他很想给诸晨一记耳光,像当年。

然而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林凡乐敲开我的门,带着一包烟,一瓶白酒。

吧台的服务生在向茵茵搭讪,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她身后,朦胧的光影处,诸晨和另外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那个男人穿了白衬衣黑色的羽绒外套,领带松开,发式是极短的平头,我们同时看到彼此——葛栖迟。

我就着那些烟酒说了很多话,讲姚海若,讲寂寞,像倾诉,更像自言自语。由始至终,林凡乐沉默地将身体蜷曲在椅子里,慢慢地饮尽了杯中的酒,眼睛深黑仿佛一滩深渊,藏着许多无从得知的秘密。我走过去将林凡乐从椅子里抱起来的时候,她的皮肤是僵硬冰凉的,犹如寂灭湿冷的柴火,不是我想象之中温暖妥帖的曲线。

说是酒吧,其实更像是90年代末小城里的卡拉OK,放着很旧的酒廊舞曲,地上铺着一层彩色玻璃,下面的灯光打上来,照在天花板吊的塑料藤蔓上,将整个空间氤氲得极不真实。幸好人不是很多,我和茵茵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点了两瓶科罗娜。粉红艳俗的灯光照着茵茵雪白的脸有种说不出的美丽,她真的是美女,美得没有一点侵略性。

大约是酒精的作用使那个夜晚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恍惚中只记得彼此肢体交缠的那一刻,林凡乐在黑暗中用力闭上的眼睛,以及从她的眼角滑落几近决绝的眼泪,我感觉到她并不快乐,甚至于是痛苦的,但我的身体已经远远不受感觉的控制。醒来的时候林凡乐已经不在房间,灰蓝色的格子床单上有一小朵血迹像蔷薇般地盛开,我心里微微一动,随即有些不切实际的联想,又自觉荒唐地抛开。

我们一路走到山庄的地下酒吧去。

只是寂寞,只是酒精,这城市有太多匆忙落幕的夜,为我们的生活平添了过分虚妄的色彩,但真正在命运手心中被颠覆过的人才知道人生即是最夸张的舞台,生活的戏剧化远远超过戏剧本身。你哀求,它吝啬;你挥霍,它放纵;追逐爱,爱离开;弃绝爱,爱不灭。生活就像一个暴戾天真的孩童,只听自己的直觉发挥,全无游戏准则可言。

她先生不在了,是车祸,当时孩子还在她肚子里,她不顾家人反对生下来,为此还跟父母决裂了好一阵子。Cindy是太要强了,其实她的家境根本无须再出来奔波,哎,换成别人……反正我是做不到这样的。茵茵的语气像条丝绒带子在夜色里漂浮,她并未与我挽手,只是独抱着自己的双臂,带着一种别样的矜持,衬着黑暗使人很有些怅惘。

林凡乐在她的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我中途回来两三次都不好去敲门,只好买了些苹果和零食放在茶几上,晚上回来,那些东西仍旧一动没动。我不确定林凡乐是否因此受到伤害,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荒唐的事,何况周迟对我从未有戒心,因此我十分懊悔,默默抽完一包烟后竟毫无意识地用拳头捶着墙壁。这时林凡乐打开门走出来对我说,杨,小事情,大家都喝醉了,不如就此让它过去。

噢?我很意外,虽然Cindy年岁不小,倒真看不出来有孩子。

林凡乐的神情略微憔悴,但眼神淡然,我在长出了一口气的同时却有落寞,不在乎是因为根本在心里毫无重量,她说让它过去,语气比一个男人更轻松。我想起了姚海若,也许对她们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歇脚作乐的中途小站,栖息过后她们可以照样洒脱地离开,留给我的却只是一摊难以收拾的感情垃圾。可恨的是,我还会看着这些发臭的垃圾在许多个时刻想念她们。

茵茵笑,她真是很能干,也很辛苦,自己还带着两岁的儿子。

其实我不过是想要一段属于我的现在进行时的感情。我不想去爱一个总是活在过去的女人,更无心去争夺他人怀中的女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不是我太过软弱消极,从未想过积极争取?一种挫败的沮丧像乌云悬在头顶,但事情已然发生,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若无其事地面对林凡乐和周迟,我猜想自己做不到视若无物的坦荡。说起来可笑,使我不能坦荡的原因,是我知道自己喜欢林凡乐,喜欢她淡淡的神情和冰冷的身体。

我们本就是黄昏才出发,吃罢晚饭已接近午夜,Cindy风风火火地号召着大家上山露营看日出,有几人响应,倒没有看到诸晨。众人散去了,我和茵茵在小径上散步,我说,Cindy真是精力旺盛,要搁战争年代,肯定是个女战士。

喜欢她,所以不见她。你看这活像一句矫情的台词。

我回头看看茵茵,她神色如常,淡得不着痕迹。应该是一起收到的礼物吧,并未见别人有,而茵茵又是平常职位,想来诸晨对她多少有些特别,但除却这个,如果一定要想出什么别的蛛丝马迹,恐怕是他们特别的有些疏远,诸晨甚至不怎样和茵茵说话,玩笑亦有分寸,不像他和Cindy,简直如搭台演出,嬉笑怒骂,生怕周围嘘声不够热烈。其实像Cindy这样的女人,自身已经是活色生香的一台戏,图的不过是台上台下的热闹劲,要说她真正对诸晨有什么,那倒也不见得。

我想我真的需要离开一阵子。

她嫣然一笑,说诸晨在泰国买的。

冬天是在我抵达南坪的那天清晨轰然落下的。

不知是谁走在旁边夸张地赞,呀!这个镯子真好看。

我在长途车的尾排醒来,额头被玻璃上的薄霜氤湿了大片,车已停住,邻座伸手过来推开窗,一股冷空气长驱直入地扑进窒闷的车厢,我的鼻腔感觉到一阵生疏的刺痛,随即趴在窗口呼吸新鲜的空气,外面是米汤般浓稠的大雾,看不清地标建筑,司机说,到南坪了。

Cindy在前面招手,腕间滑落一只淡绿的玉镯,果然和茵茵摔碎的那只一模一样。

南坪是我此行的终点,周迟和林凡乐的家乡。

车子在山里开了两个多小时,曲曲折折,仿佛永远都没有结束的绿,山路像是刻意维护过的,两边时不时有精致的木刻路标,倒真的风景清雅,丝毫没有冬末的料峭。车窗上很快结了雾,我几次盹着,醒来都发现靠在茵茵的肩膀上,她小心地倾斜着角度适应我,想来支撑得非常疲惫,走路都有些拖沓。

下了车,一脚踏进磅礴的雾气,仿佛猛地跌进另一个世界。我在混沌的大雾里走了大概五六分钟,同车的人便都散了,好像在米汤中化开的饭粒,很快只能看见一些隐约粘连的身影。所幸南坪只是一个算不上繁华的县城,林凡乐与周迟的家都不难打听,我买了一些水果去两家分别探望,一再声明自己只是他们的好友,因为出差来到这里,顺带问候一下家里人。

茵茵向来不加入这样的谈话,她看着窗外,我看着她。

看得出来周迟的父母很喜欢林凡乐,说从高中开始到现在这么多年,两个孩子都诚实坚定,所以他们也盼着两人赶快结婚。而林的母亲却多多少少面色勉强,尤其当我说起周迟和林凡乐很相爱的时候,她的表情不如说是有些愠怒。林父倒是仙风道骨,不太过问女儿的事,很快就拿起鱼竿去河边钓鱼。

我和茵茵坐在后面的商务小面里,听着女孩子们议论着Cindy和诸晨,语气中有些来历不明的打抱不平,大概是为了诸晨。她们在背后将Cindy称为“肥婆”,因为大多在工作上受到她强势管制的缘故,甚至连她原本姣好容貌、匀称身材也否定掉,像是Cindy占了诸晨多大的便宜,其实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嫉妒。

走在南坪稍显冷清的街上,不时有几声狗叫从巷子深处传来,直到那一刻,我依然没有想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小城的菜市场里有好些妇女鱼贯进出,我看着她们挎了满满一篮的蔬菜,五花八门都是世俗颜色,就越发觉得心里的空虚,好像非常急切地想要抓住一段关系,一个人。

年后公司有个会议,在附近的休闲山庄,类似农家乐的地方。因为藏在山里面,风景优美,据说娱乐设施也相当齐全,大家都乐得前往,假公济私的意义显而易见。一群人开着车,潇潇洒洒地往山里驶去,打头的是诸晨的丰田越野,坐在他身边的是Cindy,后排放置着大家的小行李,并没有其他人。他们一向走得很近,很有点暧昧的意思,但谁都没有真实的证据,单只靠无谓的捕风捉影来平添许多谈资。

在南坪住了两天,手机没有收到林凡乐和周迟的电话和信息,这样的镇静多少带着风雨欲来的气势,我有点心虚。回西安的那天傍晚下了一场暴雨,地面的灰尘都被雨水纠结成泥沼的形状,我从车站打车回住处,想着可能面对的种种情况,心情繁杂。

我毫无根据地笃信着自己的直觉,诸晨不像茵茵会爱的人,但他肯定是她爱的人。我没有问过茵茵,但是就在她轻抚我手的那一刻,在她安静而温和地看着我的那一刻,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许多了然于心的默契。

如果周迟会给我一记耳光,又或者是林凡乐,我都可以接受。

阮茵茵自然是知道的,年会的晚上,我刻意将事情都说给她听,没有别的企图,仅仅直面自己的悲哀,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在爱着一个人,苦苦地爱,卑微地爱,却还是求不得,而这个人恰恰是她轻易就能够放掉的,不留恋的,甚至已经忘却的。那一刻我很想走进茵茵的内心,看她是不是也怀着一样的无奈,一样有求不得的人,一样有欲说难言的痛,我知道一定有,比如诸晨。

如果他们因此分手,我会和林凡乐在一起。

不会的,你放心。我刻意冷淡了声音,不想被他听出软弱委屈,挂线。捂着胸口长出一口气,抬头就看见茵茵从隔壁的洗手间走出来,她静静地看着我,眼里的宽容和体谅,然后走过来轻轻将我拢住,我才觉得自己脸上都是泪。

我设想了许多个也许,却从未想过周迟会仍不知情。他虽然看上去普通无奇但绝对不会是一个神经迟钝的男子,任何人被人动了自己心爱的东西,哪怕是仅存的一丝余味都会被嗅到,而林凡乐之于周迟来说,应该熟悉得如同手心的纹理,每一条都暗藏默契。

咳,因为都过去了,不想她被打扰,也不想让她知道我仍旧……葛栖迟没有说完,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同样相当直接。我们对所爱的人有多温存,对不爱的人就有多残忍。他没有说完的内容清晰分明地锥进我耳朵里,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在楼梯间碰到他们,林凡乐像是病了,脸颊苍白地偎在周迟的肩膀上,身体好像一条藤萝紧紧攀附着他,她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神情里窥探不出多余的含义。我有点踟蹰,然后是周迟主动招呼我,杨非,你回来啦?是平常的语气,礼貌的,但并不过分熟络。

恐怕我们现在要比你们亲近得多。我一针见血,又觉得自己太过残酷。

我点头,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问林凡乐怎么了?

是吗?葛栖迟的反问透着浓浓的怀疑。我发现自己非常失败,竟给所爱的人留下了恶俗的印象,让他以为我会神经质地寻根到他的旧日恋人头上进行一番报复,他忘了他们早已没有任何关系,我如何不甘心都不至于迁怒到阮茵茵。

发烧。周迟简短地说,顺势用嘴唇轻轻地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现在带她去看病。

葛栖迟,我对茵茵没有恶意,我和她做朋友,这事和你不相干。

外面还下大雨呢。我往上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又顿下来叫住他们。周迟犹疑了一下,极小心地将林凡乐交到我手里,嘱咐她在家等他,林凡乐怪怪地嗯了一声,顺从地被我搀上楼去。门刚刚关上,林凡乐就哭了起来。

离开B城,前来接近阮茵茵的生活,一开始我只是想看看她是个怎样的女人,足以让葛栖迟在五年以后依然心怀挂念难以忘却。后来我渐渐感觉出,阮茵茵的存在,怕是天生就要作为一种深刻的记忆在所有靠近过她的人心里得到永恒,就如她当初的软弱和退让对于葛栖迟来说,是一根哽在咽喉的软刺,偶尔触及,都是疼。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林凡乐惊慌失措得像个孩子,她仰头对我哭泣的时候花瓣一样的嘴唇仿佛即将凋落般不停抖动,她拽住我的手臂摇晃:杨,怎么办?我妈给我打电话,说要去找周迟的父母,说不要我们在一起……她语无伦次的慌张加剧了我的心虚和难堪,因为在离开南坪的时候,我去找了林凡乐的母亲,我问她是否知道周迟身体有什么不妥,他和林凡乐在一起那么久,可是那晚我竟然发现她还是处子之身。

很多个电话里,葛栖迟醉时喊的就是阮茵茵的名字,直到现在,她的一张旧照仍被他藏在书房相框里自己的相片背后。在那个隐秘空间,葛栖迟觉得自己仍旧可以像大学时候那样和她心心相印,而后来的他,也真是那样将他们的过去关在了一只小小的相框里,也将自己的心关了起来,从此再也没有住进去任何人。

林凡乐的母亲非常诧异地瞪着我,她甚至忘了应该劈头给我几记耳光。我随即向她保证我是真的喜欢林凡乐,我会对她负责。这是我给自己下的最大赌注,我无法回避自己内心的真实念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是那样地想要拥有林凡乐。

是的,阮茵茵是葛栖迟深爱的女人,还是未和葛栖迟见面之前,也许因为没有预计到后来的发展,他对我说起过许多。他大学三年级时认识低一年级的阮茵茵,他对她一见钟情,笃定而热烈地追求,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阮茵茵始终恬淡,淡到有些漠然的态度,他有些不甘,开始和另一个学妹走得很近,想以此刺激阮茵茵而得到更多呼应。没想到她尽管低落,却毫不争取,反而很快置身事外,大方地祝福他们。至此葛栖迟回不了头,只得撒手走远,却从未真正地忘记过阮茵茵。

不会的,不会的。我拍拍她的脸安慰道,祈祷林母遵守诺言没有将我供出。

很久没有听到葛栖迟喊我的名字,虽然有时我们仍有些淡漠的联系往来,但不过是询问对方近况,我刻意说得模糊,而他并未仔细追问,我想我过得好不好,他大概都是不在乎的。他这样直接地发问,我忽地有些失措,不知道如何对他解释我来此地的初衷,更不知如何说我已经改变了初衷——我对茵茵,已经放下了任何预谋,我甚至不愿意去窥探打听她小心掩饰着的爱情脉络。

走开,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林凡乐忽然暴戾地将我推开,她尖叫了一声,像是在牢笼中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困兽,然后她将自己整个面孔脆弱地埋进膝盖里,凌乱的长发不停随肩头起伏。林凡乐的委屈和眼泪来势汹汹,好像要和暴雨比赛谁先把整个世界颠覆,我不知所措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闷闷地抽烟。

葛栖迟终于打电话来,声音冷冷的,有意思吗?尹长萍。

我想林凡乐之所以那么害怕她母亲反对周迟,是因为她和周迟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获得过彼此,这使他们的爱情一直处于悬而未决的虚弱状态。周迟的身体不好,从阴翳的脸色即可以看出,有几次我听见他们在隔壁房间里半真半假地吵架,说到分手,周迟说不愿意浪费林凡乐的生命,她说不,声音明显从笑着说到咆哮,最后两个人都压抑地哭起来。

我将年会时的照片放在博客上,好几张都是茵茵,白衣的、微笑的、不染风尘的样子。

我在这边听到她这样不快乐,觉得很心疼。

那夜我喝得有些醉,回到车上语无伦次地和茵茵说起葛栖迟,我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会坚持争取还是决然放弃,或者根本一开始就不给自己失足的机会?记忆中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拍着,示意我缄默。

昨天晚上林凡乐的母亲打电话过来,母亲向来不太喜欢周迟过分羸弱的样子,今次更将反对的立场表明得非常强硬,并说天亮就会去找周迟的父母,让他们劝告自己的儿子不要纠缠。林凡乐劝说未定,忧心忡忡地熬了一夜,突然发起烧来。周迟说要带她去看医生,她却没头没脑地说,我们结婚吧。

诸晨和Cindy跳舞,和莫娜对唱,和姿姿拼酒。茵茵一直坐在角落里,从吃饭的地方到唱歌的豪华包厢,她并不刻意地看他,而是一直微笑地和旁边的人说话,或定定地望着屏幕上不停切换的MV画面,喝果茶,吃零食,发信息,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妥。我坐在另一边抽烟,远远看着阮茵茵,我疑心着她此刻是寂寞的,也许这怀疑根本是出自于我自己的寂寞。

周迟反应有些淡,像是敷衍她说,再等等吧。

我想念葛栖迟,冷漠的葛栖迟,不肯爱我的葛栖迟,他甚至不肯费一点心机维持和平。

等什么呢,林凡乐不知道,她猜想那晚的放纵被周迟察觉。

晚餐是自助式,诸晨并不拿托盘,只在女人之间穿梭,四处嬉笑讨食,占尽口舌便宜,一副浪荡的模样。我想起葛栖迟来,他们是不同类型的男人,葛栖迟外表冷淡,绝不肯温软讨好,不开心则马上表露出来,而即便是在床上,也有着惊人的控制力。诸晨却明显油滑许多,他对每个人都笑容可掬,即便是对初次见面的我,也赞了一句真是自然随性,不管是不是真心,但听起来绝对是不讨厌的,甚至有点荣幸。是的,这个男人极易让人产生被欣赏的错觉。

在林凡乐乱七八糟的哭诉中,我才知道那竟真的是她的第一次,那朵蔷薇般的血迹又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绽放开来。我看着眼前这个未曾盛开就老去的女孩,心里被一种剧烈的疼惜怜爱紧紧拽着,我很想用力抱着她小小的冰凉的身体,温暖她,永不放开。

男人叫诸晨,属于公司的高管,以行事不羁、作风散漫出名,但业绩甚好。据说曾在欧洲留学多年,现在常常满世界飞,我来公司几个月都未见其真身,原来也才三十岁的样子,并且模样还挺过得去,有点像佟大为,当然,是浪子版的。诸晨难得来参加一次公司活动,在女职员的仰望中好像皇帝微服出巡,我有些刻薄地想,难怪每个人都极尽风骚之能事,恐怕都是在等着被临幸。我不愿意也如是想茵茵,却分明觉得她今日有点不同。

凡乐,嫁给我好吗?说出这句话时,我想起往事,苍茫中有流泪的冲动。但林凡乐的哭泣已渐渐平息,她蜷缩在沙发的另一边,抬起头,哭过的脸上神情模糊。她像是费力地思考了片刻,最后还是遥远而陌生地看着我问,为什么?

茵茵朝他微一跺脚,脸就红了,有点嗔怒的表情,于是我看出一些端倪。

显然她并不爱我。我嗫嚅着,说不出为什么。

长萍,过来坐。茵茵向我招手,我便目不斜视地向她走去,因为住在一起,理所当然地比其他同事更加亲近几分。走得太快,猛地撞上一个人,一个很高的陌生男人,高领毛衣,牛仔裤,他扶住我,回头对茵茵笑,你怎么能让女人都这么心急?

那天周迟回来得很晚,浑身湿淋淋,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有买药。眼睛是望着地面的,径直走进房间嘭地关上门。林凡乐已经缓过来,很疲倦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周迟进去,便跟了进去。我坐在黑暗里,等着局面随时爆发。

女孩子们都穿得很美,营销的莫娜甚至另带了两套衣服,分别在餐前和餐后穿。我照例在办公室做文件到最后时限,赶过去的时候还穿着平常的工装裤和毛衣。乍一看满室的衣香鬓影,眼花缭乱地寻找茵茵的影子,她果然坐在角落,一件白色披肩式的短大衣,下面是素色的锦缎旗袍和靴子,十分优雅的打扮,手边端着瓷杯,照旧美得像一幅画。

那一夜真长,长得好像每一秒都是刺着身体过去的,我谴责着自己无耻的同时也等待一个结局,当然,这个结局我和周迟都没有办法决定,权杖在林凡乐的手里。

新公司的年会在一间温馨而精致的会所,Cindy在薄薄的皮草大衣里面穿了胸口缀水钻的黑色吊带裙,耳朵上挂着某品牌的新款吊坠,大概是黑水晶,在暖暖的灯光下十分低调地华丽着。据说她家世甚好,所以表现出来的品位常常有些超越了行政经理这个职务,尤其站在妆容内敛的总监身边,有种喧宾夺主的气势。

还未天亮的时候有人嘭嘭嘭地敲我的门,我大概刚刚盹着,赶紧跳起来开门。

B城应该已经下雪,他有没有夜夜喝酒取暖,心会不会冷。

是林凡乐,带着哭腔声音沙哑地对我说,周迟走了,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一下下,他就走了。

很快就是冬天,在没有爱情的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亦觉得自己特别有耐力,有时竟希望一头淹死在大堆做不完的文件里,再也不用考虑眼角又多添一条细纹此类琐事。倒是有几次从公司出来,看见茵茵独自走过路口转角,应该是去约会,仔细打扮过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长得格外旖旎,我有点怅然,因为葛栖迟。

我颓然在床上坐下来。想来是昨天出去以后周迟接到家里的电话,或者是林母的电话,让他清醒地直面了自己的残缺,知道自己不能给林凡乐真正的幸福,所以不得不在强烈的自尊中选择离开。林母或许真的没有将我说出来,因为我一再向她保证我会很珍贵地对待林凡乐。这惊险的一场暗战,看起来我是赢了半局,却毫无胜利的喜悦。

哦。葛栖迟点点头。

林凡乐去学校找周迟,未果。去车站等他,未果。打电话,未果。

说说而已,我打算走了。我听到自己淡淡的语气,不知有没有强自镇定的痕迹。

一个人若存心消失,与你对面走过也会不相逢。

爱人原来只是徒劳。这个叫葛栖迟的男人,我涉足他的世界,重新布置他的房间,整理他的衣物,将他阳台上枯萎的植物拔除,全部换上我爱的品种。我以为他是因为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才默默地放任纵容,但我忽然明白过来,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我来不来,走不走,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我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这样折腾了半个月,林凡乐病了,大概因为没有心思,也就没有提过搬家的事。那些日子我们相处得还算平静,一起吃吃饭,看看电视,有时甚至在楼下散步聊天。我有恍惚的错觉,好像两个人已经结婚多年。当然,是曾经沧海之后不得不安于平淡的那种世俗婚姻。我没有太心急地对林凡乐提出在一起的要求,我想我们都需要一段顺其自然的时间来调适自己的心情。

我对你又不好。葛栖迟吃着我做的糖醋鱼,皱着眉头抿一根刺,语气轻描淡写。他没有一点点歉疚,我自然找不到责怪的因由,连发作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能感觉到周遭的空气都慢慢稀散,那些从他薄薄的唇边努出的鱼刺像是一根根扎进心里,痛得我倒吸凉气。

林凡乐是在收拾旧物的时候忽然看见那个盒子的。里面有一枚戒指,一张卡片,上面的日期是林凡乐刚刚过去不久的二十四岁生日,原来周迟是打算在林凡乐生日那天向她求婚,难怪他故作冷淡地说,再等等。林凡乐捧着戒指对我说,你知道吗?从十七岁到二十四岁,除了周迟,我没有想过嫁给别人,但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

我面红,讪讪地说当然,B城很好,何况有你。

林凡乐已经不再哭,那种宁静的绝望,让人觉得她的身体里住了一只无法靠近的苍老灵魂。我知道是爱情使她枯槁,但我深信只要她还活着,就有重新再来的可能。我想我还是愿意相信,爱是永不止息。

对葛栖迟说打算去找一份工作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问我是否打算长住B城?就像问过路人。

又过了不久,便是2008年春节。林凡乐打算回南坪探望父母,临走的前几天说想要换个发型,于是我陪她去剪头发。人很多的美发店,我随意找了张报纸坐在后面的男人中间,我的眼睛一直跟着林凡乐,她胖了一点点,但短发使她看过去更神气甜美,她在镜子里对我一笑,还是很年轻俏皮的样子,人群中我只看着她,她也似乎只看得到我,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子。

葛栖迟并不爱我,这很显然。只是我从来不清楚自己可以这么细腻敏感,很多深夜在他身边醒来,借着微光看他有些疏离的睡姿,两条手臂圈出小小的领地,并不真正让我靠近,我想我必须承认我们始终不够互相了解,他也并不让我了解。我只是怨恨自己,不知为何无法做到过去的粗糙大意,为什么明知生活经不起推敲,还是要苦苦较真?

我将林凡乐送上去南坪的长途车,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进入葛栖迟的生活并不困难,也许因为他的性情随和,也许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很多,大部分被用来吃饭,说话。像朋友聚头,扔掉碗以后他在客厅看电视,我在厨房洗碗,切换频道的间隙里偶尔他一声咳嗽都让我有烟火男女的幸福感,碗槽里的油渍都变得笑容可掬。葛栖迟的房间里开始有了我的物件,用掉一半的护肤品、西柚味道的洗手液、菜谱,甚至针线筐。空气里有我们共同氤氲出来的味道,也隐隐浮荡着别的陈迹,我不动声色地搜寻着,就像任何急于占领一片土地的士兵那样,在葛栖迟的某些角落里发现了一些被圈定的角落,那是属于别个女人的深重痕迹。

第二天林凡乐的母亲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没有回家。

在葛栖迟家里住下,他没有任何固定女伴,也不似说的那么不羁,我为此安心。

第三天仍然没有回。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在留下的地址等至凌晨,电梯门轻微地叮一声将我从盹着中惊醒,一个穿黑衬衣的平头男人向我走过来,我认出他。我说你让我等这么久。他扁了扁嘴,将我整个拉入他有酒气的怀里,那怀抱让我瞬间疲惫。

我去了南坪。发现周迟已经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结婚,他不知林凡乐失踪,看见我还有些尴尬地问,是不是收到了他发的短信。短信?我毫不知情地问周迟什么短信。他苦笑了一下将手机翻出来说,喏,就是那天,我结婚,终究还是不放心小乐,所以拜托你。

我带着我的旧箱子去了B城。葛栖迟没有来机场接我,打电话说还在应酬,走不开,他身边是模糊而熟悉的嘈杂,应该是在饭局,于是我打车在陌生的城市寻找葛栖迟的门牌,因为知道是他的地方,被放鸽子的心情竟然也毫不低落,像所有一心投奔爱情的女人那样盲目而快乐。后来我想起自己的卑微,许多幸福感都来自这样的自我催眠和假装。

说拜托其实有点勉强,因为我看到那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杨非,你跟林阿姨交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承认我没法带给小乐幸福。我现在结婚了,你要好好对她,不然我不会放过你。我想林凡乐应该是看见了这条短信,彻底断绝了和我在一起的可能。

也许葛栖迟是一句安慰的玩笑话,却碰上我这个三不要的死心眼。

非常疲惫,也难过。好像是信仰被推翻,我在一瞬间明白了林凡乐的绝望,爱是在焚烧中渐渐变短的烛火,疼痛,欢喜,它有止有尽,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爱过而失却的人,余生都只能俯身记忆躯体之上,在黑暗的罅隙里饮食旧日时光。

那天是我先哭了,工作不顺,我是闷头做事的人,按功行赏时没有我不打紧,出了漏子却在会上被点名批评,并被罚光所有奖金。其实并不是多大的事,只是听到葛栖迟的声音,莫名地倍觉委屈,还没开口就呜咽了。他笑说你怎么像个孩子?干脆来B城吧,哥们儿罩你。我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很快便开始收拾行装,辞职时赚到了许多不舍,平常偷懒耍滑要我做事的人倒真真假假地替我打抱不平起来,然而我去意已决。

收拾东西离开出租屋的那天,我在一堆狼藉中发现那张流产手术单。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爱上一个诗意而莽撞的少年,一个会在午夜的天桥上唱歌的男子,满怀都是湿漉漉的柔情。

林凡乐的名字,日期是她说要回南坪的前一天。

和葛栖迟渐渐说得很多,他白天是部门主管,夜里常在酒吧流连,过着都市白领最惯常的生活。有时凌晨拨过来,却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有时压抑地哭,有时他发信息过来说,长萍,我和几个朋友在天桥上唱歌,张国荣的《取暖》,忘词了,你发给我吧。我就慢慢地将整首歌词用短信一条一条发过去。

锥心刺骨。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环顾只有一盏灯亮起的办公室,窗外是沉寂于黑暗中的高楼,好像在深海航行时看见岸边的灯火,心里霎时如灌满了风,都是动荡的倦倦的温柔。

她不会再出现了。我在那个空掉的阳台上慢慢地坐下来,将手中揉烂的纸张轻轻地贴近右脸,这凭空消失的骨血,是林凡乐留给我的记忆线索,现在它孤单地躺在那只青花碗里被烧成了灰烬,不等我放手,便被风吹散于夜风之中。我从头想念了林凡乐一遍,她的声色举动在记忆中越发鲜活,而此深刻的不朽的印象,竟只能成为失去的一种。

开始认识葛栖迟是因为工作上有往来,我们所在的公司之间是供销关系,许多业务需要保持联络。同部门的A少妇要陪幼子上钢琴课,B小姐约会太多,C先生则根本神龙不见尾,于是我时常独自加班至深夜才将数据整理出来,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葛栖迟总是一片歌舞升平,他低低地说你稍等。接着就是走路时发出的衣角摩擦声,或嘈杂或慵懒的音乐像海潮起起落落,又过片刻传来打火机“嗒嗒”的声音,他告诉我,可以了,咝——这门口的风真大,然后就朗声笑起来。

影子情人

早在我们见面之前,葛栖迟就开诚布公地告诉我自己是个标准的三不男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我在电话里打哈哈,恬不知耻地说没关系,反正我是不要皮不要脸不要命地赖上了你。他不置可否地笑,声音像一双远远控线的手,危险魅惑。在电话线里爱上一个男人,这听起来不像二十五岁女人做的事情,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种没有来由的爱情感觉,听到电话响都会引发小腿痉挛,满心悸动如初恋少女。

我们只能什么都不发生地错过。

离开B城,葛栖迟并不挽留我。

——题记

只这样和阮茵茵住在一起便觉得很好,好像因此可以和葛栖迟稍微接近,而这幻觉时常让我自觉羞耻。

【蓝岸和罗拉的对话。2006年12月26日,凌晨】

但我们从未对彼此提及感情,大概觉得唐突,或者根本无济于事。

哎,我这边有一群蚊子在乱飞,还有蛾。

我和茵茵不在同样的部门,但在午间办公室休息的时间,她却是我们部话题之一。办公室的女孩子们似乎都对茵茵的私生活有兴趣,在众人的眼中,她是极善解人意的女子,气质温婉美好,该是值得被人好好珍惜的人,但茵茵似乎并没有男伴。开始我意外,后来又想通,她总能够给人以爱情的感觉,那感觉却始终很淡,是有点过于寂静的美好,就像她衣橱里的那些款式怀旧的衣裙,美丽而不合时宜。我想不出来什么样的男子可以与茵茵匹配,虽然直觉告诉我,她有喜欢的人,因为她看上去很寂寞,一个女子寂寞的原因常常都是因为心里住着一个人。

也许是要地震了,或者死人了。

茵茵有许多书,亦舒的居多,整整齐齐地码在简易的木质书架上,没上班的时候常常就坐在地上的抱枕上阅读。我加班归来,见着她塞了耳机缩在灯下读书的样子,是很恬静的一道风景。见我进门,茵茵起身赤脚往厨房走去,原来是给我留了傍晚自己做的樱花寿司。那寿司形状可爱,口感软糯精致,茵茵在旁边微笑看我,一脸孩子气的满足,实在让人没有办法不喜欢。

那你听见奇怪的声音了吗?

我喜欢茵茵叫我长萍的调子,像两滴浓稠的墨汁从笔尖滴落,绵软而坚定。

等,好像有人在反锁门。

我仍是不安,担心她是维持姿态,讷讷地说要赔要赔,阮茵茵哎了声,真的不用了,不重要的,长萍,别放在心上。茵茵的声音不像做假,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舒展温和的脸上笑容淡淡的,眼睛里也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手里那把碎花阳伞反倒不计前嫌地朝我这边倾斜了些,于是我亦做出放宽心的样子——再计较倒显得我小气。

我去看看。

Cindy一手搂着我们一人的肩道,没事没事,我那里有只差不多的镯子,茵茵你也见过的,明天给你带来,就算替长萍赔啦。当然,月底可要在她的薪水里照扣。Cindy脸上是精明的笑意,我辨不清她是玩笑还是当真,倒是阮茵茵嗤了她一句,谁要你的。转头安慰我,别听她瞎说,赔什么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31栋6楼A座的猫】

碎裂的玉石纷纷跌落在水泥地上,瞬间折射出斑斓的光线,阮茵茵的手有些发红,我万分尴尬。离开B城时那只箱子的拉杆也曾这样突然弹出来打到我,为什么当时不觉得痛?

2006年某月某日,罗拉的消失来得毫无征兆。

茵茵点头,虽然是公司的安排,但她特别对我笑了笑,仿佛为了表示欢迎却不得其法,便很主动地去帮我拎手边那口简陋的行李箱。箱子本旧,清晨来时被路边的公车溅了半身的泥水,我连说不用,阮茵茵却已将拉杆利落地拔出来。她的手臂瓷白细长,腕处有一只淡绿色的玉镯顺着清瘦骨骼上下滑动,哐的一声,我来不及提醒,那镯子便已弹碎在行李箱早已坏掉的拉杆上。

许易已经不能确切地记起罗拉不见的日子,只是在回想起她的时候,感觉就好像翻开了一本旧的日记,发现其中忽然被扯掉一页,他忘记了内容,只知道时间是2006年,日期是空白。罗拉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是一枚鱼形的指环,和一台文档里存有无数聊天记录的旧电脑。对白,她和她的网络情人。指环是去泰国旅行的时候朋友送给罗拉的礼物,遗失了一枚,还剩一枚,电脑是她赖以消遣的玩具。许易曾经试图凭借它们寻找罗拉的踪迹,然未果。

Cindy指着我对阮茵茵说,这就是我们部新来的尹长萍,暂时要先跟你同住一阵。

也许是因为想念,又或者不甘,重新适应单身生活对许易来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他渐渐习惯在上网打发时间的时候同时也挂着罗拉的QQ,并且不停寂寞地换着角色问对方,你爱我么?我爱你。你会回来么?会的。好像如此,便可以稍给自己幻想慰藉。

茵茵。Cindy叫她。女孩回过身冲我们挥手微笑,唇角扬起露出一线洁白的牙,她的发际用细小的夹子别住,露出宽阔光洁的额头,发梢垂下来蓬松落至两肩,旗袍是朴素的款式,整个人看上去好似一张干净柔和的旧手绢,看不出年纪,却感觉极舒适。我轻微地愣了愣。

Schizophrenic,这是精神分裂。叫猫的女人这样说。

那女孩瘦高个子,薄薄的身材,穿着短款的米白色布旗袍和横绊扣的同一色系粗跟皮鞋,独自撑了太阳伞等在公司楼下的篮球场边,两条腿白得几乎透明。六月灼热的日光在她的身后投下一条颜色深深的影子,乍看过去,那影子比人实在,而人,反倒像是在周身恬淡的颜色中将要化开了去。

她的签名上写着一句不变的话,31栋6楼A座,我在等你。

我一眼便认出阮茵茵。

和记不起罗拉的失踪一样,许易也记不起猫是何时出现的。凭空多出来的印象,是他隐约记得第一次在视频里看见猫的样子,那时许易并不觉得她很美,黑色的指甲让他有些轻微被撩动的感觉,因为罗拉也喜欢。很多时候,特别是罗拉走了以后,他不是太能够分辨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别。只能凭着某种特定的标志,或者同样的姿态,寻找一些隐约的记忆线索。

——题记

只是罗拉并不抽烟。而许易喜欢看猫抽烟的样子,狠狠地,仿佛吸尽最后一口气,还有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忽闪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杀气腾腾。

我总这样对别人说——阮茵茵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猫常常给许易讲一些有趣的故事,然后整夜蹲在网上编编写写。她的职业似乎是电视编导或者其他,他不是很确切。因为大多数时候两个人并不聊天,许易对故弄玄虚的电视栏目也兴趣寡淡,而对于他的生活,猫只给了四个字来评价,俗不可耐。她说你不要以为将自己分裂了,就可以逃避生活的真相。许易不介意,因为他喜欢猫说这些话的样子,一针见血。

茵茵

在猫之前,许易已经很久没对一个女人产生依赖的感觉,包括罗拉。那种感觉熟悉而突然,就好像少年时候经常逃课去学校的一间老教室睡觉,久而久之,便对那周遭的环境和气息开始依赖,情绪绵长。他依赖她,依赖她讲的那些故事,贪求如同缺氧,欲罢不能。

父亲的遗物里有一本茶色日记,里面潦草地写着当年他和母亲以及杨叔叔三人的事情,那些爱恨和字迹一起随时光褪淡了,还有两页泛黄的信卡在封套与本子的夹缝里,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给他的情书,笔触稚嫩用力,写于1990年。

这个夜晚她在视频里说,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新的故事,关于失踪的爱人。她戏谑的表情像是在消遣许易的失落,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洗耳恭听。然而对话框里的影像却仿佛忽然被辐射干扰,混乱地闪了几下便回归一片茫然无措的空白。

但我决意与微澜彻底终断了。

凌晨六点一刻。QQ上,猫的头像照例黑了。

两个半月之后,父亲去世。按照他临终前的嘱托,我将他后来独居的那套房子转卖了,一半给母亲,另一半买了一间很小的房子,给微澜。我没有告诉微澜这房子是给她的,只让她将孩子带过来,长久地住,没关系。她很感激,几乎整个人都跪到地上去,又说等我的小孩出生,要帮我照管。

许易在电脑面前坐到天明,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在失忆。

嗯,我也是。

【缺氧的半导体】

不重要了,匡正说,我希望她能过得好。

猫总是习惯在六点过一刻准时回到自己的房间,独自站在玻璃窗面前,像一只口渴的鬼一样不停地吃小橘子。已经是2007年的春天,在这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她冻红的指尖忍不住轻微颤抖。橘黄色的果皮像开败的花一样散落在手掌,她推开窗把它们扔进楼下的花圃。一股潮湿的气息扑过来,听说有一场寒潮即将在这个城市登陆,凌晨的天空有一种诡异而寂静的光,世界苏醒了,而她即将睡去。

那你呢,你原谅她了吗?我问。

31栋6楼A座依然无人敲门。

匡正说,我想也是……情绪波动太大了。

又是清晨六点三十分。

我轻轻松了一口气,说,幸好我没有看到那个场面。

猫将一只旧的半导体从抽屉里掏出来,她坐在狭窄的平台上,循着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声音不停移动收音机寻找到信号最好的位置,然后手臂悬空地拿着,侧耳倾听。一段清新的音乐过后,一个好听的男声从小喇叭里缓缓流出:欢迎您收听。早安,江城。她神情慵懒地听着枯燥乏味的早间新闻,将目光落在不知名的方向,膝盖屈起,身体蜷缩着侧靠在玻璃窗上,她照例等着新闻最后那则寻人启事。

夜间我躺在匡正的臂弯里,他说今天母亲和父亲见面时,两人都哭了,难以想象,在同一个城里居住着,他们竟然好几年未曾碰见——若不是巧合,只能说是刻意的回避。母亲要父亲原谅她,父亲也做了同样的请求,最后两个人交握着手,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完成了对彼此的谅解。

蓝岸,男,二十七岁,身高一米七八。瘦削,平头,宽额,左边眉头有一处约五厘米的疤痕。细眼,高鼻梁,薄嘴唇。左手无名指戴了鱼形藏银指环一枚。该男子走路时肩膀习惯微微往右边歪斜。于2006年12月26日离家出走,穿一件墨绿色长袖衬衣,黑色长裤,拖鞋,身无分文。如有见者请拨打……

她笑,要是喝上几杯,只怕三五几夜都说不完。

猫把头埋在膝盖上,一只手攥着手机,一只手拿着半导体。DJ在对听众说谢谢收听。半导体砰然落在平台上,挣扎着发出嘶哑的声音。大约五分钟以后,电话铃声突兀地在安静的房间响起来,她瞬间如被惊醒的猫,身体骤然缩紧,眼睛紧盯着不停闪光的显示屏,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手忙脚乱地摁掉。过一会儿,又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她再次摁掉。瑟缩着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电话又响了,她看了看号码,这一次终于接了起来。

我说你倒是简单,四个字就将人生总结。

喂。刚才录音机里DJ的声音此刻从电话里传来显得更为清晰可辨。

老了,罢了——微澜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拖沓地站起。

猫犹豫地应了他一声,嗯。

一切不过是妄想,时光终究不再来。

还是没消息?

没有……她茫然如故,随即想起什么般赶紧摆手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去打扰你和匡正的生活。这语气好不谨慎可怜,我万般心酸,现在的你,何足为惧。闭上眼,脑子里一阵阵晕眩,从前的微澜到哪里去了?如果找得到,我又是否甘愿让她回来?

没有。

想起父亲,我忍不住叹气,再问微澜,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一个新故事,没结局】

两个月前,我听说你父亲重病了,想着也许可以帮点忙。

这是一个新的故事,躺在许易的邮箱里,诡异而安静,就像猫隐隐有杀气的脸。

唉,你什么时候回的望樵?

她说,你相信吗?蓝岸已经失踪一百零三天。

不知道啊。微澜依旧不知道,她缩进沙发,不像梦里那样瘦,倒是拥挤地塞满了座位。

她一直记得,蓝岸出走的那天是2006年12月26日,空气里弥漫了一股奇怪的燃烧塑料的气息,有混乱杂音。是什么被燃烧以及噪音的来源她记不太清楚了,唯一尚在眼前的,就是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的那一刻,甚至还穿着单薄的居家衬衣和拖鞋,并且身无分文。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冲突,是猫终于无理取闹地要他交代有没有网恋,还是他的沉默她终于忍无可忍。总之,当她指着大门让他滚的时候,他真的走了。

你不觉得累吗?这些年,到底有什么好追求的。我连生气的力量都没了。

在一起四年,吵架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每一次猫脾气爆发,歇斯底里地发疯让蓝岸滚的时候,他总是走上来静静地抱着她不说话,或者轻轻地出去躲在门口,等她心急地找出门,才从身后唬地跳出来将她拦腰抱起。猫发疯时也曾拖着行李跑到火车站说要回故乡小城,可是每一次,都是蓝岸连人带箱子地把她拖回来,所以就算吵得惊天动地,但多多少少总是觉得,他们不会真正分开。

再繁杂的人生到清算时也会简单,不过一些数据。微澜对我略略说起,现在有两个小孩,不同的父亲,孩子都跟她,不过寄养在不同的城市,需要她每个月寄钱去。因为状况落魄,她已有些日子没汇钱,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牛奶和肉吃。牙齿是在一次打架中跌在桌角被磕掉的,至于现在的面目,微澜说,年轻时挥霍得太多,总有报应。

蓝岸曾经说,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放弃她,他也不会。

原来梦境真的会实现,微澜坐在我对面,那张灰色的单人沙发是我家老房子的旧物。匡正带着母亲去医院看父亲,杨叔叔在外面张罗晚饭,我和微澜在我曾经的卧室里静静对坐,我几乎不敢问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可是这一次不同。猫想,他戴着情人送他的指环,真的走了。

我最后看了微澜一眼,匆匆离开了那间糖水店。

床头上还摆着两个人的合影,是在猫二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拍的,那时候他们刚刚爆发过一次大规模的战争。蓝岸左边眉头上被猫用玻璃杯砸出的伤痕都还是新的,但他表情那么温暖地从身后抱着她,在快门摁下的瞬间,调皮地将准备好的蛋糕抹在她的鼻尖上,照片上两人笑得甜蜜夸张。吹灭蜡烛,猫许的愿望是:但愿人长久。她真的以为会长久,然而现在,一切的甜蜜和惆怅都只能存于旧时。

当时窗外的阳光那么烈,微澜的笑容像浮着泡沫,熠熠闪光,却不复年轻时的真实。我不想去了解她现在又跟着什么样的男人,亦不想过问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也许她的答案还是不知道不知道。关于生命的真相,谁又真正知道呢?

天色微明,猫扔掉半导体,把身体放进被子里,平躺着,像一个虔诚的传教士一样将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膝盖屈起,她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房间的门,姿势警觉不安。蓝岸出走以后,她已经连续保持三个月这样的姿态,往往睡一小会儿就被一些莫名的响动惊醒。她听着那些声音,就好像过去,他半夜趿拉着拖鞋去厕所,放水冲马桶发出的声响,仿佛他片刻就会懒洋洋地扑回被子里来。她揪着心在等。

从朋友到恋人的那段距离,我和匡正走了很久,反复进退,因为种种怀疑和自我怀疑,分外辛苦。我们的关系到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时才算确定下来,那时微澜已经去了广州一年,算是淡出我们的生活。我去广州实习时和她见了一面,大致是告诉她,我和匡正已经准备结婚,希望她不要再回来,不要引起无谓的困扰。那天微澜穿得很光鲜,在众多黝黑的南方女人里显得好白,她微笑说好的,白茶,我答应你。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怀了孩子,日子会这样渐渐安稳起来。

那些声音来回地响,她的身边依旧空无一人。

那时是冬天,青城的树都枯完了,我记得匡正指着路边的一棵萎靡的树,它刚刚掉落了最后一片叶子,他说,我们是在真正地看着它死掉。我纠正他,不是死了,只是休息,来年春天还会再生枝。他摇头,说死了就是死了,再发芽,也不会是从前的那棵树。

猫在模糊中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鱼飞了过去,她隐隐感觉到心疼。

匡正一语成谶。微澜出去旅行了十天,回来就要他签离婚协议,说遇上了别人。她是真有艳遇,还是彻底想挣脱这场婚姻,我劝匡正不要知道得太清楚,不必自取其辱。但他爱她多年,好容易得到,岂甘心这样放弃。那些日子微澜的态度何其冷酷坚决,我的天平慢慢向匡正偏移,免不了陪他喝酒落泪,想想这么多年,伤心的也并非他一个人。

【蓝岸和罗拉的对话。2006年12月20日,午夜】

白茶,你不清楚微澜,我只怕她像六年前那样,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能力再承受一次……非常意外,眼前的竟然就是当年被微澜在婚礼前戴绿帽子的男人,平心而论,若是我,断然没有肚量和勇气再给这个女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你不爱她了?

微澜会回来的,大概只是惭愧,所以找地方躲几天。我安慰他,其实也没把握。

不。只是偶尔觉得累。

三天了,我不知她到底要干吗?匡正将脸埋在手心,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想我明白,我也累。

我没想到他那么年轻好看,却又那么憔悴。土黄色休闲西装和军绿色灯芯绒裤子被他穿得乱七八糟,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小男孩。我们见面的时候匡正一直抽烟,说上个月初在微澜的坚持下,他设法筹钱为她开了间文具店,第一个月下来没盈利,那晚他还安慰她可以慢慢来。前几日他下班早,绕路去文具店接微澜,没想到看见陌生人站在店铺里,一打听才知道,微澜已将它转让出去,前后不过一周的事情。他很生气,打电话去问她,两个人在电话里吵了几句,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会出走吗?罗拉。

是有一阵没看到微澜,算起来和前次见面差不多隔了两个月,中间我忙着应付药理学考试,她几次打电话我都匆匆收线,现在匡正追问,才想起近来她连音讯也没了。微澜的手机关着,我有不太好的预感,只好又将电话拨回给匡正,问他,微澜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在哪?我现在过来。

不会。见不到我,许易会疯。

直觉不喜欢这种跟踪器般的男人,我冷冷地说不知道,然后挂了线。

猫也是。

第一次接触匡正是在电话里,他打过来,问有没有见着微澜。

【许易遇见了小地震】

但我一直没有去过微澜的家,想避开什么,自己也说不清。自然,也就没见过那个所谓的束缚了她自由的人。

许易看了猫的邮件,在天亮时分听完电台的寻人启事才躺下去。

我说谁都不及你自由。她不乐意,邀我去她家一看便知。

他睡一个小时就醒来,厕所镜子里有个邋遢狼狈的男人在有条不紊地洗脸刷牙刮胡子。许易的胡子显然要比在青春期还要躁动得多,每隔一天便疯狂地蔓延在整个下巴上。刀片很快钝了,可是破皮见血仿佛很容易。

微澜结婚的那年,因为在同个城市,我们又常混在一起。她工作惯常做做停停,也不似一般主妇忙于家务,更多的时间四处游荡,一度乐于发现特色店面然后来与我分享。医学院课程繁重,跟微澜出门就像放风,逐渐成为我期盼的节目。她心血来潮就会说,白茶,我们一起开间书店好不好?或者开个蛋糕房……唔,韩国料理也不错。我深知她情绪化,却控制不住去附和,认真地就房租客源等等设想一番。未等我设计完,微澜又变了,无奈地叹气道,我是说说罢,你别当真,现在我哪还有这份自由?

每每把下巴剃出血的时候,许易都会想到欲壑难填这个词。女人在暗中的脸一闪而过,镜子里仿佛又出现往昔罗拉帮他刮胡子的场景,两个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吻得满嘴泡沫。他顺便想起猫,她也会如此地帮他刮胡子吗,她是会很温柔,还是会恶狠狠的像一个杀手。

是的,微澜就是匡正的前妻。

许易对猫说,你的下巴很性感,尤其是略带傲慢地仰起它的时候。那是足以让每个男人都想用手指去探测一下它的轮廓的诱惑。她听了以后只是笑,一张肃杀的面孔无端地布满了伤感的骄傲,仿佛没落贵族。许易想,猫的性感,在于她的理智和突变让人无法捉摸。而男人往往,总会爱上一个自己感觉无法捉摸的女人。

于是我见到三十六岁的微澜,皮肤暗淡,头发枯黄蓬乱,有颗门牙缺了个角,看不出来颜色的衣服,寒冬季节,脚上竟趿拉一双凉拖。不是说她一切都是老样子,为何我看到的却是面目全非?现在的她,全凭一双斜入鬓里的眼睛让我相认,那眸子也是陌生的,死鱼般不再灵动。匡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过来,我闭上眼睛,不想让他看见微澜,始终于迟了。

收到猫那封邮件的第二天,许易失业了。他工作的那间广告公司终于以精神状态不好为由炒了他,这是许易在半年内失去的第三份工作。不经意之间,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比如物质和爱情,比如工作和记忆。

这时有人重重地扶住我,声音哑哑的,白茶,是你回来了。

关于小地震的预警已经在地铁的喇叭里广播,这个城市从来未曾安稳,人们在地壳的动荡中惶惶度日,常常有人死于灾难。许易茫然地听这广播从地铁里走出去,地面忽然开始小幅度震动,他头痛欲裂地蹲下来,原来不是幻觉。

离开病房后匡正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我陪他走到半路,决定回头再看看父亲,还未到病房门口,就听见父亲的痛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他方才的快乐和豁达都是假装的,我在门口站着,身体像是发生一场地震,内部世界随之垮塌,全是废墟,全是狼藉。

恍惚中有物体被烧焦的气息,一些人惊慌得四处乱跑,许易被一只迎面过来的黑皮箱击中头部。在晕眩之中,他看见一个背影酷似罗拉的女子,她紧紧贴在一个穿墨绿色衬衣的男人怀里,腰肢细软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搂住。她身边的那男人微微地侧过头来,许易看到他左手戴的那只鱼形指环,女人的右手上也有一只。

恋着匡正的时候,他是别人的丈夫,他的妻是我的朋友,下三流的剧情。所幸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们还有现在和未来……可是,父亲的未来在哪里?此刻父亲仍充满希望地谈论着来年春天以及晚年计划,我竭力微笑着应和他,到底心酸难忍起身作别。

那是罗拉的指环,许易在模糊之中费力地想到,但是应该不对,罗拉的那只分明还在家里。那另一只呢?不知道,已经遗失太久了。他还是想上前看个清楚,但那仿佛是罗拉的女子,已经和男人拥着上了相反方向的地铁。许易捂着疼痛的额头,在进入隧道之前,地面已经平息下来。女人的印象率先和记忆一起消失,好像从未出现过那样空净。

我知道父亲的潜台词是想见见母亲。那年他们离婚,母亲很快有了归宿,对方是图书馆的杨叔叔,三个人本来是旧识,事情大概起源得很早,我只很深地记得之后的有一年春节我回望樵陪父亲过年,他多喝了两杯,反复说这辈子太执著,苦了母亲,也苦了自己。他的新房子里有很气派的顶灯,除夕之夜更亮得气势辉煌,但父亲的头发在灯下越发显得白,我难过地伸手过去想安慰他,却不知落在何处较为稳妥,两人只好陷在长久无言的沉默里对坐吃饭。那时我正艰难地恋着匡正,百感交集中,第一次与父亲有了默契。

靠在地铁的玻璃上,许易感觉寂寞野蛮得摧枯拉朽。

在床头坐下来与父亲说话,安慰他好好静养一阵,来年春天就可以抱外孙。父亲闻言很高兴地坐起来,急着要给未出世的小孩起名字。他看上去精神很好,一直乐呵呵地笑,声音响亮,比年轻时的严肃刻板可爱数倍。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他将家门钥匙给我,又嘱咐,不用去通知你妈,她现在生活得很好。

尤其当一个人,长久地,一直地,在失去中。

父亲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小了两号,他皮肤颜色接近灰白,眼睛浑浊成黄色。虽然我事先已和他的主治医师谈过,知道时间不过这三两月,但走进病房,仍不由得紧紧地拖住匡正的手,他感知到我传递过去的意思,将手按在我肩头,给了一些力。

【一场假冒伪劣的艳遇】

好好过。我拥抱她,有些鼻酸。

黄昏还没有完全结束,三姑六婆们围在门口讨论着刚刚过去的小地震远远没有去年的那场来得恐怖激烈,看到许易的影子晃过来,她们纷纷都缄了口,眼神戒备地看着他一路走过去。他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变成了一个如此不讨人喜欢的人,身后总跟着一阵细碎的八卦声。

这是我二十一岁、微澜二十八岁的那年,她嫁为人妻。

许易走进小区里那个熟悉的小发廊,年轻的姑娘带着公式化的微笑走过来接待,虽然公式化,但因为年轻,还是很好看。大概是因为很久没有接触过年轻女孩的身体,当她俯身帮他洗头的时候,许易有些想入非非。

的确,那天我穿着深V领T恤、牛仔短裙和人字拖,脚趾涂着咖啡色指甲油,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亦觉得不那么熟悉。阳光这时从云层里走出来,火烧火燎地贴着我的后背,一粒凉汗沿着脊椎往下滑落,微澜按捺不住满面喜悦将手指伸到眼前,无名指上有戒指,一颗小钻熠熠生辉。

他在模糊中开始习惯地臆想猫的脸。许易发现,这个年轻的姑娘多少和猫有点相像。是的,她们都一样年轻,有一样大的眼睛和瘦的胳膊。只是这姑娘没有黑指甲,脸上也只有让人乏味的谄媚的笑容,情趣潦草的劣质蕾丝边上衣和黑色超短假皮裙。许易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睛,当姑娘向他传递出微妙的示意眼神的时候,他决意和她搞一次,简直非搞不可。

老喽——她用手捂紧两颊,又来捏我的腰,白茶,你现在十足女人味儿。

姑娘在床上是熟练的,或者说简直训练有素,显然一直兼职这份来源不薄的工作。其实在解开姑娘粉红色胸罩的时候许易就有点后悔,因为猫说过她喜欢的是白色和黑色。男人往往就是这样,对未到手的东西垂涎三尺,到了手却忽然有点倒胃口。若然真的撤下了那食物,倒又有几分怅然若失。事已至此,他的身体显然不甘愿受大脑控制,不得不继续为之。

在一片阴影里停住脚步,我端详微澜,她气色不错,我说你还是那么好看。

完事之后姑娘操着一口蹩脚的上海话和许易讨论价钱,他把皮夹子丢给她,说你看着拿吧,总共还有一百三十八块钱,公交月票一张。许易知道那足够了,婊子是便宜的,因为婊子无情,而此刻他自己和婊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那姑娘很坦然地拿了那张大票,然后坐在床边穿裙子,系鞋带。她几次想说话,都被许易沉默的表情给堵了回去,就在要离开的前一刻,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她问他,刚才你一直在念着猫。猫,是不是那个住在你隔壁的女人?

她笑着学我的口吻,恐怕因为你不认真。

隔壁?许易听见自己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他走出房门。

恐怕找你就很难,我说。

他的门牌上赫然写着:31—6—B。

但是阴魂不散。我快活地笑起来,揽过她的肩,此时我已比她高出半个头。我问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她说要找一个人其实很容易。

【蓝岸和罗拉的对话。2006年12月26日,凌晨】

会比你还可怕?我问。微澜下巴一抬,说,我又不是鬼!

你昨天去哪儿了,我听到她哭了一整夜。

你怎么学了医?这么可怕的专业……

没有,我只是在天台,想该不该离开。

微澜出现的那天我刚上完解剖课从教学楼走出来,两手浓烈的消毒水味道,一个人影还没走近就唬地跳得老远,我看了她大约足有一分钟,才确认这个人真的曾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过。

可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她知道吗?

入大学后我才知道自己穿短裙好看,因为有人这样告诉我,并顶着烈日大街小巷去买裙子相赠,后来我与这人谈恋爱,又分手,再继续与其他人试着交往。那些日子我很有些混乱,好像在堆满东西的房子里寻找什么,每一件都拾起来看看,又都不是。

不知道,我想给她惊喜。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人很难了解除自身以外的其余真相,事情是怎样的永远只有当事人清楚,再亲近的旁观者也只能是旁观,像我接受微澜的不告而别,当时的我可以接受的,也不过是父母分开的结局。

她,爱你吗?

高中毕业的假期里唯一的突发事件是父母离婚,早前我就隐约有预感,他们该是等了很多年,并早早做好了协议,所以结束得平静无争。我自然是跟母亲留在老屋,还是狠狠地低落了一阵。搬家那天父亲开来新车,看他将行李装进后备箱,我冷冷地说恭喜你从此自由。他猛地抬头看我,神情里有些掩不住的疼痛,我很快转身折回房间,母亲正在打扫,她说,总算结束了。

爱。

2000年夏至的凌晨,一个年轻女老师从宿舍顶楼跳下来当场死亡,她当晚与同校任教的男友吵得很激烈,人人都说是因为微澜。

有多爱?

看见河水涨了,岸边垂柳动,才顿觉是又一年的春天,我们在围墙上同坐着,微澜提起我即将高三,然后就要出去念大学。我说怎么,你舍不得我?这话方出口,嗓子就像被塞了般哽住。她点头说是啊……我不再听下去,指指对面颜色分明的青山示意她快下雨了。是在那天,我们约定好在我高三结束后去凤凰旅行,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微澜辞掉了刚刚转正的工作离开望樵,跟谁都断了联系。

爱到杀死我。

原来是这样,我暗忖,理解了父亲提及微澜时恨铁难成钢的样子。

【和猫的见面仿佛是必需的】

过了很久我才下决心去敲微澜的门,她瘦了些,剩一把骨架挂在门边,安慰地对我笑道:白茶,我以为你不相信我。我故作无谓地说,没有,我根本不在乎他,更不在乎这些事,只是奇怪你向来不怕流言,为何今次像受沉重打击?她垂首,白茶,你不知道,他曾是我老师,现在因给我机会而受牵连议论,我很不安。

许易照例挂着两个QQ,自问自答。旧电脑频频冒出内存不足的提示,庞大的垃圾堵塞其中,他按顺序打开那些盘,浏览,删除,清理。聊天记录里大段的对话,许易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罗拉的,哪些是他的。

第一学年的期末考试照例一塌糊涂,秋天时微澜却留了下来,她继续在高一年级任教,我升入高二。关于她是如何取得再试用的机会学生里很有些流言,有人看见她进我父亲的办公室,久久没有出来。我与微澜疏远了一段时日,没去宿舍找过她,她也不来教室叫我,只是那些时候,她显得异常孤独消沉。

就好像自己和自己说话的游戏一样,用电脑里存留的对话拼凑记忆成了许易的另一个游戏,他乐此不疲。此时他有点头痛,那些对话没头没尾,整合不出完整的内容。他只是恍惚想起来,罗拉离开之前的一段日子,仿佛的确爱上了别人,但他仍旧无法确认那天地铁里的男女是不是罗拉和蓝岸。

每每问及微澜假如不能转正有什么打算。她的答案永远是不知道。对于许多事情微澜保持着顽固的不知道和不想知道,自然也不知我为她着急。

等等,蓝岸?

此时我们已算密友,时常一起吃饭说话,天暖起来就去学校后面的河边踩水,微澜挽起裤管毫无师表模样,笑得十分得意。我们的友谊渐渐让人侧目,父亲很直接地对我说,像单老师那个样子,在望樵中学待不久的!我不喜欢他如此武断,多年来我们的父女关系因为这种武断一直保持僵硬。

拨通电台的热线电话,许易的喉咙干燥得好像刚刚烧过一场火。他对着电话那边说,他也许有那个失踪男人的消息,看能不能通过电话联系上猫,或者让电台的工作人员转告也可以。那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说,什么失踪男人,寻人启事停播了,那女人是疯子,从来不接线索电话的,也不知道是真找人还是假找人,拿我们节目来消遣……

我知道,可这样也不坏。微澜快活地笑,她的笑比她的骄傲更让人难以拒绝,因为看不出一丝勉强,非常真实。

你知道黑洞吗?猫忽然上线。她并没有询问许易的意思。

你原本可以很好的。我有次忍不住说。

她一向习惯独白,就好像许易习惯旁观。

微澜仰着受伤的脸笑嘻嘻地说要去约会,下巴仍骄傲地抬着。我简直不懂她,长了矜持的容貌,生性怎么这样低卑?你都甚至都不好讲她随便。

黑洞就好像爱一个人的过程,不停坠落。她说,落的感觉是完全失重的,一旦落到底,粉身碎骨也算不得恐怖,但黑洞的恐怖就在于注定没有尽头,就好像一个人的消失,你永远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

那时是高一的寒假,微澜由于先前的原因不想回家乡,我便去教师宿舍找她玩。有次进门,她正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看《知音》,正说着和厨子闹分手的事,楼下响起摩托车喇叭声,探出窗口去看,又是一个狂蜂浪蝶。

视频里猫扬起了她寂寞而骄傲的下巴,她说,所以,当你的罗拉回来的时候,你记得要锁住她,不能让她再离开你。许易默然,因为他QQ上的签名也已经改成:31栋6楼B座,我在等你。

没办法嘛,微澜天真地两手摊开,我自己也没法子。

和猫的见面仿佛是必需的。许易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幕蹩脚的戏码之中,被黑暗中的推手操纵着丧失意识。当蓝岸这两个字刺进他的神经时,他被时间啃噬过的脑子陡然之间清醒起来,变得前所未有的逻辑明朗。于是他想起来,2006年12月26日,罗拉消失的那天。她一定不是出走,而是私奔。是和隔壁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一起私奔,是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住在隔壁的蓝岸。

我由衷地说她蠢。

我现在要见你,马上,必须。许易对猫说。

我们的关系近了些,微澜性情坦率,我很快知道她的一些私事。原来她之前在其他城市已有稳定的工作和即将完婚的男友,中途她爱上别的男人,遂放弃一切跟他到望樵。后来我见过那男人,是个厨子,周身找不出一点与微澜般配。我很诧异当初她如何会看上他。她说有次去酒店吃饭,觉得菜色可口,禁不住钻到厨房一探究竟,就这样认识。其时微澜已在那酒店订好婚宴,借制定菜单的幌子和厨子约会,餐厅的楼上就是酒店房间,很容易就东窗事发,他们算是在丑闻中仓皇逃窜。

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猫漫不经心地问,很平静。

不久教导主任叫人来喊微澜去教务处,下达了若是期末考试成绩上不来就不能通过试用期的警告。她从过道那边走过来,当时我正去校长办公室找父亲,她叫住我,白茶,你等等。微澜半垂着头像有所求,我打定主意不为她求情,但她却叹气,一脸挫败地说可否陪我下楼走走。

【Schizophrenic是幻觉】

因为入学成绩优异,微澜选我做数学课代表,但我素来不习惯与老师热络,除了正常课时,仅是收交作业试卷在办公室不多的照面。我发现微澜总在玩铅笔,桌上的教案也很少认真做,有时竟在看台湾言情小说。第一次月考班上的数学成绩在年级上排名倒数,班主任找她谈话,她在课堂上紧张地督促了几天,很快又松懈了。那一阵数学课变得很娱乐,学生们看穿这个老师不如她长得那么聪明锐利,全不将她放在眼里,微澜也无所谓,照本宣科讲完就走,倒像是来做时装秀。

他们在阳台上见面,第一件事情是接吻。两个被放弃的人,犹如世界末日。

我与微澜谈到这些是后来的事。

猫的舌尖微苦,冰凉,如同小蛇在许易的唇间游走,狠狠吮吸,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她的下巴瘦削而薄,硌在他的肩膀,留下缠绵的疼。他吻她的脖子,那一小块,她说过,那是被爱过的皮肤。光洁,细腻,并有着不为人知的罗曼史。

十三年前父亲正当健硕,有晨运习惯。入学望樵那天我出门很早,他已站在花园里伸展,特意停下来嘱我,在老师面前别太高调。我不高兴地回敬一句,几曾让您丢脸?远远跑开之后再回头,一抹冷蓝的晨光将人影冻住,高大的,却是孤独。父亲是老早就起床了,或者根本是彻夜未眠,因为对他全然的不知道、不关心,我陡然心酸。

猫的身体犹如坏掉的机器小人,一动不动地在许易的怀里瑟缩。许易一边亲吻着她的时候一边在想,罗拉和蓝岸是不是也曾在这里接吻,就在同样的一片瓷砖旁,留下同样缠绵悱恻的阴影。那时候他和猫在干什么,在忙着看没完没了的球赛还是写神经兮兮的剧本。文档里的对话数据庞大得可以铺满整座大楼好几层,寂寞真是爱情最好的催化剂。

我点头,车子滑入隧道,远距光朝黑暗深处洞穿,合上眼,记忆浮凸。

许易说,我看见蓝岸,他现在和罗拉在一起。

还是开空调吧,我再开慢点。匡正去摁制热键。我说没关系,开空调玻璃全结了霜,视线不清,雨刷摇着反叫人瞌睡。匡正温和地看我一眼,转而讨论起父亲的病况。他说如果望樵的医疗条件不好,还是应该尽快转到你们医院去。

猫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肩膀,抬头笑,那只是你的幻觉。

真冷。我从后座拉了一条毯子盖着肚子和腿,玻璃窗上蒙着薄薄的白。

【一直在消失】

青城离望樵有四百余公里,我们出发时下了些雨,路上氤氲着很重的雾气,高速路口发生了一起追尾事故,几个人站在路边跺脚抽烟,煞白的脸不知因为熬夜还是惊吓,完全看不出什么人色。匡正将车开得稳妥,出门前我泡了壶浓茶搁在车里,隔一会儿就递过去给他喝一小口口提神,近来他加班颇多,衬着这压抑的天光,整个下眼睑都是青的。

那晚之后,猫像是一个分子凭空消失,他们再没有见过。隔壁偶尔会传来声音,可是当许易试图从宽敞的阳台上看过去,却空无一人。日子又渐渐地模糊起来,时间好像是一个吞噬记忆的怪兽,他知道自己在一点点地忘却。

不想回去了。我喊出心里的这句话,但——很可能只是我自以为是地喊,胸口爆破似的感觉。匡正从卫生间探出头来问我在说什么,他衔着牙刷,唇上许多泡沫,我泄气地说没什么。

许易有时会去小区发廊里洗头,和那个姑娘闲聊,他想打听关于猫的事情,然而她却和那些三姑六婆一样,对他一脸戒备。从电梯里出来,经过31—6—A的门口,许易习惯地回头看了一下,门竟是虚掩的,里面谈话的声音清楚地传出来,他站在门口,听出是新来的管理员在和房管的老中介在唠嗑。

去睡吧,不早了,明天还要开车回望樵。匡正伸着懒腰,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外面正是夜色最浓重的时候。

这房子脱手了么?

匡正开门的声响将我从梦境里打捞出来,他走至面前蹲下,伸手摸着我的头发皱眉道,怎么又睡在沙发上?我说过晚一会回来。一丝疲倦的温柔困在他的眼睛里,我不说话,只握了他的手放在脸侧轻轻枕住,暖黄的落地灯在沙发旁罩出一团光圈,星星点点的光漏在匡正的头上,似白发痕迹,大约三五秒钟的时间,这情形让人想到天长地久。

还没有,都说是忌讳,不愿意住。

十三年过去,越长久的记忆越清楚,自知道微澜回了望樵,有关她的碎片就时常跌进生活来。梦里微澜坐在一张灰色的单人沙发上,两条瘦的手臂像藤条缠着扶手,她说白茶,我大概还没老,所以仍想追求。我心里一惊,梦中光线虽暗,却可看见微澜的嘴角斜起来挑衅的笑,眼中的光似箭镞蓄势待发。你不觉累吗?我问。她略微摇头,懒懒起身向我走来,仿佛一张纸片被风猎猎吹动。

地震都一年多了,风声还没平息下来?

微澜不算大美女,线条硬朗,颧骨也高,眼角往两鬓里斜,看起来有几分厉害,她举动之中很是骄傲,那种骄傲让人不能转眼。她尤其善用那可憎的漂亮下巴去点人起来回答问题,被点到的人经常是我,因此记忆分外深刻。

当时那男人死得多惨,都说是被那女人反锁在家里,地震时失了火,她却死活不给他开门。B座的女孩听到了,便想从阳台上将他拉过来,可是在地震呐,那么窄的台面怎么站得住两个人,结果,就都……

那堂课留下的印象,是这个年轻的叫微澜的女老师时髦的尖领黑衬衣,纽扣从第三粒扣起,肩的两端隐隐露出锁骨奇突的轮廓。一根银色链子从脖颈间垂挂下来,吊坠落进胸口,看上去深不可测。她仰着轮廓分明的下巴,说着很多实习老师都会说的一句话,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你们可以把我当朋友。下面就有人笑,低声说女朋友可不可以?

唉,中介大妈叹了一口气推门出来,却正好一头撞在许易身上。她认出他,随即脸色尴尬地愣了一下,讪笑着点点头当作招呼。年轻的管理员快步走上去挽住她的手臂,两个人边走边碎碎叨念着:6楼真是中了邪,死了两个还不够,活下来的这俩人,一个失踪,一个神经错乱,也真是够可怜的……

微澜并不抽烟,至少我没见她抽过。只记得她来给我们上第一节课时没拿书本,指间夹了支中华牌铅笔,一手横托着另一手的肘部在讲台上来回走动,手指将笔玩弄得非常娴熟。

许易怔怔地站在那里,等到她们都离开,才伸手推开隔壁那扇忘记锁上的门。这是他第一次走进猫的房间,家具早就已经被搬空了,他依然能够辨认这空气里的气息,微苦的,隐隐还有烧灼的气息,是属于猫的味道。玻璃通通被报纸封住,光透过纸张照进这个森然的房间,许易靠近那些泛黄的纸,然后发现每一张上面都用特大的字体报道着:2006年12月26日,中国南海大地震。

1997年秋天我随家人搬迁到望樵县,在父亲任职的望樵中学入了高中。学校很有些年代了,被一圈斑驳破损的围墙环绕,后面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的对面是矮矮的一壁山,雷雨之前的天空特别低,山像是怪物直扑到跟前,作势要推倒所有。我想起微澜,总是她坐在那方围墙上抽烟的样子,这个画面毫无来历,可能是我的梦境也未可知。

好像是那天,许易想起来,有尖叫,有哭泣,有东西被燃烧,还有人拼命逃窜。他在厕所里听到隔壁混乱的声音。罗拉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听说微澜回了望樵,几次有消息传进耳朵,说她一切还是老样子。我对微澜的音讯已经淡漠很久,最后一次见她时我还不到二十四岁,而现年我已经二十九,腹中怀有小小生命,翌年春天将为人母。生活变了很多,闲暇时候思旧念新,才觉光阴确是去了。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微澜

空房间的墙上有张男人的黑白照片,黑色的镜框旁边写着:蓝岸,死于2006年12月26日。许易的思路出奇地清晰起来,他知道,猫已经带着记忆里情人的影子离开,而那天他在地铁站看见的男女,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遗忘很容易。某天你在午睡中醒来,发现无论如何想不起方才的梦,即便喉咙里还残存一声舍不得醒来的哽咽。书写,是在丧失大部分与人对谈和相处的欲望之后,我所能做的,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