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涅一笑,手指头在残存的那半块帕子上滑过——是那个字:悯。
子规道:“康嬷嬷稍后便会回来。娘娘,方才奴才在门口似看到一道陌生人影离去,不知……”
悯者,心中有情也……
凤涅道:“嬷嬷呢?”
只是这情,却可以是断肠毒药。
刘休明说走就走,他前脚出了冷宫,子规后脚从冷宫门口匆匆进来,见凤涅无恙,才松了口气,行礼道:“参见娘娘。”
这剩下的半块帕子上,除了此字再无别的,从此干净。
刘休明握着帕子,面上渐渐又浮现刚出现时的那种笑容,行礼道:“既然如此,臣便告退了。”
凤涅淡淡说道:“子规,你该认得他吧?”
而凤涅握着那剩下的半边帕子,似笑非笑地瞥着他,道:“刘侍卫,可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子规头垂得更低,犹豫道:“这……”
眸色分明,他重抬头看向凤涅,神情莫测高深。
凤涅道:“自打捡了这块帕子起,你便神情有异,甚至想将这帕子藏起来不让本宫见到。子规,如今康嬷嬷不在,你是不是该跟本宫说句真话了?”
刘休明伸手将那一半帕子接过来,低头扫了一眼,只见这帕子上,顶端的确是绣着一轮明月,下面,却有两行清秀小字:黄昏后,绛霞居。
子规闻言,面色微变,“娘娘……”
刘休明面上微露气急败坏之色,看向凤涅。她却偏生一脸泰然自若,微笑里夹杂一丝莫名冷意,令人心头发毛。
凤涅哼了一声,“这帕子上,暗藏机密,康嬷嬷都说含有私相授受之意,宫内人谨慎,怎会不慎丢失?自然有人故意放在此处令本宫看到。这帕子上绣的字,更是本宫的名字,总不至于如此巧合。若有人故意为之,他便得有足够的自信令本宫见了帕子便失了主张,好中他的计。”眸光流转,自帕子上掠过看向子规,“这块旧帕子,是本宫的旧物吧?——本宫的话说到如此份上了,你可还要继续隐瞒吗?”
“这半边有些东西,不便相送,”凤涅却若无其事地,抬手将另一半帕子递了过去,“至于这一半,便送给刘侍卫吧。”
子规听到此处,一撩衣摆跪在地上,“娘娘,有些话,奴才着实……不敢说。”
刘休明绝想不到,仓促间上前一步,“你——”
凤涅斜睨着他,说道:“有人几乎杀上门来了,有恃无恐地就在我跟前蹦跶,你还想瞒着什么?除非,你想眼睁睁看我无端送命?”
刺啦一声,却更像是一把撕破了这沉暗夜幕,略有些刺耳惊心的声响。
子规身子发抖,“奴才不敢,奴婢……说就是了。”
“娘娘……”刘休明惊愕之间,还未及反应,却见凤涅双手一用力,生生地竟将那帕子撕为两半。
“这才对了,”凤涅道,“你且说来我听。”
那帕子本是极单薄的丝绵质地,不知为何,被她略一用力,竟撕开一道口子。
子规深吸一口气,说道:“先前,靖王曾说过关于娘娘的一点过去的事。”
刘休明不语,只是盯着她看,见她的手指挪到帕子中间停了下来。
凤涅手指轻轻一抚下巴,“奸夫之事啊……”
刘休明看向她手中的帕子,却见她细嫩的手指绕着那帕子,缓缓扯开,轻声细语地说:“谈论了这半天月亮……啊,对了,刘侍卫的名字里头,也有个月,也算是跟刘侍卫有缘……”
子规没想到她竟如此直接,垂着头道:“其实,康嬷嬷尚不知的是,奴才从……别人那里也听说过,其实所谓的奸……那个人,并未被捉住。当时奴才跟康嬷嬷都不在身边,是太后带人亲去的,只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然后娘娘就因此获罪了。”
凤涅却突然又笑了,“是了,这帕子是要赏给刘侍卫的。”
凤涅静静听着,听到此处,面前便出现了那个男人月白风清洒脱出众的模样。
“娘娘……”他的声音,忽然有几分艰涩。
子规又道:“先前看到这块帕子,奴才便也想到是有人图谋不轨,便欲藏起来。方才跟康嬷嬷去了绛霞居,果真有个侍卫躲藏于彼处。”
寂静之中,这一句的声音格外清晰。而在刘休明听来,却仿佛一道雷从头劈下来,神色骤然大变,双眸看向凤涅脸上,四目相对,只觉得她的眸子若秋水般,冷淡里透出几分看穿一切似的讥诮。月色之中,她的面色极白极洁,一侧脸颊边上,耳畔缀着一颗不知是什么物事,发出奇异的微光。
当下,便将同康嬷嬷两个捉奸之事,来龙去脉,尽数说明。
凤涅双眸定定地看着刘休明,轻声念道:“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最后,子规说道:“这样一来,几乎可以确定有人想对娘娘不利了。”
刘休明道:“臣,洗耳恭听。”
他抬头看着凤涅,“娘娘,方才来的那人……”
凤涅唇角一挑,“本宫没刘侍卫那么有才学,看到这月亮,只想到两句俗话。”
凤涅一笑,“刘休明。”
刘休明点头,“是,请娘娘指教。”
子规面色发白,“果真是他……”
凤涅将帕子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道:“你当真想要知道?”
凤涅淡淡道:“再大胆迷糊的御前侍卫,也不可能迷路跑到冷宫来。子规,先前传说本宫红杏出墙,那个男人该就是他了吧?”
刘休明笑意转凉,目光沉沉,“那……以娘娘的心情,看到这般月色,又会想起什么?”
子规忙重又低头,“娘娘……”似乎惶恐,似乎又责备她竟如此就说了出来。
凤涅闻言,也自轻笑出声,“本宫不过是接着刘侍卫你所说的念下来而已,因此这并非是本宫的心情。”
“怕什么,几乎撕破脸了。”凤涅展开那方帕子,慢悠悠道,“倘若不是察觉本宫跟先前不同,他恐怕……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刘休明神情微变,接着念道:“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敢问娘娘,那无计相回避的,是什么?”说到末两句,已是笑吟吟的。
子规大惊失色,“难道他想……”
凤涅笑道:“这便是断章取义了,这首《御街行》整首看来,却是凄凄婉婉的调儿,譬如: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孤眠滋味……”
“你假扮本宫而去赴约,但你身形比本宫高挑许多,也只有跟本宫相识已久之人,才会识破你并非本宫。”
刘休明虽是御前侍卫,却是个风流人物,当下微微一笑,“我喜欢的,是范文正公的一首《御街行》,里头有两句: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只觉意境尚好。”
凤涅嘴角斜挑,带着一抹笑意,然而眼神之中却藏着些许凌厉,“他的出现跟这帕子实在是太巧合了。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他真的想置本宫于死地而甘心啊!”
凤涅道:“刘侍卫,你看这上头的月,会想起什么?”
子规惶恐不知所以,咬牙道:“娘娘,他竟然如此……不如我们禀告陛下!”
刘休明定定地看着,有些出神。
凤涅面上带着一丝嘲弄,道:“你当他没想到这个?他敢亲自现身,便必定有恃无恐,似乎吃准我不敢将此事跟任何人说。本宫身上的脏水已经够多了的了……若贸然去说给天子,恐怕更是告状不成,反而自取灭亡,天子未必会信我,反而会信他。”
凤涅抬手,纤纤手指将帕子扯开,月光下,帕子上的圆月、小字,若隐若现。
子规的手抵在地上,骨节泛白,心中涌起阵阵寒意。
刘休明很是意外,“娘娘……想……”
凤涅却将身子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不过,不必担心。”
凤涅说道:“既然你对这帕子感兴趣,不如本宫就把它赏给你,如何?”
她抬起头来,望着头顶的明月,继续轻声说道:“方才我有意用帕子试探他,这帕子,是属于他的旧物无疑了。唔……是‘我’给他的旧物吧……”
刘休明止步,“娘娘?”
她喃喃至此,不由冷笑,心中想道:“这件事诡异得很,究竟是为什么,会让他翻脸狠毒如此,不惜拿出昔日信物来诱使我中计不说,还想亲手……是怕奸情败露牵扯到他而想杀人灭口呢,还是另有原因?”
正在此刻,却听凤涅道:“刘侍卫!”
凤涅道:“子规,你老实说,本宫先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院落之中顿时又是一片寂静,刘休明踏前一步,脸上的笑意已经尽数隐没,垂在腰间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
子规略微沉默,继而沉声说道:“奴才……奴才从未见过似娘娘这般良善之人,说句掏心的话,娘娘连走路都怕会踩死蚂蚁。”
刘休明欲言又止,眼神复杂至极。
凤涅闻言,不知为何鼻子竟有些酸楚,只好竭力抬头看天,“是啊,倘若不是极狠毒,就是个呆傻笨人,才会被人欺负至此。”
凤涅浅笑,轻声道:“刘侍卫倒是个多情之人,不知你的故人……又是谁?”
子规道:“娘娘……”低着头,脸上神情变幻。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凤涅道:“那么,我同刘休明之事,至今无人知道?”
“什么?”
子规摇头,“连康嬷嬷都不知。”
刘休明道:“说起这帕子,倒让我想到一句话。”
凤涅低笑两声,“这便是女子的可怜之处了,分明是个怯懦胆小的本性,然而,因为心底藏着个爱不能爱、放不能放之人,虽惶恐危险,却又甜美得甘之若饴,做出令人咋舌的大胆之事。”
凤涅垂眸扫了一眼,“不过是块没用的旧帕子罢了,怎么刘侍卫也感兴趣?”
子规叹道:“娘娘……”
刘休明定定望着凤涅的双眸,终究是未曾回答。渐渐地,目光望下,看到她手中捏着的帕子,才又问道:“娘娘手中拿着的,是何物?”
“不过,该是没料到吧,”凤涅却又一笑,温柔地看着他,“男人若是翻脸绝情起来,是会令人叹为观止的。我本有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哈……”
凤涅淡淡道:“这话,我不甚明白。”
子规垂着头,脸颊边上隐隐地有汗珠出现。
刘休明脚步一动,竟又上前一步,“娘娘,是真的不认得微臣了,还是不愿相认?”
凤涅缓缓起身,将双臂展开,是一个迎风舒展的姿态,伸展了两下,仰头望着天上明月,眼底一片冷意:“既然如此,那么走着瞧吧——休明君,让本宫见识见识,你究竟能狠毒到什么地步?”
凤涅抬头,“不然呢?”
子规跪地伏身,眼睛定定地望着面前凤涅的一双脚,素色裙摆下的脚尖,鞋袜裹着,圆润可人,一动不动,看来有一种安详静谧之感。
刘休明的笑意微微收敛,双眸却始终盯着凤涅的脸,温言道:“娘娘是在让微臣走?”
陡然,一物自脸颊前飘下来,恍惚间,子规看去,却见竟是半面帕子,一角上绣着个极小的“悯”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凤涅缓缓摇一摇头,“本宫也只是随口说说,不过,既然是迷路了,来了这不该来的地方,那……刘侍卫是否也该尽快离开了?”
子规抬头,疑惑地看她,“娘娘?”
刘休明道:“臣愚钝……还请娘娘见谅。”
眼前之人,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神态,“这东西留着没用,拿去烧了吧。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真真笑话,谁不是喜新厌旧的?”
刘休明微微一笑,笑容极为温和,在凤涅看来,甚至过于温柔了些,像是戴了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具。
凤涅说完之后,转身欲走,忽地身子一晃。
凤涅抬眸看他,“怎么,你觉得本宫在指什么?”
子规眼疾手快,忙起身将她扶住,问道:“娘娘怎么了?”
刘休明望着她漫不经心之态,“娘娘这话……好似别有所指?”
凤涅定了定神,伸手在额上一摸,“大概是躺了太长时间,有些头晕。”
凤涅握着手中帕子,轻描淡写地扫了刘休明一眼,“原来如此,只不过,来的时候迷路了不打紧,只要知道离开的路如何走就行了。”
正在此刻,冷宫门口脚步声急促传来,子规急忙松手,凤涅站住脚,回头一看,却见是康嬷嬷自外匆匆而入。
刘休明笑容不改,“臣本是要去找陛下的,一时不慎,迷了路。”
康嬷嬷上前来,见左右无他人,便放低声音道:“娘娘,果真不出娘娘所料,奴婢……”她的略带一丝沙哑的嗓音压得更为低沉,“方才躲在暗处,看到……真的是陛下先出来,而后,竟是太后!”
周围静谧得很,凤涅望着这一身月朗风清般的男子,“既然是御前侍卫,怎么竟跑到冷宫来了?”
凤涅一笑,“哟,人还真不少呢。”
那人神色微微一变,待望见凤涅手中握着的那块帕子,目光略作停留,又看向凤涅脸上,似窥破什么般,意味深长地一笑,“臣,御前一等侍卫,刘休明。”
康嬷嬷又是敬服又是畏惧,“娘娘,您怎么能想到会有人埋伏着呢?奴婢先前还真提心吊胆着,明明并无人来冷宫送信说靖王在绛霞居等候,奴婢真……猜不透您为何要如此安排……”
凤涅淡淡道:“你是谁?”
凤涅道:“难道要说,有人丢了一条绣着本宫名字的旧帕子引本宫前去?那样的话,就算本宫没去绛霞居,这事细细追究起来,也必会另生波澜。”
月光下,面容俊秀,顾盼神飞,明明是个斯文书生气质,却偏偏身着武官装束,但如此一来,更显一身风流。
康嬷嬷发了会儿呆才明白过来,嚷道:“娘娘真是太圣明了!”
那人脚步悄无声息,宛如猫儿一般,距离凤涅十步远便停了下来,“参见……皇后娘娘。”
凤涅哼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有人想害我,那就得让他们自食其果。”
凤涅双眸一垂,望向那人。
“正是,这计策也太歹毒了些,幸好娘娘有七窍玲珑心,步步防范,才不曾中了奸计。”康嬷嬷又皱眉,“可是娘娘,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虽然此事跟娘娘的关系是撇清了,但找不出背后到底是谁在指使,到底让人心里头难安……”
冷宫门口,一道颀长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步一步往前而来。
“这个不用咱们操心,”凤涅道,“那听戏看戏的人里,若有愿意的话,自然会去查。”
凤涅躺在椅上,静静地望着树梢上的一轮明月。
康嬷嬷叹了口气,道:“娘娘,奴婢算是彻彻底底地服了您了。”
寂寥冷宫,皓月当空,树影婆娑,草虫喓喓。
凤涅哼了一声,“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先前本宫就是太不计较了,才让一些妖魔鬼怪横行,现在……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太后恨道:“你是个老实孩子,可皇后的位子总不该给那个出身卑微的贱妇占着……你放心,迟早我会替你争回来的!”
康嬷嬷喜笑颜开,“娘娘这么说,奴婢可真是舒心!”
梅仙垂着头,轻声道:“是梅仙没那个福气……梅仙只愿意能够好好地服侍太后就好了……不敢奢望其他。”
凤涅笑道:“嬷嬷,别急,让你高兴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太后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是古怪,论品性,论相貌,论出身,你哪里不比范悯强上百倍?皇帝竟然册封她为皇后,当初听了这个消息,我还当是出了错儿,皇帝把她当作你了呢!真真替你抱不平……”
康嬷嬷忙问何事,凤涅却不再说了。康嬷嬷见她脸上略有疲惫之色,也不敢再问,就同子规两个服侍她入内歇息去了。
梅仙脸上一红,讷讷道:“太后……梅仙知道,太后是对梅仙好的……”
谁知到了半夜,凤涅便被一阵嘈杂的响动惊醒,急忙起身侧耳倾听,却听得外头传来呼喝之声。她心念一转,不由得心惊肉跳,想下床,一咬牙却又忍住了。待了片刻,听外头的响声渐渐消停,她却并未松懈,一直到房门处有人轻声道:“娘娘……”
太后看她一眼,在她手上轻轻一按,道:“行了,别往自己身上揽!其实我知道你是想护着她的,毕竟她也算是你们范家出来的,可是……她那个出身,那个品行,哪里有一点配当皇后?我喜欢的是谁,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凤涅听出是子规的声音,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道:“进来!”
梅仙惶恐道:“太后,一切都是梅仙缺了思量……”
房门被推开,洒落一地月光,子规脚步极轻地入内,一直将走到床边,倒身下拜,“到底惊动娘娘了。”
太后叹道:“梅仙,你还不懂我的心意?我并非是气此事,我是气这一番并未让皇帝亲眼看到那贱妇的丑态,反而……弄巧成拙!幸好皇帝并未深究,但他那性子,虽则不说,心里怕也会疑心是本宫所为……实在可恨得紧!”
凤涅道:“外头……怎么回事?”
身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垂眸道:“太后且息怒,都怪岳贵人冒失了……惹太后生气,梅仙也有错……没有尽力拦下岳贵人,请太后见谅。”
子规垂着头,道:“有两个宵小之辈潜入,方才已经被击退了。好似惊动了外头的禁军,正在追捕。”
房门处,另有几个人影出现。被围在中间那人,望着天子离开的身影,恨恨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涅双眉一扬,“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此人说罢,开门声响起。此刻月轮初升,清冷的月光底下,只见一道魁伟的影子迈步出来,身后只跟着一个太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绛霞居。
子规道:“这个奴才也很难说,他们蒙着面……”
而后又缓缓说道:“耽搁了这么长时候,朕也该回去了。太后也早些回宫安歇吧,万不可再劳心劳力了。”是极为温和的声音,然而却毫无亲切欣悦之意。
凤涅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吧。对了,有没有惊动其他人?”
便听到先前那个男子的深沉声音,淡淡地说道:“那便照太后的意思办吧。”
子规道:“娘娘放心,其他人都未惊动,还都在睡梦里。”
太后断然道:“也好!”顿一顿,又道,“皇帝觉得如何?”
凤涅点点头,“那辛苦你了,回去歇息吧。”
梅仙道:“这件事的确有些古怪,然而说是岳贵人所为,也不大可能,岳贵人也有可能是被人蒙蔽,梅仙回去后会好好地盘问她……”
子规并不立刻退下,沉默片刻,道:“娘娘不必担忧……奴才会加倍留心的。”说着,才抬起头看了凤涅一眼。
太后的声音又道:“哼,本宫知道也怪不得你,都是岳思簪不好!她究竟从何处得了这个消息?听康嬷嬷的话,怎么好像是有人故意设计,要害皇后呢?还利用安靖当棋子,实在可恨!”
凤涅心里慌乱,也并未留心,只是挥手示意已经知道。
一个温婉的女声便道:“娘娘,果真皇后娘娘是无辜的,梅仙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先前岳贵人来说之时,我就斥责了她一番,奈何她不依不饶地,见我不想同太后通气儿,就说我有心瞒着太后,私下护着皇后娘娘,梅仙委实无法……只好就如实禀明太后了……所喜的是,此番来并非是空走一场,可见皇后的确是清白无瑕的,实乃万千之喜。”
子规去后,凤涅翻来覆去,心事重重,到底睡不着,便翻身下床,走到窗户边上,犹豫片刻,便将窗户推开。
片刻沉默,有个女子恼道:“……梅仙,这是怎么回事?”
窗扇打开处,目光所及,却望见房门之处隐约有个黑色影子。凤涅吓了一跳,叫道:“谁?”
一直到绛霞居再无其他人,子规捉拿那侍卫的房间隔壁,才传来镇定的一声:“这,便是太后想请朕看的好戏吗?果真精彩异常。”
那影子本像坐在那里似的,闻言便起身,急忙道:“娘娘,是奴才。”
子规叹了口气,两人便出门而去,脚步声渐渐不闻。
凤涅听出是子规的声音,借着月色,看清了他安静的眉眼,“你……一直守在这里?”
康嬷嬷打着灯笼随行,又恨恨道:“要不是多了个心眼,差点儿就委屈了娘娘。”
子规垂头,“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那侍卫自然乱叫不从,子规便找了块破布,将侍卫的嘴堵住,带他出门押往监礼司。
凤涅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月光之下,冷宫之中,面前是身着古装的内监,简直似一场梦。
子规道:“如今无事便罢了。虽然没法儿查明真相,但这侍卫私通宫女,却是轻饶不得,必须法办,仍旧要送到监礼司。”
次日,靖王先迫不及待地跑来,追问昨日捉鬼之事。凤涅道:“有没有听闻监礼司昨夜拿了一个人?”
康嬷嬷道:“唉!难道就让娘娘吃个哑巴亏?”
靖王道:“隐约有所耳闻,似乎……还牵扯了个宫女,难道就是绛霞居的鬼?真想不到!”
子规道:“正是。虽然不知是谁这样安排,但娘娘人在冷宫,说出去怕也无人相信……就算蒙冤,恐怕也难以辩白,当真好险……只是那烟霞宫的宫女没来,难道她也参与其中?只可惜现在我们不好出面。”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非鬼怪,”凤涅哼道,“而是人心。”
“子规你说得有理!”康嬷嬷道,“这实在是可恨得紧!还说什么小王爷在此处,哭着只想见娘娘……若不是娘娘觉得那送信宫女面生,小王爷又不会是这么不知轻重之人,哼……若娘娘担心小王爷而贸然来此,岂不是被他当做那宫女给轻薄了?”
靖王皱眉思量了一会儿,挠挠脑袋,“皇婶,昨夜你为何不让我也去见识见识,反而早早打发我回去了?”
子规听到此,便同康嬷嬷说道:“嬷嬷,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既然是这侍卫同宫女在此私会,怎么有人刻意要引娘娘来此,那宫女反而没来?难道……是有人知道了这侍卫同宫女的私情,因此故意想诱娘娘过来此处,栽赃嫁祸?”
凤涅心道:“不打发你回去,那借口还怎么说?”面儿上却仍笑道:“这种事你掺和入内不好。”
“这个小人委实不知,若有蒙骗,不得好死!”这个侍卫为了保命,又道:“若是不信,找灵儿问一问便知端倪。先前她跟小人在此有过两次……”
靖王此刻极为信赖她,闻言便点头道:“皇婶是嫌我年纪还小吗?”
“呸!”康嬷嬷道,“真个不是你往冷宫传的信?”
凤涅道:“嗯……再长大一些……”
侍卫闻言更加慌张,忙道:“饶命,饶命!监礼司那个地方,进去了便出不来。小人说就是了!小人的的确确是禁军里的侍卫,因为同烟霞宫的宫女灵儿是同乡,因此……因此便同她有了私情,素日约定在此相会的……只是不知道,怎么竟走漏了风声,让娘娘得知了?”
靖王笑道:“皇婶你摸摸我的头。”说着便把小脑袋探向凤涅跟前。
康嬷嬷咬牙道:“这歹毒的下流胚子……看他贼眉鼠眼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说了也未必是真的。不如且把他交付监礼司,管保把他的祖宗十八辈儿都翻出来!”
凤涅正心不在焉,闻言抬手摸了一把,忽地笑道:“你洗过了?”
侍卫脸色发白,胆怯地不敢言。
靖王笑眯眯地说:“是啊,我很听皇婶的话吧?”
康嬷嬷也喝道:“对!快说,若不是你往冷宫里传的信,那烟霞宫又是怎么一回事?”
凤涅眼中也露出几分笑意,“嗯,好乖!”
子规冷冷道:“你有胆子跟人跑到此处私通,还怕鬼神吗?”
靖王本靠在她的膝边,此刻便爬上来,半压着凤涅,低声说道:“皇婶,我听闻三叔过两日要来接我回去。我出了宫,见皇婶的机会就少了。”
那侍卫本就惊魂未定,乍一听,头皮发麻,凄厉地叫道:“有鬼!”
凤涅道:“你三叔……哦,就是秦王啊!”
这一声咳嗽,非是来自室内,却似是从隔壁传来。
靖王闷闷地道:“可不是吗!我不喜欢回去。皇婶,我留下来跟你一起住冷宫好吗?”
正说到此,却听得一声浅浅淡淡的咳嗽,透过薄薄的夜色传了过来。
康嬷嬷捧了茶出来,一听这个,当即叫道:“王爷,这话可不能乱说,这冷宫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奴婢还巴不得娘娘出去呢!”
“天大冤枉!”此人扑通一声跪地,无可奈何地招认道:“小人……小人委实不知何事,也没传过什么信儿啊。小人是禁军里的侍卫,本是约了烟霞宫的……”
靖王道:“都说冷宫可怕,然而小王看来,却是个热闹好玩的地方……”
子规道:“怎么,你想否认?”
凤涅哈哈一笑。靖王道:“果然是皇婶说得对,凡事要靠自己的眼睛去看。先前我在秦王府,那些人也动辄说皇婶……现在看看,全是胡说八道。”
那人叫苦不迭,“往冷宫送信?……这是怎么说的?”
凤涅说道:“又有人说我,那……秦王也说了吗?”
康嬷嬷劈手一个巴掌打下来,“你倒是问起我来了!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下流胚子,吃了熊心豹胆,竟叫人往冷宫里传信,说小王爷在此要见娘娘?”
靖王挠挠头,道:“没有,三叔倒是说过皇婶些好话……不过三叔那个人,整天沉迷女色,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我很瞧不起的。”说到这里,便撇了撇嘴。
这人当下死了逃窜的心,垂死挣扎道:“你们是皇后的人?皇后如今在冷宫里,怎么竟管起这种事来了?”
凤涅笑道:“沉迷女色?小小年纪,你懂得倒是不少。”
扭头一看,却见身后擒着自己之人,此刻已将罩着头的披风褪下,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一双眉眼寒浸浸地望着自己,竟是极为凌厉的眼神。
靖王道:“那些大臣,秦王府的仆从,宫里头的太监、宫女,哪个不是暗地里这么说的?我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不过……说起来倒是有些怪……”
那被擒之人魂不附体,脸色如土,本能地想逃走,怎奈手腕上如被加了铁镣铐,稍微挣扎,便似要被掰断了一般。
凤涅随口问道:“哪里怪?”
康嬷嬷雄赳赳地进入,喝道:“你是何人!藏身在此,究竟图谋些什么?”
靖王道:“最近三叔好像改了许多……以前每天都会找那些女人厮混,然而最近那几天,我听那些女人暗地里抱怨,说三叔不找她们,怕是有了新欢了!”
进门之人,果真竟是康嬷嬷,手中挑着一个灯笼,灯笼的光透进来,室内顿时明亮许多。
凤涅心中叹道:“这秦王府还真不是个教导孩子的好地方,才七八岁的孩子,满口‘沉迷女色’、‘新欢’之类,怎么了得?”
“好大胆的恶徒!”只听得门外一声断喝,有人将门踢开,石破天惊地喝骂道,“哪里来的下流货色!瞎了你的狗眼!”
她轻轻摸了摸靖王的头,道:“这些话你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说出去,够惊世骇俗的。”
被擒之人一听这声音,惨叫一声:“你……是男人!你是谁?”
靖王道:“皇婶,我说的是实情。”
电光石火间,那被压之人探手,将压在自己身上之人的手腕擒住,似笑非笑地说道:“嬷嬷来得正是时候,有位爷要入我呢!”
忽然听康嬷嬷吼了一嗓子:“子规回来了!”
压人的这位正迷惑着,乍听陌生声音,魂飞魄散。
凤涅同靖王一并看去,见子规神色凝重地从外头进来,极快地到了跟前,向两人行礼完毕,道:“娘娘,奴才在外头听到一个消息……”
正在这个紧要关头,却听到外头有人叫道:“谁在里头?!”
凤涅道:“什么消息?”
大手在那人胸上摸过,略微停顿,又多用了些力,忽然疑惑道:“怎么这里……”原来手按下去,身下之人的胸前平平如镜。
子规道:“娘娘……奴才听那些在前面行走的宫人说,今日早朝,有几个大臣向皇上上书,说……”
此处偏僻,黄昏之际又格外阴暗。那被压之人始终默不作声,按着他的那人低低笑道:“可人儿,怎么不出声,害羞吗?上回可是被我伺候得浪叫!”狎笑着,摸索着低头便要亲上去,同时一只手便顺着腰间向上,抚上那人的胸前。
凤涅道:“你但说无妨。”
边说边将来人推靠在门上,上下其手地胡乱摸,又去扯那人衣衫,喘道:“让我看看是不是白滑了些!”
子规道:“他们说娘娘已经在冷宫将近一年,也、也是时候该废黜……另立新后了。”
那人提脚迈步入内。刚刚将门推开,便有一个人影从旁蹿出,一把将其抱住,粗声喘道:“好人儿!你可来了,想死我啦!怎么这腰比之先前弹手了许多?”
如一道雷降下,康嬷嬷失声道:“什么?是哪些大臣说的?”
门扇半掩,那人抬手将门推开,轻轻迈步而入,站在院中微微地扫视了一眼周遭,却看见正前方的门扇敞着半面。
子规皱眉道:“这个尚不太清楚。”
冷宫所在,本就少人行,这人垂头碎步急行,片刻便到了另一所宫殿的门前。这座宫殿的门扇颜色斑驳,有些古旧,上有三个旧体字:绛霞居。
凤涅听了,只是挑了挑眉而已,靖王却紧张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皇婶你别担心,我立刻去探听探听……”
黄昏时分,寂寂人定。冷宫的门此时悄无声息打开了,有一人,身披灰色长披风,兜头盖脸地将自己遮住,悄无声息往前而行。
凤涅见他急吼吼的模样,问道:“阿靖,你要去哪里?”
靖王听了,眼睛一亮,“虽有些怕,但是……想!”
靖王对上她的眸子,“我……我自是要去找皇叔问个清楚。”
凤涅笑着看他,“真有妖魔鬼怪?那你想不想捉鬼?”
凤涅笑道:“看你这一副蹿上跳下的样子,是急躁按捺不住的性子,不如别叫朱安靖,改叫朱蹦跶得了。”
靖王听到此,便道:“皇婶,传言那个地方闹鬼,你不能去!”
靖王呆住,“猪蹦跶?”
凤涅望着这方丝帕,静静地想了一刻钟,终于说道:“避过了这一回,必定还会有第二回。我倒是想看看,黄昏后的绛霞居,到底有什么候着?”
康嬷嬷同样哭笑不得,“娘娘,这个时候您还能打趣少王……依我看,不如让王爷去吧,倘若真的……那王爷也可以说上几句话。”
因此竟无结论。
靖王反应过来,连连点头,“皇婶,我会向皇叔说你的好话的,不会让皇叔听那帮混账大臣的。”
当时乱糟糟一片,管事嬷嬷带了一大堆人来,后来王公公又带了数个小太监来,谁也不可能看清在场的每一个人的举动。
凤涅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慢慢道:“乖,你听话,如果真的为了皇婶好,那么就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
凤涅沉吟道:“先前可有留心是谁丢了这帕子的?”
康嬷嬷急道:“娘娘……”
子规低头,“娘娘,这件事情委实微妙可疑,怕是有心人故意设计,娘娘且勿为之所动。”
凤涅道:“嬷嬷,你莫非是不信本宫吗?”
靖王一时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事非等闲,就一声没吭。
康嬷嬷神色一变,赶紧低头,“奴婢一时着急……请娘娘恕罪。”
凤涅看了一眼子规:“你方才有心藏起来,是这个缘由?”
凤涅道:“你的心意,我怎会不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只不过,这风向如何,自有人掌握,他若下了决断……没有人可以左右。”
康嬷嬷也是神色微变,急忙否认,“奴婢不认得字,只是看着有几分眼熟,乱说了,请娘娘勿怪。”
康嬷嬷不敢多言,却暗自提心吊胆,一腔的憋闷无处发泄,又看湄妃三个在旁边玩闹,生恐她们吵到凤涅,就连哄带骗把她们劝回屋里头歇息了。
凤涅身子一震,看着康嬷嬷。
王靖到底是待不住,向凤涅保证不会去找天子后,才被凤涅放出冷宫去。
宁曦皇后,本名范悯,乃是京城大族范家的远房亲戚,因着这个“范”姓,靠着一段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自小寄住在范府。
靖王离开后,冷宫却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便是先前的岳贵人。她趾高气扬地进来,冷笑着也不行礼,“怎样,你还能嚣张得起来吗?”
康嬷嬷本是没看清楚,此刻凑上来,细细一看,顿时失声道:“这……这不是娘娘的名儿吗?”
凤涅淡淡地觑着她,“怎么?”
“等等。”凤涅将帕子一扯,两人共同用力,那帕子被这么一抻,却见那两行小字的斜对角处,赫然竟还有一个字:悯。
岳思簪道:“大概你人在冷宫还没听到信,当真可怜,那么便让我来告诉你——陛下很快就要废后了。”
子规神色凝重,抬手便拿帕子:“娘娘,这帕子来得如此古怪,且又语焉不详,留着怕要惹事,还是让奴才将它烧了吧。”
凤涅道:“是吗,有旨意下来了?怎么没送到我这里,送到你那里了?”
凤涅咳嗽了一声,看着子规,“子规觉得这是何意?”
岳思簪呆住,“你……”
康嬷嬷道:“娘娘,这大概不知是哪个宫女无意丢了的,只是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古怪,难道有人私相授受?”
凤涅望向康嬷嬷,“假传圣旨什么罪名?”
“是啊,这究竟是什么呢?”凤涅自言自语。
康嬷嬷正憋着满心的怒意,立刻大声说:“回娘娘,这自然是个死罪!”
靖王在旁看了,便道:“哎?绛霞居,那地方不是没人住吗……距离此处不远,上回我闲着无事,还曾去门口溜达过。怎么这帕子上写了这个,如此奇怪!”
凤涅一笑,“岳贵人,你这么着急而来,就是想寻死吗?”
是一方帕子,白色,上面孤零零地绣着一轮当空明月。凤涅将帕子抖开,目光一变,竟看到在帕子底下密密地写着两行小字:黄昏后,绛霞居。字体颇为俊秀。
岳思簪见她并无一丝惧怕之色,意外之余嘴硬道:“反正……很快地旨意就到了,我就是来……说一声,何罪之有?”
凤涅抬手接了过来,低头扫了一眼,便皱了眉,“这是……”
凤涅道:“说对了还好,说错了……”
子规的手放在腰间,此刻便缓缓抬起,终于道:“奴才方才从琳贵人手中……取得此物。”
岳思簪望着她,“你……你尚有何痴心妄想,难道你觉得……”
子规犹豫不答,凤涅目光一动,“手里拿的什么?”
正在这时,靖王如受惊的小马驹一般极快地从冷宫门口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皇婶,皇婶!来啦!”
凤涅道:“怎么了?”
康嬷嬷慌忙接住他,“小王爷,什么来啦?”
子规留心到了,便走过去查看,片刻脸色凝重地回来。
阿靖指着门口,“太监,传旨的太监……是……是皇叔身边的大太监季海亲自来了!”
这边正说着,忽地听到旁侧有嬉笑声传来,却是湄妃、芳嫔、琳贵人她们三人,似乎正在争抢一样东西。
岳思簪精神一振,嚷道:“看吧!哈哈,你还得意得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