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事实,臣妾怎么会怪太后呢。”凤涅面不改色地说道。
懿太后道:“是这样的……说起来,还真有些相似。先头,苗惠她也如你这般,都是出身有些寒微的——皇后你名头上说是丞相范家的,实则是范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对吗?你不会怪哀家如此说吧?”
懿太后笑道:“你倒是大度……而苗惠,也跟你似的,她的出身,是九姓里头郑家的亲戚,其实也没什么底子,她之所以能当皇后,全因为先帝年少时候瞧上了她,爱得跟什么似的,还跟她说什么‘要跟苗惠一世好’。”
凤涅摇摇头,“臣妾并未听过。”
凤涅听她说出这么隐秘的事来,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应答。
懿太后望着她,道:“你可听说过先帝同……苗惠,也就是惠太后的故事?”
幸好懿太后也没有想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又道:“你说这有多可笑?天下男子,不过都是些喜新厌旧的性子,又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天子注定要富有四海,三宫六院,多少佳丽等着盼着他宠幸。纵然一时有了心头好,也抵不住天长岁久,等那心头好颜色略见老旧之时,自然有更鲜嫩的上位取而代之……你也知道,后来,先帝果真不再如先前那样宠爱苗惠,他喜欢上了别人……哀家记得,他宠幸过的妃子,有什么宁妃、苏美人、齐贵人……对了,还有几个是从宫女升上来的……再后来,就是哀家了。”
凤涅听她说到先帝,心中更觉异样。
凤涅心中没来由地惊跳,她知道懿太后说起这些昔日宫中之事,绝非是信口说说而已。她这边提着心听着,面上还要不动声色。那边懿太后好似又回到了往日,声音有些低沉缓慢,“后来,他宠爱了哀家……他对哀家当真跟别个不同,但也只有一个‘不同’了。虽然宠爱着哀家,却也同其他妃嫔甜甜蜜蜜。哀家知足,哀家从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在哀家眼里,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当时的皇后苗惠,尤其是在哀家生下昇儿之后。”
懿太后微微一笑,“说来也古怪,天子这份深情,真令哀家意外……哦,对了,哀家本来不该意外的,因为先帝便是如此。”
凤涅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懿太后停下来,看了凤涅一眼,“说起这些,皇后大概不感兴趣,你就随便听听,只当一个老人给你讲故事罢了。”
凤涅道:“正是陛下眷顾。”
凤涅谨慎回答道:“太后愿意对臣妾说这些,是臣妾的荣幸。”
凤涅望向她,懿太后道:“天子对皇后,甚好啊。”
她这样沉稳的回答显然让懿太后很是满意。她笑一笑,又道:“哀家很想给昇儿谋个好的前路。先帝立他为太子,哀家更觉得如坐针毡。他是太子,他的母亲却不是皇后,他的太子位就不能牢靠,因此哀家跟苗惠越发水火不容。后来的事……大概你也知道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紧要的事。
凤涅想来想去,隐约有几分猜到懿太后说这番话的用意,却又不敢十分肯定。
凤涅本想唤一声,却又停住。懿太后徐徐唤了一声后,蓦地睁开眼睛,“是了,天子。”
没想到懿太后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
凤涅听着那一声,心头一动,便看懿太后,却见那美艳至极的脸上,正浮现一种很是古怪的表情,似惆怅,似欣慰,似痛苦,似欢悦……
凤涅只好做不知状。懿太后一笑,“你是个聪明的人,大概也猜到了几分。哀家的意思就是,千万别相信天子一时情热许下的话,他今天能如此欢喜地爱你,明天就能这样儿去爱别人。”
懿太后怔怔的,似乎出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了眸子,双眸一闭,道:“见清……”
凤涅一听,果真跟她心里想的一样,不由得哑然。懿太后道:“皇后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凤涅点点头,“是啊,太后。”她虽然未曾交代自己的真实来历,但是追本溯源,她的所有,的确是离不开朱见清的幕后操纵。
她既然问了,凤涅便不能再装鸵鸟,想了想道:“回太后的话,臣妾觉得,太后说的是有道理的。人心本来就多变,天子拥有天下,若是贪欢多宠爱几个人,也是有的。”
懿太后脸色有些怔忪,轻声念道:“见清?”
“那倘若,见清也爱了别人,就似爱你这般爱着别个宫妃,你会如何?”
凤涅一笑,“臣妾只是随口胡诌两句,请太后恕罪……又或者,只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意如此,其实说穿了,臣妾的命数,都是陛下在主着的。”
“这……”凤涅想着,心中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又觉得无奈。是啊,她自穿越来此,便面临着这个问题的考验,朱镇基就三番两次地强调过这个。
一直到此,懿太后的身子才蓦地震了震,额头的珠串轻轻一颤,她略转过头来,“原来是……退无可退,无须再退。”
男友出轨,她尚可一脚将他踹得远远的,但这是古代,朱见清若是爱上了别人,她只能干看着。倘若他冷落了她,她若甘心,施展手段保住后位是最好的结局,若是遇上个超级厉害的对手,被害死或者被打入冷宫,也是家常便饭,除非穿越回去,才会杜绝这一切的可能性。
凤涅自不能向这位太后交代自己的出身,便只道:“有时候有些事,是没有办法只能为之……退无可退,自然就无须再退。”
“皇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懿太后慢条斯理地问道。
“那你……却为何竟……”
凤涅道:“臣妾曾想过。”
“那都是真的,”凤涅敛了笑,轻声道,“濒死也是真的,并非作伪。”
“那为何不能回答呢?”
懿太后道:“你既如此厉害,怎么先前那么轻易地就被送到了冷宫里?哀家听闻,你一度病得濒死,难道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你以退为进而已?”
满心的想法,好像是初春树上生出来的枝丫,纵横交错,遮天蔽日。凤涅徐徐吐一口气,道:“不瞒太后说,臣妾并不觉得,陛下会似爱着臣妾一般爱上别人。”
凤涅道:“不知太后何事不明?”
懿太后双眉一蹙,有几分惊动,“是吗?你……凭什么这么说?”
懿太后端然坐着,只是眼尾轻瞄着凤涅,“被哀家这样说,兀自能面不改色……哀家先前,是错看了你了,只是哀家有一事不明。”
凤涅抬眸,双眸清澈地望着懿太后,“太后问臣妾理由,臣妾实在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大概只因为……臣妾相信他。”
凤涅听她说得直白,便也不再做作否认,只微笑道:“太后言重了……”
或许将来真的有什么变改,或许帝王的心真的变幻莫测,但是在这一刻,她选择毫无疑义地相信着那个男人。
懿太后道:“这并非是什么坏事,在这宫里头,没有个几分城府想要活下来,是不可能的,尤其你又是皇后……”说到“皇后”两字,话音有些顿了顿,才又道:“皇后啊,自然是众矢之的,若你是个无能的,自有诸多脚来踩你,早就活活地给人吃了。”
凤涅不想掩饰心中的感觉。是的,她的确可以找出许许多多可供怀疑的至理名言,但是想到朱见清的脸,想到他,她就无法让自己的心对他有一丝的怀疑。
凤涅道:“太后……”
她曾对朱镇基说过:若是不走,怕就糟了,会真的喜欢上他。
懿太后道:“不用说这些好听的话,哀家是能看出来的,就算是心里头不愿意,你也绝对不会露出分毫,哀家这时候才知道,你确实是比梅仙要高明许多。”
可是现在,她暗笑对这件事自己恐怕要另换一句了:已经糟了,她已经彻头彻尾地喜欢上了那个人,那个……该被用一万个理由质疑真心的帝王。
“太后说哪里的话,能聆听太后的教诲,臣妾心中不知多高兴呢。”凤涅微笑着,垂头回答。
她如此想着,有顷刻间的走神,甚至没有察觉自己脸上带了几分笃定而喜悦的笑意——那是真心地爱着一个人而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欢悦的笑。
“想跟皇后说几句话。”懿太后道,“皇后会不会嫌哀家老迈啰唆?”
而懿太后便看着那个笑,那笑容刺目至极,甚至让她觉得双眸微微地刺痛——就算是最得宠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那个帝王是会专心爱着自己的,她所求的,只是他能更宠自己一些而已。
凤涅落座后,便道:“太后清早传唤臣妾,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懿太后忽地冷笑,“说得倒好听,哀家只不过是试探你几句罢了,也难为你说这些动听的话来哄哀家。男欢女爱,薄情寡义,哀家看得多了,当年苗惠跟先帝起初还不是一样卿卿我我,后来却又跟别人做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凤涅缓缓起身。懿太后道:“赐座。”有个嬷嬷下来,递了座过来。凤涅一抬眼,才发现殿内居然没有别的伺候的宫人,只有两个惯常跟着懿太后的老宫人而已。
凤涅收了神,不惊不恼,只道:“太后这是何意?太后问什么,臣妾便答什么,并无其他意思……”
“起来吧。”懿太后出了声。凤涅听着她的声音,无端竟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先前那惊鸿一瞥,令人震惊,几乎就以为面前的不是活人,因为那种美委实太过精致惊人了。
懿太后哼了声,忽然道:“把东西给她。”
凤涅敛了心中震撼,上前行礼,“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身边一个嬷嬷将桌上的一个锦盒取了,郑重送到凤涅身前的桌子上。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头,眉眼儿都静静地不动,宛如一个玉石雕琢的假人。
凤涅道:“这是何物?”
在这一刻,凤涅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懿太后会将先帝迷得神魂颠倒。这世间的确是有倾国倾城这一说的,绝色当前,为之神魂颠倒,似乎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
那嬷嬷将盒子打开,里头却是辉煌灿烂的一个卷轴,端端正正地放着。
那光芒,竟把她身旁仍旧点着的烛光给比了下去。
懿太后道:“你们都下去!”
她生得本就极美,但在这一刻,却美得让人有些心生震撼。凤涅一眼看到,只觉得就好像看到了一团燃烧的火,烧得正盛。
两个嬷嬷便退了下去。凤涅见状一抬手,子规同康嬷嬷也随之退下了。
一袭云锦缎子衣裳,两肩绣着团花牡丹,往下是凤凰缠绕。正中的襟子对得整整齐齐,垂在胸前的如意结穗子亦纹丝不动。
懿太后等人都离开,才脸色肃然道:“你看清了,这是先帝遗诏!苗惠跟人有私,才生下的朱见清,他其实并非皇族血脉,因此哀家准备抬出遗诏,将他废黜!”
发髻高挽,两边双凤钗,凤凰翼翅护在两边发鬓上。凤尾凤翼,都是华丽丽地由璀璨宝石镶嵌而成。正中是丹凤朝阳钗,凤嘴上衔着一颗极大的海蓝珠子,一见便知是稀世之宝,明晃晃的,里头似有云气氤氲。
凤涅一惊,望着面前那幅卷轴,到底有些色变。
可因为有懿太后在,整个殿阁似乎都明亮了许多,因为她的装扮实在是极为夺目。
懿太后望着她的脸色,得意一笑,“怎么,现在还谈什么你爱我我爱你的。哀家曾说过,为太子,或者为天子,都是只能上,不能下,一旦失势,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皇后,哀家看你是个聪明人,故而想给你留一条退路。如今哀家已经联合了平宁王、姜家族长,还有朝中一位大臣,即将废天子。你若是聪明的,便也站在哀家这边来。你出面说服范汝慎共同出力,那么,哀家可以保你不受牵连,将来阿靖登基,哀家可以保你为太后,仍旧是一世的富贵荣华!”
而这一回,却犹胜以前。清晨之时太阳光还没有出现,昨夜的阴霾似乎对这个世界很是眷恋,依依不舍地不肯离去,因此殿阁之内显得格外阴沉,故而也仍旧点着蜡烛。烛光微弱,摇摇曳曳。
凤涅看看那卷轴,有些震惊,又看看懿太后,“太后的意思是,若是臣妾不从的话……”
入了长宁殿内,一抬头,只觉得眼前一亮,却见殿室之内,上头高坐的自然正是懿太后。自凤涅头一次见到她,懿太后就一直以一种极为精致而华丽的形象出现,对于打扮,她似乎有一种乐此不疲的兴趣,不管是在长宁宫内还是那一次的寿诞露面,她每一次都是极尽奢华之能事,仿佛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要艳压群芳的狠劲儿来。
懿太后望着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还需要哀家再说吗?哀家把这些绝密都告诉你了,便不容有失,你该明白。”
行至长宁宫外,凤辇落了,凤涅下地,见满地流水未干,不知从哪里飘出来的花瓣,点点沾在砖石之上,颇有几分凋零凄凉之意。她想到方才谢霓所说,心中不由得有几分异样。
凤涅垂眸,望着卷轴,镇定而迟缓地说道:“那……太后觉得,见清不是个好皇帝吗?”
凤涅在凤驾上,高高在上,自是看不清谢霓的细微神情。一行人便依旧往前而去。
“他做得很好,可是他不是皇家的血脉,只这一点就已经是死罪。”
子规不言语,垂着手双眉微微地一皱,待迈步往前之时却扫了谢霓一眼,却见谢霓正后退一步避让凤驾,略低着头。从他这方向看过去,似看到她双眉微微蹙着。
凤涅道:“这便是遗诏了?”
当着皇后的面儿提点皇后宫内的这些宫人,似乎有些于理不合,可是她话语里又全是为了凤涅好。康嬷嬷便也道:“瑞妃娘娘真是有心了。都听好了,留神着些。”
懿太后道:“正是。不信的话,可以打开来看。”
谢霓道:“那臣妾便不耽搁娘娘了……”说完了,便又对那些抬凤辇的宫人道,“你们可都小心着,刚下过雨,这地上湿滑得很,别脚下打滑,害娘娘受惊。”
凤涅抬手过去,手指将碰到那锦帛之时,却又停下,“那太后想要……何时行事呢?”
凤涅道:“太后或许是有事吧。”
懿太后道:“三日之内。”
谢霓道:“这么早?”
“太后……真的想要如此?”
凤涅道:“去太后宫里看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谢霓抬头,皱着眉道,“昨夜一晚上风大雨大的,也没睡好……便出来溜达溜达,娘娘这是要去哪?”
“都这么多年了,为何太后忽然……”
凤涅望着她,命凤辇停了,道:“妹妹大早啊。”
“先前是阿靖小,如今阿靖已经懂事,哀家不能再忍,也是时候了。”
依旧带着子规同康嬷嬷两人,出了凤仪殿便往长宁宫去,在路上遇到了谢霓,身边跟着个宫女慢慢地走,见凤驾来到便驻足行礼。
两人三言两语说罢,凤涅打量着懿太后那一脸决绝的神色,遂笑了一笑,缓慢地看了一眼周遭,殿内依旧是空荡荡的。
凤涅自己却没吃饭,因为思量着懿太后若是没有急事,就不会这么早就派人来叫。
“皇后意下如何?”懿太后问。
凤涅哈哈笑了一声,摸摸他的小脸儿,“先去吃东西吧。”伺候安靖的小太监便来先领他出去,吃过饭送到国子监去。
凤涅道:“臣妾觉得,还是先看上一眼比较妥当。”
朱安靖闻言,立刻挺胸:“阿靖要跟皇叔一样!”
懿太后道:“无妨,你自看。先帝遗诏,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机会看到的。”
小猫儿被宫女看管着,趴在地上吃那糕点。凤涅拿脚逗了逗它,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跟你皇叔一样吗?你看你皇叔,为了国事昼夜辛劳,他也是从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熬过来的。”
凤涅看她一眼,拿了那遗诏出来,竭力将手稳住,缓缓打开,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揉了揉眼睛,道:“这殿内的光真不甚好……”将遗诏举起来,借着身后烛光又看。
凤涅扑哧一笑:“怎么,在学堂里很辛苦吗?”朱安靖道:“辛苦倒是不辛苦的,就是乏味了些,我更想跟皇婶在一块儿。”说着,便拿了块糕点,喂给跑过来的小猫儿。
“皇后可有什么疑义?”懿太后不紧不慢地道,“皇后可要留神,这殿外四处都有哀家的侍卫,若是皇后有什么闪失……哀家一声令下……皇后你自知道,哀家连天子都要废了,若是杀一个皇后,可真是如捻死一只蚂蚁一般的简单,只不过哀家不喜欢看血溅五步的场面,可皇后也要谨慎了。”
长宁宫那人来说过后走了,正好朱安靖也来请安:“皇婶,再过小半月就是中秋,能不能跟老师说说,别让我去上学了?”
凤涅道:“太后说的是,臣妾自要惜命才是……”
一夜风雨过后,次日,凤涅刚起身,才梳洗完毕,子规便来报:“娘娘,长宁宫来人,说懿太后有请娘娘过去一趟。”
遗诏上的字,透着一股杀气,末尾那玉玺的盖章,让人不能质疑。凤涅望着遗诏,看了一眼懿太后。
“天啊……”她张了张嘴,心中有说不尽的言语,可是出口的,却只有简简单单而无限沉重的两个字,“天啊……”
懿太后道:“皇后还有什么疑虑?”她的声音蓦然提高。与此同时,殿外忽地响起刀兵之声,子规的声音隐隐传来,“你们想干什么?”
看着那空空的龙椅,两行泪无声地跌下来,打在龙椅上面,水花四溅。
凤涅一转头,隐约看到几个铠甲鲜明的侍卫上了檐下,雪亮刀光一闪而过,不知情形如何。
眼前一阵天昏地暗。懿太后手伸手一抓,握住了龙椅椅背,勉强站稳了身形。
凤涅心头一紧。懿太后道:“皇后可有了决断了吗?”暗淡烛光里,她的脸色似有几分狰狞。
“我怎么能够忍受呢……我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我的儿子再遭遇不测呢,所以我容不下见清,我要他……死!”
“太后切勿着急,”凤涅笑着,心里却发凉,“此事重大,臣妾自要想好了才能决断。”
眼中的泪涌上来,懿太后喃喃地忍不住出了声:
懿太后“嗯”了声,“是啊,蝼蚁尚且偷生……”
“后来见清慢慢长大,他生得太出色了……别人虽然仍旧奉承我跟昇儿,可是……可是我知道,他们喜欢见清。当昇儿跟见清站在一块儿的时候,昇儿的光芒甚至都被他抢去了……有人甚至开始向先帝进言,要废太子,改立见清。”
凤涅道:“臣妾斗胆问一声,太后手中所以倚靠者,可就是这遗诏了?”
她如是想着,心头却好像被插了一刀,痛得战栗。
懿太后道:“不错,这遗诏,便能将他置之于死地。”
“苗惠果真生了儿儿,我的儿子却没有了,我更恨她,认定是她的孩子克死我的孩子。我恨她,恨不得她的孩子也立刻就死了,让她尝尝我所受的痛苦!”
凤涅道:“可是臣妾觉得,这遗诏是否单薄了点儿,太后可还有其他……凭证什么的?臣妾只想要万无一失。”
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龙椅,那声音便快了些:
懿太后微微一笑,“有几个昔日的御医跟老宫人,可惜死的死,逃的逃。”
“差一点儿,我就能成了,可惜……苗惠那贱人有了身孕,我太生气了,也太害怕了,我害怕一切都化成泡影,或者变得更坏,没有人的时候我抱着昇儿哭……倘若苗惠生了儿子,她可是皇后正宫啊,她的儿子若是抢走昇儿的太子位……不是不可能的,可是昇儿会如何自处?曾经有过那么一刻我后悔求了先帝立昇儿为太子,因为这个位子,上去了难,下来却更难!上去或者会为帝,可是下来……只有死啊!”
“那只能靠这遗诏了。”凤涅点头叹道。
她转过身子,看身后的龙椅,辉煌灿烂,耀人双眼。
懿太后喝道:“不错,你啰唆够了没有?哀家没有时间跟你耗。”
她看着这些,心中似有个声音,低低地响起:“我这心里,是恨着的,最恨的人,大概就是苗惠,她实在是太过阴险了……当初我生了昇儿,是何等高兴,何等快活。先帝宠爱我,昇儿渐渐大了,格外乖巧,又封了太子,人人都以为我要当皇后了,都说我要母以子贵。可是她们不知道,我想要当皇后,只是想要让昇儿的太子位更牢固一些。自古以来,被废了的太子,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所以我要一直争,一直争。”
凤涅道:“臣妾已经有了决断了,臣妾觉得……”
懿太后的手,一件一件地摸过去。
她款款地起了身子,眼睛看向懿太后,忽地一转身,大袖轻扬,将手中那份展开的遗诏向着身后的烛火之上覆了过去。
懿太后摸着桌子上那锦黄的缎面,一本本的折子,他刚用过的狼毫未曾来得及洗,随意地放在了砚台边上。
火树上,高高低低地点着有十几根蜡烛,烛光摇曳,被锦帛一覆盖,有的蜡烛便熄灭了,有的一闪之后又亮了起来,锦帛烛碰到火,有的地方已被烧焦。
曾有臣子“不服”,暗中刁难,找了个偏僻地方的奏折欲做文章,还以为出其不意,谁知道那御批的折子,都早先一步发放了下去——他做事素来是令人信服的。
懿太后霍然起身,震惊至极,“你——”
她的眸子,盯着龙案,以及上头堆着的奏折。天子自登基以来,每日自天下各处飞来的雪片似的折子,他事必躬亲。
凤涅看一眼她,又看看那将要烧起来的锦帛,将身往火树前一挡,笑道:“太后这神情,倒是让我放心了,这遗诏果然是真的……”
勤政殿的门扇被推开。懿太后并没有让人跟随,自己一个人入了殿内,缓缓向前。
她的双眼有些发红,又笑着叹道:“真没有想到,这戏码里头,还有舍身成仁的一幕,恐怕哪个编剧也想不出来吧……朱见清,你这冤家真是好命啊……”眼中泪光朦胧,笑着一摇头,两滴泪便滴了出来。
懿太后淡淡说道:“哀家并非责怪你,哀家……只是想看看,看看天子勤政的地方。”
耳畔,懿太后的声音幽幽传来,“你真愿意为他而死?”
那小太监急忙道:“太后恕罪,奴婢并没有说谎,万岁爷他真个儿刚……”
凤涅吸了吸鼻子,呼出一口气,索性大声道:“老娘都已经这么做了,你还问问问,这不是废话吗?我现在为他而死,他更要记挂我一辈子了,也省得操心他会不会变心,倒是痛快!”
重新回过身来,望着那紧闭的勤政殿的门扇,“哀家……想要进去看看。”
懿太后望着她,目瞪口呆,却又放声笑了起来,边笑边道:“好……好……”
她静静地在檐下站了会儿。嬷嬷道:“娘娘,咱们回宫吧?”懿太后缓缓地转身,将要迈步之时,却又停了下来。
这工夫,外头有声音道:“圣上到!”一片甲胄碰撞之声,有声音齐刷刷道:“参见陛下!”
嬷嬷便看懿太后。懿太后站着,眨了眨眼,道:“不用去惊动天子了,就让他……好好地歇息会儿吧。”
凤涅很是意外,看一眼懿太后,一转头,望见那极快地进殿的熟悉身影。
那小太监赶紧地行礼,又道:“启禀太后娘娘,万岁爷熬了大半夜,方才才去偏殿内歇息了。”
朱玄澹双眉紧锁,也不行礼,只叫道:“小凤儿!”极快地到了她身边,将她一把抱住,上下看了一眼,“没事吗?”也不等她回答,就将她用力拥入怀中。
懿太后的跟随嬷嬷急忙道:“太后驾到,没看到吗?万岁爷呢?”
凤涅被朱见清抱住,模模糊糊中听朱见清道:“太后是想如何,为什么外头布置那么多侍卫?”
她迈步往前又走,一直到了勤政殿外,果真见里头还燃着灯呢。殿前值班见有人来了,急忙过来喝问:“什么人!”
凤涅极力探头出来,却听懿太后轻声道:“你终于来了……是听到皇后在这里会遭遇不测所以才赶着来的吗?也好……不枉费她愿意为你舍生忘死。”
懿太后脚步一顿,站住了静听,耳畔却仍旧只听到隆隆雷声,哗哗雨声。
凤涅一惊,隐隐约约地察觉有些不对,又转头一看,见那蜡烛上的遗诏,已经燃烧殆尽,可是懿太后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要去抢救的意思。
“母后……”有人如此唤她。
朱玄澹声音冷冷道:“太后到底是想如何?”
她缓缓而行,渐渐地,从那嘈杂的雨声中,耳畔似乎听到了隐约的声音。
凤涅挣扎出来,却见懿太后缓缓地落座,“哀家……只是想见一见天子……如此而已。”她咳了两声,道:“外头的侍卫,让他们散了吧。”
雨水落地,同地面的水流交撞,溅起的水花,很快地就湿了木屐,也湿了裙摆。懿太后却似毫无察觉,甚至连风吹雨撒在脸上,都毫不在意。
凤涅忽然发现,懿太后的脸色,有些异乎寻常地白。
行走间,身后有人低呼一声,原来是个小宫女,不留神摔了,跟随嬷嬷当下喝骂,却被懿太后制止,“别为她耽搁了时候。”
她看看懿太后,又看看朱玄澹,一颗心忽然怦怦地跳了起来。
雨夜,极为潮湿阴冷,且正是将近黎明时候,天色最是黑暗,行走在深宫之内,给人一种冰寒彻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