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太后身子瘫软,几乎没有挣动的力气,任凭嬷嬷们将她带出殿去,回到长宁宫的正殿。
殿门被打开,风雨之声一拥而入,夹杂着电闪雷鸣。懿太后望着毕生宿敌出了殿,身边的两个贴身嬷嬷急急忙忙过来,将她扶起来。
一碗滚热的姜汤下肚,懿太后整个人才缓了过来。
惠太后背对着懿太后,低垂的双眸蓦然抬起,直直地望着前方,过了片刻,才轻声回答说道:“起码,我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害过他。”
“太后……要不要早点歇息?”贴身嬷嬷问。可是懿太后却只是怔怔地出神,嬷嬷们不敢打扰,便都垂手侍立旁侧。
懿太后极缓慢地说道:“你……这么恨我,那么你……会不会也恨……见清。”
如此,一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懿太后才又开口,问道:“范梅仙的尸身,处理好了吗?”
惠太后闻言,便停了步子,却不回头。
嬷嬷道:“太后娘娘请放心,已经对外传了信儿出去,只说她感念太后恩德,然而始终羞愧难当,一时想不开,才自尽身亡的。”
懿太后眼睁睁地望着她走开了去,忽然叫道:“苗惠!”
懿太后点了点头,“也好……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淡淡地说完,迈步便往外而行,脚步轻而无声,加之穿着一袭暗绿色的长衣,在幽幽的夜色里,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幽魂。
嬷嬷急忙说道:“回娘娘,丑时已过,寅时方至。眼看就要天亮了,娘娘还是快些安歇吧。”
惠太后道:“说了这半天,总算把这么多年来的话都说尽了。好了,我也就不打扰妹妹你了,妹妹还是早些歇息吧,免得晚睡的话,会于你的花容月貌有损……”
懿太后摇了摇头,道:“给哀家……把镜子拿来。”
懿太后默然不语。
嬷嬷们不敢多言,取了镜面儿过来,又取了几盏灯,放在桌上。
“我要来做什么?”惠太后轻描淡写地说道,“何况,我要的话,妹妹你能给吗?”
懿太后捧着镜子,细细地看里头的容颜,却见里面那人,肤白如雪,乌发蓬松。她认认真真地看着里头的影像,就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懿太后身子震了震,道:“你不想要先帝的遗诏?”
半晌,懿太后才道:“你们说,当今的天子,容貌里头,有没有几分像是哀家?”
“啧啧!”惠太后轻叹,“瞧妹妹你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若是在先帝面前,他定然要心疼死……可惜啊,可惜,现在没有人会欣赏妹妹你的美貌了……”
苗惠同她说话的时候,嬷嬷们都在外头,并没有听明白,此刻听她忽然说起天子,一时有些心惊。
懿太后慢慢地抬头,终于又看向惠太后的脸上,“贱人……你害得我……”眼中的泪,不想落下,却止不住地掉下来。
两个嬷嬷彼此面面相觑,片刻,其中一个嬷嬷揣摩着懿太后的心思,小心地道:“太后总也算是天子的母后,天子至孝,从不把太后当外人看待,若说太后这眉眼儿里头……说是有几分相似,应该……也是有的。”
“不如何啊,”惠太后柔声道,“我只是……来跟妹妹你说说这些昔日家常,如何?诚如我来时候所说,没有让妹妹你失望吧?”
懿太后缓缓点头,并不恼,也不否认,“天子的母后……是吗……”
“如今你……想如何?”她冷冷地笑着,满不在乎般地问。
另一个见状,也轻声说道:“当初,太子在的时候,同万岁爷兄弟两人在一处……大家伙儿都说两人生得像,简直似亲兄弟一般。”
懿太后抬手,在自己额头眉上缓缓摸过,手心所及之处,是属于她自己的肉身、肌肤,可是她却觉得,触手到处都是一片木然。
懿太后闻言,眼中的泪便滚滚涌出,喃喃说道:“是啊,哀家怎么……竟这么蠢笨,怎么……竟误了这么多年,错了这么多年,还真的差一点儿……”
惠太后转头,面色重又恢复几分温柔端庄,“是啊,我做到了,就算是他仍旧不舍得你,封你做了太后,可是……”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如同喃喃细语,“他的皇后,只是我,而你,永永远远只是一个妃子。”
两个嬷嬷不知所措,也不敢插嘴。
“你成功了,”懿太后嘴角斜挑,双眸却定定地望着地面,“你的确做到了。”
懿太后闭了双眸,略微平稳了一下情绪,才道:“天子现在何在?”
“是啊,你可知道……其实我,大概是恨着先帝的。”惠太后转头,望着窗外的雪亮电光,“他说过,要同我一世好,怎么可以不记得?怎么可以放任你百般欺负到我的头上,还说什么‘身为皇后,当识大体’,丝毫不责罚你,反让我忍气吞声。他的心里,本来应该只有我啊……只应该有我,我是正宫皇后,我绝不容许自己成为废后!”
“往常这个时候,万岁爷一般都还在勤政殿……”
“是……吗?”
“你们说,倘若这时候哀家叫人去传天子,他会来吗?”
她缓缓地起身,以俯视的姿态看着懿太后,淡淡说道:“是啊,天子的妃嫔,哪个不想当皇后呢?或许,我得感谢你的咄咄逼人,若非是你,若非是在宫内担惊受怕得够了,我也不会想到用那样的法子替自己争,如果不是受够了你的种种欺人太甚,或许,我就一直会得过且过下去……一直到被废后。”
“这个……”
“你没有错。”惠太后道,“其实在我说出这些之前你都没有错,就像是你刚刚说我的一样,你说我‘技不如人,就要认输’,而你唯一错的,就是你到底输我一筹。”
懿太后却又极快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罢了,哀家去看他吧。”
她颤抖着,不想示弱,但是却抵抗不了身体的无力,以及那股发自心底的冰冷,眼神错乱地望向面前之人,“你报复我?可是在后宫里头,哪一个人不是紧紧地盯着皇后的位子?又有谁不想用力将它夺过来?我又做错了什么?”
两个嬷嬷大惊,急忙规劝:“娘娘,外头还下着雨,地滑又冷……留神着凉。”
懿太后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浸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眼前一阵阵发黑。雷电之光,仿佛妖异的刀剑之光,杂乱闪现,“你……是报复我?”
“哀家……就想去看看他。”懿太后却好像不肯改变主意,固执地说。
惠太后看着懿太后灵魂出窍的模样,微微一笑,“你得意的时候,又怎会知道我的痛苦呢?你步步紧逼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也会被人逼得毫无退路?”
嬷嬷们是最知道她的性子的,见无法劝阻,便急忙派人去取了雨具等物,一行人出了长宁宫,往勤政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