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着你的时候,会不舍得移开目光……”凤涅慢慢说。
子规的心忽然也开始跳,跳得很快,咚咚咚,一声一声的,像是有人在他耳畔敲着小鼓。
“娘娘……”子规的声音已经变了,带着一丝苦涩。
凤涅却使劲地摇了摇头,俯身抬手,捏住了子规的下巴,望着他的眸子,凑近了,低低说道:“本宫不喜欢刘休明,或者说,本宫……范悯至少还不算是个蠢笨入骨的人,知道刘休明是有心玩弄之后,就不再……爱他了,可是……可是为什么呢?”她忽然一笑。
“我本来以为,是因为你对我呵护有加的原因,但是……”凤涅深吸了一口气,鼻子忽然一酸,“后来我渐渐想通了,范悯真正爱着的人,是你,对不对。”
子规一怔,“娘娘……”就皱眉,“娘娘,这些话……还是别说了,尤其是现在……”
子规浑身颤抖,眼前阵阵发黑。
凤涅道:“我不喜欢刘休明。”
自小被遗弃的孤女,在被欺压、被冷落的环境中长大,天子的眷顾,只是让她越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曾经深爱的刘休明,渐渐露出狰狞的真面目。心如死灰之下只有子规还守在身边,关怀呵护,温柔怜惜,就算成为皇后,她也不过仍是那个单纯而柔弱的少女,谁真心怜悯她,谁对她真好,她就会真心地喜欢谁……范悯的确是有奸夫的,但在她死的时候,她心里所爱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
“娘娘在说什么?”子规道,“娘娘醉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当看着他的眸子的时候,凤涅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冷宫里最好的风景,但是事实上,是范悯,在看着自己所爱的人。
“你别当我不知道。”凤涅忽然说。
注定没有结果的开始,然而对范悯而言,冷宫里的日子,未尝不是她最喜欢的一段时光,因为一直是她所爱的那个人,陪着她走到最后的……
子规迫于无奈,便抬起头来,凤涅望着他的眸子,他的脸,他的眼神,这都是她在冷宫里最为喜欢的几样风景。
泪从凤涅的眸子里涌出来,她只是忽然之间,莫名地觉得心酸。
“子规……”凤涅提高声音。
子规仰着头,两滴温热的泪落在他的脸上,旋即又化作冰冷。“为什么……不能大胆一些,陪着……她走?”凤涅听到自己在问,或许并不是真正的她在问。
将她双脚的丝履都脱了,整齐放在床榻边儿上,子规才道:“奴婢出去叫嬷嬷进来伺候。”
若是子规肯破釜沉舟,或许范悯不会离开得那么快,而她,也未必就会如某人之愿穿越过来。
子规并不抬头,凤涅有心,便把另一只脚荡开去,子规却不恼,小心地将她的脚捉回来,任凭凤涅挣也挣不出去。
“娘娘,你说什么?”耳畔,响起他微凉的声音,“我……只是个……阉人而已啊。”
凤涅低头看着他:“子规……”
也不知道是他的泪还是她的,从脸颊上慢慢划过,滑到下巴处,微微一晃,掉了下来。
凤涅停了笑,就端详子规,却见他半跪下去,“请娘娘恕罪……”依稀是叹了口气,抬手握着她的脚,替她将丝履褪下。
凤涅醉着睡着之后,模模糊糊地做了好些梦,是在冷宫里的日子,似是而非的,她不吃不喝,是他细心地柔声相劝,她病着不出来,是他抱她出来晒日光,她夜里寒冷害怕,会看到他的身影在门口……
“娘娘!”子规忍无可忍,声音带了几分严厉。
是范悯,还是自己?渐渐竟分不清,大梦一场,谁是谁非,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哈哈……”凤涅笑起来,“她素来轻佻惯了,你是没见过她真轻佻的时候。”
凤涅醒来后,天色已暗,自那张大床上缓缓地起身,心中仍觉微微酸痛,正欲唤人,却见床边静静坐着一人。
子规默然无语,扶着凤涅到了床榻边上坐着,才慢慢道:“秦王举止轻佻。”
凤涅眨了眨眼,试探唤道:“见清?”
凤涅道:“秦王,你不喜欢他,为什么?”
朱玄澹也不知坐了多久,但显然不是刚来的模样,他看着凤涅,手指在她眼角上轻轻地拭过,轻声问道:“做了什么梦,怎么……竟哭了?”
子规道:“他?”
朱玄澹问罢,凤涅自床上起身,他顺势将她往身旁一抱。
“你很不喜欢他?”凤涅忽地问道。
凤涅靠在他的胸前,“是做了个梦,近来精神不大好,净做噩梦。”她试着揉了揉眼,果真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还要再揉,却被朱玄澹将手握了过去,他轻声问道:“是不是朕少陪了你……”
子规叹了口气,“就算是要喝酒,也要看跟谁喝,幸喜最近陛下事多,不来后宫,但倘若陛下心血来潮……更何况这宫里头耳目众多……秦王又是……”
凤涅抬头,“当然不是,我知道你很忙……你怎么又跑来了?”
“就这一次,跟上次而已。”凤涅低低道,“很困,扶我去睡。”
朱玄澹垂眸望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苦笑一声道:“再忙也要来瞧瞧朕的小凤儿啊。”
一直等朱镇基的身影于消失殿内,子规才道:“娘娘怎么又喝多了?”
凤涅先前睡得身上有些凉,此刻窝在他怀中,感觉好了一些,定了定神,便道:“见清。”
朱镇基闻言苦笑,急忙把剩下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去,“臣弟走了还不成吗?以后常来常往,才是真的好。”摸摸鼻子,仍从偏殿蹑手蹑脚地去了。
朱玄澹道:“嗯。”
子规面色一变,而朱镇基话还没说完,就听凤涅喝道:“再啰唆一个字……以后……就别来了!”自子规身上挣扎开,冲着朱镇基踢了一脚。
凤涅道:“见清,范悯……”
朱镇基嘴角挑着,道:“小公公当真体贴,本王都眼馋起你对皇嫂这份忠心耿耿了,改天等本王试着跟皇兄讨你……若能得小公公在本王身边儿伺候,那才……”
朱玄澹身子一震,“嗯?”
子规心中有气,道:“王爷一身酒气儿,可记得避着人些,若是有人见了,万别说是在凤仪殿喝的。”
凤涅的手在他胸前摸过,有些踌躇,“见清,范悯……她、她……”
朱镇基一听,呵呵一笑,“那么本王先离开了。”
朱玄澹听着她的声音,身体有些发僵,又有些冷意,只好拼命地将她抱住,“你想问什么?”他忽然笑了笑,“不知怎的,明知道你不是她,可是听你这么说起,朕、朕心里头……好生不安。”
子规皱眉,没想到他这当儿不忙着心虚,还敢反唇相讥,子规双眸眯起,正要发作,却听怀中凤涅含糊道:“吵死了……要滚,就快滚!啰唆什么……”
凤涅感觉他双臂用力,便道:“原来圣明的陛下也会觉得很古怪,也是……这种事若不是自己经历,必然以为是怪力乱神……我倒是敬佩你,你是天子啊,明见万里,竟然还会独辟蹊径,亲力亲为。”
朱镇基望着他,挑了挑眉,忽然笑道:“小公公话说得有理极了,本王以后会多多留心,必不会让皇嫂名头有丝毫不妥,另外……小公公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可真是英俊逼人得很,若不是这一身儿的太监服侍,本王还以为小公公是在英雄救美呢。”
朱玄澹听她的口吻有点调笑意味,略微放宽心,轻笑道:“没办法,谁让朕想要的就是你这一个人呢。”
子规望着他若无其事的脸,几分嫌恶明显地写在脸上,“还请王爷以后来凤仪殿,从正殿内进来,免得有人误会什么,王爷的名声倒也罢了,娘娘却是丝毫也亏不得!”这话里头藏着针,根根刺人。
凤涅也微微一笑,“只是可惜了范悯。”
不愧是演艺圈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朱镇基电光石火间镇定下来,微微一笑,“本王正有此意。”
朱玄澹双眉一蹙,沉默片刻,终于说道:“小凤儿,别如此说,范悯……是活不长的,不管朕要不要她进宫,她那性子,那身体,都注定撑不了多久,国师也说过……”他猛地一停,“她的命是如此,早有预言。”
朱镇基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知这小太监是猜到了什么或者猜错了什么,但这工夫他能说什么?就算是说,子规能听吗?
凤涅道:“国师?”
朱镇基望着子规,子规双眸如刀又如冰,“王爷,您是时候该出宫了。”
朱玄澹却咬了咬唇,又用力抱了她一下,只说道:“不许问她的事了,更不许胡思乱想了,不然的话,以后朕都不许你再喝酒了。”
凤涅卧在他的怀中,心里放松了几分,喃喃道:“子规啊。”
凤涅笑道:“这又跟喝酒有什么关系?”
声音柔中带刚,他一抬手,坚定地将凤涅从朱镇基的手中揽了过来。
朱玄澹道:“你喝了酒容易做坏事……”
两人各自大惊,似乎从另一个世界重新回到了现实一般,双双转头看去,却见寝殿门口站着一人,是首领太监的服色,他唤了一声之后,便快步向前,一直走到凤涅同朱镇基身边,然后道:“请恕奴才冒犯了!”
凤涅歪头看他,笑着问:“什么坏事?我怎么不知道?”
正在这时候,却听有个声音自寝殿门口响起,道:“娘娘。”声音清凉,暗含一分愠怒。
朱玄澹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总之,只有朕在身边儿的时候才许你喝。”
凤涅心中乱作一团,本能地想喝止。
“那么臣妾岂不是要对陛下做坏事了?”
朱镇基闻言,身子一抖,“凤妮,我……我刚才……”
朱玄澹吻住她的嘴,“就是只能让你对朕做……”声音越来越低,双唇贴在一块儿,悱恻缠绵。
凤涅心里带着一份清醒,身体却好像要脱离控制,皱眉叫:“林……放手啦!”可是她的嗓音实在太好,又是半醉,听来不似呵斥,反倒带着娇嗔之意似的。
一时之间,两人的体温都有些上升。
朱镇基见状,再无犹豫,抬手将她抱了过去,“你喝多了。”
朱玄澹是特意抽空来看凤涅的,无法久留。这个吻虽然顺其自然,却又有几分按捺意味,恍惚中他在凤涅耳畔说道:“等甘宁卫那边儿平静了……南边的水患好了,那些个烦心事儿都扫平了……朕非要……”
“我自己……可以。”凤涅避开他的动作,慢慢地站起身来,手足一阵酸软,顿时身子又晃了起来。
咬着她白嫩的耳垂,那剩下的字眼儿并未说出声来,只是顺着她的耳朵,一点一点地爬进她的心尖儿上去。
朱镇基皱眉看着她,他的脸也是红的,想说什么却又不知怎么说好,只好抬手想要搀扶她起来,“地上凉,起来……”
凤涅抿着嘴忍笑,脸上一片晕红。
凤涅低头看着地上,看了一会儿就喃喃道:“我真的醉了。”
朱玄澹又狠狠抱了她一下,才把人放下,狠心地出去了。
朱镇基半跪在她身旁,想去扶她,又不敢似的,只是低低地叫:“凤妮……”
凤涅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心道:“当皇帝如朱玄澹这般可怜,整日拼命地加班,也没有奖励,也无法升职……还要操碎心,想来真是不值当。”
凤涅一手撑地,一手摸向自己的额头,不能相信似的讷讷地道:“我好像……醉了。”
那些拼命想要当皇帝的,定然不知道一个好皇帝该怎么当,又是怎么辛苦,全为满足私欲,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昏君……一帮蠢货糊涂蛋。
朱镇基叫道:“凤妮!”抢上来似要扶她。
大舜国有这样的一个帝王,那些臣子该每天烧香拜佛、谢谢菩萨保佑,而不是整日缠着他无休无止地啰唆,不过也是,所谓精益求精,他有一分好,臣子们便希望他有十分,希望的同时,又害怕他倒退,于是便“耳提面命”。
与此同时凤涅猛地从朱镇基的手中挣了开去,力道用得太大,以至于她几乎站不住脚,踉跄后退两步,就身不由己地跌在了地上。
这个皇帝,他有了权力,又并不贪图享乐,唯一的福利大概就是女人,但是这种福利对他来说,跟其他男人正相反,这种福利或许正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
凤涅倒吸一口冷气,察觉到他的意图,当下及时地把脸一转,他的嘴唇就错开了她的唇,牢牢地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一时之间凤涅又想到岳贵人,想到苑婕妤,想到懿太后……心情真是微妙得很。
而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臂则抱着她的腰,四目相对,他忽然之间竟试探着又低下头来。
次日,甘宁卫传来消息,鬼夷部已经起兵进犯左燕邑,燕邑是个小城,同鬼夷对峙了半天便被攻破,左燕邑被屠城,右燕邑的守军赶到之时,整个左燕邑城内烈焰熊熊,灰色的烟雾笼罩了整个城池。
“你……”她皱着眉,不大相信自己感觉到的,就犹豫地看向朱镇基。
幸好在城破的最后一刻,左燕邑的郡长将后城门打开,放了大半妇孺出城,郡长同守军双双战死。
凤涅眼睛又睁大了一分,望着他朱红的嘴唇,然后抬手,摸摸自己的嘴。
而鬼夷部天性凶残嗜血,兀自穷追不舍,杀了好些百姓,幸亏右燕邑的守军赶到,拼力死战,让三分之二的百姓得以退回到右燕邑。
凤涅睁开眼睛,正看到朱镇基发红的脸颊,他的眸子里透出几分惊愕跟躲闪的光,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燕邑的郡长派人前往甘宁卫求援,威远侯谢铁翎收了信,即刻上奏朝廷,彼时内阁正吵翻天,司逸澜、姬遥等主张让谢铁翎全力杀敌,崔竞、颜贞静等却觉得不可放权,言谢铁翎是一只凶狠的老虎,若是给他一个借口让他出闸,纵容了他的杀性……只怕他尝了血腥味会意犹未尽,再要关起来怕是就难了。
她一怔之下,甚至张了张嘴,当碰到唇上那一份带着酒气的湿润的时候,整个人才慢慢反应过来,与此同时,对方似僵了一下,而后极快离开。
战是一定要战的,百年来跟鬼夷的关系太过暧昧,只是该怎么战才是最妥当的,才叫人头疼。
双唇贴在一起的时候,凤涅呆了呆,在她感觉,就好像她困倦地瘫倒了,不知碰到了什么。
事不宜迟,前线军情紧急,内阁相持不下,便只好让天子做主。
眼前一暗,是他低下头来。
天子的朱批下来得极快。
朱镇基急忙将她往怀里一带,凤涅整个人跌进他怀中,她醉眼蒙眬地抬眸,“柴家的……”
诏谕令谢铁翎为破虏大元帅,钦差刘休明为监军,即刻支援燕邑,务必要给鬼夷致命痛击。
凤涅打了个酒嗝,“那当然是……柴……”忽然脚下转不过弯来,便踉踉跄跄扭了一扭。
天子如此决断,军情如火,众人默默臣服。
朱镇基道:“我当男人,谁当女人啊?”
只有崔竞意味深长地对同为内阁的工部尚书刘岳道:“令公子可是选了一个优差啊。”
她脚下动着:“你这声音,比之先前要好听许多,也顺耳许多,难得唱得这么好……索性你就当男人吧。”
刘休明为钦差,又任破虏军的监军,摆明了是天子的人,倘若谢铁翎一心杀敌,共同建功立业倒也罢了,但倘若谢铁翎有异心,刘休明就是他斩来祭旗、向天子示威的不二人选。
酒力上涌,她嘻嘻笑了几声,全不知自己脸色红润,双眸宛若要滴出水来,美色如斯,让人心动。
大家伙儿都明白这个道理,刘岳听崔竞如此说,反应并不是很激烈,只淡淡道:“为国尽忠,责无旁贷,乃是犬子的荣幸。”
随着他的手势,在殿内不停地转来、转去,耳畔听着“不如温柔同眠……”,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的,似乎听到华尔兹的乐曲悠扬欢悦地响着,又似乎望见朱玄澹那一双幽深的眸子……
崔竞早看不惯他在内阁中保持中立的态度,总觉得他不温不火的个性很叫人不痛快,就哼了一声。
凤涅目光所及之处,宫殿内的摆设,一样一样也飞旋了起来,而她只觉得快乐。
旁边姬遥同司逸澜听着,候着崔竞同颜贞静走了,姬遥才赶上刘岳道:“刘老还是私底下给令公子修书一封,提点提点吧。”
朱镇基揽着她的腰,嘴里打着拍子,打了会儿,就哼道:“花花世界,鸳鸯蝴蝶……不如温柔同眠……”
刘岳道:“多谢姬老,不过休明不是个蠢笨之人,该如何行事,他自知道……”
凤涅也兴起,便也起身,头重脚轻地过来。
司逸澜袖着手,皱眉道:“当初他忽然请命要去那个地方,我心里就纳闷了,总觉得那是个烫手山芋,他干吗抢着要呢,这下好,若是弄得不好,谢铁翎那刀快的……”
凤涅哈哈大笑,朱镇基道:“凤妮你过来,你跳女步。”
姬遥猛地咳嗽了一声,司逸澜自知失言,“刘大人恕罪。”
朱镇基唱着,越发手舞足蹈,忽然叫道:“好久没跳舞了……”将筷子一放,在殿内翩翩起舞,单手张着,频频转圈,竟是华尔兹。
刘岳摇头,“司大人所说乃是实话,不必在意。”
朱镇基喝得兴起,拿着筷子敲了敲玉杯,又开始唱,一路唱到“是要问一个明白,还是要装作糊涂,知多知少难知足”,凤涅听着这调子,想到朱玄澹,万千心事翻波涌浪而过,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司逸澜见他神情平静,心里也多了几分佩服。
说话间,两人又喝了数杯,凤涅觉得头有些晕,便放慢了速度。
姬遥便道:“刘老真是虚怀若谷,大智若愚,怪道当初先帝临去之前,只召了刘老,平宁王跟姜家的族兄……”
朱镇基道:“别小瞧了我这身子,很有几分酒量的!”
司逸澜心头一动,就看刘岳。
两人干了杯,凤涅笑道:“可不能喝醉了,浅尝辄止,微醺即可。”
刘岳闻言,就看姬遥,却不语。
“其乐融融,十分和谐,”朱镇基很是兴奋,握着酒杯道:“凤妮,我敬你!”
姬遥见他不言不语,就又道:“为兄听闻,是先帝在临去之前,又下了一道诏谕……”
闲杂人等退下之后,彼此倒了酒,凤涅笑道:“真是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会跟你一起喝酒,还是在这种氛围下。”
刘岳拢了双手,道:“是有这么回事儿。”
康嬷嬷闻讯风一样赶来,凤涅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像上回在中津一样,便只说自己要小酌,让她不要担心,康嬷嬷才退下。
司逸澜面色一变,没想到他竟承认了,急忙问道:“是什么诏谕?先帝临去……可见是极要紧的?”
凤涅出殿,让人送了一坛酒、几样小菜过来。
姬遥也甚是关切地看着刘岳,刘岳却摇摇头道:“两位大人,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那诏谕上写的是什么,只是先帝曾说,以后若是那诏谕不出则罢,若是出……必须要凭宁王、姜氏的族长以及我的大印才算成。”
他唱得声情并茂,凤涅在床上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爱情……爱情,好辛苦,的确好辛苦……”简直要断了气儿。
姬遥心念转动极快,便道:“三位都是有名的中和之人,不会偏向朝中任何一派,故而先帝才会择刘兄三人?”
“什么将进酒,这是新鸳鸯蝴蝶梦。”朱镇基扫她一眼,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你听我唱啊,‘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爱情两个字,好辛苦……’”
司逸澜道:“这究竟是什么?怎地叫人心里头毛毛地不踏实?”
凤涅一听,笑得在床上打滚,捂着肚子断断续续道:“如果不是我,别人还以为你会李白的将进酒。”
刘岳垂眸不语。
朱镇基皱眉想了想,“好久不唱了,大概是‘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
姬遥望着他平静的神色道:“刘大人,这几年,我也旁敲侧击地问了许多次,你都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今次竟直接承认了?”
凤涅道:“下句是什么?”
刘岳听他问到点子上,便笑了笑,忽然道:“不知两位大人可听说了……近来,太后娘娘把看管皇陵的洪太监传召回宫了。”
朱镇基笑,“你别小看我,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司逸澜不假思索道:“哪个太后娘娘?”
凤涅道:“你没听过?一醉解千愁,你不会连这句也不懂吧?”
刘岳扫他一眼,姬遥同为老臣,心知肚明,先看了看左右确实无人,才又放低声音道:“惠太后娘娘把洪杪传回来做什么?难道……难道……”
朱镇基道:“喝酒?”
刘岳叹了口气,“本来以为顺利的话,这一辈子也不会使那道谕旨了,如今……就听天由命吧。”
凤涅听到这里,忽然道:“对了,你想不想喝酒?”
他说着,便不再理会司逸澜同姬遥,将头摇了摇,迈步往前自去了。
朱镇基双手一拍,“对了,就是!你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怎么会?我又不是书呆子……”他悻悻地,又叹了口气,忽然道:“说了半天我有些口渴了。”
司逸澜在身后瞠目,叫道:“刘大人,刘大人?唉……怎么说走就走?”
凤涅心里本来有些难过,听他说到这里,就又笑道:“别这么不学无术丢现代人的脸行吗?那叫做‘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
姬遥将他拦下,“别叫了,这家伙向来老谋深算,深藏不露,他今日肯跟我们说这么些,已经是不易了。”
朱镇基来回走了几步,又坐回床榻上,“你说,这里再好,也是古代啊……没有那么多的现代科技,没有更多的娱乐,人人都是往前看,没理由我们两个倒退回来……还有那么一句话叫做‘良田虽好,非……非……非我的家’,不是?”
“可说的都是些什么啊?我分毫不懂啊。”司逸澜皱眉。
凤涅想到朱玄澹,莫名地心头一阵酸痛,就没搭腔。
姬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金风微动蝉先觉,你应该从极细微的事上看得更透一些。”
朱镇基道:“我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个国师找出来。”
司逸澜瞪眼儿,“这……这……”
凤涅心里觉得他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的,便道:“可是,还没找到法子呢。”
姬遥拍拍他肩膀,两人便也跟着慢慢往前而行,姬遥声音放得极低,“惠太后为何会传召洪杪?洪杪是先帝的贴身首领太监,先帝去后,他就一直在守皇陵,如今惠太后传他回来,必然是有大用,或者是想从他嘴里套取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
朱镇基跳下地道:“你看,我越来越像男的,你也越来越关心他……再这样下去,我怕就算找到法子,你我也未必愿意走了。”
司逸澜问道:“这跟那道谕旨有何干系?”
凤涅道:“啊?”
“妙就妙到这里,你可知道那道谕旨在谁手里?”
朱镇基重重叹息,“我们赶紧想法儿尽早回去吧。”
“先帝驾崩时候我又没在场,怎会知道?”
凤涅反应过来,“啊,做什么?”
姬遥冷笑,“先帝驾崩,召见姜、柴、刘三人的时候,还有一人在场。”
朱镇基心一跳,仔仔细细看了看凤涅,“凤妮?”
“难道是惠太后?”
这一句,却说得有几分伤感。
“是的话,惠太后就不用召见洪杪了,是另一个太后。”
凤涅笑道:“你不知道,最近天下事儿多,皇帝一天只睡一个时辰不到,才两个小时,简直跟给地主家干活儿一样,你我以前拍戏也没拼到这份儿上啊……”说着说着,脑中有些恍惚,“上回我看他似乎有白头发了。”
“是懿太后?”司逸澜的双眼都要瞪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朱镇基便斜视凤涅。
姬遥叹了口气,肩头一垂,把双手抄起来合在一处,“如果我猜得不错,惠太后娘娘知道事情有变,故而要想法儿,这两宫终于要干上了,过了这么多年,唉,终究还是要……”
凤涅一听,就想到惠太后所说的“天子太过劳累,王爷太过安逸”的话,就道:“说起来,你这个闲散王爷做得容易,如果以献身这种方法来报效朝廷的话,也不算辛苦。”
“他奶奶的,这些女人……”司逸澜感觉被蒙在鼓里很是不爽。
朱镇基道:“我把她护送到长春宫了,太后训斥了我几句,让我负责。皇兄也是,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说是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可是实际情况我还不知道?他非要给郡主找个皇族的人好笼络平宁王府,幸亏朱安靖年纪小,不然我真想推给他。”
“别小看了你所谓的这些女人,”姬遥横他一眼,“懿太后若是兴风作浪,现在正是大好时机,水患,兵患……她可是当时的太子的娘!”
凤涅也觉得这个研究区域太神秘,说起来有些复杂,就问道:“对了,太后怎么说?郡主现在哪儿?”
司逸澜皱着眉,“你说起这个,我又想起来,当初太子是怎么忽然间……听闻太子身子向来极好,怎么一夜之间就暴毙了?若我记得不错,当初陛下也正好在太子府上……”
朱镇基打了个哆嗦,“算了不要说了。”
两人低低地边说着边走,见人经过便停口。
凤涅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感觉,你是不是越来越习惯以男人的身份过日子,如果真的跟柴仪曲成亲的话……大概雄性激素会持续增加,然后你就会成为真正的……”
此刻姬遥见左右皆无人,摇着头道:“讳莫如深,讳莫如深啊……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去知道……尤其是太子‘暴毙’之后,太子妃也跟着自戕……当时还是端王的陛下,大病半月才愈……”
朱镇基一骨碌爬起来,“你不信我说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道:“姬大人、司大人,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看你是不是发烧。”凤涅淡淡道。
两人吓了一跳,赶紧往下看,却见从下面台阶处跳出个小小的身影来,先头他躲在柱子后头,身量又小,因此姬司二人竟未曾察觉。
朱镇基正得意洋洋,十分陶醉地说着,忽然额上一暖,他收回目光一看,“你干吗?”原来凤涅抬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姬遥、司逸澜一看,各有些色变,老狐狸们对着小狐狸,当下带笑,“原来是靖王,王爷在此作甚?”
“你说话怎么这么不高雅,”朱镇基一撇嘴,有几分回味,“可是,如果我还是以前的身体,一定会跑得比驴还快,但是你说奇怪不?当我看到郡主哭的时候,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就好像……就好像我真的是个男的,天生有义务要保护弱小一样。太崇高了简直。”
朱安靖往上爬,司逸澜急忙搀他的胳膊,助他爬了上来,又替他轻轻拍打身上的灰尘,“靖王爷你躲在这儿做什么?瞧这一身的灰。”
“你的雄性激素多了啊?”凤涅震惊。
朱安靖这才道:“小王见你们两个过来,本是要吓你们一跳的,可是听……”
朱镇基得意洋洋,“小瞧爷了不是?一动手我才知道,原来我还会武功,别说,这会武功的滋味儿真不赖,我一脚就踹飞了一个贼人,一拳打飞了另一个,那些贼人屁滚尿流跑了,我成功地英雄救美……所以先前我问你,我跟以前是不是有点儿不一样了?”
姬遥道:“方才老臣在跟司大人开玩笑,就说些外头捕风捉影的事儿,并不能当真的。”
“你用什么拼的?”凤涅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这里就问:“难道是用你的飞眼儿?”
朱安靖眨巴着眼睛问道:“真的吗?”
凤涅挑了挑眉,朱镇基躺着,转头看她,“你可想象不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跟剧本儿似的,我追到半路,忽然之间出现一伙儿拦路山贼,就要调戏柴仪曲,我见势不妙,本来是想拔腿就跑的,可是看她叫得那么凄惨,我实在过不了良心这关,就跟那伙贼拼了。”
姬遥道:“那当然了,殿下该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流言了,今天你说说,明天我说说,说来说去,都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
“还不是那郡主想对我施美人计,可惜我每天照镜子看里面的美人,都免疫了,”朱镇基枕着双臂道:“可能是因为我貌比柳下惠,所以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一大早她居然留言说要回平宁王府了,我本来是不想理她的,管她去哪儿呢,走了倒是清净,可是转念一想,皇兄跟太后这边势必是交代不过去的,于是我就快马加鞭地追。”
他说着,就瞪司逸澜。司逸澜急忙跟着附和,“可不是吗?姬大人以后也别说啦,听来真是无趣得很,假了吧唧的。”
“我放什么心啊?”凤涅奇怪地看他,“你真的没有跟郡主那个啊?那晚上你们做什么了?吟诗作画?看星星看月亮?”
朱安靖才噘了嘴道:“算啦,那我不听了,我还是去捉蝈蝈吧。”
朱镇基叹了口气,“算啦,不过你放心,我还是清白的。”
司逸澜道:“殿下捉蝈蝈作甚?”
凤涅转头看别处,一副“我没听到”的模样。
朱安靖一本正经道:“我皇婶近来总是睡不安生,我听人说听着蝈蝈的叫声入睡,会睡得格外安稳,我已经捉了两只了,想再捉一只。”
“你怎么跟我那皇兄一个德行,”朱镇基侧目,“我差点儿被女人强吃了,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啊?”
司逸澜听他如此说,便同姬遥对视一眼,笑道:“殿下可真有孝心啊。”
“郡主是想生米煮成熟饭吗?”凤涅摸着朱镇基的下巴,“她得逞了吗?”
朱安靖道:“那当然,我可喜欢皇婶了,不跟你们说了。”他说着,撒腿就往前跑了开去。
朱镇基道:“还不是那个小郡主……看她柔柔弱弱的,一副小白兔的样子,没想到居然是个狠角色,你知道她对太后说我请她到王府的事吧?其实全没有的事儿,我避开她还来不及呢。”
背后司逸澜跟姬遥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擦了一把汗,顷刻,姬遥道:“果然不能白日说嘴,说着说着,就跑出来了。”
凤涅道:“怎么了?昨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逸澜道:“防来防去,谁知道他从这个地方钻出来了?跟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你说,他听不听得懂你我所说的话?”
朱镇基见左右无人,便爬到她床边撩了衣袍坐下,叹道:“我见了太后,又见了皇兄,简直要累死了。”
“千万别懂,也千万别当真,”姬遥忧心忡忡,“靖王这个年纪……”
凤涅笑道:“你这德性给人见了,得加倍疑心。”
司逸澜也皱着眉,凑近姬遥耳边,轻声道:“你我私底下说说,你说,太子的死,会不会真的跟陛下……有‘关联’?”
朱镇基道:“我觉得还是低调点儿好,省得人疑心。”
姬遥身子一震,慢慢转头对上司逸澜的双眼,小声道:“这话不是你我能够议论的……我只知道,陛下是极圣明的天子,大舜有陛下这样的天子,乃是黎明百姓之福,社稷宗庙之福……其他……”
凤涅一惊,转头却见朱镇基从寝殿内的柱子后闪出来,凤涅一见他,倒是精神一振,笑骂道:“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司逸澜道:“我也知道,不过……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想,你我都这样猜了,你说懿太后会不会也这样猜测先帝的死呢?而那道被懿太后捏在手里的诏谕,到底又写的是什么?”
打发康嬷嬷领了朱安靖去吃东西,凤涅却毫无食欲,起来坐了会儿,忽地听旁边有人道:“凤妮!”
姬遥双眉紧皱,最后慢慢摇了摇头,走到台阶边儿上,仰头看头顶的苍天,缓缓说道:“罢了……天佑大舜,天佑吾皇吧。”
朱安靖还以为凤涅身子不适,趴在床头上盯着她看,凤涅醒来后对上他一双瞪得极大的眼睛吓了一跳。
且说朱安靖顺着勤政殿往后宫转去,到了御花园。
谢霓坐了会儿后便去了,凤涅真的倦了,便爬上床想要小憩。没想到竟睡得很沉,再醒过来,已经是中午时分,朱安靖都已经回来了。
他跑得急,没看清前路,便撞到一人身上。那人将他稳住,行礼后笑吟吟地道:“靖王殿下,您跑得这么急做什么,留神摔坏了。”
凤涅一笑,未曾多言。
朱安靖望着她,皱眉问道:“玉叶,你跟本王说,什么叫‘自戕’?”
谢霓觉得她的语气幽幽的,似是惆怅,又似叹息,说不出是何味道,便道:“这都是命,是我那堂姐没有当皇后的命,娘娘的命好。”
宫女玉叶闻言,眼睛左右一扫,见没什么旁人在,才微笑着低声问道:“王爷,你从哪里听说这个词的?”
凤涅望着她天真的眼神,道:“可惜大皇爷去得早,不然的话,当皇后的就是她了。”
朱安靖皱眉道:“他们说……你别管,你只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便是了。”
谢霓瞪大眼,“啊……是啊,算起来,还是我的堂姐呢。”
玉叶蹲下身子,扶着朱安靖的肩膀道:“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奴婢跟王爷说,王爷可别告诉他人啊。”
凤涅笑了笑,忽然问道:“对了,我听闻,阿靖的生母,也曾是谢家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朱安靖道,“你快告诉本王。”
谢霓拍手道:“娘娘可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怪不得能当皇后呢。”
玉叶见他答应,才点头道:“自戕啊,奴婢听说,大概是一个人走投无路,被迫自杀的意思。”
凤涅见她问得天真,便道:“太后很喜欢梅仙,自然格外护着她,太后是长辈,就随她的意思吧。”
朱安靖一听,脸色大变,“你在胡说什么?!”
谢霓一直陪着凤涅,直到太后离开才道:“娘娘,太后娘娘这是来做什么?为范梅仙做说客?当初在中津的时候,明明是她……”
玉叶忙问道:“王爷,怎么了?”
懿太后察言观色,见她神色及应答都毫无纰漏,心中暗惊,片刻之后才道:“怪不得天子如此宠爱皇后。”略坐片刻,便起驾回宫。
朱安靖用力将她推开,“我母妃怎会自杀?你再敢胡说本王饶不了你!”
凤涅微笑道:“太后说的是,其实太后有什么事,传臣妾去就行了,怎敢劳烦太后亲自来一趟,只是这数日臣妾身子不怎么好,就很少去长宁宫,并非怠慢,这还要请太后见谅。”
玉叶往后一倒,略有些吃惊,“王爷?奴婢……”
懿太后叹道:“你果真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倒是哀家多心了。哀家原本想,梅仙那孩子到底也跟了哀家一场,哀家于心不忍,不管她有什么错儿都好,在她落难之时哀家不管不问,却不是那么回事儿,既然你也念在姐妹之情,那哀家就放心了。”
朱安靖后退几步,转身跑了个无影无踪。身后玉叶缓缓爬起身来,目送朱安靖身影消失,唇角略微一挑。
凤涅道:“臣妾不敢违心而论。”
朱安靖撒腿就跑,一边跑着,一边眼里忍不住涌出了泪花。
懿太后挑了挑眉,“你当真如此想的?”
小孩儿心里乱,想到姬遥同司逸澜的对话,越想越觉得可疑,他又惊、又怕、又气恼,磕磕绊绊跑了会儿,恨不得大哭一阵。正在御花园里乱窜,却听到有个声音道:“阿靖,你在做什么?”
凤涅垂眸温和道:“太后说哪里话,其实臣妾心里也是不忍心梅仙妹妹留在那里受苦的,只是这种事臣妾反而不便多嘴,听闻太后救了妹妹出来,臣妾心里欢喜着呢。”
朱安靖转头,泪眼蒙眬里望见一道熟悉的影子,他心头一动,扑过去叫道:“三王叔!”
懿太后道:“哀家将梅仙从内务司提出来,你不会记恨哀家吧?”
来者正是朱镇基,他头一回见朱安靖对自己这么亲热,一时有些发怔,却也心知有异,便将他身形稳住,“阿靖怎么了,哭什么呢?谁欺负你了不成?”
凤涅便道:“太后有什么吩咐?”
朱安靖抱着他的腰,哭着胡乱问道:“三王叔,你告诉阿靖,我母妃是不是自杀的?我父王又是怎么死的?”
懿太后便又看向凤涅,道:“哀家此番来,是为了梅仙之事……”
朱镇基只以为是小孩儿闹了别扭,乍听了这话,仿佛一个炸雷在脑中响起,头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扭头四处看,见身边没其他人才把一颗心重新放回肚子里,赶紧放低了声音问道:“阿靖,你胡说什么?……哪儿听来的胡话?”
谢霓道:“多谢太后夸奖。”
朱安靖见他不回答,又问道:“我听别人说的,王叔,你说……究竟是不是这样,他们还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皇叔也在……”
懿太后看她一眼,道:“难得瑞妃不跟她们一块儿搅和,到底是威远侯家出来的,有几分见识。”
“阿靖!”朱镇基魂不附体,暗暗叫苦,急忙伸手捂住朱安靖的嘴,“不许说了!”
等她们都退了,谢霓在旁边道:“那些人也太过分了,总是欺负皇后娘娘好说话,娘娘只是不跟她们一般见识罢了。”
朱安靖是孩子心性,本是要寻求安慰,问个端详的,见朱镇基乍然阻挡,他心中一凉,停了哭声,瞪着朱镇基。
众妃嫔唯唯诺诺,见势不妙,哪个敢留下来触霉头,赶紧拉帮结伙地撤了,只有谢霓还在。
朱镇基见他不再言语,才松开手,朱安靖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王叔不许我说?”
懿太后看向她,道:“哀家并未动怒,哀家只是素来不喜别人说三道四。”扫了众妃嫔一眼,又道,“以后谁再胡说,那被掌掴的就是个例子。”
朱镇基对上小孩儿冷恼交加的眸子,心头一凛,“阿靖……”
凤涅道:“太后不必动怒,还是臣妾的不是,没有及时出言喝止。”
“三王叔也瞒着我是不是?”朱安靖大叫起来,不依不饶的,“你们都瞒着我是不是?”
殿内几个妃嫔鸦雀无声,精气神全无。
朱镇基手足无措,他虽知道这件事绝不能声张,倘若给人传了出去……他自己在朱玄澹那边儿都是一屁股的账算不清,如果再加上这一件,他跟朱安靖两个都讨不了好儿去。
苑婕妤颤声道:“臣妾……遵命。”扶着丫鬟,慢慢地出门去了。
对付男人是他擅长的,对付小孩他却是一筹莫展,眼看朱安靖对他越来越警惕,甚至有倒退而逃的势头……他心中转来转去,终于灵光闪动,道:“阿靖,你想知道是吗?”
懿太后眼神凌厉,道:“想要母以子贵,也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气,你就好好回去养胎吧!”
朱安靖见他神色缓和了,含泪点头,“我当然想知道。”
苑婕妤脸色发白,身子微微发抖。
朱镇基道:“你想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你,你跟三王叔去见她好吗?”
先帝后宫三千,宠幸过的佳丽也是数不胜数,听闻也的确有几个有孕的,但真正诞下皇子的,不过是当时的皇后,还有当时是贵妃的懿太后,以及另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妃嫔,而那妃嫔也早就不在人世,据说所生的小皇子未成年也便夭折。
朱安靖不甚相信,“谁?”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色变。
朱镇基道:“那当然是你皇婶啦,阿靖问什么你皇婶都会跟你说的,她不是最疼你的吗?”
懿太后此刻落座,闻言便看向她,道:“你就是那个有了身孕的?哼,别以为怀了皇嗣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当初先帝在的时候,后宫内有多少人怀了皇嗣,又有几个顺利生产的?”
朱安靖呆呆地看了会儿朱镇基,终于狠狠点头,“皇婶最疼我的,我要去找皇婶。”他转身欲走,朱镇基却将他拉住,“乖阿靖,王叔跟你一块儿去。”
说话间,懿太后身边的嬷嬷们上前,将李美人带出,苑婕妤见状不妙,便伸手捂着肚子,道:“请太后娘娘恕罪,是妹妹先说了一句,臣妾等实在没有不敬之意。”
朱镇基拉着朱安靖的小手儿,一路避着人,来到凤仪殿宫门处,才要往内而行,就被个小宫女拦了路,这小宫女垂着眼皮儿不冷不热地道:“王爷……我们娘娘身子不适歇息了,您不是刚来过吗,又来做什么?”
凤涅心中暗笑,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
朱安靖哪里知道这宗,朱镇基却笑道:“本王真有要紧的事儿要见皇嫂……是跟阿靖有关的,劳烦姐姐你再去说一声,就说阿靖出了事,大事儿。”他生着一副好皮囊,又舍得屈尊降贵,这宫女被一声“姐姐”叫得魂魄荡漾,又看看朱安靖,脸上的确是泪花未干。她便脸红几分,不敢再怠慢这位爷,便细声道:“那奴婢再去试试看,王爷先请进来坐会儿吧。”
李美人身子发抖,苑婕妤却还安然,懿太后道:“方才是谁先说的,拉出去掌嘴三十!”
果真美男计还是行得通的。朱镇基松了口气。
懿太后上前,并不落座,转身目视众妃嫔,“哀家久不出长宁宫,竟有人说嘴说到哀家身上来了?”
借着朱安靖的由头,加上美男计的手腕,康嬷嬷又不在,朱镇基终于得以登堂入室,果然才进凤仪殿,里头凤涅就急急出来了,“阿靖怎么了?”一眼看到朱镇基牵着朱安靖的手,也来不及跟他计较,就看阿靖。
凤涅心道:“这宫里的人都是顺风耳千里眼,说一声立刻就能到。”却也无可奈何地起身,行礼道:“臣妾恭迎太后娘娘。”
朱安靖一看凤涅,便也甩脱了朱镇基的手,哭着叫道:“皇婶!”便炮弹似的冲过去,将凤涅抱住。
满殿妃嫔们都是一惊,说话间,外头有一队人已经徐徐进来,前面一个,正是懿太后。
凤涅被他撞得身子晃了晃,自来也没见他哭得这样厉害,不由得也有些心慌慌的,以探询的眼神看了看朱镇基,后者张口,以口型道:“皇帝……太子……”
凤涅听她们斗嘴很是无聊,她又没有心思跟这些人计较,正闭着眼睛养神瞌睡,忽地听到外头有人道:“是谁在说母以子贵?当初哀家生得可是太子,难道你就肯定她肚子里的也是个皇子?还会成为太子?”
凤涅看出了几分,心头一沉,一挥手将众宫人挥退,却更和颜悦色,将朱安靖的肩头轻轻拍了数下,柔声道:“阿靖这是怎么了?你是男孩子,很快就长成你皇叔一样的男子汉了,不能这样哭了。”
李美人哼了一声,就看凤涅,懿太后是贵妃的时候母以子贵,差点儿冲撞了惠太后的凤位,她不信凤涅就没有什么触动。
朱安靖一听,果真停了哭泣,道:“皇嫂,你告诉阿靖,我母妃是怎么死的?”
殿内一时寂静。苑婕妤却微笑着柔声道:“妹妹是说姐姐也将母以子贵吗?真是多谢妹妹吉言了。”
凤涅眉头一禁,握着朱安靖的手将他拉到座儿边上,先缓缓坐了,又掏出帕子给朱安靖细细地擦脸上的泪痕,“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李美人见她两个都不以为然,心里有些不忿,便道:“说起来,臣妾想起……咱们的懿太后娘娘,当初也是母以子贵的……”
朱安靖吸吸鼻子,“我听朝臣们说的,说我母妃……是自杀的……还说我父王……”说到这里,又含了泪花。
凤涅见是问她,便道:“极有道理。”
凤涅问道:“是哪些朝臣说的?”
谢霓却不以为意似的,道:“这种事儿羡慕不来的,命中有时终须有,何必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娘娘您说是吗?”
这话若是朱镇基问,朱安靖绝不会说,然而面对凤涅,他只顿了顿就道:“是姬大人跟司大人说的,我躲在柱石后面他们没看见。”
另一个跟她一派的听了,也有几分幸灾乐祸,也煽风点火地说道:“别急,估计也就快了,苑婕妤都有身孕了,瑞妃娘娘正青春年少,后来者居上也是有可能的。”
“然后阿靖问他们了吗?”凤涅料想以小孩儿的脾气,绝不会忍着不出面。
凤涅听谢霓来了,才勉强又打起几分精神来,谢霓进殿后,倒好似个合格的靶子,妃嫔们的注意力便定在了她身上,其中李美人向来跟苑婕妤不对付,当即要跳出来挑拨离间,便对瑞妃慢慢道:“自封妃之后,万岁爷还没有召幸过瑞妃娘娘吧?”
朱安靖点头,“我问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同我说什么……流言……当时我还不知自戕是什么意思,后来问玉叶,她才告诉我。”
凤涅只觉得很是无聊,模糊间只想要睡,众人说着说着,外头却又道:“瑞妃到。”
凤涅听到“玉叶”两字,眼神一变,却仍问道:“流言,那阿靖知道什么叫作流言吗?”
凤涅无心同她们寒暄,便自顾自眯着眼睛似听非听,几个妃嫔的话题都围绕着苑婕妤的身孕,有看不惯而出言讥讽的,有表示羡慕努力巴结的,苑婕妤抚着并不明显的肚子,始终微笑听着。
朱安靖一怔,闷闷道:“阿靖知道。”
朱镇基去后,凤涅将他所说的细细想了一遍,又觉得有些困倦,正想爬上床歇息一会儿,外头几个妃嫔来见,李美人,苑婕妤都也在内。
凤涅道:“阿靖还记得,当初在冷宫里见到皇婶的时候,你说皇婶是什么吗?”
如果是现在的朱镇基出现在冷宫里,凤涅觉得自己绝不会认出他来,起码不会有当时那种明显觉得哪里不对的感觉。
朱安靖的脸有些发红,“那是阿靖……阿靖误信奸人的话……”
凤涅坐着,目送他身影离去,忽然之间心头一动:朱镇基现在的走路姿势,已经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倒真的有几分“男子气概”,自在潇洒的,不是那种装出来的“气概”,跟先前在冷宫里见她的第一次感觉很不相同。
凤涅道:“当时皇婶对你说的话,你可都忘了?”
朱镇基笑眯眯地回头看她一眼,“记得呢。”大步流星地往外而去。
朱安靖用力摇头,“阿靖不曾忘,阿靖记得,皇婶让阿靖不要轻易听信别人的话……难免有些不怀好意地恶意中伤,要阿靖自己看,自己体察……”
凤涅看他举止有些不同寻常,便叮嘱道:“多留神!”
“真聪明,”凤涅摸摸他的头,微笑道,“那今天又怎么了?听了两句流言,就张皇失措了?”
凤涅咳嗽了一声,朱镇基又慌忙喝了两口,才跳起来,“我先去也。”
凤涅说完,并不等朱安靖回答,就道:“皇婶知道,是关乎阿靖的父王母妃,所以阿靖才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这是正常的,所谓‘关心则乱’,其实关于这件事,皇婶也只是听说,可是你年纪太小,有些事就算同你说,或许你也不会懂。是玉叶跟你说自戕是自杀的意思吗?”
这工夫子规将茶奉上,朱镇基端起来,吹一吹,喝了口,就又看向子规,色迷迷地笑道:“小公公这茶喝起来也格外香甜。”
朱安靖道:“是,说是走投无路,就……”
朱镇基一听,又有几分火烧眉毛的意思,“不好办不好办,不过……幸好咱们商量了法子,回头我跟你细说。”
凤涅道:“阿靖该知道,你父王跟母妃的感情是极好的吧?”
凤涅见他急匆匆的,就问道:“我正好奇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既然要见太后,那就先去吧,对了,皇上那边怎么说?”
“是的。”
“瞧瞧你,很不单纯,”朱镇基道,“昨天的确发生了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不过我还是冰清玉洁的,说起来……我的茶怎么还不来,我还得先去见过太后……我怕你担心,就赶着先来报个信儿。”
“皇婶只知道,当初你父王得了重病去了,你母妃同父王难舍难分,便……也是有的,皇婶也同你说过化蝶的事,你还记得吗?”
“这倒没看出来,”凤涅突然做恍然大悟状,而又不以为然,转念间却又有些色变,急忙问道,“听说昨天你跟郡主扯不清……别说你已经跟她……”
朱安靖怔怔地道:“梁山伯死了,祝英台也跟着殉情了,阿靖记得。”
“就是男子气概……”
“你父王和母妃,大概就是如此,阿靖可懂吗?”
“男人味是什么意思?”
朱安靖双眼红红的,泪水哗地落下来,“阿靖懂了。”
凤涅一声喝,却很是管用,朱镇基道:“难道你没有发觉我……”扇子一挡嘴角,“多了一份男人味儿吗?”
凤涅轻轻地叹了口气,“至于其他的流言,就如阿靖所说,有恶意中伤的,有胡乱猜测的,做不得数,阿靖只记得,你父王跟母妃很疼阿靖,你父王跟母妃谁也离不开谁,这就好了。”
“别卖关子!”
“皇婶!”朱安靖忍不住又扑到凤涅怀中,“可是阿靖……真的好难过。”
“不是不是,”朱镇基道,“你这个‘多’字,是用对了,再想想。”
“皇婶知道你难过,失去了至亲的人,谁会不难过呢?”凤涅也忍不住眼圈儿发红,柔声又道:“只是,阿靖必须记得的是,你还有亲人,还有人很疼、很爱你,就像你父王母妃疼你爱你一样……”
凤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哪里不同?脸上比平常多了两道伤痕?”
“真的吗?”
朱镇基目送子规去了,才又看向凤涅,道:“昨天发生了好些事,让我一时之间都不知从哪里说起……你看我是不是跟以前不同了?”
“是啊,就好像你皇叔,你三王叔,他们都是跟你骨血相连的最亲的人,你皇叔跟三王叔都是你父王的弟弟,他们会像你父王一样疼爱着阿靖,”凤涅的声音温柔至极,望着他,“皇婶也是一样的,虽然代替不了你父王母妃,但我们都会好好地疼爱阿靖。”
他的脸变得极快,康嬷嬷看得一愣一愣的,子规却当作平常,行了个礼道:“请王爷稍候。”波澜不惊地去了。
朱安靖再也忍不住,彻底地放声大哭,只不过这一回,却是欣慰感动,原先的愤怒委屈,皆都烟消云散,他扑在凤涅怀中,难舍难分。
朱镇基爬起身来,手中扇子一展,斜睨向子规,“劳烦公公,给本王弄杯定神茶。”
对面,朱镇基从头到尾静静听着,到此刻,脸上便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看朱安靖,又看看凤涅,俊美的脸上,显得心事重重。
说话间朱镇基抬起头来,凤涅猛地发现他原本白净的脸上多了几道伤痕,且都在脸颊上,她不由得一惊,“你这是怎么弄得?不会真伤着了吧?”
朱安靖哭了一阵,大概是累了,便有些昏睡之意。凤涅本是想将他放在床榻上好生休息,不料他一直紧紧拽着她的衣裳不放。
凤涅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慈祥地道:“乖,受了什么委屈了?慢慢地跟皇嫂说……这孩子,越大越像小孩了。”
凤涅只好坐在榻边儿上陪着,身后朱镇基看着熟睡的朱安靖,轻声道:“凤妮。”
康嬷嬷目瞪口呆,子规白了朱镇基一眼。
凤涅转头看他,默然不语。
这工夫朱镇基已经脚下生风进来了,也顾不得行礼,一径跑到凤涅身边,伸手抱住她的手臂,哭道:“皇嫂!臣弟差点儿就见不到您老人家了。”
朱镇基道:“你……还怪我呢?”
康嬷嬷结巴道:“母、母爱?”
凤涅眉头略微一皱。
凤涅慢条斯理道:“俗话说长嫂为母,估计他是缺少母爱了。”
朱镇基道:“那天……我不是故意的……只不过、大概是喝醉了……你别放在心上……”
子规在旁听着,脸上也不太好看。
凤涅才轻轻哼了声,低低道:“难为你,也有酒后乱性的时候?”
康嬷嬷一听:“哟,三王爷回来了?怎么一大早就进宫来,还往咱们凤仪殿跑啊……”
朱镇基听她总算开口搭腔,心里一喜,急忙顺着杆儿往上爬,“是啊,你也知道,我过得太错乱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未免有稀里糊涂的时候,你就忘了吧。”
慢慢地正喝茶养着神呢,就听到外头有人道:“秦王殿下到!”
“噗……”凤涅见他说得可怜,忍不住便笑了笑,“真的吗?”
次日凤涅恹恹地打起精神来,懒懒地做了几个瑜伽招式,实在撑不住,身子要散架般,便急忙收势,沐浴了一番,吃了点早餐。
朱镇基道:“这当然是真的,你也知道……我怎么可能喜欢女人嘛……”
是夜,凤涅自不知后来究竟都发生些什么,也不知她究竟是怎么回到凤仪殿的。
凤涅才松了口气,“这就好,我怕你当男人久了,真就……”看了一眼朱安靖,又停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