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凤再上 > 第二十九章 梅仙殇

第二十九章 梅仙殇

梅仙极快地看了看左右宫人,并未有人注意到她的举动,从她们的方向,或许只能看到梅仙姑娘俯身的样子。先前梅仙姑娘伺候太后的时候,也经常会夜半起来替太后盖被,她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手在那盒子上摸索了一会儿,终于用力将盒子取了出来。

那盒子上,搭着一个圆润的玉扣。梅仙的手抖个不停,一时间竟打不开那个玉扣。

太后的枕边上,放着一个雕龙画凤的锦盒。范梅仙看了一会儿,终于屏住呼吸俯身过去。

床上的懿太后忽然动了一下。

范梅仙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懿太后的床前,借着摇摆不定的烛光,端详着熟睡的太后。

梅仙手一抖,盒子在手中一歪,差点儿跌落下去。

范梅仙脚步轻轻地走过寝殿,有几个清醒的宫人见了她,刚要出声,却被她制止了。

梅仙压抑住即将冲口而出的惊呼,死死地握住盒子,由于用力太甚,长长的指甲有一根便掀了起来,手指上钻心的疼。

皇宫内,长宁宫中,懿太后已经沉沉睡去,守夜的宫人们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一个个略微瑟缩,带着困意,偷偷地打着瞌睡。

梅仙咬牙,看懿太后只是翻了个身,并没有醒。她再度屏住呼吸,终于将那玉扣打开。

拥有了天下,才能拥有她,而有了她,他便越发不能亏待了天下。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的,是一个用明黄色锦帛封裹着的长形物件。

可是,似乎听到了自己骨子里头血液在沸腾,回荡着想要见到她得到她的声音。年轻而睿智的帝王,却只能用暗沉的眸色压制住身体里的渴望,微微颤抖的手渐渐地平稳下来。朱玄澹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手底的折子。

梅仙从盒中取出锦帛包,匆匆把盒子重新盖上,小心地放回太后枕边。

譬如此刻,他极想见到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依偎在一起,缠绵着,无休无止。肌肤相亲也好,低声细语也好……就算是风雨声也都是甘之如饴……

把那物放入袖中,梅仙转身,快步离开太后寝殿。

他在这一刻忽然很渴望见到他的皇后……长久以来,支撑着他一路走到如今地步的,就是那个“会见到她,一定会见到她”的信念,如今这个信念达成了,但他的心中却又有一种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惶恐跟患得患失。

梅仙出了寝殿,看看方向,本是要往殿外而去,忽然之间又犹豫了一下,便迈步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推开一间空的殿室的门迈步而入,梅仙将袖子中的锦帛包取出来。

心上蓦地掠过一丝苍凉,在这样风雨欲来的夜晚,独坐勤政殿内阅览天下四方奏折的天子,忽然之间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孤独,一瞬间似乎刻入了骨子里。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睛紧紧地盯着手上之物,心中想起那神秘人曾对自己所说的话:“将太后身边的先帝遗诏取来,但,切记一件事……一定不能私自打开看。”

在那个迷乱、惶惑、他尚是青涩的年纪里,当他不再格外喜欢她的时候,同时也代表着他年幼无知的岁月已经结束了。如今,当他说出方才那番话的时候,或许也代表着,属于范梅仙的那个虚幻而遥不可及的辉煌的王国,同样彻底地消亡了。

“一定不能私自打开看。”这一句话,是致命的警戒,但更是开启好奇魔盒的引子。

朱玄澹蓦地有一种感觉,就好像……他此生都不会再见到那个曾经在他年少稚嫩的心中,犹然存着一丝爱惜的小妹了。

一念之间,可改变一切。

朱玄澹定定地望着那空茫茫之处。季海已经飞快地命小太监将门扇掩上,微凉而暗涌的夜色渐渐地被挡在两扇门外,他眼前所残余的最后一抹夜的颜色,跟那道人影一样消失了。

梅仙的手死死地握着锦帛小包,外头,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窗棂,霎时间殿内低垂的帘幕、所摆设的物件……影子狰狞闪现。

只有被风吹开的勤政殿门,微微开着。从朱玄澹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有一道电光凛冽地劈过暗沉的长空,夜色苍茫之中,是谁的影子,模模糊糊……消失不见。

她的手一抖,锦帛小包落地。

回过神来的时候,范梅仙已经不见了。

梅仙发觉自己将自己吓到了,惊悸到了极点,但片刻便又转惊恐为冷笑。

或许这么说对范梅仙有些残忍,但这世间有一种渊源,或者叫夙世之缘,是旁人所无法理解、无法企及的。

终于俯身将东西捡起来,低声道:“如今我非依计行事,又何须听你们的……”

狼毫笔在手指间转了转,他忽地想到上回他们在这里,桌面儿上的笔架晃动之态。

像是给自己吃定心丸般,梅仙把心一横,猛地将套在遗诏之上的锦帛扯落。

……很难说后来他怎么会一步一步走上天子之位,究竟是江山选择了他,还是他迫不得已选择了江山,但自从他十四岁时候种下了那个梦,到如今他终于实现了,那人终于也出现在他的身边……

此刻窗外电光连连闪动。梅仙深吸一口气,将遗诏打开。

他手上微动,捻了捻那支狼毫笔,眼前却出现当时那一幕场景。他正仰头望着刺眼的阳光,耳畔却似传来天籁,那人就那么出现在他面前,似命中注定,似是冥冥中上天对他网开一面,故而派了那样一个人来。

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在遗诏之上的时候,霎时间,梅仙的双眼发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遗诏,双眸之中,从疑惑,到震惊,接着是一阵预感到什么似的惊惧。

朱玄澹却又淡淡道:“梅仙,不用说了,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你会怎么选择吧?不管是三岁时候也好,是现在也好,你的所做,始终都只有一种情形。”

轰隆隆……

范梅仙震惊着,嘴唇微动。

一道闷雷滚滚地从头顶屋宇上而过,梅仙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颤动,头晕眼花。

朱玄澹冷冷一笑,“梅仙,你说你当时还小,不懂事,那么你现在该大了,懂事了,可是你所作所为,却又更似是你三岁不懂事时候般的任性妄为。这些姑且不谈……你说,当时若是你挺身而出救朕,朕是不是也会喜欢上你,那么,朕问你,倘若当时的情形,此刻再重演一遍,你会不会如皇后一般挺身而出救朕?还是哭叫着委屈地让朕挡刀?”

与此同时,紧闭的殿门忽然被打开,门口处,重重人影站立,在电光中若隐若现。

“你说什么……”范梅仙呆若木鸡。

梅仙忍不住惊叫一声,后退了几步。

“朕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朱玄澹眉间已经多了一份不耐烦,“朕说过,并非因此讨厌了你,只是因此喜欢了皇后罢了。可是,现在朕看着你,却又觉得,‘三岁看到老’这句话,或许是有道理的。”

灯笼的光透进来,两边宫人迈步进来,闪出中间的那个人影来。

“这不公平!”范梅仙猛地大叫起来,心惊胆战,“……倘若,当时救见清哥哥的是我,那你喜欢的人就会是我了?可是当时……当时我只是不懂事的孩子,那个年纪……换了谁也会害怕的……见清哥哥……”

她双手拢在腰间,慢慢地迈步进来,望着梅仙,微微一笑,道:“梅仙,半夜三更的,你在做什么呢?”她的笑容很贴心,但是此刻,在电闪雷鸣之中,那保养得很好的脸,面色之中却隐隐地透出一种蓝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狰狞似的。

“太后既然救了你回去,你便自惜福吧!”朱玄澹不想再多话,“问完了的话,就回去吧。”

梅仙只觉得自己如鲠在喉,几乎无法发声。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中握着之物,急忙将其藏在身后。

范梅仙晃了晃,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格外觉得恼恨不服,“她……她也不过是个孩童罢了,怎会……因此而获得见清哥哥的喜爱……”

可惜已经晚了。

“是啊,”朱玄澹道,“其实朕并未曾因此责怪你,只不过……是因此而喜欢上了皇后罢了。”

那人微微一笑,“丫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哀家素来对你不好吗?”

范梅仙身子一震,“怎么会,见清哥哥……那时候我们不过是三四岁……”她目光闪烁,对上朱玄澹泛冷的双眸,猛地失声叫道,“难道见清哥哥你是因为这个而疏远了我?可是……可是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啊……”只是觉得有无尽的冤枉,震惊地望着天子。

梅仙定定地看着她,从脚心里泛起一股凉气,一直冲到了头顶上,“太……后。”

朱玄澹道:“你年纪小,不记得也是有的。那时候我重伤,你见了我,只是怕,大声惊叫,反将刺客招来。我自忖必死,却不料皇后挺身而出,引开了刺客。”

懿太后进门,两个贴身的嬷嬷跟着入内,其他的宫人则留在外头。

范梅仙道:“我不明白。”

门关上了。

朱玄澹道:“若不是皇后,朕早就死在那里了。”

梅仙觉得自己坠入了地狱之中,偏生太后的脸上还带着昔日的笑意,“丫头,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听从哀家的话呢?若是你肯乖乖的,我自有法子把你送上那孽种的龙床,让你同他颠鸾倒凤……”

范梅仙歪着头望着朱玄澹,“那件事……那时候我年纪太小,记得模糊不清,后来从别人嘴里听说了的。”

梅仙定定地听着,懿太后却还未说完,双眸望着梅仙,缓缓又道:“你为什么不等哀家安排好呢?万事俱备,只欠你们这场乱伦的东风,可惜啊可惜,哀家无法看到苗惠那个贱人脸上的精彩神色了……”

朱玄澹嘴角一挑,望向梅仙,“难为你还记得这件事……只不过朕对你说了,也是多余,但既然你问了,也罢!你可记得,当初朕在范府里头遇袭重伤那件事?”

梅仙耳畔雷声轰响,她觉得自己并未听清懿太后的话,讷讷道:“乱……伦?太后……您在说什么?”

朱玄澹这回没有开口,只是仍旧望着桌上的奏折。范梅仙却也未曾恼怒,自顾自地上前一步,说道:“上回在中津,我们说起小时候,见清哥哥你说她跟我不同。我当时忙着着恼,也未曾问,究竟是怎么个不同?”

懿太后轻笑数声。嬷嬷搬了椅子过来,懿太后坐了,才轻描淡写道:“你辛辛苦苦,却偷了个什么都没有的假遗诏,你可想知道那真的遗诏上写的是什么?”

范梅仙摇摇头,停了一停,才又道:“我到底是不甘心,故而要再问一问见清哥哥。”

梅仙出神一样望着懿太后。

淡淡的声音,波澜不惊的神色,双眸之中皆是陌生之色。

懿太后道:“你可知道,为何先帝会给我那么一道遗诏?一个天子,说废就废了,你觉得,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忤逆?哀家骗你的,傻孩子……”

朱玄澹抬了眸子:“你来,便是要对朕说这些吗?”

梅仙呆呆站着:“什么?”

范梅仙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欢悦,“见清哥哥,你还是愿意见我的,不然的话,即使叫人拦下我了,也不会跟我说话的,对吗?”

懿太后道:“那个孽种,不过是苗惠跟范汝慎私生的,并非是真正的皇家血脉。哀家千辛万苦地要撮合你同他,就是想看一出兄妹相奸的戏码,只可惜……那个孽种怎么也不肯,真真可笑,你还心心念念的,想要自己的亲哥哥来宠幸呢,是不是很好笑……哈……哈哈……”

朱玄澹头也不抬:“你来这里做什么?”

梅仙听着懿太后的笑,只觉得那笑好像是极锋利的刀刃,一下一下,割在她的身上,脸上,心上。

那人却也未曾在意,只是自顾自上前,行礼道:“见清哥哥。”

“太后,您在胡说什么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一粒粒的黄连子,苦涩地绽放,回味,挥之不去。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肉,不受控制地抖着,疯狂地。

所有人都仿佛没有察觉门口进来的人,气氛寂静得诡异。

“你听得很清楚,梅仙。”懿太后的声音很慢,却清楚得很。

季海瞅了一眼从殿门口往前而行之人,又看一眼天子,便又无声无息地垂了头。

“……可是……为什么……又怎么会……”她语无伦次,似乎魂魄都已飘荡起来。

殿门开处,冷风吹入。龙案背后的朱玄澹双眸微动,却仍未曾抬头,依旧是先前端正专注的姿势,双眸一垂,重又看向桌上的奏折。

“你可曾见过,一朝有两宫太后?因为先帝知道,他亏欠我,现在的天子,亏欠我,哀家的昇儿,就是给那孽种害死的。但当时情势所迫,哀家也未曾窥破苗惠同范汝慎之间的私情,才养虎为患。”懿太后似在回忆,目光定了定,“这么多年来,哀家回想昔日种种……真恨不得活活凌迟了那孽种母子……”她的双眸之中透出几分癫狂之色。

层层阴云堆积,阴云背后,雷电交加,撕裂云层,隐现狰狞凛冽的迹象,发出宛若野兽咆哮的声响,似正有一场龙争虎斗。

“不信……我不信!”梅仙只觉得身子发僵,双腿却软得站不住,缓缓倒了下去。手中抓着的“遗诏”落在地上,散开,上头空无一字。

朱玄澹执笔抬眸,幽寒目光所至,是窗户之外的浩茫天际。

懿太后望着她,柔声又问道:“你偷了这遗诏,是要去给谁呢?哀家本是想看看是谁跟你通了气儿,好一网打尽,没想到你竟躲起来自己看了……让这戏唱不下去。不过,你若是肯招认的话,哀家……还可以原谅你的。”

——风暴欲来。

梅仙缓缓地抬头,望着懿太后,嘴唇哆嗦了一会儿,忽地一笑。

越过重重宫阙,长宁宫中,懿太后屏退所有宫人,从自己的卧榻密门之中,郑重地取出一个明黄蟠龙的锦盒,缓缓打开,望着盒内之物,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懿太后道:“你笑什么?”

而在长春宫里头,惠太后佛珠轻捻,目视那从皇陵里请回来的先帝身边的首领太监洪杪,用颤抖的手,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梅仙道:“他是我哥哥?”

几乎与此同时,勤政殿的门被缓缓推开,一道曼妙人影,缓缓地步入殿内。风随之而入,吹得烛光摇曳不休。

懿太后并不回答,范梅仙又问道:“他真的是我哥哥?”

凤涅望着子规:“去查查宫女玉叶的底细,她在宫里每件事儿,都查清楚。”

懿太后冷冷一哼,“少跟哀家装疯卖傻!”

——是夜,无人安睡。

梅仙垂着头,肩头一阵阵发抖,“嘿……嘿嘿……”她低低笑了数声,而后仰起头,笑声渐渐大了起来,“他是我哥哥,是我哥哥!我一心一意,想要爬上我哥哥的床?!”

苑婕妤滑胎了,而且这还不是完结,听闻苑婕妤在她宫内,呼天抢地地号叫着,说是皇后娘娘下的毒手。

懿太后皱眉,一使眼色,两个嬷嬷上前,擒住范梅仙。梅仙全不挣扎,只笑个不停,“见清哥哥……是我哥哥?我哥哥?我哥哥?!!!”

宫女道:“启禀娘娘,听闻苑婕妤……出了事!”

她似乎笑得脱了力。两个嬷嬷一个抓着她,一个便去堵她的嘴。梅仙忽然用力将她们推开,身子一晃,铆足了劲,往旁边的柱子上撞去。

凤涅怕惊动了朱安靖,就起身出外,低声问道:“何事?”

懿太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却见梅仙撞在柱子上,鲜血迸溅,身子一阵扭曲地摇晃,跌在地上。

正说到这里,就听得外头一阵响动,有人匆匆而来,在寝殿门口停下,道:“娘娘,外面宫监传了信儿来!”

懿太后双手握紧,“好一个……贱丫头……”

凤涅始终垂着头,手在朱安靖的小脸上摸过,“我又何尝不知……罢了,找到法子再说吧。”

她身边的两个嬷嬷上前探视,却见梅仙满脸鲜血,但一息尚存,嘴唇一动,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朱镇基道:“凤妮……这里总归不是我们该在的地方,而且皇族的事,错综复杂……”

那嬷嬷才要问,梅仙的头一歪,腰间的手亦无力地垂下。

凤涅怅然若失:“先别说这个了……”

两个嬷嬷见此,各有些心惊。

朱镇基苦笑道:“看你格外疼这孩子……而且我也知道,皇兄的确是对你极好的。方才看你安抚这孩子,我几乎就以为你会照料他一生一世……不会离开这里了。”

殿内气氛越显压抑不堪。片刻,懿太后问道:“她临死前说什么了?”

凤涅闻言,又蹙了一蹙眉:“我……”

那嬷嬷上前,道:“回太后,她说……似乎是说‘这次……未负……’什么的,奴婢没听清楚。”

朱镇基望着她,试探道:“凤妮,找到法儿的话,你会跟我……一块儿离开这里吧?”

“废物。”懿太后冷冷道,又看一眼范梅仙的尸身,“把她收拾了!”

凤涅也是听说了此事的,便道:“那……你也只好忍着了。”

懿太后说罢,便要出殿,谁知刚走了一步,殿门忽地开了。懿太后还以为是风吹开的,谁知道,门口却端端正正地站着一人,身后的灯笼光芒微弱,映出那人熟悉的脸。她望着懿太后,微微一笑。

朱镇基苦笑道:“是啊,最难办的是,皇兄下旨了,说要下个月初七,让我迎娶柴仪曲……现如今皇族喜帖都发往平宁王府了,想必平宁王不日就要入京。”

懿太后看着这张脸,像是看到毒蛇一样,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