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当初把阿靖送过来,便是知道你会对他好,又哪里会怪你。”朱玄澹抬手,在她下颌上一扶,“只不过你这句‘君心莫测’说得有几分意思,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的是你跟着朕便也变了?只不过,是变的‘赤’了,还是‘黑’了?”
朱玄澹看她如此,不由得面露笑容。
凤涅扑哧一笑,“陛下如此圣明,必然知道是黑还是红吧。”
既然说开了,凤涅便也笑道:“臣妾曾听说君心莫测,大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是臣妾也不由得变得多心了些,是臣妾多事了,请陛下开恩。”她便又做出一副温顺谦恭的模样来。
朱玄澹道:“朕再圣明,却也不敢说能看透皇后心中所想。”
凤涅很是意外,没想到他不仅看了出来,而且还直接说了出来。先头朱安靖说那句要向朱玄澹学习,听来虽不算什么,甚至是孩子式的偶像崇拜之意,但若是给多心的人听了去,未免会另作猜想,要知道朱玄澹目前可还没有子嗣。
凤涅笑着瞄他一眼,道:“臣妾的心只有这么一点儿……陛下怎能看不透?我看是陛下太过自谦了。”
朱玄澹一笑,并不答话,只是走到凤涅身边,探臂将她肩头一抱,“做什么这点儿上也跟朕防备着?难道朕会因为阿靖那小孩子一句无心的话就责怪他?”
朱玄澹俯身低头,望着凤涅,“果真如此?”
凤涅扫他一眼,不由得心虚,却轻声道:“陛下不也很疼爱阿靖吗?”
凤涅别过脸去,便想离开,朱玄澹在她腰间一揽,将她抱回来,两人乍然对视,他的眼里闪出炽烈的火光来。
朱安靖去了后,朱玄澹便看凤涅,“你很疼安靖这孩子啊。”
朱玄澹手上略微用力,将凤涅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内殿而去,一径行到榻边上,才回身坐下,却仍将凤涅揽在怀里。
她的声音柔和,朱安靖听了,眼睛眨巴了两下,终于乖乖道:“阿靖遵命。”向着朱玄澹同凤涅行了礼,自有伺候的小太监宫女来将他带了出去。
凤涅靠在朱玄澹怀里,一时无言,情知也推他不开,便只不动。
凤涅在旁听着,心里却一动,急忙过来,将朱安靖拉过去道:“已经晚了,就别在这里说大话了,赶紧听你皇叔的话,去睡吧。”
朱玄澹嗅着她身上的香气,不停地东蹭蹭西蹭蹭,最后竟把脸贴在她的肩窝里……
朱玄澹笑道:“好,有志气。”
一场翻云覆雨,床帐内娇吟低喘,委实热烈,折腾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
朱安靖挺胸道:“皇叔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不到,阿靖也要效仿皇叔,当然不能好逸恶劳。”
凤涅心满意足,却也浑身酸软,朱玄澹瞧着她身上点点红痕,肌肤上还带着星星的微汗,一副意懒神疏昏昏欲睡的娇态,他越看越是觉得可爱,却不想要她睡,便有意引她说话,只随口乱说些无关紧要的,偏要她回答。
朱玄澹负手,“免礼,瞧你困得这样,就别撑了,速去睡吧。”
凤涅听他在耳畔低声细语,她困倦得很,只想要睡,便只做睡着的模样不理会,谁知朱玄澹识破她的把戏,将她抱住,用力一举,就将她放在自己身上。
凤涅在旁边看着他面上还带着困倦之色,却仍然一丝不苟地行礼,不由得暗笑。
凤涅趴在朱玄澹胸口,感觉身下之人的壮硕跟火热,心里不安,便睁开眼睛,“又在闹什么?还不累?”是娇嗔慵懒的口吻。
朱安靖见了朱玄澹,便似老鼠见了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转过身便行礼,“阿靖见过皇叔!”
朱玄澹望着她如一只懒猫儿般眯着眼看自己,便笑道:“不累,只要跟你在一块,便不觉得累,反更精神。”
朱安靖对凤涅向来是尽情地厮缠耍赖,见了朱玄澹,却分毫不敢造次,素来是规矩得很,听了他的声音当下清醒过来,“皇叔?!”
凤涅道:“净胡说,知道你一天睡不过两个时辰,得闲的话,就多睡会儿吧。”
凤涅目瞪口呆,这工夫朱玄澹便走了过来,嘴角一挑笑了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缠着你皇婶?快些去睡吧。”
朱玄澹眼睛一眯:“小凤儿……是在体贴朕吗?”
这样一惊,本来埋头昏睡的朱安靖便醒了,小孩儿昏头昏脑,揉着眼睛叫嚷道:“皇婶我不困!不要赶我……”
凤涅哼道:“你觉得是便是了,总之你要留神体贴自己才好……要当个英明的天子固然重要,但身体只有一个。”她说着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又闭了眼睛。
沉默里,只听得啪的一声,却是凤涅手中的书落在桌上。
朱玄澹见她又似要睡,便动了动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的肩,“小凤儿。”
暗影里,四目对上,凤涅望着他幽寒的眸子,刹那有些紧张,明明是见过忒多次了,不知为何,再见了还是有几分情怯。
凤涅皱着眉,“又干吗?你是神仙,你不累,我却累啦。”
谁知,正当凤涅张口欲叫人的时候,却见内殿门口处人影一晃,有人进来,看那轩昂身影,这皇宫之中也不做第二人想。
“朕不是神仙,”朱玄澹笑着,“你才是神仙……小凤儿,你真体贴朕,朕……真的高兴。”
凤涅无法,朱安靖看了会儿,额头抵在书上,呼吸沉稳,竟是已经睡了。凤涅啼笑皆非,将自己手上的书放了,便想要子规抱他回去睡。
凤涅听他说的极认真似的,便又睁开眼睛,“不要太高兴,太过兴奋了自然就更睡不着。”她说着,却见朱玄澹看着自己,便伸手过去,揪着他的脸道:“快点睡!”
凤涅看他一本正经要发奋的模样,又是欣慰又觉得好笑,便叫他去睡,朱安靖却摇头不肯,“皇婶,阿靖不困,再待一会儿吧。”
这胆大的举止也只有她能做出,也只有在这个情浓时候。
凤涅见状,低低唤了两声阿靖,朱安靖听了她叫,便爬起来继续做严肃看书状。
朱玄澹心神欢畅,笑盈盈地握住她的手,“朕只是有些不舍,好不容易跟你在一块,怎么就白白地睡着度过了……能多看一会儿就多看一会儿。好吧,你若是累了,便睡就是了,朕看着你。”
凤涅同朱安靖两个在一张桌上,各自对着一本书看。许是太累了,又许是那些子曰诗云有些枯燥,小孩儿翻看了几页书,便有些发困,在灯下一下一下地打瞌睡。
凤涅听他说这个,才知道先前他总是逗引自己,不停“骚扰”,乃是因为想自己陪他说话,凤涅心中一动,便叹了口气,勉强地动了动,抬头看向朱玄澹面上,“你有心事吗?先前进殿,就觉得你好像心事重重。”
草草地用过了晚膳,在宫殿内略散了会儿步,便回到内殿。
朱玄澹听她这般说,沉默了会儿,才道:“你可听说太后把范梅仙接到宫里去了?”
朱安靖点点头,乖巧道:“皇婶放心,阿靖都记住了。”
凤涅嗯了声:“你要是想说这个……那不用啦。”
“那记住了吗?”凤涅非要他答应才安心。
“为什么?”朱玄澹一怔,“莫非你真的……怪朕了?”
朱安靖才道:“听、我听到了皇婶。”
“怪什么。”凤涅懒洋洋地说,“你是天子,金口玉言,要怎么样你说了算。其实我也知道,太后有意要袒护梅仙,你又是个孝顺的人,同梅仙也算青梅竹马,唉……算啦,不要说这些没趣的,总之你心里有数就是了。”
朱安靖瞪大了眼睛听着,仿佛呆了。凤涅道:“听到没有?”
朱玄澹听到这里,将凤涅抱着,一翻身把她轻轻压在下头,“小凤儿,你真是……”
凤涅道:“一来,要留意时辰,不许再这么晚;二来,身边要有咱们凤仪殿里可靠的人跟着,不许孤身一个;三来,要防备些有意跟你套近乎的,尤其是别人想要引你去什么地方,或者给你什么吃的,不许去,更不许吃。听到了吗?”
“真是什么?”
朱安靖好奇问道:“皇婶,哪三件事?”
“没什么,”朱玄澹望着她的眼,“只是觉得,朕真是……”眼中光芒闪烁,有些激动,有些兴奋,又有些……
朱安靖答应了声,康嬷嬷领他去洗了手,回来后,凤涅又格外叮嘱了两句,“以后你玩归玩,可皇婶有三件事要说,你得记住了。”
凤涅斜睨着他,“别动,不许再折腾,好好安分地睡一觉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虽如此训斥,心里却也知道,阿靖这个年纪,正是闲不住的时候,这个年龄的孩子,最是喜欢上蹿下跳,不知天高地厚地淘弄些稀奇古怪的把戏,若不管束,他们能蹿到屋顶上去。
朱玄澹亲一亲她,恋恋不舍地翻身下来,又抱着她道:“好吧,那么朕就不说了,不过……其他的不说,有一点不能不说,你说朕跟她是青梅竹马,那个不对。”
“胡闹!”凤涅皱眉,借着宫灯光果真发现他的双手黑黑的,便道,“你又不是那鸟儿,不缺虫儿那一口,做什么去找那些,快点把手洗洗。”
“怎么会不对?”
朱安靖道:“就是……翻来翻去……找虫子耍!”
“总之不对。”朱玄澹将她搂入怀中,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只道,“那朕就抱着你睡吧。”
“你玩什么呢?”
凤涅兀自在他怀中动个不停,最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才停下来,只不过她原本虽然困倦的很,被他这样一搅和,反而有些睡不着了,只是怕他胡来,就不做声。
朱安靖眼珠一转:“皇嫂,阿靖在御花园里玩呢……一时忘了时辰。”
两人静静地躺了会儿,朱玄澹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你说圣明的天子自古有之,但人之身体只有一个,让朕保重,朕又何尝不知……朕很喜欢你这么说,因为你是关心朕的。”
凤涅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叹了口气,“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德被无垠,但当天子容易,当一个好的圣明的天子,并非是一朝一夕,简简单单就能成事的……这些话朕从没有对你之外的第二人说过,有时候朕真的想把那些堆积如山的折子一把火烧掉,不再去忍受朝臣们喋喋不休的争执,不再管天下这里那里的灾祸。可是,朕却不能不管,因为在这个位子上,便不能懈怠,要对得起宗庙社稷,也要对得起天命。”
凤涅抬眸,果真见一道小小人影从殿门口进来,他的小脸上喜笑颜开,兴高采烈道:“皇嫂,我回来啦。”
他顿了顿,声音越低了几分,“其实,朕心里头,又感激朕是天子,因为……因为朕是天子之故,才能让你留在朕的身边。”
子规正领命,却听外头有人道:“回来了回来了……少王爷回来了。”
凤涅觉得他的话中似是有话,朱玄澹却不再做声,末了只道:“朕很高兴,”手在她的身上轻轻地抚摸过,“所以,虽然辛苦,却也高兴。”
凤涅心里一紧,急忙道:“子规,叫几个伶俐的小太监去找找。”
凤涅静了许久,终于道:“知道啦……见清。”
康嬷嬷道:“是啊,娘娘一说奴婢也想起来了……难不成靖王是去哪里玩耍了?”
朱玄澹听她的声音柔和,心中宽慰,“小凤儿……”心中翻翻滚滚,尚有几句话想说,望着她乖顺娇柔的脸容,却又没再开口,只温柔道:“好了,睡吧。”
她将黄猫接过来,摸了会儿,问明白猫儿吃食上正常了,也渐渐放心,才又问道:“这天都黑了,怎么阿靖还没回来?”
次日凤涅醒来后,朱玄澹已离开。凤涅便自沐浴了一番,用了早膳后不久,众妃嫔便来参拜,说话间便也议论起梅仙之事,只因凤涅也算是范家出身,因此众人也不敢肆意议论,只说些听来的消息,譬如“听闻内务司已经定了案,将罪责归在思且同岳贵人身上”之类。
凤涅一笑,复咳嗽了声,见悦儿抱了黄猫进来,黄猫喵喵叫着,凤涅看着它,却又叹了声。
顷刻众人散了,外出探听消息的子规也回来了,果真说的跟宫嫔们所说的一样,“因为是宫内之事,万岁爷只令内务司的人将两人在内廷处决,时候大概是今日午后。”
康嬷嬷道:“娘娘,奴婢只是想,好不容易看范梅仙倒了大霉,转眼间又给太后救走,奴婢觉得就好像放了条毒蛇一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再蹿出来咬人一口。”
凤涅听了,冷笑道:“果真是棋子,用着的时候冲锋陷阵,用不着的时候,随意丢弃。”
凤涅却淡淡道:“此事陛下自会料理,不劳我们操心。”
子规垂头不语,康嬷嬷却不懂,道:“娘娘……”
康嬷嬷私底下不免说了几句不大好听的,无非是太后太过逾矩、便宜了梅仙云云。
凤涅一摇头,不再开口,只是手放在桌上,手指头微微地敲击着桌面。
懿太后将范梅仙带入宫中之事,凤涅自也知晓了。
整个凤仪殿内静静的,无人敢发一点儿声,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喵的一声,突如其来,显得格外清晰,竟把众人都惊了一跳。
此刻身后懿太后缓缓上前,看了看朱玄澹的面色,又看看梅仙,才缓声道:“你看,才几天的工夫,就变成这样……天子,你真的以为病成这样的梅仙,能够指使那两个贱婢害人吗?”
凤涅正在出神,闻声也微微一惊,转眸看去,却见是那只小黄猫,不紧不慢地从殿内踱步出来,到了凤涅身边,仰头望着她。
朱玄澹不由得一愣,皱眉看着梅仙。
凤涅望着那晶莹的猫眼,一人一猫,两两无言,如此过了片刻,凤涅笑道:“难道……你是在想跟我说话吗?”
懿太后惊地起身跟着入内。朱玄澹迈步穿过内殿,一路宫人纷纷退避,他拐入内室,果真见范梅仙躺在床榻上,脸色枯黄,头发蓬乱,双眸紧闭,嘴唇干裂,全无昔日的艳丽娇美。
小黄猫又喵了一声,忽然间纵身一跳,竟跳上凤涅膝头,在她膝上卧了下来。
朱玄澹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入内。
凤涅将小猫抱住,轻轻抚摸,面色变化不定,如此又过了一阵,才喃喃道:“既然如此……好吧。”
懿太后猛地抬头,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朱玄澹,四目相对,她一双眸子里果真含着泪。
此日,凤涅只说身子仍有些不适,便招了太医院首来诊了脉。
朱玄澹皱着眉,静坐了片刻,才缓缓起身。
太医言说皇后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仍有些虚弱,需要适当补益。
她说着便一抬手,指了指后殿处。
凤涅听了,便点点头,又问道:“本宫最近总觉得困倦懒散,又有些食欲不振,太医看……是不是……”
懿太后的手在额前拢着,垂头道:“记得昇儿去后,哀家忧思不已,因悲哀过度,滴水不进粒米不沾,几乎要随他而去,多亏了梅仙那孩子,细心照料,哀家才又活过来。她任劳任怨地伺候了哀家那么久……先头哀家去内务司,梅仙已经奄奄一息,哀家无法坐视她死在牢狱中,既然天子来了……也好,若天子执意要梅仙死,那么,就进去,亲自把梅仙送回牢狱之中吧!”
院首乃是太医院里医术最高的,又机警过人,当下立刻明白她欲言又止的是什么,急忙道:“回娘娘,目前虽然没有诊出娘娘有喜脉,不过,陛下正值盛年,而娘娘也正当青春,且娘娘的身体较之先前也是大有起色,假以时日,必然会有喜讯传出。”
朱玄澹本不动声色,听到“昇儿”两字,肩头却不由得一震。
凤涅道:“承太医吉言了……不过,本宫想知道,以本宫现在的身子状况,是不是很难有喜呢?”
“谋逆……谋逆……”懿太后声音颤抖,以手掩面,半晌不语,继而慢慢道:“你说谋逆,我倒是想起我可怜的昇儿了……”
院首一听,面色微变,斟酌了会儿才道:“娘娘说的也不全对,娘娘的身子虽然亏了,但正如微臣所说,近来已经大有好转,身体强健指日可待。至于孕事,也不能说很难,只能说需要一个时机,只要娘娘切勿焦虑,放宽心神,要知道有时候欲速则不达……若是时候得当,便可如愿……”
“朕说的是谋逆之罪,太后。”
院首也知道皇后是个聪慧之人,但后宫的女人,最渴望者无非两件事:一是承宠,二是皇嗣。但凡涉及这两者,都会心急如焚失去主张。因此他不敢放肆直言,便拐弯抹角的。
懿太后道:“这不过都是你的推测罢了,你爱恋范悯,就当周遭的人都对她有谋害之心吗?后宫三千,难道其他的人都是灰尘只有范悯一个明珠才能入天子的眼?”
虽然院首说来说去,陪衬着说了很多好话,凤涅心里却也知道,太医这话得分开听,主要表达的就是以她的身体状况而言,现在怀孕的几率很低。但另一方面也的确不能去除怀孕的可能——谁能保证不会有小小意外。
“太后,”朱玄澹慢慢打断懿太后的话,“朕就是对梅仙多有姑息,才让她渐渐不知天高地厚,倘若朕开始便对她严厉些,也不至于让她铸成大错,岳思簪虽是贵人,却一向对梅仙言听计从,她又是个没脑子的,自己怎会想到毒害皇后的计策?分明是梅仙一计不成,反而更想要除掉皇后,朕怎么能再姑息她?”
院首说完,便又察看凤涅的表情,生怕她不高兴,踌躇片刻又道:“请娘娘放心,微臣回太医院后,会偕同众人,商议一副药方出来,估计可以相助娘娘……”
懿太后愣怔,眉头蹙起,却又道:“就算如此,她也是因为对你太有心了,何况范悯不是无事吗?若真如天子所说,梅仙羞愤之下才坠河,那么她这一死的决心,岂不是也抵了她的罪过?什么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可是也有法外开恩的说法,你何不念在梅仙同你从小青梅竹马之情……”
凤涅一听这个,便道:“这便不必了。”
朱玄澹垂眸,“太后,中津那一趟,的确是梅仙所为,当时不仅是谢霓在场,朕也在,是朕窥破了梅仙的居心,她羞愤交加,才坠了河。”
太医愕然,以为她问了半天,无非是为了急着求子,怎么有方子却又不肯要呢。
懿太后却并不收敛,只是望着朱玄澹,道:“宫内投毒之事,哀家已经知道,都是思且跟岳贵人所为,梅仙从中津回来后就一直病着,哪里会管这两个祸害如何行事,她们做下如此谋逆之事,自将她们处置了便是,为什么偏又把梅仙攀扯进内?”
凤涅见他有些愣怔,心念一转,便笑道:“其实本宫觉得太医说的也有理,本宫目前的身子的确还有些不妥,近来更是常常头晕身子倦,还是等把身子养好了,再议子嗣之事,如院首所说,一味地急切要得,反容易落空,对吗?”
朱玄澹不置可否,慢慢道:“太后。”
她面带笑容,语气和善,不急不躁,太医院首听闻,心悦诚服,急忙行礼,“娘娘说的是!”
懿太后眯起双眼,说道:“梅仙从小同你一块儿长大,如今你却要为了范悯那个女人置她于死地?别跟哀家说什么谋害皇后,那都是没影子的事,如果说是中津之行,落水的那个不是范悯,而是梅仙!在场的奴婢哪个能说清是怎么回事?那个作证的谢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威远侯是什么人物,他的女儿,哼!分明是个想趁机邀宠的狐媚!”
凤涅看他恭敬,笑了笑,又道:“不过,倘若真有能够相助得子的好方子,也记得给本宫留着,本宫知道有,心里也会高兴,觉得有盼头不是?”
朱玄澹神色不惊,“太后……是何意?”
太医含笑道:“正是正是,娘娘想得通透,微臣遵命。”
懿太后道:“怎么加害的?是中津之行,还是宫内下毒?或者两者皆是?”她这回不等朱玄澹开口,便道,“哀家没有想到,天子竟是如此狠心。”
太医去后,凤涅略沉思了阵,看看时候,便叫子规来,“本宫想去一趟内务司……”
朱玄澹淡淡道:“内务司同禁军处查明,范梅仙欲加害皇后。”
子规一惊,“娘娘,您莫非是想去探那两人?她们午后便会被处死,何况内务司那种地方……”
懿太后道:“梅仙犯了什么法?”
凤涅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说了,你来……”
朱玄澹回身坐了,沉默片刻,道:“太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她一招手,子规会意,俯身上前,凤涅低低说了几句话,子规面上露出惊疑之色,一时不敢答应。
懿太后面色冷冷地道:“天子不知为何?哀家若是不去,恐怕还不等那帮家伙定罪,梅仙便死在里头了。”
凤涅瞅着他,便道:“怎么了?”
朱玄澹声音仍旧极为温和地道:“朕是听闻太后将范梅仙从内务司带走了?不知……是为何呢?”
子规犹豫着,“娘娘……您要的东西,有是有的,但您莫非是想……这、这不值得……”
懿太后看向他,“天子所来是为何事,就不用拐弯抹角的了。”
凤涅道:“你听话就是了,别耽搁了,迟则生变,快去吧。”
朱玄澹道:“太后在等朕?”
子规听她的声音虽然柔和,但自带着一股无法被人左右之意,子规无法,只好垂头道:“那奴才遵命。”
懿太后漫不经心道:“天子未至,哀家又怎敢睡呢。”
康嬷嬷听闻凤涅要往内务司去,也惊了一跳,急忙拦挡,然而凤涅决定的事,又怎能轻易更改?康嬷嬷只好忠心耿耿地跟随,又看跟着的宫女太监里,其中一个小太监手中端着个托盘,盛放类似酒具之物,她心里疑惑,待要问,却收到子规使的眼色,便急忙忍住了。
朱玄澹依照规矩行了礼,道:“太后尚未安睡?”
皇后驾临内务司,司长亲自出来迎接,子规出面道:“大人勿惊,娘娘只是想要见见那两个谋逆的罪人,麻烦大人了。”
朱玄澹坐了会儿,便起驾往懿太后的长宁宫去。进了内殿,见里头灯火通明,朱玄澹进殿,便见懿太后正在殿内坐着,看她模样,倒好似知道天子会来。
司长不敢拦阻,亲自领路。
两人蹑手蹑脚退出了勤政殿,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离去。
这内务司专司处理皇廷内发生的事端,处置的多半是内廷犯罪的宫人及妃嫔之类,正是天底下至幽怨之气的聚拢之地,又但凡是牢狱,总好不到哪里去,踏步入内,便觉一股阴冷恐怖之气绕身。
两位大臣一听,心中大石各自落地,昏沉沉里,不忘急忙山呼万岁谢恩。
因为两人都是将要处决了的,关押的乃是死牢,地方更为幽僻。
居然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司长官领着凤涅到了关押岳思簪同思且的牢狱之处,躬身道:“罪人腌臜龌龊,怕是污了娘娘凤目。”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得天子道:“虽然如此,但到底是尔等玩忽职守,念在初犯,从轻发落,各自罚三个月的俸禄,下去吧。”
凤涅道:“无妨,还要劳烦大人暂候片刻,本宫有几句话……想问她们二人。”
两个官儿等着天子下判决,刹那只觉度日如年,每一分都是煎熬,耳畔听闻对方紊乱的呼吸声,各自知道彼此都异常紧张,汗无声无息地从脸颊上跌落,打在官服上。恨不得直接晕厥过去痛快。
内务司长一听,心头发紧,这案子他经手的,自知道内情,本是要定范梅仙的罪,人却被太后提走了,敢情皇后大概是有些疑惑,故而要亲自来审问一番。
勤政殿一时寂然无声,只有宫灯微光闪闪。
这些京官是最机敏,他便有心回避,“既然如此,下官便不扰娘娘。”说罢便谨慎地往后退出了十余步远,这样一来,若是凤涅有心小声说话,他便听不到,若是凤涅叫人,他也能及时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抖了一抖,都不敢言语,也不敢抬头相看,不知天子说的是他们两个大胆,还是……
凤涅见他果真识趣,便一挥手,子规就道:“你们也暂且退后。”那些自凤仪殿跟随来的宫人亦后退,只有康嬷嬷同子规还站在旁边。
内务司长刚捏着一把汗说完,却听高高在上那人冷冷沉声喝道:“大胆!”
外头这一阵喧嚣,狱里头也有些知晓了,待众人退后,里头听得一声熟悉而微弱的叫声:“真的是皇后娘娘吗?”
把心一横,内务司长道:“太后娘娘说,这人她是保定了,微臣等若是要关二姑娘,那么就连娘娘一起关着……倘若万岁爷问起来……要人的话,那么便亲自去跟她要。”
康嬷嬷上前,细细地往内一看,却见里头墙角处窝着两个身着白衣的囚徒,乌发凌乱,囚衣上点点染血,因牢中光暗,灯光微弱,看不清容貌。
“说什么?”
康嬷嬷冷哼道:“思且,岳贵人,皇后娘娘开恩,亲自来探望你们了,还不来见过娘娘?”
两人听了这话严重,顾不得其他,内务司长道:“万岁明察,微臣两人已经尽力阻拦,奈何太后娘娘大怒,不仅说微臣两人屈打成招,且说……”
“娘娘……娘娘!”里头一阵骚动,凤涅上前一步,见其中一个人从墙角跌跌撞撞地爬了过来。
朱玄澹眸色幽寒,“人在你们处看守着,任凭是天王老子去了也要恪尽职守,被人三言两语地惑动了,平白走脱了人,便是尔等的罪过,不必多说。”
凤涅一皱眉,望着她的身影,“思……且?”
“启禀万岁,非是臣等看不住,实在是不敢冲撞了太后娘娘。”战战兢兢里,禁军统领道,“且娘娘口口声声指我们无凭无据,乃是要屈打成招,还说要让万岁降罪。”
那人爬到跟前,双膝跪地,艰难地磕了头,“娘娘!正是奴婢……罪婢给娘娘行礼了……”
他们两个进殿之前就心惊肉跳,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天子,谁也得罪不起,他们夹在中央,委实难过。但不管怎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凤涅皱眉凝视着她,“你……抬起头来。”
禁军统领同内务司长两人不敢抬头,暗中彼此你看我我看你,皆是面上带汗。
思且哆哆嗦嗦抬头,仰望着凤涅,凤涅见她脸上也带着伤痕,果真污糟不堪,且那囚衣也遮不住的身上处处伤……一时无语。
“都是干什么吃的。”朱玄澹停了笔,双眉微微一皱,淡淡扫了一眼玉阶下的两位大臣,“连个人都看不住,朕要你们何用?”
思且望向凤涅,面目全非中透出几分激动之色,“娘娘您怎么……来了?这里不是娘娘来的地方……太肮脏了。”说着,泪便滚了出来。
而就在内务司准备定案,太医入狱探病之时候,却又另生了一宗波折,是什么呢?却是懿太后驾临了内务司。
康嬷嬷本想训斥她几句,见这惨状,又看看凤涅,便不做声了。
内务司的人领会了,便商议着要将此事结案。
子规面色始终淡淡冷冷的,并不看思且,只时不时地看看凤涅。
事情到这份儿上,范梅仙人都在生死之间了,天子竟不肯松口对她网开一面,可见天子的心意如何。
凤涅眼睛一闭,缓缓地出了一口气,“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难道本宫待你不好吗?你非要……走这不归路。”
天子正于勤政殿批折子,闻听了奏报,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地下旨,让太医去狱中探病。
“是奴婢……负了娘娘,奴婢甘愿千刀万剐。”
谁知到了晚间,范梅仙的病情严重起来,竟在内务司中昏死过去,用尽法子也没有醒来,内务司的人不敢让丞相之女死在狱中,便急忙将此事奏知天子。
凤涅听着她幽泣之声,道:“你当真甘心受死吗?”
谢霓倒是极痛快地说当时是范梅仙撞了皇后一下,内务司的人得了这个,便越不敢放范梅仙。
思且点点头,眼泪零落,“奴婢自做的,奴婢不敢求其他的……”
因为当时在场的谢霓已经封妃,内务司之人不敢随意地传天子的妃子前往配合调查,便只派了人前去相问。
这时候,思且身后的岳思簪扶着墙起身,望向这边,听了思且这话,便道:“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心软,现在我们便不会在这儿!你这没用的东西,没用!”
内务司相继又传了几个当时在场的宫人前去,有人说是范梅仙所为,有人说并没看到,众说纷纭。
思且一听,面白心凉,“思簪……”
岳思簪供认说,昔日范梅仙的确是有意针对皇后的,只不过她也并不知道中津之行到底是怎么回事,范梅仙是否曾推皇后下水,她并不敢说。
“别叫我!”岳思簪身子伛偻,“我宁肯不认得你!”
到了下午将近傍晚时候,子规来报,说是内务司审了一番,范梅仙却始终病恹恹地,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只是从岳思簪嘴里问出了端倪。
思且身子一歪,差点跌倒。
凤涅目送他的身影消失面前,略出了会儿神,才又草草地沐浴一番,便闷着睡了个午觉。
旁边子规听到此,便出声道:“我说岳贵人,你存了这谋逆的念头,自寻死路不说,却偏偏不敢自己动手,反拖别人下水……如今岳思且是因为你而入狱的,她不出怨言就已经罢了,你倒是不依不饶。”
午膳过后,朱玄澹便又离去,他正午不似其他人,并无午休的时间,也要办公的。
岳思簪呆了呆,叫道:“用你多说!你这范悯身边的狗!”
但她演技超群,面儿上却丝毫也不露出一点来,应付如常。
子规分毫不恼,淡淡道:“你不也是范梅仙身边的狗?只可惜,我这狗做得合格,娘娘待我更好!可是你呢?你的主子在哪儿?你落难,更拖累自己家人落难,你的主子可怜惜过你分毫?”
只是凤涅望着他关怀之情,以及那已经有些熟悉的俊美面容,她想到自己已经做的决定,心里有点儿莫可名状地酸涩。
岳思簪嘴唇哆嗦,终于叫道:“跟你无关,我自己乐意的!”
朱玄澹正午时候,便留在了凤仪殿内用膳,对凤涅多有问长问短,诸般体贴,自不必说。
“你自己乐意,有没有问过思且乐意与否?”子规道,“她本来可以跟我一样,在娘娘身边,虽不会如你这贵人娘娘一般风光,可也会安安宁宁,过得欢喜平和,并无此刻的祸事,如今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果真,朱镇基去后一刻钟不到,朱玄澹便同朱安靖一同进了门,凤涅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果真若是晚一点走,就正好又是现行了,虽然朱玄澹怎么也会知道朱镇基前来,但毕竟比正撞上要好点儿。
岳思簪看向思且,“她……她……是她自愿的,谁知道她这么笨,我不过是求她……她就答应了。”
凤涅一笑,“嗯,你倒是细心。”朱镇基在凤仪殿停留时间过长的话,难免有些不妥当。何况时值正午,正是敏感的时段,朱安靖自国子监回来,保不准天子忙完了事务,也会来探,若是撞个正着,又是一番难处。
子规嗤之以鼻,“只是求她几句?你说得轻巧。”
子规道:“奴才见时候不早了……”
岳思簪一咬牙,眼中透出凶光,“是,我是以死相逼的,我对她说,如果她不毒害皇后,那么死的那个就是我!谁知道,她终究还是选择护着皇后!她哪里当我是亲人了,她哪里为我着想了?”
凤涅点了点头,略微沉思片刻,又道:“方才你为何在殿外徘徊?”
思且呜咽一声,终于撑不住跌在地上。
子规静静道:“但凡是有害于娘娘的,奴才便也容他不得。”
子规脸上更露出轻蔑之色,“那是因为她终究还有几分良心,不似你一样丧心病狂。”
凤涅垂了眸子,“你倒是比我更……先头我还说,你会不喜这样……”
凤涅看他一眼,眼神中颇有几分激赏,子规察觉,急忙道:“娘娘恕罪,奴才多嘴了。”
子规垂着头,“娘娘不必心生怜惜,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的。”
凤涅笑道:“你说得很好,也省了本宫的唾沫了。”
凤涅道:“随时打听着内务司的动静……”顿了顿,问道,“思且当真受刑了?重吗?”
子规脸上一红,后退半步,不再做声。
候着这人去了,子规才进了殿内,行礼完毕道:“娘娘可有吩咐?”
凤涅转头看向牢中,慢慢道:“岳贵人,你可知道本宫最讨厌什么样的人吗?”
朱镇基既不气馁也不恼,扇子顺势一收,又摇回了胸口,若无其事地潇洒道:“好啦,天色不早了,本王出宫去也。”
岳思簪道:“什么?”
子规咳嗽了声,脚下一动,便后退了步避开他的动作。
凤涅道:“本宫最讨厌那些贪得无厌自以为是的狂徒。”
朱镇基便啧啧地几声:“子规子规,真是个别致的好名字。不愧是皇嫂身边儿的人,连名字也都这么……”
岳思簪道:“你是在说我?”
这真是明知故问,不过是找个借口调戏人罢了。子规双眉一蹙,不动声色道:“秦王殿下不记得奴才了么,奴才子规。”
凤涅冷冷地看向她,岳思簪对上她晶亮森然的眸子,竟心头一寒,当下不敢做声。
朱镇基停了步子,转头看向子规,忽然之间把扇子往他下巴上一挑,望着他轻佻问道:“这位公公,怎么称呼啊?”
凤涅道:“你给本宫听好了,正如子规方才所说,这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是真心关怀爱护你的,那就是思且。可是很遗憾,你把她对你所有的好都当作是理所当然,她对你好一分,你就想要十分,她做什么对你来说都是不够的,就算她为你犯下了这谋逆的死罪,你还觉得她做得不够。”
门口是子规的声音道:“恭送秦王殿下。”
凤涅看向地上的思且,“你也是个蠢货,你把心掏出来给她,她却丢去喂狗,你本来也不是个笨人,怎么就想不开呢?”
四目相对,眼中都有些许笑意,朱镇基哈哈笑了两声,将扇子一摇,翩然出了凤仪殿去。
思且的额头贴在地面上,哭道:“娘娘……奴婢错了,可她是奴婢唯一的亲人了,奴婢无法、无法眼睁睁地看她送命。”
凤涅含笑道:“秦王好走。”
岳思簪木讷地转头看向地上的身影,猛地咬住唇。
朱镇基起身行礼道:“臣弟告退了。”
凤涅叹了口气,“果真是个蠢货,你这一片心若是给识货的人,倒也值得,给这样一个怎么也焐不热的石头,你当你有九条命吗。”
凤涅忍着笑,“还不快走?”
思且道:“娘娘……”
朱镇基笑道:“他心里虽然不是十分相信我是那啥,不过也有五六分相信了,大概不会怀疑我对你有意思吧。”
凤涅道:“事到如今,听了她说的那些冷血的混账话,你还想护着她吗?”
凤涅才不想说自己也不讨厌看到他,就哼了声,道:“你小心着,也自求多福,别再惹恼了那人。”
思且俯身,仍旧脸贴着地,喃喃道:“娘娘,她……她再怎么不好,可都是奴婢的……奴婢的妹子,虽然她不认奴婢……但奴婢……不能不认她。当初在宫外,奴婢的娘临死时,握着奴婢的手,嘱咐奴婢,一定要好生……好生地照料她,她的脾气素来不好,奴婢的娘就让奴婢忍着她些……长姐如母啊,奴婢、奴婢……”她气息奄奄,受伤过重,此时心潮澎湃,竟一时气喘吁吁说不下去。
朱镇基见她这话突如其来,微微一怔,继而明白了她的意思,又看一眼门口刻意露出身形的子规,笑道:“这小太监可是忠心得很呢,好啦,那么我就先告辞,以后会尽量找机会来探你的。”
岳思簪在旁边听着,咬着唇,眼神变幻,想说什么似的,却又咬牙忍住,看了思且一会儿,便把头转了开去。
凤涅垂眸思忖片刻,也没再跟他玩笑,只道:“嗯,是子规……你该离开凤仪殿了。”
思且喘了一会儿,挣扎着,喃喃道:“奴婢死罪、奴婢怎么……都好,只求娘娘、娘娘饶她一条性命……”
朱镇基自然也是个聪明的,转头扫了一眼,殿门口那人也没有刻意隐藏身形,“噫,是你的那俊俏小太监。”他看了一眼,便对凤涅道。
“你可真是冥顽不灵,一条路蠢到底啊,也罢……”
两人正说到这里,外头有人影闪过,凤涅扫了眼,就收了笑意。
凤涅冷冷一笑,对子规使了个眼神,子规后退几步,一拍手,后头等候的一个太监上前来,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在地上。
“你才渣……”凤涅同他说到这里,只觉得也有了些希望,又看他这样顽劣,便也笑吟吟的。
思且听了动静,便缓缓抬头,望见牢房边上的酒壶,不由得一愣。
朱镇基装模作样地行礼低头,道:“喳!奴才遵娘娘的旨意。”
子规亲自提了酒壶,斟了杯酒放在盘中。
“嘁,”凤涅看他那德性,忍不住一笑,“言归正传,这道士既然这么厉害,那么你快点找找这道士,看看是不是跟他有关。”
思且迷惑地看着,一边的岳思簪也皱眉看着。
朱镇基做脸红状,“大家的爱好不同而已嘛,你不要歧视我……而且我在看男人这点儿上,也的确比你有经验嘛。”说着,便也有几分得意洋洋。
凤涅道:“看到了吗,这杯毒酒,里头的毒就是你想要谋害本宫所用的,太医说,只要喝下去了,立刻就能毒发身亡。”
凤涅扫他一眼,“好说,我只是平常闲着喜欢看点儿书,不像是你,闲着喜欢看男人。”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远处的内务司长顿时听到,一时瞪大眼睛,脚下动了动,却仍不敢过来阻止。
朱镇基眼睛发亮,“凤妮啊,你还真是博学多才,我越来越崇拜你了。”
思且眼睛发直,“娘娘……”
“诸葛亮借东风,那是因为他擅观天象,有些气象学家的意思,”凤涅侃侃而谈,“神奇的是他后来的襄星借命,可惜被魏延坏了阵法,没有成功。”
凤涅打量着手上的戒指,慢慢道:“本宫喜欢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过,你也并未就真的让本宫喝下那杯毒酒,也算是悬崖勒马,如今在这里受这么多苦,大概也差不多了……本宫也不想让众人以为本宫是个绝情之人。思且,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
朱镇基瞠目,随即道:“唔,我也记得一件,是不是就像是诸葛亮借东风啊?”
思且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凤涅道:“怪,也不怪,本来古人就有些匪夷所思的能力……虽然我们说科学昌明,可是也有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比如水浒上,开篇就说龙虎山上的张天师,钦差去拜见的时候,就被他做法弄出些猛虎、大蛇之类的戏弄了一阵,虽然是戏说,但也不能否认就绝对不会发生……”
“事情是因为岳思簪而起的,若不是她挑拨要挟,你也不会反叛本宫,本宫便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凤涅冷然道,“这杯毒酒,你让岳思簪喝下,本宫便饶了你的性命。”
“是啊,据说惯能呼风唤雨,降妖除魔,”朱镇基说到“降妖除魔”,就笑了笑,“我本来不信的,不过据说他还真的做成了那么几件呼风唤雨的事,我特意翻查过皇朝大事记,上面记载着,十五年前京城大旱三月,不见一滴雨,是这道士登坛做法,说来也怪,他上祭坛烧了符纸,挥着桃木剑动作了一会儿的工夫,天上就普降甘霖了,你说怪不怪?”
岳思簪一听,浑身一震,叫道:“范悯!你好狠毒!”
凤涅好奇道:“他真的会法术?”
思且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凤涅,又看那杯酒,泪落如雨,“娘娘,不……”
朱镇基道:“听闻本来在这皇城之内有个太虚宫,里头有个百岁的道士,曾经当过朝廷的天师,传说素有高明的法术,只不过在十年前他就销声匿迹,满天下也找不到他的行踪。”
“反正你就算是为她死了,她那狼心狗肺的也是丝毫不知道感激。”凤涅喝道,“你若是执意不给她喝,本宫也没有法子对你网开一面了……”
凤涅听他说了许久轻松之事,忽然见他说到正题,便也笑道:“你竟也聪明起来了,究竟是怎么样?”
思且道:“娘娘,奴婢……”她看看凤涅,又看看那杯酒,哆嗦着手去将酒杯取过来,回头看向岳思簪。
眼见一个时辰将到,朱镇基小心放低了声音道:“对了,你说的让我寻访那些高僧啊,得道之人什么的,我细细思考了一下,这满天下地捉人似乎有些困难。我便想,你我穿越过来,都在皇家,保不准这件事就跟皇宫有关,因此我就多了个心眼,让手下可靠的探子留心跟皇宫皇族有关的一些高人,果真让我查到一线端倪。”
岳思簪被她一看,咬牙拧眉道:“好!好!你想让我喝?你自过来试试看!”
朱镇基在凤仪殿内坐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殿内都是他叽里呱啦的声音。
思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将酒杯放在跟前,俯身在地,给凤涅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至于内务司,虽然专司处理皇廷内务之事,并这些案情,但司长众人,虽非是范汝慎一党的,可也算不上是姬遥一党。把范梅仙送到这里来,他们不会直接得罪丞相,反而会看风向“权益行事”。
凤涅始终不动声色地看着,思且磕完了头,道:“奴婢多谢娘娘……”
凤涅也知道范汝慎将范梅仙送入内务司听审之事,她心里也明白,范汝慎看似绝情,实则还是暗地里放了水的,要知道,如果不是借一个“乃宫廷之事”的名头把梅仙送到内务司,直接交给刑部的话,刑部尚书司逸澜又怎会轻易放过?
她说罢,便握住杯子,凑向自己唇边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全部喝光。
这一句话他是温声说的,面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然而在在场的朝臣们听来,却顿有毛骨悚然之意,本正面红耳热的数人,也觉得廷上的温度陡然降了许多。
凤涅同子规都未动,康嬷嬷却惊了一跳,正要上前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众人一阵沉默,就听朱玄澹慢慢道:“若是其他的事,朕尚可以不予计较,然而此事关乎皇后,朕绝不轻饶。”
与此同时,岳思簪大叫一声:“岳思且!”忽然跟发疯似的冲了过来。
姬遥大大咳嗽几声,提高声音道:“众位少安毋躁,只听圣上定夺就是了。”
思且杯酒入喉,只觉得一阵辛辣滚烫,她咳嗽了声,身子一晃,却被岳思簪抱住,思且睁眼看了岳思簪一眼,声音微弱地叫道:“小簪……”
他们几个说的这几句话,听来没什么,但往天子身上一攀扯,什么“一碗水端平”,什么“没事儿也要找事”……滋味儿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岳思簪瞪大眼睛,颤声大叫道:“你做了什么?你怎么这么蠢?!你……你!”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姬遥见司逸澜到底“斗争经验尚浅”,被颜贞静跟崔竞两个老狐狸牵着鼻子走。眼看司逸澜要说出更多难听的话来了,须知道,范家的女婿,此刻在场的可不止是颜贞静一个,还有当朝天子。
思且手抚着喉咙,呼吸困难,她艰难地转头看向凤涅,“娘娘……奴婢、奴婢愿意死,只求娘娘……饶了她……”
崔竞一听,顿时嘲笑道:“那就怕司大人为了成全自己的清正之名,没事也要找事儿,怕是没有人敢当您的老丈人了。”
岳思簪浑身发抖,用力抱着岳思且,“你怎么这么蠢,吐出来……吐出来……”用力摇晃她的身子。
司逸澜喝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端,假如本官将来的亲戚真的有什么龌龊行事,刑部大牢便是他们的归宿。”
“来不及了,”凤涅道,“这种毒你自己也知道,入喉便无救的。”
他身后的崔竞道:“如果真的跟谁家的女婿有关系,司大人以后可要不惹祸的小姨子,免得横生事端后,司大人这刑部尚书可就难一碗水端平了。”
“不、不会,不会!”岳思簪惊慌失措,泪无意识地滚落。
颜贞静不慌不忙,道:“司尚书何必口出讥讽之言?身为朝臣,自当据理力争不是吗?这跟是谁家的女婿有何干系!”
凤涅道:“你瞧她是有多蠢,蠢到一次两次都想为了你死,可惜你是怎么也不会明白,以后就好了,岳思簪,在这世上唯一对你真心真意好的人再也不会在了,你该高兴了。”
司逸澜一听,忍不住就道:“颜大人这范家女婿做得可真是上道,连小姨子的事儿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住口,住口!”岳思簪大叫起来,捏着岳思且的嘴,“不要死……”
颜贞静、崔竞众人面色也各不佳,众人面面相觑片刻,颜贞静上前,躬身道:“陛下,中津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至于下毒,范府的那两个婢子进宫许久,早跟范府没什么干系,她们的所作所为,纵然逆天,又怎能牵连别人。何况,微臣听闻范小姐自中津回来后便一直时醒时昏,又怎能指使她们害人?微臣看此事纯属她们胡乱攀扯……跟范小姐无干,跟丞相无关。”
思且看向她,“小簪……姐姐以后,不能……”她的眼中流着泪,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岳思簪,嘴角却慢慢地流出血来。
而范汝慎在听完朱玄澹的话后,面色微变,却还得撑着躬身道:“微臣遵旨。”
四目相对,毕竟是天性的骨血相连,岳思簪在这一刻,感觉到了一种极为真切的痛心彻骨。
当下一干人等心悦诚服,声音也格外大,“圣上英明!”
思且身子一阵剧烈抽搐,喘息声变大,口中吐出一股血沫子,而后一动不动。
但不管怎样,这是一个好的信号。
岳思簪抱着人,整个人也僵了。
只不过天子此举,究竟是太过偏爱皇后所以不能原谅害她的人呢,还是说天子要借机打压一下范汝慎这位炙手可热的权臣?
凤涅却道:“既然她已经代你死了,那么,本宫……会考虑饶你一命。”她凑近了岳思簪,脸上带着一种恶毒的笑意,“你看不起她,她却用她的命换了你的命,你该高兴了吧?不过……以后记得要小心些,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再肯这样为你做了。”
这一刻他们才确认,天子这回果真没有刻意去偏袒范汝慎。
她说完之后,便道:“累了,摆驾回宫吧。”转过身便走。
姬遥、司逸澜等都觉得身上发热,有些头重脚轻,天子这两句话,胜过他们千言万语。
子规同康嬷嬷跟上,凤仪殿的宫人们也跟上,内务司长看了看那牢狱中抱着的两姐妹,目光在她们一手之遥的毒酒壶上顿了顿。
群臣心中各自一震,均竖起耳朵细听,却听天子继续道:“且内务司笔录对话之中,多有疑窦。爱卿既然深明大义,一早便绑送女儿至内务司,朕心甚慰,那朕便擢内务司详查,若无牵连则罢了,若是有的话……”
“姐姐……”岳思簪一直呆呆的,喃喃唤了声,怀中的人却没有力气再答应,思且的双眼已经永远合上了。
那一双幽静的眸子扫视了一圈儿在场的朝臣,又道:“再度出事,不可姑息。”
岳思簪大声叫道:“姐姐!”嘴唇哆嗦着,一仰头,眼泪刷刷而落。
朱玄澹一直默不做声,任凭臣子们争得面红耳赤,此时见一双双眼睛期盼地望向他,他才开口道:“首度将皇后置于险境,尚可原谅。”
内务司长恭候皇后凤驾先过,此刻回眸,却正望见一只手从栏杆里探出来,握住那壶酒,猛地便拉了进去。
然而姬遥他们又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在一场口舌之争后,两党的朝臣都看向天子,等天子定夺。
他心头一紧,不可置信地张开嘴,向前一步想拦住,却听得身后有人道:“大人怎么还不走呢?”
因为中津之行发生的那件事只有少数人在场,因此也没有太多人知道真相是怎样的,而且丞相的奏折里数度强调“亲情”,加之范梅仙素来在人前的形象也甚是不错,因此他这样恳切一说,倒让好些朝臣狐疑起来。
内务司长回头,却对上子规幽静的眸子。
最后,范汝慎又表示自己管教不力,导致事端频出,几乎危害到皇后,所以也自请天子降罪责罚。
内务司长望了望死囚栏杆处,那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跟古怪的笑声,而后,喘息声跟笑声极快地停止。
同时,关于岳思簪同思且下毒之事,丞相大人则推得一干二净,表明岳思簪只是争宠心切,才会行如此谋逆之事,要求处以极刑绝不姑息。
周遭静静的,安静得像是没有一个活人。
然而一方面他又承认,事情虽然是意外,但终究因为范梅仙而起,因此他已经亲自将范梅仙送去了内务司认罪。
内务司长紧张地心头抽搐,咽了口唾沫,终究回过身来,涩声道:“公公,请。”
在折子里,范汝慎先是恳切地做了深深地检讨,承认了自己管教疏忽之过,而后,又真诚地表明中津之行完全只是一场“意外”,他口口声声道范梅仙同皇后之间乃是手足关系,所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半句也不提皇后是收养来的。
子规若无其事地一摆手,仿佛将那壶毒酒给忘得一干二净。
且说朝堂上,就在姬遥等人弹劾范汝慎之即,丞相大人上了一道折子。
两人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