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镇基露出几分畏惧,双手仍旧抱着朱玄澹,感觉手下那腿甩开他的力道在加深,心头不由得悄然一动。
凤涅此刻便做望天状,且往旁边走开了一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这工夫,朱玄澹便将他踢了开去,因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便也没怎么用力。
“放肆!”朱玄澹赫然明白过来,瞪向朱镇基道:“你还敢说!”
季海同康嬷嬷等众人都在远处,季海自是个人精,早就叫众人退后不说,个个也都低着头不敢乱看。
“跟刘休明有点关系的那件……”
朱镇基被“踹开”,却仍跪着,朱玄澹看看凤涅,又看他,喝道:“你这不孝又没廉耻的东西,不思改过,反而把你那破事儿说出来再给皇后听,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是想让朕打死你不成?”
“哪件啊?”
朱镇基低声道:“因为自打上回臣弟在皇嫂殿内冲撞了后……皇兄一直不许臣弟再近凤仪殿,臣弟也知道自己那时候的确是失了章法,也让皇嫂对臣弟有诸般误解,因此就总想好好地跟皇嫂解释解释……先前也见过皇嫂一次,然而臣弟总是觉得那件事……是难以启齿的,就没说清楚,这回皇嫂同皇兄自中津回来,臣弟来探太后,同皇嫂不期而遇,臣弟便鼓足勇气,终于向皇嫂坦白了此事,免得皇嫂总是对臣弟心怀芥蒂……”
朱镇基无可奈何,垂头丧气道:“其实皇兄该知道了,就是上回……那件事。”
朱玄澹听他徐徐道来,还真有几分道理,便又看向凤涅,“当真如此?”
朱玄澹便哼道:“镇基,你还不说吗?”
凤涅悄声道:“正是,陛下方才来的时候,三王爷正说了些关于此事的不入流的笑话,臣妾一时忘形,就笑了起来。”
凤涅假惺惺地叹道:“请陛下恕罪,方才三王爷说的那几句话,臣妾也是一知半解,正有些匪夷所思,觉得好笑,陛下就来了,要真的想知道内情,还得听三王爷自己说。”
朱玄澹一想,便有那么几分了然。
朱玄澹看看凤涅,又看看朱镇基道:“上回?”
朱镇基道:“臣弟虽知道所做之事荒唐,然而臣弟心里也很苦啊……皇兄,臣弟一方面很是喜欢……那啥,比如刘休明又出京去了……”
朱镇基表面上似乎悲从中来,“皇嫂,好歹都是一家人,您也帮臣弟说说情啊,上回皇兄一怒之下把臣弟打了一顿,这一次,您可万万不能袖手旁观啊。”
朱玄澹一听这个,脸色便略黑几分。
朱镇基抱着朱玄澹的大腿,百忙中扭头又瞪凤涅,心道:好啊,每次她都如此,插完刀之后就要脚底抹油,置身事外。
朱镇基咳嗽了一声,又道:“臣弟也知道皇兄不喜臣弟如此,因此臣弟也处处自律……也不敢妄为,心里分外苦……”
凤涅在边上,见状就知道某人是懂她的示意了。便咳嗽了一声,向朱玄澹一行礼,道:“陛下,这是您兄弟们的事,臣妾不便在场,臣妾先请告退了。”
“够了。”朱玄澹喝了一声,“你再多说一句,朕便把你拉出去打板子!”
朱玄澹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往后一撤,却没能把他甩开,便道:“有话好好说就是了,这成何体统,快快放开!”
朱镇基慌忙道:“皇兄,那臣弟就不说了,臣弟的本意就是让皇嫂解开心结……臣弟是用心良苦啊……”
朱镇基身子一抖,“皇兄,上次已经打过了,万不能再打了!”就地往前,便抱住了朱玄澹的大腿,哀求地抬头望着他。
凤涅不时地敲一敲边鼓,朱镇基便主唱两句,一唱一和,倒是恰到好处。
“你不说,朕便打你的板子。”朱玄澹道。
朱玄澹听了这番解释,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来,便还是训斥朱镇基,只不过仍旧是那几句“丢了皇族颜面”、“毫无羞耻”之类,倒也不提要打他了。
朱镇基无奈,单膝跪倒在地,“皇兄,此事实在难以启齿……臣弟也不过是刚好遇到了皇嫂,故而才诉了诉苦,怎么敢……敢再跟皇兄提呢。”
朱玄澹训斥了朱镇基一会儿,朱镇基也乖乖地做痛心疾首状,又求道:“皇兄,臣弟虽然嘴上仍旧说说,不过是为了让皇嫂别总是记恨臣弟,其实于行为上臣弟还是极为检点的,除了少数几个人知道臣弟有这病……绝大多数良民百姓还是不知道的,请皇兄宽心。”
朱玄澹听了凤涅的话,却更是兴趣浓厚:“到底是什么?对朕坦诚些!”
“住口!”朱玄澹皱着眉,“你还敢再说!既然已经同皇后说清楚了,那么就赶紧滚出宫去吧!”
朱镇基心头颤颤地,心道:“凤妮啊凤妮,你不插我一刀就难受是吧……”
朱镇基眨巴着眼睛道:“皇兄,皇嫂对臣弟甚是同情,已经不记恨臣弟了,皇兄……也不要如此苛刻地对待臣弟好吗?”
凤涅闻言,笑意便更盛了,手上悠闲地拢着猫儿毛,唯恐天下不乱般地道:“是啊,王爷,您赶紧说吧……与其对本宫诉苦,倒不如对陛下坦诚些……”
凤涅在旁边看他又做出那种仰着头眼巴巴看人的模样……这表情若是在林见放的脸上,倒的确有些楚楚可怜的无辜感,会让看的人心生怜惜,继而原谅她,但如今却在朱镇基的脸上……那副伪娘的表情,看得凤涅“惊艳不已”。
朱玄澹听他那三分撒娇的口吻甚是不适,“有话好生说!”
朱玄澹也一阵恶寒,恨不得把这败家子按在花丛里狠狠地揍上一顿。
被犀利的目光看着,朱镇基咽了口唾沫,面上倒是露出了货真价实的苦色,“皇兄……”
朱玄澹把朱镇基踢出宫去,只觉御花园内清净许多,便叹了口气。
朱玄澹一挑眉,“不便启齿的?怎么秦王有些不便启齿之事会同皇后说吗?”他的目光便转到朱镇基脸上。
凤涅站在边上,见状问道:“陛下怎么了?”
朱镇基在旁边听了,便又垂着头斜斜地瞪她一眼。
朱玄澹闻言,嘴角抽搐一下,便道:“忧国忧民……也忧眼前人。”
凤涅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了几分,却仍旧是笑眯眯地,略抬了头道:“这个……说的是件好玩的事,只不过臣妾有些不便启齿。”
凤涅道:“三王爷已经出宫了,陛下可宽心些许。”
御花园中悄无声息多了的这位爷,自然正是朱玄澹了,他一双锐利的眼睛扫了朱镇基一眼,又扫向凤涅,“免礼,倒不想朕的皇后同秦王相谈甚欢,不知在说些什么?”
朱玄澹道:“唉,不要提他。”
几乎是同时行礼,一个道:“臣妾参见陛下。”一个道:“臣弟见过皇兄。”
凤涅见朱玄澹双眉微蹙,目光有些飘忽,显然是有烦心事,然而以他的性子,恐怕这心思也并不在朱镇基身上。
两人彼此极快地对视一眼,便回过身来。
凤涅垂眸望着怀中慵懒的小猫,便轻声道:“陛下回宫以来就甚是忙碌,要多留心身子啊。”
凤涅同朱镇基两个正乐不可支,一听这个声音,双双僵了,只觉冷风缠绕,把那欢乐都吹得无影无踪了。
朱玄澹闻言,便转头看她,“小凤儿,朕……”
正在笑着的时候,却听得身后有人道:“什么美色,干看着……又是什么报应啊?”
凤涅一笑,“想必陛下是来静心的,臣妾还是先告退吧。”
凤涅实在忍不住,便哈哈笑出声来,“活该,你这是报应……”
她便要行礼退后,朱玄澹探手,将她的手腕握住,“小凤儿。”
朱镇基很痛心,叫苦连天道:“面对这么多纯天然的美色,我居然只能干看着,毫无用武之地不说,现在连听听都不行?”
凤涅怀中的小猫受惊,顿时喵地一叫,从她怀中跳到地上,在花丛底下钻来钻去,便不见了踪影。
凤涅一听他提起朱玄澹,不由得竟红了脸,却不想在朱镇基面前失态,也让他得了欢乐,就又含糊其辞道:“还行吧,关你何事。”
凤涅想去找那猫,却又被朱玄澹紧握着手,无奈回头看他,“陛下还有何吩咐吗?”
朱镇基凑过来一步,“看你这滋润的模样,我皇兄很厉害吧?”
朱玄澹对上她晶莹清澈的双眸,眼神几度变化,终于道:“没什么……就如你所说,好歹是回来了……朕最近有些忙碌,又正当天气变化,你在后宫也要多留心自己。”
凤涅道:“我?我怎么了?”
凤涅心头一动,望着他的眼睛,自然知道这几句话不仅是无关紧要的叮嘱而已,当下盈盈一笑,若无其事地行礼道:“臣妾遵命。”
凤涅挑眉,朱镇基无意被她套出了这么多“心里话”,其实他平常也一直都憋着,虽然难为情,但说出来心理压力也稍微减轻了些,只不过看凤涅那得意的模样,他到底有些不平衡,便道:“那你呢?”
朱玄澹这才松手,凤涅退后,康嬷嬷派了两个宫女去找猫儿,便陪着凤涅回了凤仪殿。
朱镇基越发愁眉苦脸,“我有心理障碍,巨大的心理障碍……”
刚坐定了,康嬷嬷道:“娘娘,奴婢有一件事,必须要禀告娘娘。”
“可行性?”凤涅若有所思地看他。
“何事?”
朱镇基闻言,有几分焦躁,“你当我不想?看到英俊的男人我也会觉得……唉,只不过,你总得考虑可行性好吗?”
康嬷嬷面上颇有几分忐忑,将头垂着,道:“娘娘,昨儿咱们回来得晚,事情忙碌……今早上冷宫里的奴婢过来说……”
凤涅揶揄道:“你可别独辟蹊径,走火入魔啊,实在不行,可以搞一搞那个啥嘛,在我们那个时代,都能结婚了呢!”
凤涅听她说到“冷宫”,心头陡然一跳,隐隐有种不祥之感。果真,康嬷嬷继续说道:“那奴婢说,湄妃病重不治,在两天前去了……”
朱镇基听她问,便看向别处,搪塞道:“这个……以后再跟你说。”
凤涅的手一颤,差点儿把桌上的一盏茶给扫落下来,镇定了一下心神,才道:“不是说,是小病吗?”声调虽然稳,但是听起来却极冷了。
两人目光相对,凤涅心中竟生出一丝极淡的欣慰之感,只不过这感觉稍纵即逝,她便又道:“对了,说起来,你还是没跟我说你发现的新世界是什么?”
康嬷嬷道:“好像是因为节气变化,旧疾复发又添新症,便没救回来……”
凤涅哼了一声,“就如我不会担心你一般。”
凤涅皱着眉,“那么芳嫔她们呢?”
朱镇基一笑,“其实我不该担心你的,对吗?”
康嬷嬷急忙道:“娘娘放心,她们倒是好好的。”
凤涅扫向他,轻声道:“嗯,我心里有数。”
凤涅寻思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此事你去跟子规说一声,等他腿脚好得差不多了,让他过去细细打听打听。”
朱镇基点点头,“那好……我便照你说的查一查,另外,你在宫内,自己也多留心了,那些谏官出声,不仅仅是冲你来的。”
接下来两日,凤涅都不曾见到朱玄澹的面,只不过宫内又发生了两件大事,头一件,便是威远侯家的二小姐谢霓被封了妃,自从新帝登基,这是头一位入后宫便被封妃的达官显贵家的女儿。
凤涅并不多说,只道:“我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而另一件,则是平宁王府的郡主娘娘柴仪曲,被惠太后认作义女。
朱镇基闻言一震,“凤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此日凤涅去拜见惠太后,便见郡主伺候在太后身边,凤涅见了礼,双双说了几句闲话,太后便问起中津之行。
凤涅皱眉沉思片刻,才开口道:“你现在无所事事,然而却是皇族中人,是有几分权力的……不如你多留心一些跟皇族关系密切的僧人、道士……或者一些什么世外高人之类的……或许会查出些端倪,只不过要悄悄地查,若是给人察觉了,你得知道如何应付。”
这工夫就只能报喜不报忧,凤涅便道:“中津倒是个极好的地方,下次太后一定要去,这样臣妾等也才待得安心。”
朱镇基摇头。
太后笑道:“那地方,先帝在的时候,也去过数次……的确是个避暑消闲的好去处,只不过天子不清闲,才去了这几日,便又被叫了回来。”
凤涅见他不再追问,才又道:“穿越时空之事,你仍旧没有头绪吗?”
说到此,旁边的柴仪曲便道:“娘娘,妾听闻,范家的梅仙小姐不留神失足落了水?如今还昏迷着,不知真假?”
朱镇基见她面色一沉,想了想,便说道:“算了,我说的那些话,你又何尝不知道?或许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那我不说便是,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凤涅道:“是有这回事,目前陛下准她回府安歇呢。”
凤涅眉头一动,抬眸相看,“你又想警告我不能对他动真感情吗?”
柴仪曲道:“可见这风光秀丽之地,也有些凶险在,似我这笨手笨脚的,还是留在太后身边最好。”
“是对范悯……还是凤妮呢?”朱镇基双眸望着她,一针见血。
凤涅笑道:“郡主是个福大之人,何必忧心那些。郡主对太后一片孝心,倒是极难得的……”
凤涅听他一问,就想到上回他们两个说话时朱镇基的警告,便垂了眸子,片刻后才道:“他现在对我是极好的。”
两人缓缓说到此,太后面上也露出几分笑意,捻着佛珠,道:“她倒是个规矩的好孩子,只不过见清没有这个福气。”
“好好,”朱镇基道,“皇兄真的是格外爱你吗?他……他是真心的吗?以你看来?”
凤涅便笑着垂眸,同柴仪曲对视一眼,柴仪曲便也垂了头。
“是啊,我早上也常常被自己美醒,”凤涅哼了一声,“够了吗?什么时候才能别这么自恋?”
太后又道:“对了皇后,前几日,有几位谏官对天子所说的话,你可也听说了?”
朱镇基见她笑了,双眸发亮,却也忍不住伸手摸摸脸,道:“你也觉得帅?我自己也是……常常看着镜子被自己帅晕……”
凤涅道:“臣妾略听说一二。”
凤涅本也没怎么生他的气,忽然见他摆出这张脸来,忍不住扑哧一笑,道:“你不要糟蹋秦王这张帅脸了好吗?”
太后道:“你是个懂事聪明之人,就不必我多说了……这些臣子,虽有些逾矩,但终究也是为了天子好,都是些忠心耿直的人,何况天子登基几年,都毫无子嗣,天子虽则青春正盛,但想想到底是让人着急,也难怪他们疑心天子独宠了。”
他厚着颜面,压低声音叫着,倒是有几分讨好之意。
凤涅道:“太后明鉴,这些臣子的忠心臣妾自不敢怀疑,也不会有何微词,只不过陛下乃是个圣明君主,绝不会做出些无道之事的。”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朱镇基无奈摇头,“我向您道歉行不行?凤妮姐姐。”
“嗯。”太后点点头,“我对天子也很是放心的,只不过他虽则智慧,但……”
凤涅道:“我这叫遇强则强,你若是以小肚鸡肠对我,我为什么要光风霁月地对你?”
“太后有何顾虑?”
朱镇基见她眉眼带了几分清冷,便道:“你不会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吧?至于就真的恨我吗?”
太后叹了口气,终究小声道:“天子聪明果敢,睿智天生,但……委实是有些太重‘情’了。”
凤涅斜睨着他,“还记得上回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凤涅心头一动,小声道:“太后的意思是……”旁边柴仪曲却悄悄地转了眸子看向惠太后。
朱镇基见她笑而不语,一跺脚道:“你就喜欢看我着急是吧?我不把你当外人,你就这么防备、嫌弃我?好歹我们都是一路的,要风雨同舟啊……”
“皇后你该明白,”太后波澜不惊道,“凡事太过,便容易适得其反,从来我便知道天子对你是格外不同的,虽然得他宠爱是好事,但在外人眼里,对你,却又并非是好事。”
凤涅笑笑地听着,却不表态。
凤涅低头道:“臣妾明白了。”
朱镇基见康嬷嬷等人都在远处,就道:“我听闻,起初皇后在冷宫里,也不见得怎么受宠,我看,是自你来了后……才如此得宠的,于是我想究竟是凤妮你的手段了得呢?还是皇兄他……”
太后道:“故而先前我说,你尽快生个孩子出来,倒也可以封住那班人的嘴,让他们少说一些闲话了……这就不必我多说了。”
他这话就带了几分试探的意思,凤涅慢慢道:“哦……怎么个不同法?”
凤涅慢慢走回凤仪殿,一路上想着太后说的“孩子”,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安。
朱镇基想了想,也觉得这话极有道理,可忽然心念一转,又道:“话虽这么说,可是……皇兄他对你可是格外不同啊?”
此时将要八月下旬,天气反复无常,时而秋凉,时而暑热不退,在凤仪殿内坐定了,大概是连日事多,又在太后处耽搁许久,凤涅只觉得口干舌燥,便想喝口凉的。
凤涅笑道:“你也知道他是天子,君心难测,何况我身处后宫,难道天子会把这种紧要忌讳的事儿说给我听?”
康嬷嬷力劝道:“娘娘的身子虚,不能总是喝凉的,怕受不住,何况入秋了,需要滋补。”便叫御膳房把早上炖着的汤水送来。
“喂,他当真没有对你说……猜忌我之类的?”朱镇基有些惶惶然,忐忑地问。
宫女思且在殿门口接了托盘,便小步送进来,康嬷嬷亲自端了献上,凤涅用调羹舀了两下,觉得温热,正要喝时,外头朱安靖自国子监回来,如一阵风般冲进殿内。
凤涅点头,“大概吧。”
凤涅见他回来,生怕他横冲直撞地把汤洒了,便暂时放下。
“除非我活得不耐烦了,”朱镇基皱着眉,“我哪能不知道我身份的微妙?幸好我这位皇兄是个精明强干的,我如果对他忠心,他大概也不会擎起刀来砍我的脖子吧?”
这工夫,那只小黄猫便悄无声息地进来,康嬷嬷一时没留心,小黄猫躬身一跳,便上了桌子,在那一碗汤旁边嗅来嗅去,喵喵地低声叫起来。
她思忖着,忽然一笑,看着朱镇基道:“你不是口口声声皇兄长皇兄短,对他也是极为认同的吗?你该不会对他有二心吧?”
康嬷嬷一看,怕它撞翻了汤水,便急忙将它抱过去。
“他没有对我说什么……”凤涅摇头,“你且先安心,你如今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又没有实权,顶多身份紧要些……你怕什么?”
果真朱安靖匆匆行礼而后便跳过来,“皇婶,我回来啦!”
朱镇基身子一震,“难道是皇兄对你说了什么?莫非他猜忌我?”
这几日入了秋,他又不常在太阳底下晒,一张小脸儿养得白净起来,也不知是看常了还是他真的越长越出息了,竟有几分眉清目秀了。
“你的身份如此微妙,自古以来,帝王皇家,不是有很多例子……还用我说吗?”凤涅望着朱镇基,淡淡道。
也是,朱玄澹跟朱镇基都是出色的容貌,同是皇族血脉,虽不曾亲眼见过大皇爷的容貌,但想想也知道差不到哪里去。
“你怎么知道我不轻闲?”
凤涅笑道:“一路又跑回来的?”一抬手,手指沾到他鼻尖上的一颗汗珠。
凤涅道:“你我谁也不轻闲,怕又如何?”
朱安靖嘿嘿笑道:“我就想着要早点回来见皇婶啦。”
朱镇基道:“哼,难道你当真不怕?”
凤涅看他跑成这样,便将桌上的汤碗取过来,“瞧你急的,是不是知道皇婶在喝好东西,所以赶紧回来吃一口啊。”说着,便舀动那调羹,慢慢地舀了一勺汤水。
凤涅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形容还真是妙……”
朱安靖见状,便立刻啊了一声,乖乖地张开嘴等着吃。
朱镇基道:“那当然是不至于,不过也别小看了谏官,那群人疾言厉色斥责的样子,我见了都害怕,简直像是一群猎犬围住了狮子……他们的战斗力超强,而且会非常持久……”
康嬷嬷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她怀中的小猫仰着头,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瞪得极大,声音微弱地冲着这边叫个不停。
凤涅道:“我只是觉得,堂堂天子,该不至于就这么被弹劾吧。”
这边朱安靖昂着头,那边小黄猫在康嬷嬷怀中也昂着头,乌溜溜地眼睛盯着凤涅手中的碗,康嬷嬷察觉到它在挣脱,低头望了一眼,便笑出了声,“娘娘您看,这猫儿也都馋着,脖子伸得这样长,恨不得要跟少王争一口似的呢。”
朱镇基望着她的眸子,慢慢道:“你对皇兄倒是很有信心啊……”
凤涅闻言,便瞄了一眼小黄猫,随口道:“要不怎么叫馋猫呢。”
凤涅的手拢着猫的毛儿,漫不经心道:“我担心什么?再说担心也没用,横竖都有皇帝在……他是怎么说的?”
朱安靖张着嘴,便也道:“是啊,皇婶,方才它也还想吃呢,别给它吃……没见过这么馋的小猫!”
朱镇基咬了咬牙,“难得你还有心说我……你就不担心你的皇后位子岌岌可危?”
凤涅哈哈笑了几声,正欢快间,心中陡然咯噔一跳,手势也跟着一顿。
凤涅笑道:“啊……一时忘了,不过朝堂上的八卦,感觉比不上你生活里来得更有趣味。”
凤涅原本笑意盎然,转念之间,一张脸便冷得如覆冰雪,虽然见多识广,在各种危难情形下也都游刃有余,可是此刻,面上的笑却也有点挂不住。
朱镇基也正在打量凤涅,闻言张了张嘴,望着凤涅狡黠的神色,忽然之间反应过来,便道:“怎么忽然又说起我来了?好像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你吧?”
嘴角仍旧挑着,弧度却有些僵硬,手微微有些发抖,却竭力控制着。
却若无其事般地转开目光,慢慢道:“那么你所说的新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涅垂眸,望着碗内熬好的汤,略瞥了一眼,然后又抬了眸子,看向身前,霎时间就把身前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看了个遍。
凤涅心中叹道:“真想不到她竟能得这样一副皮相,想来真是天意莫测。”
“皇婶,快给阿靖喝……”朱安靖见凤涅不语,又看那小猫骨碌碌地瞪着此处,仿佛真怕被猫抢了他的好吃的,便出声催促。
四目相对,朱镇基长身玉立,他的容颜俊美至极,双眉如剑,眼神明亮,唇薄如涂朱,双眼瞥过来的模样,真像个尊贵不羁、有情似无情的浪荡王爷。
凤涅眸光微微敛了,扫向朱安靖面上,极为缓慢地说道:“阿靖,留神烫,不如让皇婶先尝尝。”
御花园内景色极佳,两人站在花丛之中闲闲说着,头顶蓝天白云,远处宫阙隐现,周遭蜂蝶飞舞。
朱安靖当然不敢违抗她,便搓着手道:“好,好。”
朱镇基咳嗽了一声,觑着凤涅,悄声道:“你就这么恨我,每次见我非得损上两句才开心吗?”
凤涅捏着勺子,在碗内搅了两下,玉碗同玉勺相撞,发出叮咚碰撞的声响。
说完之后,便温柔地抚摸着怀中的小猫,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而底下站着的宫女之中,有个身影,深深地低着头,然而仍旧能够看出,她的身子正在微微地发抖。
凤涅想了想,认真道:“也是,以你现在这种复杂情况,不管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好像都挺变态的。”
凤涅抬起勺子,慢条斯理地把那汤水往唇边送去,那玉勺将碰到嘴唇之时,底下那人忽然脚步一动,冲了出来叫道:“娘娘!”
朱镇基愕然,而后啼笑皆非,“我还没有那么变态好吗?”
凤涅嘴角一挑,便抬眸看去。
凤涅道:“新世界?”上上下下打量着朱镇基,“看你这色迷迷的模样,难道你喜欢上女人了?”
康嬷嬷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却见忽然出列的那个,正是宫女思且。
朱镇基嘁了一声,才又讪讪笑道:“哪里哪里,不瞒你说,我最近发现一个新世界,那方面暂时没什么问题,所以这一次是真心为你着想啊,凤妮。”
康嬷嬷一惊之下便喝道:“思且,你胡乱叫什么?”
凤涅见朱镇基装模作样,便不紧不慢道:“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欲求不满,所以想报复朝廷啊?”
且满脸惊慌之色,眼中竟有泪光隐现,仓皇失措地望一眼康嬷嬷,又看向凤涅,急忙低头后退一步。
他说完之后,瞟着凤涅,似笑非笑地又问道:“凤妮啊,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兄对你……怎么个荒淫法啦?我真是很有兴趣知道,又是温泉,又是足足三四个时辰,啧啧,让人心痒难耐啊……”
她垂着头,哆嗦着嘴唇道:“娘娘……娘娘,奴婢觉得,这汤想必已经凉了,喝、喝了怕会让身子不适,不如让奴婢去取另一碗来……”
“真无情。”朱镇基哼道,“好吧,那些谏官们今早上,喋喋不休、不依不饶地跟天子说的是‘皇后以美色惑主专宠,天子荒淫失德’……这个消息,是不是很劲爆?”
凤涅似笑非笑地望着思且,“本宫觉得不怎么凉,正好呢。”
凤涅哼道:“你啰唆够了没?”
思且却执着道:“娘娘……虽然……虽然觉着正好,喝下去却会……却怕会不好的,娘娘,让奴婢再去换一碗吧。”
“哟,这可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能说的粗鲁话。”朱镇基笑了笑,“凤妮,虽然你对我总是这样,不过我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我这可是为你着想才来跟你通风报信的,足见我的一片诚意。”
她虽然竭力镇定,但声音却依然颤抖。
她抱着猫儿,闲闲地往前走了数步,才瞟向朱镇基,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凤涅轻声问道:“喝下去会不好?怎么个不好法儿?”
凤涅心头一动,“三王爷想说什么?朝堂上的事,本宫怎会知道。”
思且脸色变幻,“娘娘……凉了的汤水,喝了怕、怕会肚子疼。”
朱镇基脸上露出暧昧笑意,“并非是臣弟消息灵通,而是……皇嫂可知道,今早的朝会上,一些谏官跟皇兄说了什么吗?”
凤涅不以为然地笑道:“原来不过是肚子疼,本宫看你这模样,还以为会死人呢。”
凤涅斜眼看他,“三王爷的消息可真不是一般的灵通……”
思且身子一缩,竟忍不住要后退似的。这边朱安靖等了半天吃不到,闻言便说道:“皇婶,自来也没听说过凉了的汤水会喝死人的,给阿靖喝了吧。”
朱镇基道:“臣弟可是听说,这一趟中津之行,委实妙趣横生,梅仙姑娘无端落了水,而皇兄可是同皇嫂你……在温泉里度过了一段销魂时光吧?”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便放得极低,眼睛却瞟着凤涅。
凤涅的手在他的头上一按,“你乖,不要心急,心急贪吃的小孩不仅会肚子疼……”
凤涅看着他的脸,隐约听出几分言外之意来,便问道:“三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安靖虽不大懂,却最听凤涅的话,当下不再做声。
朱镇基自然知道她是在向自己“炫耀”,看着她下巴微扬、略带小小骄傲之态,心里滋味怪怪地,却一笑,抬眼看她,轻声道:“这一趟中津之行,皇嫂玩得想必十分尽兴吧?”
康嬷嬷此刻已经看出几分不妥当,急忙把小黄猫交给旁边的宫女,自己另取了水跟糕点来,给朱安靖吃。
凤涅道:“三王爷客套了。”抬头看看天色,便道:“这天太热了,真不如行宫里阴凉,本宫还真是格外想念那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真乃世外桃源,如今回来……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呢。”笑眯眯地拿眼扫朱镇基。
思且一声也不敢吭,只是不时地看一眼凤涅。
凤涅站定了步子的瞬间,朱镇基便走到她跟前,“给皇嫂行礼了。”
凤涅看着自己手中的碗,又看看思且,慢慢道:“不过,既然凉了,滋味必然也会差很多,不喝就不喝了。”
凤涅远远地看到朱镇基,便有意放慢了步子,眼睁睁地望着他向这边走来,显然是要见她。
思且一听这个,缓缓地松了口气,“那奴婢就把它端下去,另外给娘娘拿一碗。”
一夜无事,第二日,朱安靖请安后去了国子监,众妃嫔问安后凤涅无事,便抱着猫儿去御花园闲逛玩耍,正走了会儿,迎面见一人前来,却是三王爷朱镇基。
凤涅却不紧不慢地说道:“那这一碗岂不是浪费了,不如就这样吧……思且,你如此体贴入微地照顾着本宫,那这一碗凉了的,就赏给你吧。”
凤涅打量他面容如常,并没怎么变,便点头道:“没别的事了,你就先回去歇息吧。”子规便缓缓地退了。
思且一听,脸瞬间白了,抬头便看向凤涅,“娘娘……”
子规道:“多谢娘娘!”
凤涅道:“怎么,难道你不想喝?”
凤涅道:“那就好,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最近你就在宫里头养着,凡事不用亲自做,免得又伤了,知道吗?”
思且的脸色极为难看,“娘娘赏赐,奴婢、奴婢怎么敢不喝,奴婢下去便喝。”
子规道:“回娘娘,已经好了。”
凤涅道:“下去岂不是更加凉了,你现在喝便是。”
凤涅望着他,淡淡问道:“腿都好了吗?”
思且瞪大眼睛,仓皇道:“娘娘……奴婢……”
子规怔了怔,而后低头道:“奴婢遵命。”
凤涅道:“怎么了思且?你在怕什么?”她冷冷一笑,“也怕喝了会肚子疼?”
康嬷嬷欢喜无限,自子规进来,凤涅便一直看着,见他走得极慢,腿脚仍是有些不利落似的,他刚欲跪倒,凤涅便道:“停,站着就行了。”
这工夫,连朱安靖也察觉不对了,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瞪着眼睛看,只是不敢做声。
凤涅入了凤仪殿,坐定片刻,子规便入内拜见。
康嬷嬷见状皱眉道:“思且,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娘娘赏给你喝,你推三阻四是什么意思?还不快喝?”
事实上情形究竟如何,范家之人又非傻子,范汝慎更非等闲之辈,又怎会不明白,范家的两个女儿在宫内,出了这种互斗之事本就不妙,传出去更是丑闻一件,天子肯息事宁人,已经算是给丞相极大的面子了。
思且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对上凤涅的,她双眸一闭复又睁开,终于道:“娘娘赏赐,奴婢怎么敢推辞,奴婢……喝就是了。”
梅仙虽然醒了,但身子一直衰弱,天子便以“让近亲照顾比较妥当”为由,让范梅仙回府了。
她上前,康嬷嬷从凤涅手里把碗端过来,交给思且。
于是兵分三路,朱玄澹自去勤政殿,接见那些朝臣,凤涅同太后、谢霓以及后妃们入后宫而去,另外一路,则是范梅仙,被几个太监和两个太医护送着,进了丞相范府。
思且的手不停地发抖,却仍旧将碗接过,捧起来,一点一点凑向嘴边。
在中津行宫一共待了五天,京内就传来催促天子回宫的朝臣折子。在第六日清晨,朱玄澹便早早地起驾往京城赶,刚过正午时分,便到达了皇城。
两颗泪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殿内寂静无声,众人都在看着她的动作。
他身不由己地越发俯下身子,感觉到两瓣湿润香软的嘴唇贴上自己的。
思且一仰头就要把汤喝光,动作极为决绝。
朱玄澹微微俯身,在这一刻凤涅抬手,赤裸的手臂钩住他的脖子,主动仰头吻上他的唇。
却不料在千钧一发时,康嬷嬷上前,一把将思且手中的碗打落。
“见清……”她望着他的眸子,轻声唤道,声音温柔至极。
玉碗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汤水四溅,小黄猫受惊,喵地大叫一声,冲着地上的汤水龇牙咧嘴,仿佛发怒。
在这一瞬间,他明明没有说话,但是她望着他的眼睛的时候,却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怕,他是以为她又故意地……
“让你喝一碗汤,你哭什么?”凤涅淡淡地望着思且,“倒好像是生离死别似的。”
凤涅怔了怔,而后忽然道:“我不是故意要……”
思且身子摇摇欲坠,呆呆地望着地上的汤水,忽然之间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他这种凶狠的眼神之中,隐隐地还带有几分受伤之色。
凤涅略微倾身向前,打量着思且的脸,慢慢问道:“怎么了?”声音和蔼。
四目相对,朱玄澹不语,只是狠狠地瞪着她。
思且垂着头,全身已经虚脱,轻声道:“娘娘,奴婢死罪,不求娘娘……开恩,请娘娘……治罪吧。”声音很轻,却极为清晰。
凤涅目光所及,是某人的玄色金龙靴,海浪翻滚图案的袍摆,她仰头一路往上,对上朱玄澹带着焦急又显震怒的双眼。
朱安靖看到此刻,张大了嘴,虽知道不对,却仍猜不透到底是哪里不对。
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凤涅却淡淡说道:“你说明白些,这死罪,是指什么?”
她笑了笑又冒出水来,伸手一撩垂在脸颊边上的头发,忽然之间她呆住了。
思且低着头,轻轻地一摇头,泪落如雨,却不做声。
凤涅人在水里,却无声地笑了。
凤涅道:“你不说?”
人在水中,温泉里的水包围了全身,而她耳畔响起了一个声音,“朕一松手,怕你就沉底了……”
思且低下身子,“娘娘……请降罪吧,是杀是剐奴婢都认了。”
凤涅长出了一口气,半是苦闷半是无奈地哀叹了一声,而后猛地沉入水里。
朱安靖实在忍不住,低声道:“皇婶……”
最起码对她来说,那些故意赖着他的娇宠之态,是她喜欢做的,那些肢体相接至为亲密的欢爱,也是她所喜欢的。
凤涅垂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他不过才是七岁的孩童而已,如果是在现代,该好好地保护起来,这个年纪,不必见识太多的人世丑恶。
渐渐的,假的成了真的,真的成了身不由己的。
但是……这个孩子生活在皇宫里,处处都有危机,这一回倘若不是她在关键时刻多了心,那么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让所有隐藏的显露出来,让所有显露的越发放肆。
凤涅浑身发寒,沉声道:“阿靖,你好好地听着,不要做声。”
酒,果真是个好东西。
朱安靖对上她凌厉的目光,连东西都不敢吃,急忙点头。
那个男人爱着她,宠溺而纵容她。她也仗着他的爱,所以更加肆意和放纵。
凤涅这才重又看向思且:“你不招,那么就让本宫替你说吧。”鸦雀无声的殿内,凤涅的声音沉静响起,“这汤里头,你加了毒药,是不是?”
然后发生的事,就顺其自然了……或者顺酒劲跟心性的自然了。
思且只是跪在地上,身子一颤一颤的,康嬷嬷虽然料到几分,但思且不说,她便不敢确定,此刻听到凤涅如此说,登时身子大震,“思且,当真有此事?!”
她要表现出来的只是这一点,而且很成功。
思且拼命低下身子,凤涅道:“起先本宫给阿靖喂着喝的时候,你虽然害怕,也有几分不忍,但还能站得住,并没有出声拦阻,但等本宫要喝的时候,你才站不住了,终于出声阻挠。”
口口声声地子规子规,抱着康嬷嬷哭,她就是想让朱玄澹知道,在她心里,子规跟康嬷嬷一样,都是忠心于她的奴才,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朱安靖小脸慢慢地变白,康嬷嬷也心跳不已。
她知道朱玄澹忌讳什么,她要做的就是把他心中的忌讳击毁。
凤涅道:“阿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自然危殆,但并非你亲自动手加害本宫,故而你才站得住,是不是?”
烈酒入肠,将昔日憋着的愤懑都发了出来……
思且深吸一口气,“娘娘……请降罪。”
就连她……也要靠着那一壶酒壮胆。
凤涅声音寒道:“思且,你还记得当初本宫将你从范梅仙手中救出来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或许,高明的演技在于真真假假,谁也难以分清?何况对手是那样难缠的一个人物,对上他的眸子,绝少有人敢在他跟前弄虚作假。
思且忍不住哭道:“奴婢……奴婢说过,奴婢不是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人。”
总之一切失了控。
凤涅道:“故而你虽然下毒,却到底不忍,对吗?”
本来她很清楚,可是渐渐的,究竟是酒劲太厉害,还是她自己也……
思且道:“奴婢没有法子……娘娘……”
借着酒力,她的表现,有几分真,有几分假,谁也难以分辨得清楚。
“你以为你这样做,便不是忘恩负义了?”凤涅冷笑着看她,“当初救下你的时候本宫就说过,你只能跟一个主子,如今你说你没有法子?”
而她自己的反应,康嬷嬷的反应,以及朱玄澹的反应,她都掌握得很清楚,甚至康嬷嬷的反应,多半都是她有意引导出来的。
思且用力磕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当朱玄澹来到时,酒力已经微微发作。
凤涅盯着她,“你当真知罪?若你真的知罪,那本宫问你,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
可是,那酒的后劲,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思且僵了身子,整个人呆呆的,沉默片刻嚷道:“没有……没有人指使奴婢,是奴婢自己……”
她有些算错的,是那壶酒的威力。在她的预测之中,古代的酒的劲儿多半是不会厉害到哪里去的,而她在现代时,本也有几分酒量。
“你自己?”凤涅怒道,“你扪心自问,你自入了凤仪殿,上上下下,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本宫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会让你仇恨到要下毒来谋害我?你当真狼心狗肺到这份儿上?!”
在康嬷嬷等人看来,皇后是赌气解闷地在喝酒,然而凤涅在喝着那壶桂花酒的时候,心中却没少一刻地算计着,算计接下来会如何。
思且眼泪长流,凤涅复又冷笑道:“你不做声,就当本宫拿你没办法了?岳贵人是你的亲妹妹吧?”
昨天的事,她记得的有一小半,模糊不堪的,却是剩下的大半。
思且一听,大声叫道:“娘娘!不是……此事只是奴婢一个人所为,真的跟别人没有干系的,娘娘!求娘娘只罚我一个就好了!”
温泉水浸过全身,凤涅靠在池边上,徐徐出了口气,也让翻飞的思绪缓缓地定了下来。
凤涅道:“你既然不说,本宫便不再问你,自找相干的人去问,来人,把她押下去!好生看管!”
凤涅道:“闲着也是闲着,去泡一泡倒好。”
又道:“叫人把这碗里头残余的药送到太医院,让太医看看是什么药!”
康嬷嬷道:“知道是知道,娘娘是想……”
康嬷嬷出门,唤了两个小太监进来,押着思且往外走,思且叫道:“娘娘,奴婢知罪,您就治奴婢一个人的罪,娘娘……”接着被拉出门去。
凤涅轻轻一笑,道:“嬷嬷,昨儿那个温泉……你知道在哪儿吧?”
另有两个小太监小心地把地上的碗片捡起来,送到太医院去。
他虽爱她,她却知道分寸,他不来招惹,她便尽量少主动地凑上去,免得扛下一个“邀宠献媚”的罪名,而他会“为难”于要不要给她“专宠”的罪名。
思且出门之时,外头有人也进门来,见到这个状况双眉皱起,目送思且被押走,他便上前行礼。
譬如昨日他同她相处的那样,自然会有人知道,而来中津行宫的后妃,除了皇后,尚有他人……
凤涅浑身发凉,心中恼怒,见了他来,便按捺怒气道:“你怎么来了?腿脚还好?”
诚然他的确是对她宠爱有加,简直可用一个“恩宠至深”来形容,但有些事,仍旧不可随性。
来者自是子规,子规看凤涅面带恼色,又看地上碎了的汤碗,便问道:“娘娘放心,奴才安好……方才发生何事?”
转念之间,便摇了摇头,“不用派人去,就随他的意思吧。”
凤涅抬手揉了揉额头,淡淡道:“思且想要毒害本宫,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两人目光相对,凤涅就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是要去请朱玄澹过来……其实凤涅心中本也想要见见朱玄澹的,然而……
子规一惊,也皱了眉,“娘娘,此事交给奴婢去查。”
康嬷嬷小心道:“娘娘,季公公说,万岁爷的折子快要批完了,这晚上……”
凤涅抱着朱安靖,面上露出一分凛然笑意,“不用,有个现成的嫌疑人。嬷嬷你过来。”
凤涅复又叹了口气,“还真忙。”
康嬷嬷急忙上前,凤涅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而后道:“去吧。”
片刻康嬷嬷回来,说道:“娘娘,奴婢探听明白了,万岁爷自回去后,一直到早上才歇了半个时辰,起来后略用了些吃食,后来又一直在看折子……中午也用了膳,现在还在忙呢。”
康嬷嬷点头:“奴婢这就去,娘娘您也消消火。”朝子规使了个眼色,转身便退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喃喃自语,心中一团烦乱,却又夹杂着说不清的一点微甜之意,她抬手在胸口轻轻抚过,似乎想要安抚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
子规试探着问:“娘娘要不要歇息片刻?”
思且上前扶着,凤涅缓缓回到榻边上,将身子躺倒,双眸一闭,便又想到昨日之事。
凤涅道:“不必,子规……你若撑得住,便留在此吧……”
康嬷嬷转身出去后,凤涅叹了一声,身子仍旧软绵绵的,微微一动,各处酸痛。
子规垂眸,“奴婢遵命。”果真就立在了旁侧。
康嬷嬷一听,望着凤涅略微发红的脸,一瞬恍然大悟,知道皇后是在关心万岁爷了,喜滋滋地急忙道:“奴婢这就去。”
凤涅看一眼他平静的脸,又看看怀中朱安靖有些害怕的脸色,忽然之间竟觉得眼睛微微发热,摸摸朱安靖的小脸,低声道:“阿靖,你怕吗?”
凤涅点点头,看看天色,喃喃道:“这是什么时候了……”却又不等康嬷嬷回答,便道:“嬷嬷……你去叫个伶俐点的小太监……去陛下那边打探打探,看看他……有没有歇息过,在看看他吃过东西没有……”
朱安靖圆溜溜的眼睛望向凤涅,闻言摇头,“皇婶,阿靖不怕。”
康嬷嬷答应,“娘娘您放心吧,过不几天他就回来了。”
凤涅道:“你乖……”
凤涅听了这话,便略微出神,想了想,脸上便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打起精神来道:“嬷嬷,得空去看看子规……”
朱安靖眨了眨眼,又问道:“皇婶,为什么思且要害你跟我?”
康嬷嬷道:“子时刚过就离开了,奴婢问了跟着的公公,才知道万岁爷是回去批奏折的,昨儿跟娘娘在一块,攒了好些折子没动,万岁爷着实辛苦呢。”
凤涅摸着他的头,“她是想害我……但我曾救过她,所以她才又站出来,你是被皇婶连累了。”
“是吗?”凤涅微微一怔,又道:“本宫昨晚睡得沉,陛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朱安靖在她怀中拱了拱,“皇婶,她敢如此,你叫皇叔诛她九族!”
康嬷嬷见她不说,便道:“娘娘以后不这样就好了……不过,万岁爷对娘娘可真是没话说,昨晚上临走还吩咐奴婢让御膳房连夜准备好了参汤,就等着娘娘早上醒来吃头一口……啧啧,那股体贴劲儿……”
凤涅抱抱他,“阿靖,以后你在宫里,也要多几个心眼,皇婶……刚才可是捏了一把汗啊。”
笑着说到这里,忽然间想起昨日醉着时的某些片段,不由得身子微微发热,脸便红了起来,只好咳嗽一声,不再说下去。
如果不是那一瞬间灵光乍现,或者是演过太多诸如此类的戏剧故而有些直觉……那便会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凤涅看她皱着眉头的模样,才笑道:“知道了嬷嬷……以后不会啦。”伸手揉揉太阳穴,又喃喃地道:“宿醉的滋味忒不好受了,这次是没有办法才……”
她自穿越过来后,在这宫内虽遇到许多凶险,但都一一度过,近来日子过得有几分闲散,警惕心也消了许多。
她看凤涅仍是那副淡淡笑着的样子,便摸摸胸口,又低声道:“娘娘,可不是奴婢说……以后娘娘可万万别再喝那么醉了,就算万岁爷不治罪,奴婢也要给活活吓死了……”
想到朱玄澹说的“天气变化”,周身更是阵阵发冷。她本以为他说的是后宫跟朝堂的大事,如今看来,这所谓天气变化之中,更有许多风刀霜剑暗藏在内,叫人防不胜防。
康嬷嬷见宫女们都在后面,才又靠近凤涅身边,小声说道:“娘娘,昨儿您怎么喝了那么多酒……喝醉了还说了好些……不知道您记得不记得,总之,奴婢可是捏了一把汗,魂儿都差点被吓飞了,还以为万岁爷要龙颜大怒了……”
朱安靖道:“阿靖不怕,皇婶也不怕。”小手反握住她的手,如安慰一般。
凤涅闻言便笑道:“嗯……好极了。”却并不见怎么惊喜,好似早就知道。
凤涅笑了笑,“嗯。”却仍有几分精神恍惚。
康嬷嬷看她吃得香甜,心里越发高兴,一直候着凤涅吃完了,才道:“娘娘,奴婢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娘娘,昨儿听季公公说,万岁爷金口玉言,答应让子规养好了伤就回来娘娘身边伺候。”
“娘娘,喝口茶吧。”旁边有人轻声道。
凤涅也觉得饿了,饱饱地吃了一顿。
凤涅转头,对上子规的清澈眸子,凤涅看了他一会儿,终于道:“阿靖,小猫饿了,你喂它些吃的……到里头,别乱走。”又吩咐几个宫女,“你们都跟着,好生伺候着靖王。”
正如朱玄澹所说,一直过了午后凤涅才醒来,也来了精神,康嬷嬷又急忙把熬的汤跟各色吃食端上。
朱安靖答应了,便起身抱着小猫入内去了,几个宫女便尾随伺候着他,殿内一时只剩下了凤涅同子规两人。
凤涅喝了口温水,被康嬷嬷好歹劝着尝了口,大概觉得鸡汤鲜甜味美,于是模模糊糊便也喝了一碗,而后却又昏头昏脑地睡了。
凤涅端了茶,轻轻一嗅,小小地喝了一口,子规将茶杯接了过去,放在桌上,便又垂手站在旁边。
次日凤涅早上果真醒了一次,康嬷嬷一看,乐了,赶紧把御膳房送来的人参鸡汤送上。
凤涅道:“现在没有人了……”缓缓叹了口气,转头望着子规,“有些话就可以说了。”
他回头看看季海跟着朱玄澹走得远了,便也急忙停了话,转身追了上去。
子规略抬头,“娘娘,可是有何吩咐?”
小太监道:“要不怎么说咱们万岁爷是神人呢!季公公常对我们说,自打万岁爷登基,没有一天是睡过两个时辰的,这天下大事儿,可不省心啊!唉……行了,嬷嬷你赶紧回去好好地伺候着娘娘吧,难得万岁爷对娘娘这般上心……”
凤涅望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只是想跟你随意地说几句。”
何况白天又忙活了大半天……
子规一怔,慢慢问道:“娘娘,想说什么?”
康嬷嬷这才明白,却又惊道:“原来如此,只不过这大晚上不睡,万岁爷这身子怎么抗得住?”
凤涅道:“自从在中津你救了我,便被圣上带走,头一件,是想谢你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便笑着摇头。
子规躬身,“娘娘,那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小太监是季海手下的,当下一笑,“嬷嬷你别多心,万岁爷今儿本是要批折子的,中途便来见娘娘……那攒下的折子都堆成小山了,那些朝臣们都等着万岁爷的折子呢,这不赶紧地批完了好送回去呢!”
凤涅看了他片刻,便垂了眸子,长睫微微抖动,“不知为什么,心里本来凉得有些难受,但看到你,心里便安稳多了。”
康嬷嬷差点儿就跪地了,诚惶诚恐地送着朱玄澹出了殿,临出殿门,便轻轻问季海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公公,万岁爷怎么这时候起了?”
殿内寂然无声,凤涅的声音很轻,略带一丝叹息,如世事尘埃落定。隔了一会儿,子规静静道:“多谢娘娘。”
朱玄澹将走时,又道:“若是有事,立刻告知朕,不得有误。”
凤涅道:“你谢我什么?”
康嬷嬷听着这样掏心窝子的话,整个脸都激动地涨红了,眼也热热的,低着头道:“奴婢遵命!”
“谢……娘娘夸赞。”
次日天还未亮,季海送上衣裳、披风,朱玄澹一一穿戴整齐,才又沉声对康嬷嬷道:“皇后劳累,去让御膳房准备些补身的汤水,皇后早上若醒了,让她喝一些再睡,明儿好生看待着,别出什么差池。”
“本宫并非是在赞你,”凤涅慢慢捻着手指上的翡翠镶金戒指,轻声道,“我是在想,这是为什么。”
季海笑道:“万岁爷金口说的,哪能有假呢……”
子规垂着头,双手拢在一起,微微捏紧,却仍旧不动声色。
“公公!”康嬷嬷一惊,“您这话可当真?”
凤涅看向他,“子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是这样的,”季海道,“先前不是说让子规留下来伺候万岁爷的吗?如今万岁爷改了主意了,亲口说让子规养养伤,便仍旧回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着……”
“奴婢……不敢妄言,大概是娘娘,信任奴婢之故。”
康嬷嬷道:“季公公,不知什么事?”
“是吗?”凤涅轻描淡写地应了声,纤纤手指探出,把子规的下颌往上轻轻一抬。
这边康嬷嬷也思谋着先回去,季海却又将她叫住,道:“嬷嬷,既然你来了,杂家有件事,正好先同你说一声。”
子规身不由己地抬头,骤然间四目相对,眼前的凤眸流光溢彩,却偏偏深不可测,而他的眸子黑白分明,看似清澈到一览无余,甚至隐隐透着些许天真……
这一番闹腾,从过了正午,一直到掌灯时分,季海在温泉殿外站得双腿都软了,那两人却还不出来。
“嗯?这张脸……”凤涅端详着,忽然满不在乎似的一笑,低低道:“怪不得圣上会对你我起了猜疑之心。”
因她这一落水,害得朱玄澹瞬间心跳加速,当下不敢再松手,“先前朕乖乖地让你压过了,此番可该由朕做主了。”
子规闻言,神色陡然一变,急忙后退躬身,“娘娘!”
朱玄澹略一松手,凤涅扑通倒在水中,惊得朱玄澹猛地扑上去,极快地将她捞上来,重新牢牢地抱入怀中。
“别怕,”凤涅淡淡道,“没有人的,而且……他不是放你回来了吗?”
凤涅察觉异样,在朱玄澹怀中睁开眸子,放眼一看,顿时欢天喜地,“温泉!”往旁边一挣。
子规低着头,白皙的脸上隐隐地渗出了晶莹汗滴。他非傻子,自是心知肚明,天子说要赏赐他,却将他留在殿内不做处置,分明是不愿他再回到皇后身旁,身边更是有许多太监监视着,什么都不必多说。
这水温刚刚好,不见太热,也不见冰凉,入内只觉得一阵爽快。
后来忽然之间天子一反常态,竟放他重又回来。
凤涅趴在朱玄澹怀中,似睡非睡地,朱玄澹脱了靴子、外衣,抱着凤涅入了水里。
子规不言,但却有耳朵更加有心,他知道得很清楚,天子同皇后,从寝殿到温泉,缠绵了大半天。
这殿内的宫人早就得了旨意,将所需之物准备妥当,朱玄澹入内,便将众人喝退了。
天子的态度变化,自然就在此中。
这中津山上有几处泉眼,这行宫内的一处冬暖夏凉,从先皇开始便是帝王御用的汤池。
谁让天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子规几乎不用想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