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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省亲去

凤涅道:“赐座!”

范汝慎道:“多谢娘娘圣恩!”

子规便搬了个锦墩给范大人。范汝慎提着袍子坐稳,温和地问道:“此间简陋,娘娘住的可安稳?”

顷刻间,范大人一身官服而来。行礼罢了,凤涅道:“父亲,此间别无他人,何必如此拘礼?素日里不曾回来,倒也罢了,如今父女好不容易相聚,就不必拘泥于朝堂上那一套呢?”

凤涅道:“非是简陋,只是清雅别致,本宫甚是喜欢。”

凤涅便命人传范汝慎。

范汝慎脸上透出一丝悦色,道:“娘娘不嫌,微臣也就放心了。”

中午用过了午膳,小事歇息,起身之后,却听宫人禀报,说是丞相大人曾来探过数次。

凤涅道:“此地虽然甚好,但本宫却也惦念昔日旧居,正打算着回去看一看,不知可使得吗?”

凤涅问了一会儿,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也罢了。

范汝慎道:“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微臣这便去安排,明日娘娘便可回去暂居。”

还是说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凤涅道:“又要劳烦父亲大人了。”

那朱玄澹究竟是因何才为了范悯出头的呢?只是一时的年少轻狂、英雄意气?

范汝慎道:“此乃分内之事,娘娘切勿挂心。”

然而范梅仙是范家正牌二小姐,而当时的范悯人小不说,地位更是卑微,要见王子,谈何容易?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范汝慎便道:“自娘娘入宫以来,微臣同贱内……合家上下惦念娘娘。先前听闻变故,心甚忧虑,也屡屡在圣上面前说了好些话,只可惜无力回天,幸喜乃是虚惊一场,娘娘吉人天相,终究仍旧能够重掌凤仪,实在是万千之喜!微臣听闻消息之时,忍不住涕泪交加,一言难尽……如今再见娘娘凤颜,实在叫人感慨万千。”

康嬷嬷撇嘴,却不敢说下去。凤涅心里知道,范梅仙叫朱玄澹,自是一声甜腻的“见清哥哥”。

凤涅听着这样“感人肺腑”的话,也是微微动容,眼圈儿一红,似泪非泪,低声道:“父亲这番话,也让我甚是感念……昔日女儿遭遇不祥,身虽在冷宫,心却也惦记家中,知道父亲必然是坐立不安,很是担忧,幸好,仗着范家祖宗福荫,父亲赤胆忠心,皇上终究变了主意,令本宫重回凤仪。本宫身得安乐,心中也是更为感激祖宗庇佑、父亲出力,才思谋着要回家省亲一趟,也算是一偿夙愿。”

康嬷嬷说道:“这个奴婢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倒是记得梅仙小姐从小就跟万岁爷交情好,万岁爷总是称她‘妹子’,她便唤万岁爷……”

范汝慎望着凤涅,听着她字字清晰,不疾不徐地说着,他那一双深眸里头,亦是光影万千。

凤涅沉吟问道:“那么……本宫那时候可认得他吗?”

一直听凤涅说完,范汝慎才又道:“娘娘如今虽是一国之母,身份尊贵,不可言说,然而一片赤子之心始终不改,让微臣很是感动……只盼娘娘能够永得圣上恩宠,泽及范家。微臣心中宽慰莫名,在此感恩戴德,再拜圣上,同娘娘。”

康嬷嬷说道:“当时圣上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先皇同范家交情甚好……对了,娘娘该知道吧,如今咱们的懿太后,算起来,七弯八拐,竟是范家的亲戚呢!奴婢记得那时候,圣上在咱们府里住了颇久……”

他说着,便振衣起身,重新跪拜地上。

凤涅道:“对了嬷嬷,你说,范瑜说圣上打他的那一次,是正月元宵时候,那时候,圣上怎么会在咱们府里?”

凤涅见状,急忙上前将范汝慎一扶,“父亲何必行此大礼?”

康嬷嬷道:“奴婢也只是一时之间口快……替娘娘不忿,委实当时二公子太不像话……”

范汝慎顺势起身,凤涅虚虚搀扶他重新坐了,才道:“对了,不知父亲可听闻,上午时候,本宫处罚了二哥哥?”

凤涅道:“本宫当时年幼,好些个事情也记不清楚了,幸喜嬷嬷你忠心耿耿,说得明白。”

范汝慎闻言,双眉一皱道:“娘娘放心,此事微臣已经知道,全在范瑜之错,娘娘如此处罚,已经是算轻的了,微臣先前来时,曾罚他跪在宗祠里呢。”

一路回了房,康嬷嬷便笑道:“娘娘,打了二公子一顿,好歹也稍微出了一口昔日之气。”

凤涅道:“多谢父亲体恤,当时当着众人的面儿,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本宫有心徇私,却也无法,只怕这事儿传扬出去,又给圣上……或者一些有心人知道,更说我们袒护自家人,因为这点儿小事得了坏名头,反倒不美。”

凤涅走了半天,也觉得累了,便欲回去歇息。

范汝慎若有所思,连连点头道:“娘娘思虑周全,微臣敬服!”

见没什么可问的了,凤涅便叫一个太监架着他下去了。

四目相对,凤涅道:“父亲不怪我打自家人,本宫便放心了。”

范瑜叹了口气,道:“圣上日理万机,若是不记得也是有的……不过幸好微臣现在虽在皇宫当差,但也极少见圣上,倒没有这个顾虑。”

范汝慎正色道:“娘娘所做,都是为了范家着想,乃是长远之计,若是为了一两个不成事的子孙累了大事,才是愧对列祖列宗。”

凤涅笑道:“怪道你以后那么听话了。那么,现在你御前行走……圣上见了,可还能记得当初之事吗?”

凤涅笑着称是。

范瑜悻悻然说道:“打得不轻,鼻青脸肿的,差点儿断了一根肋骨。我又不敢对父亲说,只说自己摔了一跤,幸好无人追究。”

话说到此,两人都不是善茬,对对方的深浅也摸了个大概。

凤涅眯起眼睛道:“自是极小,要不怎么我记得不清楚了呢?对了,他是怎么教训你的,是打了你一顿吗?”

范汝慎目光一垂,复又抬起,道:“是了,娘娘可曾听说,最近,甘州卫威远侯谢铁翎,并南直隶平宁王柴家,两家双双派人来朝?”

范瑜道:“我记得……微臣记得是那年的正月十五过后,那时候娘娘你还小得很,不过是三四岁而已……”

凤涅缓缓回身落座,闻言道:“这个,好似在懿太后寿宴之上,听陛下说起来……只是具体如何,尚不清楚。”

凤涅道:“那他开始管的……是哪一次?”

范汝慎道:“微臣听说,两家随行者,除了特使,还有威远侯之女谢筝春,同柴家的郡主柴仪曲。”

范瑜点头,“是。”

凤涅即刻想到,朱玄澹曾对朱镇基说过的一句话“你可曾记得柴仪曲”,便道:“他们两家派人上京,本是极平常不过的,为何却携女儿相随?”

凤涅心里一跳,抬眼道:“你说,先前你欺负我,他也知道,不过没管?”

范汝慎见她果真问到了点子上,便道:“娘娘问的极是,前阵子,有传言说谢铁翎拥兵自大……有人在内阁里参了他一本,只是圣上并不以为意,此番谢家之人入京,是极值得玩味的。”

范瑜听她口吻轻描淡写,便也放松了几分,思索着说道:“此事说起来,咳,其实在那之前,我的所作所为,当时的……圣上也知道一些,只不过不知为何,那一次他格外动了怒……”

凤涅便笑道:“想必谢小姐同柴郡主,都是极为出色貌美的女子了?”

凤涅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便又问道:“本宫略微有些记起来了,记得当时,他在府内做客,不过,那时候你欺负过本宫许多次了,只在那一次被撞见?你可也实在很大意啊!”

范汝慎也微微一笑,道:“听闻谢小姐文武双绝,而柴郡主才华出众,天下无双,自都是难得的女子。”

凤涅噗地一笑,端详他的细眼长眉,望着他略微瘦削的身板,心里比量了一番朱玄澹那身子,还真的无法对抗……不过,原来那人自小就很凶悍啊……

凤涅道:“这样难得的女子,莫非得需天下最难得的人物来衬?”

范瑜叫苦,说道:“虽是个不起眼的王爷,毕竟身份摆在那,且拳脚上更不长眼,我打不过他,只能听他的了”

天下最难得的人物,自是当今皇帝陛下。

范瑜说罢,凤涅饶有兴趣道:“当时圣上还不过是个不起眼儿的王爷吧?似乎年纪也小,又不是这府里头的,难道你就乖乖地听了他的?”

丞相大人,这是在给她提醒呢。

“你何必非要问我说出来?”范瑜神色里有几分畏惧,却又不敢不说,声音压低道,“自然就是……就是当今圣上。”

范汝慎见她会意,微笑道:“听闻当初平宁王在京之时,柴郡主年小,惠太后甚是喜爱,留在宫内养了很长的一段时日……后来平宁王出京,才带去了。”

凤涅凝眸,“那人?”

凤涅眯起眼睛道:“原来如此。”

范瑜眼神闪烁不定,抬头看了一眼凤涅,对上她的眼睛,终于恼道:“罢了,对你说了又何妨……难道你还不知吗?那一次我欺负你,被……被那人看到,他便狠狠教训了我一顿……”

范汝慎望着她波澜不惊的神情,道:“娘娘聪慧,心中有数,微臣便也放心了。”

“良心发现?”凤涅仰头一笑,“本宫先前还说二哥哥你的性子一如既往,你自己也认了,又何来良心发现改邪归正一说?”

凤涅道:“多谢父亲大人提点,本宫记下了。本宫人在后宫,消息难免闭塞,多亏了父亲大人。”

范瑜肩头微微一抖,嗫嚅道:“这个……自然是微臣……改邪归正。”

范汝慎便道:“娘娘饮水思源,一片赤子拳拳之心,微臣虽然力薄,却也会尽力照应,请娘娘放心。”

凤涅道:“别慌,本宫不是要再追究什么,只是想问问,二哥哥明明乐此不疲,为何后来,二哥哥忽然一改性子,不再找本宫的麻烦呢?”

两人一番交谈后,范汝慎告退。

范瑜一张刚刚微红的脸复又变白。他生得倒是很不难看,下巴尖尖,手指细长,只是气质上有一种阴柔不正似的。此刻他眉头一皱,神色忐忑。

凤涅见他出外,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不愧是权臣,老谋深算,滴水不漏啊!”

凤涅道:“当初,本宫在府里之时,二哥哥以欺负本宫为乐,还次次变本加厉……”

康嬷嬷始终侍立左右,只听两人说些平常的话,也没觉得不妥,又哪里知道,两个人彼此之间已经探明了对方路数,且“交”了心呢!

范瑜转过头来,望着凤涅,“何事?”

凤涅道:“对了,怎么不见子规?”

凤涅收了笑,“只不过……本宫有一宗疑问想请教二哥哥,不知你能否据实告知?”

康嬷嬷道:“中午头回来后,便又出去了。娘娘唤他有事?不如让奴婢派人去找一找?”

范瑜哼了一声,不敢多言。

凤涅有些不放心子规,便道:“去找找也是好的……”康嬷嬷正欲派人,却见外头有人进门,却不是子规是谁?

“本宫哪里厉害了?”凤涅笑道,“倘若真厉害的话,二哥哥你此刻便连话也说不出了。”

康嬷嬷见了,便笑道:“子规你去了哪里?一声不吭,倒叫娘娘好生担心。”

范瑜皱眉,闷声道:“罢了,也算是我自作自受,又无防备,不晓得你如今变得如此厉害。”

子规急忙行礼,“方才有些儿小事儿出去了,见娘娘睡着,不及禀报……还请娘娘恕罪。”

“如何?”

凤涅见他好端端的,也放了心,便随口问道:“是什么小事儿?”

范瑜一扭头,“你无非是……记恨我昔日对你……”

子规闻言,略微沉默,却又道:“奴才乃是去看他们准备的吃食如何……有一色米不甚好,便让他们换了。”

“哦?怎么个小看法儿?”凤涅唇角微挑,望着范瑜。

凤涅也不以为然,便道:“你倒是细心,只是记得,若是出去的话,最好休要一个人独行,多带几个小太监。另外,出去做什么,事先跟嬷嬷说一声,也叫本宫心里有数。”

范瑜一咬牙,低声道:“是我……小看了娘娘,对娘娘不敬。”

子规知道她是一片关怀自己之意,便垂头道:“奴才遵命。”

此刻人少,侍卫都有退了开去,身边只有康嬷嬷等几个心腹。

当晚上,凤涅便早早安歇了,沐浴了一番,拭干身子,两个宫女举了扇子,轻轻扇风。

凤涅轻声道:“二公子知道自己今日为何受罚吗?”

这屋子里,范家的人送了好些冰来,盛放在大大的瓷缸之内,搁得高高的,室内冷气蔓延,已极为凉爽。

范瑜手扶着腰,龇牙咧嘴地进来,勉强跪下。

康嬷嬷见凤涅睡着了,便叫宫女停了扇风,蹑手蹑脚退了下去。她亲自把床帐放下,自己睡在外间。

凤涅望着他一张小白脸上全是汗,官服上也渗了汗渍,也不知屁股打坏了没有,便道:“二公子请上前。”

凤涅沉沉睡去,大概是因为知道身在宫外,某人不会前来骚扰,因此睡得格外安稳。

一直等这些围观群众都退下,十五板子也干净利落地打完了,太监将范瑜扶起来。范瑜一瘸一拐地到了亭子外,跪地道:“谢娘娘……轻罚。”

不料,大概是睡得太早之故,到了半夜竟然醒来了,只觉得舌头干僵,隐隐口渴,想要喝一口水。

范夫人扫一眼被打得嗷嗷乱叫的范瑜,只得领命行礼,带着众人退了。

凤涅正要叫人,忽然间觉得身子有些异样。

凤涅听着起伏不断的板子声,看外头的女眷们个个色变,便对康嬷嬷低语了几声。康嬷嬷出了亭子,对范夫人道:“娘娘说今日累了,有劳各位女眷相陪。娘娘欲回去歇息,请各位也自退下吧。”

小腹里头,好似有那么一团儿温温的小火,缓缓涌起,烧得人有些难堪。

此刻禁卫上前,将范瑜拉出去。范瑜似乎回过神来,叫道:“娘娘,恕罪啊!”禁卫们却不由分说地被拉出去,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凤涅伸手摸摸小腹,心里有一点不安,急忙叫了人进来,倒了杯温水。

亭子外范夫人听了,身子微微一抖,却不曾做声。

正端着细细地喝,外头有人脚步轻轻地进来,行礼道:“娘娘。”

凤涅漫不经心地看看自己手指上的黄金戒指,实在赏心悦目,便道:“罢了,本宫也不是小心眼的人,这件事就算了,免得两罪并罚,二公子受不了。就只究他聚众围赌之罪算了……就在这亭子外头,小小地打上十五板子吧!”

凤涅抬眸一看,却是子规,便道:“何事?起来。”

康嬷嬷道:“奴婢没听错的话,二公子直呼了娘娘的名字……”

子规起了身,望了她一眼,见她脸颊微红,目光如水,一怔之下道:“奴才在外头听娘娘叫人,故而进来看看。”

凤涅轻描淡写道,“嬷嬷,他说什么?”

凤涅将杯子递给宫女,“没事……想必是夏日太热了,令人心里烦躁。”

范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等,范悯……”

子规踌躇道:“没大碍吗?若是不妥,要请太医来看看才好。”

凤涅道:“念在是初犯,跟随者便不予追究,只落在二公子一人头上,不知二公子觉得本宫这样处置是否恰当?”

凤涅道:“当真无事,勿要担心了。”

范瑜瞪大眼睛,“什么?”

子规道:“那……如果娘娘觉得热,让她们给娘娘打扇子吧。”

凤涅轻轻啜了口茶,略俯身靠近范瑜,道:“本宫倒是想饶恕了你,只可惜本宫身为皇后,自然更要以身作则,实在没法子将律法置之度外。二公子如此目无法纪,倘若就此放过,未免不长记性。”

凤涅看看左右的宫女,虽不是要刻意体恤她们,而是本能地觉得留下不妥,便道:“不用。”

范瑜面上露出些许笑意,求道:“求娘娘高抬贵手。”

挥退了众人,重新躺下,本以为会好一些,谁知道过了会儿,身体之中仍好像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凤涅翻来覆去,几个来回,汗把衫子都湿了。

凤涅道:“同当班侍卫围赌,他们可都是负责保护本宫的,倘若让有心的贼子利用了,这件祸事,二哥哥可是担当不起啊!”

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听到自己低低的喘息声,越来越有些按捺不住。抬手在额头上一搭,只觉得滚烫而湿润,凤涅喃喃道:“不行了……”

范瑜略大了胆子,抬头看向凤涅,“娘娘……饶恕,微臣是因天热无事,一时忘形。”

一骨碌爬起来,在床中央盘膝而坐,正儿八经打起坐来。

凤涅道:“是啊,本宫看你这吊儿郎当的性子倒是一点儿没改。”

将那“波若多罗密多心经”反反复复,从头念诵到尾,从尾又倒回头,背诵到第五遍上,身子里的火儿似乎消许多,困意也终于涌上来。

范瑜道:“劳娘娘牵挂,微臣一向甚好。”

凤涅倒头睡下之时,模模糊糊想道:“还真的是……佛法无边啊。”

凤涅望着范瑜,道:“二哥哥这一向可好啊?”

次日清晨起来,洗漱用膳之后,丞相府有人来接引凤驾,往丞相府邸而行。

范夫人本欲说话,见状心头一动,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身后一干女眷也纷纷退出,都站在亭子外低着头。

一路上,黄沙铺地,黄幔遮道。有些百姓子民,在路边上踮脚仰头地看,有人低低议论,“当真是圣宠无双……皇后娘娘省亲呢!这范家的势力可是了不得了,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提起这位皇后……”只是低声议论。

凤涅缓缓落座。此刻侍卫们尽数退了出去,只有范瑜不敢退,仍单膝跪在面前。

凤涅人在銮轿之中,静静地听着,听到“一手遮天”四个字,嘴角挑起一抹笑:没有谁能一手遮天,倘若有人如此或者以为自己能如此,那么,他距离死也就不远了。

凤涅扫了一眼旁边的石桌石凳,康嬷嬷立刻会意,手一挥,身后跟着的宫女们上前,将捧着的锦缎厚垫子在石桌石凳上铺开,又将带着的茶具在石桌上摆了开来。

如果摊上一个昏庸无能的君王倒也罢了,但是那一位……

康嬷嬷在旁一看,却见是两个五点,一个六点,她便得意地扫了范瑜一眼。

想到朱玄澹那双眼睛,莫名地浑身又有些发热,急忙将他从脑袋中驱除出去。

范瑜一怔,略微抬头。

到了范府,范家阖府上下已经在外头恭迎,恭而敬之地将凤涅迎了进去。范汝慎亲自引路,不敢有丝毫怠慢。

凤涅一笑,抬手将那三颗骰子捡起来,随手往碗里一扔,只听得一阵清脆声响后,骰子停下。凤涅笑道:“本宫的手气竟也不错,正好比二公子大上一点。”

入了内堂,上下落座,闲话片刻。凤涅见外头人乌压压地一片,想必是范家的亲属之类又在恭候,便道:“大可不必如此劳师动众,本宫只是想看看自己昔日所住之处,大热的天,还是各自去饮宴歇息吧!”

范瑜垂着头,惊疑不定似的,“微臣……微臣知错。”身上还隐隐地透出几分酒气。

范汝慎领命。凤涅又温声道:“父亲大人必然事务繁忙,就不必跟随了,让父亲劳碌,本宫也是于心不安。”

凤涅道:“二公子的手气不错啊。”

范汝慎看了她一眼,行礼暂退。

凤涅上前一步,缓缓入了凉亭,瞅了一眼,却见三个骰子黑点儿朝上,分别是“四、五、六”,合起来便是十五,乃是个大。

中午头上,用了膳,范家的饭食并不比宫内差,色香味俱全,令人赞赏。

范瑜似是有些惊慌,手中的骰子掉进碗里,当啷啷作响。他忙一撩袍摆,跪地行礼。

午后稍事休息。起了晌,正好是个阴天,天气比昨日稍微地凉爽了一些。凤涅道:“嬷嬷,陪本宫出去转转,回旧居看看。”

跟他一起的侍卫们也都纷纷跳起来,敛着手低头退后,跪地行礼,“参见娘娘千岁!”

康嬷嬷迟疑道:“娘娘当真要去吗?”

说话间,范瑜已被惊动,便扭转头来看。

凤涅道:“怎么,不便吗?”

范夫人道:“正是……没想到他今日竟未曾出去,反而在此跟些侍卫胡闹。”

康嬷嬷压低声音,“不瞒娘娘,昔日那住处,委实狭窄破败,若是再回去,怕是……委屈娘娘了。”

凤涅却道:“那不是二哥哥吗?”

“住都住过了,怕什么?何况只是看一眼而已。”凤涅一笑。范悯寄人篱下,又是“三等丫头”,住的地方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先前范夫人只说她此刻歇息的地方是旧居,不过是“锦上添花”遮掩的话罢了,但是这并非凤涅回来的本意,既然回来了,自是要亲自看一眼……范悯曾经的栖身之处。

此刻范夫人走上前来,见状皱眉低声道:“很不像话!”就要叫人。

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好似……会不虚此行。

将要走出葡萄藤架之时,凤涅见前方的一座凉亭之中,有几个人围坐在其中的石桌旁,定睛一看,其中一个一只脚踩在石凳上,官服衣领微微敞开,露出雪白中衣,正晃着手,吊儿郎当地叫道:“没有下的了?没有的话可要开啦!”

康嬷嬷见她一心要去,便又唤了子规,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再往后便是侍卫们,一块儿前去。

凤涅不知何事,眼角余光扫过范夫人,却见范夫人依稀皱了皱眉,却也未曾做声。

原来范悯所住的地方在后院最为偏僻处。走了一会儿,渐渐地曲径通幽,脚下已不是平坦的甬道,而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成的道,颇为坎坷。

凤涅一点头,康嬷嬷先一步上来搭手。正走到甬道中段,忽然听到前头一阵轰然的笑声传来。

又有一道石桥,并非是正儿八经的桥,而是由几块岩石简单搭成的。

架子底下是由一颗颗圆滑的小鹅卵石铺成的甬道。

康嬷嬷扶着凤涅的手,生怕她不留神跌跤。凤涅左顾右盼,心中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安。

两人相对一笑。出了这幢小楼,见前方是一片葡萄藤架子围着的长廊,此刻枝头碧绿幽幽,已经结出了小小的绿葡萄。

——这个地方,她好像……来过。

范夫人道:“娘娘所说,便是金玉良言,可惜有些人竟是不懂。”

凤涅皱着眉仔细地看,假山,流水,以及这凹凸不平地地面。转过一道假山石,望见前头花木扶疏,虽然经过刻意修剪,仍旧显得很是茂密。

凤涅抬起袖子轻轻一遮嘴角,“这人怎么这么经不起风浪……倘若再多几件这样的事,那还不得活活气死?在朝堂上办事,这样沉不住气哪能成?”

凤涅望着这些长得很是肆意的花树,脑中一昏,闪过模糊的一幕:一个小小的身影,将花枝分开,骨碌碌的眼睛往外看……

范夫人连连点头,复低声笑道:“还有件趣事,臣妾听大人说,那起先想要借机生事的刑部司尚书,气得病了一场呢。”

她脑中发昏,脚步一顿,子规急忙上前扶着,“娘娘,可还好?”

凤涅笑道:“无碍便好,是丞相吉人天相,也是皇恩浩荡。”

康嬷嬷也急忙问道:“是不是走了半晌累了?”

刑部正在审查这宗命案之时,偏生皇后在这风口浪尖上请旨省亲,天子竟也准了,其中风向,谁人不明?就算是有人想兴风作浪,此刻也觉得不是合适的时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凤涅一摆手,重新凝眸看向周遭,然而却再也想不起什么来了。

范夫人心领神会,知是问起她进宫所说的修缮旧居打死人之事,便也压低声音道:“劳娘娘相问,已经无碍了……多亏了娘娘。”

可是那种熟悉之感却挥之不去,虽然觉得极为熟悉,但是确定自己是没有来过这里的,难道……是梦里曾经梦到过?

往前又走数步,才又低声问道:“是了,前些日子母亲进宫所说的那件事,如今怎样了?”

还是说……是身体之中有着关于范悯的记忆?!

凤涅道:“不曾惊,甚好。”

想一想,似乎两种皆有可能。

范夫人赔笑道:“一时忘了说,娘娘未曾受惊吧?这奇巧之物,臣妾起先见了,也是很不习惯。”

凤涅看了许久,看不出所以然来,便又继续往前走。

楼底下靠里一侧,并不竖屏风,反而立了一面大的玻璃镜面,将进门众人的影像映了入内。

遥遥地果真看见前头有几座屋子。凤涅远远地看了一眼,便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凤涅定睛一看,笑道:“原来是一面镜子。”

望着那挑起的檐角,上头阴森的兽头,心里有种抵触的感觉,就好像一片小小的阴影横在眼前,只要往前一步,那阴影就会变大,把自己吞噬。

有个范家的管家娘子在头前引路,进了个圆月门,一拐弯,却见头前迎面来了数道人影,个个华服秀美,宛若神仙降临。

子规一直在看凤涅的脸色,此刻便道:“娘娘,走了这半日大概累了,不如且回去吧?”

凤涅见范夫人对答之间滴水不漏,便点点头,往旁边走开两步。

凤涅点点头,却道:“想在此坐一会儿。”左右看了看,指着树下的一块青石道:“就在这里吧。”

范夫人忙道:“虽是忙碌,却是无限欢喜。这是家门荣耀,因此倒是巴不得娘娘多回来两趟的。”

身后宫女上前,将青石上的灰尘扫去,把抱着的锦垫放下。

凤涅叹道:“本宫回来一趟,倒是让父亲劳碌了。”

康嬷嬷扶着凤涅坐下,又掏出帕子替她擦汗。

范夫人回道:“一早便去早朝了。昨夜晚熬到半夜,准备了谢恩折子呢。”

前头不远处便是一个湖,湖上的风轻轻吹来,树底下颇为阴凉,树叶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一干女眷陪着凤涅看了一会儿,凤涅道:“我们在此清闲,不知丞相现在在做什么?”

凤涅抬头看看头顶,大树枝繁叶茂,遮得很严密。只是这一抬头的工夫,竟好像看到不同的景象。

楼底下通着湖水,养着几只绿头鸭彩鸳鸯,它们在里头游弋来去,成双捉对,很是趣致。

分明是大白天,然而在她眼前出现的,是光秃秃的树枝,上面挑着一轮皎白的月亮。

说话间,便走到回廊尽头,却见前头色彩斑斓,是一座二层小楼,窗户上竟用了些或蓝或红的琉璃片镶嵌。

凤涅心神恍惚,眯起眼睛又看,眼前却仍旧是茂密的树枝树叶,绿荫满目。

凤涅道:“正是,所谓因果造化,谁也是料想不到的。”

抬手在胸口一按,心里兀自有些不安似的,惶惶然地跳动。

范夫人便微笑道:“娘娘所言甚是,本来大人正犯愁不知在哪里迎驾,若是在家里,总显得有些怠慢,幸喜有这所新宅子……当初建这宅子之时,又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栖凤之所呢!”

此刻宫女们将小茶几摆下,康嬷嬷倒了杯茶送过来,“娘娘,喝一口解解暑气吧。”

凤涅道:“此地甚是雅趣别致,本宫很是喜欢,又哪里来嫌弃一说?何况本宫早便派人通传,切忌大肆铺张浪费,这样就已经很好。”

凤涅点头,接过来喝了一口,才略定了神。

范夫人见她四下里看,便道:“这座别院乃是数月前刚修缮好的,还没有人进来住过。虽然有些清朴,然而胜在干净清幽,娘娘不嫌弃才好。”

子规见她脸色有些泛白,便低声道:“娘娘,此地偏僻,不如我们回去吧。”

回廊下凉风习习,旁边湖水泛碧,墙根旁边竹林飒飒,雅致惬意至极。

凤涅还未回答,就听得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人声,道:“这里后面便是院墙,前些日子修缮过,怕有不妥,须多添几个人手。”

凤涅微笑道:“很好。”

子规闻言,便喝道:“谁在哪里?”这时候,跟在身后的禁军们听了响动,也纷纷地冲上来围住凤涅。却听得对面有人道:“范府侍卫,是谁出声?”

行走之间,范夫人问道:“娘娘昨晚上睡得可还好吗?”

禁军一个副统领喝道:“娘娘凤驾在此!谁人惊扰?!”

次日清早,范夫人同一干女眷便来问安,在屋内寒暄片刻后,便陪着凤涅去游园。

说话间,便见对面的冬青枝子一阵乱动,有人从里头出来。

康嬷嬷脸色变了几番,道:“瑜二公子那性子,也难得有人喜欢。”凤涅从铜镜里斜睨康嬷嬷,总觉得她是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子规同几个禁军挡在跟前,凤涅有些看不清,只依稀望见人丛中一袭白色衣袍,若隐若现,而后,听到有两个声音道:“不知娘娘凤驾在此,无知冲撞,请娘娘恕罪!”

凤涅道:“嬷嬷很不喜欢他?”

凤涅道:“子规,是谁在那里?”

康嬷嬷忽然放低了声音,道:“大概是因为姨娘生的……真真是混世魔王,最是游手好闲,自小胡天胡地,又没人管教……”

子规看了一眼面前那两人,眼底沉沉的,回来报道:“娘娘,是范府的一个侍卫统领,另外一个是……御前刘侍卫。”

凤涅道:“怪道看着有几分眼熟……原来是他。”双眸略略睁开,又眯了起来。

凤涅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让禁军退下。”

子规手势一停。康嬷嬷道:“天色太暗,他们又不敢抬头,何况过了很长时间,娘娘久没见到他们,认不出也是有的……那不是瑜二公子吗?”

那禁军副统领便领着禁军退后,凤涅才将面前两人看清。见一个面生的,是范府侍卫服色,另一个一身白衣长衫的,却果真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刘休明,有些时日不见,风采依旧。

凤涅道:“另一个身着大红、武官打扮的是谁?”

凤涅的目光在范府侍卫的身上一扫而过,却在刘休明的身上停留了良久,才道:“刘侍卫怎地也在府内?”

康嬷嬷道:“正是大公子。”

刘休明道:“只因娘娘凤驾在此,许兄……许统领怕护卫不当,故而微臣陪他来看一看哪里是否有不妥之处。”

室内一时沉默了许多。半晌,凤涅忽然道:“方才在外面,丞相身后有两人,都未抬头,一个文官服饰的,是范瑾吧?”

凤涅一笑道:“刘侍卫当真高手,连范府的统领都要请教你,莫非你对范府的了解竟比他还更胜一筹?”

康嬷嬷替她将头发放下,拿着小梳子细细梳理。

那许统领一听,汗流不止。

凤涅坐在锦墩上,子规便在身后轻轻地替她拿捏肩膀,细捶脊背。

刘休明道:“微臣大胆,虽然范府的护卫同禁军在,已经是无可挑剔,但娘娘凤体要紧,因此多一个人出力,并无害处。许兄也是想做到尽善尽美,万无一失。”

康嬷嬷看着她的模样,便去门口叫了子规进来,“给娘娘捶捶背,累坏了呢。”

许统领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一直等众人都去后,凤涅卸了头冠冕服,才松了一口气,靠在床上气喘吁吁。

凤涅一笑,道:“刘侍卫何必着急?你们乃是一片赤胆忠心,本宫颇有嘉许之意,并非是想责怪。”

是夜,凤涅便歇息在别院之中,跟随着的太监宫女、皇宫禁卫自也歇息此间。范府派了许多人接引安排,倒也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慌乱。

刘休明道:“多谢娘娘!”

入了内堂,合家老小一一见礼,如此又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散了。

凤涅道:“那刘侍卫看出什么了吗?”

别院中栽种了许多竹子,雅致至极,风吹簌簌,甚是惬意。凤涅边走边看,很是满意。

刘休明道:“方才微臣同许统领说,此处因前日修缮过,又是偏僻幽静,要多加几个人巡逻,其他各处,都已经无碍。”

先前见过的范夫人身着诰命服,主持张罗着一切,迎了凤涅入别院歇息。

凤涅便望着他,缓缓道:“既然无碍,本宫就放心了。好歹本宫只在此留一夜,明日便会回宫了,在这一天之内,还要仰仗各位出力。”

凤涅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见范家的女眷们都在别院门口等候,彼此相见,便又是一番寒暄。

许统领急忙道:“娘娘言重了!”

天气炎热,众人都穿着厚厚的朝服等候了许久,虽然夜间比白日凉快,但长时间站着不动,仍觉得汗流浃背。有几个年长的长辈几乎撑不住了,有摇摇欲坠之势头,范汝慎便安排各家家奴安排照料,该回的便送回。

凤涅又微笑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提防外头自然是要紧的,这府里头也要多留神着些,话糙理不糙,许统领、刘侍卫都明白吗?”

范汝慎等人一直候着凤涅过去,才迈步跟随在后。

刘休明看一眼凤涅,低头道:“微臣明白。”

凤涅点了点头,迈步往前。

到晚间,范家上下众人又来见了礼,范夫人作陪片刻,见时候差不多,也自退了。

范汝慎此刻才抬起头来。他看起来不过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形容清瘦冷峻,精神甚是饱满,一双如电般的眸子在凤涅面上扫过,才又放低了声音,有几分柔和的意思,道:“既然如此,臣遵命便是……内眷们更在后面等候。”

凤涅沐浴一番,便在榻上倒身歇息。

凤涅微微一笑,“父亲不必客套,自去招呼宾客便是。”

合眼之际,脑中却总是不停地闪现范悯旧居的情形,尤其是那树杈上挑着一轮皎洁圆月的情形,总是反复出现。

范汝慎道:“身沐皇恩,半点也是不敢懈怠的,娘娘一片体恤臣等之心,臣等铭感五内。”

凤涅心中烦躁,连带身子也不舒服起来,竟似是昨晚上那副情形又出现了。

凤涅抬手将他一扶,“父亲不必如此,如今皇家的规矩礼节行过了,便请各位叔伯兄弟自去饮宴歇息吧,站了半天,众人定然也是乏了。”

那种感觉很异样,好似海浪轻拍岸边,缓慢却强大。

范汝慎急忙再度行礼,“娘娘说哪里话,臣等惶恐。”

凤涅心中惊疑不定,便又如法炮制地起来念心经,谁知竟越念越是烦躁,最后无法,便下了床,将宫女斥退,赌气把瑜伽的招式稀里糊涂练了一番。

范汝慎始终半垂着头。凤涅望着他,轻声道:“本宫私心里并不愿意兴师动众,有劳父亲同各位叔伯兄弟等候了……”

练完之后,浑身湿得如同水里捞出来的。凤涅回榻上坐了,呼一口气道:“嬷嬷在外面吗?”

范汝慎自是站在前头,凤涅扫了一眼,上前几步。

外面传来一声冷静的“是”,然后子规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众人三呼“娘娘千岁”,纷纷起身。

凤涅意外道:“你怎么还没睡?康嬷嬷呢?要是睡下的话不必去惊动。嗯,你去张罗……打水,本宫要沐浴。”

众在职男行礼完毕,凤涅道:“众位卿家免礼,请起。”

子规也没问为何忽然之间要沐浴,乖乖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庶出的有一子范瑜,自小便不怎么好学,只好些旁门左道,拜了好些武师学了无数花拳绣腿,最后靠范汝慎动用关系,才给他在禁军里挂了个五品武官统领的名头,不过是驻扎皇宫之内巡逻,绝少派得上用场,但说出去好歹也算是在皇家当差行走之人,倒也“不负恩泽”。

片刻水来了,凤涅不要人伺候,连子规也让在门口等候,自己除了衫子,便进了浴桶里头。

而范汝慎家里,正妻有一子两女。老大范瑾算是比较有出息的,在大理寺任职,为四品左少卿。

温温的水浸过身体,凤涅长长地吁一口气,心中烦躁的感觉略微减退了些。也许是经过刚才一阵折腾,身体异样的感觉也好了许多。

跪在他们身后的,便是族中比较年轻的一辈,官服颜色各有不同,显然族中子弟出落得也是良莠不齐,但在场的,林林总总,也有近百之人,可见范家势力之庞大。

只是,想到今天晚上的情形好似比昨日更厉害了,心里头未免不安。

范家乃是世代大族,范汝慎不过是族中这一朝最为杰出的人物,其他的范系子弟,也有几个是当朝二三品的大员,只不过地位皆不如范汝慎,有的年纪大了,便告了退,有的便袭着爵位赋闲,还有些在清闲衙门任职。

手在水里抄了一把,隐隐地又有些烦忧,将水浇在脸上,闭起眼睛仰靠在浴桶边上,想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

凤涅看那发声之人,朝服前头绣着一只翩然翻飞的白鹤,便知道这是当朝一品的范汝慎。

沐浴罢了,凤涅站在窗口吹风,看着天空那一轮皎洁的月亮。月轮到了中天,大概是子时左右了,凤涅便唤了子规进来,道:“我想去旧居再走走,子规你陪我去一趟,可以吗?”

而就在自己前方,跪着数人,最前一排,一色的大红色朝服,头戴乌纱翅帽。

子规道:“娘娘这时候去?要不要奴才多叫几个人跟着?”

凤涅慢慢下了轿,定睛看去,却见面前灯火通明,两边是内监们用黄布拉成的帷幔,帷幔之后排列站立着许多随行侍卫,帷幔前头是宫廷的内监同掌灯宫女。

“不必!”凤涅目光坚决,“白天你也看到了,府内防范甚严,何况你不是也会武功的吗?”

凤涅缓缓起身,康嬷嬷已经搭手过来。

子规目光闪烁,仿佛在思索,只是极快之间,便回答道:“那奴婢便遵命就是了。”

至此,轿帘子才被轻轻掀起来。

子规又说夜间风大,取了件薄披风替凤涅披了,两人出门。子规在前,吩咐宫人侍卫们不许惊扰出声,因此一路悄无声息地出来,缓缓地往后院而去。

銮轿之外,有个男子的声音,极为铿锵有力地道:“臣范汝慎,携范家上下,恭迎皇后娘娘凤驾!”

越走,路越是幽静。行过那搭在水面的窄小石桥之时,子规望着桥底下泛着月光的流水,忍不住握住了凤涅的手。

果真,銮轿又行了大概十分钟,只听得前头一声悠扬的“停”,轿子缓缓落定。

凤涅察觉他的手劲变大了,便看他一眼。子规道:“娘娘小心。”

大概是行了个有半个时辰,凤涅听到外头有击掌的声音,连续不断传来。她心中一动,料想应该是到了。

凤涅点头,低头望着脚下,被他牵引着小心翼翼地踩着往前,终于过了桥,才松了口气,笑道:“好刺激啊。”

她极想掀开帘子看看外头,然而想到自己的身份,便只能苦忍。耳畔所听到的,除了脚步声之外,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月光下,那容颜笑得很是动人,是少见的开怀之态。

凤涅坐在銮驾之中,宽敞舒适,且又是黄昏时分,不似白日那样酷热,凉风习习,倒不觉得难受,反带有几分惬意。

子规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因是皇后省亲,又吩咐了不可铺张,只一切如旧便是,且时间紧迫,因此范府也并未另起新宅,却也不好就在旧宅迎接凤驾,幸好范家在旧宅旁侧不远,有一座年前才起的别院,宽敞干净,甚是适合接待凤驾,因此范家事先派了执事同宫中监礼司众人在此接洽。

两人往前,将到了白日暂时歇息的所在,见周遭无人,凤涅便道:“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阴森?”

前头侍卫开路,太监打牌,宫女掌灯。銮驾之前,左边康嬷嬷右边子规,身后跟随二百宫女太监,禁军侍卫五百,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城。

子规道:“娘娘觉得冷吗?不如早些回去。”

天色已近黄昏,凤涅重着了皇后冕服,隆重地出了凤仪宫,上了銮轿。

凤涅摇摇头,走到那块岩石前,伸手摸了一摸,又去看夜色里黑幽幽地屋宇,道:“你陪我往前再走一走。”

朱玄澹派了个小太监过来传口谕,说的是“朕今日事忙,便不过来了,皇后也不必去辞,只是切记早去早回便是了”,凤涅只得谢过万岁隆恩。

子规双眉一皱,却也没有反对。

如此又在宫内过了两日,倒也安稳无事,第三日下午,便是起程之日。

夜风吹拂,花树摇晃,暗影重重,子规四处打量,警惕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