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嬷嬷道：“公公明白人，我竟把这茬给忘了。”
季海看看她，又看看子规，笑道：“别做梦一般了，赶紧地去御膳房，让人张罗点儿补身子的汤汤水水，红枣当归什么的是不可少的……等会儿给娘娘用。”
康嬷嬷当下喜气洋洋地领着几个宫女前去特地督办饮食，剩下子规同季海数人等候着。
康嬷嬷心花怒放，“奴婢也是惊着呢……现在还觉得如在梦里一般。”
季海看看子规，笑着说道：“子规，你可真没跟错人，方才进去那趟，里头折腾得……厉害着呢……真是天开了眼了。”
季海忽地又换了一副笑模样，“哎哟，嬷嬷，陛下对娘娘可真没得说，方才咱们都看得明白清楚，特地抱回来的……这份恩宠，宫里哪个人能享有这等隆宠啊！”
正说到这里，却听得殿内隐隐约约，细细碎碎地又传出些声音。
旁边，康嬷嬷瞪大眼睛，轻声问道：“季公公，您说……”
季海身下的一干太监宫女都回过身去，子规垂头道：“是啊，这全是娘娘的福气。”
这堆人前呼后拥地去了，季海才啐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还来指使我，给你三分脸才叫太后的，仗着陛下孝顺，越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此时是夏日正午，天气无比炎热，遥远处依稀传来蝉鸣。
太后宫里头的来人尽数默然。那嬷嬷便小声儿道：“既然如此，那么……奴婢们就先回去回太后了。”
凤涅醒来后，身上衣物已经被换过了，身子似也被擦拭过，只是有些痕迹却是怎样也擦不掉的。
季海道：“快且打住！虽然这宫里头的规矩多，您也是太后身边的尊贵人儿，可总不能般般件件都往陛下身上套，您自己也该懂这个规矩吧，咱们做奴才的，哪里敢擅自议论万岁，您说是不是？”
凤涅抬手，却发现手腕上也是一团乌青，无奈地放下，略动了动身子，下半截居然有些使不上力。
那位嬷嬷目瞪口呆，“可是这青天白日的……”
康嬷嬷领着几个宫女，将盘中盛着的黄底儿蓝花瓷汤盆放下，取了个盖碗，银勺子舀了些清汤出来，“娘娘，这汤方才放了会儿，不热，娘娘喝些吧！当归乌鸡大骨汤，里头还有枸杞黄芪之类，是上好的补气补血的。”
季海道：“太后的传召虽则要紧，也要分清楚轻重缓急，如今陛下正在欢喜的当头，您若是真要传太后的命令，那您自己进去得了，别攀扯咱家……方才咱家冒死进去这一趟，被万岁爷吼了‘滚出去’呢！再进去，恐怕连滚出来的机会都没了。”
凤涅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也的确是有些像是重病号。本来想到那个把自己害成这样的人，心里还有些别扭，觉得养好了也没好处……然而又实在没道理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那位嬷嬷赔笑道：“这可是太后的意思，要赶紧让皇后过去呢，奴婢也是怕耽搁了不是？”
凤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罢了，还是喝吧，养好了身体，才有能力“反抗”。她能对付那些红眼坏心的小人，未必就对某人完全束手无策！
季海望着太后宫里的嬷嬷，道：“咱家说现在进去只是找死的份儿，您却偏偏不信，非要咱家进去讨这个气受……”
只是想想仍旧忍不住磨牙：居然栽在比自己还小的男人手里，难道上天果然是嫉妒她上辈子活得太安逸了吗？
众人见了季海出来，纷纷迎上来，“公公，如何？”
虽然世异时移，不能用上辈子的遭遇衡量，却仍旧忍不住会悻悻想到。
季海出到外面，已经是一头大汗，赶紧抬起袖子擦拭。殿外候着一大帮子人，有太后宫里的嬷嬷、内侍们，有凤仪宫的康嬷嬷、子规等，还有跟随皇帝的一堆人。
凤涅喝一口汤，便停一停，磨一磨牙，顺便胡思乱想阵，不知不觉喝了一碗多，才停了。
季海情知不能再打扰下去，急急忙忙小碎步地溜走了。
正仰躺着喘息，外间子规进来，跪地道：“娘娘……”
他说罢之后，俯身在凤涅耳畔低声又道：“其实……是朕在伺候皇后，对吗？”
凤涅转头，“嗯？”
朱玄澹道：“告诉太后宫里的人，皇后正在伺候朕！”
子规本低着头，此刻抬头，对上凤涅的眸子，顺便望见她颈间点点微红，便又低下头去，“娘娘，奴才方才在外头，看到太后宫内的人似又来了，这工夫大概快到宫门处了。”
季海一阵沉默，却又带着哭腔小声道：“陛下……不是奴婢要来的……实在是……太后宫里……派人，说急事，要让皇后娘娘即刻过去呢……”
凤涅道：“她们来做什么？”
朱玄澹凝视着凤涅的双眼，“出去！”
子规道：“先前来过一回，只说太后要见娘娘，具体何事并没有说。”
外面的人惶恐地道：“陛下，奴才、奴才季海……有事禀报。”
凤涅微一踌躇，觉得自己目前这个半死不活的状况，要出去舌战群儒、大杀四方的确是有点难度，便道：“就说本宫身子不适，改天再去给太后问安。”
朱玄澹敛了双眉，喝道：“什么人？”
子规同康嬷嬷答应，康嬷嬷便自出去应付太后宫里的来人。
凤涅听了这个，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希望救兵来到，便转过头，隔着床帐，依稀看到有人远处站着。
子规唤了宫女来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凤涅翻了个身，忽然觉得下面一阵锐痛，忍不住皱眉，低低哼了一声。
正在此刻，外头有人战战兢兢道：“陛下，陛下……”
子规见状，急忙过来扶着她，“娘娘无碍吗？”
朱玄澹望见她双眸中各有一个自己的小小影子，不由俯身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别怕……”
凤涅哼哼道：“简直是半死了……”
凤涅眉头微蹙，她的眼睛里头水汪汪地，有些无辜而迷惘地望着他。
子规低声道：“娘娘……不可说‘死’这个字，宫里头是忌讳的……”
“看样子，皇后是真的不愿意朕亲近你……”似乎是窥破了什么眼神，似乎是洞察到什么语气。
凤涅扫了他一眼，道：“只有你我听见，忌讳什么？何况……娘娘我真的是半死了……”
刚积聚的几分清醒几乎就随着这一声猝不及防的呻吟消散了。凤涅弓起身子：“别……”
子规默默说道：“娘娘的身子还未大好，必然会受些苦……奴才是知道的。”
凤涅对上这双眸子，不知为何，几乎有种战栗的感觉。理智让她打起精神来应付，然而正当她发怔的瞬间，感觉他的手指陡然按落，力道不轻不重，却逼得她叫了出来。
凤涅忍不住又要笑，“你又知道什么……”
那双眸子，自始至终都盯着凤涅的脸，她的一个蹙眉，一声叹息，最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正说话间，却听得外头喧哗声起，凤涅皱眉。子规道：“娘娘，奴婢去看看究竟怎么了。”
故意发出调戏似的低笑，撩拨着她的耳朵和心。
子规转身往外，出了殿门，却见康嬷嬷同几位太后宫里的嬷嬷对峙着，此刻她正喝了一声：“谁敢过来半步！”
凤涅试图挣扎，却被他一把按在腰间，“皇后的腰真细……朕一手要握过来似的，又如此软，不小心会折断吧，嗯？”
子规忙道：“这是怎么了？”康嬷嬷见他出来，便横眉怒眼地说道：“我同她们说了娘娘身子不适，要歇息半日才得去见太后，她们不依不饶，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呢！”
“皇后在想什么？”不疾不徐地问，明亮的眸子深深看了凤涅一眼，嘴唇便印下来。
子规也皱了眉，冲康嬷嬷使了个眼色，往前一步，沉声道：“各位嬷嬷都是宫内的老人了，怎么做事如此得没分寸？先前陛下刚从我们宫里出去，临去之前特意交代了要好好照料娘娘，让她好生歇息不得有人打扰。陛下知道娘娘身子弱，才特意叮嘱，足见关切之意！何况皇后娘娘又是个知道礼数的，但凡能撑得住，早就飞快地去见太后了，又怎会借故不去？嬷嬷们还是不要在此吵嚷，免得惊扰了娘娘。”
夏日的宫衣本就不厚，他的大手贴上她细嫩的腰肢，略有些粗粝的手指蹭得她一阵麻痒一阵不安，忍不住往旁边闪避，却仍逃不出他的掌心。
太后宫里的嬷嬷显然不想善罢甘休，便道：“公公好利的嘴，陛下的确是关怀娘娘没错，不然也不会大白天地便歇在凤仪宫。只不过，娘娘前一刻还极好精神地伺候陛下呢，怎么这工夫便没了精神？又莫非是因为得了陛下的宠爱，故而就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
“皇后好像，不怎么专心……”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人不寒而栗。而他的唇落在她的脸颊上，手却顺着腰间探进去。
子规道：“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先头说过我们娘娘是个知道礼数的，又是六宫之皇后，更是处处留心。先前陛下强歇在凤仪宫里，娘娘百般劝慰，反而得了陛下斥责，难道陛下强留，却要把他赶出去不成？哪个嬷嬷觉得如此做妥当的，不妨站出来说一声，我们娘娘记了这句，下回陛下再来，便可以以此为据！”
或许关键时候，会有某种奇迹出现也不一定？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
可是转念想想，苑婕妤无事，其他的妃嫔们也都无事，是不是可以推论出来：自己也不会有事？
康嬷嬷道：“正是这个理，连陛下还说要好好照料娘娘，便是怜惜娘娘体虚之意，怎么几位嬷嬷却咄咄相逼，连让人喘口气的工夫都不给，难道非要惊动了娘娘亲自出来才行吗？若是娘娘的身子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一怒之下，这个罪责，几位可别往外推才是！”
她真的不想因为这点破事而出师未捷身先死。
子规又哼道：“我瞧着几位嬷嬷也很是面生，不知都该怎么称呼？”
然而又没有这个勇气，因为这一招的后果，大概就是人头落地。
几个老嬷嬷还以为皇后是昔日那个软软的皇后，谁知道皇后的面还没见到，先被两个厉害的门神挡住了，这两人竟没一个善茬。
真想一脚踢下去，直捣黄龙。
嬷嬷们听了这样暗潮汹涌的话，更是个个面露怯意，她们不过是领了太后旨意狐假虎威办事罢了，哪里敢去留下这个罪名，万一当真惹怒了天子，太后怕也很难替她们出头了。
“陛下……”凤涅悔恨且窘，她只觉得一个世纪没有被男人这么对待过了，被压制得死死的，无法翻身。
当下一人便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便先不惊扰娘娘便是。我们也不过是领旨办事、身不由己之人，公公跟康嬷嬷也都是娘娘身边行走之人，该明白我们的苦楚吧？”
他真是爱极了那样狡黠的一个笑，揉着她的身子，爱慕而欢喜地，恨不得用力揉碎她，但又不舍得太过用力，怕弄坏了她。
子规道：“上头有交代，我们也该知道怎么办主子高兴才对。今日是娘娘身子不舒爽，若是惊扰了她出了事端，太后面上也不好看……众位嬷嬷该明白这个理，不如且就如实回去一说，顶多也是挨一顿斥责，总比惊动了陛下要好。总之凤仪宫在此，娘娘在此，假如明日娘娘身子好了些，亲自去拜见太后，也没什么不可的。”
“太后那边，皇后应付得来……”他的声音带笑，“朕知道……”今日她的光彩，差点儿瞎了他的眼，说话的时候，声音里的笑掩都掩不住。
众位嬷嬷无法，嘴上称是，纷纷退去。真可谓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陛下……太后……”拼命地想捞一根救命稻草。
子规同康嬷嬷挡下了这些人，便重回来。里头凤涅虽不知具体情形，见他们两人去了这般久，却也隐隐猜到是两人将些风雨挡在了外头，便笑道：“她们走了吗？”
有人在背后虎视眈眈，劫了她的道，于是全军覆灭。
康嬷嬷道：“回娘娘，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回去了。奴婢今日才算见识了子规的唇枪舌剑。”
想她前一刻还正满足于漂亮地将了范梅仙一军，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哈哈，”凤涅轻声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本宫今日信也。”
凤涅简直有种想死的冲动，从而得出一个血淋淋的教训：果然人不可得意忘形，不然便极有可能乐极生悲。
子规看一眼她的明朗笑意，眼中却掠过一丝莫名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