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车篷打开,风声霎时就在耳边呼呼作响,如薄刃削面,隔着衣物仍将皮肤打得生痛。我肿涩的双眼在痛,涨红的鼻子在痛,干哑的喉咙在痛,我的脑袋、面颊、全身都被风袭击得火烧火燎般疼痛。
沿路的车辆愈渐稀少。
路边的景物瞬间即逝,太阳耀眼的光线不知何时已转成了金色,漫天的云朵静止不动,一层又一层披上嫣红的面纱。柏油路两边低矮的绿色植物一望无垠,间或可见突生的几枝高树和星点的村屋,在夕照下蕴含着沉寂的生机。
他一言不发,似末路狂飙,飞驶向郊外。
我在呼啸的风中逐渐平静下来,开始觉察到如风的异样,他的手臂僵硬,脸色阴沉,似乎如此迎风飞驰都无法排解他蓄满全身的怒气。
“不要去任何地方,我哪里都不去!”我捂着绞痛的心口急喘,“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声带几乎嘶哑失音。
我极力止住最后轻微的抽噎:“如风?”叫得哽咽而惶惑。
“坐好。”他搂紧我,车子以吓人的速度疾冲出去。
他拥着我的长臂紧了紧,手里的方向盘猛地一打,把车子“吱”的一声刹停在路边。放下我抬腿一踢,车门应声而开,他径自下车,跨腿往后座一跃,坐在了高高的两侧椅靠之间。
“我会死掉的……”
他半弯身拿出烟来,他吸得既凶又猛,左手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横在额际揉着两边的太阳穴,长及肩胛的发丝自然流泻,在徐风中一起一伏仿若追波逐浪。
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入如风怀内,往他敞开的外套里躲,我绝望且崩溃。
望着他的身影,我茫然无助,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发火,不争气的泪水再次流了出来。
那几张震愕的面孔向我急步走来,我立刻转身狂跑,捂耳直扑大门外如风尚未驶走的车子,将惶急的叫唤全部抛在身后,一如十几年来冷漠、残忍地背弃他们的关怀和爱护。
被掐了火的烟头在半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双手向后撑在车后盖上,他仰头望向辽阔的天空,徐缓且深长地呼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抑郁呼出来给无形无影的风彻底带走。然后他挺直了身,朝滞留在前座的我张开双臂,我赶紧站起来攀着他,他把我抱到怀内。
无止境的泪不间断地往下掉,我一步一步往后退。
“好了,乖乖,别哭了,我的心都疼了。”他淡笑,捉我的手贴上他的心胸,“不信你摸摸。”
听不清楚是谁在叫我,三张脸孔仿佛三重屏障,我的腿像被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提起往前挪进一步,我无颜面对的何止母亲一人。
我吸着鼻子:“骗——骗人,一点都不觉得疼。”
“潇潇你怎么了?”
“心是我的,你怎么会觉得疼。”他怜惜地捏捏我的鼻尖。
父亲、梅平和林智看见我,全部从沙发上起立。
“那你要我摸什么?”
车子刚在林宅外停下,我已开门冲了下去,像失控的列车闯进大门,狂奔过阔长车道,大步跨上台阶双手一振,屋门“砰”的一声被我大力推开。
他的眉梢上扬:“你不觉得我的胸肌很结实诱人吗?”
他不再作声,强势地一把将我抱起,直走下山。
我勉强笑了出来,但笑容迅即自发消失:“你怎么会想到调查我父母?”
“不要你管!”我甩开他,力道之猛差点把自己摔倒。
他不说话了,目光飘向远处,很有些迷离。
如风扶我站起来,又叹了口气:“我们这就回去,乖,别哭了——”
我没往下追问,而在我以为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给我一个答案时,他却忽然开了口:“我要你快乐。早在目睹你拿起玻璃割向手腕的那一刻起,就有了这种想法。”
我还有什么面目对着我的母亲,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年年月月都在伤害她爱着的人,她若泉下有知,这十几年来定当未曾瞑目。
所以他才会不着痕迹地把我从过去中慢慢引导出来?可是为什么在我今天踏出了最艰难的一步,他成功地做到他想做的之后,现在的他却反而不高兴呢?
“带我回去!如风,我要回去!”
目光幽然掠过我脸上,他似乎明了我的困惑,唇角弯了起来,有点自嘲的意味:“我抗拒过,可是我在乎你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我预定的底线,面对你的眼泪我束手无策,而对于这种超出常规的焦虑感,我并不习惯。”
十几年来我将林家闹得鸡犬不宁,到头来却有人告诉我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十几年的离谱与荒唐?叫我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只剩一身罪孽深重。
我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无法置信,这个男人——他在向我坦陈心迹?真的是这样吗?依偎在他怀内安静地听着他有规律的心跳,一直以来对自己与他的感情始终觉得飘浮无措的心,终于萌生了一点信心和勇气,对于曾经试着的努力,命运似乎给了我一丝回馈。
“如风,如风!”我打他,也紧紧搂住他,哭到声嘶力竭。
夜幕降临时,我们开始往回走。
“既然都是痛,长痛不如短痛,天天闷着慢慢痛,还不如一次性连根拔起。”他叹气,一径由我打,由得我的泪水浸染他的衬衣,眸光无比温柔。
当车子驶进市区,有一瞬间我觉得无处可去,忍不住唉声叹了出来。
我绝望得发狂,下死力捶打他:“我恨你!恨你!你怎么可以!”
如风侧头看看我,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握上去,他的手指与我的交缠,问道:
他好狠!等着我把伤口揭开立刻就下一帖猛药,也不管我是否承受得住,我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是逗我的,开玩笑的,讲故事罢了,然而记忆中他说的话却反复重播,不断地冲击着已经崩裂的认知,使得意识脱离大脑控制而逐渐认可,他说的必然是真相。
“你没有进过那幢房子?”
“你够了没有!”我大声喝止,捂着耳朵再也不肯听下去,眼泪再度如山洪暴发,“你为什么?!你凭什么?!你又想改变什么?!”
“哪幢——哦,是。”心内有些戚然,都忘了自己名下还有幢别墅,那天如风离去后我也走了。
“重点就是你父亲和现任妻子梅平曾是旧识,但和她的儿子林智没有血缘关系。你母亲去世之前,他不曾做过任何一件违逆她心意的事情,更遑论出轨,而你母亲之所以会自杀,是因为她不能忍受自己死得太难看。我手上有她生前主诊医生的病理报告,她自杀前已经开始感染发病,就算用药物能延迟一段日子,她的生命也已不可更改地临近了终点,而败血症从病发到死亡期间,她身体的一些部位例如口腔,会一天天脓肿、出血、溃烂,她可能觉得那样死去太没有尊严,更重要的,尤其是在你父亲的目睹之下——面对她的逝去,他分毫无能为力,她不希望他承受那种剧痛——”
“为什么?不喜欢吗?”
“说——重点!”
我摇头:“不是,只是没想过要进去。”最主要的——他又不在。
强烈的预感使得我极端抗拒知道,却又极端渴望知道——
“我们现在去看看,怎么样?”
我猛地挣开他的搂抱,顾不得跌痛了腰椎,手脚并用撑着地面往后退,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处于惊恐万分的戒备状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我没带钥匙。”
“那本日记其实是一位妻子写给丈夫的一封长信,她患了败血症,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她给丈夫写下遗书,交由律师在她去世后转交,她爱丈夫至深,字里行间感人肺腑,她还有个女儿——”
“我有。”他笑。
难得见他如此慎重,我的兴趣更浓了一点:“真的要,快别卖关子了。”
“坏人。”我扳开他的手拍打他的掌心,“赏你五大板。”
“你真的要知道?”他含笑的嘴角似有些迟疑,神色深奥难懂。
“你小睡一会,到了我叫你。”
“别那么可恶。”好奇心一旦被勾起,想收也收不住。
“嗯。”我合上双眼。
“我忽然不想告诉你了。”他眨了眨无辜的桃花眼。
没过多久,还未等我睡着,目的地已经到了。
我被他的悬念吸引:“往下说呀?”
房子的装潢采用了暖色系,设计别致,注重舒适。
“我委托朋友帮我调查一些前尘旧事,结果他却偷溜进别人家里,从保险箱内给我带回一本日记本。我打开一看,嘿,你猜怎么着?”
“饿了吗?”他问,我点点头。他牵我进厨房,将我抱起置于料理台上,脱下外套交给我,“坐着,我来煮面条。”说着打开冰柜取出材料。
我勉强点点头,明白他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讶异至极:“怎么会有新鲜的蔬菜?”放眼一看,厨房也洁净得不可思议。
“想听故事吗?也是关于日记本的。”
“一直有人打扫照看着,以便我的女王可以随时到访。”他头也不回,洗菜打蛋削番茄,动作干净利落。
他轻抚我的身子任由我放声痛哭,直至我的哭声由嘶哑转向长时间的低微啜泣,他用与生俱来的耐心绵密地吻去我的泪,到我完全停止了抽噎,又细致地吻净我脸上泪痕。
我定睛望着他忙碌而又从容的身形,情潮在心头如千蝶翻飞,就是这个人吗?是我的情人,有时却像兄长和朋友,现在又像保姆和住家的丈夫。毋庸否认,和他在一起我快乐、充实,整个人全身心开朗放松,澄映就曾说我变了一个人,不似以前终日里死气沉沉。
伸手抚着墓碑上她的脸,冰凉和刺痛侵入四肢百骸,我哭倒在如风怀内。
这样一天天过下来,感情日积月累,不由自主已经渐深。
“她去世后半年左右,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日记厚硬的封面还有夹层,里面塞着几张薄纸——是她准备自戕的计划书。她的心思非常细腻,就连死前该安排哪些假象,都列得清清楚楚。”然而百密总有一疏,她忘了毁去那几张纸。
“如风。”我叫。
“妈咪有一本精美的日记本,记的都是些日常生活琐事,她从不把它当秘密藏起来。我两岁的时候她开始教我认字,方式就是把日记里写的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听,手把手教我一笔一画地写。”小时候她的日记本是我最心爱的玩具,每晚必得抱着它才能入睡。
他关上微波炉调好时间,回身到我跟前:“听你的吩咐,女士。”
如风擦拭我脸上汹涌而出的泪水,柔声道:“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时你才——不到六岁吧?”
“你引诱我依赖你。”我轻声指控,他不动声色地一点一滴地瓦解我的独立和自主,到我觉察时那份依赖他的满足已经潜入心脾,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习惯。
我母亲就这样香消玉殒,梅平是肇因,林智是导火线,而父亲,是杀人凶手。
他抱抱我,眼瞳带笑:“依赖我不好吗?”
“她暗地里以一大笔钱贿赂了给她看病的医生,拿到了一种禁药,那种针药限量注射是治病的良药,但是如果遽然间大量注入人体,则会导致迅速死亡,其症状就像是猝发的冠状动脉供血不足,由于心肌急剧缺血与缺氧所导致的死亡,要查也查不出来。”
“奸商。”我又指控,总是在使完手段后又耍太极,要他所要的,却从来不会对他所要的给予一点点肯定的承诺。我想我一直都患得患失吧。
年幼的我对她说的话似懂非懂,然而小小的心灵却由此感应到了不幸的临近,见到她流泪也跟着哭,一大一小四只手相互揩抹对方脸上的眼泪,却怎么也拭不去生离死别的悲伤。
他专注地看着我,片刻方道:“可以给你的我没有保留。顺其自然不好吗?”
“……父亲在外面有了梅姨,她装作不知道,但其实什么都知道。那时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贫血非常厉害。大约是到她知道梅姨有了孩子,她再也没办法忍受。”这些都是我的推断,因为那段时间她反常地总爱抱着我久久地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边流泪边叹着气对我说,如果以后爸爸给我娶了新妈妈,记住要听新妈妈的话,要疼爸爸。
我无言以对,除了让缘分和天意去定夺,还能怎么样?
我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发觉不行,便闭上双眼,还是不行,我在刹那间泪流满面。
“如风——”我顿住,转念一想自己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便敞开心扉地说话,“你替我打个电话好不好?”
“可是,她身体很差,也不坚强。医生诊断她死于突发性心脏病,其实不是的,她……我妈咪……是自杀的。”
“我的荣幸,夫人。”他拿出电话拨通,“喂?林智?——是,是我——她在。”他看看我,我摇头,于是他说,“她睡着了——没什么事,她下午去看了她母亲,可能有些感触,所以情绪低落——嗯,好的。”他关掉电话,“宝贝,面煮好了。”
“好了,累积到最后,我们再一次吻个够。”
“哦。”我慢应一声,一点食欲都没有。
“是,她非常美丽——”如风的唇离开我的,我继续往下,“还非常贤惠善良——”
他忽然一掌击在我腿上,我痛叫出声,瞪着他:“最好给我一个理由!”
“你母亲非常美丽。”他吻我一下,“公平原则,我说了一句。”
“没有理由。”他想也不想就丢给我这四个字,还挑衅地向我勾勾食指,“有本事就来打回去。”手掌一晃又给了我一下,简直痛死个人!
“妈咪——”事隔多年,再去重提,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岂有此理!我跳下地,飞腿踢他的胫骨:“看招!”
往事如潮袭上心头,母亲美丽的脸庞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飘出,由遥远模糊而到似乎近在眼前。
也不知他是怎么闪的,一下子就不见了身影,而后有手指压在我头顶的百会穴上:“服不服?”
他以指尖挑高我的脸,轻碰我的唇:“说一句,奖一个吻。”
“不服!”我一个回旋腿踢向身后,却被他用手接个正着,我叫嚷:“还是不服!”
我疲乏地将脑袋靠在他胸膛,放松自己到声音飘浮:“我不知道。”
赢不了就耍赖向来是女人专有的权利。
再怎么阻止自己去依靠他又如何?每次都是一样的,在他将我的情绪扰成乱麻时,我面前唯一可依恃的人,从来只有他,在我需要凭借外来物来平衡过度倾斜的心境时,除了他我根本茫然不晓自己还可以去依靠谁。
“好,我们吃过东西再来。”他顺手搔搔我的头发,“精神多了。”
“你已经逃避了许多年,不如尝试一下去面对它?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并不会困难到什么程度,嗯?”
我一呆,他已转过身去把面端了出来,我从背后抱住他:“如风……”心口有什么东西汹涌难禁。
如风坐在我身边,习惯性将我拥入怀内,把我额际坠落的发丝撩到耳后。
他腾出一只手搂着我往厅里走,不时亲亲我的唇和脸颊,以及所有他碰触得到的地方。
我将花束摆在地上,在墓前坐下,望着碑上她的遗照发呆。
热腾腾香喷喷的汤面下肚之后,如风拥着我窝在卧房的大床上静静地看电视。
母亲喜欢贵族百合,这美丽的花朵,代表纯洁和永恒。
橘黄纱灯下洋溢着家居气息,在他怀内安然待着,温馨又贴近,我喜欢这样的时刻,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和我两人,又似结了婚几十年的夫妻,感觉平稳熟稔,美满幸福。
连哭泣都已经安静
我在他怀内不知不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