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风舞 > 第八章

第八章

似乎世间种种,都化为了寂寞飞灰。

我如孤魂野鬼一样,在这个以时装和香水闻名于世的都市里游荡,在各式各样的橱窗上瞥见自己惊惶的面孔,再任由身边飞驰的车辆碾碎心上的苍凉。

曾几何时,我以为或许可以凭借异域的缤纷与丰厚,去充盈一下自己极度亏空的心灵,然而,在陌生的这个国度或那个国度中颠沛流离,当最初的新鲜和好奇褪下,我感觉不到长了见识的踏实,爬上心头的反而是漫无目的的迷茫和找不到归属去向的空虚。

莫怪戏文会说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两个星期过去,我仍旧是拖着倦怠的心穿街过巷,不到筋疲力尽不回酒店。

断断续续睡了几觉之后,我已然站在巴黎某家酒店大堂的柜台前。

踢掉鞋子爬到床上,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一位男播音员正在播着夜间新闻,长得还蛮俊。原本也想找个法国帅哥来一段浪漫情缘,只可惜大街上那些过来搭讪的都不是帅哥,是帅哥的都已经挂在别的女人手臂里。于是我开始想如风了。

我无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而立刻就觉察此举可笑,期盼什么呢?女走男追的肥皂剧吗?好不天真。

时近半夜,床头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

多少年来在这个驿站进进出出,一张机票加十几小时就可以将一个世界换成另一个世界,而每次出现在这儿的瞬间,总发觉走进去的和走出来的竟仍是多年前同样的那一个人,心酸盈胸的那一刻,就像十多年间旧片不断倒带地重复播映,原来一点点都没成长。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听着电话铃使劲揉揉耳朵,我没要任何服务,酒店在这个点不可能打扰我——也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我只打了个电话给梅平报平安,甚至都没说我在巴黎。

我持着登机牌走向关检口。

铃声已响到第五下。

直至到了机场,心底仍驱不去一份自己也不明白的茫然。

不知道为什么,强烈的第六感告诉我,电话那头的人极有可能是如风,只他才有这种做法,查了我的出境记录后,遣人一家一家酒店地寻找?

门在背后被女佣合上的刹那,我听到一声男性郁结深沉的叹息。

我在一瞬间做了个决定,要和他开个玩笑。

我呆了呆,低声应道:“是。”

将电视音量调低,我把电话拿到床上摘下听筒。

临到门前,忽闻背后传来一句:“一个女孩子——自己注意点。”

“谁呀?”我粗喘着气不耐烦地发问,迅速将电视的声量调到极高的分贝,盖下话筒中传来的那一声叫唤。

“我走了。”我拖着行李走向门口。

“请别再说法语,你明知道我法语不好。”我边说英语边冲男播音员扮鬼脸,飞快关了电视,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出声响,然后再对着话筒叫:“喂?谁?”

父亲动了动嘴皮,最终什么也没说。

没有人说话。

“一个月左右吧。”

“喂?喂?”我拼命忍住不要笑出声来。

“什么时候回来?”她关心地问,用手肘悄悄碰了碰父亲。

还是没有人说话。

我笑笑,说:“想去欧洲走走。”

“再不说话我挂了。”我下最后通牒,很有点得意的意味。

“潇潇你又要去——”梅平打住了话头,看看我,又看看父亲。

好一会儿,我听见清晰的呼吸声,之后,是如风在说:“原谅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声线寒凉得令人毛骨悚然。

下楼看见司机已备好车在门外,而父亲和梅平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父亲的两条浓眉明显皱在一处,表情却不是意外,似乎早就预料我会做这样的打算——应该是习惯了吧。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开始思索这样做所会引起的后果,越想越觉得恐怖。

他从来不曾告诉我他的行踪,也从来不过问我的,什么时候想见我了他自然会出现。我不过是离开一阵子,应该没什么大碍,反正他身边多的是女人,也不差我一个。

“如——如风。”我结结巴巴,天知道不是因为心里有鬼,而是因为害怕,“我——我只是想和你玩玩,那是——是电视的声音——如风?”

提起箱子,我决定算了。

“听着,半个小时后会有人来接你,我们见面再谈。”只这短短的十几秒,他的语气已经恢复正常,让人捉摸不着他的情绪。

他与从前并无两样,仍旧是不断地更换着身边的女伴,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雨盈和澄映都有提过,曾亲眼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雨盈还戳着我的额头骂我,为什么不把他看紧一点,我被训得啼笑皆非,她以为她大哥是善男信女。看紧一点?如果事情可以这么简单,我还想拿根皮带把他绑在身边,从此以后寸步不离。

我一句话也不争辩。

因为复习和考试,我有两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就这样,半个小时之后我登上酒店顶层,乘坐直升机到达某一处机场,再转乘私人飞机从哪里来又飞回哪里去。

将各式证件、现金和信用卡放进背包,回头望一眼床上已收拾妥当的箱子,我迟疑了,不知道要不要给如风打个电话。

是否再如何展翅,此生都注定无法脱离他的控制?心头的茫然比来时更深更甚。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是全世界乱跑,假期太长,留在家只会更多隙嫌。

再见到如风,是在机场外他的车子上。

生活细水长流,一晃眼暑假已经来临。

最新款的劳斯莱斯“银刺”Silverspur在夏日下淡金澄灿,那神韵犹似如风——无与伦比的尊贵气派和独特奢华。这一次他没有自己开车,车门边站着冷家身穿制服的司机。

不管以后结局如何,不能否认,这个男人教会了我许多许多。

他的指间夹着半截烟,侧头望着窗外,似乎想什么想出了神,在司机开门让我上车时才回过脸来,眉宇间一抹未曾在他脸上见过的倦意,让我吃了一惊。

他的车子已经驶出很远,我仍然怔站在原地。

车子滑行,前后座的隔视玻璃升起。

他笑着微微摇头:“真是个顽皮又自闭的孩子。快乐需要你自己去创造,明白吗?”

我攀过去依偎他,感觉到他没有抗拒,抚上他的脸:“你怎么了?”

“谢谢你,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我想我永生难忘。

以手覆上我的手,他脸上匀出淡淡的一点笑意。

晚上如风送我回林家,我下车走到他那边,车窗退下,我低头望向他。

“对不起,如风。”我诚恳道歉,“我发誓我没有,我真的只是在和你开玩笑。”

手脚大摊在床,我睡了一觉,有史以来不曾这样安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表现成这种样子,似乎做了亏心的事所以低声下气,明明朝秦暮楚的从来是他,风流成性得天经地义,我不过玩了个小闹剧却仿佛犯下了滔天的大罪。

我再忍不住,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笑到几乎岔气,英明尽毁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一意识到这点,我的惶忧即刻烟消云散。

我笑趴在盘着的腿上,殷承烈也够绝的,既报了仇又多了个目击同盟——我被人毫无礼貌地扛上了肩头,他长腿一跨大步迈进休息室,凌空把我扔往床上:“不准踏出房门半步!”门被“砰”的一声甩上。

我抽回手默然望向另一边窗外。

“对不起,对不起!”纪秘书惶恐万状地后退,慌乱之间撞到了半开的门沿,她一脸手足无措,“是殷特助说您找我,对不起,我这就出去!”

沿路景致迅速后移,正似浮光掠影,是否人生也如是呢?没什么东西会停留长久。

“我有叫你吗?”如风的脸色已阴霾得堪似雷雨来临前的天空。

令人窒息的沉默一路持续回到冷府,如风拥着我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言语。

梆梆梆,房门又被打开,纪秘书走进来,却在要跨出第三步时像被人踩了紧急刹车,整个僵呆在原地。

他的异常愈发令我不安。

我赶忙垂下头,却再怎么咬唇也抑不住要笑。

“如风——”我想撑起身子和他说话。

殷承烈终于清醒过来,他大叫出声,却在迎上冷如风的双眸后乖乖地将满嘴抗议的话咽回肚子里自动消化,点头哈腰地捡起袋子,飞快关门离去。

“嘘——安静。”他再度拥紧我到两人之间没有缝隙,“让我好好抱抱你。”

“很好,现在再去订一张飞往撒哈拉的机票,如果没有这趟航班,我的专机供你使用。”

慢慢地,静谧的房间内开始弥漫起似有似无的亲密和谐的气息,由稀薄而至浓郁,两个人紧密贴连仿似合二为一,跌出了三界红尘。

冷大总裁很有恼羞成怒的嫌疑了,殷承烈却还未从极度的震惊中回神,他喃喃自语:“我刑期满了,回来报到。”

良久良久,他才蠕动了一下:“在我怀里吗?”说话声轻悄得几不可闻,像是担心会惊扰了睡着的莲花。

一抹狼狈暗潮稍纵即逝,如风的双眼倏地眯成一线,他冷哼:“你居然敢不敲门?”

他的动作幅度变大,着手撕扯我的衣物,滚烫的吻接二连三落在我身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每一寸,你的人你的心,通通都是我的。”

殷承烈手上的旅行袋在他打开门的刹那掉落在地,脸上得意的嬉笑也在那一瞬间完全定型,他像盯看外星人的飞碟一样,傻傻地盯着狼藉不堪的现场。

火焰在体内燃烧,我动情地用手指缠绕他的黑发,浅声唤道:“如风……”

感情历史重演,只不过这一回主角换了人。

“我要你这一生都忘不了这一次。”他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国度传来,虚无之中萦着无比清晰的恨意,“忘不了我。”

开门声响起,大笑着的如风闪电般从沙发上疾跳而起,却失态地碰到了茶几。

天与地再度在原始的漩涡中激转,将我卷入蛮荒迷乱的狂潮。

我再也玩不下去,笑得跌坐在地直不起腰。

从天花板垂下四根一臂粗的银色金属长链,其另一端分别悬着大床四角,这就是如风的卧房里十分“风骚”的睡床。我之所以会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当我从美梦中醒来,睁眼所见只有三根链子,背部隔着被单仍感觉到一道金属的沁人冰冷。头顶上双手手腕传来被捆勒的刺痛,我的身子自腋下被床单裹得像端午的粽子,而我的双脚悬空。

于是我们开始扮家家酒,如风当爸爸,我当妈妈,我们共同养育了四五个孩子,大儿在哭,二儿在闹,三儿嚷着要喝奶,怀中的四儿不肯下地,傻乎乎的幺女爬到茶几上碰翻了杯里的开水。妈妈忙得晕头转向不可开交,那边酒足饭饱的爸爸却瘫坐在沙发里,双腿一翘架上茶几,极不满意地发号施令,要人端杯茶来他好剔牙看报纸,我气得将怀抱的布偶挥起来要摔到他脸上,想想不对那是我儿子呢,赶忙又搂回怀内,拍着他的脊背哄道妈妈错了。

我像受难的耶稣俯视众生,低头望向半躺在床沿一手端着酒杯啜饮,另一只手轻狎我赤足的如风。他正含笑地仰头望着我,姿态是出奇的慵懒却又似蓄势待发。

说话脱口而出,自己先行怔住,他的眼睫飞快一敛,反握我的手站起来,点了点我的眉心:“烦人精,过家家是吧?好,不过限时二十分钟。”

杀了我我都还是不信,他会趁我熟睡时把我绑了起来。

我跳下地面,兴致勃勃地用力拉他,“如风,求你了,我下学期都念大四了,还从来没有玩过,你就陪我这一回好不好?如风,我知道你一向言出必行童叟无欺,陪我玩嘛,好如风,我最爱你了——”

一定是在做梦,我肯定是在梦里!我闭上眼默数到十然后睁开,还是那张狐狸面孔——梦游!对了,我一定是在梦游!我努力甩甩脑袋,再甩,还甩,然后定睛去看,怎么还是那个魔鬼?

“二十一,很高寿了,所以你这个小孩要听话。”

我确确实实被绑吊在长链上。

他的表情先是一愕,继而无法置信,然后哭笑不得,最后以单手捂脸,真正呻吟出声:“林小姐,今年贵庚?”

我想大叫,又想大哭,自觉面部扭曲,而最终只能是眼睁睁看着他大笑。

这下轮到我哈哈大笑:“你上当啦!那只是‘例如’,我要你陪我玩——过家家!”

“我也只是开个玩笑,宝贝。怎么样,巴黎之游有没有这么刺激难忘?”

“好好好。”他被我磨蹭不过,捉住我胡摸一通的手,唇边尽是调侃,“电梯里的提议,你的手放错地方了。”

我几乎哭出来:“你这头猪!快放我下来!”

我吓了一跳,不敢再乱动:“说嘛,好不好?好不好嘛,如风!”

他摇着头,嘴里“啧啧”连声:“怎么,吓到了?放心好了,这链子很安全的。”

他连声浅吟:“宝贝,你是要提醒我,我们没有在办公桌上做过吗?”

情绪被他撩到失控的终端,我踢腿挣扎,狼一样嗷叫:“如风!不要!快放我下来!”

“例如你在电梯里的提议——不行!你得先告诉我你答不答应?”我摇他的肩胛。

“不要?你说不要就不要吗?”他笑着从床上站起,以酒杯杯沿抬高我的脸。

我把手探进他的领口,为达目的牺牲一点色相在所难免。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自敛起的唇角消失,直到痕迹全无。

他的眼中漾起兴味:“这么激情?有点意思。说吧,什么游戏?”

“你吓着我了。”他说,薄唇紧抿,目光深沉,“即使立刻就反应过来,那男声在讲的不是情话而是经济报道,我懂法语,宝贝,即使立刻就意识到那是你小小的顽劣的捉弄。”

“假的!”我赶紧说,力图把嗓音装嗲一点,“如风,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我心头大恸,怔怔之余又备感凄酸,他何曾将心比心?

“真的?”他作状要以实际行动去证明我是不是真的讨厌他。

他解开我腕上的皮扣抱我下来,在我唇上渴切地一吻再吻。

“讨厌!”我噘嘴,凭着天生的女性本能,更早前就察觉他喜欢我撒娇。

“想见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爱上我真的让你那么恐惧吗?”

“嗯?”他抬头看我,随即歉然地放下手中的签字笔,抱我坐到他腿上,“闷了?要不要进休息室躺一会?你昨天一晚都没睡。”说到最后他又闷抑着声音笑了。

“如风——嗯嗯——”

我一下子冲到他身边:“如风!”

这就是我付出“努力”的结果。

稍后如风开始办公,我一个人对着一堆不会说话的布娃娃,起初还有些新鲜,三十分钟过后,我便开始频频偷望他,可他始终专注于文件,刷刷刷不停批示,理都不理我,要死的六亲不认啊?我决定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待遇了,看看沙发上的玩偶,忽然心血来潮。

我何止是一生都忘不了这一次,只怕是生生世世都无法忘记。

电梯门叮声打开,我挣开他的手臂跑进办公室,不去理会背后气死人的谑笑。

播音员事件余波未平,到了八月中旬风波又起。

他放声笑了出来:“看来心肝儿还需要大力调教,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起因是不知内情的林方两家家长,热心地要撮合一对小儿女。

“用手是吧?你去死!”我弹指击向他的耳垂。

方澄征再度荣归故里的当天晚上,方怀良宴请林家阖府,说是既为方澄征洗尘,同时又祝贺林智收到了最高学府的录取通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加上如风没有约我,梅平又谨顺地道尽了好话,我想着大不了到时和澄映躲在一旁说悄悄话,便应承下来。

我霎时全身燥热,他偏还要补上一句:“用手就可以。”

谁知临到最后才发觉,那阵仗摆明了是变相的相亲。

他没有进一步逼我,却也没有放过我。圈住我拉高让我感觉他的某个部位,在我耳边恶作剧地吐气:“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抚慰抚慰我?”

我父亲和方怀良探讨着时事政局,方伯母与梅平聊着家常,还不忘时时敦促被刻意安排坐在我身边的方澄征别冷落了我,要陪我多聊一聊。

我意外呆住,我爱他吗?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现在换他撩拨我的情绪了。

澄映坐在方澄征的另一侧,从看到我进来就闷声偷笑,拿些看耍把戏猴子的眼光瞄我,很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气得我牙齿发痒,却是作声不得。

“小吝啬鬼。”他笑着抵住我的唇,语音忽然转低,“说你爱我?”

坐在左侧的林智俯首在我耳边悄悄说:“姐,这位不错,适合做老公。不像那种花心情人,你逢场作戏还行,要是动了真格,搞不好以后会以泪洗面,还是趁早收心吧。”言语间很是有点不屑与恼愤。

“一个吻?”看见他摇头,我立刻改口,“一个半总行了吧?”

我侧头望向他:“你道听途说了些什么?”

“我的形象大打折扣了,你怎么补偿我?”

“道听途说?”他冷哼一声,正待开口,却忽地不说话了。

如风将我手上的领带松开让它掉在地上,牵我的双手环上他的脖子。

梅平正责备地看着他。

直到电梯门合上,我才敢拍着胸口呼出憋了很久的气。

他立刻就换了副乖巧无害的面孔,满脸堆笑:“澄征大哥,听说你念的是史丹佛,真不简单啊!方伯伯,所谓虎父无犬子,律师楼的业务看来是要大大地扩展啰?”

于是,如风牵着我,我拖着一地的布偶——因为抱不过来,提着也累,索性将它们全拖在地上省事——就这样出现在冷氏的办公大楼内。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听到好几下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的“啪、啪”声,偷窥如风,他正极有风度地向每一个张圆了嘴景仰他的部属们颔首微笑。

方伯母笑道:“小滑头糖醋排条吃多了,阿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恁懂事,将来肯定有大作为,只可惜我没个年纪小的女儿,否则招了他做东床快婿。澄征,你怎么不给潇潇夹点好吃的?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懂得照顾照顾女孩子,传出去还不让人说我没家教,你别给我胡招罪名啊。”

他微怔,有些不自然地拍拍我的头:“下车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

“嗯!”我用力点点头,想也不想就在他脸上响响地亲了一记。

方澄征脸上显见一丝尴尬,却是大方地拿起筷子,给我夹了块蒸菇,望向我时明朗沉静的眼睛内同样带着笑意,隐隐含着抱歉的意味。看来他事前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如风无可奈何地一笑,找出放在车内备用的领带,将五个玩偶绑成一串,再把长出来的带子递给我问:“满意了?”

开门声响,服务生端着菜盘子走进来,趁着四位家长都没注意,我朝方澄征飞快地眯眯右眼,暗示我知道他的秘密并且还挺得意,忽地心中生出某种奇异的直觉,在意识还未来得及过滤之前,大脑已然做出最直接的反应,我在迷惑的那一瞬间抬头。

女友拿着玩具娃娃跟在他身后进公司,大概已经足够让他的员工跌坏眼镜,如果连他手上也拿着,那真是什么形象都要毁了。这种要求有点过分所以我不敢提,可我又实在是想把它们弄进他的办公室。犹记得那一次他办公时,专心致志得都把我当作透明的空气,还好他工作效率奇高,时间长些怕会把我闷到发霉。

我所在的位置恰恰可以避过屏风的阻挡而看得见包厢的门口,由此我看见了如风,他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接收到我的视线时翩翩地朝我举了举右手的酒杯,我一下子就从座位上跳起来!当意识到不妥时已经碰倒了小碗,汤汁溅到我的裙子。

我咬着食指,可怜兮兮地瞄一眼车后座的玩偶,大大小小一共搜刮了五个——意思是我想把它们拿进去,可我一个人拿不动,但又不敢开口劳驾他。

我在众人惊讶不解的目光下垂头:“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说完飞快离席。

他停好车子,解了安全带,看我没有下车的意思,便笑着问:“什么烦人的事困扰了我的宝贝?”

只那么几秒,门口就没了他的踪影,过道里也没有,似乎他刚才根本就没有出现,一切只是我的幻觉,诡异得让人发憷。

午饭后如风再次将我带回冷氏集团。

我去整理完衣装后回座,再无心听大人们说笑,心里始终有点不宁。

哪里还敢不听话?方圆十里都是围观的人群,埋在他胸前的脸不敢抬起来,只能用脚连连踢他催促他快走。

好艰难才挨到宴罢。

“以后听不听话?”他意犹未尽,连连亲吮我充血的唇。

在酒店外抛下一句“我还有事”后撒腿就跑,也不管父亲和梅平有多愕然,我搭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来来回回找了两圈,没有看到如风的任何一辆车子。他这就走了吗?

他又一次吻得我神魂颠倒,连长鼻布偶什么时候到了我手里都不知道。

我失望离去,到马路边上叫计程车,谁知道一连驶过来七八辆都是载了客的,我丧气地踢着地上的碎石,讨厌!

他停下脚步:“小狗嘴里真的长不出象牙吗?我看看。”

“嘎”一声锐响,有车子在身前停下,吓了我一跳,我低头望去,如风向我展现一个勾魂摄魄的笑:“到这边来。”

“那么,冷血的东西?”

那么神出鬼没干什么?我咕哝着走到驾驶座那一侧,钻进车子。

“我也不叫‘疯子’。”

他把我抱到腿上就吻。

“疯子。”我再叫,看他还骂我小狗。

我推开他:“你做了什么坏事?”

他举高布偶,搂着我往前带:“我不叫‘喂’。”

“太多了,你指哪一件?还是我现在正打算做的。”他做了个十分色情的动作。

“喂!”我不依了,动手去抢。

“别没正经!”我打他,“你和林智有过节?”否则林智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他双眉一扬:“我有说过要把它送给某条小狗吗?你说有我就给你。”

他一怔,随即笑了笑:“前不久我们在某家俱乐部打过照面。”

没一会布偶就到了如风手中,出了店我伸手向他索要。

我白他一眼,事情当然不止这么简单。

“去看看。”我推火车头一样推他过马路。

“他看不惯我的朋友。”他哂笑。

他忽然拍拍我的手,又指指街对面的一家精品店。我望过去,玻璃橱窗内挂着一个十分滑稽的布偶,塔形帽搭配绒线头发,阔耳长鼻,一双细长的腿是他身长的三倍有余,脚穿黑鞋红袜,乍一看正是童话中的长鼻木偶。如他所料,只一眼我就对它产生了浓厚兴趣。

“不可能——”忽地明白了,我拿话刺他,“你的朋友又没有长一张色猪的脸碍着他的观瞻,他干吗看不惯?怕是看不惯你吧?”

直到听不见音乐,他才停下来,我笑喘着气从背后环紧他的腰,整个人攀附在他后背,踮着脚尖让他拖着往前走。

“画押。要不要来个大刑伺候?”他强吻我,“嗯——不过瘾。几天没见了?”

语毕带着我在熙攘的人群中前进,后退,再前进,旁若无人地将我举到半空连续回旋,还纵声大笑。明天怕是不止新闻头条那么简单,极可能我只在房间的窗户边上露露脸,都会被照相机的镁光灯淋得三个月睁不开眼睛……可就算那样又何妨?此时此刻,只怕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快乐。

“三天。”

“来,我们跳舞。”

“我好像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他低笑,停下脚步,旁边是一家音像店,正播放着悠扬的乐曲,我还没来得及续上一句,“恐怕下一个是我”,他已然以不容反驳的姿态搂上我的腰。

“那就别离开我好了——就这么办?”

“曾经被你连累得很惨。”

他点点头:“Good idea.”说话间黑眸又闪过我所熟悉的妖异光芒。

“她怎么了?”

我的心脏开始收缩:“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雨盈。”

他以食指点住我的唇,将我扳转使我面对前方,牵我的手握上方向盘。

“在想什么?”头顶飘来他柔和的声线。

“你瞧,我对你到了这么痴迷的程度,连开车都舍不得离开你。注意控制方向,我要踩油门了。”

有一个出色得过分的情人是不是件好事,我现在还不知道,有一个出色得过分的大哥,处境是不怎么妙的。据雨盈说,念中学时他去学校接她,就露了那么一次脸,隔天她几乎被一众女生的好奇心、倾慕和口水淹死,三天之后就被迫办了转学。

“别乱来!”我大惊失色,而话音未落车子已飞驶出去!

留心一下四周,发觉路人的眼光有意无意总投向我们,是他的样貌和气势吸引了众多不由自主的视线吗?还是有人认出了他?毕竟他的知名度与天一样不太低。

我吓掉半条命之余赶忙握紧方向盘,之后才懂得大叫:“别玩了!”

“走啦走啦。”我红了脸推他,免得他再做些更出格的事来。

“乖乖注意路况,加油了。”他又踩油门,另一条长腿钩压住我想踩刹车的双腿,一只手贴到我的小腹上,亲吻我颈后,“嗯,宝贝好香。”

他温和一笑,倾身吻吻我:“可爱的小东西。”

“如风!”我尖叫!警察都到哪里去了?就快死人翻车了!

“没事。”我冲他傻笑,抽出他握着的手搂上他窄实的腰。

“换道,上高速。”

“嗯?”他别过头来看我。

“你疯了?”

“如风——”我脱口叫了出来。

“听话,否则我们就要做亡命鸳鸯啰。”他又加油。

跟随他稳健安然的步伐,不时望一眼那张如经过精心雕琢可媲美希腊神祇的侧面,心头漫上一份满足和依恋,如果可以这样相牵着走到一生一世的尽头,该有多好。

“啊!”我猛打方向盘,险险避过,没有撞上前面的车子,却是如他所愿转到了通往高速公路的车道上,这——简直是在拿生命开玩笑啊!

他牵着我穿行在人潮中。

车子飞驶上高速公路,油门已踩到了一百一十,疾驰的失重感把我惊吓得连方向盘都把不稳,这还不足矣,他的手竟然还一上一下往我衣服底下探去,老天!他真的是不要命了!

依稀记起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就是在这条街的街口将我掳走。要忘记那样深刻的经历并不是件易事,而似乎和他在一起的经历,没有哪一件不是印象深刻。

“如风!”我苦苦哀求的同时死死盯着路面,神经紧绷到了最高点,只要稍一不慎我和他就会在刹那间粉身碎骨。

“下去走走。”

“嗯?你也要是吗?好的,我知道了。”他吃吃笑着咬我的肩头,漫游的双手开始拨珠弄玉与轻揉慢捻,并且脚底下将速度加到了一百三十!

“怎么?”

“如风!!!”我魂飞魄散!

三拐两拐,开进一条繁荣的商业街,他将车子泊在路边。

“这辆车子的终极时速是二百八十公里,宝贝慢慢开。”

“风骚!”我笑骂。

上帝救我!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折磨?索性让我死掉还好过些!

他笑,双手离开方向盘,丢给我一个飞吻,一副十分迷醉的样子。

“如风……”我颤抖着唇,避过一辆又一辆车子。

“明天的新闻我们会不会上头条?”我叹气问。

“勇敢的小孩,你的车技和心理承受力都可以打八十分了。”他说着风凉话,双手终于还是抽了出来搭上我的手,“做不了亡命鸳鸯,开个鸳鸯车玩玩也不错。”

车子滑行在交通最繁忙的要道上,接二连三被红灯拦下,他不耐烦,松开安全带便说时间肯定够我们接一个吻,爬过控制杆抱住我就以唇封唇。他的技巧向来是一等一,我除了被他吻得七魂丢掉六魄外,真的也没什么比较正常的反应了。直到他松开我,才惊觉身后已塞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龙,一声声尖厉的喇叭不像是在催命倒像是在鼓掌。如风这才慢悠悠地回座把车子驶走,他的浅蓝色超跑很威风地大敞着车篷。

似乎过了一千一万个世纪,在快要到达出口的几公里外,他终于肯放慢车速让我爬回邻座,炼狱般的酷刑才告结束,我瘫倒在皮椅里,拽着安全带气若游丝,觉得自己再世为人。

没有多久,我就见识到了冷如风式的“肆无忌惮”。

直到他把车开回到冷家,我仍是抑不住手足微栗轻抖。

“去到哪就是哪。”他启动车子。

他抱我回房倒了杯威士忌给我:“喝一点。”

“去哪?”我决定面对被他摆了一道的事实。

我蜷成一团不想理他,永远都不想。

如风将头枕在方向盘上,双肩闷闷抽动,他当然笑得出来,整个世界都在他掌握之中。

他眼内尽是戏讽:“宝贝受惊了?没办法,不吸取教训的下场就是这样。”

没有办法,脖子上全是新旧交加的吻痕,根本没有颜面进教室里见人。早上赶得太急没照镜子,要不换件高领上衣也不必现今落个骂自己是狗的悲惨下场。

真是六月飞霜的冤屈从天而降,我哪里知道饭局会变成相亲?

如他所料我又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不是我的错。”我有气无力。

有道理,刚才那番热吻极可能把我的头发衣服都弄乱了,给予他感激的一笑,我关上车门俯首望向汽车的观后镜,然后——他教会了我一个道理,“谁干那种蠢事谁就是小狗”之类的话除非有十分的把握,否则轻易不要出口。

“还敢顶嘴,向书呆子抛媚眼也不是你的错?”

“你不整理一下仪容?”

“别口口声声说别人书呆子,人家是斯文有书卷味。”听他把方澄征叫得一文不值的鄙夷样,我就为方澄征叫屈,“没准以后还是一家人呢。”

我戒备地盯着他,他很西化地朝我摊手耸肩。不理这个绝世狂人了,我开门下车,在我要关上车门的一刹他忽然探头过来。

“一家人?”他的眼睛眯成了细缝。

“我拭目以待。”他松开我,稳操胜券的笑脸让我不禁心底发毛。

又来了!我赶紧道:“是是是,他是书呆子,书呆得不能再书呆。我高高在上的未婚夫大人,请你老人家放一百二十万个心,那个书呆子对你的宝贝一点都不感兴趣——当然,你的宝贝对他更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你的宝贝妹妹。”

我举起右手大声发誓:“谁干那种蠢事谁就是小狗!”只求尽快脱离他的魔掌赶在教授之前到达教室,要发什么毒誓都可以当是吃油菜般信口溜溜。

一个澄映曾对他有情,现今又一个方澄征对雨盈有意,方家上辈子欠了他们冷家的。

他总算肯停下来,却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极其满意的眼神深深地看着我:“我保证你一下车转身就会上来,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啊哈!”他抬高眉毛,“他好大的胆子嘛,还想一箭双雕?”

“如风!我要生气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他错怪了别人也错惩了我,偏要强词夺理。

大清早溜回林宅收拾出来,他陪我吃完早点后送我到学校,却在我下车时拽住我说他改变主意了,要我陪他一天,我说他要是有病就去医院挂急诊我没空和他胡闹,他嘻哈一笑说那来个道别吻总可以吧,这个要求我自然乐于接受,谁知道他一吻上来就再也不肯撒手。

鉴于对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作风已然十分了解,我不敢再多为方澄征说话,免得他还未见着雨盈第二面,就已经被不顺眼的未来大舅哥一脚踢出了追求者名单。

“如风,我要迟到了!”我叫,他却始终紧缠不放,上帝呀,谁来教教我该拿这位变身的连体婴怎么办?

如风的脸色放缓下来,把玩着我的发丝,忽然道:“我父母快回来了,到时候安排你们见一见?”

“乖,别动。”他锁紧我,细致地噬咬我的颈项。

我不作声。

“如风,拜托!”我软绵无力,意图避开他的亲吻。

他坐下靠在我身边,轻轻亲我:“什么事?”

不过是日出日落

沉默良久,我咬了咬唇,在微痛中问:“你想去见我母亲吗?”

从不能失去到沉默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