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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本能地攥紧了藤索,立定身影倾听。

罗纤衣问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结果是心碎离去;我更过分,居然问他爱不爱我,下场是自取其辱,并且永远被打入冷宫。那么,这一个呢,他又会如何应对?

只听到他笑道:“我对你如何,这么久了,你没有感觉吗?”而后他的笑声变得十分沉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我的小惜可是尤物中的尤物,要不要我现在就证明——”

怎么又是这种问话?

尤物哼唧:“我永远都做如风的小惜,好不好?”

而似乎他有了什么动作,沉寂之后那女子娇喘:“如风,你……对我可有一点情意?”声音转低而略带不安。

他笑声不改:“难得你痴心一片,我何其有幸,好了,露那么重,我们还是回去吧,别着凉了,我会心疼的。”一言一语,呵护备至。

“傻东西。”冷如风轻笑。

我悄无声息地听完一出话剧,脚步声响起,冷如风搂着他尤物中的尤物,自花墙的遮挡下穿过拱门走出来,于是剧幕又拉开了,这一次,轮到我上场,我依照无形剧本的要求轻轻荡起秋千。

又一个心甘情愿,我几乎为她的痴情鼓起掌来。

我几乎看不见他脸上显出意外。如果他不是未卜先知知道我在这里,那么就是掩饰得太好。看到我,他只是皱了皱眉。

那女子说着说着,情动之处竟有些哽咽了:“哪怕你半年一年,都不来见我一面,我也是愿意的。”

感觉到他的视线没有调离的意思,我笑着念台词:“嗨,真巧。”

“别人看你身边只留下我一个,不知道多么嫉妒羡慕。然而其实……没人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怕会不会有一天你连我也不要了……如风,我跟了你大半年,你也知道的,除了这份情意,我不求什么……名分地位、荣华富贵,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指日可逝,带也带不走……我——我不在乎你会爱上哪个女人,也不在乎以后你会娶谁为妻……通通都不在乎……只求你,无论如何都别离弃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他拍拍那女子的肩:“你先回去。”

“看来我得检讨一下,怎么都不知道自己登上了暴君的宝座。”说话声磁性依旧,笑意依旧。是我曾熟悉的吗?久远到我都不记得了。

她微微犹豫了下,瞟我一眼后,听话地只低头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一眼。我为她不值起来,扫了眼手上的戒指:“你不觉得送给她更合适吗?”

“有些话不知道——你让不让说。”女子怯生生的嗓音中带着难言的娇脆。

他唇角一牵就是一抹淡嘲:“你相信她?”

我霎时变成冰冷的化石,有那么一瞬,想远远逃离,世界这么大,怎么都不容我独自委屈一下?

女人的心通常被他拿来垫鞋底,践踏用的,我不再言语。

在花墙彼侧,离拱门不远,有女声低语:“如风?”

他抓住藤条使秋千停下。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如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一个月就是九十秋,又一个月便是个一百八十三秋,一百八十三个秋天相当于一百八十三年,我有一百八十三年没见过他了,远得我都记不起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没来由地觉得心口好酸好酸,似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痛得微弱却无法遏止。

为人儿女?我是个自以为在惩凶的罪人;为人姐妹?我未尽过应尽的责任;为人朋友?我何尝付出多少真情实意,内心掩藏了太多的秘密;为社会一员?我无疑是一条只知消耗而不懂奉献的蛀虫;就连目前“学生”这一身份,我都从来没有用心去把它做好,要那么优秀干什么?加身的荣誉可以向谁夸耀呢?我至爱的母亲已去了天国;至于为人妻母,那又是还遥远漫长得不可能的事情……

他伸手想握住我,我惊惶后退,脚底一踩空,跌倒在泥地上。

若说人生如戏,我在其中出演的又是什么呢?

他的手在空气中定格了至少五秒,然后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收回去,暗沉的脸色在眨眼之后变得平和,他跨坐到秋千上,背靠藤条以脚支地使秋千轻晃,闲聊般开口:“她或许是爱我,但她更爱我其他的东西。”

不知道自己所生为何。

我懒得从地上爬起来,谁要听他说这个?

我放下手中的空碟,站上秋千,视线投向苍穹,心底一片茫然。

“任何一种行为背后都有其动机。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意识到了潜在的危机,从而预先做出防范措施,以退为进,懂吗?”

皎洁冰清的月华倾泻而下,几米外一堵金银花构成的花墙上,橙白相映的花簇在月光中相依相偎,缥缈的虫鸣蟋叫从幽寂中传来,远远的隐约有相拥的人影推门出来,漫步走向另一条小径。

我望着他。

没有等候澄映和雨盈的到来,我挑了些自助食物,端着盘子溜到了后花园,看到两根粗长藤条悬着一块又厚又宽的柚木板,是座秋千。我坐在秋千上,拿起碟子上的东西有一口没一口地塞进嘴里,目光飘向天上圆月,心头不期然忆起一个句子,月色如水水如天。

“人的欲望难有止境,当一个愿望获得满足之后,会自行派生出更深一层的渴求,尤其是她——别反驳我,你仅仅听了她一席话,而我认识她已有半年。评判人时少用你的善良,要多用你的客观。”

我对方澄征点头微笑,然后走开,不理会背后雨盈刻意压低的叫嚷。

我忡怔,心头困惑不安,忍不住作声:“如果你是正确的,那人心岂不是太可怕了?”或者我只是想说那个女子很可怕,而他——更可怕?

我拍拍澄映:“把雨盈介绍给你大哥,然后到有东西吃的地方来找我。”

“人心原本就有许多丑陋的黑洞。”他侧身将我抱起。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从不曾与我谈及有关他的任何私人事情。

雨盈远远瞪着他说:“澄映,还是你做她的小姑子对她比较好。”

他拉我起来站在秋千上:“因为你需要了解你的对手,与她的心机相比你太幼嫩了。我不怀疑她收集有你全部的资料,而你对她一无所知。”

人群中他永远最耀眼。

我既想哭又想笑:“我为什么要和她成为对手?”就算他真的是一轮太阳,也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地球,会永远绕着他转吧?

冷如风左臂挽着位娇娃,正在给方怀良祝寿,质料和手工都是上乘的宝石蓝顶级定制西服,白色真丝衬衣,缚着镶有蓝宝石的领结,窄身长裤熨得不见一丝皱褶,越加显得一双腿笔挺修长,如英伦绅士一样高贵典雅,还带点飘逸洒脱和奔放不羁。

他踩落地面:“她迟早会找上你。”

心头微微一牵,我回首望去。

在我察觉怎么情景似乎回到我跌倒之前时,他的手已圈住了我的腰,不容我细想:“我等着看,你将如何把我豢养的最后一只宠物赶走,嗯,我都有些期待了。”

一阵轻微的哗声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雨盈立刻掉头,我看着方澄征笑了笑,他这才惊觉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推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与此同时我听见雨盈愤然作声:“这头猪!”

“什么意思?”注意力不在他没头没尾的话语,我只急于想知道,“既然你对她的评价那么低,为什么还留着她?”

雨盈和我俱回过头,电光石火之间,那脸容酷似澄映的男子一脸失魂落魄。

他笑:“因为她有用。”

“小妹。”侧后方传来一声叫唤。

我摇头表示不解,他难得的竟耐心起来:“有些女人——嗯,对自己的立场缺乏概念,与我多约会了一两次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懒得分神去理这些琐事,偏巧一个有点小聪明长得也不赖的女人出现了,她自发愿意为我挡掉这等麻烦,我何乐而不为?就让她自以为是在暗中铲除异己好了,我乐得清闲。这半年她赶跑了不少围在我身边的女人,我不怀疑等到她的清理工作进行得差不多之后,她会集中全副精力来对付你。她要的就是你的位置,只不过机关算尽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终有一天她会明白,她辛苦一场到头来却是为你做了嫁衣。”

“喂!啊——别搔我!痒死了——哈哈——”

我呆看他:“如风,你太可怕了。”

坐山观虎斗外加挑拨离间罪名成立。我和澄映相视一笑,意气相通,反手飞快逮住她:“有人要完蛋啰!”

一个人怎么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他周围的一切?

“救你?下辈子吧!澄映尽管掐死她,真的一点都不用给我面子,平常我俩可不是被她刻薄够了?”

“是吗?”微仰首与我对视,他的手臂开始收紧,眼眸的色泽变了,“我可怕吗?没关系的,你只要小心一点,别惹火我就行了。宝贝,你觉不觉得你应该为刚才的行为,小小地道个歉?”

我哇哇大叫:“雨盈还不救命!”

他骤然加大力道,我在被勒得喘不过气的刹那恍然大悟。

“碎嘴!”方澄映扑向我,掐着我的脖子摇晃,“给我死来!”

刚才那个好脾气的冷如风根本就不是我所熟悉的他,眼前这个既优雅又要命危险的冷如风才是真正的他。

澄映哟哟叫痛,我拉住雨盈还要打下去的手:“你也体谅体谅她,你不知道人家八百年前就已相中了我老弟想做我弟媳妇啊?冷方林三家联姻敢情好,虽然她有那么点老牛吃嫩草的罪过,也保个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先是携伴出席未婚妻到场的宴会,又在和女伴蜜里调油时被逮个正着,出于某种我未明的原因,他认为有必要安抚一下未来妻子的情绪,于是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我初时还是有些生气,有些——呃,有些伤心的,被他这么一搅和,我都忘了自己“曾经”有点生气有点伤心了,而且情绪已经平复,再硬去板起一张脸未免太牵强。

雨盈敲她一个响头:“现在才几点,灯火通明的说什么梦话!再敲一下醒了没有?”

被他耍弄于指掌之间而毫无自知,如何能不怨怼?

澄映指指我:“你问她去,到最后谁才是她小姑子真没准,难保我大哥不会对她三见钟情。订婚有什么了不起,结了婚还可以离呢!不过最好还是我大哥对你一见倾心,那就万事大吉,你也有嫂子我也有嫂子啰。”

“冷如风,你是个卑鄙小人。”

“打住!”雨盈大声喊停,回身瞪着她,“为什么印象中好像我才是她的小姑子?还是我记错了,你不姓方改投我们家姓冷来了?”

“罪加一等,这衣裳真是碍事。”

她躲到雨盈背后:“不得了!雌儿还未过门就开始虐待小姑子。”

“等等!”我惊呼,视死如归的气概在他手掌下消失殆尽,我改做识时务的俊杰,“我道歉还不行吗?”谁叫自己穿的不是刀枪不入的铁甲,某人说过重蹈覆辙的下场是罪无可恕,我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表演一场月夜下的裸奔,反正向他无理可循的霸道鞠躬,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一万个对不起,恳请您老人家海涵?”

我用力掐她的胳膊:“笑到龇牙咧嘴比较好看,你笑呀!”

他稍放松了手劲,却依然搂得密紧:“姑且再饶你一回,现在,告诉我——那个呆眉呆目的书呆子,是从哪家的烂书堆里钻出来的?”

“正想找你呢,雨盈你不知道——”澄映未语先笑。

如果不是他有先见之明将我拦腰抱住,我一定会跳起来。

才说到她,雨盈已自侧厅走出来:“潇潇你什么时候到的?澄映你怎么不和她来找我?”

到底谁才是该和对方算账的那一个?!

虽说林方两家世代交好,但我出入澄映家的次数与去雨盈家一样,寥寥可数,从来就不喜欢去别人家里见识别人的温暖。也曾见过方澄征一两面,后来他出国留学,五六年过去,早对当年那个只有匆匆几瞥的人印象全无。雨盈和澄映是在高中时认识的,那时候方澄征已经出国。偶尔过节才回家晃一晃又飞走了,所以她并不认得他。

“你不觉得你很无赖吗?”我问。

“没办法,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你出糗了。走吧,雨盈已经来了,找个机会我也介绍大哥给她认识。”

他厌倦于长年累月面对同一张面孔,却要求别人任劳任怨,不闻不问,只需苦苦地日夜守候,死等他有空时回来稍为施予恩泽。

她站直身子,双手拍胸,勉强止住笑意。

他挑眉:“我从来没有在额头刻字以昭示世人我讲公理。再问你一遍,那个书呆子是谁?”他眨着浓密的长睫毛向我的心口呵气,所有的动作都是警告的意味。

“笑笑笑!小心笑到你人仰马翻,跌个四脚朝天,那可就轮到我笑了。”

顽抗等同于下场悲惨,形势所迫,我只能乖觉地再三投降。

我走出十步之外,才能够长舒口气,澄映的脑袋往我的锁骨直钻,笑得花枝乱颤。

“是澄映的大哥,叫方澄征。”我学他的样子向他的眉间吹气,“我父亲相中的良人。”

方伯母放开我的手,对澄映道:“顺便看看你大哥在哪,叫他来见我,一整晚都不见他的人影,这孩子也真是的,别又躲着大家看书去了。”

他的脸色明显不悦了,却没有作声,闭上双眼似乎在寻思些什么。

梅平望了望我,脸上笑颜加深:“去吧。”

看着面前这张久违了却又是熟悉到心底的脸,我再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密闭的眼睑。他睁开眼睛,有些讶然,有些意外,又有些我不解的愉悦,如渊似水的黑眸落进月亮的银光,安静而专注。我被看得心头激起了快鼓,定眼瞧着他微往上翘的唇,欲动又止。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假笑若干:“是吗?”

他双唇一抿一笑,抽出别在西装上的口袋巾递给我。

澄映接收到我的威胁,又捂着肚子暗笑了好一会,才施施然走上前:“林叔叔,梅姨,可以让林潇陪我去玩玩吗?哎——潇潇你这裙子真漂亮!”

我想笑,又不好意思,于是便咬着唇笑了,拿过方巾一点点细致地擦拭他的唇,直到我认为干净了,满意了,才停下来钩上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悄悄用手肘撞了下在背后不怀好意地扯我腰带的林智,再偷偷向躲在方伯母身后掩嘴窃笑的澄映丢过去一记杀人眼光,这妮子八成皮痒欠扁了,还不出来救驾。

“有没有想我?”他问。

待不下去了。

我点头,有时我也诚实。

我就像一头关在笼子里供人待价而沽的困兽,拘束之余还得自始至终,在脸上堆起一丝不苟的端庄微笑。他们也不是没注意到我的戒指,只不过都当成是小女孩贪玩戴了个另类饰物。不知情的谁会认为那是钻石做的?我就算昭告天下都不会有人相信,没准还抛给我两粒“大家快来看疯子”的白眼球。

“再来。”他说,眼中有着浅淡的渴望。

“可不,念了硕士又念博士,再不毕业都要把人念傻了。”方伯母笑语,似言若有憾,实则无比自豪。

我依言吻他,深深浅浅。

梅平站在父亲侧边发问:“澄征快毕业了吧?”

良久,他呼吸深长:“你从来没有主动对我示好过。”

我父亲笑着应和:“现在的孩子大了都了不得,我们做父辈的哪有说话的余地,让年轻人自己拿主意吧。”说话间目光却是掠过我,又道,“她也是太静了,多交点朋友是好事。”

若有若无的气氛被他的话冲击粉碎,一下子让人回到现实,弥漫心腔的情意在刻意的控制下慢慢变得浅淡,我自嘲地笑笑。

方怀良一脸带笑,犀利精明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向我父亲:“这就要看鸣雍兄的意思了。”

“目前而言,我虽然不能说在情网中出入自如,但勉强还能自持,如果放任自己沉沦,只怕有一天会深陷进去,变得无法自拔。我是那种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很容易误入绝境,把自己伤到体无完肤,然后撑着一副虚空的躯壳高叫不恨不悔吗?与其如此,我还不如早点爬上百米高楼往下纵身一跳,同样是死路一条,后者更快捷和刺激。”

“怀良,你看鸣雍这位千金,是不是出落得越来越水灵?难得今天澄征从学校跑了回来,窥个空也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沉鱼落雁,别净瞒着我在美国那边胡闹。”

他大笑:“总之你最可爱。”

梅平把贺礼递给站在方怀良左侧的方伯母,说过了祝词,寒暄之中方伯母把礼盒交给用人后,拉起我的手上下打量。

又闻此话,心头不禁微涩,我最可爱,却还是不可以被他爱。

方府内到处是香衣云鬓,楚楚绅风。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思绪般微微一笑,依偎着将脸栖在我的发间,没有再作声。

人生的种种,真的可以大度豁达地全都一笑置之吗?我很迷惘。

月光恒久不变,而我身边的这颗明星稍后就会化为流星,最终是在我的生命中一划而过,异常绚烂却也异常短暂。对于那颗被盖掩着早已展翅欲飞的心,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勒住理智的缰绳多久。

古人有语云,一笑泯恩仇。

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日子总记着流水账。

“是!元首。”他如接到特赦令,冲我行个纳粹军礼,飞跑出去。

十二点上床,大约一点才睡着,又梦见了母亲,一样的脸,一样的笑颜,一样教我认字,握着我的小手教我玩游戏,一阵铃声飘忽传来,母亲的笑容迅速模糊……

我也笑,不忍心再捉弄他:“请自觉滚出我的视线。”

我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脑袋空白地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床头的私人电话在响,我拧亮床头灯,闹钟的时针指着深夜两点,到底是哪个该被一脚踢死的家伙,半夜三更和我玩这种叫人起床方便的恶作剧?

他瞬间涨红了脸,尴尬地搔着后脑勺,立在原地嘿嘿干笑。

我抓起听筒劈头就骂:“你是神经病还是精神病——”

我看了看那条雪纺纱织的华丽裙子,慢声道:“看来你也不打算给我第二个选择啰?”

我没有再骂下去,因为对方说了两个字。

他的俊目滴溜溜一转,起身走进我的更衣室,提了袭裙子出来:“只要你明天穿这个,那就大家都OK?”

他说:“下来。”

“去你的!”我向他飞书袭击。

说完就切断了电话,我连滚带爬,奔到窗口抓起窗帘用力一掀,大门外宽阔的石板路对面停着一辆浅蓝色的跑车,在西沉的满月的余光映照下,反射出淡淡的荧辉。

他哈哈大笑,手掌凌空一划,指指自己:“这边的是天才。”

我悄悄打开房门,趿着毛茸茸的拖鞋就往外跑,像被困在城堡中的公主绝处逢生,偷偷摸摸地又禁不住狂喜地飞奔下楼。空气中流动着薄雾,夜半的寒意和着湿凉微风掠过我的颈发,我下意识地拉了拉宽松的睡袍,合上缠枝大门,我呵着手上的凉气向他碎步跑去。

“唉,难怪古龙没有说‘天才与白痴只在一线之间’,他是给你面子嘛。”

伸手去拉车门,却是上了锁的,我踱到驾驶座那边。

他呆了呆,伸手拍拍脑袋:“好像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

一拉开门浓烈的烟味就扑鼻而来,呛得人想后退,一只有力的手臂却适时伸了出来,将我拦腰搂进车内。我被冷如风安置在他腿上,背靠着方向盘。

我望向窗外:“你可以一边念大学,一边去他公司里打杂,上手之后再把能力内的事务接过来。以你的资质,不怕应付不来。”

他吸了口烟,眼中含笑:“我折翼的天使蜕变成了夏夜的精灵。”

嬉笑玩闹之色从他脸上退去,他沉默了一下,之后说道:“老爸身体不好,公司的事太繁忙了,我怕会累垮他。”

气管受到烟气的刺激,我咳了几下。

我弟弟的智商不是一般的高,简直就高得离谱,念小学中学时连连跳级不说,一些智能技巧的机械模型、手工制品更常把指导老师吓一大跳。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六周岁,他就已经要考大学了,不把书好好念到博士再拿个什么“学家”,实在是糟蹋了他的天赋。

“戒了?”他问,熄了烟打开汽车的滤气系统。

我没好气:“别一副被人抢了玩具的傻样,我担当不起。以后我不会再插手你的事,行了吧?当然考大学这件除外。”

“本来就没上瘾。”他怎么连这等小事都知道?

他的脸色忽而转闷:“姐——”

他往后靠向座椅,眼内的笑意逐渐消隐,我注意到他一向飞扬的眉宇此时微蹙了起来,在幽暗寂静和几缕发丝的掩映下,愈发显得缄默内敛,他的视线仿似落在我半露于外的睡衣肩带上,又似没有焦距,穿透我的身体不知停在遥远何方。

我忍不住笑,这小子。

我讶异得不敢开声打扰,印象中他的情绪极其稳定,逗趣的时候眉峰轻挑,夸奖人时嘴角含笑,就算泰山崩于面前,也不能撼动他分毫神色。言行举止之间让人觉得他很随和,容易亲近,而等到想去亲近他时,却又会发觉他很客气,淡淡的表情让人望而止步。

“不要问我。”他摇头晃脑地吹了声口哨,“我也不告诉你。”阴阳怪气地学舌。

“在想什么?”他问,目光凝结在我脸上,手指也抚了上来,沿着我的颊线来回移动,另一只手执着我的手。

我讶异,他又知道我多少?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实话实说,几乎哽噎。

他犹如蔫了的叶子般又躺下去,可没几秒,像被设了定时的芭比娃娃,再次“噌”地坐起来:“我知道了!冷如风!是吧?”扬扬得意地看着我。

尔后一瞬,他的眼神让我心慌,我抬手想拿开他撩起我柔弱情思的手,我讨厌他的这些小动作——因为爱死了,所以讨厌。他的手却顺势一滑移到我颈后,人也缓缓倾身向前。

“不告诉你。”我直接斩断他脸上浓浓的兴趣。

玻璃窗透进来几许光线,虽然暗朦却足以让我看清他脖子上的渍红是唇印,然后又闻到了似有似无的香水味道,我把头一偏,他的唇落在我脸颊。他扳回我的脸,我垂下眼帘,发觉他薄削的唇好像蛮干净,亲了亲,没有胭脂味,便由得他吻上来。

他又一骨碌坐起来:“什么朋友?”

他吻我,很轻很轻,很久很久,我只觉体内的魂魄要飞出来。

“拜托,再装就不像了。”我移用他的原话,我要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呼风唤雨,从他头一天出道就会照看着他了,哪里还等到现在,“不是我,是一个朋友。”

“真的不一样。”他呢喃自语,低悄中透着迷惑,唇齿间还模糊地咕噜了一些话,我听不清楚,似乎是一连串的诅咒,而挨骂的是东西方诸神。

林智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又躺回床上:“难怪古龙会说‘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往往就是你最大的敌人’,姐,你深藏不露啊!我倒是看走眼了。”

他将脸惯常地埋于我的颈窝,如丝黑发在我指间无声滑动,我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也就静然。

“拜托,再装就不像了。上回学校那桩事,我本以为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摆平,谁知道第二天那群人就来赔礼道歉,他们找的帮手是什么来头我心里有数,竟然连照面都没打就撤了,这真是见鬼了。我也猜到肯定是有人暗中插手了,却怎么也查不出来,没想到原来是你!”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开始不可挡地袭来,我轻拍怀中那人的脊背:“如风?”

“什么是我?你别发疯行不行?我当然是我。”我装傻。

他身体的肌理在我掌下收缩,动了动,稍稍抬头,将覆散在他脸上的我的发丝吹开些缝隙,右手在我背后的仪表板上摸索,一会儿座椅伸展贴合,他钩着我倒下去,开始亲吻我。

“不可能!你怎么——哦!是你!你说到底是不是你?”他指着我大叫。

“我该说晚安还是早安,宝贝?”

“要不要我把你的计划——罗列一下?”我装模作样地掸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游戏人间的冷如风又回来了,我闷不作声。

一个鲤鱼打挺,他人已坐直,震惊地睁圆了双眼。

他推开我的睡袍,用牙齿咬着我的睡衣肩带将之拉下。

“在这之前,你有没有兴趣先给我参考参考,某人不准备参加大学联考的事情?”

我抗拒地挣扎。

“那是。”他抛出口头禅,向后一跃仰倒在我的床上,“找我什么事?是不是要我参考一下你明天穿什么衣服?”

他逼迫我看他:“我要。”语气不容置喙。

我瞄他一眼:“你本事不小嘛。”说话都不给我转弯的余地。

“除非你以后、将来、永远都要。”我亦坚决,他不能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上楼进房,几分钟后林智推门进来。

“好,我就永远都要。”他的回答淡定干脆,完全出乎我意料。

走到餐厅门口,听到父亲说:“张嫂,添饭。”

我戳戳他的胸膛:“凡事三思而后行。”我可是认真的。

“不用麻烦,还有的穿。”我低头扒净剩饭,“大家慢用,我吃饱了。”临走前递给林智一个眼神。

他将我手上的戒指扳高让我看:“我从来没打算放你走,不相信?连我自己都有点不信——你一而再地扰乱我的情绪,分开一段时间对你我都有好处。”

梅平面带惊喜道:“潇潇,你还有合适的衣服吗?要不要晚饭后出去转转?”

我别过脸,再小的心思都瞒不过他吗?

我忍俊不禁,瞪了他一眼:“稀罕。”

确实,分开也是我所要,否则不至于蠢笨到去触怒他。

我正欲开口,林智已抢先搭腔,“妈!你也真是的,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全家一起去啰!姐,明晚我做你的舞伴怎么样?”他曲起双臂做个健美先生的姿势,又像唱戏花旦一样拈起莲花指抛给我一记媚眼,“我的舞技可是国际级大师都要夸一两句的,给你算便宜点打个八折,租赁一晚上付我七八万就可以,怎么样?”

把身子给了他,我欢喜他是我的第一个,然而若是一颗心不知不觉中也系到他身上,后果则是堪虞。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罗纤衣的心碎欲绝,卓香云的含恨眷恋,让我耿耿于怀,爱上他无疑是走上一条绝路,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谁不害怕自己会坠进万劫不复?

林方是世交,再加上澄映的朋友情分,明天的晚宴我要躲也躲不掉。

“你会爱上我的。”他说,像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听得我心惊肉跳。

“每回爸爸一说你,就拐掉话题。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多管,认真念书才是正经。”梅平责了林智一眼,转头笑着望向我,“潇潇,明天你是自己去还是和我们一起过去?”

“你的人,你的心,你的思想和灵魂,一切一切我全部都要,约期如你所愿,直到永远。”

明天是方怀良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

我吓了一大跳,这才真切意识到,他似乎是认真的,我本能地觉着苦恼:“你又不爱我,要来做什么?以便可以随时随地,对我随心所欲吗?”

父亲待还要出声,他已飞快道:“老爸,你打算给方伯伯送什么贺礼?可别太小家子气,失了我们家面子。”

他翻身将我困在他与软垫之间,盯了我半晌,说:“你要爱?很高兴我们达成共识,我现在就给你做。”

林智眼睑一垂,随即就扯开喉咙放声大笑:“嗨!老爸你还不放心我啊,不就是考试吗?稀松平常得很,我随便动动手都能过的啦!”

我恼得对他大打出手:“你这个色情狂!你不能这么残忍!”

父亲放下筷子:“小智,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考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这段时间少出去闹事,先把试考好。”

他三两下就化解了我的攻势,神情专断:“我要你爱我,你就必得爱我。如果你认为这对你很残忍,那么就是这样残忍了。”

“谢谢。”我接过,扒饭。

“如风!”我欲哭无泪,深知他的决定从不动摇,而不达目的他不会罢休。

他转手又夹了块排骨给我:“姐,这块最大了,难得你下楼吃饭,做弟弟的孝敬孝敬你。”

“如果你希望我只要你一个,或者是你非完整的我不要,那么——”他似认真又似玩笑,“就别像个白痴一样,只懂得伸长脖子站在原地傻等。你需要付出努力,非常巨大的努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你不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正如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你可以一味地坐享其成。”

梅平笑:“这孩子。”

几句话将我轰得心神震荡,我嗫嚅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我有限的前半生里,从来没有意识去争取什么,我打心底对人生放弃了一切努力,只任由命运摆布。

林智给他母亲夹了块鸡腿:“妈,你再不多吃点,明天一出门就给风刮跑了。”

“这些烦人的事情以后再去想。”他放柔和了神色,开始变得邪气飘飘。

晚餐桌上,我安静地夹菜扒饭。

“如风……”我别扭,调开目光。

时光染尽酸涩与欢颜

“这种时候应该用些昵称。”他撩起我的睡裙,轻柔而热切地抚摸,“你可以叫我‘风’‘我的爱’,或者‘我勇猛的情人’。”

情心牵动白昼与夜晚

在距离天亮那短暂的几个小时内,像是为了补全某种缺失,他狂野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