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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和她们在小小的庆生宴过后分开。

雨盈朝澄映和我扮鬼脸,吐了吐舌头,一手一个挽着我们离开。

一个人在城市中央游荡到午夜才回林家。

销售员嗫嚅着请求。

再怎么不堪,那所宅子仍是我不得不回去的归宿。林智后来再也没有提及要我搬走一事,事实上在刻意地早出晚归下,我几乎再没见过他,或者其他人。我决定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是去是留,事到临头再作打算。

“三……三位小姐,你们能不能去别的店逛逛……客人推门进来,一看气氛不对都走了,我……我们今天下午到现在还没有……到现在才……才做成一件生意。”

大厅里寂静无人,办公房的门微开一线,透出一道亮光,我踏上楼梯,然而鬼使神差地顿住了,回身走向办公房。父亲的作息向来规律,十一点钟就该上床了,何以此时还会——

那只沙文猪,他不但该被扔进垃圾箱,更应该被踹到太平洋。

办公桌中间的抽屉半开着,他坐在桌后,一只手置于桌面,握着惯用的烟斗,另一只手搁在抽屉里,一动也不动,像入定般望着墨漆的窗外出神,被无情岁月刻下了痕迹的刚毅脸庞上挂着落寞与苍凉。我定睛窥望他的鬓角。

她抚掌大笑:“是极是极!澄映,最好用踹的!”

一只手落在我的肩膀,我“啊”的一声惊叫,像被人赃并获逮住了一般,心虚地回过头。

“就是亲手把它塞到垃圾箱里。”

“谁在外面?”房内传出沉声喝问。

“怎么做?”雨盈插进话来。

“我和姐姐!她刚刚看见一只蟑螂。”林智大声回答,语调十分高昂。

“我没有这么伟大。”我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知不知道怎么做可以使你彻底摆脱这件衣服的阴影?”

这只蟑螂可是够大的,还正对着我咧嘴嘿笑,我拍他一个响头,飞似的奔上楼。

她的眼中泛起潮意:“潇潇,我以前真是瞎了眼,竟然没有体会到你处处都让着我,而我却那样对你——”

十五年的心结或许最终也会解得开,然而十五年的距离我又如何走得过去?

“我争不过那女人。”她忽地抬起头来,“可就算我把这件衣服争来了,我也不想要了,更何况它原本就不见得适合我。”

才打开自己的房门,我再度被吓得“啊”的一声叫出来。在这房间住了一辈子,却是头一回看见有人躺在我床上,尤其这个人还是下午才见过面的冷如风。

我没有作声,因为不懂得可以说些什么。和好至今才短短两个月,她人已瘦了一圈,平常我与她极少独处,因为拘束和谨慎每次都压得人心情沉重,她并不懂得该如何面对我,正如我亦不懂得该如何面对她,生命里是否有些东西,真的是一去就不会再回?

心头的震动难以形容,好半晌,我关上房门踱到床前。

说完当真动手打我,我只好举手招架,两个人同时偷望一旁的澄映——她盯着地上的纸袋已经很久了。我和雨盈对视一眼,停止了打闹。

他颀长的身躯衬映出床的狭小和局促,长腿一条随意伸直,一条闲闲屈膝,一只手搭在床沿外,指间烟气缭绕,另一只手枕在脑后,质感极好的发丝凌乱地散布在枕上,枕边放着他超薄的白金烟盒和打火机。他双眼半闭,浓密的睫毛既长又翘,五官俊美得仿若刚从漫画中走下来的古代阿拉伯王子,胸前微开的衬衣扣子亦显放松了的慵懒气息,自然而然,散发出引人致命的性感和邪意的蛊惑。

她被我抢白得气结:“你总有理!我说不过你还打不过你?”

我在床边轻轻坐下,一径痴痴地看着他。

“错,是你问我它是不是玻璃圈圈,而我的回答是‘很漂亮吧’。”这招避重就轻是跟冷如风学的,所以现在我不会落下欺骗的罪名,“如果你要怪我隐瞒了订婚的消息,那么我会说是你没有问我,你看到我手上戴了戒指都不会假装关心我一下,问问我是不是订婚了,我要不要怪你忽视了我呢?”

他以魅力为陷阱俘获女人,而我从一开始就绕着陷阱转圈,怎么也不肯放任自己跳下去,怕陷阱里头是一处深渊,跳下去之后会万劫不复,又怕他会不会因追猎的过程已经结束,而将猎物丢弃,任由它自生自灭。心就只有这一颗,交出去不愿意,不交出去也不愿意,交与不交之间,到底该如何定夺,才是恰到好处?

雨盈瞪着我手上的戒指:“你一直告诉我们那是个玻璃圈圈。”

“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他悠闲地开口,眼睛依然微阖。

他这是在告诉我,就算以后他会娶我为妻,也不会赋予他的妻子管辖丈夫的权力。

“喜欢。”我说,“很喜欢。”

“美丽的小姐们,请容我先走一步。”右手举到额边,食指往前一点以示再见,转身步如流星,没有一步停留一次回首,走出门口上了跑车,直接飞驰而去。

“既然如此,何不解开看看?”他放下手中的烟顺势一搂,我倒在他的胸膛,他又说:“也许你会得到更多的惊喜。”

他例行公事地在我唇上吮了吮。

“我不贪心,这样子就很好。”

他风度翩翩地走到我跟前:“每次见面我们都会吻得要死,这次也不该例外。”

他的手掌驾轻就熟地探入我的衣襟,动作十分轻柔。

卓香云紧咬着下唇,目光从我们四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倏地昂首转身,大踏步而去。那掠过如风的最后一眼,分明道尽了她心中的挫败、怨恨,还有眷恋与不甘。

“你不贪心,却会伤了我的心。”

雨盈挽着澄映从暗处出来,嘴里高唱“啦啦啦”,她待要再损卓香云几句,我即刻以目光禁止她,她哑了哑口最后闭嘴不言。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的教训够卓小姐受的了。

“自尊心偶尔受损无伤大雅,反而小添情趣,况且多的是人抢着要满足和弥补它。”

不知世上还有谁比他更无情更寡义。

“好甜的嘴,”他的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拉上去枕入他的臂弯,侧过身子朝我缓缓睁开双眼,一抹意外出现的柔情让我怦然心动,一时之间又痴了过去。

他并不是存心为我出头,只不过是事关他这个未婚夫的男人的尊严,怎么说他冷如风在本城都还有“点”地位,若连个把女人都罩不住,他也不用混了。这一刻我有点后悔,也有点同情卓香云,刚才还你侬我侬,一眨眼这个大众情人就已刀戟相向,怎不令人寒心?我原以为他会把她带出了这个门口再分道扬镳,根本没想到他说断就断。

“又是这样的表情,叫我如何能不爱你?”磁性的嗓音温柔如夜。

“香云。”冷如风叫回她的视线,他脸上的淡然被一丝森冷和不耐烦替代,眸光深处寒气与锋利并存,“她虽然恶劣得不像话,但我很不幸真是她的未婚夫,你们两个以后就别再有牵扯了好吗?不然肯定会让我很烦,我一贯的信条是好聚好散,你明白的吧?”

心头的狂喜在接触到他燃烧着的瞳眸时灰飞烟灭,在他眼中,原始的渴望如脱缰的野马跃跃欲试,他的“爱”有特定含义,指在前面加个“做”字的那种。

卓香云猛地掉头瞪视我,我原本因冷如风的话而生的愕然还未散去,转瞬就被她眼内凶狠的恨意震得心头一凛,意识到她不会善罢甘休。

我赶跑了他今晚的床伴,倒促成了他以我来充数?还是我今天的演技好得触动了他的兴致?

然后,他笑了笑:“香云,明天去找律师,那层公寓送给你。”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胡乱地说,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不外是无话找话以掩饰心头的狂乱。

他走过去扶起卓香云,理顺她散乱的卷发,又细心地弹掉她裙子上的灰尘。

“既然你迟早是我的人,与其迟,不如早。”言下之意,理由十分堂皇了,他能对自己交代得过去了。

是,我过分,我还未过门就以他妻子的名义欺压他的枕边人,所以我过分,我应该被卓香云打着,那样我才不过分。

“要我或不要我,对你来说,都是简单得一句话就可以定论?我的意愿无关紧要?”

冷如风淡淡地看着我:“你过分了。”

“脑瓜不大,却总爱胡思乱想。”他的手指所到之处,无不在我体内引发微麻悸动。

我拍拍手伸个懒腰,报仇完毕。

看样子今夜是必将有些不同了,可我总须对得起自己。

如风的疾叱还未落下,我已侧身闪过,卓香云用力过度收势不住,整个人扑倒在地狼狈不堪。想打我?下下辈子她都只得个“想”字——虽然我走到她跟前就是要她动手。

“我可不可以说不?”

“住手!”

“当然。”他说,笑着倾身吻我,“对等的,我也可以。”开始对我的身子乃至灵魂展开掠夺。

“我撕了你这个贱货!”她尖声叫道,发疯一样向我横手挥了过来!

我荡失在情潮里,任由掌舵的人带着去漫天漂流。

“我不是东西不够资格和你讲道理?无所谓,我只要够资格教训你这个东西就行了。姓卓的,你如果还想待在如风身边,最好现在就去端杯茶来向我叩头认错,没准我心情好了会同意让你进冷家大门做个二房,当然,得是从如风的爱犬出入的狗洞爬进来才行。”

等到魂魄归位,才发觉世界已物换星移,我已然是身无寸缕地密嵌在他赤条的长躯上。他一手环抱了我的后背,另一只手则缓慢地沿着我的颈肩背腰密不透风地揉抚,脸上又浮起惯常懒绻的诡异之笑。

我还以同样鄙夷的目光,横眼觑着卓香云。

“这水做的身子天生是来契合我的精血,孕育我的孩子——现在我给你起码的尊重,亲爱的,你也要吗?”

我乘势走到卓香云面前,以胜利的姿态双手环胸,她一下子就瞪死了我手上的戒指,正如我一刻也没有忽视她蠢蠢欲动的双手,我轻轻笑出来,对她说道:“贾宝玉的丫头晴雯爱撕锦扇我知道,只不晓得我未婚夫外头的女人们,原来还有一个喜欢掷金镯。如风,回头我让郑伯给你备一打镯子,难得她们喜欢。”

他尊重我的方式就是等到了兵临城下势在必行的时候才来问我“你也要吗”。

这么不上道的表现如何能讨冷大公子的欢心?就见冷如风闲闲地耸了耸肩,肢体之间的言语全是无聊,又有“对于女人的战火,聪明的男人都会置身事外”的讽嘲。

凤凰涅槃在火海中获得重生,同是将自己燃成灰烬,飞蛾扑火得到的却是另一个下场,我不知道这样悬空走下去哪一个才是上天注定给我的结局,在他将我体内的火点撩拨成可以熔人的烈焰后,我已是回头无路,只能放任自己在大火中一路焚烧,沉沦到底。

“如风,她是谁?明摆着是存心找我的碴!你为什么不轰走她?”卓香云高亢的叫声愈加尖厉。“未婚妻”一词用得真是有效,她不但过问了,还近乎拷问。

我软语低回:“拿去吧。”

嫉妒?想象力堪称一流,我懒得回应,她已经违反了冷如风的游戏规则,就由得她冲动下去好了。

意识混沌中一个已听过三生三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生日快乐,我最宝贵的小爱人……”

“如风!别听这死三八搬弄是非!她是嫉妒我和你在一起!不要脸!”她指着我破口就骂,忘了仪态忘了场合,像个张牙舞爪的夜叉。

一阵刺痛伴随着难言的惊悸袭来,命定的那人带领我从生涩的巫山攀向销魂蚀骨的云海……

卓香云原本怒火横溢的一张脸又多添了惊疑和惶惧,表情更加丰富,就只差一点点,死死憋住了,没有冲过来把我从如风身上扒开并将我一刀刀肢解。

一觉醒来,已是晨曦,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

我摇着如风的手,继续撒娇:“雨盈是你妹妹,我是你未婚妻,我们不是东西,那你也不是东西啰?你去跟她讲讲道理,让澄映还她一巴掌好不好?好不好嘛?”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她打了人就该让人打回去,我的要求正当得不能再正当了。

环视一眼清早微明的房间,墙角隐蔽的小宫灯仍然点点亮着,仿似犹记昨夜的旖旎。扔了一地的散乱衣物却隐隐显示出主人的张狂,床上被褥凌乱,那一刹有种偏离了时空的错觉,似乎自己的灵魂飘到了半空。那个躺在床上与男人如藤似蔓交缠的女人,凝脂的肤荷藕的臂,流露着满足光辉的一张新妇面相,在洞房花烛之夜的隔日清晓,要对枕边那人惺忪咦唔一声“相公”……下一刹便清醒意识到,原来是历经了彻夜的浪荡放纵。

收款小姐嗫嚅着不敢说话,我本也不指望她,只不过是要予人证据确凿的效果。卓香云,你就等着看我如何把你那颗目中无人的心,从第一层地狱折磨到第十八层吧!

“Morning.”如风亲亲我的鬓角。

“我胡说?如风你看她的镯子是不是扔在柜台上,难不成是我给她摘下来的?刚才你是不是看见澄映的脸肿了,难不成是我打的?”我又不服气地指向收款小姐,“不信你问她,她都在场看到的!如风,我真没有冤枉这个坏女人!”

“Morning.”我亲亲他的下颚,心底有一角仍怔怔地未愿清醒。

冷如风的星眸微敛,侧着头看我,似乎要判定我的话有几分可信度,而卓香云则是再也忍无可忍,厉声叫了出来:“这臭丫头胡说八道!”握成拳的手背青筋若隐若现。

他调整两人的姿势,使我在他怀中躺得更舒适也更密合他,右手放在我腰间,力道适中地轻揉:“好不好?”

“澄映挑中了那条裙子要送我的,可是这个坏女人劈手就夺过去,我们和她论理,她却丢个金镯子出来吓唬雨盈,说我没有资格和她讲道理,骂我和雨盈不是东西,还打了澄映一巴掌,你进来之前她正想打雨盈呢!”我可没冤枉她,如果雨盈动了手,她必然会还手,那不是已经“想”到了“打”字又是什么?

“什么好不好?”

没有亲热的动作吗?早知如此,我也不必遣开澄映。

“你好不好?”他温柔地亲我,“我好不好?”

梨花虽未带雨,无碍我扑哧一声翘唇而笑,满意地看见他的目光凝定在我似咬非咬的唇上,喉结上下一耸,那一瞬我都以为他要吻下来了,他却是张口道:“怎么不说了?”

我脸一臊,道:“都好,也都不好。”身子还微有余痛。

他再忍不住,拉出我咬着的手指:“以后改掉这个毛病,那是生来让我咬的,不是你。”

他笑:“贫嘴,却可爱。”调子里全是纵容。

愚蠢的女人,你也尝到被人欺侮的滋味了?心念电转,我咬着食指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如见凶残的黑衣女巫,飞快往如风怀里瑟缩一躲,眼中逼出迷蒙雾气,凄凄楚楚。

他喜欢夸赞我“可爱”,我真的可爱——可以被他爱吗?

“可是,可是——”我快要哭出来了,偷瞟那厢的卓香云,她施脂布粉的妆面上愤怒冲天杀气腾腾,咬牙切齿得五官绞成了一团,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钩着他脖子的双手自觉收了回来,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的视线落在他弧形完美的唇上,轻声低语:“如风,你爱我吗?”

说到这里我神色一黯,委屈万分地朝倒在地上露出裙摆一角的纸袋努努嘴。

他全身一僵。

“雨盈和澄映就比你有良心多了,你看我身上的裙子漂不漂亮?”我在他身前张开手臂连转三圈,转完又迫不及待地偎回他胸膛,扮作一只依人小鸟,“这是雨盈送我的生日礼物哦,澄映也有送呢。”

我与别的女人并无两样是不是?昨晚才说了不贪心,一夜衾枕之后就变成极度贪心。

冷如风看好戏般俯视我:“继续。”

他倏地用手抬起我的脸,我被迫望进他习惯带笑却从来都密封得不泄露一丝情绪的寒星冷眸,他说:“我爱死你了。”

我双手环着他的腰,贴着他娇声责难:“今天是人家生日,你知不知道?”眼角余光毫无意外地接收到一张恨不得要把银牙咬碎的美人脸。

开始亲吻我的额头:“我爱这儿。”

“你一点都不关心人家!”我像负气的妻子嗔怪粗心大意的丈夫一般,用力扳过他的身体,卓香云的手自他臂弯内掉下,滑过僵硬的空气落回体侧。

吻我的眉间:“爱这。”

他晶亮的眼内光芒一动,似失神还是讥诮,速度太快了,我没有看清。

吻我的眼帘:“也爱。”

我视卓香云如隐形,圈住冷如风的另一只胳膊,仰脸与他的目光纠缠,右手捏拳轻捶他胸膛,嘟起嘴撒娇:“最讨厌你了,那么久都不来找人家,连电话都不打一个,你知不知道人家想死你了?想得心都疼了呢。”

依次而下说着“仍然爱”“都爱”“好爱”“更爱了”,每亲我一下就给我一个“爱”字,一路吻到我的胸前,“爱得不得了。”

雨盈曾经告诉我,他明确规定女伴不得争风呷醋,举个例子,他与女甲约会,而过程中就算他当着她的面与女乙或女丙有所亲热,女甲也不能口出怨言,不能过问,找借口闹事更是最下品,受不了他严苛约束的大可以从此消失,他会非常爽快地扔过去一张支票。

我将手搭上他的肩头,给他停下来的暗示。他全身线条绷紧,坚硬的下巴搁在我的心口上,轻舔我胸前的肌肤,浅淡的笑容里带着尖刺一般的疏离与冷冽:“怎么,这么快就不要我爱了?”

“好,我们走。”冷如风应声,脚底却纹丝未动,只含笑望着走近他的我。

我难过得想落泪。

“今天真扫兴,我们走吧。”她一脸全然不把在场任何人放在眼内的狂妄。

是我自己逾矩了。从始至终都是成年人之间的游戏,我却犯了和罗纤衣相同的错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与他别的女人不同,却不明白对一个女人来说是第一流的情人,对其他女人而言也是第一流的,那些不经意的体贴和爱意是公用的,对谁都不具任何特殊的含义。他没有像用支票砸罗纤衣那样对我,已经给足我面子。

卓香云嗤笑出声,骄纵地用鞋尖挑了挑地上的纸袋,扔给收款小姐一句:“送你了。”说完朝站在她身侧的冷如风嫣然一笑,右手挽上他的胳膊。

我没有哭出来,因为流泪在我向来是最不可为的事情。

雨盈在我的眼色示意下冲过去取来裙子,一把将澄映拖走:“礼尚往来!我们是大家闺秀!不能失礼于蛮荒!潇潇,你给我往死里好好收拾她!”

他拍拍我的脊背,淡声道:“起床吧,你要迟到了。”

当初那一巴掌打在澄映脸上,至今都还觉得歉疚,我自己都舍不得欺负的好朋友,这女人却无端挑起是非,不让她为这种过分的行为付出代价,我林潇两个字倒过来写。

我拉高被子蒙头盖住蜷成一团,下一秒被子被猛地掀飞在地,他把我拖进洗澡间。

“雨盈。”我适时打断她,这么快表露身份,只会令即将开场的好戏效果大打折扣,“那条紫色的裙子挺特别的,你去拿给澄映试试。”

水柱冲在脸上,我用手耙着头发。他先将我带上了最高的天堂,然后一棒子把我打下最深的凡尘。绛珠仙草下凡来,用一生的泪去还当年神瑛侍者浇水的恩情,还完了还尽了,便从此脱离苦海;而我,本就生于红尘活在红尘,除了认命在被钉上十字架之后再担上一身的灰垢尘埃,又哪里还有别的去处。

“大——”

他抓我撞上他的胸膛,在我来不及看清他的脸色之前索上我的唇,动作粗暴且不客气,弄疼了我。他是嫌我不够痛要我更痛,还是嫌我太痛了体贴地要为我分担一点?心头又气又苦,我发泄般咬他,实牙实齿毫不留情。他一反应过来立即以牙还牙,野蛮程度比我更甚十倍,一时间火花和着水花四处飞溅。

难怪会这么跋扈,原来是冷公子的宠姬。

唇上的血渍很快就被水冲掉,嘴里的灼痛和腥甜的味道却挥之不去,隔着水帘湿漉漉地对望,他俊逸的颜面格外模糊。

伴随着说话声,一道玉立长身从门口走进来,淡漠的脸容在扫了一眼现场后目光连闪,表情瞬间转为悠然自若,似笑非笑的柔和面相令周遭人等如沐春风。

“好好的气氛,为什么蓄意破坏它?”他施于我双臂的力道暗寓了风起云涌的怒气,“那本不是你会问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开口之前响起:“香云,你挑好了吗?”

“为什么不是我会问的?”我对着水帘笑,“我是女人,我爱上了你,我要你爱我,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了。”

澄映白皙的脸上此时清楚浮起鲜明的指印,通红得让我于心不忍,她眼中的恨意直直投射在那蛮横的女人身上,而那女子嘴角仍挂着轻蔑的嘲笑。

“不要和我玩这种小把戏。”他松开我,话中透出阴鸷和厌烦,似乎失望于我怎的和大多数女人一样,耍些翻版的欲擒故纵手段。

雨盈挣开我的手怒叫:“我冲动?你看看澄映的脸!”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绝不是他的对手,也永远不会有他那样持久的战斗力,毫无披挂的裸躯更是让我找不回一丝防御。

“别冲动!”

我招供:“踏过这一步,我已经没什么可给你的了。”我不想再在原地患得患失地打转。

“简直欺人太甚!”澄映气愤不过,将纸袋拨在地上抬脚连踩,我才叫出“小心!”她脸上已挨了那女子一记耳光!我一手扶稳她摇晃的身子,一手抓住要扑上去揍人的雨盈。

他不要麻烦,我就给他制造最大的麻烦,可以预见我的下场只有两个,一是他会对我更好,二是他会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扔掉我。这两种结局我都要,能进则进,不能进则退,趁着我而今还能把持得住一些理智。

她的眼风扫向我,难得的居然开了金口:“对够资格让我讲理的人,我自然会讲。”她瞟一眼雨盈,又瞟向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好一会儿,意外地他不动也不言语,就只定定地看着我。

我轻压袋沿:“请讲道理。”

苍茫的世界开始后退,飞泻而下的水柱却始终不能冲流到地老天荒。

那女子唇角一撇,噙着倨傲不屑,解下右手腕上一只看上去相当昂贵的金镯子扔在雨盈面前,伸手就去拿袋绳。

一个小时之后,他不为人知地将我带出林宅。

“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雨盈一把夺过纸袋扔回柜台,“付现金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付真金!”

车子一路疾驰,他一路吸着烟,神色是不加掩饰的淡漠,让人一目了然,此时此刻最好别试图去与他亲近。

收款小姐面生得很,大概是新来的,她瞄了瞄模样斯文又好欺负的我们,又偷瞥了一下气焰嚣张的女子,迟疑地应了声“是,卓小姐”,低垂着头收了钱,迅速叠好裙子装进袋子里递给她。

我欣赏着车窗外不会拒人千里的路景,正想着应该还赶得及准点到学校,却发觉他将车子拐进了一条陌生的道路。我看了看他,他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我于是继续保持缄默。

那艳女果真冷眼都不看我们,打开钱夹点出大钞扔在柜台上:“我付现金,给我打包好。”

车子驶进一个清静开阔的住宅区,在一幢带草皮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潇潇,这女的简直蛮不讲理,我看到这条裙子觉得不错,刚拿上手想看看清楚,她从我身边走过,看都不看我一眼就从我手里抓走裙子来这儿结账!”

他终于将视线从风挡玻璃上移回,投向我:“进去看看喜不喜欢。”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连声音都没再听到过。

“好的。”我说,呼出一口气,“是生日礼物还是一夜的报酬?”

陌生女子侧首睨视我,神色极为倨傲,我便也不客气地明眼打量她,黑色短裙勾勒出一身冷艳与性感,气焰逼人的面容上,一双嚣光四射的杏目隐含挑衅。野味十足的女人,最易挑起男人的征服欲,什么时候见到冷如风得告诉他一声,我打包票他会有兴致将此姝猎服。

他自顾自摁灭烟蒂,并不理会我的挑衅。

“怎么回事?”我问澄映,她脸上气愤难抑。

自讨没趣的我只有伸手去开车门,却听见他说:“你忘了这个。”

我反牵雨盈的手走过去。

我回头,他摊平的掌心放着一串钥匙。他并不打算陪我进去。

站在收款台前的澄映闻声回首,脸上沉阴无笑,在她旁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玲珑浮凸的女人,也朝我们看过来,嚣张翘起的嘴角带着明晃晃的嘲弄——气氛好像不大对。

“沿路走几分钟就可以叫到出租车。”他看着我。

我换好出来,她一边拖着我的手往外走,一边叫唤:“澄映你来看,她穿着是不是很好看?”

我不多说一个字,点了点头,伸手去取钥匙。在我的手快要退出他的手掌范围时,有一瞬间他的神色变得复杂,倏地抓住我遽然一扯,我的身子陡然倾斜,被他迎唇吻住。

我的生日,雨盈说要送我礼物,就是她看过觉得很适合我的“女茗”的裙子。于是这天下课之后,三个人相偕去了店里,雨盈取来裙子冲澄映道:“你自己先看看。”说完便风风火火地把我推向转角处的试衣间。

他激烈得像要吻进我的骨髓,吻去我的半条生命。

谁在你醒来的心口

我下车来,看着他绝尘而去,这一次大概真的再无以后。

假如梦境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