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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让它见鬼去。”他含糊地应了一句。

我试着避开他那可以使人融化的吻:“如风,电话。”

振铃持续不断,最终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扯过猎装上衣找出电话,火大地低吼:“该死的是谁?!你最好有什么天塌下来的鬼事!没有就给我滚远点!”

仿佛上天专和他作对似的,车内适时响起一串铃声,他懊恼地搂住我翻了个身,在我颈子上轻咬不休,似乎抱定主意对扰人的声响不予理睬。

而对方似乎真有天塌下来的大事,他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平和:“哦,是王经理啊——我正在午休——运过来了?好,我现在就去取。”

手掌滑到我的背后,他敞着的胸膛贴上我,雨点般的吻落下来。

我正待起身,他却切断电话扔到一边:“我们继续。”

“嗯?”

他高超的技巧让人难以抗拒,而他始终没有更进一步。

我轻喃:“如风。”

冷如风将我带到一家盛名的珠宝商行。

某种柔弱的情绪霎时在肺腑内滋生,在适当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吝于给予我一些他愿意给予的温柔,因为他知道那比任何物事都更能令我动心。

一位高级主管模样的中年人面带笑容迎上来:“冷先生,里面请。”说话间目光经意不经意地从我身上掠过。

我这才发觉他已然成功褪了我的上衣,正一眼不眨看着我颈下,热气慢慢冲上我的脸庞,他抬起头来看我,眼波熙和如月,手指轻缠慢绕我鬓边的发丝,“现在心情好点了?”

“王经理,让你久等了。”

“嘘——”他示意我噤声。

“冷先生请不用客气,堵车是常有的事。”

“姓冷的!”

两人寒暄一番,由王经理领头,如风牵着我往里走,他的手指匀称修长,手掌不算宽厚,却很温暖。

他的嘴角眉梢尽是笑意:“骂得这么难听。欲速则不达,你懂不懂?我就比较懂。”

“如风!”一声惊喜的娇柔叫唤,冷公子被一位浅香淡雅的俏佳人拦了下来。

他似乎随时可以掌握我的行踪,我怎么做得到不让他再见到我?这分明是从一开始就给我设了圈套!

“乖了。”他迅速在美人的脸颊印下一吻,“挑中什么了?记到我账上。”边说边一步不停地牵着我往里走,我侧头看了那女子一眼,迎上她研判的妙目,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再忍不住尖声大叫:“你这个奸商!”

他的女伴尽是人间绝色。

我整个人一愣,他绝对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飞快地在脑海里回忆他当日的说话:“这么固执,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记住,再让我见到你,我不保证不会像今天这样。”他当时刚亲完我,还一再强调,“林潇,如果你足够聪明,最好别让我再见到你。”

冷如风拉开贵宾椅让我落座。

“我什么时候出尔反尔了?亲爱的,聪明如你只要稍稍用心,就会明白我给你的承诺等同于是说,再让我遇见你,我难保会干出些什么来。”他越说越暧昧,还开始动手动脚。

“请稍等,我这就去取出来。”王经理语毕朝一道紧闭的门走去,刷卡入内,再出来时手上端着一个天鹅绒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四方形金属盒子,神色十分慎重。他总共用了三把奇怪的钥匙,和两张识别磁片,花了十分钟去整弄那个方盒,在听到“嘀”的一声长音后,才恭谨地向冷如风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开。

听到他失笑出声,才算松了口气。

我看向冷如风,打算用什么样的笼子养起我,金子、珍珠还是翡翠?是不是也记到他账上?

上帝!不是要用顺从的方式回避他吗?怎么又冲动起来祸从口出呢?情急之下我捧着他的脸吻他:“有没有动听到我甜美的程度?”

他拿起盒子打开,霎时间满室光华。

“不愿意?”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很好,这是有史以来我听过的最动听的回答。”

钻戒,一枚名副其实的钻石戒指。

“如风,你承诺过不招惹我的,现在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要求我依赖你,你焉知我愿意?况且你这样出尔反尔,又凭什么让我放心去依赖你?”我有足够的防卫能力,我不需要援助。从来就不需要。

我生于豪门,名贵些的首饰不是没有,尽管如此,也仍然为之十二万分动容。打开那个盒子需要那么繁复的过程,我早预料到其中装着的必定不是寻常珠宝,然而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一枚戒指!

他要将坠落的天使挽救于黑暗深渊,对他而言那是项富有意思的挑战,可以满足他的征服欲。我却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将天使捞上来之后打算如何处置——大概也会是弃如敝屣吧,在新鲜好奇得到满足之后,通常随之而来的都是厌倦和腻味。

动用一颗比戒指圆周还大又纯度极高的南美钻石,到底经过了怎样的切割打磨,经过了多少道工序,才造出这样一枚全无瑕疵的圆环戒指!这不啻于是毁了一颗稀世奇钻,却又意味着造就了一枚其价值已不是钻石本身所能比拟的绝世珍戒。

一个月前他还一副巴不得与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现在倒向我暗示想哭就到他怀里哭,这算什么?打我一巴掌之后再给我一颗蜜糖?我还未曾见识过哪个男人像他这般变幻莫测,强硬得唯我独尊,毫无道理。

老天!只有心灵极端疯狂的人才会萌生这样的念头,并且居然使之实现!

“在你应该靠进我怀里的时候,你竟然向后躲?我有点不怎么高兴。”他竖起右手食指在我面前一摆,“记住,不要再有第二次,重蹈覆辙的下场会是罪无可恕。”

如风执起我的左手,将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纤秾适中,大小竟是恰到好处。

“惩罚?”

我极少在手指上戴饰物,一时之间感觉怪怪的,轻轻转动指环,完美精致的戒面上绚烂夺目的彩芒随着流光乍隐乍现。

“我可舍不得。”他的笑容懒意浓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惩罚。”

“冷家到底有多少家底?由得你这样败法。”我仍然未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太过分的奢华,不知会否招致天妒,“真怕哪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少了根手指。如风,如果你势必要送我一枚戒指,到外面的柜台里随便挑一枚就好。”

“我会被你玩死!”

顿了顿,我补充一句:“我会戴着的。”

我在大叫出声之后才看到他眼内糅合着恶意和笑意的捉弄,整个人不由自主蔫了下来。

微薄的暖意自他浅淡的笑容中溢走,我一而再地推搪无异于是在糟蹋他的心意,看了他一眼,我决定闭嘴,并且决定永远都不会再就此事发表意见。

“Stop!”

这是他第二次送我戒指了,毕竟是与上一次有点不同。

视线掠过已在瞬间遮光的玻璃车窗,我大惊失色。

是的,他会娶我,等他到了三十五六岁想成家立室开枝散叶的时候,在上流社会众多可以娶来做妻子的名媛淑女当中,他认为我最合适。

他攀过身在仪表板上按下几个键钮,我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已骤觉背后失去依靠,惊叫“你想干吗”的同时,反射性搂住他身体以图稳住失衡的重心,谁知他却在我的手搭上他的腰时趁势压下来,结果我整个往后躺倒,仰卧在已展平的车座上,他的身躯紧跟着压上我。

这个时候我心里也有点明白了,他喜欢我,然而这种喜欢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深度,纯粹就只是一份喜欢而已,我之于他仿似一个占有欲相当强烈的孩子对待他十分喜爱的玩具,他未必会保有它一生一世,但在他还感兴趣的期间,他就要求完全独占。

他抚了抚光洁的下巴:“引起你反弹可不是我要的效果。好吧。”

他执起我的另一只手,两人相看着俱是无言,我看不透他的眼神深处,是蕴含了什么还是没有蕴含什么,我也不知道在我眼内,又被他读去了什么还是没有被读去什么,仅此一刻,世界离我很遥远,天与地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如风!”我深呼吸,再呼吸之后才说,“第一,请换话题;第二,让我下车;第三,你滚下去,我保证我不会介意。”

他倾身在我唇上轻轻贴了贴,淡淡的竟似有着珍惜意味,我心神一荡,迅即清醒。

“往事也是你可爱肚皮里的寄生虫。”他不以为然,“在你以为可以无视它的存在时,它却偏偏让你疼痛。”

“如风,说不定到你想结婚时,我已经做修女去了。”我眨着眼睛。

“我不想知道你知道多少,也请不要问我你所不知道的。如风,往事是一本书,几百年前就已经合上,我不想再去打开。”

他不以为意地一笑,捏捏我的鼻尖:“俏皮。”

头一回真真正正觉得这个男人的可怕,他到底了解多少?我下意识往后缩,却发觉退路早被座椅封死,我绝望不已。

看上去他的心情不错,我问:“为什么是我?”

他拉开我的手握着,目光凝定在我脸上:“你的继母进林家时,她的儿子已经一岁。”

他眉端一挑:“为什么不是你?”

我一把攥紧他衣领:“你最好打住!”

我轻踢了他一下,又问:“为什么——没有要我?”

“你和你爸爸——”

他的笑容滞了滞:“不为什么,不过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感觉到他拿开我的手吻我的眼帘,我不得不睁开眼,入目便是他洞悉人心的瞳子。

我恍然,尽情嘲笑他:“我还以为你这种人通常都会随身带着——避孕套。”

他骤然吻住我,双手在我背后来回地抚慰,直到我在他的怀内不知不觉由僵硬而舒软。我以手掩目不去看他,怕沦落在脆弱边缘的情绪会泄漏心底更多的悲酸。

他失声笑出来:“可爱的宝贝,不是这个。”

我继续解着他衬衣下摆的扣子:“把车座放平我们现在就可以make love。”他不是就只要这个吗?我遂他所愿好了。

“不是这个?”这我就不解了,男人——做那种事情需要什么特别的准备吗?“那又是什么?”

“怎么变得这么消沉?”

“我还没有准备好——”他咬我的耳朵,“夺走你的童贞,小姑娘。”

他没有任何反应,等到我粗鲁的动作因泄气而停止,他才扳开我的身子。

拭擦母亲的画像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课。

伴随着说话去解他的上衣扣子,双手抵在他胸膛吻上他的唇,撞到了他的牙齿。

望着她亘古不变的容颜,我的动作越来越慢,思绪也越飘越远,连林智走进房来都不知道,直到他的说话声惊扰了我。

一时之间,只觉了无生趣:“接吻是不是?”

“你母亲已经去世了,你什么时候才肯面对现实?”

什么声响?我抬起眼,愕然地看着他钻进来,拉上车门跪坐在我的双腿两侧。

这一个月以来我对林家的人避而不见,然而哪里避得了一辈子,我望着母亲,为什么要撇下我?为什么不索性连我也带走?到现在谁来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再不想说话,打开他车子的门坐进去。一合上眼,澄映的脸庞就在黑暗中飘来荡去,感觉自己是个罪人。我根本没有能力和他划清界限,是否自古以来什么东西都难两全?

“你不是深爱她吗?为什么不放了她让她真正安息?还是你原本就打算要她亲眼看着你用爸爸的下半辈子给她陪葬?”

“我等着。”他淡淡地说。

心口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我忍不住愤然作声:“你真以为你什么都懂?”下一句却堵在喉咙,母亲的笑容让我发不出脾气。就算我不去依赖她,她也不会获得真正的安息。她在天堂,然而谁能肯定天堂里就没有地狱?她正在那里受苦,而我在人间受苦。

“冷如风,总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

我转身面对林智,指指椅子:“请坐。”

将一颗芳心痴诚地捧去献给他吗?他根本看不上其中的挚爱,随手扔在地上,什么时候不经意踩到了,觉得碍着他的去路便顺带抬脚踢到一边。

他疑惑而戒备地望了望我,过了会儿,把椅子往后拉了拉,默然坐下。

女人爱上他是她们自身的事情,与他全不相干,只有白痴才会自找麻烦为她们的行为埋单,在她们乖乖听话且他心情好又有闲暇时,他会奖赏她们,美其名曰“双方各取所需”,若然她们给他找麻烦,他就请她们走路,管得谁是生是死。

舔舔干涩的唇,我徐声道:“我妈妈过世的时候,梅姨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不管是你或我,都没有欠负她。”淡漠的口气完全不带人间烟火。

他脸色一变。

我松开冷如风的手臂,他反过来一把抓住我。

我看着他笑,自觉凄然:“一年半之后,你的父亲把你母亲娶进门,时年你一岁,随后他把林宅里的用人全部换掉。”

我用力拖着他快步走向门口,澄映有如灰烬的眸子一步比一步遥远,却在手推木门合上的刹那狠狠地烙上我的心头。

当时纵使有些飞短流长,多年以后也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乃至被遗忘。“你父母和我也不是刻意要隐瞒你,只不过是都不觉得有告诉你的必要。”

雨盈目瞪口呆。

他看着自己并拢的双膝,良久才说道:“这就是你恨他的原因?当你妈妈缠绵病榻时,他却在外逍遥快活?”

“看来我原则上不碰的女人还得多加一类,就是我宝贝妹妹看重的好女孩。”他如此说着,却是边说边将我搂过去,再望向雨盈时,他忽地话锋一转,“如果大哥将这位冰清玉洁的好女孩娶回家去做你的大嫂,我在盈盈的心目中还会变坏吗?”

我将视线移向母亲,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现在还要求我搬出去吗?”

冷如风讶然地望着她,继而弯起了唇角,向我斜挑眉峰。

“可是——都过去了十几年了!还不够吗?他受到的惩罚就算是欠你一条人命也应该可以抵消了。”他烦乱地耙着浓密的黑发。

“哥,我很爱你也很敬重你,你要搅和别的女人我管不着,就是林潇你不能碰!人家冰清玉洁的好女孩,跟你多待一次名声就多臭一分,你别害了她。”她停下来,端庄的脸上现出罕见的认真,“大哥,不要在我心目中变坏了。”

我将虚空的身体靠在墙上:“他原本就欠我一条命,如果真的那么爱我,为什么不把命还给我?”

我起身的同时,雨盈霍然起立。

他气得发抖:“我总说不过你!你到底要他怎么样呢?!把你母亲从坟墓里挖出来还给你?还是要他自绝在你面前?!”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会才松开手。

我再无言语。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会随风而逝,真正深刻的记忆永远不会时过境迁,再过去多少年,哪怕只是在不经意间触动装存往事的匣子,那被压在最深最底层的痛苦都会霍霍飞出,漫上心头。尘封了十五年的旧事如今再去重提,只觉得有着比十五年前更令人无法忍受的刺痛和悲伤。

“如风,请放开。”我的声音里倾泻了几乎一生的疲累,“不必存心将我钉上受难的十字架,我已经在上面待得够久的了,我认输,我跟你走。”

林智站起来踱到窗边。

“不大可能。”他转而香我的脸。

“你要报复一个人,受苦的却是四个人,你认为爸爸罪有应得,我不说什么了,可是我妈呢?她嫁进林家多久,就陪着父亲受了多久的罪,你看看她现在的身体。至于你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我从来没见你打心底笑过一次。你又有没有想过我?我和你一样根本等于没有童年,从懂事以来,我就需要每件事情都做到最好、最出色,因为我是爸妈心灵和精神上唯一的慰藉。你不停地开火,我就得不停地善后。天天看着自己的姐姐对待自己的父母就像对待生死仇敌,我自己也像是被人从中间撕成敌对的两半……”

四大洋的波涛顿时全向我袭来,胸腔内仿如掀起滔天巨浪,我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却在别过头去的瞬间遇上澄映了无生气的双眸,我惊叫:“放手!”

他的声音仿似从天际飘来:“有时候我非常恨你,我恨你为什么在这个家里独独关爱我,只要你对我稍微表现出一丁点的不满和怀恨,我就可以随时将你踢出林家,免得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日复日年复年地陪着你受罪!你真的是非常任性,非常自私……我不会再要求你搬出去,只希望你能够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些年来你从中得到了什么?”

他撑着椅背俯下身,扳过我的手,亲吻我的手腕、掌心,直到每一根指尖,牵引我的手去摩挲他俊美异常的脸颊:“嗯——全是我熟悉的味道。”

他走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我没有动,他眼瞳内的黑芒闪了闪,我仍然没有动。

魔鬼蒙蔽了我的眼睛我才会把他当做大人看待,他明明就只是个孩子,可是,都是我一直以来使他不能做一个孩子。我真的关爱他吗?还是根本就如他所言,只为了要他陪着一起同受煎熬?

他拉起我的手。

倦极,没来由地,脑海里闪过如风仿佛永远含笑的面孔,我拿起手边的电话。

迎上他勾魂摄魄的视线,我放下手中的小匙:“嗨,真巧。”

听到我的声音他立刻就笑了起来:“今天吹什么风?嗯,是冷如风。”

他浅笑着望定我。

“你在哪?”

闲来无事,雨盈约了澄映和我,依旧是聚在“乡里木屋”,一杯双色雪球还未挖到底,他就来了。澄映生涩地喊了一声“冷大哥”,雨盈则是备战般瞪着他:“你来干什么?”

“你怎么了?——我在家。”

再见到冷如风是在一个月后。

“我现在过来。”

天空在下雨,心头某一个看不见的角落也在下雨。

半小时后我在冷府大得吓人的游泳池内找到他,为着心头那份猝不及防想见他的急切,我竟是不敢直接走近他,蠕动双腿到边上的躺椅坐下。

方澄映站在原地,水珠从她撑着的伞沿滴落,斜飞的雨点把她的裙子打湿了一片,她呆呆地看着我,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他从池水中踩着台阶一步步走上来,全身湿淋淋地迈步向我,晶莹的水线沿着结实体格的纹理往下滴淌,煞是牵人心魄。虽然我情绪极度低落,仍禁不住暗叹上帝实在太过偏宠,给了他一具颀长、精削、性感、比例和谐到让人无从挑剔的身躯,刚性中带着柔和,简直就是魔鬼的异象,完美得接近无懈可击。

泼出去的水可不可以收回?发生过的事可不可以从记忆中抹去?划破的伤口在血止之后可不可以不留疤痕?我一概不知道,我只知道说过的话可以不算数,人生有些时候可以再从头。

“进屋去。”他半蹲到我面前,想扶我站起来。

吸完第三支,我开始往回走。

我摇头,一点都不想动,只盼可以在韶华中跳跃,就这样迅速坐到鸡皮鹤发,到那时世间一切都将一了百了。

我拿出第二支烟,百无聊赖。

他坐下,将我抱起置于湿漉的怀内,脸上泛起惯常的笑。

我站在路边拿出烟来,清明快到了,什么时候也该去看看母亲了。

“怎么了?”交握我的十指,他用唇轻慰我的脸。

路上冷清清的,行人只顾着急急赶路,没有一个像是欲断魂的样子,原因再简单不过,现代都市所见皆是柏油路或者石板马路,最低限度也会浇个沥青,哪里还有杜牧时代走在泥泞土路上、鞋子沉重得提不起腿来的艰难?步履轻松,自然就不必断魂……现代人的步履真的较从前轻松吗?似乎是的,又似乎不然。

我望着泳池发呆,那里除了水还是水,我从来就不喜欢水,在水里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无依无靠。一阵炫人的亮闪掠入视野,视线下意识移向无名指上的戒指,他的轻噬已由我的手背漫游到手心,见我侧头看他,便吻了吻我的眼睛。

望着半空中的迷蒙雨丝,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清明时节。

“什么时候你会把我藏起来?”我轻声问。

任风吹得发丝乱飞,我没有回头。

“哦?你有兴趣?”他反问,眼内张扬着探究的光亮。

“潇——”方澄映迟疑地叫唤顿时变得急促,“潇潇!”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弹开手上未吸完的烟,走进纷飞的雨中。

“鄙人愚钝,请小姐辅以解说。”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撑着伞的身影渐行渐近,在走出大门看见我时步履一滞。

“这表示想要你送幢房子给我,但又不想你住在里面。”

放学已经很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去,是因为就这样子无所事事地待着也挺随心所欲吗?还是我根本不想回到那幢住了二十年有余的宅子里……

他轻扣我的手腕,精瞳清冽澄澈:“可是搬出去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纵然你恨他入骨,你真的舍得?”

我倚着学校大门的门柱,手中捏着根香烟闲闲地吸着。

我的手没办法挥上他的脸去打掉他揶揄的清淡笑意。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料峭的风拂面而来,挟带着冬末残余的寒意,行道树上光秃的枝头不知何时已抽出了嫩黄新芽,人间世事似乎总是这样循环往复。

“想搬出去却又体贴地要让他以为不是你想搬出去,你矛盾得相当有意思。送你房子吗?没问题,反正到最后就算他知道,也是‘最后知道’的一个。我可以想象他会若无其事地瞄一眼你的戒指,然后回到办公室拿着烟斗发呆的样子,你呢?”

一整个上午,我都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发呆。

挣了挣被他扣得密紧的双手,最终还是放弃了要将他凌迟的念头,我只想阻止他说下去:“如风,有些心结打得太久、太死,是不宜去解的。”纵使能够解开,大概也会是血肉模糊的一团,“还不如就让它结着,时间一长,也许会淡下去。”

如风在学校门口放下我,即刻飞车离去,似乎多耽搁一秒都会有所损失。

“我认为时间已经够长了,效果却和你说的恰恰相反。如果你觉得还不够长,还需要更久,也不是不行,怕的只是他未必还可以再给你一个十五年。”

我说了等于没说,他换过衣服拿起车钥匙牵了我就走,到了楼下,用人才将门拉开,抬头竟见漫天飘雨,我一下子就失了魂魄,春天又到了?时光流逝得……真是快。

我心头一紧,抬首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我踌躇,并不确定自己乐意和这样的他待在一起:“我——等雨盈好了。”

“长期的精神压抑加上繁重的公务,他的身体并不如外人表面所看到的那般健朗。”他半弯的唇角映出一抹认真,“还有,你弟弟打算玩弄一点儿小花样,以使自己不用参加大学考试,因为他孝顺地想要现在就进公司帮你父亲打理生意。”

“我送你回学校。”他说,语气平淡,不热切也不生硬。

我握手成拳,把指节塞在嘴里,咬音不清:“可是,如风,事情并不是——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那么简单。”

漱洗过后用人端来早餐,我飞快用完。

他将我的手抽出来,亲吻上面的齿痕:“你要告诉我吗?”

他的情绪似乎仍旧欠佳,我乖觉地爬下床。

我抿唇紧咬,连个“不”字都不敢说,生怕话一出口心底洪潮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醒了?”他回过头,背着光线表情更是难测。

“倔强。”他轻然一笑,“好吧,换个话题。当你刻意伤害他时,是他痛还是你更痛?”

在巨幅的落地玻璃幕墙前,厚沉的赛克墙帘被拉开一道细缝,让熹微晨光洒进来,他侧身倚墙而立,无声无息地望着外面,指间香烟已积有长长的灰烬,神色缥缈又冷凝,仿佛在想着什么,受到某种困扰似的,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不过是随意地站在那儿而已,我捕捉不到他真实的思绪,我怀疑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

这一击来得如此迅猛,我竟无从抵挡,又似自己那不能见光的心房被疾扯下鲜血淋漓的一块,晾在暴烈炙阳下,在黏稠的血液被瞬间蒸干之后,呈现出不堪入目的百孔千疮。

一道微弱的晨曦光线,将我的目光牵引过去。

双眼迷茫不清,我贴近他的胸膛:“不要逼我,求你。”

……身上盖着薄毯,冷如风不在身边,我立刻睁开眼……

他将我推开一臂之遥,专注地看着我。

我不敢再多话,就这样一肚子委屈,却居然很快入睡,还余夜无梦。

来投奔他单纯为了想喘口气,因对他深切地了解,以为无须设防,可他偏要这样对我。

“我情绪欠佳,你最好安静点。”语气压抑并且疏离。

他摇摇头:“闭上眼。”手指随后按上我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压。

“你——”

我心底一酸,为这小小的体贴,几乎要涌出溢满的眼泪。

这就是冷如风,他要了解我的每一件事都是理所当然,我只问他一个问题,就成了多管闲事。

我躲开他的手:“如风,我不懂你。”

“除了服从之外,不多事也是女人应该具备的品德。”他合上眼,示意谈话到此为止。

“你不需要懂我。”他拿起躺椅上的无绳电话,“魏伯,拿个玻璃瓶子来。”

我望进他深如渊泊的眼瞳,那里面汹涌着赤裸裸的然而也是有效受控的欲望,强烈的好奇立刻取代了轻度的屈辱,我问:“是什么阻止了你?”

管家拿来一个啤酒瓶。如风拿起瓶子往地上一击,玻璃片碎了一地,他放下我,捡起一块碎片站定,弯身往泳池挥去,玻璃片在水面连续跳跃了五次后沉入水中。

他呻吟,尔后叫喝:“你胆敢再动一下。”

他又捡起一块碎片,却是递给我。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指指泳池。我于是仿照他刚才的动作挥出手中碎片,玻璃块触水即沉。他又捡起两块递给我,我一一挥出去,前者打出一个水漂,后者与第一块遭遇相同的结局。

而这一切都该怪我?我努力想挣开他的手臂。

他捡起第四片放进我手中,长腿一转,站到我背后:“腰弯下去,身体稍往前倾,屈膝,重心下移,平捏漂子——注意别划到手指。来,试着以平行于水面的角度撇出去。”

“好了。”他伸手一扯,我跌回他怀内,“对不起,平常我不会这么没风度的。”

玻璃片自我手中飞去,在水面上一连击出三个水漂。

一阵难堪袭上心头,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推搡他想翻身坐起。

他收拢双臂拉我站直,说:“你看,有时候有些事,让别人和你一起完成比你独自摸索更有成效。同样的道理,有些事情,容许别人和你分担,比你一个人承受更让你好受。”

他笑出声来,我捕捉到一丝对幼稚的宽容和嘲讽,他说:“宝贝,你会不会后悔,不在我考虑的范围。”

我痴傻地望着波光微粼的池面,这一次是哑口无言。

我清了清喉咙:“也许我不会后悔。”这算不算一种安慰?

“不愉快的往事就算不能彻底忘掉,也应该尝试抱着遗忘的心态去忘记它,这是为人准则的第一要旨,我聪明的宝贝。”他由我的额侧吻下来,成熟迷人的男性气息从他几近全裸的肌躯穿透我单薄的衣物侵蚀而来。我任由他施为,脑袋犹如一桶混沌的糨糊。我坚执了十几年的理念,继被林智打破一个缺口之后,又被如风推塌了一面大墙,到底该何去何从?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如此迷惘,似乎自己的人生之路一直就像悬在半空的钢丝,上不到天,下不着地,一辈子都走得恐惧张皇。

少有的阴沉语气,令我的脊背为之一寒,神志逐渐清明,他可是在自责?

胸口传来轻微刺痛,一丝清醒钻进我乱麻一般的思绪,才惊觉他又在重演亲昵的故伎。

他将我拉下去与他并排躺着:“别动。”

“专心一点,宝贝。”他说,双臂一举我人已凌空,麻纱衣物于他仿佛无存,连绵的吻由我的肩背往下烙印,在我微凉的腰肢处流连不去。

“如风?”嗓音前所未有的沙哑,让自己大吃一惊。

我忍着战栗的涟漪。

意识被他灵活的爱抚拨弄得越来越涣散,他的唇覆在我胸口上,双手尾随而至,餍足后一寸一寸往下移,将我剩余的衣物解开、扯下,他柔软灼人的唇瓣沿着我的腹脐不停地舐舔揉蹭,继续往下,然后非常突兀地,打住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关心我,还是仅仅只为拂净尘埃后,如你所愿地可以一览无遗我破败的内心?”

我瞪着头顶上方,心绪十分紊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阻止他,此刻是深夜,我们躺在他卧室的大床上,这不同于在他办公室里只是点到即止,任由他继续下去结果可能会非常糟糕……可我为什么要阻止他?我那么……那么孤独和寂寞。

他的动作停顿了两秒,继而扳转我的身子,循着腰线啮咬到腹脐,再往上延伸直至到达我的唇,勾出一抹玩世的唯我独尊的微笑,精瞳似含情脉脉:“我不知道。”

“我帮你忘掉这一切。”他说,吻着吻着,翻身压了上来。

我愣怔,继而叹喟:“如风,你是你,你不是别人,你不能给我这样的答案。”

我侧过身,冷如风将我拥紧一点,双唇在我脸上印着绵密细吻。

他微笑依旧:“也许两者都有一点?”话声一落立刻封印我欲语的唇。

一只手抚上我的脸庞,轻柔地为我拭去泪水。

满肚子的情思终归化为一句解嘲的话用来安慰自己,做人不能太贪心是不是?

“妈咪……别走!不要扔下我!妈咪!妈咪……”我从哭叫中惊醒,在看清房内有着朦胧光亮时怔呆,此前每次从梦中醒转,我看到的无一例外全是能够吞噬人的黑暗。

他一颗一颗解开我上衣的扣子:“亲爱的,我要把你剥光扔进泳池。”

也许下一瞬就会转身

我没有能力阻止他,心下也了然,他是在惩罚我引发了一些他毫无必要理会却又感觉不实的迷乱。他抱着我跃进池中,溺人的窒息霎时袭上心口,一张用作刑具偏又性感无比的唇分开连绵池水印上我的唇,吸尽我肺部残存的空气,他拥紧我沉落池底。

那些生命中遇见的人

我陷入晕眩与无边的劫苦,大约永世不能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