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黑板,强迫自己专心听讲。
她读了纸条之后,竟然不顾教授正对着台下念念有词,回头冲我既瞪眼睛又翘鼻子,我被她逗得无声而笑,感觉在那一刹那受到干扰,顺着意识望过去,方澄映恰恰别开视线,我回过头,雨盈的俏脸上笑意已尽失,取而代之的是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紧随着教授的一句“今天就讲到这”,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顿时人声鼎沸,更有甚者踩着急促的铃声冲了出去。
她要做的不是担心,而是习惯。
我正低头收拾东西,忽然听见雨盈惊叫:“不会吧,大哥?!”
我将纸条翻到背面,提笔写上:“不好。”扔回给她。
我手中的笔掉在写字板上。
“我求你了,下次再演出人间蒸发之前,先跟我打声招呼好不好?”
抬头望去,门口原本拥挤的人潮因冷如风的出现而变得和缓,自动分开让出路来,一个个的目光尤其是女生们,全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移动。
我休息了两天,直到星期三才回校上课,眼睛很安分地跟着台上的教授走,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坐在前排的雨盈趁教授板书时,飞快扔过来一张纸条。
他朝我走来,如宝石绸缎般光泽柔软的扫肩黑发向后微扬。
我和雨盈算是冰释前嫌。
“心肝儿。”他笑着,一手拨开写字板上的文具,一手将我抱起置于板上,我刚刚意识到不好,他的唇已压了下来,我听到一片轰然“哗”声,然后他的舌亲进来,我的思维再不肯运作。
她双手托腮半歪着脑袋,一会儿之后似了然地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眯着眼笑了。
到他终于停止了掠夺,晕眩之中我听见有人说“整整五十秒……”,那人已经刻意压低音量,然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仍然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我耐心给她解释,却没有告诉她,许多时候出于需要,人们习惯掩饰真实的自我。
冷如风含笑的满意目光这才从我脸上移开,向临时客串的观众扬声道:“各位好心的同学,你们介意我和我怀中的宝贝私下谈谈吗?”
“一个人的内在有许多面,在不同环境和不同情绪下,会表现出不同的个性,我们常说人是矛盾而微妙的综合体,就是这个道理,以前的我是我,现在的我也是我,但不管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只是一部分的我而已,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几位男生异口同声谑叫“不介意”,哄堂的笑声伴随着纷沓杂乱的脚步声离去,用不了五分钟,我的名字就会响彻整个校园,雨盈临走前丢给我爱莫能助的一眼,我沿着她最后的视线望过去,方澄映穿越人群,迅速消失在门外。
我们对彼此都陌生了。
不过是一眨眼,偌大的教室已空荡无人,相形之下冷如风脸上的笑容便异样刺眼。
以前和她及方澄映,三个人的圈子营造出一个小世界,在岁月的渲染和特定环境的烘衬下,我原本以何种面目出现她们面前,后来也就是那个样子,时间一长,面目定了型,那个我就是雨盈习惯的我,分道扬镳之后,形单影只的生活,慢慢使我身上潜伏着的某些性格浮现,一个多月不在一起,乍然再聚,雨盈觉得我变陌生了,不能接受。
他明显是故意的,存心想整死我。
我伸出手去慢慢覆上她的手,握紧:“对不起,我无心的。”
“如风——”我叹息着将他的脖子钩下来,噙起他的唇瓣。
“我不习惯这样的你,好像——历经了多少的伤心,我——我觉得心里好难受。”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他预期中我会有的反应,一、二、三,他在第四秒明白过来,手动了动,我以为他会推开我,殊不知他将我拥得更紧,唇间逸出低笑。
雨盈率真,雨盈爱撒娇,雨盈也粗暴地骂人,但她从来不会讲大道理,到底是我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淡漠本性伤害了她,还是分开一个月她变得成熟了?怎么似乎一夕之间,我所熟悉的事物都不再熟悉,林智长成了小大人,而雨盈懂得思考了。
“很抱歉我没有注意到你还不够,为了惩罚我,我们再来一分钟如何?”
我闭上眼睛靠向木椅,这不是我所认识的雨盈。
这次我连扳回的机会都没有,他真的在我唇内唇外足足吻够一分钟,直到我出声求饶:“如风,我的嘴唇已经肿得像发酵的馒头了,你吃着不倒胃口吗?”
“又或者,你根本从来就不曾离我有多近。”她越说声音越低。
他这才吃吃笑着停下来,盯着我问:“这两天去了哪里?”
我心口微微一震。
“在家——”话一出口就觉不对,他问我“去了哪里”,言下之意他知道我人不在家,慌忙挡住他又欲吻下来的脸,我改口道,“去给我妈咪上坟了。”
她美丽的大眼幽幽地盯着我,却好久都不作声,又过了良久,最后才低低道:“潇潇,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现在的你离我好远,感觉好陌生。”
“美丽的谎言。”
我一怔,顺从地放下杯子。
我沮丧不已,确实,哪有人去上坟上了两天两夜的?一定是刚才被他吻得七荤八素,连撒谎都一再出错。
“我受够了!”她尖叫着将小匙往桌上一摔,“林潇,你给我放下酒杯!”
“你真的想知道?”我问。
她戳着雪糕大骂,我摇头笑饮,只有她才是最可爱的。
“嗯哼。”他答。
雨盈瞪着她的香蕉船,用小勺狠狠地挖了一大块,狠狠地送入口中,好不容易咽下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骂了出来:“臭冷如风!猪头冷如风!我要跟他断绝兄妹关系!世界上那么多女人他不去碰,净挑我的宝贝!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事,就是圣诞邀请你和澄映来我家,我居然还把你们介绍给那个采花贼!哦!上帝惩罚我!澄映明明知道一点指望都没有,还是一头栽了进去,他甩都不甩!你够争气没有被他迷掉七魂六魄,他却偏偏伸只手来染指!我要杀了他!这个色眯眯的撒旦!追根究底我们三个人之所以会闹掰,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猪猪猪!”
“非知道不可?”我再问。
我苦笑,如果我知道这表示什么就好了。
他手臂一紧,我赶紧道:“好吧好吧——我和情人幽会去了。”
“哦!”她张圆了嘴,“这表示什么?”
他的唇角往上弯了弯:“宝贝,我的耐心所剩无几。”
“你大哥说明天接我放学。”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我低头不语。
“你明天有事?哎,我就是随口问问。”
给了我五秒钟的时间,然后他抬起我的脸:“这地板看着挺干净的,也许我们可以躺下去打几个滚,明天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告诉我,你是在哪儿和情人幽会了。”
“改天吧。”
他说着就要抱起我,我箍紧他不肯动,不得已低声道:“我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我提议换话题,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说什么,最后还是她再挑起话头:“女茗进了批春装,有条裙子非常适合你,明天下课我陪你去看看怎么样?”
“什么地方?”
她失望地嘟嘟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
“海边的别墅,我情绪低落。”
“换个话题好吗?”我静静看着她。
“这么急着改变话题?好吧,先来下一个,为什么情绪低落?”
“你会吗?”她又问。
我一下子烦躁起来:“冷如风,我不是你的犯人!”
有人唤我,我如梦方醒,抬头望向雨盈。
他锁紧我的视线,少顷才笑笑道:“盈盈告诉我,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缺课,没有人知道你的去向。”
“潇潇!”
“你有完没完!”我跳下地面,将写字板上的杂物胡乱扫进书包。
昨天这个人还挽着我的胳膊,亲昵地要我以后做她的伴娘,第二天一觉醒来,仍然是同一个人,一转身却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下贱,世界太大,变得太快,我不适应。
他钳住我的手臂,我对他露齿一笑:“从来没有人,尤其是女人,胆敢而且愿意放你的鸽子是吗?可我就是这么做了,你可以拧折我的手骨,也可以直接掐断我的脖子。”
我摇了摇酒杯,浅浅啜了一口,视线飘向窗外。
反正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没有,生命如同负担。
“如果她愿意道歉,你会原谅她吗?”她脸上是明显的忧虑,还有明显的恳求。
他好看的眉峰明显蹙了蹙,眼眸的颜色一变再变,似在度量审视我的情绪起源,我奋力挣脱他的控制,抓着书包奔出教室,几分钟后我放慢了脚步,他没有追过来。
雨盈的是非观念一直很强,黑白好坏对她来说,永远不会不分明。
回到家里,一进房就看见床上放着巨大的礼盒,毋庸置疑,肯定是父亲和梅平从美国给我带回来的礼物……父亲,一个中华民族世代流传,用于特定辈分关系的称谓。
“是她不对,她该向你道歉,她不道歉我不会原谅她。”她的神色极其认真,“只要她道歉,不管你会不会原谅她,我都会原谅。”
我拆开礼盒,里面是一条手工制作的雪纺长裙,看上去价值不菲。
我抬头看向她,冷如风没有告诉我这个。
梅平敲开门进来,微笑着坐到我的床边。
“我和她那天也掰了。”
“潇潇,喜不喜欢你爸爸送你的生日礼物?他特意请设计师量身定做的,你要不要试试看合不合身?”
我晃了晃杯中墨蓝的酒,“哦”了一声。听说?
“待会儿。”我把裙子放回盒里,都忘了再过不久就是我的生日。
“哈!又一个倒霉蛋,我还听说澄映最近也在走蜜运,有个学长在追求她。”
梅平的笑容里渗进一丝勉强,是惯有的失望神色,却仍然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在家办一个生日晚会,你把同学朋友都请回来,大家一起好好庆祝一下,怎么样?”
我凝神想了想,印象模糊:“可能吧,我记不起来了。”
我笑笑:“生日而已,不用太铺张。”
“听说有学弟当众向你递情书,你连看都不看放回他口袋就走了,这是真的吗?”
“人多热闹点,会不会更有意思?潇潇,你再考虑考虑?”
我笑笑,不说话。
“下次吧。”我竭力忍耐,“以后有的是机会。”
“以前可没见你喝这个。”雨盈边吃着雪糕,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她缄默不言,神情黯淡忧伤,过了一会儿,犹豫着说:“那能不能……到你生日那天,穿上你爸爸送给你的这条裙子,好——吗?”语气卑微得仿似在乞求。
雨盈要了一客香蕉船,我点了一杯鸡尾酒叫“绿魔”。
我遽然起身,走到一旁不去领受。
如今再坐到那个从前最喜欢的角落,怀旧主题的背景曲在空气中低低飘荡,似乎一切都是老样子,没有改变,只在对着侍者打开Menu点冰淇淋时,才骤觉身边少了一人,一句“澄映你想吃什么”哽在喉咙吐不出来,只好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去,感觉纵使不是恍如隔世,也有着挥不去的唏嘘,物仍是而人已非,三人行的现代诠释大概是各人行各路。
我从来没有因为她是林鸣雍夫人而对她有所不满,在我心中,她和外头大街上的陌生妇人并无两样,她实不必将我与她丈夫之间的千年藩篱担到肩膀上,她并不欠我什么。
我们习惯去的咖啡馆叫“乡里木屋”,过去曾积聚过我们不少的欢乐。
“潇潇?”她的声音更加轻微和无措。
“耶!半小时后见!”她即刻挂掉,完全忘记刚刚才“请求”我别挂她电话。
“再说吧。”我难掩心中的烦闷,每一年都要问我相同的问题,每一年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这么多年过去仍旧不死心,真的不累吗?
我忍不住笑出声:“出来喝杯咖啡吧,老地方怎么样?”
“那——好吧。”她不安地站起来,“你要下楼吃饭吗?”
“你去死!不是!你去生吧!Oh shit!我脑袋都糊涂了!总之你不许再挂我电话!不不不,我‘请求’你别再挂我的电话,OK?”
“不了。”
很快铃声又大作,我再次接听,客气道:“你好,请问是哪位?”
“那我叫张嫂给你端上来,要多吃一点,啊?”她的眉目间流露出自然慈爱,“你太瘦了,吃多点才能养好身体。”
我几乎被她震破耳膜,望了眼手机,好,我不拿腔拿调,我挂电话。
我目送她离开,如果她阴毒一些、刻薄一些,又或是索性让我放任自流,由我自生自灭,她都会比现在要过得好,否则有一个像我这样的继女,只会注定她苦难无边。
雨盈愣了足足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我肯搭理她了,兴奋地在那边尖叫:“你这不要脸皮的!谁虐待我你心中有数,别给我拿腔拿调的!”
梅平的身形刚消失,林智转脚就走了进来。
我想跟他一干二净,他却要跟我没完没了。
我拿起盒子走向更衣室。
自觉说话声懒洋洋的,自然而然想到了冷如风,他说明天下午接我放学。
他跟在我背后:“我奇怪他怎么会这么细心,每次出门必给你带礼物。”
“也不知某些人怎么回事,在学校吃人脸色吃得不够吗?回到家还要三五不时把自己送过来讨几顿闭门羹,难不成是冷如风虐待你,让你三餐不继?”
我把盒子扔进衣橱。
我刚刚看完的那本小说,有个好结局,所以我现在的心情还算不错。
他冷冷地笑起来:“不管是你爸爸还是我妈妈,他们的感情对你而言都是随手可扔的垃圾?林潇,我怀疑就算是最没人性的一条野狗,都要比你懂得感恩。”
“潇潇——”传过来雨盈既惶恐又期待的叫唤。
“如果我做得不对,你以为你又在做着什么?”我还以冷眼,他不也是把我对他的忍让当做伤人的利箭?我又说,“你也不用不稀罕,我现在就可以收回。”
我回房拿起手机。
他哑口,然后暴躁地一拳捶在墙上。
电话铃响。
“我为上次牵扯到你母亲的那些话道歉,但我不认为我骂你骂得过分,和你这么多年以来的所作所为相比,我还觉自己骂得太轻——算了!我不想和你再做无谓的争吵,我就只问你,你既然对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为什么不搬到外面去住?”
我独自活了十几年,我仍得活下去。
我双手扶在衣橱的活动门上,竟使不出力气去把它合上。
扶起椅子,捡起扔了一地的书本,叠好码回书桌上,倒掉一盅的烟蒂,整理好床铺,用湿毛巾拭净母亲脸上的微尘,拉开厚厚的窗帘,打开窗子和通向阳台的落地门,风和阳光一起涌了进来,我走到阳台伸展四肢,深深吸进一口清凉的空气,再徐徐呼出。
“你不要爸妈他们的爱,可以!我阻止不了你,但是我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你那样伤害!林潇,如果你不打算有所改变,那我希望你可以在近期内搬出去!”
环视乌烟瘴气的房间,终于从床上坐起来。
茫然地看着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恍惚之间他那张咄咄逼人的脸愈变愈小,飘回到多年以前。
手指一阵灼痛,我惊回神,将手中的烟蒂扔掉。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六岁多一点,父亲将他抱回家来,问我这个小弟弟可不可爱,我看着他胖嘟嘟的小脸蛋不吭气,他挣开父亲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拽着我的腿清晰地吐出一个“抱”字,他要我“抱抱”,我至今不明白,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自然就弯下身,极吃力地抱起他,他的小胳膊一搂上我的脖子侧头就亲我的脸,说着“亲亲”,沾了我一脸口水,这时站在父亲身边的纤丽女子才向我走过来,对他说小智乖叫姐姐,他小嘴一张脱口就喊“姐”,就这样父亲把梅平和他迎进林家,一弹指就是十五年。
昨天夜里,她又回来看我了,像从前一样对我笑,对我唱歌,也对着我叹息对着我垂泪,每次她临离去时我都会拉着她的衣角痛哭失声,问她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她都以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悲伤眼神凝视着我,然后轻轻飘然而去,遗留下我一个人,对着苍茫虚空的世界哭到肝肠寸断。
十五年之后他对我说,希望我可以在近期内搬出去。
我拿起未燃尽的香烟,一口一口学着吐烟圈,待到喷出最后一口烟气,外面已经没有声音。我望着正对床头的母亲的画像,她笑得好柔美,好幸福。时间消逝得再快再漫长,都丝毫无损她的容颜,脸上经久的笑容在十五年后依然宛转流动,美丽得让人心底发酸。
我合上柜门,木然地从他面前走过去,他红了眼眶,嘶声哑道:“你没有给我第二种选择!”
门外安静下来,半晌,林智说:“你两天没出来了。”
我充耳不闻,笔直地走出卧室,走下楼梯,然后就看见了父亲,他也看见了我,空气如死水般凝固。
吵死人了。我答一句:“死不了。”
“进来。”他说,打开办公房的门。
持久的敲击在得不到回应后变成大力拍打,夹杂着慌惶的惊叫:“姐!”
我在原地僵立了许久,终于一步步走进去。
有人敲门。
“坐。”他说。
我躺在床上边吸烟边看小说,一本连着一本,当把最后一本翻过最后一页,我将书随便一扔,放下烟双手枕到脑后,瞪着空白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可以想些什么。
我在他对面坐下,隔着一张大办公桌,他定睛看我,长时间地,神色逐渐恍惚。
我在一夜之间学会了吸烟,一学会便吸了两天两夜。
无事何必多此一举,我站起来:“我出去了。”
我爬过去,取下墙上母亲的画像紧紧搂在怀内,坐在墙角望着横躺在地的椅子发呆。
他回过神来,微喟道:“长得就和你母亲当年一个模样。”提到母亲时,他整张脸上每一道线条都蓄满黯伤,真实得我不能否认或假装没看到。
“你混账!”我发狂地扑过去厮打他,他反手一拨将我推倒在地,冲出房去。
我咬紧下唇,克制已趋向爆发边缘的抑郁。
林智整个人跳了起来,一脚踢翻椅子,眼内迸射出愤恨,指着我大声咆哮:“你这个怪物!你心理变态!你简直就是没有人性!你妈应该庆幸她走得早走得快走得呱呱叫!免得活着也迟早会被你这个女儿活活气死!那可就更惨了!走在黄泉路上何止孤零零而已!还会痛得锥心刺骨呢!”
“怎么脾气就南辕北辙呢,唉。”他看我的眼神少有地竟怜爱起来。
“住口!你住口!”我猛地把书掷到他身上,双手乱挥乱拨,将毯子枕头全部扫落在地,心口像被人死命揪着隐隐作痛,我咬着牙笑起来,“你心疼你父亲,你看不过我的作为你想知道原因是不是?好!我告诉你!因为我心疼我母亲!她的一生那么短暂!你父亲的一生却这么漫长!我母亲在黄泉路上孤零零地走了十五年!他却活得好好地和老婆儿子享尽人间富贵!这就是原因!这就是理由!你满意了没有?!”
我一声不发转身就走。
“林潇,你只要肯正眼看他一眼,都不难发现,这个月以来他苍老的速度有多快,他两鬓的白发比以往多了多少!我怂恿妈妈陪他去美国散心,然而我知道那根本没有用,再这样下去,我毫不怀疑直到死他都不会有开心的时候,你就算有天大的理由,都过去那么久了还不够吗?!你真的要折磨他一生,直到你亲眼看着他倒在你面前,你才甘心?!”
“这是怎么回事?”他在我背后长叹出声,带着难言的悲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令你十多年来都不肯再叫我一声爸爸。”
“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天天对自己说,快快长大!长大了我的能力就会被承认,你们就不会再用对小孩子的态度来看待我,只要长大了,就可以安慰忧愁的母亲,可以分担父亲的痛苦,还可以尝试去解开姐姐的心结,尝试使这个家稍微像一个家……所有的这些话,原本打算留到十八岁才对你说,如果不是我再也不忍心看着他日渐沉默和消瘦……
弦断的声音在心中响起,全身血液就像无法控制的洪流,全部倒冲向脑门!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近似悲哀的笑。
我回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把他面前的文件和摆设全部拨到地上,冲过去把窗台前一人高的珐琅花瓶猛力推倒,在砰声巨响中抽出书架上的书扔落地板,一路后退将所有的古董和饰品全部砸向墙壁,数道不同的声音在破碎混乱的嘈杂中挤进我茫然的耳膜。
我一骨碌坐起来,指着门口沉声道:“出去!”
有人在大声叫“林潇”,有人在叫“潇潇”,也有人叫“潇”。
“从我懂事以来,就天天看着你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像对待杀父仇人,把他毫无保留付给你的感情和关爱,点滴不留地丢回给他,不到他遍体鳞伤不肯罢休。有无数次,我恨不能冲上去一巴掌把你打晕在地,或者干脆拧断你的脖子了事,你竟然残忍到利用一个父亲无私无求的爱,反过来绝情地伤害他!如果只是责怪他在你母亲去世后续弦,你对我妈不会那么客气,也不会把我当成弟弟,到底是什么该死的原因,让你对他有这么深的恨意?已经折磨了他整整十五年还不肯停手!”
我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摔向几面,杯子应声而裂,我一把掀翻茶几,跌宕中的碎片折射出耀目的光线,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想也不想,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捡起一片玻璃就往手腕割去。
我整理好枕头朝里躺下,抖开薄毯盖上:“出去时请顺手关门。”
几声惊叫乍起,仿佛好近又仿佛好远,尖利的棱角触及我手腕的那一刹有人掣住了我的手肘,迅即我的身子被扣紧纹丝不能动,意识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在耳边喝止:
他拉过一把椅子,跨坐在我的床边:“他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也爱你超过任何人,因为你是他女儿,因为你身上有你母亲的影子,还因为你不要他的爱也不爱他——在这个家里,你可能只关心我吧。”
“潇!别动!是我。”
一个人怀念他所失去的东西,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了,而我不认为那有任何意义,“林智,我想休息了。”
谁?是谁?我茫然,在他怀内顿止。
我合上手中的书本:“你应该庆幸那里面没有位置留给你或你母亲。”
“来,把手松开。别动。”
他语气平淡,似乎在叙述一件与他全无关联的事情。
极具安抚作用的嗓音,使得我停止了挣扎,是谁?往我疯狂浑浊的意识里注入一丝清明,右腕倏地一痛,我的手指被迫张开,接着听到“叮”的一声轻响,玻璃碎片已离手落地,那人紧贴着我的后背将我拉起来。
“在楼下爸爸的办公房,大办公桌最中间的抽屉里放着一个相框,里面装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你母亲的独照,还有一张是你一周岁时一家三口的纪念照,相框的镜面上永远没有一点灰尘,只有木质框边因为时间太长而磨损得厉害。”
书房内静得可以听见每一个人的呼吸声。
我头一回在林智英气逼人的眉宇间,看到了某种程度的成熟,不由得心头轻轻震了震,千万不要告诉我,他的洒脱、他的满不在乎、他的嘻嘻哈哈、他阳光般的笑容……也只是一副习惯用来处世的面具。在这个宅子里,不快乐的人已经太多太多。
“放开。”我说,心如枯井。
小孩子是不懂得叹气的,换言之,会叹气就意味着已经不是小孩了。
控制的力量自我腰上和手上撤离。
他轻轻叹了口气,引得我倏然抬头。
没有去看父亲、梅平和林智,我走向门口,越走越快,最后跑了出去。
我翻开小说:“你该打个电话去别墅问问你的朋友吃饱了没有。”
我不择路地狂奔,内心却那么明了,未知的前面和已经过去的后面一样,都是深渊荒芜,多希望我这条累赘的生命能被谁慈悲地拿去,空空如也的胃逐渐翻江倒海,痉挛阵阵袭来,逼使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弓身捂着腹部以减缓剧痛,我大口喘气,久久不能动。
我脊梁一僵,冷冷看向他,却意外看见他眼内堆积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
清静的私家路上,成串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徐不疾,皮革踩上沙砾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越来越清晰可闻。
林智安排他的朋友们去了别墅暂住,我不想去,他拗不过我也就留了下来,整天吊儿郎当地跟着我进进出出,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要保护他柔弱无知的姐姐,免遭仇家有可能使用流氓手段的暗算,在我的房间里,他凝视我母亲的画像良久,忽然回头对我说:“老爸很爱她。”
我被人拦腰抱起,一步一步往回走。
说服我的痴心
林宅的镶金大门外停着一辆银灰的跑车。
所有的智慧与五感都不能
“带我走。”眼泪始终流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