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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安徒生的美人鱼

“怎么才回来?”秦青葙问。

夏婧婧回到院子里,找到了秦青葙。秦青葙趁着天还亮,看得清路,把小姑娘送了回去。

“说了些话。”夏婧婧说。

他走后,夏婧婧松了口气,想起他沾满烟灰的手拍在自己衣服上,下意识地朝肩膀看了看,干干净净。

她没提说了什么话,秦青葙也没问。

“那真是恭喜你了。”程南说完话,踏着步子离开了。

夜晚的时候,两人随便吃了些东西填饱了肚子,白天这一闹,戏也没人唱了,帐篷里的人也散了。

夏婧婧受惊地缩回身子。

秦青葙在此之前虽没有去过这种场合,却也知道,守夜要一直进行,戏也会一直唱,直到出棺。

“和你一样?”程南念了好几遍,好半天才吸了一口烟,烟亮了又暗,他站起身,用手指捻灭烟头,猛地拍在她的肩上,沾了烟灰的手指却稍稍朝外移了几寸。

屋子里很脏,地上、桌上都落满了灰,用抹布擦了第二遍还是黑的,两人干脆搬了摇椅去楼顶上乘凉。

“和我一样的人。”

“你的那些亲属怎么都回去了?”秦青葙问。

“谁?”

“亲属?”夏婧婧疑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哈,那些人,估计都是程南找来撑场面的,他喜欢那些大场面。”月朗星稀,蚊子很多,她摇着扇子赶走两人身边的蚊子,“谁在乎呢,活人都不在乎,更何况是躺着的、不再喋喋不休的死人。”她笑出声。

夏婧婧咬着下唇:“我有喜欢的人。”

“其实我还真蛮好奇青葙姐为什么会来陪我。”难得她在这种情形下也能打趣,“我会以为青葙姐喜欢我。”

“呵……”他还是笑,“那你是更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我呀,在提前打理好妯娌关系。”秦青葙也打趣她。

“程南,你跟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我要是最后没能跟他在一起呢?你知道的,他家世好,又优秀,我跟他也太不门当户对了。

他把烟含在嘴里:“这种事你也信?”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我要是玩女人,也先挑了你是不是?”

“不过他真是个好人,你知道吗,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攒着零花钱,资助一些困难的孩子,其中就有我。他可是光呢,青葙姐。”

“村里进城务工的人都这样说。”

她眯着眼笑,但很快又失落起来:“就是因为是光,太远了,太不般配了。”

程南听得清楚,问:“谁说的?”

“为什么不去试一次?”秦青葙说,“只有彼此喜欢,才是最般配的。”

“狡辩!你还在城里玩死了几个女人。”夏婧婧说。

这一天夜晚,夏婧婧问了秦青葙一个问题:“可试过之后就能实现愿望吗?”

“哈,吸几根烟就会得病?那还有人吸了一辈子烟,安享晚年的。”

“也许不能,但总要试试的。”秦青葙欲言又止,“我有一个朋友,真的是一个朋友,不是我,”她声音有些轻,“是过去的一个朋友……那时候我们都学大提琴,小时候便认识……”

夏婧婧朝一旁避开了他的手:“少吸点烟,别得了病死掉,到时候看谁给你收尸。”她的态度突然变得激烈。

秦青葙讲的是苏唐。

“我过得好不好,你还不知道?”

那时候还小,青春正年少。

程南盯着她看,然后抬起手指,擦过她的唇,很重的烟味儿。

少年不知愁滋味,秦青葙以为,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想要的都会有,花裙子、新玩偶,撒撒娇就都有了。遇到苏唐的时候才知道,有一种人,想要的现阶段没有,却隐忍地放在心里,一步步地去接近。

“那你过得好不好?”夏婧婧吁了口气。

秦青葙的母亲是小学音乐教师,秦家有一架脚踏风琴,就放在客厅里。

程南又说:“你怎么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那是苏唐和秦青葙的启蒙乐器。

夏婧婧有些沉默,垂着眼睛,不说话。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她们又学过更多的乐器,笛子、钢琴、大提琴等等,但是启蒙的乐器是一生中最难忘的。

“说到你想的了,是不是?那我呢,我也是这样的存在吗?”程南忍不住问。

苏唐第一次去秦青葙家里的时候,秦妈妈正弹着琴,奏的曲子,秦青葙现在还记得,是埃尔加《爱的礼赞 Salut d'amour》。

她轻笑了声。

那时候的脚踏风琴声音大多比较洪亮,又尖又亮,幼儿园、小学的音乐课基本都靠它了。

程南的烟明明灭灭,没等她回答,他自己先笑出声:“不过也是,把他视作生活的耻辱、人生的污点,绞尽脑汁地擦掉,又怎么会不想走呢。”

“秦青葙,你家钢琴真好看。”苏唐眼睛里全是羡慕。

程南笑出声:“就这么讨厌这儿,这么想离开?”

“唉,那不是钢琴,是风琴,那下面踩着的可以控制声音的大小。”秦青葙手里拿着的老冰棍快要化掉,她赶紧舔了一口,忙里偷闲道。

“好,好着呢,起码比这里要好,要好很多。”她回答。

苏唐涨红了脸:“我家以前也有。”她终于找回了一点面子。

程南也不在意,一把把这些刺莓都扔进嘴里,嚼了嚼,问:“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可秦青葙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才不信,你连风琴都不认识。”她终于吃完那根冰棍,把木棍放进包装纸里,团成一团,扔进垃圾箱里。

夏婧婧没接:“我现在……不喜欢了。”

“哎,我们去跳绳吧。”秦青葙提议。

“你以前最喜欢吃的。”

苏唐再三地回头:“可我想摸一摸那架琴。”

坐的石凳旁长了不少的刺莓,程南伸手摘了几个,挑出来最红的,用手擦了擦,又吹了吹,送到她面前。

苏唐最后站在了那架琴的面前。

有风吹过,墙壁上的牵牛花被风吹动,夏婧婧的眼神就追随着牵牛花一起动。

秦妈妈停下弹奏:“怎么不去玩了?青葙,你要好好地招待客人呀。”

“嗯。”

秦青葙撇撇嘴:“她自己不去的,她要摸下你的琴。”

“那些人,你不用在意。”

秦妈妈温柔地朝苏唐招招手,等她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拉起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跟她讲道:“这是踏板,又叫强弱音踏板,改变音的力度……这些拉杆是音栓,不同的音栓组合,能配制出无数种音色……”

她说:“真没有。”

苏唐听得认真,比上课听讲时还认真,她不住地点头,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毫不夸张。

“真没有吗?小朋友不要说谎。”程南想摸摸她的脑袋,她却避开了。

秦青葙听得无聊,从她记事起,妈妈就拉着她讲了。

“没有。”

她打着哈欠,问:“苏唐,你还要不要跳绳了?”

“刚才被我吓到了吗?”

她一直惦记着跳绳,苏唐心里烦,但还是站起来,跟秦妈妈说:“谢谢阿姨。阿姨很有气质,我特别喜欢您,我以后来还能不能听阿姨讲这些?”

“来,坐在这儿,跟程南哥聊聊。”他手在台阶上拍了拍,拍干净让她坐下,自己倒是没在意地上的灰,随意在一旁坐下来。

她语气很真诚,真诚中又有着忐忑。

夏婧婧想了想,犹豫了会儿,也跟了过去。

秦妈妈高兴:“当然当然!下次苏唐你来,阿姨给你做好吃的等你。”

“快过来。”程南起身,在前面走。

“谢谢阿姨。”苏唐心里激动,拉住秦青葙的手,“走啦,去跳绳去。”

夏婧婧一时呆了呆。

去了秦妈妈看不见的地方跳绳,跳了几下,苏唐就无精打采。

程南叫她小朋友,从小他就喜欢这样叫她,从不喊她的名字,每次她跟在他身后喊“程南哥”的时候,他都笑着朝她招手:“小朋友是你呀,快过来。”

“你怎么了?”秦青葙问。

程南却没生气,反而稍弯了弯膝盖,眼睛与她的视线齐平,揉揉她的脑袋:“几年没见,小朋友脾气见长呀。”

苏唐蹲着身子,拿了根木棍,在地上写着字,写完又抹掉,突然抬起眼,眼里亮晶晶的:“青葙,我们一起学弹琴吧!”

旁边的人吸了口气,咂咂舌。

秦青葙吓了一跳,摆摆手:“我才不要,多无聊!”她吁了一口气,“我的梦想呢,就是当只米虫,不做事情就能吃好睡好。”

“不去。”夏婧婧公然叫板。

“可是音乐多有趣啊!”

夏婧婧发了脾气,程南走过去:“跟我过来。”

“可是你家又没有,再说又没人教你。”秦青葙催促她,“哎呀,起来啦,你今天就是来找我玩的,你看你,来了又偷懒。”

小姑娘讲得开心,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为什么哭。

苏唐脸上难堪,握紧了拳:“你瞧,青葙,我肯定能的。”

小姑娘点头:“学校里老师讲过的,老师说那些人都是顶顶有才的人,是很漂亮的人……”

很多年以后,秦青葙再想起以前的事儿,才觉得,有些朋友,在她面前,不是你心里想着什么就能说什么的。

“哇,音乐家,那你知道什么是音乐家吗?”

最后,苏唐的确如愿以偿,她嘴甜,又好学,秦妈妈愿意教她,还收了她当徒弟,但秦妈妈还逼着秦青葙在一边学。秦青葙要是不乐意,秦妈妈就会不开心,甚至会抹眼泪,那秦爸爸就会在一边拿着小木棍敲打秦青葙。

“好喜欢!以后我想当个音乐家!”

秦青葙憋了一泡眼泪,眼泪汪汪地跟着苏唐一起唱着谱子。

小姑娘接过去,像模像样地在上面弹了弹,秦青葙在一旁小声哼着歌。

后来两人换牙,豁着牙,跑着风,还跟着唱。

“可以在上面弹奏,会有音乐声。”秦青葙做了示范,然后递给小姑娘。

那是最初的启蒙课。

“这是做什么的?”

再后来,苏唐和秦青葙一起学了大提琴,很快,两个人都喜欢上了这门课程。苏唐太努力,她的大提琴学得比秦青葙要好,她参加比赛前,背着琴说:“你瞧,青葙,我说过的,我肯定行。”

“钢琴。”秦青葙盯着纸钢琴看了会儿,“再等下。”她拿出一支黑色水笔,在上面画出几个黑色的琴键,这下更形象了。

“青葙姐的那个朋友很出名?”夏婧婧问。

“哇!”小姑娘欢呼,“这是什么?”

秦青葙想到苏唐得到的那些荣誉,肯定地说道:“是的,很出名。”

秦青葙还从包里翻出来一张纸,折了几下,就做出一个纸钢琴来,摊在手心里,递到她的面前。

“那,青葙姐后来为什么没再拉大提琴?”

小姑娘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秦青葙轻轻抿了一下嘴唇,说:“就是后来懒,就不想学了。”她支起脚尖一下一下地点在地面上,摇椅有节奏地摇起来。

小姑娘又瘦又轻,秦青葙一下子就能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用行动告诉了她答案。

“我讲这个故事,就是告诉你,你永远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但试试总是好的,有求有愿,才能达成所愿。”

“愿意的!”小姑娘眼里蹦出欢喜,欢天喜地地拉住秦青葙的手,可是却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又问,“真的可以吗?”

“愿望是好的,走的路要也是好的,那结果,肯定不会太差吧。”

秦青葙有些不忍心:“姐姐想让你陪我一起玩一会儿,再送你回家,可是……”她故意叹了声气,“可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一天是停棺的第六日。

小姑娘看出来她的犹豫,很乖巧地说:“没关系,我可以一个人回家的,姐姐放心好了!”可她眼皮下垂,两侧嘴角微微下拉,明显很失落。

这一晚两人都睡得不太好,在椅子上睡能睡得多舒服,起来后腰酸背痛。

秦青葙朝饭桌上看了看,夏婧婧被程南喊到了一边,她有些担心夏婧婧,有些犹豫。

对着压水管漱了口,洗把脸就算完事。

“姐姐能送我回家吗?”小姑娘期待地看着秦青葙。

因为一大早就要出棺。

“她不喜欢我。”小孩子才不是什么都不懂,喜欢或者厌恶,他们能感觉得到,甚至这种感觉比很多成人还要敏锐。

程南也过来了,带了抬棺的人,一个人吩咐完所有的事情,没跟夏婧婧打招呼,自己走在最后面。

小姑娘却往后挣脱:“我妈妈不在家,我跟邻居阿姨来的。”她朝饭桌上的一个位置指了指。

进了山,山路难走。村里人给夏婧婧的父亲挑的坟地是当年夏婧婧母亲葬下的地方,村里长辈管这叫合棺,生前做夫妻,死后葬在一起也好照顾。

“漂亮极了,走吧,我带你去找妈妈。”秦青葙牵起她的手。

入土为安,外有棺椁,垒土成丘,即为坟茔。

她帮小姑娘束了个马尾,比两个散乱的小啾啾看起来更精神。

孝子要烧香点烛行开山礼。

她拉起小姑娘:“来,站起身,让我瞧瞧。”

秦青葙担心夏婧婧会像昨天一样,一直提心吊胆地注意着她,可是这次夏婧婧却安静地按照仪式的要求一一完成。

小姑娘点点头,似懂非懂。秦青葙没打算让她明白得透彻,安慰住她,让她不害怕,她就心满意足了。

开山的时候要在做墓穴的地方前后打个木桩,然后让孝子在打木桩的范围内用锄头挖三下。接着八仙就过来做穴,做好之后再把太岁的画像烧掉。这种墓穴,是把灵柩推进去的。在墓穴的底部铺垫着两根竹子或者剥了皮的光滑润泽的小杉树,放的时候,把灵柩的上首搁在上面,再用撬棍往里面推。

“会变成小朋友重新排队去了呀。”

早晨的山里,雾气重,草地上湿漉漉的,夏婧婧做完一切,鞋子都被泡湿了。袜子粘在脚上,闷得人心发慌,她真想甩手不干了,这个男人,这个躺在棺木里的男人,根本不配让她做这些事情。

“可我们起身后去哪儿了?”

可是为了最后一步,她必须忍下去,否则一切都要功亏一篑。

她把小姑娘揽在怀里:“落在地上时,就要起身走开,不然会挡住后面的小朋友。”

墓穴里放着一个陶瓷罐,罐子上面一会儿要放一盏灯,灯的高度与地面平齐,叫长明灯。这灯现在被夏婧婧拿在手里,灯芯不太亮,尤其是白天,只能看见豆光。

秦青葙第一次被一个小姑娘这样夸,耳尖有些红,她帮小姑娘束好头发,接着讲:“我们呢,都像坐滑滑梯一样,会慢慢慢慢地下降。”她手掌朝下,弯成弧形,比画出动作,“我们每个人都会慢慢慢慢地变老,这个过程很缓慢,要几十年,这几十年里我们吃了好多好多好吃的,玩了很多很多好玩的,等到有一天,我们吃不动了,玩也玩够了,我们就坐在滑滑梯上,从最上面到最下面。”

夏婧婧跪下去,磕了头:“你要好好的,我会多给你烧纸。”

小姑娘又点点头:“是的,妈妈说,要排着队。”她仰着头,“我听妈妈的话,唔……”她补充,“也听姐姐的,因为姐姐跟妈妈一样香、一样温柔。”

她起了身,执着长明灯放在上面,又跪了下去,对着棺木小声地说着什么,几滴眼泪滚下来,她用手掌掩住脸,像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窘迫。

“那玩滑滑梯的时候,你跟其他小朋友是不是要排队?”

等起身的时候,由于蹲久了,没站稳,朝一旁倒,碰到了长明灯,夏婧婧惊呼,可她侧过去的脸上却带着奇异的笑。

“喜欢!”这次小姑娘更快地点点头。

但长明灯摇摇晃晃却最终稳住,夏婧婧骤然瞪大了眼睛,然后猛然闭上,手攥着衣服,用力得发白。

“那你喜欢玩滑滑梯吗?”

程南握住她的肩:“别难过。”

小姑娘想起妈妈还有滑滑梯,眼睛亮晶晶的。

这只是小小的插曲,谁都没有在意,毕竟谁都会有不小心的时候,虽然是这种场景,不小心是件大事,可长明灯没倒,是不是?

“玩过!”小姑娘用力点头,“妈妈带我去公园滑过两次!”

更由于程南在这里,没人再敢说夏婧婧什么。

秦青葙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认真地想了想,看着小姑娘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脑袋,问:“你玩过滑滑梯吗?”

停棺的最后一步,是把棺木整个推进去之后,再抽掉垫底。 

她哭得更大声、更恐怖,她一点也不想死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恐惧变老,可是那时候她还是个刚掉乳牙、说话都跑风的小孩子。

夏婧婧接下来全程都冷着脸,事不关己地漠视着一切。

那些大人还说:“我们每个人有一天都会死去。”?那时候,她是怎么样的?

连秦青葙都看出了她的不寻常。秦青葙握住她的手,她也没有反应。

没人问过秦青葙这个问题,可在她小的时候却问过相同的问题,只不过那时候大人都敷衍地告诉她:“死就是死了,再也不会哭,再也不会笑。”

到要铲一些草皮把洞口砌严封好的时候,长明灯却毫无征兆地突然朝后倒掉。

小姑娘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她揪了揪额前的小绒毛,一双手分别托在两侧的脸上,五官皱在一起。她陷入了极大的困惑,小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于是她扬起脑袋问秦青葙:“可人为什么要死呢?死掉多不好,只能躺在小盒子里,不能吃糖果,不能跳绳踢毽子,也没有小朋友一起玩……”

丧礼上,长明灯倒掉是最大的不吉利。

“没关系的,不要怕。你看,这里有姐姐陪着你呢。”秦青葙拉着小姑娘坐在一边,帮她解开散乱的小辫,用手指梳顺。

可它明明是被平放的。

这是小姑娘第一次面对死亡,她在想死到底是什么?她还不太懂,但打心眼里害怕,害怕那间只点了一盏灯的屋子,害怕那个黑色的木盒子。盖上了盖子,还要怎么笑?怎么吃饭?怎么跟小伙伴一起玩耍?

旁边人都惊呼“见鬼了”,吓得连连后退。

原来是被吓着了。

只有秦青葙注意到,程南朝前迈了几步,朝罐底踢了一个石子,罐子整个儿倒掉。

“里面……有个好大好大的木盒子……听别人说,这个人死掉了……死掉的人都……都躺在里面吗?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我……我害怕。”小姑娘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完。

秦青葙想说出来,可是她能感觉到身旁的夏婧婧明显松了口气。

秦青葙蹲下身子,把小姑娘揽到自己怀里,摸摸她的脑袋,轻声细语:“怎么了?”

秦青葙有些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程南。

小姑娘吓得在旁边哭,身子抖个不停,眼睛都被袖子擦红了。

程南注意到这道目光,也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秦青葙,比出口型:“呀,被看到了。”

秦青葙快被压抑的气氛逼疯,听到小孩哭,忙起身:“我去看看。”

秦青葙立马低下头。

夏婧婧听到哭声,脸色变得难看,突然把筷子掷在桌子上:“闹腾什么呢,都给我滚。”

“这可怎么办?”程南问夏婧婧。

她的父母进城去务工,这次是跟着邻居家的长辈一起过来吃饭的,小姑娘吃饭挑食,没吃几口,就闹着下桌去玩,邻居毕竟不是她的家人,不好太约束她,就放她去一边玩。

夏婧婧抬眼看着他,弯了嘴角,是开心的笑容:“天意。”

可还没放松两分钟,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从堂屋跑出来,哭得稀里哗啦。

“你看,你都吓坏了,别怕别怕。”程南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理直气壮,“出了这事,说明这地方风水不好。你们几个,”他点了点抬棺的几个人,“麻烦再把棺材抬起,换到后山的地方吧。我正巧前几天给我自己找了墓地,倒是便宜他了。”他看着夏婧婧挑挑眉。

秦青葙总算舒了一口气。

“你?”事情已经达到了夏婧婧的预期,可事情这样的走向,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意料。

桌上的人又拿起筷子,包括七叔伯在内的人中途头也没敢抬。

“呀,我们都这么熟了,不要推脱。”

程南叼着一根烟,朝这个桌子瞄了一眼,眼神扫过全桌的人,筷子在碗沿敲了敲,发了声:“吃。”

夏婧婧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但这的确合了她的意。她从不想让这个男人葬在她母亲的身边,那才真的是不得安宁。

席上先是安静,又是吵吵嚷嚷。

“好。”夏婧婧说。

全村哑然,有小孩子听不懂,扯着家长的袖子,问个不停。

“可这不合规矩。”旁边有人反对。

“是。”这次夏婧婧没有发脾气,“虽然我母亲在全村人的纵容下被他打死,但还能葬一起,也不错,是不是,七叔伯?”

“怎么就不合规矩了,什么规矩?”程南似笑非笑地看着反对的人,“要不,抬到你家放几天?”

七叔伯更是气得不行,他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吐不快:“虽然你不懂规矩、不孝顺,但好歹你父母他俩能葬在一起,也算是……”

“这……”那人赶紧摆摆手,“您说笑了。”

秦青葙苦笑,她已经跟着夏婧婧一同被这些人仇视了,只能闷头看着面前的碗,食不下咽。

程南说:“我也愁,但这儿明显风水不好,不能葬不能葬,是不是?”他踢了一脚请来的法师。

夏婧婧不说话,更不理睬他们,只时不时地扭头问秦青葙:“青葙姐,还合口吗?”

“是是是!”法师拿了程南的大笔钱,赶紧说,“继续葬会坏了一个村的风水,本来这村是能出状元的,可不能葬。”他眯着眼睛神神道道。

桌上其他人,也嘀嘀咕咕地指责夏婧婧不孝。

这个法师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人物,能通神,能治病,很得村里人信任。

“你!”七叔伯被无视,气得不行,扶着拐杖站起身,手指着夏婧婧。

“那就抬走吧。”程南说。

夏婧婧却毫不在意,筷子在面前菜里拨了拨,挑出个顺眼的,放在秦青葙碗里:“怎么不吃?不喜欢吗?”

换了个地方,继续刚才的流程,只是没了长明灯,也没人再提这灯的事。

秦青葙更愕然,看着夏婧婧。

程南笑了声,转过身说:“盖棺。”

夏婧婧打断她:“规矩我是知道的。”她缓了缓语气,“没事,继续吃吧。”

灯灭了,盖了棺,是不吉利。民间小说记载过这种情形,逝者灵魂不得安宁。

“夏婧婧,”秦青葙拉住她,有些尴尬,小声说,“这不太好吧,要不我去别的地方坐,其实我不饿的……”

可什么是安宁?

可夏婧婧只是说着,却没有动作,执起筷子继续吃,一边吃一边招呼着桌上的人:“大家都吃呀,别跟我客气,这人死了,活人要享着福。”

夏婧婧觉得活着的时候过得幸福才是安宁。

“这是现代社会,也没有买卖人口一说的。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确不懂你们的规矩。”夏婧婧一点也没给他面子,扇了扇面前的灰,捂住鼻子,嗤笑道,“说买就买,说卖就卖,我可从来没同意,糟朽的应该被烧掉。”她看向七叔伯,“七叔伯您,当然不是这糟朽的吧。”她手遮住嘴,“看我这话,七叔伯是最懂规矩的,是我嘴没边,该打该打。”

她很多年里都在想,如果她跟那些家庭和满的孩子一样,在父母的宠爱中被教会一些处世为人的道理,会不会跟现在不一样。

“你已经被卖到程家了,却一点也不懂规矩,你这样的,”他突然停住,有些害怕地捂住嘴。他扭头看了一眼程南,程南神色淡淡,注意力看起来不在这儿,他胆子大了些,“你去城里几年,忘了老本了。”

她是野孩子,程南也是。

“请问七叔伯说的是什么规矩?”

有句话怎么说,半斤八两。

“那你知道……”七叔伯手里的拐杖重重地敲在地面上,扬起了灰尘。

夏婧婧第一次看到这个词,笑着指着它,对程南说:“程南哥,这是说我们的。”

白事宴席与其他宴席最大区别就是坐人和上菜都是单。十人席叫十全十美,可白事不讲十全十美,要给走的人留个座留个菜。一般坐九人,意寓九九归一,这个“一”,就是把思念归集到送走的那位。

程南没读过书,只知道这是个成语,还夸她学习好,懂得多。

她安抚秦青葙:“好好吃饭,别挑食。”然后转头对说话的那人说,“七叔伯是老糊涂了吧,我这朋友可比我先坐下,要说不懂规矩,也是我吧。”

后来,程南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又是个贬义词,非得纠正她,还找了很多的褒义词,其中就有“两小无猜”“天作之合”。

秦青葙要起身,可夏婧婧却拉住她:“坐下,没事的。”

程南让她一个个地念给他听,念一个,给一颗糖吃。

“还不起来?”

那是城里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有好看的糖衣,夏婧婧全部念了一遍,得了一罐子的糖,可甜得牙疼。最后,夏婧婧固执地认为,还是“半斤八两”是最最合适。

秦青葙愕然,没弄懂怎么回事,尴尬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程南是“典妻”之子。

可秦青葙的笑还挂在脸上,就被人大声呵斥:“你这闺女,太不懂规矩了,这座位哪是你能坐的?”

典妻制度是人类买卖婚姻的一种,早在民国时期,就已经被废止,可在偏远的山村,仍被悄悄保留。那些人理所应当地说“再没有比传宗接代更大的事了”“不孝有三,无后最大”。

秦青葙不好意思,淡笑着跟周围的人打招呼。

程南的生母是被程南的父亲从隔壁村买回来的,花了三百块钱、两头牛、五袋“高价”买回来的米,“租期”三年,三年内生了儿子就能离开,生母一生到死都不能跟儿子相认,这是规矩。

她神色淡淡,也不跟人打招呼,径直落座,拿了筷子,分给秦青葙,就开始吃饭。

程南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他管自己父亲的妻子陈思凤叫母亲,这个被他叫母亲的人不能生育。

夏婧婧特意落后了几步,等秦青葙先落了座,自己才坐下。

“买妻生子”是陈思凤一开始就不同意的,可她不能生育,所有的人都劝她,逼她妥协,全村的人,包括她自己的母亲。

这场丧事,程南几乎发动了全村的老老少少来参加,吃饭的人也多,夏婧婧找了会儿才找到连在一起的两个座位,拉着秦青葙一起过去。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与其他人分享丈夫,要如何去忍耐?

宴河注重丧礼,饭桌上有红肉、白肉、丸子、拉莫肉、蛋卷等八个菜品组成的“八大碗”,再加上鸡和鱼,这叫“二顶八”,这是宴河农村老席的标配。

陈思凤一开始就不情愿,直到那个贱人生了孩子,她变得更疯狂。这个孩子是她的屈辱,一生的屈辱。程南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她是一个不健全的女人,一个被全村人看不起的女人。

“送死多原于奉生”。

与大部分孩子一样,程南学会的第一个词也是“妈妈”,这是天性,但陈思凤丝毫没有动容,反而觉得可笑。她不是他的妈妈,他不配。

夏婧婧垂下眼睛,岔开话题:“青葙姐,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

出嫁从夫,是陈思凤从小被灌输的思想,于是她在丈夫面前,笑得开心,开心得流了泪,抱起小程南,他小小的一团,软软的,像发酵的面团,要是被摔在地上会是什么样子?她在心里想,越想越开心,她把程南托得高高的,举起,朝上扔,却每次都接在怀里。小程南什么都不知道,躺在她怀里,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说话。

“呀,还没嫁人呢。”秦青葙打趣。

多丑陋啊,他越开心,陈思凤就越是嫉妒得发狂,她偷偷地用力一拧,拧在程南的腰上,不解气,又用力地掐上去。

“会让他操心的,我……我心疼他。”夏婧婧抿唇,摸摸脖子,有些支吾。

如她所愿,程南那天哭得嗓子都肿了,她“细心”照料了他一天,被丈夫夸道:“你真好。”

“为什么?”秦青葙问。

可好什么?是好妻子,还是好妈妈?

“这件事千万不要让路溪之他们知道。”

只可惜陈思凤都不是,她自己也知道。

“可是,路迦和是律师,你和路溪之也是法律系的高才生,要真有什么事儿你也不该怕的呀。”她有些恨铁不成钢,“要是路迦和他们在就好了。”

终于熬呀熬呀,熬到男人死掉,青壮年的男人雨天下了地收了麦子,就得了肺炎。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病,怎么就说死就死了?陈思凤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她没觉得有多难过,只是认为是自己命不好,可命不好,得有人同病相怜是不是,要有人比自己过得更不好,自己才不觉得自己过得不好。

夏婧婧神色莫名:“是啊,我怕他。”

陈思凤把程南赶到猪圈生活的时候,他还小,又瘦弱。陈思凤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没有明显地表露出对程南的厌恶,程南虽然有些懂她不喜欢自己,可是这个人是妈妈呀,她为什么要推开自己呢?小程南露出不解,他抱着她的腿问:“妈妈,妈妈,干吗赶我走,我有不乖吗?”

“你怕他?”秦青葙又问。

陈思凤蹲下身子,把他的手拽开:“怪你命不好,你要是死了,下辈子投个好胎。”

“不是。”夏婧婧朝院子里看了眼,恰巧跟程南的目光对上,她扭过头,飞快地说,“沾过血,他什么都不怕。”她加了句,“青葙姐,你千万别惹怒他。”

她关了猪圈的门,上了锁。

“偷东西?”秦青葙问。

那年,程南六岁,刚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而后的几年都与猪同吃同睡,他不懂反抗,也不知道反抗。

夏婧婧转头看秦青葙:“他不是好人,手上不太干净。”

夏婧婧第一次见到程南,是她的赌鬼父亲赢了钱,大发慈悲给她买了个白面馒头。

他一出去,刚进屋那堆人,又哗啦啦全散了。

夏婧婧已经大半年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馒头,又香又软,还能填饱肚子。

程南的心还是软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心里有些焦躁,掏出一根烟,出了门去了院子里吸。

她舍不得吃,抱着馒头去上学。她咬了一口,在嘴里品了又品,背着书包蹦蹦跳跳,手里没拿稳,馒头便顺着土坡咕噜噜地溜下去。她一路追着跑,直到到了一个猪圈前,那馒头顺着木板和地面的间隙,滚了进去。

夏婧婧又喊了声“阿南哥”,语气有些哀求。

夏婧婧先是趴在地上看,可这个缝隙好像被什么黑黑的东西堵住了。她又站起身,跳着往里面看。她身量小,任她跳得再高也看不见里面,门又锁住了进不去。

程南打量了她一番,奚落道:“现在你还学会找人帮你撑场面了,这么久不见,你还是没有长进,胆子还跟兔子一样,是不是?”

她气闷,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夏婧婧捏了捏秦青葙的掌心,对程南说:“阿南哥,这事儿回头再说好吗?”

啊,石头,有这么高的石头就好办了!

一时,场面变得僵持。

她垫了石头在脚下,又踮起脚,扒在上面看,她看到了馒头!

这口气没法出,真是气得她头疼。

可馒头却被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子拿在手里,他就靠着木板墙坐着,堵住了那个小缺口,难怪她刚才什么都看不见。

秦青葙脑门上的青筋跳得疼,要是路迦和在就好了,非得揍得面前这人找不到北,只可惜自己打不过他。

男孩子把馒头翻来覆去地看,还放在鼻子前闻,然后盯着看。

程南听着秦青葙骂,只是笑,也不还口,等她说完才继续:“不过,你说还账,你这长得还算可以,就是眼睛大了些,嘴巴小了些,有些丑,但也凑合……”

“还给我!”

“浑蛋!”秦青葙动了气。程南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说夏婧婧。

他听到声音,朝上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看手里的东西。

他念了戏文里的那段话,然后说:“都睡过了,哪那么多矫情,是不是?”他看向夏婧婧,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真是个没良心的。”

“喂,你是聋子吗?”夏婧婧喊得更大声,可是他不理睬。

程南笑,睨了她一眼:“走?这位小姐是不知道我跟夏婧婧的关系吧。”

夏婧婧从旁边拾起一把小石子,攥在手里,朝他扔去。

可秦青葙继续说:“欠了多少钱,我替她还。先生,你可以先走了。”

“还给我!”她看准了位置,朝他身上砸去。砸身上也不会怎么样,再说又是小石子。夏婧婧这么想,总要教训教训这个拿了馒头不还的坏家伙。

夏婧婧拉住她,示意她不要为自己出头。

前面几个没扔准,但第四五次的时候,她不小心砸到他的眼角,他呼疼,两只手捂住了眼睛,馒头又滚到地上。

这话说得过分,秦青葙气闷,皱了眉,眼神扫过去:“你是谁,追债的?就算是追债的,这个场合也不合适吧。”

石子的边角划开了他的眼角,血顺着脸颊滴在地上。

程南说完,又退回几步,回到原地,这次抬高了声音:“你说说,我这主意好是不好?”

夏婧婧做了坏事,害怕极了,连声问:“你还好吗?没事吧?”

那声音小得除了程南自己,也只有夏婧婧和秦青葙能听得见。

他还是不回答,也不擦掉那血。

“用你抵债。”程南朝她走近几步,凑过来,低声说。

是个傻子吧。夏婧婧想。不过傻子也好,傻子就不会给父母告状,自己也不会挨打。

“没钱。”夏婧婧语气也冷。

不过,夏婧婧觉得更内疚:“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顿了顿,她才说,“算了算了,给你吃好了。”

“是这个理。可还有句话,父债子还,你倒说说你该不该还?”程南说。

夏婧婧看着程南傻愣愣的样子,问:“你不会说话吗?”

“那是他欠你的,你找他还。”

他没反应,一只手捂着伤口,露出另一只眼,怯怯地看着她。

程南径自翻给她看:“一笔一笔,我都记得清楚,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要怎么还?”

夏婧婧比出吃饭的动作,往嘴里塞东西的样子,程南才明白,拿起馒头先咬了小口,嚼了嚼,朝她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把馒头整个塞进嘴里。

她不动,没有去接。

“哎哎,我说你这人,慢点吃!”夏婧婧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朝他喊,“会噎着的!”

“欠我什么?”程南拿了账本,丢在她面前,“你看看。”

“哎,我说吧!”

“那你说说,我欠了你什么?”

“水呢水呢,你家的水缸在哪里?”

屋子里没有电灯照明,只在棺材上点了一盏长明灯,夏婧婧就盯着那点光看。

她把自己的茶杯灌上了水,扔了进去,这一次,她小心地避开了他。

“是吗?”

“哎,你这人,怎么喝水也这么急。”

“我本来就不欠你。”

都是夏婧婧一个人在说,程南只看着她忙碌,等她忙完看着他的时候,他又低下头,沉默不语。

程南也笑:“没关系,这一场葬礼,一分钱都不问你要。”

那一年,夏婧婧八岁,小学二年级。

夏婧婧脸色变得难堪,攥着秦青葙的手有些用力。她嗤笑:“他活着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你倒是给他面子。”

程南十岁,在猪圈生活的第四年。

天作之合。

夏婧婧没有小伙伴,她爸爸是赌鬼,赌输了就会喝酒,喝完酒就会打妻子,打完又会后悔,觉得自己没能力,不能挣钱,就又去赌博,企图通过赌博翻身。

两小无猜。

如此如此,恶性循环。

“怎么会一般?这戏文里唱得多好。”

直到他失手打死了自己的妻子,没人报案,被整个村子掩盖起来,草草下葬。

“一般。”

大人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跟夏婧婧玩,夏婧婧不能明白,她不丑,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明明跟大家都是一样的,她也不喜欢生气,可是为什么没人跟自己玩呢?

成亲眷也算是天地巧合

那些同学甚至会打她骂她、孤立她,还撕毁她的课本。以前夏婧婧会很难过,可是现在一点也不,她找到了一个玩伴,还是她自己找到的,用了一个馒头结交的朋友。

自幼儿咱两小无猜早结情果

虽然,这个朋友不会说话,还有点傻,但起码不会骂她,也没有赶她走。

哭了声商郎夫你真来命薄

夏婧婧每天都会隔着这个木板,在猪圈外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她讲:“今天在路边看到了一朵花,你肯定没见过,是紫色的。”她从缝隙里塞给他,“喏,接着,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扶灵柩我心如刀绞珠泪簌簌

她讲:“今天同桌特别坏,老师把我叫起来回答问题,同桌在我起来的时候,把凳子抽掉,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全班人都在笑我。他们都太坏了,我摔得屁股都成了四瓣,疼死我了。”

戏文里正唱道:

她讲:“今天我爸爸又喝了酒,我不敢回去,我真怕他。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会长大,长大了会不会比现在好?”

夏婧婧不吭声。隔了几秒,程南问她:“这出戏好听吗?”

她还讲:“今天天气真好,天空又蓝又白,还有很多鸟在飞。”

男人有些想笑,却忍住:“对,你是孝子。”

蓝色的是天,白色的是云,外面的世界太美好。

“是我爸爸,该回来的。”

可程南没想过出去,直到有一天,夏婧婧没来。

“你还是回来了?”程南表情有些讥讽,“你居然会回来,真是让我吃了一惊。”

第二天也是。

“程南哥。”她说。

第三天依旧是。

夏婧婧有些怕他,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朝后退,目光躲避。

终于没人在耳边聒噪,程南反而不习惯。他在想,她是不是在路上摘花的时候摔了一跤,还是被同学欺负了,抑或遇到了更好的朋友,一个能陪她说话,一起做游戏的朋友。

说话的那个男人,平头,极细长的黑眼睛,黑色T恤衫的袖子挽在最上面,露出几何图样的文身。

他坐立不安,人生第一次知道忧愁的感觉。他第一次想走出去,想看看蓝天,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看看夏婧婧。

秦青葙先抬头往外看。

他在猪圈里找到割猪草的镰刀,砍在木板上,从破了一个洞的木屋里爬了出去。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一串脚步声和说话声顺着风灌进来。

这一年,他十二岁。

这种木在现代大多做成工艺品做收藏用,整块的做棺材,几乎没有。

夏婧婧跟他说过自己住在哪儿,程南找到了她,她生了病,躺在床上咳嗽着。

柳州木,入水则沉,入土难朽,香如梓柏,色如古铜。

程南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病得厉害,出现了幻觉,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疼得龇牙咧嘴,才说:“原来你是真的!

可这棺材却用的柳州木。秦青葙之前装修酒馆,对各种木材也略微了解了一番。这是柳州木中的柚木,纹理深红坚实致密,不亚于金丝楠。棺上刻有“寿”字,又刷了熟桐油上色,上下左右四块完全是一整块木头,一气呵成,不加拼合。

“你是想我了吗?

堂屋的正中央放着一个棺材,屋子里很破,就像夏婧婧说的那样,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更别提电器了。

“你快坐下,在我旁边坐呀。

帐篷里的那些人,吵吵闹闹,吃饭的吃饭,打牌的打牌,没人注意到她俩,夏婧婧也不在意,牵着秦青葙的手,朝堂屋走去。

“干吗不坐下,我生病全好了,不会传染给你的。”

夏婧婧和秦青葙前后脚进了院子。

还是夏婧婧一个人在说话,程南坐在她的身旁。

院里停了车,场地本来就不大,还支了大大小小的几个帐篷,留出来的空地上,搭了个戏台子,一群人涂得卡白的脸,吊着嗓子唱《秦雪梅哭灵》。

“我给你念书吧。”

秦青葙是被夏婧婧叫醒的,下了车,走过弯弯扭扭的路,进了个院子。

没等程南回答,她就自顾自地从床上放着的书包里掏出课本。

不想了不想了。夏婧婧晃晃脑袋,甩掉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

“我前几天学了一首诗,还没来得及讲给你听,诗是这样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夏婧婧也阖上眼,靠在后座上打着盹。程南,程南,她刚才告诉秦青葙的那些趣事,都是跟程南曾一起做过的,但后来程南却成了她如影随形的噩梦。

“是不是很美?外面的世界多美!居然有那么多的房子,有那么多的花。”这时候,夏婧婧才后知后觉地惊讶连连,“你居然出来了,那你是不是以后都能陪我玩?”

夏婧婧竖起食指,放在嘴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张伯,谢谢您,我知道了。”她神情莫名,坐姿变得僵硬,一刻钟后,她终于换了个坐姿,把后座的衣服搭在秦青葙身上。

她期待。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夏婧婧半晌,忍不住开口:“程南回来了。”

程南在她期待的眼神下,点了点头。

车里安静得很。

从这一天起,他与那个家脱离了最后的关系。

路有些不平,夏婧婧的声音像是催眠曲,秦青葙在颠簸中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那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啦,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要好好地认识一下。”夏婧婧伸出手,“我叫夏婧婧,夏天的夏,女字旁一个青,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不过,你肯定不记得了。”

小姑娘声音很轻:“屋子外有水渠,引了山上的溪水下来,夏天也不热,凉浸浸的,外面有蛙叫、蝉鸣、鸟啼,晨起收网收索,上午割草浇水,下午摸鱼玩水,等到暮归又放网放索……”

“你呢?”她介绍完自己,又问。

夏婧婧睁开眼就看见秦青葙一脸幽怨,笑了声,拉住她的手。

程南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程南。

秦青葙:“……”她转过头,往后车窗张望,车子一个急转弯,再一个疾驰,把身后的路标远远地甩开,她好像现在反悔也走不回去了,天要黑了。

“你叫程南呀!名字真好听,你个头比我高,年纪应该也比我大吧,那我以后叫你程南哥吧。

她轻轻阖上眼:“我家是泥砖房,床下垫了稻草,没电,点煤油灯,晚上特别多蚊子,没蚊帐活不下去,周围一点儿灯火都没,我以前连厕所都不敢去……”

“程南哥,你喜欢什么呀?我以后挣钱了给你买。”

夏婧婧却转过头看着她,神色有些奇异,忽地笑了:“青葙姐,我一点儿也不难过。”

程南没说话,他很多年没说话,也不认识几个字。

她默了默,从夹缝里够出手机,再开口:“你也别难过,生死由命,活着的人要好好的。”

可夏婧婧不知道,只当他是个哑巴,自顾自地说:“我喜欢什么呢,我想想……

夏婧婧在电话里只提到自己遇到难题了,没把话说完,对她仍有保留,但她没生气,觉得这种事情的确不好开口。

“我喜欢糖,喜欢肉包子,喜欢读书,喜欢……唉,太多了,算了算了,我喜欢你吧,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秦青葙正往包里放手机,听这话,心里一惊,手机没放对位置,顺着椅子缝掉在地上。

我喜欢你。

夏婧婧抿抿唇,皱了眉,有些不想开口,但是她不说,秦青葙也猜不到。她斟酌片刻,有些不情愿地说:“是爸爸。”

你是我夏婧婧最好的朋友。

“是谁?”秦青葙问。

程南想笑,想开心地笑,可却哭了。

可沉默了半晌,夏婧婧却突然开口:“这次找你……嗯……是有人去世了。”

“哎,你别哭呀?”

她不太想聊这个话题,没再说话,秦青葙也能理解她。

“你为什么哭?是不是因为我生病了难过的?”夏婧婧一边找着纸给他擦眼泪,一边说,“我没骗你,我的病真的全好了,你来看我,我一下子就好了。”

夏婧婧更纠结:“毫无进展。”

又一日,夏婧婧说:“今天我在学校学了《丑小鸭》,老师说这是童话故事,《安徒生童话》,听说是厚厚的一本,里面有好多好多故事,你知不知道呀?”她合上课本,垂下头,失落道,“你当然不知道,可我什么时候才会有一本啊?”

秦青葙笑:“你跟路溪之不也不错,你跟他现在怎么样?”

她想长大,赶紧长大,好像长大就能买一切自己想买的东西,也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羡慕你们感情好。”

夏婧婧记得,她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是程南哥送给她的,一本书——《安徒生童话》,标价五元。她从没有见过这么贵的东西,得买多少个馒头呀,能抵上多少天的饭钱啊?

“羡慕什么?”

“这个都讲了五遍。”她又翻了另一个故事,“这个也讲了很多遍。”

“真羡慕你,青葙姐。”

她小幅度地抬了头,问:“程南哥,会不会觉得我烦?”

秦青葙挂了电话,看着一旁的夏婧婧皱着小脸看着她。

程南没说话。

在路上,秦青葙接到来自路迦和的日常电话,无非是那些“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话,她看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顺便夸了夸:“路边风景好,一切不错。”

夏婧婧失落:“我就知道。”

那天,两个人运气不错,在太阳落山前搭上了车。

程南从她手里拿过书,翻到她最喜欢的故事:“念。”

于是,她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别怕,我在呢。”

他就说了一个字。

她也有过难熬的日子,那些日子里,她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可她想过,如果当年有个前辈能指点自己,那么她是不是也能少走不少的弯路?

可这是他对夏婧婧说的第一句话,她露出惊喜的表情,脸上绽放出极大的笑容:“好呀!”

夏婧婧话语哽咽,叙述错乱,把打给秦青葙的电话当成了最后的稻草,秦青葙是能明白这种感受的。

她的手抵在书页上,一行一行地划过,吐字清晰,一字不落地念给他听:“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

秦青葙没觉得自己是个多好的人,之前跟夏婧婧的交情也平平。她一路坐车到了西栅镇,是因为夏婧婧那晚打给她的电话里充满了不安。夏婧婧说:“青葙姐,我不知道还能打给谁。”

“程南哥,我们会离开这里的吧?会有一天去海的女儿家乡吗?会看一看大海吗?”

“青葙姐。”小姑娘眼泪汪汪地看着秦青葙。

“程南哥,你说长大会是什么样子的?”

夏婧婧就在车站等着秦青葙,大半年没见,她变得很憔悴。

长大一定会非常好,可是长大后,程南哥会是什么样的?如果没有程南哥,她还会不会想长大?夏婧婧有些犹豫,因为她舍不得程南哥,他是那么好。

西栅镇是宴河市下辖的乡镇,从市里到镇上的车,一天只一趟,下午四点发车。镇上到下面村子里没有固定的班车,村里的一些人买了皮卡车,去镇上拉货的时候,顺便接送本村的人,都是山路,不熟路的人几乎也开不进来,外面的人要去村里完全看运气,看那天能不能遇到载客的车。

程南哥,程南哥。

可下面的村镇就不一样了,发展相对落后,山深林野,早个二十年山里还有狼,现在虽没了,但每逢过年,街头肉铺还会挂上野猪肉、野山羊一类的野味招揽客人。

你走慢点,你等等我呀。

宴河是市,开发得早,开山填河,住的人多,相应设施也齐全,跟其他地方没差,灯红酒绿,繁华得很。

可最后,是她走得太快,扔掉了他。

山高路不平,好个宴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