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拜年顺
下联为:
吉祥如意,万事平安,好兆头,秦青葙很喜欢。
万事平安幸福年
贴过春联后,就是放爆竹。噼里啪啦,驱除晦气,再招来一年的好运气。
那副对联的上联是:
秦青葙拉着路迦和捡着地上没有响的鞭炮。
路迦和的行楷很有格局,规整里带着不拘一格,字如其人。
“这是干吗?”路迦和疑惑。
春联是路迦和写的,行楷,沾了金粉。
“是这样,”秦青葙比画,“把这些没响的鞭炮拆开,把火药倒出来,等到夜晚时在地上画各种图,用香火点燃,特别好看,如果能捡到烟花的火药珠,放在其中,就更好看了。我们小时候都是这样。”
早起贴了春联,工工整整。
路迦和没觉得幼稚,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什么事情,都乐在其中,他虚心学习,捡到没响的鞭炮,还扬起手:“这里有一个。”
与往年过年不一样的是,今年有路迦和陪在她身边。
“我都捡了一把了,快加油。”
心上人还说:“只有秦青葙你,能影响我。”
两个“小学生”在雪地里比赛捡爆竹,如果被路迦和的同事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路迦和居然还有这么童心的一面,一定会受到惊吓。
原来是这样,她这才知道。
终于等到夜幕降临。
他淡定地降下国旗,又摆正再升上去。
两人把准备好的火药在门前的空地里画了颗心,前几天刚下了场雪,今天太阳出来,雪开始融化。
秦青葙记得那个乌龙,当时台下突然安静,目光都看着台上。她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上什么脏东西,忙手忙脚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不是,又扭头看着路迦和。
融雪比下雪寒。
心上人接着说:“我记得那次我升国旗,你在我旁边发言,我一激动,在全校几千人面前把国旗升倒了。”
秦青葙在冬天从来不讲什么风度,她说:“年轻人要多穿点,不然老了老寒腿、风湿病什么的全出来了,到时候全身疼得受不了,就不能到处去玩,去吃好吃的了。”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心上人的话打动。
她在初秋就把秋衣秋裤套上了,到了冬天又加上了成套的羊毛衣和羊毛裤,外面罩了暖和的鸭绒服。
秦青葙心里的小鹿啊,蹦蹦跳跳、欢欢喜喜。
暖和是暖和,就是有点走不动路。
“你是,忘不了的人。”
她哼哧哼哧地在后面跟着,走几步都要喘几口气:“累死了,累死了。”
“那我呢?”
秦青葙做完准备工作,就冷得缩到他怀里。
“我记不住不相关的人。”
“哎,果然老了,又冷又累。”秦青葙幽幽地叹气,问,“你累不累?老年人。”
“也不是。”
老年人路迦和一把把她扛到肩头:“你说呢?”
路迦和是真记不得了:“很重要的人?”
秦青葙有点天旋地转:“我头晕,快把我放下来。”
她怀疑:“就是那个个子高挑、很漂亮的人。”
路迦和依言放她下来,她刚挨地,他又公主抱把她抱了起来。
“不认识。”
地上的那颗心,被点燃,剧烈燃烧。
“就是高中同学李丹丹。”
心里放了一个路迦和。
“谁?”
心里放着一个秦青葙。
“你现在很会说话。”秦青葙夸着他,夸着夸着突然有了危机感,她突然发问,“你还记得李丹丹吗?”
那颗赤诚滚烫的心。
“只对你好。”路迦和嘴角弯起来。
“哟,体力不错啊!”秦青葙调侃。
秦青葙嘿嘿笑,眼睛发亮:“这么好。”
她伸手去摸路迦和,可摸了半天也还是衣服。路迦和跟她在一起后,把保暖这个好习惯学得十足十。
“你的压岁钱。”
没摸到肌肉的秦青葙失望透顶,萧瑟不已。
“这个数字真吉利,可不对啊,我刚数的不是这个数啊,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
吃过年夜饭。
“八万八千八百八。”
“你不回家过年没关系的吗?”秦青葙问。
“多少?”
“你呢?不想家吗?”
回忆间,路迦和已经数好了钱,递给她:“好了。”
秦青葙塞进嘴里的梅子,化在嘴里,又酸又咸。
她想好了,不用光芒万丈地在他左右,当个追逐太阳的向日葵也很不错。
“想呀,”她实话实说,“不过当初走的时候放下了狠话,说要衣锦还乡才行。”
即便路迦和对自己笑是错觉,她心里的那簇要熄灭的小火苗又燃烧了起来。
“可是父母不是这样想的,更何况你现在也很好。你看,你的生意做得好,酿的酒也受欢迎。”
他好像对自己笑了笑。
“话是这样讲。”她顺手塞了一个梅子到他的嘴中。
他好像看见自己在偷看他。
路迦和酸得苦了脸,她反而笑,继续说:“当初我大学肄业的时候,我爸差点没把我腿打断,还好我跑得快。”
可是到下周一,路迦和作为国旗手上台升国旗,她就在他旁边,一边拿着话筒发言,一边偷偷地瞄他。
“唔……”路迦和不敢吐出来,把梅子含在嘴里,含糊地问,“肄业?”
她再也不要喜欢那种优秀的人了,不喜欢他了,还要讨厌他!
“对,我没毕业。”秦青葙倒是坦诚,“好不容易上了个挺不错的学校,可没拿到毕业证。”
然后,老郑恨铁不成钢地用笔在试题上点了点:“你得学会审题,这题目错了,你要发现。”
路迦和摸摸她的脑袋:“天才都是特立独行的。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就喜欢喝酒,只喝二锅头,不理头、不换衣服一个月,宿醉后还能完美地完成导师布置的课题,比几个人加起来做的还好。”
“啊,你说的这道题啊,”老郑笑,“这怪我怪我,忘跟你说了,这道题本身就出得有问题。”他一脸欣慰,当然这欣慰的表情不是对她,“只有路迦和提出质疑,还给了正确的解题思路,我好多年没教过这么省心的学生了。”
他举着例子,秦青葙越听越离谱,扑哧笑出来:“哪有这样安慰人的。”
她按捺住小激动。
她低头看了会儿手指:“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过去了那么多年,就是有一些不光彩。保研考试的时候作弊了,研究生没读上,还取消了学位证,羡慕学习好的人。”她说得轻描淡写。
“这个这个。”她把试卷翻过去,指着最后一题,“就是这道题。”
“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成绩不错,所以还没毕业就跟着老师一起做课题、接案子,有次接了个金融案,案子很顺利地结了,但没想到被告那边跟黑手党有关系……我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路迦和总结,“学习好也很不好。”
老郑皱着眉问:“是哪道题?”
“……”
“那他的答案又不是标准答案。”她嘀咕。
天才果然是特立独行的,比如,路迦和。
“不一样?”老郑一边拿着红笔批改,一边随口接下去,“那按照答案来。”
梅子吃到后来带着甜味儿,怪不得秦青葙喜欢吃这个,路迦和想了想,说:“跟学习有什么关系,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要遇到甜的人。”
她按照自己的思路解完题,拿给老郑批改,她状似无意地说:“最后一道题,我跟路迦和的不一样。”
人生苦是有的,但甜也有。有苦有甜,人生百味。
哈哈,被她发现了吧,还天才,还学神,瞧,不也犯错了,她要嘲讽他。
路迦和每次安慰人,都与众不同。
她细细研究路迦和的答案。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他的一道解题思路是错误的,还从头错到尾。
秦青葙笑:“我们好像在比谁更可怜。”
夜晚去老郑家补课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做错很多题,又被老郑批评了一顿,他又把路迦和与李丹丹放在一起夸奖,她的小宇宙终于爆发了,戳着路迦和的试卷发誓她再也不要喜欢路迦和了。
到处弥漫着过年的喜气。
她在座位上看得咬牙切齿。
她说:“喜庆的日子就要多说讨喜的话,来年才能更顺顺利利。我先说一个,年年有余。”
早上的时候,路迦和居然来她们班找人,找的是李丹丹。他居然跟李丹丹说话,还给了李丹丹一本什么资料书。
果然是吃货,她惦记着年夜饭上的那条红烧鱼。果然,下一刻她回想了味道:“等下次过年,你还做这个吧。”
她一点也不嫉妒,虽然她在夜里难过地哭了一场,她哭的是她跟路迦和之间的差距,她也想优秀,想成为家长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想轻轻松松就光芒万丈,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些。
路迦和抬抬眉梢,爽快地同意,这种事儿小意思。他接着说:“财源滚滚。”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竞赛嘛,不就是一起去的嘛。
肤浅!庸俗!秦青葙嘴角一抬,就准备嘲笑他。
她喜欢的人本来就千好万好,可是有一天老郑在她面前,把路迦和和李丹丹放在一起夸。李丹丹是她一个班的女同学,也是个数学上很有天赋的人,上次李丹丹还在班里炫耀,说自己跟路迦和一起参加了数学竞赛,一起拿了奖项,一起去了庆功宴。
可他下一句又说:“这是祝愿秦老板的。”
她不生气,反正路迦和是自己喜欢的人,路迦和是自己学习的动力。她每天晚上熬夜熬不下去的时候,都在想做完这一题就离他又近了一些。
秦青葙眼睛马上弯起来:“谢谢,谢谢,唔,你等下。”
她想,铁就是铁,为什么非得成钢呢?再说了,铁在古代可值钱了,“丹书铁券”还是免死金牌。瞧,她虽然数学不好,但是历史好啊。
她跑上楼,又很快地下来,笑嘻嘻地从背后拿出来一个袋子:“喏,送你的红包。”
好吧好吧,虽然老郑没有口头上说,但他看她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她还是能看懂的。
“我的也是你的,你都拿着吧。”
夸就夸嘛,顺便还要打击打击她做什么?
“那可不一样。”她郑重地把红包塞进他手里,“虽然你也一把年纪了,但这个也压压岁,祝你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天才就是天才。
“白头到老。”他突然说了句。
路迦和学习好,还努力。这个,嗯,没在一个班,没看到他的日常,就看到他每天晚饭到晚自习之间的时间都要呼朋引伴去打球。
“什么?”秦青葙没听清。
是的是的。她知道,那每月红榜上不是有嘛,高高挂在第一个。上学的时候去参加数学竞赛集训,几个月不回学校学习,照样甩第二名几十分。
“白头到老。”他语气认真,“你说,喜庆的日子说讨喜的话,就能成真。”
老郑每次还在一旁念,路迦和学习有多好。
祝你和心爱的人白头到老。
再有,补习就补习,为什么给她的参考答案是路迦和的试卷,难道他的答案比标准答案还好?
祝你和我白头到老。
她萎靡不振,再也不想当关系户。
“会成真的。说讨喜的话会成真,是我妈告诉我的。”秦青葙想了想,继续说,“所以她跟我爸现在还恩恩爱爱,就是我,是他们的拖油瓶。”
是的,她承认自己偷学了,学了自杀的一百种方式。
“你有多久没有跟他们联系了。”
“……”
“从离开家开始算,很久了。”
这种精英培训实在是不适合她,她每天早上都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课,还被同桌惊讶地问:“昨天作业那么少,我九点就写完了,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学其他了?”
“为什么不联系,你不想他们?”
明明一种方法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画蛇添足?
“为什么要联系,他们都没有理过我,再说了,”她委屈,“他们要是心疼我,这些年才不会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
还有为什么她的数学作业要比别人多?多一套卷子还不够,为什么后面的大题还要用两种不同的方式解答?
“你呢?你做到了吗?”
她气闷,老郑把一代哲学家扼杀在摇篮里。
“我……”秦青葙梗着脖子,半晌又耷拉下去,“没有。”
她觉得自己没走神,她只是在思考人生,比如我是谁、我要怎么挣钱、挣的钱都花到哪里去。
“你退一步就好了。”
顿时,大家哄堂大笑。
“那退一步,下不来台多尴尬。”
她只要是在郑老师的课上走神,他总会第一时间发现她,敲敲黑板,然后说:“秦青葙,再走神,我就把你平移出去。”
“父母面前有什么尴尬的。”
她还是太年轻,以为的照顾就是,她怎么调皮捣蛋都有人兜着,偶尔作业没写,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可现实却是这样的:
“那也不要。”
秦青葙不开心了,学霸太死板,以后谁跟自己上课的时候玩“谁是卧底”的游戏呀,但她很快安慰自己,以后作业有着落了。
“我们打个赌。”
郑光明又夸了夸秦青葙,无非是聪明乖巧的客套话,然后把秦青葙的座位安排到靠前中间的好位置,前后左右都是学霸。
“不要。”
“记得记得。”过年的时候才走动过的,秦青葙记得,她笑得甜,试图留下好印象。
“等我说完你再回答。”
郑老师笑得和蔼,问秦青葙:“还记得郑叔叔吗?”
“那你说。”秦青葙缩着肩,无精打采。
郑光明是秦妈妈的同学,两家关系也不错,开学第一天,秦青葙就被秦爸爸提溜到郑光明面前,让他多照顾照顾秦青葙。
“我保证,你给他们发了消息,他们一定会回。”
“哎,对,就是他。”秦青葙捏着下巴,陷入回忆,“老郑不是特岗教师嘛,带文理两个重点班的数学课,就是你们班和我们班……”
“不信。”她撇撇嘴。
“高中数学老师?”
“那我帮你发。”
秦青葙没回答,而是问:“你还记得老郑吗?”
“真的?”秦青葙没给他手机,反而问了一句。
“什么?”
“真的!”
“果然。”她表情有些幽怨。
“那我试试?”
“看你打过几次,记住其中的规律了。”
秦青葙想了想,发了句:“吃饭了没?”
“那你居然会?”她惊讶。
发完后,有些忐忑地攥住手机,她等了很久,丧气道:“我就说嘛,怎么会……”
“没有。”
话音还没落地,短信就进来了,手机振了振,是一条四个字的短信:“多吃些饭。”
“打算盘呀。”
下一条又紧接着进来:“天冷多穿点。”
“什么?”
絮絮叨叨的家常话,就像是妈妈和爸爸在家里对着她耳朵念:
“你学过这个?”
“要吃早饭。”
路迦和接过算盘,对着账本看。
“不要总在外面吃,外面的饭不干净。”
“我帮你数。”
“少玩点手机,对眼睛不好。”
“这是我自己挣的呀。”她数着钱,“哎哎哎,坐远点别捣乱,光顾着跟你说话,我又数岔了。”
“你看你,拖鞋总是乱放。”
“怎么不一样了?”路迦和问。
“卧室总这么乱,能不能收拾下,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那不一样。”
在家的时候,总觉得外面千好万好,觉得不能被束缚在父母身边,要飞出去,只要离开了家,到外面去,就能做人上人,就能发大财,就能实现一切梦想,就能没人管,想怎样就怎样。
“我可把工资卡都交给你了。”
可等到一个人在外面,那时候才觉得,千好万好啊,都不及家里亮着的灯和一口热乎饭。
“都说了,要存嫁妆呢。”
她转过半个身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不让路迦和发现她哭了,又转回来,嫌弃地把短信拿给路迦和看,嘴里念叨:“真老套,我都这么大人了,难道还照顾不好自己?”
“厉害厉害,可那么辛苦干吗?”
她握住手机,把年年存在手机草稿箱里的短信发了出去:“新年快乐。”
“那当然!”她拨了拨算盘,给他看,“哈哈,看到没,我厉害吧。”
烟花爆竹里,一岁又将过。
“这么开心?”路迦和挤到她旁边,看着她打了遍算盘,又数了一遍现金。
冰雪在消融,是春天要来了啊。
这是她在泸沽湖过的第三个年,跟往年一样,到了年末,酒的销量特别好,酿多少卖多少,她挣钱挣得眉开眼笑。
新年快乐。
秦青葙依旧在泸沽湖过年。
过完春节,路迦和又忙了起来,没过完十五,就回到宴河市处理案子。
这个春节过得很忙碌。
邱岸一案中,除了章祁的父亲和路迦和以外,每个人都认定了章祁就是命案真凶。
这是2016年冬月。
网上人肉很厉害,八代以上的族谱都能翻出来,更何况跟路迦和走得近的秦青葙。
“那我也是,路迦和,我会永远相信你呀。”
总会有人打来匿名电话威胁两人。
“即便千夫所指。”
路迦和一方面怕秦青葙害怕,另一方面怕她讨厌自己。
“即便千夫所指?”
可这丫头,平时虽矜贵,但大事拎得门清。
“会的。”
她不也不怕,还鼓励路迦和:“你可要加油啊,我的身家性命可都在你这儿了。”
“还会继续吗?”
她还说:“现在网上那些人笑得畅快,等到案子结束,哼,看他们成什么样儿!”
就算有短暂的沮丧,也会想为这个世界出一份力呀。
路迦和耸耸肩:“不过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了,你真是想赖也赖不掉了。”
秦青葙看着他的神情,想了想把手塞进他的手心里,她输液的手有些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也会,但怀疑过后,还是热爱它呀。”
谁想赖账了,秦青葙巴不得能跟他天长地久。
怀疑它没那么美好。
这个案子持续了很久。
“我曾怀疑这个世界。”
久到湖上的冰雪全部消融掉,秦青葙没事的时候能拎着鱼竿去湖边钓鱼。
“只追逐真相,即便身败名裂,也不能有冤假错案。”路迦和顿悟。
这一天是一审开庭日,路迦和再次核对材料无误后,驱车赶往宴河市法院。
秦青葙接了下去:“一面是好的,一面是相对不好的,可还是它。”
他在法院门口遇到老熟人,控方检察官江研西。
“因为站在辩护者的立场,”路迦和突然明白了什么,“灰色就是灰色。”他语气变得激动,“有纯白、纯黑,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灰色,就像硬币的两面。”
“听说你前几天提出给被告人体检的要求?”江研西问。
“我还是不太明白。”秦青葙思索,“可灰色就是灰色,为什么偏要说成其他颜色?”
“对,”路迦和应了一声,“之前拜托你的材料呢?”
“这是法学院培养律师的方式,不是教你颠倒黑白,而是教你把灰色说成黑,把灰色说成白。”
“什么材料?”江研西逗他。
“什么意思?”
都这个时候了,难得江研西还有这个心思。
“这种事情太多了,见过父母出了车祸双亡的,孩子的亲属不要孩子,只争夺赔偿金的。在法学院上的第一课就是辩证,‘灰色是黑色还是白色’。”
路迦和皱了眉。
秦青葙倒吸一口气,难以置信。
“这么着急?”江研西在包里掏了掏,“哎呀,哎呀,没带,这可坏了。”
路迦和的眼神却变得晦涩,他抿了唇:“那妇女一听神色黯然,说:‘那就让他被砍脑壳算了!’”
路迦和淡淡地看了江研西一眼:“前几天,学姐还问我说……”他停下来,看了江研西一眼,吊足了江研西的胃口。
秦青葙听得认真:“你老师真是个好人。那后来呢?”
“说了什么?”
他看着她把饭菜吃完:“几年前,我还在云南当律师助理的时候,有次滇南某贫困村寨的中年妇女捧着四个鸡蛋找到我的老师,说她丈夫杀了人,可她丈夫是个哑巴,只会摇头点头,被带走审讯时拼命地朝她摇头,她相信她丈夫。但当时的事务所不是公益律师机构,老师也是事务所聘请的,做不了什么主,但老师不忍,就对那妇女说:‘最少收费是50元,走个程序。’”
路迦和闭口不谈,只伸了手指,对着江研西的公文包。
两人对望一眼,有些话心知肚明。
“给你给你,真的是,一点也不可爱。”
她点头。
路迦和接过材料:“谢了,学长。”
“我这样讲,你明白吗?”
“臭小子,还知道我是你学长!”江研西抬手看了一眼表,“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庭呢。”
他讲得慢,等她一点点地消化。
“所以?”路迦和挑眉,他拿到材料也不急了。
“我看过案宗,有很多疑点,而且,”他顿了顿,“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章祁在最开始坚决否认,而两个月后突然‘招供’。就是因为他的‘招供’,让他的父亲几乎崩溃,我也觉得奇怪,我见过他,他很机械地认罪,叙述流畅,就像背出来的一样。”
“所以你跟我说说,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一切都要用证据和事实说话。
“也没什么,就说说她在国外的日常生活,说到前几天好像有个留学生追……”路迦和淡淡地打个哈哈,“啊,不早了,我先进去准备准备。”
他心里有标尺,不会因为可怜谁,不论是非就脑袋一热接了案子,他也从不凭感觉或者经验就判定一个事件。
臭小子!江研西恨得牙痒痒。
“是。”路迦和赞许。
“等事情了结再好好聊,学长先准备好宴席。”
“你觉得他可怜。”秦青葙总结,很快,她又摇了摇头,“仅仅这样,你也不会这么爽快地接了案子。”
“你想怎么样,给你的材料我也看过,没看出什么来。”
可最后,他还是选择相信,不是为了帮儿子脱罪,他只是想知道真相。他说:“路律师,要是他杀了人,一定要好好定他的罪,重重地惩罚他……可……”老人老泪纵横,“可我希望他是个人,而不是个畜生。作为一个父亲,我只想知道真相。”
“当然,学长这儿,”路迦和笑着没说完,“算了算了,就是大干一场。”
他也会犹豫,我是不是被感情蒙蔽了,也许你还有我不知道的一面。
“你也别惹祸了,不然你先跟我透露一点儿?”江研西盯着路迦和的表情看,却丝毫看不出破绽。路迦和说话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在他这儿根本套不出来什么话。
他也会想,我该相信你吗,你还是那个我了解的人吗?可别人都不是这样说,我该听大众的话语吗?
“我可没忘,学长今天是公诉人。”
他不了解事情的经过,不了解事情的真相。
“……”江研西磨磨牙。
所有的故事台词都是这样,千篇一律,觉得古板,没有新意,可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他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都说喝水不忘挖井人,这小子恨不得把井都填了,说什么都说一半,真是烦。
那个男人唯唯诺诺,说什么都低着头,压着声音,可唯独说到他儿子的时候,他抬了头,执拗地看着路迦和:“不会是他,我看着他长大,他不是那种人,不是……”
“学弟可不要因为这件事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毕竟外界的声音,你也知道。”江研西忍不住嘲讽两句。
“找我接这个案子的是章祁的父亲。”路迦和想到那个男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拘谨地站在事务所的一角,不敢上前,怕踩脏了办公室的地板。
路迦和懒得跟他计较,淡淡地抬了一下眉梢:“劳学长你费心了。”
秦青葙忙点头:“什么都可以,你讲,我都听着。”
路迦和拿了材料,快步去了休息室。他打开材料,再次扫了一遍,确认无误。这天气湿冷,他却热血涌动,他已经准备好了。
“想听什么?”
秦青葙这天也没有往外面跑,生意也没做,关门在家里拿着手机看直播。
她咬着筷子,却偏着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她心里还有太多的疑惑想不明白。
法官例行宣布法庭纪律后,说:“请执勤法警带被告人入庭。”
“就是这么相信。”她态度执拗得可爱。路迦和弯起嘴角,摸摸她的脑袋:“快些吃饭,要凉了。”
被告被带上来,他穿着橙色的囚服,戴着手铐,头发被剃得极短,面容憔悴。
“就这样毫无缘由?”
——章祁已经被当作杀人犯对待,他目光涣散,是绝望过后的平静。
秦青葙从未想过这种假设,她坚定道:“你就是不会。”
庭审开始了。
她会怎么办?他想知道。
控方首先在法庭上播放了章祁“指认”杀人现场的视频和审讯视频,录像上章祁“承认”了自己作案过程和作案动机:他怀疑自己的妻子与他人有染,连同怀疑孩子也不是自己的,在争执之后开枪杀死了妻子。至于作案工具——手枪,章祁他本人就是警察,熟悉枪械,拆分后把作案工具沿河扔掉。
“要是我是那种人,你要怎么办?”
章祁在看到录像视频的时候,仍旧毫无表情。
“总觉得路迦和你不是那种贪图名利或钱财的人。”
公诉人问:“被告章祁,你是否承认杀害邱岸?”
路迦和展眉一笑:“我当你在夸我。”
章祁犹豫:“我……”
“我当然是信的。”秦青葙连连点头,“我会相信,你接了这个案子,是觉得你的想法是对的。”她盯着他,认真道,“那些人说辩护律师没有良心,只为了利益和立场,可我不信,生而为人,都有着一把标尺,是良心,律师、警察、医生都是这样。”
他看了一眼路迦和,又低下头,嘴巴动了动,他打算承认。
章祁被警方留置盘问审查。随后的两个多月中,鉴于案情重大,但一时又缺乏直接定案的犯罪证据,案子一直拖下去,遭到上头和群众的不满,网络上开始出现“因为凶手是警察,所以警方一直在包庇他”的不实言论。
路迦和有些恼火,他告诉过章祁,要相信自己。既然章祁是无罪的,他势必会帮章祁洗脱罪名,可是,现在章祁谁都不相信。
紧张感松懈下来,路迦和笑:“那你信不信我?”
路迦和回想了下刚播放的视频,说:“等一下,这段视频有问题。”
她撇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唱妇和呗。”
他说完,台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起来。
“你不开心了?之前怎么不问我?”
法官拿法槌敲了一下桌子:“肃静!被告律师继续说。”
可路迦和接了这个案子,作为嫌疑人章祁的辩护人。
“我在查阅卷宗时发现,提审笔录的时长是五十七分钟,可是这个视频时间是三十二分钟,我希望当庭播放全过程。”
接了“罪人”的案子,律师也一同被标为“罪人”。
公诉人反驳:“体检报告各位也看了,想必路律师您也看过,是没有问题的……”
律师都知道辩护效益最好的是经济案件,得名得利又钱如潮水,而刑事辩护吃力不讨好,危险系数大,更何况是这种被外界认为“板上钉钉”的案子。
“体检只检查被告人章祁有没有受到过外伤,但并不能排除被告曾遭受精神上的折磨,如长时间的连续审讯、限制饮食,或不许睡觉……”
网上评论一边倒,纷纷讨伐这个“无人性”的丈夫,要求法院早日结案,重判章祁。
“路律师不要说没有根据的话,法庭上要讲究证据。”
“那条新闻下面,有人爆料,死者的丈夫章祁与其关系不和,案发前夕,有人曾目睹,这两人多次在小区内发生争执,且章祁在酒桌上说过,要跟邱岸离婚。网友都评论说,凶手就是死者的丈夫章祁,他有犯罪动机,而且章祁在案发当晚主动要求在所里值班,活动情况无人证实,案发时间也对得上。谁要帮他辩护,那就是……”她停住不说,别过头不去看他。
“好,我这里就有证据。”路迦和拿出一份资料,“这是曾给章祁做过治疗的医生张想给出的资料。2016年11月2日,急诊医生张想接收病人章祁,病例上面记载,患者章祁精神恍惚,重度营养不良。”
“命案发生的路段人流量大,知道此事者甚广,且被害人是孕妇,又是公安干警,影响恶劣,没几日,铺天盖地的新闻,都是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
法庭上出现了新证据。
“刑事警察在现场勘察发现,死者系宴河市公安局警察邱岸。被害人已有三个月身孕,子弹穿肚而过,弹头和弹壳散落在车内,现场惨不忍睹。根据宴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报告推测,邱岸被杀害的时间应是9月27日20:00左右,作案工具是邱岸所携带的手枪,但枪支不在现场。
鉴于可能存在的刑讯逼供和取证违法,法庭宣布休庭。
秦青葙记性向来好,她把那条新闻背了出来。
路迦和再次见到了章祁。
秦青葙看向他,小脸都皱成一团:“这跟浴血奋战有什么两样,我看过新闻的。2016年9月28日上午,宴河市书店路北行30米的立交桥上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一辆宴河警用出勤车停在路中央,造成车辆拥堵,几名车主下车准备与该警用车交涉,却在车中发现一名年轻女性尸体,于是报警。”
“我们又见面了。”
“担心我?”他问,“只是辩护而已,又不是去浴血奋战。”
章祁低头看着桌子:“都是无用功,我都认罪了,路律师。”
“不是,”秦青葙摇摇头,“只是……”
路迦和摊开记录本:“我在大学的时候修过心理学,你知道微表情吧。”
“你不喜欢?”他试探着问。
章祁抠桌子的小动作戛然停止,顿了一两秒,又继续。他无所谓地说:“知道,据说很玄乎。”
“现在网络多先进。”
“法庭上,我拿出新证据时,你在犹豫。”路迦和问,“你在犹豫什么?”
路迦和很快反应过来:“你知道了?”
章祁不说话,路迦和也不着急,他拿着一支笔,有规律地在桌子上敲击。
“你不是刚接了一个案子。”
敲击声先缓后急,先是两三秒一下,渐渐变成一秒一下,最后敲击声不停息。
“那我才要惭愧,我根本没做过什么。”
“别敲了。”章祁变得烦躁。
“我都要不好意思了。”轮到秦青葙脸红了,她顿了顿,“那我也要夸夸你,你说得对,我喜欢正义满满的大英雄,像路迦和你一样的英雄。”
对,就是这个时候。路迦和说:“可你最终放弃了,有人在威胁你。”
“确实如此。”路迦和有些赧然,但还是回答了。
“没有人。”章祁神色不动。
“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她揉了揉惊得僵住的脸,“哦!”她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我这么久了,真是开心。”她调侃路迦和,“原来我这么有魅力。”
路迦和继续说:“是你最在乎的,家人……”
秦青葙吃了一惊,筷子里的肉咕噜噜又滚回碗里。
他语速不快,但他的每句话都在章祁话音刚落的时候接上去,没有给章祁任何缓冲和思考的时间。
于是,路迦和回答:“你喜欢正义满满的大英雄。”
“你的父亲,还有对你视如己出的大伯和婶婶,你值班宿舍的那床被子还是你姑姑给你打的棉花被吧,我看过,那被子真厚实,冬天的时候很暖和吧。”
他亲耳听过秦青葙的回答。
章祁猛然抬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过……”秦青葙眨眨眼,明亮亮的眼睛看着苏唐,“可是我喜欢你呀,也喜欢……”她想起那个夏天,风扇转呀转,她抱着一沓作业本,经过路迦和的教室,他正在念他写的那篇作文,那是最后一句话,他说“我们一路奋战到底,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自己”。她眉眼笑成月牙儿,“最喜欢正义满满的大英雄。”
章祁开始着急,随即他反应过来,低了头:“不是,你说的都不是,你猜错了。”
“你呀你。”苏唐无奈。
他说:“路律师,你打这个案子到底图什么?我家都是穷人,给不了你什么诉讼费,何况我都认罪了。”他嘴角扯了一下,自嘲道,“你何必再做无用功。”
秦青葙半个身子都趴在栏杆上,一双腿在下面晃来晃去,神态随意:“我讨厌的可多啦,我讨厌那种不尊重女性的人,讨厌那种没有责任感的人,讨厌心比天高又不懂脚踏实地、输了就赖社会的人,还讨厌女生之间的钩心斗角……”
“章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父亲辛苦把你拉扯大,当然你的亲戚朋友也对你很不错,你这么多年家里的开支,上学的钱都是大家伙凑的吧。你很知足,也很感激,到了大学之后勤工俭学,认识了妻子,也就是邱岸,感情很好。”
这是小女生之间的聊天,学生时代很常见的场景,路迦和平常最是讨厌这种没营养的对话,可是这次,他侧过身子,躲在天台的门后。
“别说了!”
“好吧,那你先说你讨厌谁?”
“邱岸的所有密码都是你的生日,我认为外界说的家庭不和睦并不属实,所以你们为什么争吵?”
“哎,你干吗不问我讨厌什么人呢?”
全部开始沉默应对。
“我?现在是我先问你的问题,你先回答我,我再告诉你。”
“你可以不告诉我,或者认为我对你的保证有心无力,你只能相信你自己,可让我告诉你这样做的结果,你会被判死刑,你的墓志铭上写着‘杀人犯’,你的父亲、你的伯伯婶婶,所有跟你有牵连的人额头上都被打了烙印‘杀人犯的家属’,所有人都会对他们避之如虫鼠。你的侄子,今年六岁了吧,入了秋就该读小学了……”
“那你喜欢谁?”
“路迦和!”章祁开始愤怒。
“哪有,虽然学校明令禁止早恋,但是,谁心里没个喜欢的人呢?”
“我们说人人平等,他们是无罪的,但事实上呢,社会总对他们有太多苛责,他的同学知道了会排挤他,同学的父母知道了,会不会也要求学校把他赶出去。”
“苏唐,你问的这个问题也忒俗套。”
“我让你别说了!”章祁想站起身,把面前这个人狠揍一拳,让他别再说话。可是,他被脚链束缚,刚起了半个身子,又颓然坐回原地。
这个画面他也见过,在天台上,苏唐问秦青葙:“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真是干净呀。”
路迦和有些恍惚,相同的场景意外地重合在一起。
“什么?”章祁告诉自己,不要理面前这个人,自己说得越多,破绽也就越多,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来,路迦和到底知道多少。
“那你猜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你家里。”
她鼓着嘴明显不乐意,他又补充:“所以是天作之合,我才能知道你的喜恶。”
“你是违反规定的,谁允许你去的?我要举报你。”
他夹了一块肉到她的碗里,回答她:“我忘了。”
路迦和面上露出嘲讽:“我当然没有权限。”
可是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一次两次,从来都记不住自己,记性到底是有多差,还说早就喜欢自己了!路迦和想,肯定没有自己喜欢她早。
“你!”章祁愤然。
路迦和记得那么清楚,根本不用想。
他根本没去,他在诈自己。
他找到秦青葙的背影,她踮起脚,正在够着枝头开得正好的合欢花。他心里笑:“小矮子。”
“威胁你的人是不是也这样告诉你?只要你认罪,你的家人就会平平安安。可死亡永远都不是结束,也不是退路。”路迦和直视章祁。
可是走了几步,他却忍不住回头看。
章祁在路迦和的眼神里,开始躲闪:“我、我没有。”
路迦和把好友的头掰正,拉着好友就走:“没看什么,学校有什么好看的。也就树树叶叶,花花草草,走走走,学习去。”
“如果你无罪,你是警察,恢复了职位,你有能力去保护你想保护的人,邱岸只是一个意外。”
“嗨,你在看什么?”简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章祁不再说话。
“手酸。”路迦和揉揉手,眼神却跟着秦青葙在走。他在心里比画了一下她的高度,才到自己胸口,这才放下心来。
“是沈氏集团?”
“怎么不打了,这场比赛才刚开始。”简桥问。
沈氏集团是宴河市最大的汽车制造公司,沈氏制造的车,以其性能好、外观美、价格低三大优势,产品远销海外,在国内汽车领域也排名前三。
“不打了不打了。”路迦和说。
章祁愕然。
路迦和在宴河中学看见秦青葙的那天,打球打得心不在焉,她从球场经过,他的球失了准头,没进筐。
“别惊讶,我所知道的内容,只会多不会少。”
还好宴河就两所初中,她不在市一中,那就只会在宴河中学了。初二那年,路迦和转学去了宴河中学,是因为这里的篮球场,球场地面上合成橡胶与周围墙面被粉刷成红、黄、蓝、白为主色,抽象几何图形的“艺术球场”同周围的老建筑风格形成鲜明有趣的视觉对比,超级酷,才不是为了见她,才不是!
章祁握紧了拳又松开,再次握紧,又再次松开。如此四五次之后,他神情松动:“你想知道什么?”
没见到那个讨厌的丫头,他高兴得很,才不会失落。只是,唉,只是不能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身高。他只是想碰见她,好奚落她。对,就是这样!
“真相。”
于是,他背着书包在校门口等放学的铃声响起,等所有的人都走掉,还是没见到秦青葙的身影,他以为她也会到这个学校来,以她的成绩。
“我……”
开学那天,路迦和起得特别早,校服在前一天就熨烫得平整,可报名的时候他没看见秦青葙,他想一定是人太多了,所以才没看见她。
“你看着我!”路迦和要求,“现在开始,你要对我说实话,不准有任何的隐瞒,你要相信我。”路迦和拉近板凳,直视他,“先救自己才能救别人,如果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去救别人?想想你的家人,他们最近都过得很不好,你伯伯出了车祸,是意外吗?下一个会是谁,你猜得到吗?”
宴河市一中是宴河最好的中学,师资力量都是数一数二的。
章祁开始崩溃:“路律师真的能帮我吗?”
他开始每天吃三碗饭,均衡营养不挑食,坚持打球,终于在中学时代,超出同龄人一大截。
“会,我会帮你,你要信我。”
可是不长高是件大事,关乎尊严。
他在路迦和洞察一切的眼神中,看见自己点头:“我信你。”
从这天起,路迦和才知道,吃胡萝卜根本不能帮助自己长高。秦青葙这个骗子!
路迦和一开始知道的并不多,他拿到案宗的时候,完全没有头绪,因为太干净了,不管是认罪过程还是人际关系,除了章祁,再没有第二个嫌疑人。
妈妈在饭桌上笑得肚子疼。
直到路迦和查到有人去看过章祁。
路迦和面无表情,认真道:“多吃胡萝卜可以长高。”
狱中探监没什么惊奇,有说这人是章祁的同学,但巧的是,监控录像被删去了一部分。
妈妈好奇大儿子突然喜欢吃胡萝卜了,有一天吃饭时问正在往嘴里拼命塞胡萝卜的路迦和:“有这么好吃?”
章祁的审讯视频也是,被删去了一部分。
可是一年过去了,他的身高仍停留在原地,他吃了很多很多胡萝卜都没有用。
两者会不会有联系。
瘦小?他在心里比画了一下两人的高度和厚度。他只是比她矮了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也就一个手指的距离,而且妈妈说过,男孩子长得晚,等以后,他肯定会长得很高很高的。
路迦和继续往下查,可发现探监者丁一,还真是章祁的同学,高中也一个班,可是丁一消失了,等路迦和再想找他的时候,唯一的线索是他曾任职沈氏集团,就一个小职员。
吃完饭,她擦了擦嘴角的油,感叹道:“你太瘦小了,要多吃点胡萝卜。”
沈氏,可沈氏有什么好查的,路迦和也不是警察,他合了案宗,却突然想到一条消息,有传沈氏集团产品质量出现问题,顾客投诉多次无门,可这消息很快被财大气粗的沈氏给压了下去,又因为没人有证据,沈氏又说是谣传,最后也没造成多大的影响。
那天秦青葙如愿跟路迦和换了午餐,吃得心满意足。
车好看又便宜,你顾虑不去买,但多得是人买。
后来,秦青葙在征文比赛中得了小组第一名,当时路迦和很不服气,他觉得自己怎么就比不上她了呢,她可是连鞋带都不会系的人。后来,明白一切的路迦和却表示自己万分服气,果然是高手。
邱岸、章祁、丁一、沈氏,被一条线串在一起。
“当然啦。”她无比真诚地眨眨眼,“不然你尝尝看。”
但奇怪的是,就像有人把证据都摆在路迦和面前,等他找到其中一个线索的时候,余下的证据接二连三地冒出头。
“真的?”
在命案之前,有人拜访过邱岸。
秦青葙为了吃到路迦和的午饭,现场编了一个大力水手的续集,情节生动,跌宕起伏,激发了小少年的那颗英雄心。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邱岸和章祁开始争吵。
“还是我的好吃。”秦青葙打开自己的饭盒,最上面铺了一层胡萝卜丝,她嫌弃地朝一旁拨了拨,夹了一口其他的菜送进嘴里,感叹道,“超好吃,这胡萝卜特别好吃。”其实,她一口都没有吃它,“你知道大力水手吧,其实还有第二部,这一部里,大力水手吃的不是菠菜,他换了胡萝卜,哇,这可了不得了,只要吃了胡萝卜,波派就能变得力大无穷,坏蛋布鲁托就会被无敌的波派制伏……”
“我翻供。”这声音很低,没多大底气。
小白兔路迦和依言打开:“你看,可多啦!我才不会骗你。”
下午,审理继续进行。
秦青葙垂涎三尺,强装不屑地说:“我不信,除非你打开给我瞅瞅。”
章祁实在是不相信,路迦和能与沈氏作对。
“不要,我带了午餐,不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他扬扬手里的盒饭,“我妈给我做了水晶虾饺、兔子包、鸡肉卷、玉米芝士,”他补充道,“我这个饭盒还是可加热的。你瞧,开这个开关就能自动加热。”他给她示范道,语气炫耀。
他说完就后悔了起来。
“那,我们一起吃好不好?”秦青葙期待。
但法庭上很安静,他说的声音足够让人听得清楚。
“唔,没有。”他摇头。
“被告人章祁,你当庭否认原来已作的供述,并不能逃避法律追究。”江研西面无表情地说。
“午饭呀,”秦青葙眼睛转了转,变得热情,“那你有没有吃饭啊?”
“我……”章祁忍不住去看路迦和,可路迦和阖着眼,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午饭。”他几下就系好了鞋带。
章祁有些六神无主,低下头:“我……”
路迦和让秦青葙帮忙拿着的是一个饭盒,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法庭上更安静。
“系系系!”路迦和无奈,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然后蹲下身子,“你好好看着学习,下次就会自己系了。”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章祁。
秦青葙不满:“大声点是你,小声些也是你,你还要不要给我系鞋带了?”
路迦和说过“我只能帮你,无法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章祁心里激出了什么东西,他想到自己最开始当警察的时候,一腔热血,他信奉的忠义。他失去了很多,不妨再去赌一赌。
她不尴尬,倒是让路迦和尴尬地四处看了看,有种欺负女孩子的感觉,他从小被教导当个绅士。于是,他警告道:“嘘——小声点。”
章祁猛然抬起头,握紧了拳头:“我,翻供!我举报,沈氏集团恶意威胁,逼迫我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我举报,沈氏内部人员试图买通相关人员,干扰此案。”
“求你求你!”秦青葙扯着嗓子说。
审理进行了一整天。
“我听不见。”
更多的证据被递送上去。
“求你求你。”秦青葙能伸能屈。
由于本案牵扯到本市最大的企业,涉及商业金融,庭审延期。
“那你求我呀。”男生恶劣道。
市公安局很快组织成立了专案小组。
秦青葙狡辩:“我的皮鞋都是粘带扣。”她有些心虚,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就这双不是。”
后续调查还在进行,沈氏的态度令人琢磨,公关先后摆出了两种态度:
少年骄傲地抬起头,嘲笑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连这都不会?”
强硬的,此事与我们无关,有什么可查。
“抱的是饭盒,这次比赛不是不管饭吗?”她踢了踢旁边的石头,小皮鞋的鞋头蹭上了灰,鞋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散掉了,她撇了嘴,皱了眉头,看到他鞋上系得工整的蝴蝶结,向他求救,“你会系鞋带吗?”
欢迎的,你们尽管调查,我们也怀疑集团内部有蛀虫。
有多不喜欢,大概就是讨厌做数学作业一样讨厌。她是直到刚刚打开饭盒才发现这一堆胡萝卜的,要在家里就发现,她说什么也不会带过来,一定会软磨硬泡让妈妈做她喜欢吃的饭菜。
前后截然不同。
听到他问自己,她突然想起来这件糟心的事情——她的母上大人为了饮食均衡健康,给做了一堆蔬菜,关键这堆蔬菜里,还有她最讨厌吃的胡萝卜,咬一口,甜滋滋、水汪汪又脆生生的感觉很奇怪,她很不喜欢。
新闻连天报道,最大的冲击是沈氏的股票,大盘和个股持续飘绿。这一系列连锁反应让沈氏内部人员职务在不停地变动,更恶劣的反应是股票跌得厉害。
秦青葙不知道这个男生为什么这样叫自己,而且她也没见过什么“鸡冠花”,但她知道玫瑰花、月季花、荷花等等这些漂亮的花,于是她觉得叫什么什么花的,大抵意义也差不到哪里去,说人像花一样,是夸奖。虽然“鸡冠花”这个花听起来名字怪怪的,但还是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称呼。
一团糟才更好,越糟越好。这是沈霖郡的原话。
“我知道你。”他挑着眉,“你就是那个鸡冠花,鸡冠花,你怀里抱着什么?”
他坐在椅子上,朝手腕上推了推手表,抬起手来,表盘对准自己:“好戏要开始了。”
秦青葙玩伴多,早就把一年前调戏别人的事情忘记了,这会儿也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埋怨,只当他在介绍自己。于是,她礼貌地说:“我叫秦青葙。”
“哦,对了,丁一这人……”沈霖郡朝沙发上那人问道,“他可是大伯的好助手,要好好款待。”
“我是路迦和。”他语气不好。
“放心。”说话的这人还在低头看着报表,核对完最后一项,“都在计划之中。”
她居然不记得自己,她明明夸过自己好看,见异思迁的坏女人!他把今早刚在书里看的成语用在她身上。
说话间,她合上了报表,起身递了过去。
“你是谁?”秦青葙问。
“喏,”她说,“看完了。”
“叫你。”路迦和挑衅。
沈霖郡接了过来,翻开大致看了看,满意道:“苏唐,你从来都让人省心。”
“你叫谁呢?”秦青葙站起来,怀里抱着饭盒,问他。
“那我想要一个奖励。”苏唐开了口。她很少向沈霖郡要礼物,在一起这么多年,她只开口要过一件东西。
“鸡冠花,鸡冠花!”他故意羞辱她。
那是苏唐的生日。那会儿,她刚跟沈霖郡在一起,她要了一只洋娃娃,做工粗糙。她说:“跟小时候那只太像了,只不过后来家里投资失败,为了躲债,匆忙搬了家,不知道妈妈把洋娃娃扔到哪里去了。”
真是好巧,这么多年还能见到熟人。路迦和雀跃着接近她,可到了她跟前,却故意做出凶巴巴的神情。
沈霖郡只犹豫了一秒就掏钱买下来给了她。他犹豫的那一秒是在想,这娃娃也太丑了,他印象里见到的那些,被衣着光鲜的小姑娘抱在怀里的,没一个不是做工精良的定制款。
秦青葙束着马尾,额前有细细的绒毛,穿着小白裙,红色小皮鞋,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瓷白瓷白的、粉嘟嘟的小娃娃,比路迦和的学校里所有的小女生都要可爱。
他把娃娃拿在手里,略带嫌弃地丢给她,随后又补送给她一款最新的包。
他睁大了眼,躲在树枝后面观察她。
沈霖郡觉得苏唐是从不会为难自己的,她一向省心极了。
这次秦青葙倒是安静,坐在石板凳上,晃着腿,侧着头正想着什么。
可她这次开口,却是对他说:“我想要一枚戒指。”
他惊讶极了,居然还会遇见她,世界到底是有多小。后来,路迦和才知道,不是世界小,而是该遇见的人,早晚都会遇见。
她说:“是套在中指上的那种戒指。”
那是路迦和离开瑞县后第一次见到秦青葙。
沈霖郡又推了推手表,停顿了片刻:“我前段时间尝了一家苏菜,味道很是不错,晚上带你去尝尝……”
比赛场地设在宴河市的青年宫。
他说完话,苏唐也没开口。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2005年,宴河市举办了第三十九届中小学生征文比赛。
沈霖郡有些心虚,继续说:“吃完饭去看看你喜欢的那款牌子有没有出新的包,你背这个太久了。”
他把她垂下的刘海拨到耳后:“先吃吧,我得想想。”
“好啊。”苏唐抬起头,翘起嘴角,是真诚的笑容。
“可是,你还没告诉我呢。”秦青葙咬着筷子。
沈霖郡终于舒了一口气。
路迦和把胡萝卜都挑了出去,把筷子递给她:“趁热吃吧。”
“我最喜欢他们家的包了。”苏唐说。
秦青葙弯起手臂,撞了撞他的胳膊,不满:“越说越玄乎,骗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她一向是最省心的那个人。
他笑:“为什么不信?有一天我梦到了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他告诉我的。”
沈氏内部的调查出现很多问题,最严重的就是汽车质量问题,方向盘异响、三元催化、转速传感器(行驶中熄火)、ABS刹车泵、内循环电机等重要部件都多少出现了问题。
秦青葙拧眉:“我才不信。”
更严重的是,工程部的人试图贿赂办案人员。
路迦和朝外挑出胡萝卜的筷子顿住:“我猜的。”
可专案组的人可不吃这套,该查什么一点都不手软。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胡萝卜?”她疑惑。
两周后,有新的凶手浮出水面,是沈氏集团工程部的人。
“所以你刚打开盖子就皱了眉,还问我要不要吃其他的。”她抱怨,“简直狡诈,我以为是你不喜欢吃!”
之前用户多次投诉,虽然这件事被沈氏压了下去,但企业工程维修部的年终奖没有了,工程部几名员工雇佣社会闲散人员对该用户一顿拳打脚踢。
“对啊,我知道。”路迦和一脸坦然。
该用户和邱岸一个小区,她找到邱岸,想咨询相关问题,是否能告沈氏获得赔偿。
她立马明白:“你知道?”
邱岸几句话套出关键内容,拿了证据,但自己却有了别的心思。她想到自己刚怀孕,自己和丈夫的一点工资,并不能给孩子好的生活,她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秦青葙做贼心虚地偷瞄路迦和,却看见他对着自己笑,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邱岸安抚住这个邻居,告诉她:“要忍忍,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
秦青葙立马躲开:“你这人,我最讨厌……”她捂住嘴。
邻居拿了些赔偿,果然没了后续。
“我不饿,你都吃完吧。”路迦和一边说着,一边夹了一大口胡萝卜往她嘴边送。
但邱岸忍了三个月,找到了沈氏负责人。她狮子大张口,不给钱就会找媒体曝光。
“……”
工程部的几个人面临下岗,他们决定,更狠地报复邱岸。
“不用,不用,我喜欢吃。”秦青葙笑,拉过他的手,“这里面还有排骨,我把我最喜欢的胡萝卜都留给你。你看,我是不是最爱你。”
此案共产生三个死刑、一个死缓、两个无期、一个二十年有期,帮忙在门口把风的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被判了六年。
“等我一下。”路迦和安抚她,然后端着盒饭出去了一趟,又皱着更深的眉头回来,“今天中午医院食堂都是这个菜,你要是不喜欢,我出去给你买想吃的。”
“我总觉得结案有些容易了。”
“胡萝卜。”秦青葙耷拉嘴角。
路迦和私下找过专案组的人员。
路迦和缓缓地揭开盖子。
“哪里容易了?哥几个可是忙活了很多天,调查太艰难。”
秦青葙说完,催促道:“好饿呀,快让我看看,中午吃什么好吃的!”
“艰难?”
“咔嚓”一声之后,秦青葙说:“我在记录你笑的样子,以后呀,都记得你最开心的样子。”
“可不是。”他看着路迦和不信的样子,更夸大其词,“起初都没人配合,还是那个叫、叫……”他挠挠头,“叫沈霖郡的配合,是什么领导一类的,瞧着是个识相的。”
他面容缓和了些,咧出笑容。
“证据确凿吗?”
“笑得开心点,”秦青葙比出相机的手势,“来,笑一个。”
“哎,我说大律师,那些人证、物证不是在吗?死者的邻居都证明了,可别疑神疑鬼了。”他拍拍路迦和的肩,然后走了。
路迦和扯了扯嘴角。
案子就这样结束,路迦和等案子一了结,就准备回泸沽湖。
“别皱眉。”她手指放在他嘴角两边往上提,“来,像我一样多笑笑嘛。”
可怜江研西订了包间请他吃饭,都找不到人。
秦青葙坐起身,靠着枕头,伸手抹平他眉心中的川字。
秦青葙在第一时间打了电话,对路迦和说了恭喜,顺便说,让他不用急着赶回来,她要回趟宴河,说是夏婧婧有事找她帮忙,过两天就能见面了。
他最近总在皱眉,像是遇到了很大的难题,秦青葙之前从没见过他这样子。
到了机场的路迦和又返回家里,整理材料,准备案子的收尾工作,完全把江研西忘得一干二净。
路迦和领了盒饭,一打开就皱了眉。
江研西坐在包间里,喝了一肚子茶,打了几通电话都是关机,他咬牙切齿:“好小子,下次别想再让我帮忙。”
医院中午的营养餐是胡萝卜炖小酥肉。
忙完这一切,路迦和早关了手机,这么多个月以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