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想再承受任何的失去和离别,如果只有她一个人,便不会出差错。
空气倏然凝滞,升起的温度也随之降了下去,过了许久,在顾屿以为自己等不到任何回复的时候,米沉的声音却响起来:“这几年我一个人过,也还过得下去,不敢再有什么变动,出什么差错。”
既然可能会失去,那就不要去拥有,不要去承担风险。
米沉的手停在了他的后颈上,顿了一顿。
失无可失,也是一种强大和自卫。
大概是这一幕太温暖,让顾屿堆积在心里的那些话,倾泻而出,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就说了出来:“我想照顾你一辈子……可以吗?”
“不再考虑一下吗?”
因为低头的动作,那头柔顺的长发像绸缎一样垂下来,落在他的锁骨上,带来微痒的触感。
“差点儿忘了跟你说了,我过两天要跟培训机构的老师和孩子一起去秋游。”
米沉放下包走过来,好像一眼看穿了,她双手相互摩擦生热,等指尖不再那么冰冷,有了点儿温热,掌心突然覆上顾屿的侧颈,帮他一下一下地揉捏。
再明显不过的转移话题,所幸,顾屿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客厅里亮着灯,顾屿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听见开门声醒过来,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颈部已经僵硬麻木。
03.
周日上完下午的课,米沉回到家已经快天黑了。
接下来的两天,米沉很少跟顾屿在屋里碰面。
接到通知,米沉也很无奈。
顾屿一改往常赋闲在家的闲散,他早出晚归,和米沉的作息时间完全错开。早上米沉听到外面有响动,出来一看,他已经开门出去了;晚上则是等米沉睡了以后,他才回来。
悠闲的日子没过多久,顾屿推了工作,但米沉还是一个正常上班努力进取的小青年。培训机构组织一次秋游,全体老师都必须参加。
不知道他是真的突然有这么忙,还是刻意为之,避开她。
顾屿觉得有趣,每天必定叫上米沉去菜市场散步一圈。
到了第三天,米沉出发去秋游,两人总算在早餐桌上打了个照面。
米沉把顾屿当国宝似的保护起来,出门就让他戴口罩和墨镜,全副武装,她自己俨然一个保镖,跟在他身边。
顾屿系着浅棕的围裙,劲瘦腰身,修长身形,只是眼底乌青,铺展着淡淡的阴霾。
罗勒每晚打电话过来哀号,催人回去,顾屿索性关了机,天大的事情也不想理。同样找不到他踪影的,还有纪临。电视娱乐频道依旧喜欢炒“纪临私生子”这个话题,但已没有前两日那么疯狂。
他把煮好的粥和小菜端上桌,喊米沉过来吃:“好好吃早餐,不然容易晕车。”
顾屿才住进来两天,整天待在家里,增加和米沉的相处时间,培养感情。
米沉受宠若惊,原本以为他不再愿意理她,没想到还有这待遇。
02.
她咬着粥里甜甜的桂圆肉,不可名状的心酸从心底“噌噌噌”地冒出来,这种被人无微不至照顾着的感觉,她已经有多久没有体会过了?
顾屿笑了笑:“嗯。”
忽然不敢再抬头,看对面的人,脸快要埋进碗里。
“不用了,不用了,就让他们误会好了。”米沉说。
三天两夜的出行,米沉要带的东西不算多,但收拾起来足足装满了一个小行李箱。顾屿坚持要送她去集合的地点。
米沉想想房东老太太的态度,说清楚了反而麻烦,还会有下一波的误会,不如将错就错。
“我要去开个会,只是刚好跟你顺路而已。”顾屿这样解释。他身上穿着正式的西装,搭配了合适的领带和手表,不同于以往的休闲装。
顾屿一脸无辜,淡定地说:“我只说了我今天住进来,他大概误会了,要不要去跟他解释清楚?”
米沉只好点头同意。
米沉差点儿没站稳,抓住了旁边顾屿的胳膊,仰头问他:“你刚才到底对沈泾渭说什么了?”新婚快乐是怎么回事?
登上大巴车之后,周围的同事和几个调皮一点儿的学生一直在缠着她问:“米老师,刚刚送你来、帮你拎行李的那个,是你男朋友吧?”
走之前,沈泾渭郑重其事地对米沉说:“祝福你,新婚快乐。”
“你就不要害羞啦,大大方方地承认吧……”
现在看来,两人好像已经成为朋友。
在许多类似于这样的调侃里,大巴车缓缓启动,车子行驶,窗外的景象如浮光在眼前掠过,顾屿还没有走,一身铁灰西服的他站在人群中尤其显眼,目光载着她的车远去。
米沉穿完针线回来,见顾屿正和颜悦色地在同沈泾渭聊天,还小小地诧异了一番,方才这两人不是还僵持着吗,一个不说话,一个没话聊。
后来她才明白,在她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他已经像现在这样等待了她许多年,唯有头顶的流云和日光变幻。
警报解除,顾屿连带着语气也解了冻:“是我应该说谢谢。谢谢你们对沉沉的照顾。”
这次秋游的目的地在长曦镇,这里以秀美的山水和一座大规模的水上主题乐园而出名。孩子们主要来水上乐园玩,米沉则倾向于四处走走逛逛,瞎转悠。
一对招风耳迅速染红,沈泾渭马上识趣地摆明立场:“你千万别误会。我妈以为米沉没有男朋友,所以喜欢牵线。今天白蹭了一顿饭,还没谢谢你呢。”
第二天下午却开始下雨,米沉最近没有休息好,白天干脆窝在宾馆里睡觉。睡到一半,被外面的哭声吵醒,米沉才知道出事了。
沈泾渭被狠狠地噎了一下。
傍晚集合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孩子。结果几位老师都快把水上乐园给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人,有个矮个子的女老师蹲在地上呜呜大哭了起来。
客厅里多出来的私人摆件,新增的男款拖鞋,小茶几上成双成对的水杯……都昭告着两人刚开始同居的事实。
这时,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顾屿接话道:“我是米沉的男朋友,今天刚过门。”
在负责人的安排下,所有的老师出动,往各个不同的方向去找。
沈泾渭觉得顾屿眼熟,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脑海里倏然闪过今早娱乐播报上的一个画面,指着顾屿说:“你……你不是……”
米沉撑着伞出去,发现外面已经变成了滂沱大雨,才踏出去几步,身体就被倾斜的雨珠打湿了大半。她索性把裤腿卷起,快步走了起来,和老师们一起喊起了那个小孩儿的名字:“再再……”
饭后,米沉去隔壁屋帮老太太穿针线。
长曦镇很快被笼罩在蒸腾的水汽中,可视范围变得很小,四周的景物也逐渐模糊虚化,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原本只有顾屿和米沉的午餐,顿时变成了诡异的四人饭局。
米沉走的是和水上乐园截然相反的方向,这边相对偏僻,通往深山,路边都是葳蕤的灌木丛和不知名的大树。
老太太见惯了世面,白了他一眼,就让他也坐下来吃,一点儿都不讲客气。
不知不觉,小径上已经只有她一个人。
“妈,你怎么又来米沉家吃白食……”
“再再……”
沈泾渭中午回来拿换洗的衣服,走进自己家发现里面没人,过来对面一看,老太太果然在米沉这边。
手电筒的光,照亮脚下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米沉忽然听到一声回应,仔细一听,除了雨声,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刚进行过大扫除,为了通风,米沉特地把门窗都敞开了。
“老师,我在下边,救救我!”
就像现在,尽管老太太眼白都快翻出来了,他还是伸手,自然又亲密地帮米沉卷起一截儿过长的毛衣袖口。
这一次,米沉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带着哭腔的一句话,她顺着声音往水边走,拨开两边的树枝,终于看见斜坡下的水潭中间有一块巨大的凹形石头,石头上趴着一个穿米黄色衣服的男孩儿。
他不放在心上的事,便如同没有入眼。
应该是白天水位低的时候跑过来玩水,等水位上涨以后,就彻底被困在了水中央,不敢从石头上下来了。
顾屿当年才转学来沥淮一中时,就已经是一号人物了,他能顶住各科老师“严刑拷问”仍然面不改色地罚站一中午,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可见这人内心世界有多强大。如今几年过去,他倒也没多大的改变,活得依旧自我随性。
下水之后,米沉才发现,这里的水位比她估计的更深,腰部以下,全被浸泡在水里。膝盖上冰冷刺骨的感觉好像被针扎,米沉眼前一阵发黑,眩晕感让她几乎快要站不住。
气氛谜之尴尬,米沉却觉得好笑。
从水里一步一步蹚过去,渐渐距离石头越来越近,雨水糊住了她的眼睛,睁不太开。
老太太一脸审视,顾屿却丝毫不受影响,给米沉盛汤夹菜,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就在她终于抓住了石壁,想要把小孩儿抱下来的时候,突然一个凶猛的水浪打过来,高高卷起的水幕铺盖在他们头顶,然后重重地拍下来。
房东想蹭饭,谁也不好意思赶她走。
最后的一刻,米沉脑海里闪过的是顾屿的脸,耳边回响的是他那天说过的话——我想照顾你一辈子,可以吗?
老太太在她身后直跺脚,快要到手的儿媳妇,眼看着就要长翅膀飞了。老太太原本一心想要撮合米沉跟自己儿子沈泾渭。
不会有比这更朴实更温暖的承诺了,听上去缺少了点儿浪漫的因素,但千帆过尽之后,他还在等她,这大概是世上最能让她动容的情话。
米沉想了想,正考虑该怎么回复,就听见厨房传来不小的动静,是盘子碎在地上的声音,她立即跑过去看顾屿有没有事。
如果还能活下来,好想重新开始。
米沉说好,老太太又把她牵走,语重心长:“就算对方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但是男女有别,你们住在一起也不好哇。”
人为什么总要在最后的生死关头,才能摒弃怯懦,滋生出一丝勇气?
顾屿从厨房探出头来,跟米沉说话:“我看你冰箱里还有菜,中午就先将就一下,下午我再出去买。”
04.
米沉再三向她保证,用人格担保顾屿身家清白,从未打家劫舍过,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让她放一万个心。
顾屿接到电话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了长曦,那边的医疗设备不如源城先进,他在第一时间把米沉转移到了源城的第一人民医院。
突然在米沉屋里看见个男人,老太太就像窜天猴似的炸了,连忙把米沉拉到一边,问东问西。
米沉被营救出来,培训机构的老师当即想要联系她的家人。在宾馆的房间里找到了她落下的手机,却发现手机通讯录里一片空白,只好回拨了最近跟她有通话记录的一个号码,是顾屿。
老太太今年约莫六十七八岁,打扮很潮,看上去更不显老,性格也开朗,平素和米沉相处十分和睦。
去长曦接米沉的路上,顾屿想过很多东西,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他和米沉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每一幕竟都历历在目。
米沉租的这套公寓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米沉把先前用作书房的房间腾出来,给顾屿住。两人在屋里忙着收拾东西,一起搞大扫除,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惊动了住在对面的房东老太太。
罗勒常常在耳边宣扬他那一套恋爱理论,他说初恋可贵,但年少时的喜欢最不作数,以后天高海阔,总还会遇见更好的人。
哼,掀桌。
可顾屿不赞同。
罗勒觉得自己意思很到位,那边顾屿却已经挂了电话。罗勒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答应你旷工这件事了?你跟你自己打赌,关老子什么事?老子为什么要替你干活?是老板了不起吗?!”
他从小到大,已经见过许多副皮囊,体会过人情冷暖,世间众生相。他遇见了那么多人,人人都不如她。
“没文化就别装。”
那个在天桥上凑过来,把零食倒给他的孩子。
“恭喜恭喜,找了那么久,终于被你给找到了,不枉你寒窗苦读十二年,一朝红榜中状元。”
那个在理发店里,认真替她剪头发的姑娘。
顾屿默认。
那个他喜欢了很久很久的米沉。
“等等,”他捕捉到了重点,“昨天那个按门铃的女生真的是米沉?!”
他不是长情的人,遇见她,才知道自己长情。那么多个日夜,那么广阔的世界,却放不下一个人。
罗勒脑海里划过几个模糊的片段。
医生把米沉身体的状况一一告诉顾屿,情况远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只是米沉的皮外伤多,被树枝和茅草划破的小口子遍布小腿和手臂,暗红色的,看上去触目惊心。在顾屿眼中,那些尚未结痂的痕迹俨然扩大了好几倍。
“我答应你什么了?我应该没卖身吧?”
医生特地交代,要顾屿多注意米沉的腿伤。她以前有旧疾,这次又在冰冷的潭水中泡了一遭,雪上加霜,以后得好好养着,不然老了受罪。
“昨天你答应了。”
顾屿点头。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他给米沉热敷了一晚上,仍然不放心,最后把米沉的双腿焐在怀里睡着了。
罗勒打了个滚,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突然瞌睡全被吓醒了,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米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被困在冰天雪地里漫无止境地奔跑,脚都快断了,但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顾屿找了个机会给罗勒打电话:“我从今天就开始休假了,公司的事你多担着点儿。”
“扑通”一声,她突然撞上了一面白色的墙壁,却感觉既温暖,又柔软。
心动加剧,米沉想起曾经在西池小街尝到的美味,见识过了顾屿的手艺,现在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于是重重地点头:“好!”
米沉抬头一看,是一头很高很高的大熊。
顾屿说:“我会做饭,也不排斥做其他家务。”
她把整个身体都贴近它,不留一丝缝隙,整个人就像陷进了棉花团里,再也不冷了。她牢牢攀附在大熊像小柱子一样的左腿上。
这个理由,让米沉心动。
大熊往前跨一大步,她就像坐秋千一样,晃荡一下。
“现在事情曝光了,我的住址又被人泄露出去了,这几天恐怕都没法回去,到处都是狗仔。”顾屿看向穿着卡通睡衣的米沉,问,“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吧?想不想找个室友,每个月一起分担房租?”
她在童话般的梦里开心地笑起来。
米沉默默地挠头。
米沉醒过来时,嘴角还不自觉地往上翘。她意识还未清明,只觉得梦里的那种温暖仿佛流淌到了现实世界里,全身都暖洋洋的。
“你昨天不是还好奇为什么影后要给我做饭吗?因为我是她儿子。”
她动了动,才发现双腿被人圈住了。
顾屿找遥控器打开了墙壁上的电视机,调至娱乐频道,上面正在播报关于昨天纪临在《泣情》的庆功宴上公开自己私生子身份的事情,还有当时在现场抓拍的照片,顾屿的脸清晰入镜。
顾屿被她发出的动静吵醒,缓慢松开她。他看着米沉什么也没说,忽然从床尾走过来,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米沉问:“怎么回事?”
好像梦里的大熊。
顾屿说:“避难。”
“醒了就好。”
顾屿拖着一个黑色行李箱进来,米沉的脾气倒莫名地消了,顶着一脑袋的问号:“你这是要干吗啊?”
“有个事情要问你。”
带着起床气去开门,结果她昨晚梦见的人居然就出现在了门口。
“你说。”
米沉睡得昏昏沉沉,第二天八点多就被敲门声吵醒了。她今天上午在培训机构没有课,本来预备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你……确定要跟我在一起吗?”
看着他的车终于一溜烟儿跑远了,米沉才浑身放松下来,躺倒在卧室的床上。脑子里全是顾屿,连房东老太太的生日都给忘了,最终还是没能如愿给她拿到纪临的签名啊,以后应该还有机会。
“嗯。”
顾屿送她回来,车在楼下停了好久,才打方向盘离开。
“为什么?”
米沉像丢了魂一样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顾屿的话还像魔咒似的萦绕在耳边,一遍遍地回放。
顾屿不止一次地想,他以前活在极具落差的生活里,当过王室的座上宾,混过残酷的贫民窟,那都是纪临给予他的人生。长大以后,他要选择过自己的生活,简单平凡,跟一个人白头到老。
01.
到过天堂,去过地狱,最想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