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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惊梦未及悲聚散

李显坐着,不由又想起霞儿姑娘之前说的话。她请自己进京帮忙带封书信,毕竟那位小姐伤得不轻,东都小镇里确实没有什么好的郎中。自己便答应了,开始还担忧京城如此大,自己找不到耽搁了怎么办。可霞儿姑娘说,他们家很好找,就在德宣街上,就他们一户凌家。他路上想,这德宣街该是好几户人家,凌姓的只有一户,自己打听便可找到。

此时屋内无人,门外站着两名青衣的仆从,皆垂手立着。再远处是一碧如洗的天空,隐约可见墙上琉璃瓦外已满是黄叶的树木,在秋阳下闪出金色的光芒。这秋景,即使只是一瞥,也是永留心间了。

可进了京城才发现不对。自己头天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地方。这德宣街很长,两边都是连绵的高墙,遥遥望不到边。他站在街口,看着前面幽长的青砖大墙,延伸不尽,不由就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可是,打听了半天,京城没有与“德宣”名字相近的大街了,这才壮了胆子进来。

此时这府中庭院深深,虽不见雕梁,但李显认得那门窗皆是极贵重的金丝楠木,价值千金。齐老爷家有一只椅子由金丝楠木制成,曾不慎磕碰,自己去补,他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那天也是手紧张得打颤,若是不小心弄坏了,自己怕是做一辈子散工也赔不起。李显目光四处看着,雕门外的院落多参天大树,枝杈伸向辽远的碧空,屋内刷得雪白的粉墙下一溜雕花乌木椅,搭了天青色洒金如意菊纹的背搭。手边金丝楠木的小几上一杯茶散着热气,茶香清逸。他方才抿了一口,只觉得苦,匆忙放下,却又觉甘甜留于唇齿之间。

他并不知那“凌府”二字代表了能获得的权力与地位的终极,只知道自己站在正门前,看门口车马络绎不绝,看一个个华衣锦服之人徘徊门外不得进,那看门人没有一点表情,青铜大门始终紧闭。而自己粗衣简服,恐是人家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吧。可按霞儿姑娘所说,这里就该是他们家了。只是,他心中疑惑,若真是霞儿姑娘的家,那该是豪门富户了,可是豪门富户怎么会让女眷独自在外呢。

李显坐在凌府偏厅里,看着四周虽古朴却尽显贵重的家什物件,逐渐局促不安起来。他出身寒门,自幼便随着做船家的父亲行于水上,虽辛苦,却也逐渐积累了些家产,后来在渡船上做事,在东都娶了一房妻子,生养着一个儿子。日子虽辛苦,却也不愁吃穿,平静快活。那些大户人家他不是没有去过,旱时便在东都出了名的富户齐老爷家里散工,因本分老实,又踏实肯干,颇受掌事的喜欢。去过几次齐老爷的正房主厅,里面雕梁画栋,金玉器件举目可见。那些家眷也都是穿金戴银,出门前后仆役相随,很是风光,令不少人艳羡。

他在门口徘徊了半日,唯一一次门开,是一位锦衣玉貌的公子走进去,环佩苍玉铿锵,。他注意到,那位公子进去时,周围那些轿前的看起来的显贵都是一脸的恭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人呢?来报信的人呢?把马备了,稍后我要进宫。”凌鸿渐说着,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最后,他还是鼓足了勇气,上前而去。看门人看他这样的打扮,出乎意料没有说什么刻薄的话,只是冷淡的问他有什么事。他连忙拿出书信递过去,说明了来意。看门人让他在门口等,便拿着书信走了进去。

只带霞儿一个丫头,随行的两个仆役也只是送至江南静园便返回京城凌府,未免有失周全,但凌雪薇执意如此。她素喜简朴宁静,再加上毕竟也是去了兄长家,回程凌望书必会安排,父亲便没有什么异议了。却不曾想,竟遇上了如此之事......

不多久门开了。一个穿着弹墨绫绡菊纹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周围有人发出“呀”的惊奇声,还有些骚动。那男人不顾众人径直朝自己走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信是谁给你的?”

凌鸿渐想起那日里,日头还藏在东边天际下,凌雪薇因一早便要出发下江南,正与皓月打点最后的几样东西。自己临去早朝,匆匆进来,只是为了嘱咐几句。一迈进院中便见凌雪薇站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仰头看着什么,若有所思。她已换好了出门的衣裳,素净的柔绿棉布竹枝纹裙,笼一件鹅黄祥云滚边的半袖,很是清简。头发挽起来,点了几枚珠翠钿花,再无它物。自己唤她,悠然转身,已是带了婉转的笑意:“大哥,可是找我?”自己这才发现她鬓角还有一朵新簪的芍药,颤巍巍的花蕊在风中有脉脉的情致,却也比不上那张粉脸的娇艳。

“是一个叫霞儿的姑娘。”自己在那男人的注视下有些慌。

秋阳透过金黄的树梢投射下来,明澄透亮,本该是温暖人心。可是,凉薄的风吹来,凌鸿渐只觉得彻骨的寒凉。

“只有那一个姑娘么?”

“刚刚有人带了消息来,小姐乘的船......在东江遭遇......风暴,小姐受了重伤......现在生死......生死未卜......”刘福哽咽着,断断续续说完这句简单的话,一旁的刘瑾点着头,他自得到消息至今已渐渐平静些许,但仍好似要哭出似的:“刚刚得到的消息,偏巧相爷进宫还未回来,这才找大公子商量。”

“还有一位小姐,不过她伤得重,一直昏迷着......”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见那男人轻轻摇了摇头:“就再没别的人了?”说完不等自己回答,看了看已经展开的书信,又说道:“你随我来。”

有种不祥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凌鸿渐不由打了个颤,下意识地走了出去。

之后便进了这他想象不到有多大的院子,自己也反应过来,霞儿姑娘说的没错,德宣街上就他们一家。直到被请进了这间厅堂,路上先前的男子才告诉自己他是这凌府的总管,叫刘瑾。让人送了茶水,又让自己先稍坐,便匆忙的走了。

又是樱花......凌鸿渐脑海中突然浮出这个念头,还未细想,忽闻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带着匆忙与焦急。他回头,透过敞开的雕花垂门,凌府执事刘瑾面带了极不安的神色,正与刘福说着什么,刘福脸上先是大惊,手上托着的一盆傲逸雪菊啪地掉在了地上,青瓷的花盆碎了一地。然后脸色如同被乌云覆盖了般,手握紧又松开,再握紧,看起来是心中担忧极了。

又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李显抬头,之前在门外看到的那个青年男子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大步走进来,自己刚站起身要行个礼,那男子手一摆走到他面前:“你说,那个女子的情形如何?”

凌鸿渐将水仙搁在窗边,又踱步至屋南的楠木刻丝琉璃书桌边,上面很清洁,笔墨纸砚均整齐地置在一边,碧玉桃花水洗镇了片薄的白绢,露出一角深浅紫色,凌鸿渐心中好奇,抽出来看,浅紫的方胜和深紫的如意团纹千回百转、连绵无尽,那针脚一看便知是出自凌雪薇之手,却未绣完,蜿蜒至最后一边角停住,有细细的银丝勾出未完的几个字,隐约是“远忆樱花圃,谁吟杜若洲?”

李显看着眼前人,微微有些怔愣,不过反应地迅速,正了正神色说到:“我是走船的,从江南到京城边的郢镇。今年雨水与往年相似,但不知为何到了东都附近水势变得很大。那天又遇上了风暴与漩涡,颠簸中那位小姐受了伤,船靠在东都附近一个小镇上,镇上没有什么好郎中。霞儿姑娘请我带信来时,那位小姐还没有醒。”

环视屋内的格局,不过西窗下一张古琴,旁一只玉箫,是凌望舒早先托人送来的紫玉凌花箫,音色纯正,凌雪薇喜爱得紧,爱不释手,常常吹奏,都是绕梁的好曲子。房间四壁都是樱桃木透雕竹纸的书架,满室典籍间错青花瓷的古瓶,田黄的摆件,还有几幅前朝名家的山水写意悬在墙上,行笔轻细柔媚,匀力平和,气韵十分古雅。因许久无人,室内有些疏离的气息,在门被推开的一刹,光线下有细小的尘埃舞动。

凌鸿渐听他如此讲,心中焦虑,但是又有些犹疑。信是霞儿的笔迹没错,但是,又能有几分把握断定事实真的如此呢?可是,若是举棋不定,延误了妹妹的伤势,那就更要不得了。

说着接过刘福手中的花盆,看着小厮将书房门开启,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传来,是凌雪薇在书房里常用的金桂香,馥郁却不厚重。凌鸿渐知道,这是因为里面糅合了薄荷的原因。

凌鸿渐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黧黑的皮肤,高大的身材,俭朴的衣着。一张脸上满是风雨的浸润,给人的感觉憨直老实。

凌鸿渐伸出手,细细赏鉴了一番,脑海中不由就想起栖凤台上那株精巧的樱枝,不知为何,之前那种莫名的恐慌又浮上心头。他垂下手,目光落在庭墙外高远的蓝天,有雁的翅掠过,带了南飞的影,前尘旧事他不是没有听过,早几年还闹的沸沸扬扬,但毕竟还是被撂下了。许久他说道:“这水仙,我拿进去,搁到薇儿书房里吧。”

李显间见眼前人没有说话,抬头发现他正打量自己,不由局促起来。眼前的公子一看就是人中翘楚,容貌俊朗,气度雄浑,尤其是一双眼睛,好像深不见底的水潭,隐约有精光一轮,完全的聪明模样。而自己,布衣寒门,没读过书,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他话没说完,便看见刘福面上有些讪讪,颇有为难,半晌才用了轻松的口气答道:“夫人说小姐肯定喜欢,这水仙轻肌弱骨,娇美非常,又高洁清雅,与小姐相得益彰。”

凌鸿渐见李显手不住地绞着,面上的神色不是不安,而是局促,知道是自己的原因。毕竟很少有人能够不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更何况是一个百姓。于是微微笑了,拍了拍李显的肩膀:“实在失礼,我竟还没有请教过您的尊姓大名。”

凌鸿渐点点头,有些不解的问道:“若是太后亲赐,该是放在正房主厅的啊,怎么......”

李显被他这举动更加弄得手足无措,慌乱中手心都出了汗:“不敢不敢。”他连连说着:“我叫李显,是东都澜县人。”便不知再说什么了。

刘福笑起来,面上的皱纹如同菊花绽放一般:“是啊,是水仙,不过是上等美玉制成。前日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

凌鸿渐点头道:“那我就称您一声李大哥了。那位小姐是我家小妹。此时家父与其他兄弟不在府中,霞儿的信上说的很清楚,我这就要去告知家父做出安排。需要您带路过去。但是还需准备,就得请你在府上住些时候了。”说完不等李显回答便吩咐道:“刘瑾,你去帮李大哥安排一间厢房,马备好了吗?”

“这是?”凌鸿渐上前一步,带了诧异的口吻,看着在轻风吹拂下纹丝不动的水仙,缓慢地说道:“水仙?”

“大公子,马已经在院中了。”刘瑾上前来,又走到李显面前:“这位兄弟,请随我来,厢房在西院。”

突然瞥见刘福手上还小心地捧了一盆花,纤细狭长的叶,洁白无瑕的瓣,还有细腻金黄的蕊,竟是水仙,凌鸿渐不由一愣,那水仙开得极好却很诡异,毕竟完全不在时节。

凌鸿渐一路上都是快马加鞭,只见着街边栽种的树木黄黄绿绿一闪而过。到了宫门外,那马儿已喘了粗气。门外的侍卫例来都是严肃的神情,见了他却是带了和善,有领头的守卫出来牵住马儿:“凌大人,此时还进宫啊?”

此时因凌雪薇不在府中,“冬雪萋菲”虽日日有人洒扫,但丫头们却都安置在了前院,此时院中无人。刘福取了钥匙开了门,便招呼着几个仆役将那些“青山慕雪”摆放在窗下回廊前。凌鸿渐半靠在原色廊柱上,四处看着凌雪薇住的院落,因是初秋时节,流水山石点缀的庭院里四处栽种着巨大的树木,叶子还未完全转黄,依旧透着夏日里凌雪薇还在时的气息。看着看着不由就笑起来,今日妹妹就该回来了,也定是会讲起在江南所闻所见,那些美景逸事由她细细讲出,更有别样意蕴在其中。

凌鸿渐点着头大步迈进宫门,但还是拿出了沈羲遥御赐的令牌。这令牌年前赐下,准他白日里无传召也可随时进宫。只是一只极简单的铜牌,一只螭兽卧在上面,螭口一颗七宝琉璃,背面则是篆书的他的名字,还有皇帝私印的刻章。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整个朝野也就只有三人拥有此令牌。毕竟,不得通传也可进宫,这是极大的信赖与荣耀了。

凌雪薇居住的院子挨着凌府内花园“镜湖”所建,院落并不大,却是飞檐轻卷,雕镂阑槛,玲珑莹徹。凌雪薇的画室在西厢里侧,西厢一顺四个房间,间间相连又都带有独立的雕花门,都是凌雪薇日常消遣之所。东厢却是闺阁所在,独立隔出小小一院,凌雪薇亲题“飞雪”,院内遍植了雪樱白梅,皆是由进贡的树种中暗中挑选而扣出来的。

按照沈羲遥的习惯,此时应该是在御书房内。毕竟早朝后他留下了几位朝中老臣商议秋试的准备和学子的情况。凌鸿渐是从重华门进宫,这也是唯一早朝后大臣们能进宫的地方。可是离御书房甚远。长长的宫墙在两旁笔直地延伸,金色琉璃瓦晃得人眼累。他疾步走着,两边的小太监看见他的官服忙行礼,一抬头,人已经走出好远了。

凌鸿渐想到上年元月时三弟凌望书曾在红梅盛开之际为凌雪薇画过一幅画像,后来虽说那画像不及凌雪薇风姿十分之一,但也是眉目清晰,神韵非常了。此时,凌鸿渐有心照着那幅绘一卷斗菊图来,便生出取画的念头。他知道,那幅画裱好之后便置在了“冬雪萋霏”的画室中,当时还是他亲手放进屋角那口青花余庆云蝠缠枝番莲纹大缸之中的。那缸中画轴多人物,凌雪薇爱风景甚极,对那缸画卷便少有所碰,凌雪薇下江南那日他去送她,还看见那画轴在原位搁置着。

凌鸿渐走着,突然就想起了李显的那番话,雨水与往年相似,但水势却变大了。东都附近因为水域宽阔,挨着两江,为了防止涝情,朝廷每年都会拨晌修建和加固堤坝。今年东都那边的奏报也没有提到任何关于雨水的情况。这其中,也许有隐情。

“一同去吧。”凌鸿渐说着,看了看那株“青山慕雪”,此时花未开全,只三两朵初绽开,可那纤细洁白的菊瓣已能显出全放时将带来的惊艳。如同幼年的凌雪薇,才三四岁年纪时,便已展露风华绝代的气质,也正是如此,父亲才会将其雪藏吧。

正想着,只见前面走来一行人,皆穿着二品以上的朝服。仔细一看,原来是些老臣,凌鸿渐算算时辰,即使午会也早过了时辰。正巧当前的工部尚书陈大人看见他,走上前来。

凌鸿渐轻轻笑了笑,每每提及凌雪薇,他总会露出如此的表情。在他这个大哥心中,小妹永远是清晨花瓣上那滴露珠一般,能给心带来纯净。既然刘福如此说,看来,凌雪薇是真的要回来了。

按说凌鸿渐比起陈大人,那是差了一辈,但他是朝中年轻官员的翘楚,出身相府,陈大人素与凌相交好,又很是看重他这个世侄,因此两人言谈间少了些拘束。

刘福转身带了笑容道:“今晨进贡的菊花到了,宫里拣了些皇上娘娘们喜爱的,这剩下的按皇上旨意就赏给老爷和其他几位大臣了。内需所刚送来,老爷说按三公子那边送来的消息,小姐最迟今日也该回来了,便让我们把这几盆‘青山慕雪’搁到涵秋堂里去,小姐看到一定喜欢的。”

“这时进宫,有急事?”陈大人担忧地看着凌鸿渐。

突然,如同心湖中被投下一颗石子,不安的涟漪一圈圈泛上,惊了心,又如一道闪电“噼啪”掠过脑海,照亮了什么,也只是一刹那。凌鸿渐停了踱步的脚,缓缓走到窗前,庭院后是一池碧波,两岸秋风染黄的柳叶掩映住一座精致八角亭,有轻纱如烟般荡在半空。凌鸿渐定了定神,推开门,正看到管家刘福带了几个小厮捧着青花大缸朝“冬雪萋霏”方向走去,高声喊住:“刘福,这是去?”

“并非国事,只是......”凌鸿渐昂头向殿门看去,后面陆续出来的人中并没有父亲的身影,这才对陈大人说:“小侄有要事要见家父,知道陛下留下了诸位议事,只是不知道如今议完否。”

凌鸿渐心里思忖着这几日来所见所闻,那金瓦红墙内的菱歌,那栖凤台里皇上手中折扇上的诗句,还有张德海隐隐的话语:“奴才颇费了些功夫,才得到了这张画像。”......他越想越感觉有些隐隐的不安,那不安越来越明显,似失了什么般,却想不起来。只是,那诗句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前段日子吴大人的女儿进了宫。她与凌雪薇自幼交好,凌雪薇所作诗词虽守得严密并未外传,但吴薇却是知道一些的。如此,据闻吴贵人还算得宠,沈羲遥喜欢才貌双全的女子众人皆知。凌鸿渐想,这吴贵人应该是在沈羲遥传召时应景而吟诵出妹妹的诗作,但是,依凌鸿渐想,若是这吴薇没有将诗句贪为己有,那才是奇怪了。毕竟,有谁会在皇帝面前,一味得说他人的好呢。

陈大人见他并非国事,便舒心一笑:“议完了,这不,我们都要回去准备了。凌相被皇上留下了,说是要对弈。”复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道:“我看今日皇上心情甚好,凌相的棋艺精湛,这一下,定是要切磋多局了。”

此时,凌鸿渐踱步于泓蓝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高大古朴的紫檀书架,其上遍是珍籍古典。临窗一张沉香木浮云出海的书桌上摊开一本书简,有行行细细的批注书写其上。窗外暮色四合,夕阳橘色暖光投射进来,带了窗外庭院里早菊略有清苦的气息,透过简单岁寒三友的窗棱雕花,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之上。

凌鸿渐听陈大人这么讲,心中更加焦急起来。毕竟他不是得到传召进宫,自然得是国事才能面圣。开始想皇帝召集的都是老臣,念及他们的年龄,不会太久。以前也最多也就是把个时辰。可是,此时皇帝要与父亲对弈,那一个时辰之内恐是完不了了。

只是,时值今日,凌夕和远在边关,应了那霖铃的思愁。凌望书南下,倒也是昭阳的势头。而惟有凌雪薇待字闺中,不知前路。可那“霏萋”二字,却似乎并不如意。

凌鸿渐抬头看看暮色四合的天空,此去东都还需准备,得找了医术精湛的大夫,还要配齐药品。另外其他的一些,谁去,何时出发,也得父亲定夺。耽误了一刻工夫,也就是耽误了妹妹的性命啊。

凌府泓蓝斋是凌鸿渐春风及第馆的书斋。此馆为沈羲遥在凌鸿渐三榜题名后亲题,极是荣耀。那时沈羲遥弱冠之年,未掌皇权,与凌相也没有什么冲突争执,顾念老臣,友及伴随,便亲笔提匾“春风及第”,也正说明了凌家无人可比的荣耀显赫。之后,凌夕和居所更名“夏雨霖铃”,凌望书居所更名“秋光昭阳”,凌雪薇居所更名“冬雪霏萋”。皆是与那“春风及第”相应合。

想到此,凌鸿渐心下忧虑,需找了理由。正巧看见张德海从御书房里出来,连忙上前。“张总管,请留步。”

爹爹多半会亲自前来,那么朝堂之争便能稍停片刻,如此,她应不会有进宫之险了。那个地方,她是永远也不会,也不愿进去的。那竹林后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那该是如何的一个男子,留下这只绯色玉佩于青龙寺自己所住禅房的门外,她知这是他赠与自己的,那“比翼”二字,如何能不教她心动呢。进去了,就再见不到了,也再无缘了啊。

“哎呀,是凌大人啊。”张德海一回头,满脸的诧异,不过片刻堆了笑:“老相爷正与皇上下棋呢。此时正是不可开交。怎么说相爷也是皇上的老师。这下可是有的看了。皇上一高兴,留相爷晚膳,我这就去膳房里吩咐。”

“也罢,就在此休养休养。正好此处风景宜人,又偏离世俗。回了京,再看这样的风土人情,就难了。”她说着饮下手中的茶,有茉莉的香味散在房中,淡雅宜人。而凌雪薇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容。

凌鸿渐点点头,目光落在半开的御书房朱红九雕的大门上。

霞儿本以为凌雪薇会拒绝,毕竟当初也是为了节省路途上的时间才选择走水路。此时,霞儿已抱定了打算,不论凌雪薇如何坚持,她也得让自己的小姐再休养至少五天。可是,霞儿没有想到,凌雪薇竟然同意了。

“张总管,”他带了一付凝重的口气道:“出了点家事,得要父亲回去定夺。还得劳烦张总管带个话了。我就在此等候。”

“按小姐现在恢复的情况,至少还需半月。”霞儿说着上前,在细瓷福纹碗里斟上茶递到凌雪薇面前,继续说道:“按日子算,从东都到京城,需八九日,此时最慢消息也该传到府中了。估计老爷会派人前来,小姐不如在此等候,正好调理,也能支持着之后回京之路。”

张德海听他如此的口气,心中不由一沉:“不知是......”

“何郎中说还要休养几天?”、凌雪薇睁开眼睛,已经只留了平和。

“是家妹,归程途中遇了险情......”凌鸿渐的声音很轻,但故意说出了凌雪薇的情况。好似不经意地掠过张德海的面目,发现他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

霞儿听她这样讲,愣了半晌,她毕竟年青,还想不明白为何出身豪门世家的相府千金会如此在意这样一件“捡”来的东西。可是,看到凌雪薇面上的笑容,如同覆了一层轻纱,却透出无尽的欢喜,便知道必定没有那么简单。可是,小姐不说,自己也无从知晓,便也作罢了。

“是凌小姐啊......”张德海心里如同千金的石头悬起来,又轰然坠地般。凌家小姐出了事,险情?不是在江南凌三公子处么?若是真出了大险情,若是性命堪虞,以皇上现在的痴迷,会怎么样?他想着就不由冷汗涔涔,随手抹了一下额头:“我这就进去禀报。”

凌雪薇微微一笑,如同秋日澄明的阳光般,内心充满了温情,她长长的睫毛轻覆面上,眼仁微跳了下,静静说到:“那日在青龙寺,无意中捡来的。”

青玉棋盘四周雕刻着八仙过海的图案,一个个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沈羲遥一袭宝蓝色凹斜纹如意团纹的棉布袍子,眉眼舒展,正捧了一盏茶慢慢饮着,唇边是一抹极淡而得意的笑容。

“小姐。”霞儿此时也看到了,轻声而小心地问到:“这个......”

张德海走进养心殿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难得的帝相和谐的场面。也看得出,皇帝此时心情甚好。明知自己带来的是坏消息,张德海也只得硬了头皮疾步上前。如果能不让凌大公子进殿而凌相回府,那么就是最好的了。

凌雪薇见她如此,忙上前扶起,带着极安人心的笑容到:“不必如此,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若不是你在身边,也许......”她沉默了半晌说到:“也许我已经再见不到爹娘了。”说罢手上紧了紧,一带霞紫色流苏垂下几缕,凌雪薇摊开手掌,正是那只差点让她送了命的玉佩。

“皇上,”张德海走到沈羲遥与凌相之间,悄声道:“凌大人在殿外,称有家事与凌相商议。”

“小姐,”霞儿说着跪在地上:“是我不好,当时慌了手脚。”

沈羲遥头也没抬,完全沉浸在棋盘上的乐趣中。“传他进来。”末了又自语似地道:“朕好不容易请了凌相指点,什么事在这里讲。”

凌雪薇没有听她说完,自己自语起来:“如此,家里该乱了......”

张德海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慌起来,不由打量了一眼凌相,带了些须求助的眼神。毕竟凌相一向公私分明,应该也不会愿意家事在皇帝面前商议吧。只可惜凌相此时手执一枚墨玉棋子,手腕悬在半空,正在冥思之中,根本没有感觉到甚至听到张德海之前所言。此时他似想到了何处落棋,片刻后轻轻落下,又好似不经意地看了皇帝一眼,扶了扶下巴上飘逸的胡须,也端起茶来。这才抬头看到了张德海,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而沈羲遥看着凌相棋子落下的地方,得意之色悄然褪去,他将双眉轻轻一拧,若有所思。

霞儿听她这样问,愣了愣才说道:“当时太凶险,就照实说了,希望老爷那里能安排了医官......”

此时张德海是哭笑不得。该听见的没听见。不愿让知道的恐是躲不掉了。

凌雪薇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到:“怎么着人跟家里说的呢?”

“传他进来吧。”沈羲遥见张德海还站在身边,抬头略有不悦地重复到。

“小姐千万不要这样讲。”霞儿忙不迭地说道:“不过那几天,真的是吓坏我了。谁想到看到岸了却靠不上来,耽搁了一天才停稳了。自李大哥送我们上岸您就一直昏迷着,前几个郎中看了直摇头,背着医箱就走了。好容易遇到从东都来的何郎中,这才医治了小姐。”霞儿说着扶着心口:“不过小姐福大命大,前几日虽凶险,不过现在好多了。再过几日,老爷就会派人来接您了。回了相府,还能调理得更好呢。”

张德海只好躬身退下,请了门外的凌鸿渐进来。

凌雪薇淡笑着转身:“霞儿,多亏了有你。”

凌鸿渐站在门外,得到了张德海的通传,却并没有立即迈出脚步。他方才站在这养心殿外,之前的种种不知为何涌上脑海。暗自攥了攥拳,冒个险,也许一直萦绕心头的疑惑就能解开了。既然抱定了想法,他用一种明显慌张的脚步走进了养心殿。

霞儿点着头走到她身边:“小姐莫急,已是请了信差送信给京里了。算日子,这两日该到了。”

“臣给皇上请安。”微微抬头,沈羲遥手上捏了一枚芙蓉玉的棋子,朝他一笑:“什么事,起来说吧。朕与凌相对弈得淋漓,不忍半途而废。”

待霞儿送了何郎中回来,见凌雪薇已站在轩窗前,听到她的脚步没有回头。霞儿收拾着桌上散着的几张纸,忽闻凌雪薇的声音,轻轻地:“可告知了家里?”

凌鸿渐点了头,换上焦急的神色,用担忧的口气对凌相说:“父亲,刚才有人来报,小妹在归途中遇险......”

凌雪薇直身答谢:“有劳了。”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啪”得一声,地上多了一片水渍。早有两边的宫女上前擦拭。凌鸿渐看着那水痕蔓延,顺着水迹,地上一盏天青冰裂纹汝窑薄瓷茶盏碎成几片,盏内的茶叶淡黄不绿,叶茎淡白而厚,梗极少,残存的一点汤色柔白如玉……应是阳羡茶,产自江南。

何郎中捋捋胡须,凝神片刻道:“小姐自身的心事还是暂放放,这养病需专,再急的事都得搁搁,如此才能迅速康复。”然后取出纸笔又道:“我再开个方子,一日两次,文火慢煎,连续服用,应能解小姐头痛之症。”

江南......

凌雪薇闻言点头:“是有一些,来势不凶,却也是缠缠绵绵,让人无法安睡。”

凌鸿渐还未反应上来,就见张德海“扑通”跪在沈羲遥面前,“奴才该死,冲撞了圣驾,请皇上恕罪。”凌鸿渐抬头,沈羲遥脸上波澜不惊,侍女上前擦拭着秋香色便袍上的水渍,他只是坐着,很安静,什么也没说,低了眼看看张德海淡淡道:“就罚你一月俸禄。”说着让凌鸿渐起身,微探了身子:“可确实?”

何郎中上前又仔细把了脉,抬起头对凌雪薇说到:“小姐身子底虚,伤虽是渐好了,但马虎不得,近来阴雨连绵,小姐可曾感到头疼?”

此时凌相也反应过来,神色焦虑难安,但在君王面前又不能失态,只是两眼紧望着凌鸿渐。

凌雪薇已看向这边,温和一笑:“多亏了何郎中搭救。”

“来者是同船的船夫,亲眼得见,也是他安排住在东都边的玉秋镇上。另外还有小妹贴身侍女佩儿的亲笔信,我也亲自问过,应该不假。”凌鸿渐又大概说了遇险的情况,抬头看着凌相。

“小姐,何郎中来了。”霞儿轻声说着,让开一条道,一个白眉白须的老生便走了进来,见到凌雪薇的起色尚佳,不由笑起来:“看来小姐的伤势已转好了。”

凌相看了看坐在一边神情似有恍惚的沈羲遥,又看看站在一边的凌鸿渐,终起身拜在地上:“皇上,”他缓缓说道,语气完全不若平时那个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凌相:“臣很看重这个女儿,想告假几日亲自去东都,还望皇上看在父女之情上,允了。”

霞儿推开驿馆的门,便看见凌雪薇半靠在床边,盖一层棉而暖的青花被子,披了件蓝底碎花的棉布褙子,静静看着窗外被秋风吹落的黄叶,眉间隐隐似有心事。她因伤口未愈,头上敷着药,却已不用白纱布,换了民间常用的蓝花抹额,加之连日阴雨,天气转凉许多,随身携带的衣物却多夏衣,霞儿便在市井间买回这样一套。东都繁华,连带着周边小镇也是连日的热闹非凡,但比起京城,却是逊色不少。

出乎意料沈羲遥竟亲自起身相扶:“凌相不必如此,即使你不提,朕又何尝是不尽人情之人。凌相速回府准备吧。”说着向一旁张德海使了眼色:“请太医院最好的御医与凌相同行。”又对凌相说道:“按理东都此季虽是雨季,但年年固防,不该出现如此险情,又无奏报,恐是地方有所隐瞒,凌相此次微服前去东都,还望在照看小姐之际,查查此事。”

东都小镇

凌鸿渐与凌相纷纷拜下:“臣等多谢皇上隆恩。”抬头之际,凌鸿渐分明看到,沈羲遥的手微微颤抖,面色也晦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