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人心难测,第一次知道后宫险恶,第一次知道,原来所谓友情,敌不过权势地位的诱惑......
沈羲遥想起宫中人都说,他出生时是夜晚,母后梦中醒来,说是梦见一条金龙游弋,直冲进自己腹中,之后羊水便破了,而一道红光乍现,照亮了半边西天。人人皆说他是天上的玉帝太子临世,是真正的真龙天子。可是,父王却似乎更喜欢全贵妃所出的羲赫,常常牵着羲赫的手在御花园,带着和煦的微笑听他背诵诗词名句。可要是考自己所学,却一定是在交泰殿里,阴冷而空旷,自己小小年纪站在里面,四处皆是屏息而立的太监宫女,父王高高坐在上面,面色严厉。那时自己并不知道羲赫与自己不是一母,总觉委屈。那时,自己顽皮,而羲赫却乖巧。幼年的自己想,父王是因为这个才喜欢羲赫的吧。直到父王病重,母后守在床前侍奉不离左右,他才无意从他们讲话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真相。
如今想起,仍觉心寒,不过,好在羲赫并不知晓啊。
清晏堂与羲赫走那天是一个样。自古皇家无兄弟,可是,对于沈羲遥来说,羲赫的意义早已超越了兄弟的概念。他站在清晏堂内临水平台之上,眼前是开阔不尽的飞龙池,隐隐有金光晃眼,五彩流光于天际边。若是极晴朗的天气,在清晏堂,是可以隐约看见传说中神仙宫殿的。而在他处,却是不会得见。他初建好篷岛瑶台,时常与羲赫在此观赏落日下那天际尽头的美景。蓬岛瑶台上建筑皆为五彩琉璃顶,夕阳斜照便有七彩霞光映射,远远看去如同祥瑞临世一般。
在清晏堂里独坐了许久,沈羲遥想起了诸多曾经的过往,思绪便不由从如今身在西南的羲赫身上转到了早朝上的场景,早朝上凌相未发一言,但神情却是极放松,似乎还有一缕淡笑。难道说,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那武官会再次将这个议题提出?还是也知道了这是自己的授意?他没有若往常那般反对,定然不是因为皇帝的不满。还是这其中有什么其他的隐情?
如此他早朝后去向太后请安,因嘉仪太妃从楚地来,太后召集了几位在京中的太妃和朝臣家眷闲话,相约午后共游东湖,因此凤辇早早便要出宫。如此沈羲遥便不宜久留,报告了前方的好消息便离开了。太后听到很是开怀,但当下并未表现什么,一双凤眼却是看了一旁静立的凌夫人几次。沈羲遥离开慈宁宫,没有让张德海跟着,自己走着走着便到了清晏堂。
沈羲遥如此想着,又想到了在慈宁宫里太后看凌夫人的目光,他的心里打了个突,难道是因为太后示意凌相不要再在此事上纠缠,毕竟,太后也是将羲赫做为亲骨肉看待的。别人都怕羲赫危及到自己的王位,可是,太后和沈羲遥都清楚后,这是绝不可能的。
此日沈羲遥心情甚佳,早朝上有武将提出该派兵增援身在西南的羲赫。凌相竟出乎意料得没有反对,虽未说话,但也算是默许了。如此,便能整装前去解了羲赫的燃眉之急。又有西北边寇被凌夕和歼灭的喜讯报来,这边境隐忧终于慢慢化解了。
沈羲遥没有再多想,随手从清晏堂书房里取了本书。这本书搁在青玉面梨花木大桌上,被风掀开几页,淡薄的光线投射其上,不知为何,沈羲遥就拿了起来。
沈羲遥是打清晏堂来,那里原本是皇子们幼年一处居所。先帝英年早逝,所出不过八子三女。除沈羲遥是皇后所出,裕王羲赫是贵妃所出外,其他皇子生母出身皆不高。因此,这清晏堂,从来也都是沈羲遥与沈羲赫学习玩乐之处了。沈羲遥继位之后,按照祖制其他皇子皆要搬去宫外,而他特下手谕,清晏堂赐予裕王羲赫做为其在宫中的居所。如此,裕王府邸反倒成了空宅。
是一本《日知录》,沈羲遥早些年曾读过,但那时未细细品读。此时随手翻开,一行小楷映入眼帘,“论世而不考其风俗,无以明人主之功。”不由目光凝聚起来,仔细阅读起来。直到窗外日头渐渐偏西,有鸟雀之声“喳喳”而起,方才发现时辰已不早了。这才出了清晏堂,往栖凤台而去。
御花园里秋光正盛,沈羲遥拿一本史书,信步于飞龙池边的回廊之上。这条回廊名为凝祺,蜿蜒于飞龙池畔,一边连接清晏堂,另一边通向栖凤台。均是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其上绘制金龙和玺彩画。因其规模与装饰,除皇族至亲近,后宫内五品以下妃嫔皆不得入内。
初秋傍晚的阳光如金子一般澄亮,暖暖洒在身上。轻风拂起沈羲遥秋香色四合如意云纹常服,腰间一块白玉饰品,中空的莲花形状,下缀了一只浅紫色同心如意结。沈羲遥将那本《日知录》拿在手上,面对一池碧水静立不语,张德海打望春殿来,带着笑意盈盈的吴贵人,远远便见沈羲遥凝神的模样。张德海知道此时沈羲遥该是在想什么事,便停了脚步。可一旁的吴贵人却还是快了一步上前而去。
外面有鼎沸的人声传来,透着不吉与不安:“漩涡、漩涡啊......”
“臣妾给皇上请安。”她款款下拜,因是新宠,又是太后亲点,沈羲遥多传召,如此满面的春风是掩不去的,心里也自信地认为皇帝是很喜爱自己的。
佩儿惊呼一声:“小姐”便扑了上去,只见凌雪薇躺在地上,头发微乱,双眼紧闭,有暗红色顺着鬓间缓缓淌下。再看她的手上,紧紧握着一只缠枝宝相紫玉佩,金篆的“比翼”二字发出淡淡微光。
沈羲遥闻声转过身来,略有不悦地扫了一眼后面的张德海,才说到:“平身吧。”
凌雪薇神色一变,下一刻已松开了抓着床椽的手,直向那玉佩而去,意图捡起。佩儿吓了一跳,这船身摇晃得厉害,她正要去拉凌雪薇,船身却摇晃得厉害起来。凌雪薇半俯着身,一手支地,面上已有为难之色,却还是咬紧了唇回头看着佩儿道:“你不必过来,抓紧了。”说罢看着那左右滚动的玉佩,伸手去勾。如此虽艰难,但她还是看准时机一把抓住了那玉佩,正欲起身,船剧烈的一摆,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摔倒出去,重重撞在一旁的木几上。
吴贵人起了身,目光落在了沈羲遥腰间的玉饰上,甜美一笑:“皇上这件饰物真是好看。”说着仔细看了看,略带不解的念到:“连枝?”
船身猛烈地一晃,凌雪薇差点被甩出去,好在她的一只手紧抓着床椽,但是这一晃,佩儿手上的包裹却掉了地,向前滚去。包裹渐渐松散开来,里面的物件掉了一地,是几件衣物并一个小匣子,还有一只紫玉佩。
她这举动本算是僭越,可是沈羲遥却没有在意,只是淡笑着说到:“这玉饰是一对,另一块上有‘比翼’二字。”
凌雪薇坐在船舱之中,面色惨白,但神情还算镇定,眼睛一直停在那扇被外面的雨水不停击打的紧闭的窗,可是,仍有水顺着窗的缝隙流淌下来。地面上已湿了大半,在加上船身不停地左右摇晃,那舱中的家什已移了位,均靠在了舱壁之上。佩儿紧挨着凌雪薇坐在一边,双手紧紧抓着一只青花包裹,已吓得花容失色。
“皇上为何不一起佩带呢?”吴贵人微偏了头问到。
天空不时闪过一道亮光,接着便是震耳的“隆隆”雷鸣之声。江面上已被彤云密布的天空印成不详的暗黑色,波浪翻滚,涌上层层白色的泡沫,打着旋儿,似乎要吞噬所有的一切。风急促而激烈,夹杂着瓢泼般的大雨,倾打在行驶的船只上,令那行船如同飘摇的秋叶,只能顺着急促的风,驶向不知的方向。
“朕......”沈羲遥稍有迟疑,但还是朗声笑起来:“薇儿问的奇怪,难道就一定要一起戴才好么?”
张德海闻言一愣,旋即笑着说道:“奴才这就去办。”
吴贵人迎着沈羲遥走下凝琪,稍落后他半步陪他在御花园中散步,也是娇笑着说到:“臣妾以为,既是一对,若是拆开了戴,总是不好的。”
“朕认为,杏花春馆里悬的画作,都该换换了。”
沈羲遥微微一愣,却是笑了:“那得看,是怎么拆开了戴了。”说着便不再言语,而是指着前面一座纤巧的凉亭道:“这是前几日刚修好的,薇儿看看,该起个什么名字好?”
沈羲遥微偏了头,思索了半晌笑起来,却带了些须羞涩之态,如同儿郎。
沈羲遥此问一出,吴贵人微微白了面色,却轻轻一福身,声音低沉下去:“臣妾不才,这诗文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建树的。”
“皇上,这幅置于何处?”张德海看着御案上的画问道。
沈羲遥却摇摇头:“无妨的,前人佳句若是知晓,尽可说来。给个亭子起名,不必大费周章。”
沈羲遥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自己亲手临绘的画卷上,唇上勾起一轮新月,目光飘散开去,想象着那漫天粉雪下红梅林中这曼妙的身姿。随手接过竹枝横斜的汤碗,饮上一口,点了点头。
吴贵人听了沈羲遥此话面色并未平复下去,不过却是更深的一福身,思索了片刻,看了看四周景色道:“臣妾不才,这句也不算得什么前人佳句,若是取其中几字给亭子命名也似乎不妥。但是却十分的应景。”
张德海躬身将原画卷起收好,奉上一盏甜汤:“皇上,已不早了,还是安置了好。”
沈羲遥面上一丝舒展,不以为意到:“无妨的,说来听听。”
“好了,卿将原画速速奉还。”沈羲遥放下手中的笔,抬头对张德海一笑说道。
那吴贵人咬了咬唇,看这飞龙池上一倾被斜阳映射的墨色荷叶,缓缓到:“园翁莫把秋荷折,因与游鱼盖夕阳。”
终了,写意似的绘出远近红梅枝枝朵朵,衬托出画中人清逸绝尘,仙般气质。再提配诗于画左“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方才收笔。而殿中巨烛已然燃烧大半,窗外墨色深重,夜深似海了。
沈羲遥看着吴贵人,面上渐渐浮出一个笑容来,那笑容中透着些须的狡黠和得意,完全是心事得应的表现。张德海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为了吴贵人哭笑不得。每次沈羲遥传诏这吴贵人都是在御花园,不是赏花便是观景,也多让吴贵人吟诗应景。可这吴贵人诗词造诣并不高,先前的几次她自己做的诗词沈羲遥皆是皱了眉。别说沈羲遥了,就连张德海自己听了也觉得颇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之感,更别说风雅。后来这吴贵人似是知道了,沈羲遥并非要让她亲自作诗,只要吟吟别人的佳句就好。吴贵人似乎读过的诗书不多,要么就是记得不全,渐渐的,多说出来的,都是自己好友所做了。沈羲遥从来不问是谁做的,但是张德海心里清楚,皇帝的心里,明白着呢。如今,不明白的,恐怕是这吴贵人吧。据张德海安排在吴贵人身边的小太监讲,这吴贵人自己认为的,是沈羲遥对她宠爱非常,就是愿意与她一同赏景的。想到此,张德海无奈得笑了笑,这吴贵人思想如此简单,如今又看似受了隆宠,恐怕是斗不过那些在深宫多年的妃子们了。
再看沈羲遥,凝神屏气,下笔极慢,绘制极细,是在描绘那袅娜翩跹的妙曼身姿,容长秀丽的精秀五官,甚至服饰上细小的装饰图样,都是谨慎而细致地临摹的。而他的眼眸深邃似海,翻涌的遍是倾慕之波,爱恋之涛了。他不用张德海协助,伸手掬一缕清泉,将丹砂晕匀开来,稀释成淡淡的粉绯,点得画中人樱唇若瓣,再将青黛与墨色混淆,细毫萦回,雕琢出那摄人心魄的秋水翦瞳............
“的确是应景。”沈羲遥点着头,朝吴贵人温和地笑起来:“朕以为,这盖阳二字,就很适合。”之后转向张德海:“就叫‘盖阳亭’,你稍后命工匠制了扁悬挂即可。”
张德海小心地扫一眼那画卷,虽说他已看过几次,但每每再看,依旧有惊艳之感。可是,连他自己都承认,这画卷上描绘的女子是远远不及那个在护国寺外的佳人的风姿的。不能怪画师功底,只能说,这凌家小姐的美貌气质,就算是巧夺天工的神仙圣手,也是难以描绘啊的。
张德海一躬身:“奴才知道了,这就去办。”
张德海站在一旁为沈羲遥研着墨,看着年轻帝王专注而用心的神色,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那墨是今年新贡的徽墨,上用的鹅黄签纸方才拆去。因是新墨,便带有胶性,张德海手上稍稍用了力,一圈圈均匀地研着,有墨香散出来,混在玉竹香清淡的气息中,久久不散,很是清雅的氛围。
沈羲遥看向辽阔的天际,已有月疏淡的影子半悬在天边。风微凉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暖暖的感觉,沈羲遥心中一动,自语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君周。”
沈羲遥凝神握一支极细的豪笔,仔细端详面前的画卷许久,手微微有些颤抖,不知该从何处下笔。几经思量,深吸一口气,终描绘出最初的身形轮廓来。
有成群白鸟振翅飞过,带了斜阳的影子,那夕阳温暖柔和,洒进他的眼中尽是迷离的柔情无限。
孟昭仪浅浅笑着转过身来:“既是妹妹所邀,我这个姐姐又怎么会拒绝呢。”说罢目光越过高高宫墙,有一点迷离,似说给自己听:“又是叫去么......”
“皇上。”吴贵人一声娇唤:“臣妾来时让御膳房做了些酒菜,此时也值晚膳了,皇上要不要......”她话没说完,却满是期待。
孟昭仪轻轻摆了摆手,那些跟随的宫女太监便退在一旁,一个修长身影上前来:“昭仪姐姐,皇上那边已传话来,今夜是叫去了。”停了片刻又道:“我看这月色正美,若是独自观赏实在可惜,不知姐姐是否愿与妹妹一同呢?”
沈羲遥回过神,微微思索了须臾,看吴贵人的眼神有些朦胧,淡淡笑了笑说道:“就依了你吧。”
孟昭仪即如此说了,旁人自然再无异议,便纷纷施礼离去。孟昭仪出了蘅芷殿,并没有上软轿,而是搭着丫头的手缓缓走着。蘅芷殿宫墙两侧置着一人高的宫灯,一排铺展开去,柔和的光透过乳白的细纱映在平整的青石路上,夜风吹起,宫墙上折出的人影有些微的变化。
这是吴贵人第一次听到沈羲遥如此温柔的声音,心中如小鹿乱撞,又极是开怀,毕竟这也算是她第一次与沈羲遥一同用膳。也许......她没有再想下去,只觉得那是水到渠成之事,人轻轻拜了下去,声音无限娇媚:“臣妾谢皇上。”
柳婕妤越想越觉得恐惧,手不由就抓紧了身上柳叶团花天青襦裙一侧细密的银丝流苏,面上却好似不动生色。孟昭仪却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笑了笑,起了身看看外面的天色,对众人道:“天色也不早了,等会儿着翻了谁的牌子就该通报了,各位妹妹我们就此散了吧,也好回去有所准备。”
望春殿主室里,沈羲遥坐在红木万福字膳桌前,看着桌上琳琅的吃食,他喜好的却不多。不过自幼沈羲遥并不挑食,君王所好,下必兴之,他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也只有很亲近的人知道,他喜好的那一两样东西。
柳婕妤一怔,目光似缥缈的薄云荡在寝殿门前,若有所思地微眯了眼:“才情......”她没有再说什么,沈羲遥之前的一些种种如惊雷般乍在眼前,她想起那日在栖凤台,沈羲遥那首词做,最后一句分明就是思念之语。“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还有那时他的神情,那样的眼神几近痴迷,完全不若平日里帝王的英睿。她又想起那日一品大员的家眷进宫,沈羲遥也是一改常态地巴巴地去了,那一日,也是这吴贵人也初次进宫觐见的日子吧。还有那幅画,沈羲遥得到时难掩的兴奋激动之色............
吴贵人端了一盏粉彩百花争艳的汤碗盈盈走进,身后的宫女托着其他吃食。沈羲遥不觉皱了眉。他素不喜奢华,只是两人用膳,如此大费周章实在浪费。可是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递了个眼色给张德海,示意他适时提醒吴贵人。
柳婕妤看一眼孟昭仪,没有说话,倒是一边的苏昭容淡淡笑起来:“这妇德虽不知晓,但才情却该是不小的。”说着抿一口茶,有意无意地看了柳婕妤一眼:“据闻皇上在御花园传召,多是讨论诗词,若是此类不通,依皇上的性子,定是不会传召的如此频繁了。”
“皇上,臣妾实在觉得您这玉佩美轮美奂。很想一睹一对的风采啊。”晚膳近半时,吴贵人不知怎的又将这话题转到了玉佩上。
孟昭仪却将手中茶盏放下,好似不经意的,又将话题转了回去。她看着苏昭容微笑道:“当初也是太后娘娘做主入宫来的,还封了贵人,皇上也只是附和。看来,满意的该是太后娘娘啊。”她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扫一眼柳婕妤,继续说道:“那日我记得,太后娘娘还说起过什么佳人易求,国母难得的话呢。”说罢便笑了:“不知这吴贵人的妇德如何哦。”
沈羲遥心中明了,她是希望自己将那另一只赐给她。只是,一方面,这玉佩名贵非常,是前朝留下的瑰宝,即使拥有天下珍奇,但是却对这对玉佩青眼有加。另一方面,即使沈羲遥愿意赐给吴贵人,那另一只,也早不在自己手上了。更何况,这样的一对,一定是只能送给心中至爱之人的。
柳婕妤朝茶盏中看了一眼,一抹得意之色罩上面庞,却好似不在意的说道:“前个儿皇上驾临蘅芷殿时带来的,我素喜茶,这是新贡的阳羡茶。今日难得大家齐聚,便拿出来一同品品。”说罢招手唤来侍女再为众人斟上,自己也慢慢品起来。
“那一块?”沈羲遥笑笑:“那一块一直不知所踪,这块,也算是孤品了。”之后不待吴贵人再说什么,指着面前一碟蜜桃酥道:“这个味道不错。”
孟昭仪见状,轻咳一声,淡淡说道:“柳妹妹这里的茶真好,是今年新贡的吧。”
张德海听沈羲遥如是说,有些愕然。毕竟沈羲遥最不喜食的便是蜜桃了,总说软度过了,甜味也不好。如此,恐只是要转了话题吧。
其他妃嫔自然是听了出来,但毕竟碍于柳婕妤的得宠,再加上此处也毕竟是她的殿阁,一个个只得装出似乎未听见的模样,可事出突然,自然一时也不知用什么话题来接,殿内出现短暂的沉默,稍显尴尬。
张德海见那吴贵人似乎还想提及,忙插了句言:“皇上,时辰不早了,午后又送来了些奏本。”
柳婕妤听她如此说,登时放下手中的茶盏,一双杏目看向苏昭容:“太后?太后传召她做什么,一个贵人......”话还没说完,便发现自己失了言,毕竟这太后的作为不是谁都能妄加评论的。柳婕妤端起面前茶盏,缓缓饮了口茶,面上有些讪讪之色。
沈羲遥一听他这样讲,面上立即浮上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这样,那朕得去御书房了。”
这时,苏昭容却插了句话来:“皇上虽不常见这位贵人,太后却几乎日日传召呢。”
吴贵人一听,心中失落面上也难掩,不过毕竟国事为重,只拜送沈羲遥到了宫门外,默默看其远去了。
柳婕妤伸手接过,转瞬便笑了:“姐姐这话便不对了,姐姐侍寝的次数,不比妹妹少呢。”
“皇上,今夜?”张德海跟在沈羲遥身后,后面一十二个执灯宫女轻盈地走着,落地无声。
孟昭仪扫一眼柳婕妤,见她面色如常,一双翦瞳却透出心中疑惑。便笑吟吟端一盏奶茶递给她:“有妹妹在,还有谁能得宠啊。”
沈羲遥回头看他:“即说了有奏本,那自然是要在御书房了。”说了笑笑:“朕突然有了绘画的兴致。”
苏昭容微微笑了:“皇上多传唤她去御花园,据说是谈诗论画,不过......”她摩挲着手中的青花茶碗道:“若论得宠,我看未必。新来的那日便没有侍寝,夜里也多独自在望春殿里的。”
张德海点头,又悄声到:“皇上,奴才有件事好奇,不知当问不当问。”
柳婕妤:“哦”了一声:“可是我听闻那吴贵人很是得宠啊。”
沈羲遥扫了他一眼:“什么?”
苏昭容却摇摇头:“皇上甚少来春熙宫的。”
张德海笑笑,透了些奸诈:“皇上今日佩戴的玉佩,那另外一只,奴才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啊。”
柳婕妤点点头,低头看手上三寸来长的金箔贴花珍珠护甲,好似不经意地说道:“想必昭容姐姐倒是能常见到皇上了。”
沈羲遥白了张德海一眼,目光落在宫墙边长长不尽的宫灯上,声音低了下去:“那另一块......”他停了片刻道:“朕在青龙寺那夜,不慎遗失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却悄悄绽在唇边。
这说着说着,自然便说到了近来得宠的妃嫔身上。柳婕妤微微侧目,却甚少说话。孟昭仪也是含笑听着,毕竟论及得宠,无非是她与柳婕妤,冯淑仪。偶有其它妃嫔被翻牌子,一月合计也不过三两次。“那位新近的吴贵人与苏昭容同住在春熙宫,不知如何?”柳婕妤突然转头看着坐在一边的一位身着团绿宫装,打扮素净的女子。这位苏昭容入宫时间颇久,家世不错因此两年前升了昭容,她虽位份高于柳婕妤,但毕竟宠爱不在,也是恭敬的答道:“吴贵人性格直率,倒算是融洽。”
船还在不停地颠簸,霞儿摇摆着走到舱门前大喊着:“来人啊,来人啊......”一面回头看着依旧紧闭双目的凌雪薇。那些暗红色还在继续蔓延着,慢慢地流淌。霞儿心中已是害怕到了极点,有无数面大鼓在心中齐擂,她看着面前翻涌不尽的几乎是黑色的江水,这水怎么会是黑的呢......心中突然就冒出了这个疑惑,再抬头看天,心中一惊,白日里这天,却几乎如同了黑夜,浓云翻涌不尽,不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半边天际,可是,却更让感到战栗。
自那新近的贵人入宫之后,柳婕妤与孟昭仪的来往稍多了些。此日蘅芷殿里是难得的一派莺歌燕语,不仅孟昭仪在,还有几个也算得宠的贵人常在,却没有那个新近的贵人。一群人围坐在西配殿里乌木雕花大圆桌前,琳琅满目的吃食铺了满桌。柳婕妤虽是主人,可席间却是孟婕妤更活跃些,提着话题,与其他人拉些家常。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霞儿抓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再看一眼凌雪薇惨白的脸,伸手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下了决心似的走出了舱门。
想到此,张德海惋惜不已,却又为此庆幸。惋惜是这对佳偶终得因身份之故相隔,就算皇帝想,也会因为凌相之故放弃。庆幸的是,以他如今观察的情形,凌家小姐才华盖世,但是,却是那种绝不会用心思在争斗上的性格。而后宫之中,即使聪慧无比,只要没有争斗之心,哪怕自己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不会让你安宁的。所以,还是不入宫的好啊。那些绫罗包裹下的,随着时间的浸润,在这后宫之中,都会变成毒药了。
船甲板上站了几个汉子,都是焦虑的神情,望着那透出不祥的水面,相互说着什么。霞儿见了这些人,如同遇到了救星一般,踉踉跄跄地上前拽住最前方一名男子,完全不顾及避讳,扯着那男子的袖子带了泪水说到:“这位大哥,帮帮忙,我家......我家小姐她......撞在桌上......已......已是昏迷了。”一句话说地跌跌撞撞,也不知是因船的颠簸还是内心的焦虑恐惧一齐涌上。那男子身型健硕,低头看着面前的女子,头发已被风吹得零乱,几缕被雨打湿的发丝缠绕在面上,越发衬得一张面血色全无,惶恐不安。还有一行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挂在腮上,极其可怜。他本就是这船上半个当家,听她如此讲,又看看身边其他同伴,再看看低沉的天际,声音沙哑却坚定地说道:“你们收住主帆,朝右边慢行,小心避开漩涡。张头最擅把舵,一刻也不可离开。一定要小心行事。”说罢又看着还紧紧拽着自己衣袖的霞儿,朝她一点头:“我这就随你去看看。”
张德海这才恍然大悟,这后宫错杂,画师难免与些许妃子有往来,这一临摹,难免将皇上心思泄露出去,若是为凌相所知,气焰定会高涨。若是为有心的妃子亲眷所知,不定会给凌家小姐带来麻烦。沈羲遥深知后宫险恶,自然不会让心仪之人受到伤害。尤其是,在未入宫之前。只是这凌家小姐,恐是今生,都无法入得宫来了。
船舱内,凌雪薇还在昏迷中,她撞上尖锐的桌角,受到撞击已经昏迷。要紧的是见了血,是须紧急治疗的。那男子与霞儿进了屋,一见此景登时吓了一跳,毕竟此时不能紧急就医,船上也无郎中随行。他迈进船舱,趁着短暂的平稳一把将凌雪薇抱起轻搁在床上。霞儿也跟了进来,看着凌雪薇几乎被鲜血覆盖的面容慌了神。
沈羲遥笑起来:“取纸笔来,朕要亲自临摹。”
那男子镇定了些许说道:“恐怕有些危机。船上无随行郎中,只求船客中能有。不过应该是外伤,我舱内有些药,这便先拿来应急。”
张德海一怔:“皇上......”
走至舱门前,又嘱咐似的朝霞儿说道:“一定要小心。”
沈羲遥一双利目看着他,几乎不易察觉地摇摇头:“不用唤画师来了。”
霞儿点点头,再看看躺在床上的凌雪薇,泪水再次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张德海一愣,回味了半晌,却不知哪里还有不合适之处,心中认为该是皇帝觉得这来路不好,一国之君怎能用宵小之术得到东西。可是,凌家对小姐的雪藏太深,不用此法,如何能不被发现的得到呢。可是他嘴上不敢说,只是看着沈羲遥,略带惶恐的说到:“还望皇上指教。”
仿佛是过了一生那么久,门外闪过一个黛色身影。霞儿已找了手巾慢慢擦去凌雪薇面上的血污,只是新的血又会慢慢淌下,她的双目依旧紧闭,可面色却越来越苍白。霞儿一手紧握着凌雪薇的手,眼睛不时看向门外,却也一直只见暗沉的天空。此时这个身影几乎是给了她完全的希望,那黛色身影跌撞着走进,是个中年的女子,一手紧握着一只小小的白瓷瓶,一手抓着一切能保持平衡的东西。
沈羲遥嘴角微微一牵,张德海正为自己的周全暗自满意时,却听得沈羲遥缓缓道:“就没有其它觉得不妥之处了么?”
“是李兄弟让我过来的。”那女人看着霞儿说完又补充似的说道:“就是方才帮你的人。”
“这画像置在闺房画缸之中,除却打扫之人便无人再进了。轻易不会被发现。奴才也叮嘱了,找了副装裱一样的画搁在里面,这样看来也不会有问题了。”
霞儿忙不迭地点头:“烦请您看看我家小姐。”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沈羲遥听他说着,目光落在手中已卷好的画轴之上:“不怕凌府发现画像失窃?”
那女子低头看凌雪薇,眉头似层峦的山峰攢起,低声道:“可不好,得赶紧找个郎中啊。”
张德海连连点头:“凌家小姐近来虽在江南,但闺房每日有人打扫。奴才便差人买通了那打扫之人,今晨悄悄将这幅放在画缸里的画像偷了出来,奴才就赶紧拿了来请皇上过目,奴才已唤了宫中画师这两日里临摹,这副可就要还回去了。”
霞儿听她如是说,顿时愣住,看看窗外翻涌的云团,面色愈发苍白起来。
沈羲遥:“哦”了一声:“来路不正?”眉头微微皱起来,却又笑了:“若是来得正了,那才不易呢。”
“这位大姐。”霞儿突然跪在那女人面前:“您也看到了,这天气,船如何靠岸都是问题,这床上懂些医术的,恐也就您一人了,若是您也不救我家小姐,我......”霞儿说着哽咽起来,却还是勉力说道:“还望您搭救。”她此句说得极庄重,之后又重重磕了响头。那女子慌张起来,连忙扶起霞儿道:“并不是我不救,而是实在没有什么把握啊。”
张德海半垂了首:“皇上您要,奴才就是万死也要办到啊。”说罢狡黠一笑:“不过这画像来得路子却不正,还望皇上恕罪。”
霞儿见她如此说,便知还是有几分希望,连忙拉住那女人裤脚道:“无论如何,请您尽力一救。”
沈羲遥亲自扶起他,缓缓道:“凌相高踞首辅,终日门庭若市,却无人知晓凌家千金芳华绝代,这藏匿之深,由此可见啊。”
那女子重重叹了口气,回头望望外面的天空,对霞儿说道:“我这里的创伤药倒是很有效,只怕你家小姐伤在里面。此时船上都只顾着避开险境,我也只能先医外伤了。只求我们能尽快靠岸,然后找个好的医馆静下心来医治。”她说着便上前,将凌雪薇额前的碎发撩开,眼前便呈现出一张被血污了大半的脸,霞儿见此情景,眼泪不由又掉了下来,忙上前用浸湿的手帕再次小心地擦拭着。
沈羲遥“辛苦”二字刚说出口,张德海便已跪在地上,感激连连地说:“这是奴才该做的事,皇上何须感谢呢。”说着摸一把眼睛,声音都颤抖起来。
那女人看着凌雪薇伤口处依旧不断涌出的鲜血,重重叹了口气,对霞儿说道:“这药只能止血,剩下的就要请老天爷保佑了。”说罢上前,手脚麻利地将瓶中浅黑色的药膏涂沫在凌雪薇前额上,又细细地看了看,复又用黑色的小木勺舀出一点,点在了凌雪薇的额顶。再用干净的白色纱布仔细缠绕住,这一切都做完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笑了笑对霞儿道:“船上药是不剩多少了,现在这情景,也煎不了,你好生照料着你家小姐。如有事,再来找我,我就住在旁边舱内。”
放下手中的灯盏,沈羲遥深深叹了一口气,亲手缓缓卷起画轴,喃喃道:“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复抬起头来,朝张德海一笑:“辛苦卿了。这画像恐得来不易。”
她说完向外看去,突然发现什么似的,面上明亮起来,正欲回头对霞儿说什么,嘴张了张,就在同时,外面也声音传来,带着兴奋、激动与希望。
临近晚膳时分,养心殿里灯火通明,却只有张德海一人站在殿内。眼前的沈羲遥手执一盏提灯,细细观赏这墙上一幅仕女图。那女子,披一件白狐毛长披风,月白红梅花开的罗裙隐约透出一角,长发挽在风帽中,只有一缕随意散落鬓间。她眉目潋滟,一双星眸璀璨不尽,透出无限风华。她侧身而立,手执了一枝梅花靠在胸前,神情若有所思,嘴角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她的身后,是漫天白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一片,更显得人清洁无双,雅致秀极。
“看到陆地了,看到陆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