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鸿渐越想便越怕,心中思掇着该如何应对,却忽闻一曲萧音,婉转清奇,听着耳熟,细听下不由吃了一惊,那分明是妹妹常在府宅中吹奏的曲子,流水浮灯。这曲子是早年清流子在凌府做门客,为贺凌雪薇及笄所做。清流子喜爱凌雪薇极甚,该曲既是为凌雪薇所做,便再未演奏过。倒是凌雪薇常常与凌望书萧璜合奏,引得家中众人侧耳倾听,抚掌称妙。
只是,自己也多次劝了父亲,却根本无效。如今,只希望身在江南的妹妹能想些办法了。不然,若是裕王平安归来也就罢了,可是皇帝心中十分不满。若是裕王出了什么事,依沈羲遥如今年少气盛,恐不是要凌家来陪葬?
此时凌鸿渐听着这曲,又想起方才那首词,心中疑惑而不安起来。
凌鸿渐心下想,沈羲遥找自己定是为了西南前方之事,前日里他已听说了战事似乎不妙,裕王死守康城。皇帝和裕王兄弟情深,怎可能眼看着兄弟危难,自己能救却无法救。弟难兄救,这在一般百姓家都是必然,更何况一国之君。
这皇宫深深似海,那女子间争斗险恶甚过朝堂,自己的妹妹那般静好,不喜争斗,不爱权术,是万万不能适应其中的。
凌鸿渐第一次进入御花园内廷,自然被眼前美景吸引,却也因是内廷,便不敢四处张望。有女子娇俏的浅笑声远远传来,偶尔远处的花木间闪过绯红碧绿一片,还有钗环反出的光泽,一闪,却直晃人眼。
“凌大人,到了。”张德海走在凌鸿渐身边,一路上不时偷偷打量。凌鸿渐这短短一路表情千变万化,惊讶、诧异、疑惑、不解、担忧......不过,那眉头却是越皱越紧,如层峦的青山叠嶂了。
穿过垂花门,栖凤台便在眼前,金碧辉煌在耀目阳光之下。张德海带着凌鸿渐穿花拂柳走过一带筑于水上的青竹栈道,曲曲折折,不时有垂至水面的柳丝随风打在袍子上,不似暮夏,却更如茂春一般明媚。
凌鸿渐闻声一愣,随即抬头,只见眼前一十二阶白玉台阶,尽头一阙高耸殿阁,金色大字“栖凤”高挂,却因了檐角的轻轻扬起而在宏伟中透出轻盈。
此时飞龙池上的荷花已略显颓唐之势,荷叶却很好,总有鲜红金黄的锦鲤游荡其间,也有白鸟停驻其上,轻盈得不似凡间之物。有在宫中的久留的老人讲,那是从蓬岛而来的。
凌鸿渐进入栖凤台,便见沈羲遥站在凸出的露台上,露台为乌木搭建,此时摆放了栽在金盆之中的各色早菊,却有一盆粉嫩小花,看起来似金线重瓣樱花,可是却不可能,毕竟一来此时节早过了花季,二来樱树不会生得如此精致小巧。
栖凤台坐落在飞龙池畔,先帝在时仅是一处赏景的高台,名曰“临玥”,湮没在御花园众景之中,更因全贵妃之故,先帝赏景也多在烟波亭,故而此处几乎被荒废。而沈羲遥登基之后却颇喜爱此,因其正对一池浩渺碧水,远望无边,十分大气,便拆去“临玥”,以刻了莲花的青石筑起高楼广殿,以雕了芙蓉的白玉围起层层栏杆,红木廊柱下是悠悠碧水,映照着殿顶片片金叶。那金叶蜿蜒连绵,辗转成一条金龙,从水面看去,仿佛游龙潜底,极是壮观。殿内置通臂巨烛,炯炯明火彻夜不熄。建成后沈羲遥亲题殿匾,却赐名“栖凤台”。取龙凤呈祥之意。
“臣参见皇上。”凌鸿渐行礼下去,那地上是光可鉴人的黑色巨石,两边垂了金色幔帐,天光在此收敛了去,倒是有了清凉之意。
张德海没有说话,只是笑起来,指着前面说到:“凌大人,转过前面那扇门,便是栖凤台了。此处,已是皇宫内廷。”
“不必多礼,起来吧。”沈羲遥声音淡淡的,人却还是望着那一池碧波,并未转过身来。
凌鸿渐却摇摇头:“我是说这首词......”他迟疑了片刻道:“是我妹妹所做。怎么......”
凌鸿渐见他如此,并不敢上前,只是恭敬站在一旁,虽礼制不允,但他仍是忍不住四下看着,栖凤台正殿很宽阔,没有放置什么。金色幔帐因风微微撩动,有清淡醒脑的香气漫延其中,四处殿角均置了青铜镏金螭兽扭耳香鼎,地面上荡着薄薄一层青烟,使这诺大的栖凤台犹如仙家殿阁一般。
张德海没有直视凌鸿渐的眼,目光越过高高红墙,不在意的说道:“皇上近来喜闻江南小调,这是新得的一首词,便常有宫人在吟唱。”
“朕幼年时,与羲赫常常在临玥玩耍。因父皇不喜此处,便少有人管,玩得就尽兴些。”沈羲遥的声音远远传来,带了疏朗的笑意,极是念旧的口吻:“只是,这样的时光,怕是难再有了。”
凌鸿渐点了点头,忽闻墙那边传来婉转女声,低低唱着一曲菱歌:“竹疏月淡狭路逢,一曲清歌层林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秋月春风弄残红。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他身子一顿,站住愣了片刻,有些惊诧有些不解地看着张德海:“这词......”
凌鸿渐心中一惊,果然,沈羲遥找他来,是为裕王之事。
张德海转头笑道:“皇上命奴才带大人去栖凤台。”
“皇上和王爷已经长大了,有些事,自然是不能像从前那样了。”凌鸿渐赔笑着说道。
御花园因属内廷,因此为了皇帝与外臣见面,有不会逾了规矩,便专修了一条通向皇帝见大臣的水榭花都的碎石旁道。此时凌鸿渐跟着张德海穿过一扇垂花门,眼前是一条宽阔的雕刻了朵朵莲花的青石路,不是自己平时走过的那条。再看两边,红色高墙蔓延开去,皆是五色琉璃瓦配金色屋檐,连绵不绝。他心中一震,看向身边的张德海:“张总管,这似不是通向水榭花都的路啊。”
“是啊,朕......长大了......”沈羲遥回过身来,嘴角一丝略有讽刺的笑意:“可是,怎么朕觉得,还是不长大好。”
凌鸿渐小时被选作沈羲遥的伴读,因此与皇帝的关系与其他臣子不同,沈羲遥也并未因着他的凌相之子而有疏远。毕竟凌鸿渐虽是凌家大公子,但在朝事上,却并非完全站在父亲一边的。再加上他是三榜题名的金科状元郎,诗词书画的造诣非凡,沈羲遥也常邀他一同赏花观画,品茶对弈。
“皇上为何如此认为呢?”凌鸿渐轻声问道。
凌鸿渐(凌家大公子)下了夜值,正往宫门处走,便见张德海笑吟吟走了来,老远见到他便说道:“凌大人,皇上请您去御花园。”
沈羲遥笑着摇摇头,目光飘散开去,落在那株小花上,半晌说道:“我们很久没有一起下棋了,来对弈一局如何?”
凌相点了点头:“按这时辰应该回来了。你去大门口等着,回来了让他到书房见我。”
凌雪薇坐在船仓之中,默默看着窗外浩渺广阔的江水,微微泛着青色。霞儿坐在一边补一件青绸披风,不时打量着托腮冥思的凌雪薇。
“大公子昨夜在鸿胪殿当值,此时还没有下值回来呢。”刘福答道。
“小姐,您都在这窗边坐了一整天了。”霞儿放下手中那件在上船时不慎勾破的披风,微微撅了嘴说到:“这雨都下了三天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刘福,大公子呢?”凌相的声音传来,如往常一般的平和。
凌雪薇朝她一笑,目光又转了回去,声音却传了来:“霞儿,你不觉得,这一池江水浩渺不尽,十分大气雄浑么?”
凌府二管家刘福站在一旁,目光却一直盯着凌相手中握的一团素白,那是前日夜里信使送来的两封书信,很巧,是在江南的小姐和在西北的三公子同时来了书信,按理说老爷该是很高兴才对,可是他在看过信后却皱了眉头,想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
霞儿叹了口气,看看外面略有阴沉的天:“美是美,只怕这雨不停,涨了水,可就不好了。”
府内有一处极宽广的水域,更有白玉亭飞架水上,正对着对面岸上一院花影婆娑。凌相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那院落,面容平和,看不出心中波澜。
凌雪薇也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稍有担忧:“本想着走水路快些,如今恐不能尽快赶回京中了。”
凌相府邸是先皇御赐,本是一处皇家别院,为前朝最得势的王爷所有,那王爷极爱园林美景,在府宅的建造上花费了大量银钱。因此整个宅邸内遍植佳木,亭台楼阁掩映在流芳飞榭之中,甚是巧夺天工,精致非凡。
霞儿见她眉头微锁,起身倒了杯清茶递上,不解地问道:“小姐为何如此着急回府呢?三公子的管家不是说他很快会回来了么?您这次来,不就是为了见三公子的么?”
“羲赫......”
凌雪薇点了点头:“我是来见三哥没错,不过,如今家中有事,还是得我回去才行的。”她说这端起细瓷粉窑的茶盏,抿了一口到:“希望还不算晚。”
张德海叹了口气,取了锦被轻手轻脚上前要帮沈羲遥盖上,忽听见他轻轻一声梦呓,只两个字,却深深刺入人心。
霞儿见她如是说,也不好再问,想了想转了话题道:“这次出来,我还以为小姐会带皓月姑娘呢。”
果然,沈羲遥回到养心殿便打起喷嚏来,张德海命御膳房熬了姜汤来,方送进殿中,便见沈羲遥已经和衣睡下,一对金烛还燃着,被从半开的窗中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曳曳。
凌雪薇抬头看她,一双美目里满是温和:“你祖籍江南,却没有来过,以后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便趁此带你出来了。”霞儿一愣,眼眶有些微酸,却还是卖乖似的说道:“我还以为,是因为皓月姑娘之前病了,没有大好呢。”
“皇上,这......”张德海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沈羲遥却摆摆手:“不妨事,回去吧。”说着自顾自走起来,一队人跟在后面,各个心中担忧。
凌雪薇摇摇头:“既是好着,也该带你来的。何况,父亲有意让月儿来此打理三哥府上的丫头,之后只怕她嫌江南住得久呢。”
沈羲遥回过头来时,天际间闪过一道白光,接着“轰隆”一声响,便有密集的雨倾泻直下。张德海慌了神,出来时并没有带伞,这雨来得太急太快,若是淋到了皇帝,可是担不起的罪责了。
霞儿侧了头道:“原来这样,可是我之前听家里仆役们说,将来小姐进了宫,肯定是皓月姑娘陪伴的。”
张德海见半晌没有回应,微探了头,只见沈羲遥皱起冷峻的眉眼,抿起不甘的唇,目光久久凝视在那一城灯火之上,许久,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后沈羲遥的声音响起:“也罢,也罢......”那是自语,却充满了无奈之情。
凌雪薇听到她这样讲,惊诧地张大眼睛:“进宫?谁说我要进宫了?”
“皇上,风大,时辰也不早了,吴贵人已在杏花春馆等候了。”
霞儿自觉说错了话,却在凌雪薇的目光下不得不回答:“他们都这样讲,说老爷官居宰相,皇上还不时给两位公子加官进爵,给老爷抬俸禄,可是总是有个头,那时,就只有让小姐进宫了。”
张德海小心地抬头看了看疏朗的星空,有浓云在天际间翻涌,风紧起来,九城城阙本就高峻,最是吃风。站得久了,头皮渐渐发麻起来,不免生出些寒意。他略有忧心地看了看前方不远处那个明黄身影,知道沈羲遥定是为了刚刚送来的急报才在此的。虽然自己不知道报的内容,却清楚定是和西南战情有关,他自沈羲遥幼年登基起便服侍身旁,对沈羲遥是有所了解。看沈羲遥当时的神色,定不是什么好的消息了。但这心中横了下,还是走上前去。
凌雪薇低了头:“进宫......不,”她抬起头来:“父亲不会让我去的。我,也不会去的。”她说最后一段时很坚定,然后朝霞儿粲然一笑。
想到此,沈羲遥攥住微凉的城堞,生硬的边角深深地陷入掌心,已经不是痛,而是迟钝的麻木。难道,真的就再等不到那样的一天了么?
霞儿却低了头:“可是,老爷常与皇上争执......”
早些时间传来的奏报中称,军中细作将城中布防图盗出去给了敌军,又欲纵火烧了粮仓,好在行动时被抓出,但却挽回不了所受的损失。沈羲赫也在此节骨眼上染了急病,来势不小。如此,前有狼后有虎,沈羲遥实在忧心。有意派遣军队前去支援,凌相又在一力反对............
凌雪薇没有等她说完,起身来走到船仓门前看了看:“这雨,该来,总是会来的。但要相信,也毕定会有停的一日。”
他想到远在靖城的羲赫,心中压抑难平。奏报今早传来,依旧不算得好消息,毕竟兵力太少,难免危急。只是,凌相依旧力阻出动援兵,自己还未掌了实权,即使心中焦急,愤恨,怨怒,依旧无法。沈羲遥闭上眼,送羲赫出征那日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他还能看见那个金甲加身的男子,带了比艳阳还要灿烂的笑容对自己说:“皇兄,臣弟定保得江山永固。”他还记得在湖边,自己说过的话,“待为兄掌了皇权,定不让你去那等瘠地受苦。”
棋盘上白子已占了大半山河,凌鸿渐手上执一枚黑子,眉头紧皱许久,终还是将那子慢慢放回了棋盒之中,长叹一口气,向眼前人抱拳到:“臣输了,皇上。”
城堞上还带了白日里留下的余温,并不暖,却也不让人觉得冰冷。因着地势,风猛烈起来,掀起他明黄色的大氅,“扑扑”翻飞在无边无尽的夜色里。脚下的万顷繁华灯火,渐渐模糊成无数的星,每一颗在眼中都划出迷离的弧,摇摇曳曳,璀璨不尽。
沈羲遥听他这么说,便笑着拿起搁在一边的折扇,手腕一转“哗”得一声打开,那扇面绘一幅精致的飞燕停枝细雨湿衣图,还有一行簪花小楷,骨格清奇,婉转不尽。
九城高高的城墙上,一队人远远垂手立着,夜风将他们身上的袍子“猎猎”吹起,在不时被浮云遮挡的疏淡的月色下反出薄薄一片浅光。
凌鸿渐不敢多看,虽只是一瞥,但也知道那画该是皇帝亲作,而字却不是沈羲遥的风格。他心中并未在意,而是小心地等着之后沈羲遥意思。
柳婕妤此时已站在画前,淡淡地点了点头:“是的,正是那新近的贵人所做。”
“是凌大人让着朕了。”沈羲遥目光看着棋面,含笑到。
孟昭仪目光细细看去,便见那篆写的“薇”字,笔画清逸,见得出上乘功力。心中一惊,略带了诧异道:“这画......”
“皇上期力深厚,臣远不如,已是尽了全力了。”凌鸿渐小心说着,目光却落在了沈羲遥身边那盆自己早先看到的粉嫩色小花上。
柳婕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鼻里“哼”出一声,似下了什么决定般站起来走到孟昭仪身旁,轻轻道:“哪里是皇上所做,昭仪姐姐再细看看吧。”
因是傍着一池浩渺湖水,时时有风传来,他们又是坐在临湖露台之上。其他的早菊都是不时随风摆动,颤颤巍巍,舞出芳华无限,大感天光明媚。而沈羲遥身边这株,却不动,始终一个样在那里,静静散发极柔和的光泽。
柳婕妤倒没有回话,只是盯了面前一卷书沉默不语,孟昭仪讨了个没趣,便不自主地环视周遭缓解尴尬。目光便落在了那幅“轻雪浮枝”之上,微微一愣旋即道:“皇上这新作还真是绝妙啊。”
凌鸿渐突然一愣,心下已反应过来,这一株,该是珍奇阁的新制的物件了。
孟昭仪心中知道柳婕妤这话是应对之词,也知她性情孤傲,定是不会承认表露心中不悦的。于是便浅浅笑着道:“妹妹隆宠在身何必自然不会将这样一个美人放在心上的。看那女子容貌并不十分出众,想必也是因为太后一时喜欢,这才一步登天了。”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围棋上的造诣,世人皆说那可堪称我大羲之冠。如今朕不费力就赢了你,还敢说没有故意让着?”沈羲遥看凌鸿渐微低着头,玩笑着说道:“我们再下一盘,若这次你再故意隐藏,别怪朕治你欺君之罪。”他说最后一句时,嘴角虽扬着,可眼神却严肃起来。
柳婕妤故作轻松的说道:“皇上年少,虽不爱美色,但毕竟是帝王,有才有德的美人自然该是选在君侧的。”
凌鸿渐见沈羲遥认真起来,便不敢再有隐瞒,只得施出了本有的棋术,一局下来,外面日头已偏正中,颇费了工夫。
孟昭仪像是没有在意柳婕妤的态度,灿烂一笑:“方才看到那位新进的贵人,不知妹妹是如何想的啊?”
凌鸿渐棋艺非凡的确不假,他在围棋上极具天资,本身自幼也常受名师指点,自然十分厉害。沈羲遥对围棋却并非十分感兴趣,不过身为皇子,自然也是精通。如此都认真下了,便也是不易分出胜负。
柳婕妤乍听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差点站起身,不过算是抑住了。见是孟昭仪,因自己的位份稍低,忙站起来,浅浅行了一礼:“昭仪姐姐怎么来了。”
当张德海拿了一卷素缟兴冲冲前来时,只见沈羲遥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白子,人却笑得真诚:“朕输了,鸿渐不愧是我大羲第一的棋士。”
此时见柳婕妤的没面色,孟昭仪便知她心里吃起味了。自己当然得做不见,便说了句话将柳婕妤的思绪拉回来,与她商量要事要紧。
凌鸿渐抬头看沈羲遥,面上也是谦谦笑意:“皇上过誉了,大羲人才济济,臣实不敢当。”沈羲遥摇着头:“你太谦虚谨慎了。”说着眉头也跟着微皱起来。
“妹妹这是在看什么书呐?”孟氏走进来时就听见了柳婕妤的低语,心中自然也是明白她想着什么的。毕竟后宫里她们三个得宠的妃子里,柳婕妤的心还是狭了点,过于计较了些。而人又清高,与大部分妃子算不得合拍。只是没有在沈羲遥面前表露而已。若论起心性,那还是冯淑仪最沉稳端庄,自己的性子急躁,甚至沈羲遥都说过的。
凌鸿渐粲然一笑:“臣并非谦虚,臣如此说是因为,臣从来就没有赢过一个人。”说完好似自查失言,面色稍稍变了,带了苍白。
“吴薇......吴薇......”柳婕妤反复自语着这个名字,面上满是不甘与怨恨,完全没有注意到慢慢走进来的孟昭仪。
沈羲遥“噢”了一声,满是好奇的问到:“那个人是?”
贵人......柳婕妤苦笑了一下,自己当初因救驾有功进来,也不过是个贵人啊。
凌鸿渐低了头,声音低下去,有些慌乱在其中:“是臣的一位朋友,皇上。”
柳婕妤坐在桌前,手上虽捧着一本诗词,眼睛却一直看在墙上一幅画上,正是早先沈羲遥拿来的那幅“轻雪浮枝”。她一想起那位吴大人的女儿吴薇,手上就不由攥紧了裙裾上徽绣的团花。按柳婕妤的想法,怎么着也得到了再一次的选秀,那画的主人才会出现。自己早已托了父亲暗地查找那画出自谁手,想着办法阻止她进宫来。而且,即便是真选了进来,也要一年,皇上的心估摸着能淡下去,毕竟这后宫如花美眷如此之多,才情高的也大有人在。那女子无非是因为不在后宫,得不到的便是好的了,皇上才痴心着巴望着。可时间久了,就不一样了。只是,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吴氏之女竟出现的这么快。看来先前应是有意引得皇上的注意了。趁着皇上兴趣正浓,此时入宫,一定可以得到隆宠。而太后,看来也是知道了,才一下就给了那么高的位份吧。
沈羲遥好似并未觉察到凌鸿渐声音的不对之处,也没有再问,只是眼睛盯了凌鸿渐半晌,复看着张德海:“怎么了?”
孟昭仪轻“哼”了一声,却还是笑着:“皇上今日得了新人,怎么还会来呢。”说罢不再理佩儿,自己径直走进殿去。
张德海这才上了前,向凌鸿渐行了一礼,之后却没有回答沈羲遥,只是说了:“皇上”二字,微举了举手上的那幅素缟,不再言语。
佩儿不敢应什么,却知道自家主子自太后那回来便怏怏的,此时听了孟昭仪的话,心下疑惑起来,面上还是正常:“皇上也不会日日来我家主子这里,昭仪娘娘您也是极得宠的啊。”
沈羲遥眼中金光一轮,面上却不改色,只是“唔”了一声:“你先搁在朕的寝殿中,朕稍候回去再看。”凌鸿渐听到此,略有好奇地看了张德海手中素缟一眼,依稀是一幅人物。
孟昭仪却不再看那菊花,“哦”的应了声,娇笑道:“我也是同柳妹妹一起回来的,只是刚回宫,方想起有件急事忘记跟柳妹妹讲了。”她说着目光看向空中一轮明月,略有怅然道:“今夜,想必皇上也不会在此,便才过来了。”
凌鸿渐看了看天色,已近正午,再看沈羲遥坐在了露台边,手上轻轻抚摸那盆花,嘴角一丝笑容,然后看向他这边道:“昨夜你值夜,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佩儿因之前曾在孟昭仪处得过教训,此时忙恭敬得将那早菊捧上前让她细瞧,却又不敢说其他什么自家主子得皇上宠的话,只是微笑道:“昭仪娘娘是来看我家主子的吧。方才从慈宁宫回来,此时正看书呢。”
凌鸿渐忙拜下去,再起身看到沈羲遥方才打开的那只折扇,那清丽的蝇头小楷只写了一句诗:“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这孟昭仪因是出身将门,平日里较其他那些妃子更显得厉害了些,又加上得宠与出身,低等些的嫔妃与侍女们皆是怕她的。
心中一沉。人慢慢退下去,那金黄轻薄的纱随风拂动起来,带了青烟缭绕,一步一步,天光越来越少,只有光可鉴人的地面反出自己的身影,不由觉得这殿阁森森,透出了寒意。
那女子抬起头来,一双媚眼含了笑意,目光落在了佩儿手上那盆柳丝晨霜上,眼中精光一闪,含笑问道:“这是皇上赏的吧。这菊今年开得还真是早。”
张德海低低的声音远远传来,那般不真实:“奴才颇费了工夫,才得到了这张画像......”
佩儿一想便忙上前去,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奴婢给孟昭仪请安。”
虽是暮夏,但天气尚热,因此晌午的市集上百姓不多,凌鸿渐骑了马,一路上思索着今日在宫中所见所闻种种,心中越想越疑惑,竟是半天摸不着头绪。那马却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自己认得路,便不要他驾驭。皇宫里凌府倒不远,隔着几条大街。马儿走到府门前便停下了,有守门的小厮上前,却见凌鸿渐若有所思,竟是连家到了都不知,却又不好打扰,只得站在原地。
柳婕妤身边的佩儿端了一盆早菊走出来时,一抬眼,便看见宫门下站了一极妍丽的女子,身边没有半个侍女随从,正低头眯眼看着身边一架未开的紫藤。她橙蜜色裥裙上满绣了绯色锦花,朵朵分明,虽夜色已临,但在一片层次错落的绿色中也十分惹眼。头上的饰品极繁复,一带细密的金流苏直垂在脖颈间,甚是妩媚。
管家刘福受了凌相之命等待大公子,等得久了心中焦急便走出来,一眼便看见这般情形,“嗨”了一声,轻咳两下,凌鸿渐这才抬头,自己早在家门前不知停了多久了。
月上中天,因天际间薄薄的云彩,一切仿若朦胧在一片轻纱之中。蘅芷殿里焚起杜若来,清淡的气味一直飘散到院落之中,甚是清爽。
“大公子,您回来了。”刘福看着凌鸿渐神色不对,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善察颜观色,如此看来,如今尚在府上的两位主子,恐是心里都有事啊。
太后看着吴氏之女,目光落在了下面吴大人的夫人身上:“吴夫人,哀家很是喜欢你这个女儿,就留在宫中做个贵人吧。”
“爹爹在吗?”凌鸿渐将马鞭交给小厮,忙问。
沈羲遥目光再一次扫向她,终点了点头:“母后说的是。”然后微一笑。
“老爷在书房。”刘福话还未说完,凌鸿渐已大步迈入凌府大门了。
那吴氏之女却难掩失望之色,毕竟满心欢喜地被太后唤到身前,也难得地被皇上问了话,还自以为找了好的话题,却不想竟是如此结果。正欲行礼退下,却听见太后淡淡却正经的声音到:“皇上,哀家认为这吴大人的女儿,倒是个大方得体之人,皇上认为呢?”
“爹。”凌鸿渐走进书房,就见凌相背光而立,站在一壁紫檀书架前,正读着手上一卷古籍。正对着花园的一带长窗半开半掩,日光透过花木的间隙投射进来,地上印着名家书法的方砖反出淡淡金色。正是不同手法的“和合”二字。
太后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也明白这诗是由谁所做。心中却不知是该开心还是担忧,便也没有问吴氏之女什么,只摆摆手示意台上再唱起来。
“不是值夜么,怎么此时才回来?”凌相没有转身,声音也一同往昔。
那“竹疏月淡狭路逢”一句刚一出,沈羲遥便似惊了神般,一双眼睛直看向吴氏之女,不过倒还算镇定,迅即端了面前的茶抿起来,目光却愈加明亮起来。待听完整诗,他心中久久难平,几乎有些颤抖得将杯盏放在桌上,用极力克制激动而显得略有古怪的声音说道:“这诗道是绝妙。尾一句竟与朕难得的一致。实在是......”他没有将话说完,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自斟自饮起来,面上有红润之色,嘴角上扬。
“方下值,皇上召唤便未来得及差人给家里报个信。”凌鸿渐走到父亲身边,端正地站着。
吴氏之女见沈羲遥看向自己,面上一片绯红,好似那衣衫的颜色染在了两颊之间,声音也略有颤抖地恭敬答道:“竹疏月淡狭路逢,一曲清歌层林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秋月春风弄残红。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时节,水榭花都里该置了早菊吧。”凌相随意问着,目光却一直停在手中书本之上。
沈羲遥似也被这句吸引,目光看向吴薇,淡淡道:“那首是怎么做的啊?”
凌鸿渐微微笑着摘下头上的朝冠答道:“今日并非在水榭,皇上召儿子去了栖凤台。”
吴薇却认真道:“皇上的此词字字透出伤感与思念,民女虽不完全确定皇上思念之人,但是,却深为此情感怀。另外,民女也觉得十分巧合,先前曾听到一首词,与皇上所做的意境相似呢。”她说着向沈羲遥投去一眼,小心翼翼却满怀期待。
凌相闻言一愣:“栖凤台......”他和上手中书本,转过身来,眼中精光一闪:“可是为了裕王之事?”
太后看了沈羲遥一眼道:“方才你说皇上的词做的好,哪里好啊?”此时已都是戏虐之言了。
凌鸿渐摇摇头:“皇上只是召儿子下棋,不过言谈中却偶有提到与裕王年幼之事,甚是感慨。”说完看着凌相:“爹,是否依了皇上的意思,还是增兵支援。毕竟裕王也是天皇贵胄,若是出了闪失,怕是......”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劝说自己的父亲,凌鸿渐此时却不知为何,有了些把握。
吴氏之女走到太后身边,仔细地施了一礼:“民女单名一个薇字,今年十五了。”
凌相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凌鸿渐,目光不若父亲看着儿子,却更似朝堂之上,宰相看着其他官员:“你是不是,跟薇儿说什么了?”
太后看着该女子上前,温和地说道:“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大了?”那神情语气,完全是一个和蔼的长辈姿态。
凌鸿渐一怔,看来,自己差人下江南之事,父亲知晓了。心中略有不安,毕竟父亲疼爱妹妹几乎到了极致,不愿她接触到任何人间险恶阴暗之事,也不愿她卷入或者参与到任何纷争之中。自己也是实在没了办法,才悄悄差人前去的。
沈羲遥却对这吴氏之女视而不见,只是看着太后微微笑着的脸,面上有些须无奈之色。
“父亲......”凌鸿渐垂首下去,等待凌相之后的话。
那吴氏之女缓缓上前,细细楚腰上缠一条月白刺绣缎带,轻轻飘摆,行走间袅娜翩跹,极是动人。
凌相也只是低低地叹息一声,从袖中拿出一纸书信,递到凌鸿渐面前。那信笺上一手飘逸的簪花小楷,看来至少十几年功底,流畅大气却不失温婉秀雅。正是凌雪薇的笔迹。
太后点了点头,目光好似无意地扫过沈羲遥身后的柳婕妤与孟昭仪,方才对下面跪着的女子说道:“过来让哀家瞧瞧。”
“............是日读《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国。国之君甚重,其德加于民,其信服于民,其行效于民,其意之于民。国之固,王之同筹者亦也。同筹者,意行同于君。如此,重流品、崇厚抑浮、贵廉、倡耿介、俭约,国必昌之,民必定也............”
“回太后话,吴晗正是民女之父。”那女子声音柔美,却又不显慌张惶恐。
凌鸿渐看着,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笑容。内心感慨,自己的妹妹,如此的经世之才,堂构之志,生为女儿身,实在是可惜了。
太后朗然一笑:“责罚什么,起来吧。”然后带了些须赞赏的眼光细细打量了该女子:“若是哀家没记错,你是吏部侍郎吴晗之女吧。”
“我自然知道皇上与裕王兄弟情深,但是,孟将军年迈,其他几位将军不是驻守边关,便是已过不惑之年。国中武将青黄不接,裕王却是可塑之材。若不去历练,怎能成长。”凌相面带愠色道:“如今前方战事依我之见,虽然看似凶险,但以裕王之才,定是能化解的。又正好是个机会,若是派兵增援,那这历练难道还要等到下次战火?就怕那时已来不及了。”
正是之前与沈羲遥有过一面之缘的吏部侍郎吴大人的女儿。
凌鸿渐低头听着,如此才明白了父亲的用心,只是,这苦心要皇帝明白才行。有何况,这裕王不同旁人,战事也难以预料。一时也是两难。
下面寂静起来,毕竟当着太后和皇帝的面,私自言语,在皇宫之内也是犯了忌的。众人面上带了紧张之色,彼此望着,却都不敢再说什么。此时,一个女子越众而出,一袭桃红底复浅色银纱暗桃花纹样的衣衫衬得她眉目清丽,更因着特意分在鬓间的长发而显得如春风拂面,别有一番味道。“太后,是民女说的。”说着施礼下去:“请太后皇上责罚。”
“你几次劝说为父自然知道是为凌家好,但是,为父不能只为我凌家考虑,更要为了这大羲江山绸缪。若今日西南不是裕王守着,恐皇上也不会如此着急。但是,却不能因为兄弟之情,坏了我大羲日后的长安久定。”凌相继续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递到凌鸿渐面前。
这句话说得很轻,非近身之人难闻。沈羲遥面上有些讪讪,不过,毕竟重臣亲眷皆在,太后嘴动了动,终还是没有将本要说的话讲出来,倒是回了头看着众人:“方才是谁说话的啊?”声音虽温和,却带了威严。
凌鸿渐一脸疑惑的接过,方打开,那行云流水,流畅不尽的字体正是三弟凌望舒的笔风。心中一颤,忙打开细看,这一看,心中豁然明朗。凌望舒在信中所报,他人在西北,但已派了心腹带了重金,收买了叛军内一首领,其人暗中将其粮草卖给凌望舒心腹,并在凌望舒的安排之下,已携了重金去了金陵。如此,叛军便撑不过半月了。
太后笑起来:“皇上倒真是长大了......”
“你三弟虽未入仕,但毕竟是我凌家人,心中有国,此举完全不在我的授意之内。”凌相看着凌鸿渐手中的两份书信:“既然如此,你三弟和小妹的意思我也明白,此时出兵,估计未到西南捷报便能传回,明日我就上奏派兵增援。”凌相说完,眼神中闪过一丝柔光,转瞬却被严厉代替:“为父一向疼爱薇儿,不愿她受世俗之事侵袭,此次你也是心中焦急,便就此罢了,但不准有下次。”凌相声音威严起来,对于长子,他一向严厉。何况,他心中明了,这凌家上下,无不宠爱小女儿至深。若真论起来,眼前的长子对妹妹的疼爱,与他这个父亲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沈羲遥郑重地点了点头:“是啊,更隔蓬山一万重。”
凌鸿渐心中大石已放下,也懊恼自己莽撞,想到妹妹,白日里在皇宫中所见所闻一齐涌上心头,带了莫名的不安,但却没有再向父亲说什么,只深深一鞠:“儿子知道了,父亲。”
一曲终了,众人却还没有回过味来,有一女声温柔地传来:“皇上的词做的真好。”满是赞叹的口气。这才将众人拉了回来,纷纷拍起掌来,应和着。太后却渐渐敛起笑容:“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