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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他俩虽在说笑,却并非是和谐画面,心蝶感受到某种缺憾,李成这个位子坐着阿三又是如何呢?她突然渴望阿三加入,他们三人重新坐在一起……

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心蝶端坐一边,疏离地看着他们。

难道此后人生,那样的场景不会再来?她惊问,对自己。

“当然,算是一朵班花了……”海参正色道。

那晚,海参离开她家已经两点,李成留他过夜,但他执意离去。“上海男人,太拘泥于小节。”李成这么总结。

“哦,蛮性感的。”李成笑得有些轻薄。

在他嘴里,“上海男人”似乎带点贬义,他不也出生在上海?心蝶觉得受到了挑衅。

“那时脸颊鼓鼓的,有点婴儿肥,穿了一双猪皮的丁字型皮鞋,走路有点内八字。”

“我以为你和他挺合得来……”

“长得跟现在像不像?”李成忍俊不禁地打量着已和自己结婚十多年的老婆。

“还是可以谈谈的,很聪明的一个人……”

海参微笑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其故事语调更加揶揄,对于蝶来,在他的描绘和李成的笑声之间有股强烈的荒诞色彩,宛如当年在搓破的手和眼角的身影之间生发出的悬念。

“既然这样,为什么‘上海男人’‘上海男人’的,好像在骂人。”

“神经病!”她斜起她的凤眼又朝李成白了一眼,如果这一眼是对着其他男人,便有一股调情的意味。事实上,对于李成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的多刺的个性似乎令他很爽,她越使性子他越来劲,他们之间不是通过亲昵而是抗争获得平衡。

“怎么会是骂人?你太过敏了。我说‘上海男人’,只是一种客观评价,这也是你们没有走到一起的原因。”

李成“哗哗哗”地笑得更厉害,还放肆地大声喘气。

说这话时李成正在脱衣,心蝶在铺床。

“白衬衣的袖子上还套着红袖章,学着那种很酷的戴法,把袖章只套在袖口……”

“什么原因不原因的,简直莫名其妙。”

而她为了搓去白衬衣领子上的一长细条灰黑的污迹——那时候的人不是每天洗澡洗发换衣服,领子上都有这样一长条污渍——把自己手上虎口的皮都搓破了。白衬衣干了,领子很皱,她学着妈妈,把熨斗放在煤气灶上烧,领子上垫一块湿手帕,烧红的铁熨斗刚沾上湿手帕便发出“滋”的响声冒出一股股蒸汽和浓烈呛鼻的锈铁味,让她心惊肉跳,也让她振奋。

心蝶反感陡起,铺了自己半边的被子,便脱衣服钻进去,李成那一边的被褥仍卷起着,每每对李成不悦便只铺自己的被子。当初,分被子睡这件事令李成十分不悦,他说,简直感觉像分居,那是生完孩子的第一年,心蝶夜里起床奶孩子,总是睡眠不足,对于性事厌倦,延伸出去,便是惧怕和李成身体贴身体地睡在一个被窝。

那时候妈妈让她先学会自己洗自己的衣服,她就是从学洗白衬衣开始的。她站在后门小天井的水池边上耐心地搓洗白衬衣,后门开着,经常有弄堂里的人从门口经过包括阿三,那段时间因为告状和阿三互不理睬,所以他经过后门时她故意专心搓衣目不斜视,但眼角里都是他的身影。走过后门时,瞥见蝶来身影的阿三会突然中断正在和同伴的打闹。

尽管李成不悦,但岂能阻挠心蝶想做的任何事?无论如何,在孩子飞速长大的这些年,李成终究习惯了分被,在分被的生活里做爱渐次稀疏,这是否也是李成搬去北京的原因之一呢?他们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进行讨论,当心蝶抱怨李成在两地奔跑时,他曾经半开玩笑地告诉她:“去北京远没有分被子睡更远!”

“真的吗?”她吃惊地问道,“有那么白,你都可以推断是我自己单独拿出来洗?”李成一旁哗哗大笑,笑得有些夸张,心蝶斜了他一眼。

当初不得不接受分被现实的李成此刻又何必在意妻子有没有帮自己铺被,他木知木觉地拉开被褥,其实铺不铺被子乃是个形式,在李成拉开被子的同时人已跟着坐入躺下,随之整个人体已裹入被子,一边道:“不要那么过度反应好不好,否则人家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发生!”

“很雄赳赳气昂昂的,穿了一件白衬衫,领子雪白,我当时想,这件白衬衣一定是她自己单独拿出来洗,用手使劲搓,把领子搓得那么白……”

“嘁……嘁……”心蝶发出不屑的齿间音,表示玩笑的无聊,同时心里又有一种“如果他看见了阿三又会怎么说”的想象。她把一只比枕头还大一倍的靠垫塞到自己的脊背后面,将顶灯换成台灯,举起遥控器把面对床的矮衣柜上并列放着的电视机和DVD机打开,又起身从夹放DVD片子的塑料夹本里拿出一张片子放进机器,无论睡得多晚,她都要在睡前看一张片子,以前是VCD,现在是DVD。在电影学院读学位时她曾勤奋看片,有时一天八部电影,那时是怀着强烈的求知欲和事业上的雄心,现在则更像吸毒上了瘾,为了忘记每天的现实在临睡前呈示的零意义,更具体的目的是,仅仅填补令她倍感空虚的进入睡眠前的时光。

没想到李成居然很配合地与海参聊起来,虽然其问话不无讥讽,还带些诋毁。但看到作为客人的海参笑得这么开怀,心蝶也只能一起笑。

比起心蝶的漫长的入睡程序,李成的入眠简直像开关一般简易,他是那种头一碰枕就发出鼾声的“傻大哥”般的人,虽然在白天的生活中他其实比心蝶理性得多。

“噢,第一次看见她是什么样子的,小男人婆吧?”

今天喝多了酒,似乎李成的头还未来得及安放妥帖,它正倾斜在枕头外,便鼾声雷动,心蝶不快地推推他,李成翻了个身,鼾声平息,却传来说话声:“这个海参是不是很吃你?这么多时间,衣服领子皮鞋样子都记得清清爽爽,不容易!”

“其实这绰号还是我起的……”海参如此这般将绰号来源告诉李成,似乎故事有些缓慢而且冗长,心蝶就有些焦虑,假如李成的话题没完没了,她也焦虑,今晚她好像一直在担心这两个男子之间的沟通,他们如此迥异的个性和职业以及成长背景,她焦虑的焦点是怕李成让海参难堪,李成这个人,他是不跟社会规则走的,这么思虑他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也正是当年他吸引她的地方。

心蝶哼哼地鼻子发出笑声,觉得丈夫的想象荒谬,更荒谬的是这种突如其来从鼾声的间歇中发出评语的方式。李成压着被窝的下巴居然笑得一颤一颤,心蝶觉得滑稽而哈哈大笑,一边举起遥控器把电影片子的声音又调高一些。

海参大笑,心蝶并不觉得好笑,她总觉得李成特别反感她的绰号,因为那个绰号包含了他无法进入的往事吗?

笑声中李成的胳膊伸进她的被窝,一下子把她揽进他的被窝,手已伸进她的睡衣。喝了酒的李成总是性欲旺盛得粗鲁,心蝶把他用力推开,身体已从床上跳到地上,她索性抱着被子奔到客厅,在客厅沙发上铺开被子,把面对沙发的电视机和DVD机打开,她打算在客厅看完她的片子。当她回进卧室取出机器里的片子时,发现李成又鼾声大作,这时候,她竟然有一种把李成推醒让他立刻回北京的冲动。

“绰号不就是‘蝶来’吗?听起来像个唱花旦的男人艺名。”

在安静的无人打搅的客厅,心蝶却无法集中心情看片子,她的心绪仍然留在海参刚刚描述的场景中,那些日子发生过更阴暗的故事,但是海参只字不提。他所描绘的画面似是而非,平面,没有阴影,用的色彩很明亮,起了美化的效果。她认为他心里并不是这个画面,他心里的画面该是,在中学操场灼人的阳光里,她声音清亮背诵着毛的诗词:“有几只苍蝇嗡嗡叫……不须放屁!”引来了工宣队长的暴力。在他慑人的目光下,她把手指向海参。在清脆的巴掌声里,她倒在罗英男的怀里。她并没有失去知觉却将错就错地昏迷了。她任凭同学七手八脚把她抬进医务室。然后她发现医务室令人厌恶的白色检查床上有血。她哭了,因为之前没有人告诉过她这血有何意义。以后,在教室的喧闹声中,她从眼睛缝里瞥见海参的凝视,她的目光透过眼皮缝和他相撞。她一会儿怀疑他因为操场的暴力而憎恶她,一会儿怀疑他已经知道发生在医务室的糗事,她转开眸子不要看到他。当她穿着妈妈的旧列宁装走到讲台上高调朗读她七拼八凑来的豪言壮语,她又一次从眼角瞥见海参的目光,那目光慧诘,有一丝嘲讽,还有些阴郁,那时大人把揭穿骗局称为“拆穿西洋镜”,他是“拆穿她的西洋镜”的那个人。

这句话让心蝶好笑,海参也笑了,虽然稍显不自在,朝李成发问:“知道她过去的绰号吗?”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算把刚开头的电影片子看完,却突然意识到这个海参比李成那个做丈夫的男人更了解自己,因此她对丈夫的打趣一点都不觉得有趣。她闷闷不乐地看着这么一幅画面,不如说是电影镜头,彼此所知甚少的夫妇坐在豪华的长餐桌旁用餐,他们的身后闪回各自复杂的前史,是的,作为影视编剧的她,已习惯为剧中人物编写前史,可在真实生活里,她和丈夫却互相空缺于各自的前史。

“我倒是奇怪,你的同学回来为什么要你妹妹也一起回来?”李成却对心蝶的问话发出疑问。

然而了解前史就一定有益于彼此的关系吗?假如结婚前,她知道李成有过两次婚姻,她还会嫁给他吗?如果他知道她和阿三的那些往事,以及差点儿成就的前婚姻,她在他心里又是怎么一幅肖像呢?

心蝶转移话题,故意不接李成的口。

她想起来,只是在刚刚学写剧本时她给将要出现的角色编写过前史,当这剧本结构已经熟悉到称为模式以后,她似乎不再有热情给剧本中的角色编写前史了。

“我觉得很奇怪,蝶妹年年回上海,今年反而不回来了,我以为你回来她更应该回来一聚!”

这些年里,海参的出现令心蝶不时会想到阿三,这突发的思念令她陷入“真想再有一次恋爱”这样的渴念中,她明白这思念只是一种怀念,即便有机会再见阿三,她也不应该见了,她需要的恋爱,是另一段情感的崭新开始。

“为了健身,牺牲乐趣,人生变成保养的过程,其意义何在?”李成夸张地一叹气,海参笑着点头似乎更认同他的说法。

就在她期待一次新的开始,或者说,就在她踏上新的旅途,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情感新机遇时,她与阿三相遇。

“按照蝶妹的标准,我的菜还是太浓烈,她更清淡,恨不得煮着吃。”

那是二〇〇三年,海参到她家做客的第三年,心蝶在飞去美国中西部的路途中,在东京转机时遇见阿三。

“哦,竟然会做菜?让人大跌眼镜呢!”海参挑起眉毛睁圆眼睛朝心蝶看去。

当然,这绝不是偶遇,除非是在模式化的剧本中,在这类剧本中,偶遇是推动情节的动力。

“心蝶是烹调好手,她的菜朋友都喜欢,可是我吃不来,太清淡了!”李成笑着望住海参,好像刚刚正视他的存在,打量的目光带着审视。

心蝶在东京机场见到阿三一定是与某个人在中间为他们俩穿针引线有关,只是心蝶绝不会想到穿针引线人是海参。

埋头吃酒酿圆子的海参小心翼翼抬起眼帘瞥了一眼李成,通常这是夫妇拌嘴的开始,但是李成似乎并不在意,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入一口又徐徐呼出,一串串烟圈如轻云袅袅升腾。

事实上,心蝶正是在海参的帮助下,拿到大学访问学者奖学金,作为已有五个电影在院线发行的电影编剧,心蝶的申请过程并不复杂。但信件一来一去,从申请到批准到成行也花去将近三年时间,距离海参回上海也有两年多了。

“那是你的胃有问题!”心蝶没好气地把李成的甜点拿到自己面前,“反正我喜欢的东西都是你不喜欢的。”

海参对阿三“不要对蝶来太认真”的告诫曾让心蝶生气,但毕竟也是陈年旧事旧关系,就像经年前留下的划痕,更实际的情况是,这几年他们以新的更成熟的姿态保持着谨慎交往的节奏,与其说这是成年朋友必须经营的节奏,不如说,这也是土相星座的海参的节奏。

但李成却把碗推开:“我不能吃,这东西一下去,胃就泛酸。”

“和阿三还联系吗?”

海参起身把心蝶盛出的第一碗酒酿圆子端给李成,拿过第二碗便吃将起来,其活跃与先前的沉静状判若两人。

当他第一次发出这个问题时,心蝶吃了一惊,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他笑着点头:“是啊,在吃文化上,美国人还停留在儿童时代,当然我不喜欢甜食,除了酒酿小圆子。”

“不联系。”

“What is the dessert?Jiuniang yuanzi!”把海参逗笑,“有人告诉我,dessert 比主食还让美国人感兴趣?”她问海参。

他也未对如此简短的回答做任何评论,话题便倏地转开。

孩子入睡后心蝶重回餐桌,并端来一盆刚煮熟的酒酿小圆子,又去拿来干净碗勺,在桌上分食,毫不踯躅地打断李成的高谈阔论,夸张地学舌美国英语。

之后,他还会不时发出这一个看似废话的问题,她也奉上同一答话,前后一致。

喝了酒的李成显得精力旺盛,话多笑声响,到这时候已经开始独霸餐桌的谈话,其话题简直源源不断。坐在他对面的海参已停下吃喝专心听讲,由于时差,常常刹那沉沦睡眠,以致他的神情有些呆滞,而李成单独进入演讲的high状,手之舞之间干脆起身。

对此心蝶有些不快,她认为海参应该知道他们没有联系,他有他们两人的电话,但是两人都没有表示要联系,他也从来没有把两人电话给对方。她渐渐地从海参那里知道了阿三的一些近况,比如离婚后他从加州搬到新泽西州,在制药行业,前妻和他同年,仍留在硅谷,他们没有孩子。

这个意想不到的阳台序曲,让李成在接下来的晚餐桌上对海参十分殷勤。这天晚餐主食是大闸蟹,他们俩喝黄酒吃蟹聊天很是惬意,心蝶远不能这般尽兴,她间中不时离开餐桌,给刚读二年级的儿子看作业理书包并给他洗澡带他上床睡觉,这边李成谈兴正浓,从刚发生不久的“9·11”谈到宗教战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又返回到中世纪的十字军远征,凡是远的、大的、与日常生活无关的话题都是李成热衷的话题。

“我有他的电话,你要是想和他联系……”

但心蝶已改变话题,顾自和海参聊起蝶妹的情况,一边关了阳台的电灯,将他们带离放洗衣机的阳台。有关礼物的话题她希望之后在电话里深入。

“再说吧。”

“怕你拒绝,所以对她也保密!”对着李成一脸愕然的表情,海参竟像做错事般解释道。

话题立刻转开,听得出海参有一种释然,好像他并不赞成他们联系,但又必须问一下,尽一下责任似的。

一旁的李成仍是一头雾水,心蝶如此这般解释了一下。

知道心蝶去芝加哥的航班要在东京成田机场转机,海参便提到阿三那段时间正好在日本出差。

“哼,蝶妹应该早些告诉我,她可真会装傻。”

“他是可以来看你的,虽然从东京到成田也要两小时,不过,对于他,这点距离算什么呢?”海参说,“其实羡慕你们的不只是我,那个时代可以认认真真谈上一次恋爱是你们命好。”

“不要放心上,因为那年我原打算回来一次,同时从蝶妹那儿正好知道你在搬家,想,送些什么给老同学?洗衣机到你家时,我因为换工作取消了原来的计划。”

“你不是说过我不是认真的吗?”她忍不住像要揭底一样揭一下海参,他的话不正授之以心蝶把柄?

虽然这些日子与海参来往,但也不到可以坦然接受他的厚礼的一步,她心里不无吃惊不无感激也不无尴尬:“我觉得自己很过分,这洗衣机竟然被我不明不白地用了三年。”

“我这样说的吗?”他一愣,“那……是当年的看法,当时的我比较古板对不对?”

“怎么知道我那时特需要这东西呢?不会是蝶妹给的情报?”

“呵,呵,亏你想得出,‘古板’,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古板’,哼,哼……”

见李成还是一脸茫然,心蝶问:“还看不出来,这洗衣机是我这位贵同学送的。”

心蝶先是哼哼冷笑,可能觉得自己冷笑比较假,索性放松下来哈哈大笑,这也是她最具有蝶来特色的一刻,令故友心潮澎湃。可是海参的上班时间到了,他不得不匆匆挂上电话。那时候恰恰是心蝶晚饭后最悠闲的一段时光。

“你存心要让我猜谜吗?”心蝶就是在这一刻才恍然大悟礼物的出处,中间这些年她甚至都懒得去猜谁送的,但“猜猜看,谁送的洗衣机”这个问题曾令她发虚甚至不快,它更像是个不祥的征兆,因为正是从它出现开始,她与李成的关系出现裂口,虽然它从来不是他们吵架的话题。

这是她出发前一个月的一次通话,后来日程表越来越紧,有几次海参来电话她还没有回家,而她的心情都被现实生活的种种琐碎烦恼填满,直到上了飞机,直到飞机在成田降落,她仍是没有给阿三腾出心情,是的,她还没有准备好给阿三电话。

李成不解,海参则有些窘迫。

飞机在成田降落后,她和乘客们被告知,由于机械缘故,他们将在机场酒店耽搁一晚。

李成和海参都吃了一惊。

那是发生“9·11”的第二年,日本海关如临大敌般地仔细检查每个进关的外国乘客,成田机场大厅挤满等着进关的乘客,在绵长的进关队列排了两三个小时的叶心蝶,又在机场搭乘错巴士折腾一番才回到下榻的酒店。

心蝶脱口而出:“海参,还没有谢谢你的洗衣机呢!”

走进酒店大堂,阿三从大堂的沙发站起身迎向她。

海参在重新安布了电线的室内阳台看到这台曾让这对夫妇吵架的全自动洗衣机,他的手指轻敲洗衣机顺口问道:“还好用吧?”

这已经不止是意外,而是极度惊诧带来的眩晕。这个终于摆脱了“蝶来”绰号的女子仍然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心情,她朝他绽开惊喜的笑容,一边在奇怪近二十年的时间印痕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深刻。

海参像所有第一次做客的客人,进门还未落座,便让李成领着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房,那时已距离搬进新家近三年。但李成的感觉仍像是搬来不久,因为这房子的装修花去他半年的时间和精力,可自从搬进这处新居,他有一半时间住北京,其中还包括四个月的纽约访问。

他只是显得有些疲倦,肤色比较黝黑,除此之外,几乎没有根本的变化,如果忽略他的跟着年轮增厚的身板。

问题可能就在这里,蝶妹她是为了不跟我的时间表走,才做出这样的安排吗?心蝶很郁闷,却也一筹莫展。

她站在大堂中央微微歪着头笑着打量他,她眼梢长长的眼睛微微眯缝,笑得妩媚,蝶来特有的妩媚,当她被打动时,不由自主展示的艳丽,好像她携带着一片阳光,明媚的阳光照亮了酒店大堂。即便她是个无心无肺的女人,他也要爱她,这是他当时的冲动。

“话不是这么说,我有自己的安排,蝶来,我不想跟你的时间表走。”

那时她的手里还拉着拖轮包,他从她手里接过拉手,把她带到前台,他从她手里接过护照和机票,接着房间钥匙卡就到了他的手里,他又带着她进电梯。她对着打开的电梯门想阻止他把他留在大堂,然而他站在电梯门边按住电梯门等着她进入,这使心蝶再一次难以启口。

“难道你不想和海参聚?”

然后阿三和她一起来到她的房间门口,他把已握在他手里的房间钥匙卡插进房间把手上的插口,扭开门把手,这个动作刺激了她,一些情景又历历在目: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你觉得应该实现的事情别人也必须凑合你。”妹妹不客气地指责道。

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阿三,把肩上的书包甩到阿三的肩上,她让他帮她背书包,走到自己家的那栋楼,她把挂在颈上的一串钥匙扔给阿三,让他自己去试出正确的那把钥匙给她开门,那是她十二岁前的所作所为,她的霸道任性只有阿三能够容忍,或者说,她用这种方式向阿三撒娇自己却不自知。

“你知道海参已经十年没回来,大家难得聚一次,为什么要扫兴?”

后来,他们疏远了,再后来,发生她带妹妹告状致使阿三挨巴掌的事。那个事件后的有一天下午,她在弄堂看见阿三,见四处无人,她对阿三命令道:“给我开门!”她欲把书包扔给他,试图以这种方式与阿三重归于好,但是阿三转身跑开了。

她突然决定不来上海,无论心蝶怎么劝说,甚至拍了大闸蟹的照片通过e-mail发过去,但是妹妹一旦打定主意就很难改变,让心蝶很没辙。

直到初二年级的一个黄昏,她背着书包匆匆地走进弄堂时阿三突然从一栋房子的后面闪到她面前:“我来帮你开门!”

但他还是腾出一晚上时间去了心蝶家,遇上李成,两人居然谈得投机。唯一缺憾的是,蝶妹没有来。这年秋天,她不来上海。

她却摆出蔑视的腔调朝他横了一眼,没理他。那时,她是班里的政宣组组长,每天沉浸在豪言壮语的书写中,已看不上阿三那一套。但是,她掏出钥匙的一瞬间——自从进中学她就不再把钥匙挂在颈上——阿三把她手里的钥匙抢过去,他是风相星座,如果要实现意愿,在那一刻是很顽强的。她正要发火,阿三已开了门,并说:“哪一把钥匙我比你清楚!”她便笑起来,很简单,他们又和好了,那漫长的一年的赌气,让他们彼此有了思念。即便如此,她也不让阿三走进她家的门,她站在后门口接过自己的钥匙,一只脚顶住欲合拢的门,对门外的阿三道:“你快走,我妈妈说不定已经回来。”转身进门,不去看他的表情,毫不踯躅地把阿三关在门外。

半年后,海参的上海行也就停留两夜三天,他其实是住在张江高科技园区,与莘庄心蝶家南辕北辙,车行顺畅也要一小时,差不多是去苏州了,用上海话形容,两个地方远开八只脚。

自从进了中学,她就不再让任何男生进家门,那是母亲设定的戒律。

不等心蝶回应,蝶妹便强迫性地道别挂了电话,反应也太过分了!心蝶很遗憾,总是弄巧成拙,终究,像逃不过命运,这电话在不愉快中结束。

现在,她站在房门口,先从阿三手里接过钥匙卡,一只脚顶住欲合拢的门,又从阿三手里接过拖轮包把手:“你去大堂咖啡座等我,我马上下来。”就像多年前,不去看他的表情,毫不踯躅地把阿三关在门外。

“阿姐,什么事都这么简单,你的电影故事也编不成了。”

她却在关上房门后,才受惊般地站在门边片刻,一只手还拉着拖轮包把手。然后松开手,像扔开累赘般地把行李抛在原地,便走进卫生间,打开灯,对镜察看自己的面容,试图从阿三角度审视这张久违的被时光摧残的面孔。

“你在说什么?”蝶来惊问,“我不过是不像过去那么讨厌他,我正想说你呢,蝶妹,你不要生气,我不是开玩笑的,是真的这么想,现在才知道,你离婚时他还没结婚呢,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你们不走到一起?海参他说找同胞结婚找了很长时间。”

早晨上飞机前的妆容仍然保留着,但已不新鲜了,她拿出化妆袋,用洁面膏把脸清洗后重新上粉底画眉毛涂唇膏,就好像年轻时的那股新鲜劲是可以通过化妆获得的。然而,这张脸正在镜中幻化成阿三的面孔,他已经很久不出现在记忆的屏幕上,当猛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却又仿佛是天经地义地留存在她的人生里,仿佛这其间的人生、她的现在都消失了。

“是吗?现在才觉得好,是不是晚了?”蝶妹忍不住要刺姐姐一下。

自从那天晚上匆忙离开阿三家,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交流,对阿三的沉默她应该有准备,那晚临别时他表示过,他不会去干扰她,他的意思是他不会去干扰她的将要到来的婚姻。他当然不会知道她对即刻到来的婚姻的毁约以及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与现在的丈夫李成邂逅,也无从了解她现在的婚姻是在四年后实现,她在为前一个未实现的婚姻折腾时,李成还在大西北漂泊,彼此本来是陌路人,因为阿三的突然出现,她摆脱了那一段眼看是轻率的不堪一击的婚姻,而有了和今日丈夫相遇的可能,整个复杂的过程,连海参也完全不知。她和海参的隔膜是长年的,重新接通的联系很小心,可以谈论的话题也很有限。

“阿妹,人都是会变的,过去有点像冤家,见到海参一百个不顺眼。”仍然要用海参说事,简直像偏执狂,心蝶一边骂自己,“没想到这次在纽约一起喝茶,观感改善。”“观感”的说法让蝶妹觉得好笑,但她忍住没有笑出来。心蝶继续道:“他穿得很正式,有气质了,比年轻时候神气。”

阿三的突然出现,自己未曾掩饰的喜出望外,此时此刻的回首往事,以及随之而来的疲惫软弱,竟使她很想去躺到床上,那张为旅人准备的雪白的床铺填满了小得就像豆腐干一般的房间。

该挂电话了,但也不想在僵硬的气氛里挂断。

事实上,她很快又回到大堂。

很有一种道德责难的味道,心蝶不响了,在她成长的岁月,她经常是受责难的一方,闭紧你的嘴巴吧!她从妹妹的视角觉得自己的轻佻。

她和阿三面对面坐在大堂咖啡吧,一杯清咖啡使她心情变得轻快,甚至,还有些兴奋,与疲倦一起浸润到脑袋的轻微的眩晕已被咖啡因消融,她可以笑眯眯地坦然地面对阿三。事情就是这样,当你精神抖擞的时候,你的对手就开始萎靡,好像你的疲倦已传染给了他。也许他们最初的相处就是以游戏中对手的状态面对面,他们需要通过输输赢赢迂回的接触表达爱慕。

“这种玩笑能随便开吗?”

她应该抱怨他为何从来不联系她,但她没有,她不甘心向男人示弱。她开始说话,眉飞色舞,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描述得富于戏剧性,只要和阿三在一起,心蝶就退回到蝶来。阿三笑了,只有蝶来可以剥去他身上的盔甲,他连喝三杯咖啡,情绪在上升。天暗了,大堂里点起蜡烛,一种没有界限的、在每个国家每个城市的酒店大堂咖啡吧都可以存在的、普遍的、略带虚情假意的、刻意营造的浪漫在升起。

“你说我对海参有偏见,提起他就说话不好听,你不也是,连玩笑都开不得?”

心蝶觉得就像回到很久前的某个场景,但仔细回想,她甚至从未和阿三一起坐在这一类场景喝咖啡。她不喜欢大堂咖啡吧的矜持气氛,STARBUCKS(星巴克)这一类自助式的咖啡室其实更自在,自己把咖啡端到位子上,然后找放牛奶糖包竹棒纸巾的柜子,起起落落几次。“很忙呢!”一起喝咖啡的朋友常常笑着抱怨她,通常是有些暧昧的异性朋友,一起喝咖啡是开始接近的方式,如果她对他有想象,但只要真正接近,这想象便荡然无存,只要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无法复述的细节,便能把这种想象摧毁。

“有什么好笑的?”

阿三是例外的例外。

心蝶“呵呵呵”地笑了。

阿三给予她的状态只有两种,先是视而不见,比如青梅竹马的岁月,比如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她从不珍惜,从不想望和阿三厮守,因为他就在身边,所以她看不见,或者说,是熟视无睹。她想望的都是遥远的、不甚清晰、空白很多需要想象力填补的图景,因此对于后来的婚姻,她必然和对过去完全不知的人结合,她需要好奇远甚过了解。现在让她怦然心动的也是阿三,那是经过别离历练过的新人了,和这一个阿三是可以一步就迈到床上的,她和他不用通过喝咖啡寻找接近的途径。

“不要开这种玩笑,我不喜欢。”斩钉截铁,虽然习惯性地让着姐姐,但在某些关节处,蝶妹也是相当倔强的。

可她却和阿三隔着烛光互相凝望,她眯起眼睛笑得暧昧,她知道她在引诱他,然而又很安全,因为是在酒店大堂,她知道阿三渐渐地将坐不住了,欲望已经像浪潮在他的身体里一波一波地涌来。这也是她的感觉,她通过折磨自己去折磨对手,她今晚已做了决定,绝不能让阿三去她的房间,她不甘心让他和自己轻易跨过二十年的沟壑,或者说,她不能让二十年前的事情重演,他们做爱,然后分手,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什么,开个玩笑。”她打断妹妹,有些为刚才的尖酸话尴尬,“我觉得在海参的印象里,你好像还是那个娃娃脸的小姑娘,我想他以前一定喜欢过你,说不定现在还喜欢着……”

阿三坐不住了,他说想喝酒,建议去酒店顶楼的西餐厅,她欣然答应。于是他站起身,伸手欲把她从座位搀起来,但是她已飞快起身,从大堂走向电梯间时,他的肩膀紧挨着她的肩膀,接着便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他的手立刻又下滑到她的臀,她拨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走开一步,脸转向他,试图以一种有距离的视线对着他。

蝶妹一笑,觉得跟心蝶怄气真是不值得:“你问我是不是经常和海参通电话……”

“那次你离开后,我并没有结婚,我和他解除婚约了……”她突然眼睛发热,泪眼模糊。

“刚才在说什么,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心蝶发出奇怪的问题。

她吃惊地停下来,她并没有预料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说出这句话。这个临时栖息一晚的机场酒店的大堂,因为飞机延误而变得喧闹,从大堂到电梯间的路途中,人来人往,电梯间外站满等待上楼的旅客,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他诉说这一切,更不是在这个无法谈话的间隙。

“已经过去四年了,人家现在在幼儿园上中班,很健康,就是个子小了点。”

他们之间突然变得沉寂,虽然电梯间挤满乘客,但他和她之间的突然降临的沉寂是如此鲜明,她觉得一切都在失控中,自己的不合时宜的话语,阿三突然阴下来的脸,还有他的沉默。

“要紧吗?”

因为情绪下坠,也因为阿三的不发一言令她不满,在西餐厅门口,心蝶闹别扭地说,她不要吃西餐,只想吃一碗乌冬面。

“没有什么啦,早产一个月,没有什么大影响,不像海参的儿子,他早生两个月呢!”

“再说,你其实不能喝酒,你今晚要开车回去,不是吗?”她强调,微蹙眉头。

“再加上那几年生活不稳定。”她为自己辩解。

阿三无奈地看着她,虽然他显得比过去更强健有力,但他无法强迫她和他一起喝酒或做任何事。

“那一年你和李成不在上海,你回来后妈妈告诉你,大概那时你还没有孩子,不太有感觉。”

于是他们去日式快餐厅一人吃了一碗乌冬面。

心蝶开着小差,又突然回过神:“我怎么不知道你儿子早产?”她并不记得妹妹的儿子早产。

这时候,便是话不投机的局面,谈话变得敷衍了,他逐一问起她家的状况,父母弟妹,她简单回答,懒得把值得一说的妹妹的故事向他复述。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多。”蝶妹在电话那端冷静地答道,“海参经常为孩子的事咨询我,他太太早产,你知道我儿子也是早产,所以他可以听听我的育儿经验……”现在的她不是他的“妹妹”,而是知己。

于是,刚才被咖啡、被咖啡因提升的兴奋,被兴奋驱赶而去的疲倦裹卷住她的身体,只吃了几根面条她便觉得胃很满,放下筷子。

为了缓解话里的尖酸味,心蝶硬是挤出点笑声,想象中,妹妹更像海参的另一个妹妹,她和他妹妹胡海星他的标致母亲在一起更和谐,蝶妹不仅不挑剔海参,还像妹妹那般崇拜其哥哥。

“是不是早晨起得很早?”

“你和海参经常通电话吗?”

“其实昨晚几乎没有睡,要早起就睡不着。”

她听见妹妹在电话那端叹了一口气:“反正这是敏感话题,我们姐妹都不愿谈,海参更不会掺和,希望你能理解。”

“你命好啊,不用上班!”他笑了,叹息一声。

心蝶说不下去,有点像故事开了头,但听者并没有兴趣,事实上,她也没有必要把她保持了很长时间的秘密轻率地讲出来。那时候她在妹妹的郊区宿舍住了几天,提出要撕毁婚约,妹妹请求她向未婚夫写信说明理由,即便是在那种情况下,妹妹没有问理由,她也不便说,但感觉上,似乎妹妹已经知道了一切,因为阿三是从妹妹那里拿到她的新房地址。

“要不,我先上楼,你慢慢吃吧!”

“你不是知道的?他一直不来找我,直到走……”

她居然就提出告别,这就是蝶来所为,他似乎早已料到,放下筷子便要结账。

蝶妹冷冷的,有几分责问。

“用不着送,房间就在楼上。”她站起来就走。

“他走之前你不是已经要结婚了?”

他把信用卡给服务生,紧紧跟上她,可是电梯间外仍然站满人,她最后一个挤入,朝他说声“再见”,便去按电梯指示键,电梯门合拢时,她没有再朝他看一眼。

心蝶的声音开始发虚:“怎么是我不要阿三,当然是他先抛弃我,这个死阿三,八四年离开中国再也没有消息。”

生气又沮丧的叶心蝶,也没有心情泡浴,匆匆洗了个淋浴便上床,一径问着自己怎么会这样?但是,被温暖的被子裹住的身体立刻就失去了知觉。

蝶妹仍然不作声。

昨晚整了一夜行李的叶心蝶,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被电话铃吵醒,有个男声说着日语,她懵懵懂懂地“喂”着,接着便听到阿三的声音:“对不起,把你吵醒,我已经在回家路上,我……有很多话要说。”

“蝶妹,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我不要海参知道我的事太多,他认为他很聪明,料事如神,我最烦这种人。”没来由地迁怒于海参。

“那么,刚才为什么不说,非要吵醒我说?”

她锐声发问,蝶妹没了声音,她立刻又后悔自己难以克制的攻击性。

她看看表,才睡了一小时,感觉上好像睡了一晚,睡前的沮丧一扫而光,躺在柔软干净雪白的床上,慵懒的身体,耳边的声音是她盼望的,她的情绪复变得明快,饱满。

“你们是谁?你和海参吗?你们经常在讨论我的事吗?”

“蝶来,我有时真的不知道怎么对付你。”他在那头叹气,“你的情绪就是黄梅天,从晴到下雨,完全没有过渡,也没有理由,你一点都不变,那么多年了。”那也是海参发过的感叹,她有些不耐烦。

“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忘记阿三了,你的脾气就是这样,说不要就不要了,过掉的事提都不想提!”

“甚至外貌都不变,现在的长头发编成小辫子,就是过去的你。”

“对我来说未必是坏消息,知道阿三离婚,我怎么会不开心!”

她就笑了,常常就是这样,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就能令她情绪转换,他们之间才有的简单,动物的,本能的,喜怒转换的确不需要理由。

“过了那个时间就不想说了,又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你怎么能开车说话?”

“我和李成吵架的事都过去快两年了……”

“别担心,我有耳机。”

蝶妹“扑哧”笑了:“佩服你阿姐,什么都敢说,本来莫名其妙担心是有的,但也没有想到这么具体的后果。”

“你总不见得为了跟我说这些话,把我吵醒?”她马上改换腔调,用的是责问,听到他无奈地一笑,她也笑,好在他看不见。

“哼,搭什么界嘛!你以为我会马上和李成离婚去找阿三结婚?”

“刚才我很吃惊,一时……一时反应不过来。”

“阿姐,情况是这样,”只要做姐姐的让妹妹觉得头大,一声“阿姐”就冲口而出,刚才的沉默就是在积聚能量,准备抵挡来自蝶来的发难,心蝶要是失控,蝶来时代的臭脾气会原模原样发出来,“阿三离婚案上法庭时,你正好是和李成关系最紧张的时候……”蝶妹没有讲下去,她恰恰是不肯把话说透的人,更不会说过头话。

她不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更知道,他不是那种善于剖析心声的男人,如果她接一下口,他可能表白起来会容易一些,可是她不想给他指一条容易的路。事实是,他们之间隔了漫长的时间距离,他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就像刚才,当她说出那句关键的话,那不是普通的一句话,那是一个巨大的事实,他怎么能以沉默应对?这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原谅。

“你太不上路了,对自己亲姐姐也要瞒来瞒去,反而和海参无话不谈!”话语陡然尖酸起来,自己都觉得刺耳。

然而,他不正在解释他的沉默吗?

蝶妹不作声。

“能不能把你的故事多讲一些?”

一迭声发问,语调从诧异到咄咄逼人。

“懒得说。”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瞒我?”

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心蝶情绪倏地下落。

他们沉默着,她通过他的电话接收器听到高速公路上车子飞滑而去的沙沙声。

“已经不是新闻了,你才知道吗?”蝶妹反问。

“海参从来没有说起过。”

“阿三离婚了!”就像发布重大新闻,蝶妹一星期一次的电话一来,心蝶便宣布,她可是等妹妹电话等得不耐烦了。

“他知道什么?”

然而这天,阿三离婚的事如同某个令人鼓舞的消息,心蝶心情很好。

“他说他经常和你通电话。”

他又缄口,谨慎得很,涉及到gossip(八卦),他特别谨慎,真是个世故的人,和海参无法缩短的距离,是否也包括这一点?心蝶暗自思忖,她没有再问关于阿三的个人生活,知道问了他也未必说。

“什么叫经常?一年通几次电话就说经常?再说经常又怎么样呢?”

“他离婚离了几年,现在终于离成了。”他停顿一下,好像在听她反应,她没有反应,又继续说,“之前,他不要我跟别人说他离婚的事,所以没有跟你说,而你呢,其实也是让我奇怪,你也没有提他……”

他不响,她冷笑般地“哼”了一声:“和海参能说什么?不过是聊聊天而已!毕竟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哦……”她在等他说。

眼睛又湿了,难道要与阿三清算过去?

“说不好也可以说好。”他一笑,答。

“蝶来!”他喊道。他高高大大,肩膀稳健,却仍然没有学会如何与女人周旋,然而,他的某种笨拙正是打动她的地方,她却从来不愿意承认,那种从年少时便已经建立的非文明的交流方式。

“阿三好吗?”如同驾车追尾,她紧紧追住他的尾音问道。

“关于我的情况,为什么你需要通过海参知道?真奇怪,好像谁在禁止你跟我来往。”

戛然而止。好像失口,他缄了口,她则感到意外,因为之前那么多次电话,他几乎不提阿三,似乎刻意让阿三消失在他们的谈话中,她因此而对他心存芥蒂。

“那时候我说过不要来打搅你,我以为你接着就结婚了,小日子过得顺利,我自己刚出去,什么都不顺利。”

“perfect(完美),”海参喊起来,“有好天气,有大闸蟹,还可以碰到蝶来蝶妹姐妹花,干脆把阿三一起叫来……”

“说到底是你自己不顺利,顾不上我,并不是为我想。”

“我想起来,那时候蝶妹也会来上海。”她不想和他调笑,毫无幽默感地调转话题,“我们家蝶妹最喜欢吃大闸蟹,老是挂念‘九雌十雄’。”呵呵一笑,切断海参的疑问,“意思是阴历九月雌蟹好,十月就该吃雄蟹,哼,是个小蟹精。”心蝶又笑,这是她给妹妹的绰号,一说家常话心情立刻轻快,“所以通常阴历九月底十月初她会来上海,雌蟹雄蟹都吃得到,那时候正是上海最好的天气,晴天多,白天太阳照着很暖,早晚开始冷了,晚饭时胃口开了,觉也睡得长了。”她的心情因了自己的描绘益发愉悦。

他“啪”地把电话挂了。

他笑了:“这就对了,蝶来要是一本正经说话总让我觉得不真实。”

她气得要死,脚在床上狠狠地蹬了几下,当年可以有个妹妹被她蹬,现在只能朝虚空蹬。他怎么敢对我这样?她气哼哼地自问,可是他就是敢,你又能怎样?她自己嘲笑自己,她没有料到他会挂断电话。

“当然,我为人一向真诚,难道我对你有过虚伪?”她提高声调。

她现在睡不着了,犹豫着是否起床去楼下酒吧喝一杯酒,但是这一来早晨起床一定会头疼欲裂,而明天还有十三小时的旅程等着她。

他答应着,声音却降低了一个调:“我没有想到,你还是挺真诚的。”好像她的真诚让他反省了一下。

她打开台灯,打算看书,那些字一个也看不进。

海参那边却没了声音,她“喂喂喂”地喊起来。

电话铃响,她拿起电话,又听到日本男人的日语,紧接着便是阿三的声音:“对不起蝶来,我刚才太冲动……”

她一愣,马上接口:“哦,当然,你肯赏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要不要让我老公去机场接你,我家离虹桥机场才几公里,不过浦东机场已经启用,明年回来可能要降落浦东了……”她絮絮叨叨,暗暗思忖那时李成是否在上海,不管怎么样,她会让他回来一趟,假如海参真的搬来自己家住。她有点奇怪自己轻易给予许诺,无论如何接待海参是种负担,她有什么必要接受他的挑剔的目光?还有他的让她不舒服的油腔滑调,让人难以捕捉的心思,她总觉得他的油滑后面藏着什么心思。

“……”轮到她把电话挂断,在见到阿三的一刻她就已经退化回蝶来,那个黑白分明睚眦必报的霸道女孩。

是啊,才刚刚进入早春,心蝶在想这么早做计划,更改的可能性很大,但他说:“飞机票已订好,十一月十一日,据说那天是单身节,没错,在上海过几天单身,做好准备,我会去你家,你答应过的。”

电话铃又响起来。连响几声,断了,接着又响,又断,难道要循环到早晨,蝶来沉不住气,终于又拿起电话,又是日语,然后是阿三的声音,他说:“这是酒店总机接线员,他是问你愿不愿意接外线电话。”

“噢,还早,是秋天的计划。”他在电话那端从容笃定地回答。

“不愿意!”

她越来越觉得海参这个人捉摸不定,好像他没有固定身形,在不同光线下会变形。她又想起那只写了一串字母的手掌,笼罩在纽约的夕阳下,有一种奇异的光彩。它使他离她更远而不是更近,令她产生一些敬意也有嫉妒,类似于少年时代幼稚的情绪,你对比你优异的同窗常常产生的那种情绪。

“蝶来……”简直不是恳求而是发怒,但是她却拿着电话没有再搁下。

“你不会现在已经在上海了?”

“我一时脑子很乱,你那句话又让我乱了,我在回想当时,还有,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怎么去想我们的关系。”

不真不假,用她的耳朵听来有些玩世不恭,她一边在回想那天喝茶有过什么不合礼仪的举止让人家有“本性难移”的叹息。他那里已改了话题,告诉她,他有个去上海的出差机会。

“就当我没有说过。”

他笑答:“是啊,刚刚见到你时还会想,到底长大了,知道斯文了,但时间一长,马脚又露出了,总归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本性不改才好玩。”

“不可能。”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现在改叫叶心蝶,嫁了人生了儿子,做不动蝶来了。”

“那么你想通了又能怎么样?”

“有些男人喜欢被女人欺负!”她觉得他在影射阿三,不悦更甚,却听到他话锋一转,“悍和酷一字之差,悍是素质差,酷是性情中人,蝶来你当年敢爱敢恨,我最怕看见你不再是蝶来。”

他又沉默了,又听见高速公路上汽车飞驰时的沙沙声。

“听起来是个悍妇,我有那么欺负男人吗?”

她就是缺少耐心倾听男人的沉默。

“土匪婆多难听,压寨夫人最合适你,漂亮得凌厉、随心所欲,男人被踩在脚底。”

“他知道我们的事才分手的吗?他怎么会知道呢?”

“当年的我有那么野蛮吗?让你认为我会做土匪婆。”心蝶暗暗侥幸那天没有穿宝蓝衬衣,看起来那样的打扮在他眼里不是风情是匪气,想起他的母亲,有过这样风雅的母亲,大概,其他女人在他眼里都是粗坯了。她仿佛刚刚萌发这种意识,心里就有些自卑,这自卑是突如其来的。

她愣了一愣,阿三的问题是接刚才的话题。

他或者嘲笑她的绣凤缎裤,“那条龙裤子很精彩。”当然一眼看去很难辨别龙和凤的差异,她也不想分辩,“上面再配件中式衣,就是个压寨夫人了,完全符合我当年对你未来的想象。”

“是我提出分手,我改变主意了,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我突然不想结婚了,就这么简单。”

她无法对他的调笑生气,虽然有些不悦,因为敏感到岁月和年龄之类的不争现实。

“并不简单,怎么可以说分手就分手?”

“近看还是少女。”

阿三的口吻居然带着谴责,就好像他是那个当事人。心蝶哭笑不得,她竟笑了:“呵呵,亏你问得出来。”

“你的意思是,近看是老太婆了?”

但是责任在她自己,她不是说与他无关吗?他真的就相信了?这么笨的人怎么就让她情不自禁呢?

有了正经事项谈,电话自然就多了,重要的是他们终究见了一面一起喝过下午茶,作为多年同窗就不再是对过去的幻影说话,感觉实在了,气氛也相对比较放松比较不那么矜持。海参时不时要“油嘴滑舌”一番,他嘲笑心蝶:“纽约的你留着长发穿着白汗衫,远远看去像少女。”

心蝶沉默了。

但那天之后,关于再找机会去美国成了一个话题,后来便是在他提议下,心蝶开始着手申请大学访问学者奖学金。他曾为她联系自己的母校,帮她写申请奖学金的报告,虽然后来去的是邻近的另一个大学城,但这都是在他帮助下,尤其英文信件的修辞他花了不少时间帮着修改。

“如果那时知道你不打算结婚,情况可能不会这样。”

事实上,再见面已是一年后。

“会怎样?”

她一惊,几乎惊出冷汗,因为此时此刻,她脑中的画面竟也是国泰电影院。

他不响。

“如果挤得出时间,我会打电话给你,一起坐一次电影道具,走之前。”他指指络绎不绝从他们面前经过的马车,“奇怪,它们竟然让我想起上海的国泰电影院。”

虽然表白并不重要,人们都这么说,可是她就是要听到阿三的心声,她不能容忍他的沉默。

她飞快地向他道别,最不喜欢的是人们道别时的黏着状。

高速公路上汽车飞驰的沙沙声,成了今晚他们对话的充满旅途气氛的声音效果。

“不要不要,马车里的角色很可笑!”她断然拒绝,“你不是还要赶去工作约会,再联系吧!”

“你要是不说话,我把电话挂了。”

“想坐吗?应该陪你坐一次。”他沉吟着看看表,似乎在安排时间。

“蝶来,我想好不和你联系,还因为,那时对你有误会,觉得你是那种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可以脚踩几条船,在准备结婚,却又和我……”

她笑说,把话题引开了。这酒店这话题这谈话对象这中央公园外的观光马车以及笼罩着这一切的夕阳,似乎都敷着一层虚幻的色彩,令人珍惜却又不敢沉溺。

“是你来找我的!”

“坐在这样的马车,倒有点像坐进电影道具的感觉。”

她气愤地喊起来。

这时一辆高头大马的观光马车载着一对老年亚裔男女从他们面前经过,酒店旁便是中央公园,停着一辆辆观光马车,驾马人多是俄国人,戴着如马戏团小丑的高帽子,引来外地或外国旅客,周围熙来攘往。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的,虽然知道你要结婚还是要来看你一次,却从来搞不清楚你的心思,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会……”

“为了凑本科学分,我去修习过电影,其实我更想把它当作专业学,只是觉得太过奢望。”看着心蝶询问的目光,他不等她发问,又道,“读书是解决生存,第一代移民没有资格做梦。”话语有些酸楚,她看看他,他神情平静。

“所以你反而认为我是轻浮的女人,和你上床很容易?”

她也是,在电影学院的时候,那时候所有看起来才情超横溢的,令人不知所云的,都是要追逐的上品。但是心蝶并不想和对她不无挫折的电影写作生涯毫无所知的海参谈这些,尤其是在告别时,在大酒店外头。

“不是轻浮,是一时冲动。”

“当然,年轻时谁不喜欢戈达尔,虽然觉得不知所云。”

也许就是一时冲动,和阿三就有这样的冲动,仅仅和阿三有?她一愣,在回味他们的关系。

“不要告诉我你更喜欢戈达尔。”她的笑容带着讽刺。

“不要生气蝶来。”她的沉默让他沉不住气,“现在我才知道情况不是这么简单,你不是一时冲动。”

瞧瞧,来了不是,她其实很不耐烦和人谈论电影,尤其是自认为在电影上博学的圈外人。

“可能就是一时冲动。”

“还有个夏布里尔,你也应该喜欢。”

“蝶来,你不要故意说反话。”

“太正了,刚好是一幅手掌特写。”她笑指着被夕阳照亮而显得不太真实的海参的手掌,心里有点嫉妒,想,他是不是太博学了?学理工有必要关心法国电影吗?而且还要知道新浪潮。

“为什么你认为是反话?”

“佛朗索瓦·特吕弗!”他站在那里嘀咕着译音,“我知道了,是个法国新浪潮派导演,台湾人称他楚浮,他的法文名字是……”他已经拿出水笔在手心上写出一条字母Fransois Truffaut,并向她举起他的手掌,一缕微微发红的阳光正好罩住这只掌,留着十年打工痕迹的这只有老茧的掌,已经接近黄昏了。

“你刚才告诉我你那年没有结婚。那套家具不在你的婚姻里,你现在的丈夫不是那年去五金店配钥匙的那个人。”

“特吕弗。”她想了想,这是她容易想起来的名字,“佛朗索瓦·特吕弗。”

“又怎么样呢?”

“喜欢哪些法国导演?”他似乎并不急着立刻道别。

“所以我们的关系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

又是调笑,心蝶鼻子哼哼,招招手,欲与他道别。

“可能就是那么简单,就像你说的,一时冲动,和你,后来的不结婚,再后来的结婚,都是的。”

海参朝她眨眨眼:“我最想不到的是,你竟然以写故事谋生。晓得吗?我崇拜写故事的女人。”

阿三沉默。

“当然喜欢,不要忘记我拿了电影的master(硕士学位),我可是编了不少电影!”她笑了,蓦然回首,她和阿三手指纠缠坐在国泰电影院的黑暗里,传来海参的声音,他们一起回头,一小柱手电筒光如微型探照灯刺穿一长排的黑。“海参,你退到票了吗?”阿三讶异的声音在暗处格外明亮。她的鼻子发酸了。

“我很累,我要睡了,再见。”

“这里专门放法国电影,有时来纽约会去报个到。”他指指酒店旁的影院,“还喜欢看电影吗?”

不等他回应,就把电话挂断,简直是强迫道别,就像刚才在料理店。

在酒店门口,他看住她语气又诚恳起来,心蝶点头,如果早二十年对她说这句话,她会把他当作终身的恩人。

她把头深深钻进被子。

“蝶来,如果想再来美国,我帮你想办法。”

可是,铃声没有再响。

又来了,又是调笑,他为什么不能像刚才那样认认真真说几句真心话呢?心蝶笑笑,领头朝酒店门口走。

就好像大皮靴的故事,那只该掉下的皮靴迟迟不掉,心蝶反而等待起来。她已经毫无睡意,又一次打开台灯,看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他们在电话里纠缠了一个多小时。

他却喜笑颜开了:“是吗,有你老同学这句话打底,回上海我还怕什么呢?”

现在倒是可以看会儿书,无论如何,该发泄的都发泄了,那一股蠢蠢欲动的欲念也跟着发泄掉了。

“用不着住旅馆,我们家有为客人准备的房间,假如你住得惯!”她说出口就后悔了。

然而也只是看了两页书,困倦的波浪就把她卷走了,灯还开着。

最后一句完全是调笑,回到他过去惯用的却让心蝶反感的油滑的语调,但他看着她的目光却没有一丝笑意,认识这么久,她刚刚看清他的眼睛是单眼皮,她曾经钟情单眼皮男子。她把眸子转开了。

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时,叶心蝶半睡半醒中拿起话筒,甚至以为身在家中,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旅馆的房间,又是日语,她下意识地用“yes”“yes”应和,接着是上海话:“真的睡了?”

“家里人都在这里,回家变成了回美国,上海没有家了,去上海要住旅馆,我一直出差,住旅馆住怕了,想到回上海都要住旅馆,觉得有点对不起父老乡亲。”

“你是……”意识没有跟上感官,她竟分辨不出阿三的声音。

“不,纽约上海很不一样,纽约是另一个更加大更加极端的世界。”她断然否定,猛然意识到他的思乡心切。“为什么不经常回去,我是说回上海看看?”

“想和你一起睡。”他说,那声音有些嘶哑,她像被点中穴位一般身体立刻烫起来。

“很想带你在城里逛逛,在纽约是不是有错觉就像在上海?”

没有话语。

她点点头,她也这样想过。

只有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沙沙声从发烫的身体刷过去。

起身离座时海参告诉她,两个月后他要在纽约做一个项目,时间长达半年,然而那时她已经离开纽约,他问道:“有没有可能再来美国呢?有过第一次良好纪录,再来就容易了。”

“到东京了吗?”她终于说话,看了一眼表,已经凌晨两点,但意识并不那么清晰。

和海参通过多次电话,这是最推心置腹的一段话,她想要和他谈下去,但海参却要买单告别了。

“还在路上。”

“难过吗?她高兴都来不及,读书十年没有用她一分钱,我妈要比她看上去的样子坚强许多,她从来不对我表示怜悯。”他看看她,看出她眸子深处的怜悯,他垂下眼帘,然后一笑,“蝶来,不要小看以前弄堂里那类喜欢打扮看上去漂漂亮亮的女人,她们比男人厉害多了,晓得人在最坏的情况下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我能够在美国坚持下去,我妈给我不少力,有时候觉得她坚强到冷酷。”

“真远!”她的感叹被敲门声打断。

“你母亲会不会难过?”对着这双手她竟产生某种类似于欲念般的悸动。

她吓了一跳。“有人在敲门,这么晚了?”她似在问阿三。

他通过她的目光去看自己的手,他笑笑,伸出十指让她仔细端详,不无自豪地告诉她这是十年餐馆打工的印迹。

“不用害怕,酒店很安全。”

这时她看见海参的手,这双手粗壮操劳,指端的指甲根部粗糙,指关节突出且有些发红,她想着他有个在七十年代午后把牛奶煮热后放进咖啡的母亲,来自这么一个顽固保留精致生活家庭的男子,怎么会有这么一双如同在做体力活的手?

他的声音甚至是轻松的,只要电话不挂,她怕什么呢?阿三在电话那端守候着。

他用叉子叉起桌上能一口进嘴的点心似乎要直接送到她的嘴边,她本能地微微朝后倾避开了叉子,虽然这个动作轻微得可以让人忽略,但他的叉子敏感得马上在途中停下,她顺手接过叉子,衔接得天衣无缝,但两人之间仍是冷场了片刻。

于是她手里拖着电话线,仿佛延续着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懵懂状态,连猫眼都忘记张望一下,便不假思索地打开门。

酸梅汤?亏他还记得这么古老的饮料!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

是的,在两张桌子背对背喝茶讲电话似乎会更自然放松一些,这个场景的想象令她自己莞尔。见她微笑他也笑了,情绪明显地跟着放松,他提起透明的茶壶,壶里是非洲果茶,玫瑰红的红过于浓酽竟有几分血腥,味道比柠檬还酸,他给她倾注血一样的水,建议她放点蜂蜜,她告诉他就是爱这分酸。他笑了,说:“想起来了,你过去爱喝酸梅汤。”她一愣,立刻嘴里已分泌大量口水,久违的物质比人更容易亲近。

门外站着阿三,手里还握着手机,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飞驰声犹自在耳边沙沙响。

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悄悄发生变化这一点是无法忽略的,首先是,她发现他们面对面相处远不如电话里那般轻松。她甚至有一种愿望,还不如分开在两张桌子喝茶,一边通过电话说话。

竟然是幻听?

由于时间短促,由于需要淡化时间留在各自身上的痕迹,所以他们的这次见面除了享用了一次经典的下午茶之外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记住的事件。

她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似乎要确认什么。

见面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海参把心蝶带到中央公园旁的酒店咖啡吧喝英国风格的下午茶。在酒店宽敞的大厅华丽的枝形吊灯颜色绚烂质地厚软的波斯地毯镶金边的细瓷茶具背景前,是行动迟缓但衣着讲究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厅里听不见谈话声和器皿的碰撞声,如果没有轻柔的钢琴独奏,简直像一部关于豪华生活的默片。

只听得轻微的关门声,她已在阿三怀里。

无论如何,站在面前的只是个有些脸熟的陌生男子,怎么样也还是需要时间去熟悉的。

心蝶几乎是在海参的引领下开始一段与之前人生截然不同的生活。

问题是,她为何这么在乎海参的感觉?

单身前往美国中西部一个陌生的小城是要给自己寻找一条生机,那一年孩子已经十岁,她几乎有整整五年时间是和孩子保姆一起生活,也就是说,她给了丈夫五年的逍遥日子来往于上海北京和纽约,从某种角度,这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安稳生活。却不料在第五年,她突然告诉丈夫,她必须单身离家一段时间,否则就选择离婚。

海参含蓄地说了这么一句,一声“蝶来”竟让心蝶红了脸,虽然在电话里他就是这么称呼她的,但在内心她发虚地意识到,站在海参面前的女人已不是那个留在他记忆里的蝶来了,哪怕她穿上一件衣橱里不曾有过只是在潜意识里存在着最具有魔幻效果的衣服。

“我要去另外的地方住一阵,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窒息,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才能继续活下去。”

“蝶来,在路上我能认出你!”

事实是,她在海参的帮助下花了近两年时间和中西部几所大学联系,争取到了其中一所大学半年的短期奖学金,这就是说,她有了出发的理由。

从开会场所过来,海参从头发到西装到领带皮鞋一丝不苟,是她在纽约见到的穿得最讲究的中国人,但他们还能互相辨认,作为多年未遇的故人,没有让对方吃一惊并要把这种惊骇隐藏起来的尴尬。

即便没有理由她也要走。几年前李成的出走,之后他的第一次婚姻的暴露,他们的婚姻已被蒙上阴影。在纽约,与李成做爱时突然冒出“他在北京怎么解决性欲”的疑问,从此也是挥之不去,那次越过僵局走向和解的做爱反而让心蝶看到和解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李成一如既往,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仍是北京上海两头跑,对于地理界限给家庭生活的影响不做反应,所有关于他的事业计划仍然如常进行。是的,吵架也好和解也好,都成转瞬即逝的现象,心蝶正是通过纽约的和解开始正视已经疮孔颇多的婚姻,看清自己的生命将在没有热情的婚姻中虚度的可怕现状,心蝶必须有所行动打破这个现状,这次单身出国便是心蝶的一次自救。

后来见海参时她穿了一件从同一商店买来的白色T恤,式样简洁的汗衫穿上身才能体现它名牌的优质,修身的腰线和肩膀,细腻的全棉质地,配上臀部宽松的绣凤黑紫缎裤,性感却明快还带些另类。心蝶对奇装异服总有些偏爱,她尤其不想给海参留下平庸的印象。

李成同意接替她的位置到上海与孩子和保姆住一阵,说好给她半年时间做她想做的事,事实上,即便要阻止也阻止不住这一个在他看来是异常的要求。他很清楚家里这一位是那种我行我素不计后果的“疯”女人,这股“疯”劲曾经非常吸引他,至今仍然让他心动,虽然又很头疼。这种时候他知道必须忍,从某种角度他也是在目睹另一个自己正在与令人窒息的日常人生挣扎,他从心底里同情她,并希望助她一臂之力,假如她不是他的老婆。

脱下艳丽的宝蓝色心蝶已经改变主意了,她仔细折叠好衣服并把它装回原来的包装袋,决定把它作为礼物送给蝶妹。不知为何她已有预感,海参绝不会主动向她提起阿三。

李成当然明白,这些年给他底气的这个家是靠心蝶在支撑,包括为他生养孩子,那些集体艺术工作、集体娱乐生活都是建立在有个家可以回的退路上,没有退路男人是无法真正潇洒的。反而心蝶这样的女人更容易走极端,更容易彻底,他知道,当她显得偏执时已经准备一意孤行了,假如要去阻拦她做什么事,只会适得其反,对于任何这一类活力强劲的人,阻力成了他们行事的动力。所以他太明白应该如何与她相处,对她,只能放任自流,你放手让她飞,她就飞回来了。毕竟,半年并不长,他想,也许不到半年她就会回来,因为她一手带大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离开孩子超过一星期。

好像女人们是怀着同一心愿长大的,并且怀着同一个缺憾,赴重要约会永远少一件合适的衣服。可明天是去见海参而不是阿三,她对自己说,这衣服不能随便穿,除非是去见阿三。

与阿三在成田机场的重逢,是心蝶始料未及的,好像他是她走向新空间的标识似的。早晨,当他赶回东京,而她再一次排到乘客的长长的队列里接受出关的检查时,她想到。

这天剩下的时间,心蝶唯一可做的事是站在镜子前挑剔自己,她很在意她将在海参面前呈现的形象,她把临时居住的公寓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可惜行李箱的空间十分有限,能带的衣服也是数得过来的,可以给点自信的是刚从专卖打折名牌衣服的连锁商店Daffy’s淘来的欧洲牌子,却是东方色彩浓烈的衣裤。她先是选了一款裤管后面用彩色丝线绣了一条凤的缎子面料的长裤,与之相配的是一件宝蓝色闪烁着银色光亮中式立领的长袖衬衣,这套衣服给心蝶的气质增添几分妖娆。她想起那个遥远的星期天中午,她穿着妈妈的紫色夹袄出现在厨房的饭桌旁,蝶妹和小弟目瞪口呆完全是被骇着的神情,然后是小弟的尖叫,妖怪妖怪……那时候,夹袄已移身到蝶妹身上,相比较,夹袄和蝶妹的关系更熨帖,因而妖气更甚。而徐爱丽站在一边啧啧有声,那件过时的夹袄给了她一些身世感叹。

当然不是,她不愿意他是,他还没有重要到成为什么标识性人物。更何况她是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陌生便意味着奇迹的发生,她怎么可以还未进入陌生就被过去的关系牵绊住?

不要再指望见到那个桀骜不驯活力四溢的少女,不要对已经逝去的时光唠叨不已,这就是遇到故人不可避免的危机。她已经预感到她将在一个久违的熟人面前感受巨大的失落,她在那个片刻还感到委屈,为她和阿三的那些往事,千真万确,放下电话时,她不可遏制地思念起阿三,海参的突然到来搅乱了她刚刚从重新和解的家庭关系中收获到的平静。

然而,她已经被牵绊了,在重新开始漫长的航程时,她脑中全是刚刚成为过去的情景,她又一次屈服于身体里的那只野兽,奇怪的是,这只野兽蛰伏了那么久,却在见到阿三的一刻跃然而起。

无疑的,海参的不期而至对于心蝶仍是个很大的surprise(惊喜),却也不是没有焦虑,二十年的时间沟壑,心蝶觉得没有心理准备去跨越,然而,她又问自己,需要准备什么呢?

他们在机场旅馆狭小的房间庞大的床上对各自的需求之迫切而感到吃惊,时间使这种需求变成深沉的永远无法填满的缺口,可是让他们感到痛苦的是,做爱从来就无法真正消融时间和空间带来的隔阂,或者,一旦陷入爱,爱的感觉就消失了,感受到的都是伤害委屈遗憾和怨恨这类负面情绪。

与李成和解的这个周末,海参从西雅图去新泽西开会在纽约短暂停留,他给心蝶电话时人已在城里,他们约好次日下午在曼哈顿中央公园附近见面。

她和阿三,只是在床上重逢,是身体的重逢,如果开始交谈,隔阂便横亘在他们之间,就像之前在电话里一样,好在,在成田机场的旅馆,一时还没有时间交谈。

这个局面心蝶从浴室出来时已料到,无法和李成通过交谈解除芥蒂,交谈就是争吵。对于李成,性爱是夫妇间和解的唯一方式,年轻时或许有效,他的确就是用这个方式征服心蝶;当心蝶需要交谈时,这交谈往往是引向争执。在心蝶看来,是她无法驾驭由李成架构的夫妇关系。

他们都很疲倦,已经没有时间睡觉,早晨前台的morning call (起床电话)响起时,他们似乎还在继续漫长的、从初夜就开始的做爱。

瞬息万变的情绪,让李成始终感到无法驾驭她,他曾自信他可以驾驭所有的女人。遇到这种状况,李成只有说服自己见好就收。至少,他可以乐观地看到,他们处于僵硬的局面获得舒缓柔化,李成乘机把他的被褥搬到心蝶独自睡了两个月的床上。

回想前一天在酒店大堂相逢的情景已经很遥远。

李成即刻又兴奋起来,他伸出手臂欲把心蝶揽进怀里,但心蝶推开他去了浴室。

这样的回想,心蝶必须继续下去,以确认现状的真实感。可是回想让曾经发生的真实变得更像一场梦幻,那时候她的身体在经历又一次冗长的排队,打开行李箱,脱下鞋子,并且张开双臂让探测仪在两肋下滚动,每个人都心甘情愿接受安检,似乎这保证了你身旁的人和你一样无辜,你将乘坐的飞机无比安全。

“谢天谢地,肚腩还没有出来丢人现眼。”她的手掌在他的腹上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

当心蝶终于坐到飞机上自己的位置,把安全带绑到身上,她那个通过回想携带着的真实和她此刻的身体一样高悬在空中,充满着需要踏足在坚实的泥地的渴望。和阿三的一切都是遥远的,哪怕昨晚刚刚发生,哪怕在昨晚发生的一刻,也仍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的回放,他们之间的每一片刻都成了过往的再现。他们的亲吻、爱抚、做爱方式仍然保留着当年的张力,那种因为禁忌因为被监视而产生的慌张和不美满以及这一切带来的刺激——是的,当阿三插入时她仍然有疼痛感,也许只是疼痛的记忆,而因此给予她强烈的刺激——这刺激于阿三也同样强烈,令他无法正常做爱。

现在的张力正是因为之前的分居?这样的结论是否有些荒唐呢?他似乎在问自己,这时候心蝶翻了个身,合卧在床,手臂摊开,她的一条胳膊便搭在李成裸露的腹上。

他刚插入便射精了。

他朝她瞥了一眼,他把心蝶的安静当做性爱后的心满意足,她的满足给他的惬意也是难以言传的,在李成看来,夫妇的关系意味着磨灭所有的感觉,如果没有之前长达半年的分居——这一刻会有这么一种心满意足的安静吗?

从某种角度,他们并不是一对和谐的性伴侣。然而,做这样的结论或许为时尚早,因为,性爱的完美也需要时间的磨合。

性能力并没有丝毫减弱的丈夫,是如何解决半年多分居时的性需求?她的脑中浮现他在北京的独居空间,然而她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向他询问,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询问的,或者说,一当拿出来询问便只能收获谎言。心蝶现在想到的是,他能够隐瞒第一个婚姻这么久,其他的故事何尝不能隐瞒?

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互相凝望,她伸出手抚摸阿三的脸颊,他再一次勃起。阿三翻身压上来紧紧抱住她,好似鼓着一股狠劲。

之后的做爱便以夫妇俩一贯的节奏进行,虽然中断了一阵,自从春节前吵架,其实应该追溯到更远,新房开始进入装修,他们之间鸡鸡狗狗为装修的种种细节龃龉不断,两人的性生活也随着争论的频繁而停止了。

“我要你知道,我在床上的能量!”

但现在,这撒野愈演愈烈,她对他拳打脚踢,多日的郁闷通过肢体尽情发泄。为了制服她,吃湖南辣子长大的李成在大都市蛰伏的野性又苏醒了,他的武功并没有废掉,他先设法用一只手用力握住心蝶的双拳,不顾心蝶大喊大叫,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膝,心蝶的四肢从酸痛到瘫软。

但心蝶的身体在收缩,她觉得疲惫软弱,几乎没有力气承受他的再勃起,她告诉阿三,她饿了,需要补充能量,于是,阿三起身去酒店通宵店买来一大堆吃食。但心蝶想吃泡面,于是阿三又去楼下买来泡面,上上下下的,这时候的阿三又变回她能掌控的那个言听计从的邻家男孩。

她和他挣扎了一番,这也可以看作是前戏,以前当性爱正在平淡时心蝶便以此作为前戏增加波澜,她的撒野对李成更像挑逗,那曾经也是他们之间性快乐的一部分。

她用酒店电热壶煮开水,为他们一人泡了一碗面。两人围着小小的茶几吃面时,心蝶突然很向往生活充满这样的片刻。

李成回家时,正在洗澡的心蝶刚好从浴缸里出来,她听到关门声时本能地披上浴巾从浴间里奔出来。这间公寓的浴间和玄关仅一步之遥,她经常忘记这一点,于是猛然冲出浴间的心蝶便和刚进门的李成撞个满怀,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李成已把她拥在怀里。

她告诉他,在上海的家,待儿子睡下她便独自消遣日剧,日剧里的角色经常吃面,他们吸面条吸得很有型,令她也跟着饿得想吸面,于是深夜去厨房给自己煮熟泡面。但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吃熟泡面吃得很寂寞,而丈夫正在北京过他的“热闹的集体生活”。她没有把这个心情告诉他,她不愿在阿三面前谈论李成,再说鼻子有些酸,而阿三熟悉的那个蝶来是反伤感的。

而李成的实际在于,他绝不会让情感上的波折蔓延到他的其他领域,李成不可能因赌气而放弃或改变他的人生日程表,他所有的工作安排都不可更改,目前的情况是,访问学者的生活还有五星期,这五星期孕育着许多机会和不可预料的机遇。

吃完面,心蝶又给他们各自泡了一杯咖啡,她在自己的家,也是每天起床后必喝一杯咖啡,但在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从来就是独自喝这一杯咖啡,除非和朋友一起去咖啡室。她是不是渴望许多早晨和这个叫阿三的男人一起喝家里的第一杯咖啡呢?

出乎心蝶意料,李成当晚就回来了,仔细想想也是,他又能去哪里?除非他直接去机场回国。纽约这样的城市,人人紧张地为生存奔忙,并没有这样的空间,或者,不如说没有这样的文化可以让你随便出入滞留于某朋友的家。

在她东想西想感触一大堆的时候,阿三已经急不可待,他一口喝干杯里的咖啡,把她的咖啡杯从她的手里拿开放到床头柜上,他牵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床上。

其实恍惚中,对于和李成的关系她并没有更多的思虑,这种恍惚并非是这个下午近黄昏发生的短暂的冲突时才产生,这是她最近的某种状态。自从搬到新房子,自从李成从新房子搬走,自从新年开始蝶妹来家小住,自从大年初二她和妹妹一起接听海参的电话,她就处于这样一种微微眩晕的恍惚状态,好像到了对自己的人生再做一次选择的关口,然而前方的道路竟是这般模糊,同时她又知道,时光不等人,时机只有一次,这时机到底是什么她并不清楚,却让隐约的莫可名状的慌张乱了她的方寸。

他把外裤内裤一起褪去,再一次勃起的阳物坚硬但并不巨大,那是相对于她对初夜的记忆,这也是自初夜之后,她刚刚看清的另一个真相。

她似乎依循着另一种惯性打开房门追出去,掠过关闭的电梯门直接冲向楼梯,却见一对棕色肤色的少男少女坐在楼梯口堵住了出路,少女基本上是躺在地上,头枕在少男怀里,她漆黑的双眸睁得大大的,朝上望着她的爱人,密集的睫毛被从楼梯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墙上像昆虫的羽翼忽闪在她的眉骨上。脉脉相视的情侣完全无视心蝶存在,心蝶不得不退回房间,突然就浑身无力,空虚万分,那种想要和这个城市相融的劲头消失殆尽,甚至有一丝庆幸,李成终究是会赶走什么人的,她自己明白,那个爱尔兰人只是个虚幻的影子,是她给自己的虚假的安慰。她是在楼梯口,在那对相爱的人面前,发现了自己有多么stupid (蠢笨),她心平气和告诉自己,该学会孑然一身回到自己的城市,如果李成不再回头。

“我要让你忘不了我!”阿三就像在发誓。

等慢性子的电梯把心蝶送上楼,李成已经收拾好行李包——其实就是把自己平时用的双肩包塞得鼓鼓囊囊——重新出门,两人在房门口撞个正着,李成退开一步让心蝶进门,他随手拉上门,把自己关到门外,心蝶听见他追在电梯门关闭前进了铁壳子一般的电梯,然后是“空、空、空”的声音。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

司别灵锁啪嗒一声,大楼的门锁便将他俩关进寂然无声的公寓大楼内,心蝶别转身脊背对着李成走过去按电梯,但嵌着磨砂玻璃窗的电梯门已经关闭,门里的老式电梯摇摇晃晃笨重地缓慢地却义无反顾地发出“空空空”的声音朝上升去,好像在平衡刚才的激烈,这时候李成已经三格并两格猛跨步子一口气朝他们的四楼寓所奔去,留下心蝶站在电梯间外等着电梯带她上楼。对此时的她来说,上楼这个动作全然是跟着电梯的惯性,潜意识里她简直想赖在这里,这一小方暂时与现实脱节的真空地带。

她想这么告诉他。

她坚持不去爱尔兰人的公寓,只和他去餐馆或去喝咖啡,却又觉得无聊,因为她的蹩脚英语是无法进行真正的交谈的。莫名其妙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这段关系中自己到底要获得什么,在内心摇摆不定的那段日子,有一天,爱尔兰人执意送她回家,在公寓门口他们和李成撞个正着,她还未来得及向李成介绍这位已将影子投射到他们关系中的半陌生人时,爱尔兰人的领子已被李成抓住,他指着心蝶向这个尚年轻的老外吼,My wife! My wife! 把爱尔兰人吼走了。

但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单一的激情中,对她的身体,或者说对他此刻意欲战胜的这个对象全神贯注,focus on(聚焦)得几乎置她这个人于不顾,在这一刻,她觉得,她的心身被阿三的过于强化的焦点分离了。

李成提醒她小心感染艾滋,并扔给她一盒安全套,她气得要死,觉得他故意怄她,她有些嫉恨李成,恨他对自己的一目了然,简言之,他看穿她自爱到不会轻易跟什么人上床,她的身体已道德化,终究需要谈情说爱这样一张曼妙的纱幕,而无法面对赤裸裸的情欲。

但她仍被感染了,被他的焦虑和饥渴感染,那也是她的青春记忆里的焦虑和饥渴,激情又被煽动起来了,她从自己的颈项下抽出枕头,将它垫在自己的臀下,她抬起下体迎向他。她要尽可能和阿三一起分享或者说战斗,假如说,这是一次个人战争,她和阿三,既是同盟也是敌手。

“没想到我在纽约很受欢迎,我得对得起这趟旅行。”当然这是她的自我解嘲,她和他都知道,她需要通过另一段情感关系平衡李成隐瞒的前婚姻带给她的委屈。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在机场酒店的做爱只是对于“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做爱”这个愿望的满足,他们的心理需求远甚于肉体渴求,一个晚上又怎能满足积蓄了几十年的愿望?

虽然是一室一厅,但面积比中国的三室一厅还宽敞,一开始他们各据自己的空间,李成据厅,心蝶据房间,像同居室友一样相处,即使出门也很少同行,夜晚心蝶比李成回家还晚,她在被一位纽约爱尔兰人追求,一位比她年轻十岁的年轻男子,她对李成并不讳言。

这个夜晚既漫长又短促,晨曦已悄悄潜入,当她看到染白的窗帘即刻疲惫得闭上眼睛,她好像是在梦中继续做爱这个动作。当morning call的电话铃响时,她猛地惊醒,发现他们的身体还缠在一起,而阿三睡得这般沉,连铃声都无法闹醒他。

作为崭新的空间和经验,纽约的短期逗留弥补了叶心蝶和李成关系中的缺憾,他们这时又重新像一对志同道合的旅伴,拿着纽约这张地图,对于明天的不同方向各种可能性,有着共同的不倦的好奇。

她像从重病榻上起身,困难地抬起身肢,然后洗澡更衣收拾随身带的行李,直到退房时才叫醒阿三。

挂电话时,她们俩都有些闷闷不乐。

所以,他们不再有时间交谈。

心蝶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触到了什么暗礁。

也许对双方的生活不置一词是不明智的,想象比说出来的话题更具腐蚀性,此时此刻的告别又如此匆忙,甚至没有来得及讨论以后见面的可能性,使得分离的渺茫更加不可忍受。

沉默。

由于她是去一个新地方,因此她单方面握有阿三的电话号码,待她安顿好再把她的电话给他,问题是她和阿三还要继续联系吗?问题是这条航线这么漫长,从东京到底特律是十三个小时,之后要换一架小飞机到当地机场,现在她仍然还在日本的天空上,她已经充满焦虑,如果继续联系,是否去实现“睡在一个床,一起起床喝第一杯咖啡”的愿望?为了这样的愿望,将要改变现实到哪一步呢?

“不过,我那时曾经有过好奇,如果海参不出去,你和他倒是挺合适的,他一直欣赏你的才能,你也能懂得他的优点。”

她的脑中已经出现阿三替代李成的画面,然而这不是令人愉快的想象,因为这幅画面有些令人不可信,或者说,她对与阿三成立家庭的画面失去想象力,阿三只是个记忆中的人物,他与她的现实还有多少距离?

“真是没有缘分,讲到海参你就不耐烦……”妹妹及时打住话题,再说下去蝶来姐姐会发脾气的。

也许,可以在婚姻之外和阿三保持关系,然而,这样的关系到底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什么?仍然是分居两地,仍然虚幻,仍然存在于意念中?深夜一个人煮泡面的局面不会从根本改变,连婚外情都在异地,陡增思念,这些思念只能令自己更焦虑。

“这倒是很像海参做的事,所以我讨厌他是有理由的。”心蝶有些意外海参这样误解她,并且用这种误解来劝阻阿三。蝶妹不响,心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也不要跟我提那时候的海参,哪怕他又高了十公分,像模像样的,又怎么样呢?你觉得他有型,我没有感觉,我不喜欢似乎很有头脑绝不做傻事的所谓聪明小子。”

情况变成这样,与阿三在成田机场的重逢,并没有使他们更接近,某种缺憾感更强烈了,他们让彼此变得迷惘。

心蝶拿着话筒一时失语,却在心里说。然后她听见妹妹的声音:“这一点,海参早就看到了,是他劝阻阿三,要他明白,你和他只是玩玩的。”

原先的日常人生曾令情感和身体干涸,这是让心情完全平静直至麻木的必要条件,但从乘上飞机开始,这样的生活就告结束。

作为手足和挚友,直到现在她才觉得有点对不起蝶妹,是的,最终,这些关系,这些爱,这些由欲念产生的情感都会消失,留下的,仍是你我,姐妹,和,比之更亲密的知己,和,你也无法触摸的隐秘,它才构成了我们各自更加深刻的孤独。

异地、孤独、新的生活场景和即刻前的重逢,可怕的是,与阿三的重逢唤醒了藏在身体里的野兽,简直到了一触即发的状况,可是阿三却远在东京,她奇怪自己当时为何不在机场做落地签证,延期三天走也好啊!

那次住在蝶妹学校宿舍时,她居然只是避重就轻地和蝶妹泛泛讨论了一番她对婚姻的疑虑,妹妹似乎明白有些事情发生了,但她什么都不问,她只是要求姐姐对前未婚夫有个交待。那个未婚夫毕业于理工科专业,是母亲安排他们认识的,在妹妹的劝告下,她在妹妹的宿舍写了一封信。

她从到达中西部小城的第一天起,就落进白雪茫茫的世界,她的公寓是一栋独立平房,坐落在街边,离市中心只有两条横马路。但所谓的市中心只有一条主街,主街上有教堂银行店铺餐馆咖啡馆酒吧书店药店和超市,主街的侧马路上有一两家韩国杂货店,规模较大的购物中心却在城外,步行无法到达。

可是让她伤心的却是夏日黄昏,他们匆忙分手,他们没有再给彼此机会,至少是,他不再有机会知道她为这个黄昏付出的代价。

即使不下雪,街上也没有什么人,何况雪天,更何况雪天的夜晚,站在路边看过去,被雪覆盖的人行道连双脚印都见不到。她曾经向往的新空间洁净宁静,却也空洞得令人心慌,令她安静了很多年的心复又狂野。

她不响,这是一个令她感到虚弱的问题,人生的混乱就在于你的意识和你的行为南辕北辙,和阿三之间的一切,一直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会渐渐感受其价值,那个恐惧疼痛阴雨绵绵的水乡初夜,竟是她的情感生活中最刻骨铭心的夜晚。

但一开始,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把自己投进了笼子,她在人口密度很高的城市生活,从小是在闹市长大,这些年身边又多个无时不在制造事件的男孩,和必须经常给予关注否则就有问题发生的保姆,总之,连打个电话都没有安静地方的她,有时想在电话里聊天还必须等到夜深人静时。可那时,对方在另外的时间段,比如蝶妹比如海参比如阿三,虽然阿三过去几乎不和她通电话,现在她有了足够的空间和时间与他沟通,但情况却远不是她想象的那般称心如意。

“那么阿三是什么呢?你的邻居?那也是我的邻居。”

与阿三通电话,一不小心便是以争吵结束,争吵的内容与成田夜晚的话题有关。

“说真的,我一直以为我和阿三并不是那种关系,我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什么男朋友。”

“你会为了我经常回中国吗?”

“无论如何,阿三也是你第一个男朋友,可你后来一点都不提起他,我有时觉得,你这人真有点无心无肺。”

这是心蝶到中西部后与阿三通第一个电话的第一句话,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提出这个要求,或者说,她是以这种方式表明对阿三的态度。

心蝶以一种突然升高的语调说道,那是她想要掩盖心情的语调,这也是老伎俩了,鬼精灵一般的蝶妹怎么会不知道,她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你是有家庭的。”阿三的回答完全不如她意,语调竟是阴沉的,似乎他在责怪她有个家庭。

“呵……呵……有什么好敏感的?都过去了,阿三也好,海参也好,见不见都无所谓,我这人一点不念旧,讨厌忆苦思甜。”

“什么意思?”她也敏感起来。

“当然,海参比较主动些,他念旧嘛,他说他想告诉你阿三的近况,又担心你敏感……”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终于提到阿三了,心蝶却无力地笑笑:“他们还在来往吗?”

“我不太清楚,请明确说出来。”已经颇不客气。

“说不定他会把阿三叫来……”

“你要我说什么?”

“海参在那里的华人协会担任着什么职务,至少住在美国的老同学都让他找到了……”蝶妹提到几个邻居和同学的名字,都是心蝶的同龄人,听起来蝶妹与他们更熟稔,这时候的心蝶内心翻江倒海,处在某种眩晕中。

是的,她想听到什么?

有一次她们通电话又谈起海参,那是临出发前,蝶妹力劝心蝶去西雅图和海参聚一次。心蝶不响,为什么一提到与海参相聚,便有想看见阿三的冲动?

问题是,对这样一种关系不做交流,心蝶觉得郁闷。

事实上,她和妹妹多次讨论海参,却也从来不提阿三,她好像要在妹妹面前尽力维护作为成年人作为姐姐叶心蝶的体面,这么多年来她竟然没有向蝶妹提起那个夏日黄昏,也可以说是妹妹并不给她机会谈谈那个黄昏发生的一切,而她也不便把那次婚礼泡汤的真正原因向妹妹坦诚相告。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把我们相遇的事告诉我丈夫。”她口是心非,似乎故意为难对方。

这晚恰好海参来电话,她忍不住告诉他她将和丈夫赴美,海参毫不掩饰他的惊喜,给了她许多旅美指导,并力邀她和丈夫去他的西雅图的家做客。就在这个瞬间她强烈地思念起阿三,仿佛阿三的家就在海参家附近似的,她禁不住地要去看看他,那时她甚至还没有一张出国护照,更不知道是否签证顺利,而让她郁闷的是自从海参与她联系上竟从来不向她提阿三,似乎他早就看透她等着听阿三的消息,而他偏偏恶作剧地对阿三的状况不置一词,如果他记恨她,便是以这个方式在报复她吗?

“我知道你不会!”

心蝶再一次选择与李成同行,其实几乎没有选择,当时接李成电话时她对终于可以成行美国感到十分意外,她需要消化这个意外而显得缺乏耐心地匆匆挂断电话,她放下电话后才变得越来越兴奋。

“怎么知道我不会?”

她正在囤积力量准备突破这样一种生活时,出现了李成的第一任前妻,这简直像天意,它既是打击也是激励,它是心碟进行突破的外力。

“难道每一次萍水相逢的关系,你都会告诉丈夫?”

心蝶是渐渐明白床上生活其实已经从她和李成的人生里淡出,心蝶内心的缺口出现了。而李成已经像台风一般刮向另一个港口,他要去实现事业上的野心,性爱也罢,家庭也罢,都在野心之后。“五十年代出生的男人只剩这么点时间了。”李成这样告诫他的同路人。他其实更喜欢奔忙在路上的状态,或者说,以这样一种忙碌方式抗衡生命呈现的虚幻感,这正是让心蝶感到郁闷的方式,他忙碌着,却把这种空虚留在家,留在她驻足的空间。

她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这种事我也可以和任何人发生?”

可这些张力因为婚姻,因为身体结合的合法性而消失了,性爱不再负载那么多情绪时便还原到其本身,然而纯粹的性爱于心蝶是没有意义的吗?她为何没有来自于身体的幸福感?

“我不是这个意思。”更加阴沉的语调,“但是,你是个变数很大的女人,让人捉摸不透!”

婚姻到来,和李成的性爱也从热烈走向平淡,在床上,心蝶不再哭泣,仿佛李成一个人在攀登高峰,甚至这一点李成都疏忽了,而心蝶从来没有告诉李成,她不是个在高潮时哭泣的女人,也许她连什么是高潮都不太明了。当初和李成的性爱激情,不是因为性爱本身,而是它发生时的背景,躺在海洋里感受着天空的辽阔,是挣脱藩篱游向自由世界的快乐,并意识到这自由得之不易而要去握住它的全力以赴。

“你要捉摸什么?”她发起蝶来脾气了。

直到拿了结婚证书,他才搬到上海,真正定居下来,而心蝶则通过两人的分分合合,体会着开端已成定局的真理。那个解放的夜晚,留给她爱的体验和无拘无束的飞翔感,使她无法丢弃那一个她曾经在天蓝色的自由海洋感受到的宽广的天空,而这是和水乡初夜的记忆连在一起的,她的幸福感受是建立在关于苦涩的记忆之上的,那是阳光和阴影的关系,也就是说,没有阿三,就没有李成,这就是她终归会走向李成的命运,当她走向李成时,她才从蝶来变成了心蝶。

但是阿三反而没了脾气:“我要知道你当时真实的想法,这对我很重要。”

并非是被李成的武力征服,而是她渴望被征服,当其他男人的怯弱令她深深失望的时候,只有李成可以把她带上不同寻常的旅途,他们一起去西藏、新疆、云南那些梦幻色彩浓烈的异域,给她年幼时便向往的生活方式——那种看起来非常不实际,远离日常富于浪漫气息的旅行生活,令她对他们的未来也涂上了梦幻调子。

“我告诉了你,你又不相信,说老实话,二十年前的心情今天记住的并不是全部,如果你很在意,当时怎么沉得住气没来问一声?”

只有李成有这般的行动能力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加厚脸皮,他曾经等在心蝶回家的路上,把她交往的男朋友赶跑。最经典的一次,李成拦截的是心蝶打算认真相处有结婚远景的男友,一个看起来斯文衣着讲究的男子,面对留长头发穿破牛仔裤双手叉腰准备打架的李成,该男生以为碰到流氓大惊失色而却步在路口,心蝶一时恼羞成怒失去理智,完全无视公众场所围观的行人和被晾在一边的男友的感受,冲上前和李成推推搡搡扭成一团,然后是跟着李成走了。

“当时以为你已经结婚,而且我自己焦头烂额,当年出国跟你现在不一样,完全是白手起家。”

事实上,那段时间李成周围并不缺少女人,但男人更需要追逐的感觉,需要挑战,他这么告诉劝他放弃的朋友。李成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把婚离成,并重新把心蝶追到手同时还得跨越心蝶父母尤其是母亲的阻挠。

“你说过了,我已经明白了,因为你自己的问题,而不是因为我。”心蝶的话又变成芒刺向他戳去。

李成是不会轻易退却的,他反而因此去面对离婚的种种麻烦,其间不间断地给心蝶写信报告他的离婚过程,虽然心蝶并不回信。“但我相信你在读我的信,因为你没有把信退回。”李成后来告诉她,他完全相信他的信最终能打动任何他想打动的女人。

阿三又“啪”地挂断电话。

这件事是心蝶一生中几近令她崩溃的挫折,心蝶先把李成屋子里所有可以砸的东西都砸成碎片,包括他的一台九英寸黑白旧电视机,李成在艺术学院的宿舍成了一片废墟。接着心蝶把与李成合影的照片全部一铰为二,这似乎比砸碎东西更刺激李成,他哭了,李成的眼泪令心蝶受到震撼,这么一个自信强悍的男人流泪了,这让心蝶有隐隐的快感,她对他的暴力报复至此结束,但是接下来长达一年的冷战是更可怕的折磨,按照李成的说法。

她知道他马上就会反悔,但这“啪”的一声仍然就像击打在她的心脏上,她感到一阵胸闷,一时无法待在这间给访问学者住的单身公寓。然而,外面在下雪,温度在零下十度以下,窗外见不到人影,她没有勇气在这样的气候和时间出门散步。

他们直到三年后才结成婚,因为李成是有妻子的,虽然已经分居,那天他把她带到酒店时,其法律身份是已婚男人,他和妻子分居了两年,居然忘记自己还有婚姻这件事。

她开始感受小城的寂寞便是从阿三挂断她的电话开始。

当时,他们相拥着躺在天蓝色的床上,眼望天蓝色天花板,即便闭上眼睛,天蓝色仍然透过眼帘像海水一样蓝盈盈地包围着,就像躺在海底,一个真空的世界,这真空的一刻将一个宽阔的天空装到了她的心里,她觉得只有李成这个男人可以带着她飞翔,飞得很高,掠过所有的藩篱、规则,掠过让人窒息的庸常。

“我看我快要变成花痴了,跑到这里来做访问学者一点没有心情,只想和什么人谈场恋爱!”

她很感激他居然向她点头,他说:“我会带你去的。”虽然他的“带你去”是比较抽象的,她也是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才慢慢明白,他心目中的“出去”与她的“出去”是有偏差的,他那个世界比较虚幻比较模糊,并不是通过签证就可以到达。

她忍不住向妹妹抱怨,现在还忍着没有说出和阿三的事,但迟早这个秘密是保不住了。而与阿三的争吵令心蝶渐渐明白,继续过往的关系是一场冒险,首先二十年漫长的时间沟壑,岂是一夜情可以消弥的?

“李成,我告诉你,我要走,我要出去,我不要在中国结婚,除非你带我去那个不需要证件没有人监视的世界。”

蝶妹当然无法获知她那电话后面复杂的故事,但回答却也够意外的:“这种感觉不是你一个人有,当年的我都经历过,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人一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就变成一头野马,什么荒唐事都会去做。”

那时候已经是次日上午,整个上午他们躺在床上,做爱后的谈话,有一搭没一搭,话题不连贯,好像俯拾即是,但日后都成了重要的现实,比如麻烦,比如婚姻,比如开端,关于开端的说法就像一个启示,不,对她就是真理了,她在海口酒店的床上深深明白,这个叫李成的男人,是命运带给她的。

就好像她已经预料姐姐这一端将要发生的荒唐事,要不怎么说蝶妹是巫婆呢?

“南方虽然让我讨厌,但他们有不需要证件的酒店,我们的开端好极了,开端很重要,回上海后有任何麻烦都不怕了,我们是要结婚的,只是会有不少麻烦。”他告诉她,仍是漫不经心的。她并不吃惊他谈到结婚,自从收到他的明信片来到海南,便开始进入与现实脱节的奇遇,她就是在盼望奇遇中成长起来,在一个接一个失望中等待着,现在命运终于逆转到她向往的轨道。

她放下电话之后才从中听到了妹妹的心声,那是她从来不曾试图去了解的妹妹当年出国后的处境,恍然明白她为何与年轻七岁的男友同居,从某种角度,那是对自己孤寂处境的屈服。她突然感受到住在自己城市这一端的人,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与海那边,与异域那一端的人是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的不同,无法述说,无法感受,更无法理解。

可是,欢乐是和伤痛一起到来,她哭了,那么多的眼泪从双眸涌出,就像水从阴道里涌出,但所有的泪和水都被他吮干了,他像死里逃生般地喘息道:“不要再离开我了。”他把她的泪水看作高潮到来的反应,他称她“高潮时哭泣的女人”。她的哭泣令他更加狂热,就好像他们互相遗失了很久重新找到彼此,他带给她的爱就有这么一种还给她一个失落的世界的意味。

为了摆脱和阿三暗礁颇多的关系带来的沮丧,蝶来试着将注意力返回自己身处的新世界。

那是一场爱的熊熊烈火,她来不及思索就被吞噬了,在火焰翻卷燃烧的间隙,她的眼前闪现苏州水乡招待所,她穿着毛衣战战兢兢躺在阿三身边,初夜已经那么遥远模糊,模糊得好像发生在某个梦境里。她深深地、深深地将自己置身于火焰深处,完完全全地舒展开属于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心和身体,包括蕴含在身体隐秘处仍然保留着处女膜破碎时剧痛记忆的阴道,以及子宫,那一巢痛苦和快乐的源发处。

她的公寓房是一小栋独立平房,虽然面积不大,但设施齐全,卧室客厅和厨房之间是开放的,坐落在商业街旁。在纽约,这样的寓所被称为studio,曼哈顿下城有许多这样的studio,单身艺术家租住着,心蝶在纽约时很向往过一过单身住studio的生活,现在终于过到了,然而,却换了场景,心蝶才发现,中西部的studio生活,与纽约简直是天堂地狱的差距,在人口稀少文化保守宗教感强烈的中西部过单身生活,简直是等着患忧郁症,等着朝自杀的路上走,那孤孤单单自己的影子与自己相随的滋味真有些不堪忍受。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一眼这间全天蓝色——天蓝墙天蓝家具天蓝窗帘天蓝床罩,如同置身于海洋深处的小屋,她惊愕地看着他,以及他身旁身后这一个曼妙到虚假的场景,想要说什么或者说想要反抗什么,但他已经吻住她。

从早晨起床旋开百叶窗,窗外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树木,树后的小楼,都成了雪的载体,就好像这个世界被雪冻住了,或者说,一个鲜活的正在呼吸的却与她无关的世界被雪阻隔在另一面,晶莹的洁白,悄无声息的寂静,那是新世界的盔甲,她被隔离在真空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只看见纯净到失去意义的景象。于是睁开眼睛就打开电视机,新闻主播成了你的家庭成员,陪你刷牙洗沐、准备早点,只要愿意,你仍然可以保持吃中国早餐的习惯,冰箱里有的是从韩国和中国杂货店买来的冰冻包子、水饺、馄饨,但你其实一点都吃不下,不知为什么,一个人吃东西,比一个人睡觉还难受。

“先洗澡休息休息,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蜜月,对不起,我只付得起一个晚上的房租,不过很精彩不是吗?”

孤独这个词,在自己的城市是形而上的,是精神上的寂寞,那里人口密集,你向来发愁的是哪里有安静之处。此时此刻在异乡,在她从来不曾听说的中西部小城,孤独首先是身体的,是从物质存在开始的,在寒冷的雪天,在被晶莹冰冷的白雪封锁隔离的世界,首先需要身旁人的体温,需要活的生物缓解你被冰封被隔绝的恐惧,所谓需求变得简单本能。

他仍然紧紧地揽住她,一直把她带进房间。

如果这天没有讲课会议等公事安排,心蝶起床后会提上电脑就去咖啡馆。白天,没有工作的日子她基本上是在商业街上一家咖啡馆度过,她带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去那里完成她已在国内签了合约的电影剧本,那家咖啡馆简直是图书馆延伸出来的一个空间,因为几乎所有的顾客都是学生,有时也有教授在那里接待什么人,甚至教师给学生讲作业也在那里。现在心蝶旁边的那张咖啡桌上就坐着一位助教之类的年轻女子,桌面上摊着一大堆电脑打印稿,她正轮流接待学生,平均每十五分钟一个。

“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不用他妈的结婚证明就可以同居的酒店。”

其实比起图书馆,这里更嘈杂:音乐,谈话声,以及碾磨咖啡时机器的噪音。也因此更放松,更有下课的感觉。心蝶渐渐明白这里是和她一样住在单身公寓房的学生或临时访问者逃避孤独的地方,于是,先是一星期两三次,以后几乎天天跑到咖啡屋喝起床后的第一杯咖啡,这是她迎接新的但并无新意的一天所需要的安慰,“至少一屋子的咖啡香改变了房间的气氛”。她已经忘了谁把这一馨香的心得印在她的记忆屏上,不仅仅是咖啡香,还有拥挤了一屋子的陌生人,那是她度过寂静的一晚之后需要获得的活生生的气息,这时候她才能真正地安静下来。她开始写作,一两个小时以后才有饿的感觉,于是她把电脑等都留在咖啡馆,只身去外面的快餐店或者干脆回寓所吃她的早午餐,那时候同样的寓所同样的独自一人,但心情已经调整,是人群滤去了她的对孤独的恐惧?

“他们不检查任何证件?”她像失去知觉般地被他带进电梯,但仍然下意识地问道。

于是她在咖啡馆得以和柯瑞重逢,这时候离他们在河边的初遇已快两个月了。那还是刚到小城的头几天,冰风暴开始的前夕,在进入初冬的日子,这个男子竟穿着短裤沿着河边的散步道骑自行车,他对着她散步的背影问好,于是他们攀谈起来。由于刚经历秋季大选不久,话题便围绕选举展开,他称自己的总统是小丑,她则抨击自己的城市商业化得厉害,他便问:“自由重要还是钱重要?”那时他的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这使她回答“自由重要”这不言而喻的答案时有几分疑惑。她以为他是学者,可是他告诉她,他没有工作,目前只是在一个慈善机构做志愿者。那么靠什么维生?她想问这个问题,却因为他嘴角那抹嘲讽的微笑而放弃了,她有些好奇,难道“没有职业”赋予他某种优越感吗?

然后他紧紧揽住她的臂膀把她带进华侨酒店这座在当时看起来非常豪华非常资本主义的大楼的前台,难道他要入住如此昂贵的酒店?她已经看到了价格牌。然后十分吃惊地听到他告诉前台男接待要一间双人房,接着更加惊诧地发现男接待只登记了他的身份证收了押金之后便把房门钥匙给他了,这就是说这家酒店根本没有要求出示任何其他证件,诸如单位证明以及婚姻证明,即使他们明白他打算和一个女孩一起住,因为,整个登记过程他一直揽住她的臂膀仿佛害怕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似的。

几天后,她在大学给她的可以公开的电子信箱里看到柯瑞的留言,他似乎通过学校网站了解了她的背景和她在学校的活动,并邀请她次日一起晚餐,她托词拒绝了,因为没有职业带来的身份模糊吗?心里不无歉疚。

她黄昏前到达那里时,看到的是他坐在酒店近处的树荫下看书的安静形象,似乎他喜欢看书甚过画画,但他马上便坦率相告,从中午起他便坐到那里等着了。

所以几星期后在咖啡馆见到柯瑞,她用热情的笑容掩盖了这份歉意,柯瑞过来打了声招呼,买了杯咖啡就走了,那时候,她正想结识可以谈谈话的新朋友,尤其是当地人。因此,当柯瑞再次出现,端着咖啡坐到她的桌子旁,她便觉得他们是熟人了,但他只坐了十分钟就离去了,他说工作忙。

这个不易驯服的女孩子,已按照他描画的路线走向他。她不知道,他自从寄出那张明信片后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宁。

“你最近在哪里上班?”

她从广州去海口必须先坐旅游巴士到湛江,然后坐船到海口,到了海口市还得找到去酒店的车,总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去的,但也并非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就是这么点障碍增加了与他见面的动力,或许这正是李成制造的戏剧性的见面方式,无疑的,这让心蝶觉得有趣而非同寻常。

“老地方,做义工的地方。”他端起半纸杯咖啡要带走,颇感兴趣地看了看她正在写作的电脑屏幕,“中文字是这样的吗?一个字就像一个图画。”又朝她打量,目光含笑却语调讥讽,“你的剧本就是这么画出来的?”

两天后她收到他在珠海车站写给她的明信片,他告诉她,五天后他将在海南岛,那天黄昏他们一定要在海口市中心的华侨酒店的前台见面。“假如你也爱我!”他就在明信片上这么写道,似乎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他对她的爱是不言而喻的,难道他不知道这张示爱的明信片可能已在电影厂招待所兜了一圈?但这恰恰是蝶来喜欢的风格,她看见了其中包含的对世俗目光的蔑视,他只关注自己情感的勇往直前,而且她还好奇为何要在海口的华侨酒店的前台见面。

他们一起笑了,然而她心里的疑问没有解决,难道他一直把人们用来赚生活费的时间去做义工?即使他们后来有了往来,她仍然没有机会问这个问题,甚至当她受邀去他家听音乐,在他的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沙发放在窗前的面积不小的客厅里,当她与他并肩坐在沙发上,他指着窗外说,这就是每天在变化的风景,或者说舞台。他含着笑,嘴角挂着嘲讽,当时是夜晚,窗外的街,街旁的草坪和小楼房在月光和街灯下宛如静止的画面,这景致用她过去的眼光看去优美得不真实,但现在她更愿意拒绝这种优美,她宁愿回到自己的嘈杂喧闹尘土飞扬的城市,回到比高尚的寂静更温暖的低俗的人气中。

在广州,在细雨的清晨,他和她握手告别得有些悲壮,他的情绪也在感染她,她竟有想流眼泪的冲动,她站在招待所大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在被雨帘罩住的晨曦中渐行渐远,就是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恋上他了。

她没有和柯瑞讨论关于孤独的话题,尽管这间空无一物只有一张长沙发的公寓客厅具有更强烈的孤独气氛,简直是一件关于孤独主题的装置作品。而在柯瑞的带讥讽的微笑和窗外如画景致之间,似乎暗藏什么玄机,关于赚生活费的问题已到了嘴边,竟又变得难以启口,因此这个问号成了柯瑞身份的悬念。他是谁?从哪里来?他的人生意义只是通过做义工获得吗?

这是他当时的说法,事实上,他后来告诉她,青海之夜与蝶来邂逅令他陷入情网,当他在广州遇上她时,他正在思念她。在广州百货商店看见她的一瞬,竟深深感念命运的眷顾而有些不知所措。

心蝶坐在沙发上双脚高高翘起搁在他的沙发前的窗台上,突然就有了某种和这间屋子一起自暴自弃的倾向。她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端给她的半杯红酒,而索要她嗜好的可乐,并要求他把古典音乐换成最近正走红的歌手。他似乎对她的品位感到遗憾,他给她一杯白水,把古典乐换了爵士乐,一边抨击可乐的害处以及流行歌手的商业气息,但她根本没有倾听他的批判,让她头昏脑涨心情沮丧的不仅是他的晦涩的英语,还有包裹着这一片空荡的阴暗气息,于是她提出告别,他没有留她,只说了一句:“你是我认识的最特别的中国女人。”

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在广州的一家百货商店与李成相遇,他次日就要去珠海,那天的他与青海之夜判若两人,显得情绪低落,甚至有些忧郁。他后来去她入住的电影厂招待所又谈了一个通宵,对于他,将要参加的那个会议是重出江湖的姿态,然而他很孤独,因为和他持同一美学观的战友们都选择了自我漂泊的道路,他选择去出席会议就意味着和自己的战友分道扬镳了。

就这样,她和柯瑞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往来,她把柯瑞和他的无业无家具状态告诉妹妹,妹妹认为这不奇怪,也许他家有遗产,也许他给自己放一段时间假,不是所有的人都热衷于工作挣钱。“该警惕的是你,不管怎么样,这个人还是有些颓废的,你不要随便去单身汉家,好像还是你自己告诉我,有个纽约单身汉把街上的少年人叫回家,然后把他们杀了,尸体肢解后塞进冰箱。”

几天后她也去了广州,是被珠江电影厂邀请去写一个电影剧本。那次她离开青海也是一次告别,她和李成一样不能忍受那种漫无目标的漂游,她终究没有和美院男生确立未来。

“那是纽约的高级白领或者金领,拿高薪住高尚地段看起来完美无瑕那一路……”

他们互相留了地址,彼此清楚后会有期,但并不期待会立刻重逢,至少心蝶没有这个期待,她宁愿故事情节发展缓慢一些曲折一些,给自己留多一些悬念,人生是因为这些悬念而有了曲折和精彩。

“那并不说明职业低或没有职业就是模范公民……”

那晚李成侃侃而谈,亢奋又伤感,他的表述方式充满诗意的感染力,在画家们的留宿处谈了整整一夜,后来几乎是在跟她谈,因为其他人都喝醉了包括她的美院朋友。那时候,对于心蝶,李成的才情是次要的,相比较,那种时刻准备从眼下的现实撤退、朝着遥远的毫无所知的世界去的激情和自信以及需要用梦想来支撑奋斗目标那样一股浪漫气息更能吸引她,直觉告诉她,他是个比她更反叛更无顾忌也更强大的同路人,她对他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在她成长的漫长路途上,这个叫蝶来的女孩曾经独自挣扎在平庸的沼泽里。

“只能说明我有多么寂寞。”她打断妹妹,“被你提醒我都有些后怕呢!他要是把我杀了,都没有调查线索,而他说走就走,反正公寓是空的。”

回想起来,他们的真正相爱是在南方。他们先在青海、在美院男生的临时住处相遇,那时李成来告别这批号称在青海写生但更多时间是在喝酒的艺术家战友,他将去珠海参加一个重要的美术界会议,那次会议后来成了中国当代美术运动标志性的事件,之后他去上海做展览,或者说打算留在上海发展。李成才华横溢,激情澎湃,人格上有一种感召力,他虽然出生在上海,但三岁前便与家人内迁去湖南株洲,和出生在北方的画家们相比较,他对自己的前程有较多的忧虑,也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这种玩笑并不好笑,她自嘲地呵呵一笑,蝶妹没有应和。

她却在青海和李成邂逅,他们相识一个月就同居,这意味着她开始了成年后的动荡,虽然已经没有人叫她“蝶来”了。事实上,他们真正结婚,也就是去民政局拿一张具有法律效用的证书则是在三年后,经过了无数次的动摇和分手。

当然,她不会再去那间空空荡荡的公寓了,系里的各种安排多起来,去咖啡室的时间少了,却在朋友处遇见克里斯托,英语系的博士生,阳光男生,妻子是中国人在邻近小镇高中教舞蹈,他们的家便安在那个几十公里外的小镇,所以克里斯托不常来学校,一来便待到很晚。

转瞬之间,她和李成结婚十三年。那次秋天的婚礼黄掉后,她停职留薪考入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前夕与美院毕业的男生同去青海,那时她正在犹豫是否与他确立某种稳定的关系。

她和克里斯托一见如故,初遇时他便与她自来熟地聊了很久,她曾对他的名字开了一阵玩笑,因为她很喜欢那位同名的喜剧演员。他说她是大学城与他最投合的朋友,不来城里的白天他打电话和她聊天,但她通常不在家,即使在也是正忙着出门。

心蝶对他的回应淡然,她说她在忙,过几天再回答他,这就是心蝶,总是给他意料之外的回答。她向来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也是李成遇到的最难掌控的女人,她对他,就像他对社会,常常是以反抗的姿态获得平衡,这恰恰也是她吸引他的地方。

有个晚上他从图书馆查完资料,开车回家经过她的住处,打电话说想和她面对面说一声hello,于是她便打开家门,让他进来喝一杯咖啡。以后,他进城回家时会时不时去她的小公寓小坐一会,假如她恰好在家。柯瑞的角色已被克里斯托替代。

的确如李成所言,从恋爱开始,心蝶就要求李成把她带出国,这甚至成了她和他结婚的一个条件,虽然后来,她甚至已经忘记自己对他有过这样的要求,但李成说他没有忘。

在开放式厨房和客厅兼卧室之间,有一张半圆桌,两人坐还显得宽裕,在某个没有安排的夜晚——那时候心蝶已经渐渐进入小城的社交生活,夜晚通常会被邀去某个朋友家——心蝶很乐意用不同的咖啡,现煮或速溶,以及中国绿茶或herbal tea(不含咖啡因的花草茶)招待克里斯托。在没有家事羁绊的客居生活中,心蝶给自己厨房的食橱储存了大量有闲食品和饮品,正是这些物质给予她强烈的单身感,蝶妹劝告过她,要学会去enjoy(享受)这宝贵短暂的单身时光。

对于这番表示,心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厌恶还是感激,也许兼而有之,就像她对李成的感情,竟是爱恨模糊,离合难做抉择。

这晚,克里斯托端着咖啡坐在心蝶沙发前的地毯上,陪她一起看碟片,心蝶找出很久不看的《朱尔和吉姆》,特吕弗的经典之作,也是心蝶时不时要拿出来温习一下的保留佳品。

真是厚脸皮,李成只要想讨好你,谁都没有他想得周到,说得难听些,他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看法国片时,克里斯托满溢的英语文学知识完全没有了施展余地,为了照顾他,心蝶把她从中国带来的盗版DVD的字幕换到英语键上,克里斯托说他简直不敢相信,在心蝶的临时宿舍居然看到有英语字幕的法国著名导演的经典片,便开玩笑说,他可以考虑利用这几个月的晚上时间,在心蝶处补习法国电影。心蝶说,你要教我英语作为交换。克里斯托笑说,此时此刻我已经在教你了,请注意请注意,我在用什么时态?克里斯托突然问道,见心蝶一愣,便哈哈笑,我在帮你温习语法呢!

“你不是想去美国吗?这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一件事。”李成向心蝶表示,“我早就告诉邀请方我们必须夫妻同行,所以邀请书上有你的名字,据说房子也找好了,一室一厅,能分能合……”

就在他们轻松说笑当口,电话铃响,心蝶带着笑声接电话。

叶心蝶和李成分居六个月的时候,李成被美国纽约一家画廊邀请去办巡回画展,李成给心蝶打了一个长电话,说服她和他同行。

“噢,很热闹呢,家里有客?”是阿三的声音。

尽管商店货架上的货源并不充足,天空是灰色的,正是上海冬天将去未去时最阴冷的时候,然而那是个周末,离春节还有一个星期,淮海路热闹喧嚣,行人比肩接踵。她和海参母亲站在街边说话,面对面的空间却不时被川流不息的行人穿越,视线和话语常常阻断,似乎行人流是洪水的一条支流,以一股蛮不讲理的力量冲进来阻隔她们,越过喧嚣和他人的身体进行交谈的企图很快就被她们放弃。她已记不得她们后来交谈的内容,只记得与海参母亲告别时的意犹未尽,在熙来攘往的气氛中她读不到自己的内心,她是从这位妇人脸上读到自己内心的,剪不断,理还乱?也许,并没有到情感的层次,只是有些情绪,一些欲说还休的惆怅。

“哦,只有一个朋友。”

她站在被人潮推来搡去的街口,第一次回顾自己与海参的关系,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时刻,人们才会触摸到内心的皱褶。她到那时才突然明白海参对她的深深的疏远,或者说,她对他的伤害。她又一次想起进中学的第二周她带给他的耻辱,以及在中学校园她对他的轻视的目光。

“听起来很多人。”

“怎么会呢?他怎么可能不告诉你?”这位风度优雅气质却有些妖娆的美妇人睁圆眼睛,不可置信,充满遗憾。在八十年代初仍是一片蓝黑色的街上,海参母亲的表情过于鲜明而给蝶来留下深刻印象,直到这时,她才正视心中的块垒,他的不告而别是她心中的块垒。

“电影里的效果,我们在看DVD。”

“没有啊,实际上,海参走时也没有告诉我。”

“你们?He or she?”

一年后的某一天,她在淮海路上遇见他母亲,问起海参状况,海参母亲惊问:“他没有给你写信吗?”

语气已经不善,她一愣。

情况就是这样,他们疙疙瘩瘩地相处了有些年头,待她开始意识到他的存在,或者说终于成熟到懂得去感受这个绰号叫海参的男生的价值时,他却离开了她的视线。

“那么是he? 这么快就交上男朋友了?”

然后就从别人那里获知,他已离开中国。

“你真无聊!”心蝶勃然大怒。

她甚至想到过,也许海参喜欢上了妹妹,觉得他们可能也是比较圆满的一对,然而,她好像刚有这个想法,周末的往来就中断了,新的生活时间表吸去她的注意力,而海参也开始他的新一轮的恶补,申请留学需要英语成绩。

阿三“啪”地挂断电话。

蝶妹,也是个话题,当初把妹妹从曲艺团带回家,海参给母亲的信令妹妹的命运发生根本的变化,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对海参的感觉也发生了变化。对于她,海参这个人,是渐渐浮现其真实面貌,就像一栋建造了很多年的房子,脚手架围在那里很多年,有一天脚手架开始拆卸,甚至拆卸都是缓慢的,整栋房是一层一层露出来的。妹妹的事件犹如“脚手架”开始拆卸。

心蝶坐回沙发,她必须用力克制,才能把眼泪逼回眼眶,如果不是坐在地毯上的克里斯托抬头疑虑地看住她,她可能还不至于这么脆弱。

她找海参也是想知道一些阿三的状况,可是海参却不提关于阿三的话题,她曾经为此感到郁闷和不知所措,之后,很快,人生中更多新问题涌来,比如她感到读书生涯是陌生的,小学到中学期间,正是革命运动如火如荼的年月,她甚至没有学会如何读书,考试成绩常在班级的最末几位。这类压抑,是在海参的亭子间得到舒缓的。

她起身给克里斯托续茶,然后举起遥控器,暂停的画面在继续,克里斯托的脸转回屏幕。此时此刻,还是在电影的上半段,在战前巴黎,影片基调充满巴黎情调的轻快节奏,风转云动的浪漫,深夜的塞纳河桥上,一女二男在赛跑,很快凯瑟琳便奔到前面,吉姆和朱尔在后面追赶,这也是故事里的人物关系,这个有着希腊雕像神秘笑容的美丽女子让这两个总是在一起分享艺术之美的年轻男子迷恋不已。叫凯瑟琳的女子玩笑地穿上男装,玩笑地与两男子赛跑,现在站在桥墩上又玩笑地宣称想游泳,便穿着衣服跳下冬天的塞纳河,青春喜悦里突然就闪现了死亡与毁灭的影子。那些纯真狂放和自由将越来越无法自主,在电影的后半段,所有的人都将遭受生命的伤痛,战争,和,世界大战之外的个人的战争,或者说,个人的战争在战后将永久持续。

对于她,那是个过渡期,她融入新的校园前的过渡,以及,她和人生中第一段情感告别的过渡。

每看一遍,她都有新的感受,但今晚,心蝶无法沉浸于故事,她的沉寂令房间的气氛迥异。

有一段时间,每个周末他们要见一次面,那时住在相邻的街,见面是寻常事,通常是周日他们各自回大学宿舍的夜晚,车站在他家弄堂口,所以她上车前可能会去他的房间——朝北的亭子间坐一会儿。

“是不是我在这里,影响了你们的关系?”脸仍对着屏幕的克里斯托突然发出疑问。

这个记忆是深刻的,因为他们共同的同学仍然留在江那边,留在荒漠的不无敌意的岛上。

她有些吃惊,就好像他能听到并听懂电话里阿三的中文。

那时他俩站在甲板,并肩对着混浊的江水,从崇明岛到上海,每个同龄人都有过来来去去多次乘船经验,但他们两人竟从来不同行。现在却坐在永久离去的船上。“你可要记住我们是坐一条船回来的。”他告诫般地对她说道。

“谁是‘你们’?”心蝶笑问,好像刚缓过气来。

当时从上海去崇明坐的是大型的双体客轮,一个学校十六个班级一半人在那条船上,几百个同龄人,回来的双体客轮上他们这一届中学生只有两个人考回来,就他们俩。

“我猜想是你的丈夫?”克里斯托像圆规一样转了个圈,正面对着心蝶,三十岁的男子蓝眼睛仍然清澈,前额的头发却已经后倾。克里斯托温和博学,不给女人任何威胁,当然,也不性感。

校园离得远不是理由,因为两家人住在一个街区,虽然之间没有意味深长的关系,可他们的关系也并非蜻蜓点水,同窗,毕业后乘一条船去郊区农场接受改造,又一起坐船回来,期间共同经历了八个月的复习,和忍受等待入学通知到来的煎熬。

“我感到不安,所以这画面都没有进到眼睛里。”

这些过程心蝶二十年后才知道。当时两次拿签证,启程,他没有告诉叶心蝶,不辞而别了。

“呵,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心蝶加强语气般地挥了一下手,面对女性化的男性,她平添几分男子气,“我们在谈其他事。要不要倒过去几格?”

他签证很顺利,因为太顺利了,反而不着急启程,而是等着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他是去美国大学继续读学位,因此希望带去的学分越多越好,这样延宕了一学期,签证便过期了。八十年代初,等着拿签证的人像囤积在仓库的滞销品,一旦放行,倾倒而出势不可挡。所以他第二次申请签证时让签证官大吃一惊,对他的滞留不去表示了某种好奇和赞赏,再拿签证于他当然更是易如反掌。

“那就好!”他又画圆一般转了个180度,重新面对电视机。

她和海参二十岁以后就没有机会相处,一九八零年他申请去美国时他们在各自大学读二年级,两所校园分布在上海的东南和西北两个顶端,那时觉得城市大而荒芜,从东到西完全没有能力越过,如果没有足够的动力。

坐在他身后的心蝶开始怀疑是否能在中西部小城坚持半年的独居生活。

两人之间立刻就没了话题,电话交谈便在突然沉寂的气氛中结束,放下电话,蝶来的心里却是芥蒂难去,想起来,海参离开中国也有十七八年了。

这消沉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次日,那晚心蝶从中国家庭的聚会回家,踏上公寓前寂然无人气的小径心就一沉,隐约在心底的压抑和失落突然就升腾起来,伴随着不可名状的欲念,仿佛这雪越大气温越低身体里的荷尔蒙分泌得越猛。她甚至在回顾这两个月的食谱,无疑的,到美国后,奶油和奶酪之类的奶制品增加了,但它们毕竟不是激素,她应该记得到公寓的第一晚便辗转难眠,她几近沉睡的欲念其实是从东京开始泛滥的。

“我才不在乎,只是不想被人家记恨……拜托了,不谈他了好不好?”

和阿三的纠缠从成田机场的重逢开始,每一次的争吵都令她心境跌入低谷,同时又伴随着欲念渴望满足的焦虑。现在她在想象如何去酒吧搭识某个很man的性感男人,让身体里烧灼的能量获得释放。她为自己有这样的冲动而感到不可理喻,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次意淫,在行为上她仍然显得冷静而有条理,进家后锁门并仔细挂上铰链搭扣,将四扇窗户的百叶窗都放下,其中有扇百叶窗边上有粗的缝隙,她挂了一条长丝巾将缝隙严丝密合,自我防范一点不疏忽。

心蝶觉得不耐烦的是,说到海参,妹妹就变得喜欢抬杠。

然后她给自己泡了一壶herbal tea,一边打开DVD机器,她很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地带了这台机器和足以帮她度过空虚夜晚的电影片子。这得感谢海参的提醒,他对冬天美国中西部夜晚的孤独有刻骨的记忆,他和他当年的女友分手后,曾租借遍录像店所有值得一看的电影,他那些关于法国电影的知识,便是在那些夜晚获得。

“你不是很生气吗?说明你对他的离开很上心?”

在这样的夜晚,连想象他人的孤独处境都会伤感,就在这时,电话铃响。

“会有什么原因,就他那种人?”心蝶的语气突然带着诋毁。

呵,是海参!心蝶几乎像收到礼物般地惊喜地在心里喊起来。

“我总觉得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比起之前在上海的通话,现在他们之间就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至少可以和海参交流中西部冬天夜晚的孤寂。

“所以他去美国时甚至没有来和我告别!”心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想看,中学毕业我和他一起去那个像监狱一样的农场,又一起考回来,也算是患难之交,可是这位老兄出国到地球另一边,居然连声再见都没有。”

“也许一个短暂的恋爱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蝶妹无语。

他开着玩笑,她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每每回到寂无人影的家门口就有去酒吧猎艳的冲动。

“对别人是芝麻谷子的小事,对他肯定不是,我也一样,想忘记都难。”

“恋爱没有那么容易,这不是单方面有想望就行得通。”绝望的感觉又一次攫住她,就像蝶妹说的,谁不想重新开始,问题是找谁?能让你心动的那个人在哪里呢?

“我知道!”蝶妹阻断她,用了强调的口气,“那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记着?”

当她的思绪滑到千里之外又滑回来时才发现电话里的寂静。

“发生在中学操场的事你忘了?工宣队……”

“喂!喂?”她问。

“记恨你?”蝶妹吃惊,“你是说反话吧!”语气转为讥讽。

“我在听你说!”

不过,巫婆的话当时听起来总是有点荒谬,心蝶觉得这完全是妹妹的无稽之谈。“我并不觉得对他有多少了解,也不知道他的关心有多少诚意!对于我,他不过是老熟人,对于他,我也不过是个普通朋友,其实……我想……其实他是记恨我的……”

“我没有新鲜故事,这里的生活也是过过便旧了。”她自嘲笑说,“当地报纸已把我的年龄婚姻等等状况披露,所以我被邀请的是家庭聚会,夫妇们成双作对,你也知道这里宗教气氛浓郁,对家庭尊重远远超过中国。人们告诉我,这里,中西部,才是典型的美国,他们说纽约不是美国。”

蝶妹一直就有巫婆的气息,常用某种不容置疑的具有第六感洞察力的口吻给出预言,当然,是个美丽的巫婆。心蝶想,也许有一天,她要用这个题目写个有灵异色彩的电影。

“现在你该明白美国是清教徒国家,主流文化非常保守。”

“这是你的隐私,我不会说的。”蝶妹的口吻意味深长,“自从初二那天海参来电话,我便有预感,你后面的道路将与你的过去连接,你将过回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可我们在中国时怎么会认为美国有多么开放,开放到堕落?”

“不要把我分居的事告诉海参!”心蝶关照蝶妹。

“这类误会很深刻很广泛,尤其是我们这一代,曾经把所有人生问题寄托给美国解决,许多人到这里来,一部分是为解决生计,一部分是来实现理想,不是所有的理想都是高尚的,做一部分在国内做不到的事,这也可以称为理想的一部分,比如一下飞机就到处找红灯区……”

这段时间,她和妹妹的联系比任何时候都密切,因为有了共同语言,她们在把生活搞得一团糟这一点上开始一致。不知何时,她们在把话题已经从李成转到了海参,自从大年初二海参与心蝶联系上,便不时有电话进来。

他们一起笑了,她想着自己曾希望来这里度过一段短暂精彩的单身生活不就是基于这“开放”的背景吗?

不知为何,蝶妹这些见解令心蝶感到踏实,也许也是内在的惰性在起作用,人生难题先搁着,慢慢再解决,就是那种不想立刻面对一切的感觉。

“我来美国时才二十岁,到这里读完大学,就像你看到的,大学生的圈子几乎什么事都敢做,酗酒群居,走得更远就吸毒,少年轻狂嘛,我所有轻狂事都在结婚前做完,结了婚就不同了,‘家庭第一’是美国的价值观,我母亲绝对不会想到,是美国文化让我变得自律。”

“那就恨着吧,分居一段时间也好,夫妻吵架未必立刻和好是正确,要有反省清理的时间。”

她应该记得他在农场时周旋于不同女人间,如果不是高考复习时让她发现他对生活严肃的一面,她也许会一直讨厌他到底。如今面对海参,她几乎忘了年轻时他在女人面前表现的玩世不恭的姿态。

“我现在非常恨他,但不知道以后是不是恨!”

“喂?喂?”她的沉默令他在电话里发出询问。

“太蝶来了!太蝶来了!”蝶妹大笑,“你们分不了,绝对分不了,你以为李成是软柿子吗?他强悍着呢!遇见你是遇见了对手,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我在听呢!我在想这两个月才慢吞吞地过去,还有四个月呢!”

“不是在意这点,而是分手也要我先离开而不是他……”

“蝶来?”他带着询问道。

蝶妹笑起来:“人家会觉得你这人逻辑混乱,大事不抓抓小事,不过这正是你的风格,这说明你还是在意他对你的感情。”

“什么?”她本能地树起戒备神经。

“其实,我更生气他居然在春节前离家。”心蝶把李成的留言念给妹妹听之后说道。

“在东京机场你碰到阿三了?”

李成的放弃让心蝶失去了战斗力。

“当然!他在机场等我,从你那里知道我的班机时间!”她想他终于提到这个问题了,他如果一直不问才怪,但是,关于两个人的关系恢复到哪一步,他从阿三那里知道多少呢?

隔天收到李成在她BP机上的留言,似乎就是来回答她的疑问。“当年的人谈恋爱就要结婚,在你之前,我谈了两次恋爱结了两次婚,第一次婚龄很短,一年不到,离婚过程更短,才一个月,那时不知她怀孕,孩子出生后我没见过,直到他上中学。因为学费普遍上涨,她来找我要求接济,为了证明是我的孩子,还去做了DNA,检查报告出来那阵子面对你我很有压力,这也是我搬去北京的部分原因,我知道你现在很鄙视我,不想见我,所以我打算近日去北京,我们两人是否有未来,由你决定!”

“听说,你们相处不错。”海参呵呵一笑,在她耳朵听来有些刺耳。

蝶妹的口气有些玩世不恭,想到她离过婚,心蝶倒不好再做抨击。

“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阿三他现在很难处,动不动就发脾气,有时我简直以为是另一个人。”

“离一次婚和离两次婚又有什么差别?只能说运气不好!”

“因为他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听话?”还是刺耳,但她怀疑是自己多心。

“不过,离两次婚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我并不要掌控他,就拿昨天的事情来说……”她如此这般将昨晚阿三如何挂断电话的事说了一遍。

蝶妹一句话把心蝶逗笑。

“是不是人一进入感情关系就容易失控?”他问道。

“你没错,他怕你好过你怕他,再说,你会怕什么人呢?”

她不响,然后问:“阿三都告诉你了吗?”

“听起来还是我错?”

“你们之间的故事他不说我也能想象!”

蝶妹来电话时,心蝶失声痛哭,在她的感觉中,宛如整个婚姻就是个骗局。蝶妹不以为然:“不是欺骗是无奈,你应该记得,当时他离完婚和你结婚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那时候怎么敢雪上加霜把第一个婚姻及儿子这件事告诉你?当时错过告诉你的机会,之后就更难了,蝶来,你脾气那么坏,他是有些怕你的。”

她很不自在,把话题转了:“昨天想把特吕弗的《朱尔和吉姆》再看一遍,后来来了阿三的电话,连看电影的心情都没有了,却突然联想到,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故事,好像里面的人物是在帮助我表达一些一直无法说清的东西……”

于是李成又走了。

“哦?”

不过,对于一个母亲,想要逃离片刻的愿望并非容易,她已经睡不住宽敞干净的酒店大床,在床上辗转一阵又急急忙忙起床拿了行李便去退房。她给李成的BP机留言,要他先离家她要回家照顾儿子。但是李成坐在客厅里不走,心蝶告诉他:“我和你离婚离定了,你现在随便说什么都是谎言。”

“无法投入日常生活,无法满足感情关系渐渐平淡,要追逐极致……”

早晨儿子烧退了,心蝶让李成把儿子带回家睡觉,自己回了酒店,却无法入睡,这六年来没有一晚不是和儿子一起度过,何况儿子在发烧,但内心深处她已对贤妻良母的角色厌烦到极点,昨天离家几乎不假思索住进酒店,除了给李成出难题,是否也蕴含了逃避家庭麻烦的渴望呢?

“可极致就是把人引向毁灭。”

“病毒性感冒,打针是为了退烧。”心蝶冷冷答他,诸事反应强烈的李成,现在在心蝶的眼里显得特别虚假特别夸张,她侧过身脸对着点滴管子不去看他。一时间当年面对李成离婚纠葛的尴尬往事如阳光里的浮尘清晰起来,但她决心转开视线,不回忆不前瞻,只面对一件事,等待儿子退烧。

他接着她的话道,她一惊,这也正是她的感慨。

“他怎么了,怎么病成这样?”

一时两人都无语。

那个晚上虽然租了酒店她却是在医院的观察室度过,李成回到空无一人的新房子觉得蹊跷,给心蝶打拷机她不回,下半夜李成居然找到儿童医院,一脸憔悴的他好像老了十岁,看见儿子睡在观察床旁边吊着盐水瓶,一下子眼圈都红了,几乎是扑向病床。

“说说你的电影。”他问道,语气却有些沉寂。

她给保姆留了酒店电话,让她随时汇报儿子的情况。当晚保姆就来电话告诉她儿子发烧了,她问保姆李成去了哪里,保姆说他送客人去了火车站。“那么快就把前妻送回去真够狠的!”她自语,这时候她的心情是痛恨李成,对那位前妻却有同情。

“已经很久没看,只能讲个大概。”她想了想,久违的情节线仍娴熟于胸,“两个男人崇拜一个女人,战前三人行的关系轻快纯真,战争把两个男人放在敌对战线,因为叫朱尔的是德国人,叫吉姆的是法国人,他们不担心死却担心会在战场上杀死对方,不过战争到底还是结束了。朱尔和凯瑟琳结婚了,吉姆去看望他们,他仍然迷恋凯瑟琳而为了友谊他从没有越轨一步,但是忠厚的朱尔告诉吉姆,他们并不幸福,因为他无法满足凯对激情的多量需求,他容忍妻子的不忠,为了留她在身边,现在朱尔希望吉姆和自己的妻子发生恋情,希望把朋友和妻子一起留在身边。于是,三人关系到这里发生了大转折,风流倜傥的吉姆不同于朱尔,他成为凯的情人的时候,便无法容忍她和其他人的关系,包括和朱尔。但从凯瑟琳的角度,她不能容忍吉姆对过去女友的留恋,她认为一对恋人中至少一方应该忠诚,于是她又开始外遇游戏,吉姆很嫉妒,决心离开凯瑟琳回巴黎结婚。有一天,他约朱尔到咖啡馆,他要告知自己结婚的消息,凯瑟琳也来了,在露天咖啡座,凯要吉姆坐上她的车她有话谈,她上车时笑对坐在一旁的朱尔说,你看着我们。于是坐在咖啡桌旁的朱尔看着吉姆被笑嘻嘻的凯瑟琳领上她的车,看着笑嘻嘻的凯瑟琳发动车子并缓缓行车,笑嘻嘻的凯渐渐加大马力猛然把车开上断桥,车子狂飙,径直冲进塞纳河里……”

擅长编剧本的心蝶眼见一出三流电视剧在自己的家里上演,她不是气愤而是有荒谬感,现在她住到自己城市的酒店也很荒谬,她给李成留了纸条:“等你处理完第一任前妻的家务事我才回来,我不想见到你,你们离开后,我再回家。”

“喔!”海参吃惊地轻喊一声,“我去租这部片子看。”

一个婚姻,一个儿子,这么大的秘密,李成居然守住。

“三人都毁了,只要其中一个人变得疯狂。”心蝶深深叹气,“但是一开始,你会觉得这三人关系和谐完美,不过,我更多的是在想这个叫吉姆的男人,他不是一直维持着绅士风度嘛,为什么在获得爱的回报时反而变得嫉妒和有占有欲了呢?”

她让保姆把女子安顿到客人房休息,自己则回到卧室收拾行李。等李成回家时,心蝶已离家住到市中心的酒店。

“人在情感关系上也是贪婪的,得到了,就想得到更多……”

心蝶判断李成多半是住回旧居,但旧屋的电话拆了,她给李成的BP机留言,告知第一任前妻有急事找,与儿子有关,正在家里等他。李成立刻回电说,一小时内赶回。

海参低沉地总结了这么一句,他总是有些至理名言。她渴望向海参倾吐,她和阿三终于有了一次几近满足的做爱,本来她以为,只要她愿意,他们可以继续下去,她甚至愿意为此结束和李成的关系。事实上,关于这个可能性的想象一直模模糊糊,却是现在才变得清晰,但同时她又发现这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原来女子是李成的第一任妻子,这就是说,李成与心蝶结婚前的那场离婚是对第二次或第N次婚姻的解除。这第一任妻子和李成有个儿子,女子后又结婚,儿子是继夫帮着抚养,儿子考上大学不久,继夫出车祸身亡,儿子的学费将没有着落,这第一任前妻便是为这事找李成的。

海参好像突然失去谈话兴致,他说有些疲倦想早些睡,便挂了电话。

女子突然就眼泪汪汪,之后她们之间有了一场深谈。

已经下半夜三点,在床上辗转的心蝶仍然毫无睡意,一些话题开了头却没有谈下去,意犹未尽,神经仍兴奋着,思绪又跳回到昨晚,阿三的挂断电话仍令她耿耿于怀,但昨晚克里斯托陪她去城里有乐队的酒吧喝酒听音乐,她的心情很快从低谷回升。

她一愣,北京工作室才建立一年,他们一直有联系?但她不想往深里想,只是就事论事问道:“你吃饭了没有?有地方住吗?”

那家酒吧不仅有乐队,还有可以任意涂写的纸桌布,桌布上有五花八门的句子,诸如:“我喜欢甜品,但不要直接给我糖。”“我更陶醉接吻而不是性交。”

果然女子予以否认:“他北京工作室的朋友说他在上海。”

有个芝加哥的爵士乐队演出,来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克里斯托的朋友,她并不会喝酒,而克里斯托要开车也不能喝,因此他们一人只是喝了一杯已经接近软饮料的鸡尾酒,但是,音乐和人群令心蝶情绪高涨,猎艳的渴望又升起。

心蝶不用猜谜太久,朋友妻子告辞后,留下女子和心蝶面对面,女子道歉,说刚从火车上下来,不该上门打搅,实在有要紧事找李成。女子说这话时神情凄楚,心蝶涌来同情,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告诉女子,李成不在家去了北京,这听起来像谎言,因为她自己也不相信他会去北京。

“一个女人躺在甲板上,渴望和陌生的水手做爱,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欲望,而我为了爱可以克制,可你不能。”这是她昨晚想要温习的电影中吉姆对凯瑟琳的指责。

心蝶把两位不速之客让进客厅,泡茶煮咖啡忙碌中转过头和她们说话,却撞上女子在她身背后瞬间改变的神情,那一刻女子的笑容突然消失代之以刀锋般的目光,那目光正锐利打量心蝶,仅仅一秒钟,好像正在播放的DVD片子被机器卡住一秒钟。看到心蝶转过脸,女子立刻又恢复了笑容,然而这一闪而过的神情定格在心蝶的脑屏幕上,她心跳加速,隐隐意识到这女子和李成有过非同寻常的关系。

“我们长大的年代有许多票证,肉票鱼票布票粮票,所以我们患上饥渴症。”

女子风尘仆仆,感觉上比心蝶年长一辈,由于含辛茹苦,脸色憔悴,皮肤焦黄,作为女人,魅力这个词已和她无关。

她东一句西一句把这段心得凌乱地抒发在酒吧的纸桌布上。

可那天家里只留妻子,朋友妻子是上海人,跟心蝶一样,对于那些发生在男子家乡的故事完全不知,所以当女子说起李成时,那家女主人就把她领过来了。

今晚又有什么缺憾留在心里?是与海参谈话戛然而止?他的突然低落的情绪令她隐隐意识到他们的谈话似乎触到了什么暗礁。

她由住在同一小区的李成的朋友妻子带来,李成的这个朋友是他当年的艺术系校友,两人从北方同一所艺术学院毕业,互相走得近,买房就买到一起。事情很巧,那天下午李成的朋友出门,假如他在,他是不会贸贸然把这个女子带到李家的,他当然太熟悉她了。

她坐起身,从枕头下拿出地址本,在考虑可以和谁聊聊天打发寂寞长夜。那时候,正是上海的下午,有工作的人都在忙,唯有丈夫可能在家,她每天都有电话挂回家,通常是在自己起床时也就是上海的晚上时间,和儿子说上几句以解念儿之渴。李成有时在有时不在,她和丈夫讲电话完全是为了家事,所以即使此刻心情低沉,也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愿望,他远不是可以治疗她心病的那剂药。

因为,在蝶妹离开上海的第二天,心蝶的家里出现一个陌生女子。

这半年李成说是把画室放回上海,但两三星期总要回一次北京见一些他认为非见不可的人,那些国际策展人收藏家经纪人,到北京哪怕待一个晚上也好。看起来李成是绝不会放弃北京的空间,随着他在北京生活的时间越长这种放弃越不可能,而心蝶越来越明白,李成作为一个渴望成功的男人,是不会为了情感或家庭去牺牲什么,恰恰相反,他倒是会为他的所谓艺术前程放弃或牺牲其他任何一切,当然也包括情感生活,就像他说的:“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个时代出生的人,怀才不遇也好,生不逢时也好,按照自然生存法则已被淘汰大半,能够实现事业目标的多半是生命力特别顽强,意志特别坚强的一群,这强悍的另一面便是“不顾一切”的冷酷,是不被情感纠缠的无情。

等海参再来电话,她仍然忘记问洗衣机的事,那时候家庭风波迭起,她心不在焉,而蝶妹已回澳洲,对于心蝶,那段时间她更盼望妹妹的电话,和最信任的亲人就家庭问题进行深入讨论远比和一个无关痛痒的男生聊天来得迫切。

现在,可以说李成已进入成功艺术家的行列,但心蝶想放弃了,放弃正在缩水的婚姻。虽然,从生命本质上心蝶和李成是一类人,但价值观却不同,她把情感生活视为生命意义,如果在丈夫身上得不到满足,她会毫不犹豫地转向他方。

心蝶明白了,他们之间一定聊过很多她的事,她有些好奇他们之间是否经常联系,但也不便多打听,只怕妹妹又披上盔甲将自己的心情包裹起来。“哼,海参想送就让他送吧。”她嘀咕着,心里对他已经有了感激之意,不过总应该再确认一下,她对自己说。

单身来美国便是心蝶给自己寻找情感出路的方式,遗憾的是,还未真正踏上这趟旅行,便卷入已事过境迁的情感中,阿三的出现扰乱了她的计划。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讨厌他,电话里还能聊,可是他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你对他说过我的事吗?”心蝶问道,虽然无心,但过于直率,蝶妹的脸红了。

她的思绪只要落到阿三身上,便如同纷乱的故事开了头,真有千头万绪涌上心的感觉,人生中有问题的页码,一张张地在她眼前掀翻。心蝶憋了两小时,终于忍不住给妹妹拨电话,蝶妹大吃一惊。

“谁都不会无缘无故送礼,蝶来,你对海参有偏见,这么多年过去……”蝶妹不快。

“这么晚了还不睡?”

“矜持,保守,不会无缘无故送人厚礼。”

“在机场旅馆和阿三过了一晚……”

“很上海男人是什么意思呢?”

没头没脑,她讲述起和阿三的秘密,也许已经不是秘密,想起海参的反应,有些悻悻然,她不知道她在他心里是什么形象,但这已不重要了,与此时的郁闷和寂寥相比,倾吐秘密会很爽。

直到晚上,心蝶才想起她的被赠送的洗衣机,“我忘了问海参,洗衣机会不会是他送的?不过我又觉得他很上海男人……”

机场夜晚仍是过渡,她是要告诉妹妹那一次她毁第一个婚约的真实的心理背景,当她向妹妹倾诉秘密时又回到了蝶来和蝶妹的关系,那是两个同谋者,为了从一个乏味的偏执的成人世界抢回一些快乐,她们不得不进行一些如今看起来十分可怜的“策反”。当年和今天都一样,即便今天已是成人队伍的一员,又能改变什么,和强悍的现实相比?

无论如何,一九九八年春节,李成的愤而离家,成全了心蝶姐妹,那是她们成年后唯一一个属于蝶来蝶妹的节日,而海参的电话成了这个春节的高潮节目,越洋电话一打打了两小时,电话挂断后,姐妹俩意犹未尽,像咀嚼口香糖一般反反复复咀嚼那些陈年旧事。那些回忆宛如给她们的身体注入活力,她们叽叽喳喳,话音响亮笑声放肆,这栋充满建筑装修材料气味的冷冰冰的新房子突然显得人气旺盛,一时间有种可以重新拾回少女时疯找乐子的错觉。

“阿三走之前到嘉定找过我!”

姐妹俩的隔膜就是从那时产生,后来蝶妹托人把孩子带出国都没有来麻烦心蝶,可见两人之间有过心结,可是以后,当她自己出轨时,妹妹却毫无保留地站在她一边,仍然保持着年少时蝶妹的立场。

“去你学校找你吗?”心蝶非常吃惊,“为什么?”

这一次连心蝶都有些不以为然,虽然她没有像父母和弟弟那般出面反对,无论如何,这几件大事——离婚、生孩子、出国、同居,接二连三发生在几年里,心蝶觉得这有点不是蝶妹的行为处事方式,或者说,蝶妹好像是在向什么人赌气似的做出这一系列不明智的事。

“他先打电话来要我帮他把你约出来。”

林雯瑛想不通的事还在后面,蝶妹去澳洲不久就和比她年轻七岁的男友同居,男友的父亲对这件事反对得很激烈,曾来找林雯瑛,希望女方家庭一起施予压力,林雯瑛当然很生气,让全家人轮番写信打电话给蝶妹,为了这件事,蝶妹差点要不回住在上海前婆婆家的儿子。

“你没有答应!”

林雯瑛总觉得蝶妹的感情生活动荡,作为长女的蝶来是负有责任的,她这个头没带好,当年蝶来那些丑事不仅让家庭动荡一阵,诸如搬家之类,还有无法肃清的流毒留在家中,留在老二身上。

“你正在装修房子准备结婚。”

事情的确变得简单,假如以另一种方式解决。这当然只有心蝶能理解,怀孕,离婚,做单身母亲,这并不比维持一个情感破碎的家庭难。后来蝶妹出国,把五岁的孩子交给前婆婆抚养,这又是一次不按牌理出牌,她们的母亲林雯瑛很生气:“我简直想不通小妹的生活过得比你还不稳定。”

“他去找你,你就给他地址了?”

蝶妹结婚两年便离婚了,决定离婚时她却怀孕了,家人都不赞成她离婚,假如执意要留下孩子。但蝶妹的看法是,有了孩子离婚的决心更大,从此我用不着顾虑假如一直单身做不了母亲怎么办,需要男人不一定需要结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是责备还是赞同?心蝶自己都很模糊。

心蝶已很久没有听到妹妹的肺腑之言,自从这天早晨在她刚刚装修好的新房子的院子一起跳绳,接着一起接听海参电话,她们似乎迈过成年后的隔膜又回到彼此是同谋的少女时代。好些年以后,蝶妹还会说起那个早晨:“那天在院子跳绳觉得又看到过去的你,接着来了海参的电话,我总觉得你后来出国,以及发生的所有故事,都由那个电话开始。”

“我本来还要坚持,我真的很担心,你们见了面,之后的事情变得不能控制……”

“住在商品房的你是你自己的赝品,事实上,自从结婚后,你就生活在你丈夫的阴影下,在你们的圈子,女人只是艺术家的背景,你的能量才气和叛逆突然被你的配偶覆盖了。”妹妹喘着气做着深呼吸,“我并不在乎你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成绩,在你的行当不是有了才气有了理想就能干出什么名堂,更不会在乎你所嫁的人有什么了不起,我在乎的是你是否还像过去那么真性情,那么活力四射、富于感染力地生活着,我希望一直叫你蝶来而不是姐姐……”

“你都预料到了,为什么又改变主意?”

她们在正建造二期房、到处堆着水泥黄沙和钢筋的建筑工地般的小区内奔跑,灵活地避开那些粗砺冷冽的建筑材料,她们人生的部分时光就是在工地般的城市度过,从年少时到处挖防空洞开始。

“他当时说了一番话让我感动……”

心蝶突然就蛮横地冲过去欲夺蝶妹手中的绳子,那个霸道的十三岁的女孩子又回来了,蝶妹猛地转身,边跑边跳绳地欲逃走。心蝶去追她,先是漫不经心,继而就用起了力,蝶妹也紧张起来,收起跳绳撒开腿便跑。

“……”她想听又很怕听。

她俩像电影的定格凝固在暂时还空无所有的院子里,蝶妹手里拿着绳子欲跳未跳,叶心蝶站在她侧面,她们的目光朝着一个方向,就像当年站在街边,大游行的画面正缓慢地打开,如果青春是一幅卷轴,大游行只是卷轴的开端部分。

“他拿到签证想来和你结婚,他知道你很想去美国。他说了,即使你看不上他,假结婚也要把你带去,因为他觉得你在当时的环境更压抑。他说你的性格本来是这么天然,这么不受拘束,你应该去更自由的地方。”

她能看见蝶妹的眼睛亮起来,久违的憧憬,或者,那是她自己的记忆开始放光的反射。她从台阶上站起身,就像做着宣判似的说道:“我看,所谓青春期,如果我们有过青春期,那,肯定是在莫尼克公主的阴影下度过的!嘿,你怎么可以忘记莫尼克呢?”对着妹妹发怔的脸她责问道。

喉口似被哽塞,她拼命咽着口水,说出来的却是自嘲:“可惜他没有告诉我,他看见一房间毛坯新家具吓坏了……”

她沉思般地看着妹妹的腾挪,在她绊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名字:“莫尼克!莫尼克!记得吗,莫尼克公主?”

“我告诉他你已领了证书,他不相信,以为我骗他,我给他你新房的地址是要他去面对现实。”

妹妹耸耸肩,那双被海参称为和他妹妹相像的大眼睛望住蝶来,渐渐地积聚起有些锐利的光芒:“如果我有什么青春期,那也是在你的阴影下度过的。”她开始她的“双飞”,至少蝶妹可以连着来三次,她们才相差两岁。

“……”

放下海参电话她和妹妹继续跳绳,在双脚腾空的瞬间,双手捏住的绳环必须穿越两次,这叫“双飞”,这个动作过去的蝶来能一连做十个,现在穿越一次要绊到两次,在接连几次被自己的脚绊了绳子不得不停下来之后,她沮丧地把绳子扔给妹妹,一屁股坐到院子的台阶上,气喘吁吁的她这样问妹妹。

“他回去后,过了几天打电话告诉我,他通过他母亲打听过,你要结婚的事是真的,所以他不打算去找你了。”

“关于我们的青春期你还有多少记忆呢?”

“可他还是来了。”

“做梦去吧!”她笑着却不失锋芒地回答他。

“我猜想他是来过了,所以你那里就反悔了,我没有问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们已经说开了,你打算跟他走,所以我宁愿不说穿。”

电话告别时,他说:“印象中还是你青春期的样子,希望见到你时还是那样,知道不可能,但总是固执地相信你不会改变太多。”

“他没有说,他要带我走,他如果说了,我当时是会跟他走的……”

“现在我在西雅图,换了公司,做回我的IT本行。”谈到工作总是寥寥几句。

她流泪了,妹妹是看不见的,因为她的声音还带着笑。

用十年的时间读书,拿了个博士后,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后来找的几份工包括目前这一份都隐去了博士后学位,所以这学位最终是换了一纸证书放进抽屉……他几句话概括了漫长的岁月,他似乎故意轻描淡写自己的成功现状。然而她早就听说他已进入高薪阶层,是一家咨询公司领队,薪水高过公司老板,这家公司在为政府部门服务,所以办公室设在华盛顿的五角大楼。

她好像是一边流泪一边笑着描述,似乎是自我解嘲地讲述她如何和阿三离开正在装修的新房,他们原是想一起散散步,走着走着经过国泰电影院,他们一起抬头看见巨大的影片广告,是什么电影当时就没有看清,却记起七十年代《金姬银姬的命运》的电影广告牌,她和阿三曾等在广告牌下,等海参退到票一起进电影院,但是开场铃声响了,海参让他们先进去,他说他马上就会退到票,果然他们刚看了放在故事片前的新闻纪录片开头,海参便进来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她和阿三站在八十年代的国泰电影院门口聊起七十年代三人看电影的往事,于是阿三把她拉进电影院,之后的事情就失去控制……

“当然,还在美国。”

“我并不后悔后来发生的那些变故,我是说,我一点不后悔,因为那个婚没有结成才有后面跟李成的婚姻,当年和李成结婚时觉得他是最匹配我的那个人,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他和我旗鼓相当,换了阿三,不,不会,那时的我是不会甘心这一生只认识一个阿三的。”

“你在哪里呢?”她终于问。

心蝶这一个总结性的议论令蝶妹意外,那你又怎么解释这次和阿三邂逅,蝶妹似乎在犹豫提出这个问题的恰当性,心蝶已给出回答:“我跟李成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淡去,我们把我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没趣,我们两人都不会满足这种关系,我想李成已经以他的生活方式获得补偿,可是我没有,我觉得不公平,我这次出来是给自己找出路,没想到刚离开家门便遇到阿三……”

“和蝶妹跳绳比赛,这是我今年春节听到的最鼓舞人心的消息,一向如此,你们姐妹是一对好搭档,有名的姐妹花呢。”他用他惯用的带几分调笑的口吻。

心蝶的坦率正是她的性格中令人感到出其不意的地方。

海参和蝶妹一聊聊了半小时,蝶妹愈益轻快的笑容令心蝶对海参的心情也越来越好,没错,海参通过蝶妹找到接近心蝶的捷径。再拿回受话筒心蝶的表情柔和许多。

“阿三总是在填补你的空虚,当年也是,你那时在和阿三好的时候还在向我辩白,说这不是谈恋爱,说,你想象中的恋爱不是这样的。”

只见妹妹拿起话筒接着就舒展开仍有几分稚气的笑容,心蝶的心也倏地松弛开了。是啊,电话那头的男人是懂得逗女人开心的,尤其是性情单纯的女人,比方妹妹,那时她是心蝶的跟屁虫,她所有的同学朋友蝶妹都想占为己有,可是在对人的审美情趣上两人却大相径庭,妹妹觉得有趣的人她却认为无聊,比如海参,妹妹一向觉得他好玩,可心蝶对他却没好气,现在她倒希望妹妹和他多聊几句,她希望妹妹的嫣然一笑让海参看到。

心蝶一怔,她第一次意识到,也许她想象中的情感关系在现实中是永远无法实现的。

她问海参是否想与蝶妹说几句,海参告诉她,她的电话就是从蝶妹那里拿来的。是吗?心蝶询问地看向蝶妹,可妹妹却把目光移开,似乎有几分羞涩,心蝶也来不及多想便把受话筒塞到想要回避的蝶妹手里。

“现在的我不会再有想象中的恋爱对象,只要这个人能唤起我的热情,没想到看到阿三反而比过去更有感觉。”

他的话令她发笑,竟对着妹妹的翘鼻头发了一阵呆,这只鼻头一直很cute(可爱),人见人喜,只有妹妹本人深恶痛绝自己的翘鼻子,她渴望拥有的是蝶来那样鼻梁高鼻尖微微下勾的尖鼻子。因为崇拜姐姐而希望与她相像的心情却得不到心蝶同情,那时候心蝶希望自己是家中的异己,经常想象地球的某一处隐匿着自己的亲生父母,成功富有精彩,有一天突然来找她,把她带进他们的灿烂人生。因为这样荒唐的想象而被母亲严惩罚跪在洗衣搓板上的蝶来,在妹妹眼里却是个女英雄。

“事情很简单,你可以问自己,你会不会为了阿三,和李成离婚?”

“哦,蝶妹也在?”从他那里来的称呼熟稔却又遥远,她向妹妹做了个鬼脸。“那时候总觉得她和我妹妹长得像,都是圆脸冲额角大眼睛翘鼻头,很经典的baby face(娃娃脸),连个子都差不多,有一次经过你家,你妹妹站在门口,我还以为是我妹妹,心想她怎么跑到你家去。”

“可是阿三变得很难相处……”

“妹妹不算客人。”

她告诉蝶妹她和阿三在电话里动辄争吵的状况。

“家里有客人吗?”他的耳朵很尖,过去也是,像个警犬一样总是竖着耳朵。

“不要隔着电话谈恋爱,容易有误会,有了误会也没办法化解,我和丈夫的离婚就是距离造成的……”

蝶妹拿着绳子站在她的边上拉拉她的衣袖:“客气一点嘛!”

蝶妹现在才告诉蝶来,那时她的新婚丈夫大半时间在南方城市出差:“简直不敢打电话,一打电话就是吵架。”蝶妹终于能够让姐姐设身处地感受她当年的问题。

“你还是这么任性,一点都没有变呢!”他在深深叹息。

“我和阿三的问题是,我们已经是半个陌生人了,二十年在各自的世界,已经回不到过去了。”蝶来即刻又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她对着蝶妹深深叹气。

“不至于这么夸张吧,诚心要找怎么可能找不到?”禁不住的责备口吻,当年的块垒清晰漂浮在水面。

“你和阿三的相处方式还是小时候的那一套,你们必须脸对脸,近距离接触。”

“我找你找了好几年,差点要动用派出所……”

听起来,她和阿三似乎只会在现场用原始方法交流,然而,正是那种方式令她感到充实,尽管,这只是身体的充实。但在心蝶的经验里,爱的关系都是从身体开始,虽然,她年轻时理解的爱情应该更加精神化。

海参到了农场突然很popular(受欢迎),尤其受女生青睐,他的绰号经常出现在她们口中,因此而变得深入人心吗?

心蝶放下电话却心潮起伏,关于阿三当年打算和她结婚把她带到美国,即使假结婚他也愿意的一番话,这一个刚刚获知的真情,令她震撼,也许只有到了今天,在经历了岁月,经历了李成这样的丈夫之后,她才能感受阿三的一往情深。她躺进被窝,就像独自把旧电影重新看一遍一样,把和阿三相处的那些往事细细回忆了一遍,泪水湿润了她的回忆。

“对不起,你的名字早被绰号代替了,都快忘了!呵,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心蝶直率地感叹。

后来,她放任自己狠狠哭了一场。她是在号啕大哭中迎来人们所说的黎明。

“噢,海参,你是海参啊!”她毫不掩饰她的意外吃惊,刹那间,这个学名叫叶心蝶的女人随着“海参”滑入那个学名被绰号覆盖的年少时光,她和海参一起欢笑,蔬菜啦水果啦海鲜啦,他们中学班级大半同学绰号与菜市场销售的货物有关,胖头鱼大闸蟹海参塌棵菜夜开花茄子苦瓜砀山梨黄金瓜,真是琳琅满目。而那时物质匮乏,菜市场的任何菜蔬鱼鲜都凭票供应,市场人挤人,货架是空的,所以连绰号都透露着对于碧绿生青活色生香的菜市场的夹带着蔑视的饥渴。

仿佛突如其来的,春假就到了,她被邀去纽约参加一个华人举办的戏剧节,那个戏剧节上有她的剧本朗读。于是,她给阿三打电话,阿三住在新泽西,与纽约一河之隔,自从那次挂断电话,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就像蝶妹说的,他们需要面对面的交往,现在,机会来了。

“我是海参!”他用力发音。

在和蝶妹痛聊与阿三的往事之后,阿三好像又进入她的内心,或者说是从内心的某一处扩张,渐渐地充满了整个心空。

他似乎在那头愣了一愣,声音就低下来了,仿佛高昂的兴致被泼了凉水。“哦,我……是……俞海嵩。”他说。她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仍不作声。

但是联系阿三竟不容易,给他电话留言没有回电,手机总是关机,后来是海参告诉她,阿三又公差去了东京,他说写e-mail比较方便,阿三每天开电子信箱。

“我在等你说出名字。”她冷淡得有些无礼,她其实有些痛恨这类很久没有音讯,之后没事般地通过猜谜重新进入圆熟阶段的那种朋友,随便地进出于某种关系,无论如何是轻浮的,叶心蝶是不能容忍轻浮的人。

她便给阿三发电子信,很奇怪,她之前竟从未用这个方式和他交流,她费心思写了一封长信但又删了,最终是最简单的两句话,告诉他她要去东部,希望能见面。

“喂喂。”他在那头呼唤着。

可是阿三没有回信,这使心蝶气闷到愤懑,因为自从知道当年阿三的心情,对他聚集起的新的热情,燃起的重新开始的希望,却在阿三那里碰壁,心蝶的愤懑是这崭新的希望带来的失望,对于这个曾经对她言听计从的男孩,心蝶竟感到束手无措。

她皱皱眉,不愿意进入他的圈套。

同时,从知道她要去纽约这一天开始,海参的电话就密集起来,一天中来了好几个电话,先是询问了她住的旅馆的地址,然后又告诉她已把她将要入住的旅馆照片都下载了。这是家没有评过星级的老旅馆,虽然贵得吓人,因为地段太好,紧靠五大道的五十三街,简直像在上海的南京路。接着又给她相关信息,比如,那里饭馆不多,但旅馆旁有一家日本小面馆,在曼哈顿享有盛誉。老旅馆盖了新楼,通过她的房间号码已经知道她住的是新楼,还告诉她最好自带电脑,那家旅馆的房间没有cable,上网要去楼下的商务中心……信息简直源源不断。

“呵!”一声惊叹,似乎愣了一秒钟,“甚至连擅长跳绳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对于心蝶这是些虽然微不足道却也并非可有可无的information,旅馆是邀请她的机构预订的,旅馆的风格气氛地段都不是她能够决定,虽然寄居异地只有几天她并不想做什么决定,但预知细节到底令她产生宾至如归的安全感,比如旅馆旁的日本小面馆,在豪华昂贵的中城使她的诉求很低的中国胃不至于空虚。

“跳绳。”

这是她和海参之间的新话题,也填补了她得不到阿三回应的空虚,如今夜晚回到寂然无人影的公寓,她会等待阿三的电话,然而又知道她会失望,这使她不能原谅阿三强加于她的失望的夜晚。

“在做什么运动?”不知名的故人在那头熟门熟路地问着。

这些夜晚海参电话进来,不用招呼语就进入具体话题,对于她正在整理的将带去纽约的旅行箱里该放哪些衣物他会有些建议,他叮嘱她带上裙子和配裙装的皮鞋,上装的颜色保守一些,她的纽约时间表上有个比较正式的酒会。

她立刻就缄口不作一声,心里烦那种让她猜谜的电话,这个人就在记忆的边缘,却一时拾不起来,就像一件东西滚落在床或橱底下看起来是弯腰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手指尖离开那件东西还有几厘米,却怎么也触不到,这令她更不耐烦,一边还得憋下吁吁的喘气声调整呼吸。

他偶尔在办公室给她挂电话,因为想起什么必须赶快叮嘱她,他的办公室据说就在比尔·盖茨那栋楼上,因此这些叮嘱在蝶来的耳朵听来便敷着特殊的色彩,甚至有点性感。

她一惊,“蝶来”这个绰号,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呼唤她了,这么说是个故人呢。她奔进客厅接电话一边把手中的绳子扔给妹妹,他在那头问:“听出我是谁吗?”

这些家人之间才交谈的琐事在蝶来的家却是很少听见,在一个不愿意进入衣食住行话题与日常生活抗拒的丈夫身边。然而,即便被打动也只是在细微之处,而且转瞬即逝,并没有留存在哪里。也许,她和海参认识时间太久,从来没有擦碰出火花,仔细回想起来,他们的往来并非畅通无阻,有很长一段时间,之间是有很深的沟壑。

电话铃响谁都不肯接,直到进入录音档听到对方呼唤着自己的绰号,是个似熟非熟的男声:“你好,蝶来!”

然后,在她启程的前一天,他来电话告诉她,他可能去纽约出差,听到她惊喜的回应,他又补充说,已经在找旅馆,公司对旅馆住宿费有限制,他可能不会住太中心地段,偏出去几条马路,却要尽量离她近,坐出租车几分钟到的路程。

这天是大年初二,近中午心蝶收到海参电话时,她和妹妹正互相数数字比赛跳绳,跳到只穿一件T恤还大汗淋漓,蝶妹十岁儿子带着心蝶六岁儿子在书房玩电脑游戏。

“不过,曼哈顿的出租车不容易叫到,尤其是在周末晚上。”他担心。

早晨,心蝶和蝶妹在院子里跳绳,她们过去的娘家住底楼,有个小天井,她们经常在天井跳绳,这独立楼房的院子当然比天井宽敞了几倍,然而跳跃时,天空的晃动、心跳的频率,“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却跟当年一模一样。

可以坐地铁也可以步行,每个block走一分钟,十几条横马路也就十几分钟。她告诉他,这是她的纽约经验。

心蝶笑了,没有哪个妹妹会在这种时候说出“妒忌”之类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妹妹才是另类妹妹。

于是他好像刚刚想起似的说到时代广场旁有家旅馆是公司长年包下的,可以住那里。

“新生活的预兆!”蝶妹双手抱在胸前,表情几分复杂,“蝶来,我说过你就是命好,你会心想事成,有时候就是妒忌你。”

“当然住四十二街,夜晚好热闹,从我这里走着过去顶多十分钟。”她说道,俨然身在曼哈顿五十三街的旅馆,她不太明白他在顾虑什么,也许以前做过咨询公司,点点滴滴的细节失误都要为客户预设。

“什么预兆?”

后来她才知道,他即使提早到达纽约也已经是她离开纽约前一天的黄昏,也就是说他们能够相处的时段是她在纽约最后一天的晚上,所以他要精打细算他们在纽约可以共享的时间,甚至相互走拢时路上消耗的时间也要尽可能不浪费。

“说不定它就是个预兆!”妹妹意味深长地摸摸洗衣机。

土相星座的男人,节制、含蓄、内敛,未免有些算计,看他这样小心地把握时间,好像他们将要开始一个约会。心蝶拿着电话微微一笑,想着丈夫带些诋毁的评价——很上海的男人!如果这一刻李成也参加讨论,嘿,他会拒绝这类讨论,他恨不得人生的每个片刻都是轰轰烈烈的大事件,所以他几乎不跟女人聊天,所以他也不跟心蝶聊家务。心蝶有时候很焦虑,觉得和李成在一起就像在紧急状态,一切都带临时色彩,那种不安稳甚至影响到她的心脏。有一年她去心脏科就诊有十多次,心动过速,早搏,李成搬去北京后,这些症状都消失了。

蝶妹点点头,保姆比丈夫重要的说法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她也不是没有注意到,李成的书和画几乎看不见。

“可惜你的旅馆已满,否则……否则我就住你的旅馆。”

“接下来你看吧,他住在北京更心安理得,你发现吗?这个家几乎没有他的东西。哼,有意思,他退去上海的画室,把书和画都运去北京而不是这里,他说过,我和儿子安定后,他可以做自己的事,我也是这么想,他忙他的事业,我管我的家,对于我,保姆比他重要,春节保姆回家乡,比他离家更让我心慌!”

海参突然说道,又戛然而止,似乎说了一句冒失话而不知所措似的,但心蝶并没有给予反应,她的思绪还在李成身上。即使不在李成身上,她也不会意识到海参有什么反常,海参的含蓄于她只是一种含混,她是个习惯性地不去探索任何含混的粗心人。

蝶妹摇摇头,并非姐姐分析错,而是她这人过去从来不会这么冷静,这让妹妹有些难受。

她到纽约后,与海参更有话聊,她向他汇报去过的地方见到的人,她有这么多的好奇要消化,要与人分享,海参是个最有耐心的倾听者,为此她暗暗感激他,因为,李成从来没有耐心和她聊,他总是着急地问,你五分钟讲得完吗?李成他急急忙忙要赶到哪里?甚至做爱都带着一股仓促的劲头!

“他不在乎,他买这房是安顿后院,男人什么都要,他在外边冲来杀去很爽是不是,但后院不能没有,他们是要预先备好退路的。”

心蝶入住的这间老式旅馆被称作大堂的狭窄的前厅,像一间俗丽暧昧的夜总会,灯光幽暗,闪闪烁烁,廊柱镶满镜子,墙上是色彩浓丽的热带风景的大尺寸商业画,拉低的天花板,灯光箱如网格嵌在廊柱、镜框和天花板上,猛地进入前厅,宛如被强光照花了眼睛,被光包围着却什么也看不清,也像走入海洋馆,在模拟的海底世界,努力睁大眸子,调整视觉,四周五光十色影影绰绰,隐约浮动在骤然笼罩的幽暗中。

“可是你们刚刚买了大房子!”蝶妹好像刚刚注意到这套曾让心蝶充满憧憬的大房子。

旅馆的门旁和后墙站着剃平头的深目深肤色的南美汉子,手臂上的肌肉鼓得像两只打足气的皮球,随时会弹跳出来似的。墙上灯光的阴影落在他们颧骨突出的脸颊,有几分杀气。而前台的接待却是个年轻柔弱的南美男子,说着蹩脚的英语,笑起来妩媚得像朵交际花。前厅来来往往的客人似乎也是同一种类型,深肤色、强壮、阴沉、身份暧昧,第一天入住,蝶来心惊肉跳,宛如落入黑手党领地。

“没有也分!”

她到来的这一天是周六晚,没人接机,邀请她的机构把房间钥匙纽约地图地铁卡等留在前台,这是纽约风格,她并不见怪,却也无法踏实。

“你的意思是,到了现在,没有人也要分?”

所以当晚海参来电话时,她简直喜出望外,少不得向他描绘她所见景象,甚至考虑要换旅馆。海参淡定答道:“你住在中西部的大学城,整天只见读书人,风格不一样罢了,放心,这类旅馆中都是商务客人。”

“就是没有,否则早就分了!”

次日,她坐地铁去下城,在西村东村逛了一大圈,在光头假发彩绘脸奇装异服中浸润了一整天,回到旅馆,那里的肌肉男和香艳男突然就不那么抢眼。到了星期一,旅馆果然多了不少西装革履的客人,商务中心两台电脑前总是被商务旅行者模样的人占着。

“有人了?”

心蝶倒是安心许多,海参自嘲:“穿西装打领带的商务旅行者到哪里都带去办公气氛,很扫兴不是吗?不过我们给人安全感。”

“我是想,这件事我想了一星期,不是一时冲动,不想守活寡了总可以吧?”

在纽约,海参给予她的安全感倒是不可小视。

“不要任性阿姐,除非你想拆了这个家。”

有一晚,海参没有来电话,她便打过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到了晚上睡觉前想把白天遇到的事找他聊聊罢了。但海参的语气听起来情绪不高,她问他是否在忙,他踯躅片刻,道:“我想,我应该告诉你,阿三已回新泽西,但……我没有告诉他你在纽约……其实……我……应该告诉他的。”

“回来?有那么容易吗?”心蝶问道,气势汹汹的,好像蝶妹是李成派来游说的,“他想回来就能回来?”

“把他也叫到纽约,我们三人聚聚,你现在就给他挂电话!”

蝶妹洋派地耸耸肩:“听起来你们两个人都反应过度,没听人家说吗?一个是装修,一个是学车,这两个过程都足以拆散一对夫妻,你们是得了装修后遗症。你也不能太认真,气消了,他就回来了。”

她不掩急切,那天阿三挂断电话后,再也没有联系。但海参并没有立刻呼应。

“他倒是很实际,哼,接受得心安理得,也不好奇谁送的,在人情上完全冷漠,这是让我当时心情变坏的原因,但吵架是为了放这台机器……”心蝶如此这般讲述一遍吵架经过。

“海参?”她问道。

“不会吧,李成会为了这件礼物和你吵?他有这么小心眼?”蝶妹突然转到李成离家的话题。

“好的,我现在打过去吧,把你的旅馆电话给他是吗?”

“是吗?我相信你的预感。”粗心的心蝶竟没有听出妹妹的弦外之音。

“当然!”她觉得奇怪,还有什么疑问呢?海参为何有些迟疑,“有什么不方便吗?”她忍不住问道。

蝶妹一愣,接着脸上便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用急,匿名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和悬念,这个人应该会出现的。”

“噢,没有,”海参的语气又爽朗起来,“我现在就打给他,说不定……他等会儿就会打给你。”

“但这个朋友怎么知道我的需要?除了你,我好像并不记得告诉什么人,我一时缺少现金添置新电器新家具之类的话……”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没有多聊几句就挂了电话,可是她等阿三电话一等等到深夜,她的心情被这种等待弄得糟透了。她好几次举起电话又放下,想起蝶妹劝告她,永远不要主动给让你等待的男人拨电话,因为你不知道timing(时机)是否对,如果对方在忙或心情不佳,一句话不对头就把你的情绪败坏了。

“不会这么夸张吧!”妹妹惊喜地喊起来,心蝶立刻明白她的猜测没错,不是妹妹所为。蝶妹仔细打量洗衣机,就好像这是台新发明的什么电器,连连叹息,“我说蝶来……”她居然又叫起姐姐的绰号,“你就是命好,这就像上帝送的礼物,你不是正想要一台全自动洗衣机吗?”

心蝶等电话到夜晚十二点,气愤和焦虑令她无法入睡,是谁说的,爱情是没有出路的,真够讽刺的,当她想要认真去爱他时,却让自己变成了一头困兽,在与阿三的关系中,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被动。

“起因是我收到一份不肯留姓名的礼物。”她看着妹妹的表情。

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她便下楼去旅馆的酒吧。这间酒吧的风格也一样艳俗,四面是玻璃镜子之类闪闪发光的物质,顶上闪烁着小彩灯,坐着两三个似乎是谈生意的南美人,心蝶一进去,那几个男人包括吧台里的酒保都大睁双眼盯视她,深凹的漆黑的南美人的大眼睛在她看来简直是虎视眈眈,她有点悚然,虽然告诉自己不用害怕,酒吧门紧挨旅馆门,站在门口的保安已经认识她。

乘着气氛轻松,蝶妹便问起吵架原因,心蝶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把蝶妹带到阳台的新洗衣机旁。

她对着酒水单发了一阵呆便又离去,发现隔壁的日本面店还亮着灯,突然就觉得肚子空落落的,这种时候似乎吃一碗面比喝一杯东西更实在。她推门进店,居然还有六七位客人,有一股其乐融融的明快的气氛,温润的灯光,质朴的面食,谦恭的男服务生以及年轻的亚裔客人组成的十分舒展明朗的场景。她来纽约前通过海参给予的资料便已知道这家面店,当时就为豪华中城竟有一家面店而感到几多踏实,却一直没有机会进去。

比起健身器,妹妹随身带着的那根用来保持身材的斑马花纹的跳绳对心蝶更具有吸引力,她多么想回到清瘦时代。就像蝶妹传授的,绳子的好处是携带方便,可以被用来在各种零碎时间健身,用上海老话说,“挤出滴滴答答辰光”,为这句老话她们俩又笑了半天。

夜半时分的面店竟也不止于填饱肚子,她看到一二学生模样的亚裔男生喝着日本清酒戴着耳机,将面店坐成了酒吧,相信他们一定是从皇后区或布鲁克林开车过来的,而且是常客。心蝶与他们互相微微颔首招呼,坐到寿司台前心情已经很放松了。她要了一碗乌冬面,一小瓶日本产的三得利啤酒,朝着腼腆微笑的寿司师傅报答般地嫣然一笑,心里已经明白这里是聊解寂寞的地方。

“嘘……”妹妹把食指放在唇边,似乎在提醒她的为人妻身份。

可惜,还有三天就要离开纽约了。

“谁?谁?我找谁去?”她问得放肆。

是的,到了第二天晚上,就剩两天了,她终于还是给阿三拨了电话,等是等不到的,她明白他还在生气,或者说,这是他刻意不理她的表示。

“你要恋爱?回到单身,有的你忙!”

既然有这家面店做退路,她就不用担心和阿三吵架后一个人在房间团团转郁闷得要疯。明天是在纽约的最后一天,明天晚上和海参见面,因此她已经放弃和阿三在纽约相见的愿望,或者说,等着与阿三相见而灼热起来的欲望已经冷却,她给他电话是要把憋在心里的不快向他发泄。

“想回单身,重新恋爱,我总算明白我缺了什么,就是恋爱。”她对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嘀咕,然后问站在身后的妹妹道,“可是,找谁去恋爱呢?”

为了那次不明不白的he,他居然一个多月不理她,有这么吃醋的吗?这不是偏执是什么?心蝶举起电话就是这么连讥带讽向阿三发难。

第二天,姐妹俩便去商场买来多功能健身器、时髦的运动装和一台放在卫生间的轻便计重器。蝶妹还把姐姐拉到虹桥的发廊,那里有去海外受过培训的美发师,心蝶烫了直板锔了油,经过修剪,一头半长发重新飘逸,她的凤眼蛋型脸很适合这类发型,穿上瘦身牛仔裤和套头毛衣,就像个清秀的女学生,假如再清瘦一些。

“蝶来,最近有人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觉得不错,我打算和她交往下去,所以,我不想和你见面了!”

现在的妹妹是那种即使冬天也坚持穿裙子的女人,健身节食从不敢怠慢,勉力保持着生育前的窈窕,也许与她同居着的年轻七岁的男友是她刻苦自律的动力。

“啪”的一声,心蝶挂断电话,眼睛顿时湿了。

“你要是松懈我就更泄气了,我们已到了假如泄气真的就不可救药的年龄!”

难道,他们之间的通道已经变成泥淖,每每试图接近便被烂泥溅了一身?

没错,现在的叶心蝶为他人做嫁衣裳,她最近的职业是为明星打造影视剧本,但这已远远好过之前在国家剧团写命题剧本。再往前追溯,她曾是妹妹的偶像,那是在成长的荒芜岁月。

她冲进浴室冲澡,找出最刺激眼球的衣服,宝蓝色闪着银光中式立领的衬衣,配黑紫色缎裤,缎裤的一条裤管后绣着彩色丝线凤凰,想象中这套妖里妖气的衣服是穿给阿三看的,含着挑逗和诱惑,后来曾打算送给妹妹,但蝶妹不肯接受这类奇装异服。这次来美国便又放进了轻便旅行箱,出门时只要在这套薄衣外再披一件鸭绒长大衣就能抵御纽约的料峭寒春。

“但愿不要变成你的常态。”蝶妹摇头叹息,“你以前这么臭爱美的,喜欢出风头,光芒四射地活着,我现在想起来还为你可惜,你骨子里是个做明星的料,却生不逢时……”

去哪里泄愤呢?隔壁日本面店的温馨清淡无法承载她激愤的情绪,她必须去音乐狂野的地方,这套东方风的妖艳时装将是她猎艳的武器,她愤懑地想象着,简直是怀着怨恨洗澡更衣化妆。

“特殊时期嘛,刚搬了家还吵架……”心蝶看了镜子一眼立刻转身背对它。

而这些过程海参无法通过电话感知,当他的平静如一、有几分压抑的声音进来时,她甚至有些吃惊,好像他们三人是住在一幢楼里,这边吵架平息,那边就问平安,她一边讲电话,一边又把身上的衣服换了睡衣,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心情就平静下来了。海参的电话在这一刻成了镇静剂。

“照照镜子。”蝶妹把心蝶推到穿衣镜前,“还有腔调吗?什么头发,什么衣服,跟黄脸婆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晚上,她举着电话和海参一讲讲了两个小时,在那种渴望“倾诉衷肠”的状态下,她突然就向他谈起多年前那一个险些成为现实的婚姻。

“我有吗?”姐姐惊问。

她被阿三提起的往事,以及他们之间的意气用事弄得心乱如麻,似乎需要通过与一个理性的人谈论另一些往事辨析真理?或者,她只是想就事论事诉说那些家具,那个已经面目模糊的未婚夫,那段一时偏离命运轨迹的情节?

“不过,这也不是你自暴自弃的理由!”妹妹笑皱着眉头。

整个夏天,她和那个未婚夫一起守着木匠打家具,家具的式样是他们俩参考了当年可以弄到手的不多几份杂志或画报,在资讯极其有限的状况下,怀着过多的热情和一时无处宣泄的创造力设计出来的。光是画这套图纸,就花费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为了让木匠能够按照图纸施工,前未婚夫每日早出晚归去施工现场“监工”,那时候他在读研究生,暑假里准备论文,那些参考书就是在施工现场读完的。每天赶来赶去,天又热,常常只喝冷饮忘记吃饭,家具打完时胃就不舒服了,然后闹出分手的事,他胃出血送医院急诊,她去探望他,他闭上眼睛不要见她。母亲林雯瑛几乎有一整年不愿和蝶来说话,她在上海待不下去才萌发考研究生离开上海的念头,她考到北京电影学院,读研期间东走西逛去了青海,邂逅李成,才有了后面的婚姻。

“哼,太对了,怎么不早说呢?”心蝶没好气地说,完全是当年蝶来的嘴脸。

现在心蝶在纽约讲起这些往事,觉得就像在讲一段她写的电影情节,不太有真实感,但因为是自己创作的,便有些情感寄托在里面。当年大暑天的闷热劲是唯一有些质感的记忆,木匠们把活儿拿到弄堂口做,这条弄堂挤满了石库门房子,破败的没有抽水马桶沐浴设备的老房子,弄堂口还有个半敞开的男用小便池,许多没有卫生间的石库门房子弄堂口都有这样的小便池,男人站在那里小便半堵墙挡住他们的下半身,有些小便池连半堵墙都没有,男人小便站成排,尿骚臭熏满弄堂,在弄堂穿行的女人心怀憎恶和似被骚扰的不安。蝶来生平最厌恶进到有这种小便池的弄堂,没想到未来的婚房却是安放在这样的弄堂里,有时回想起来,她甚至认为第一个婚没有结成,弄堂口的小便池是至关重要的原因之一。

“是的,这张纸绝对不能拿,女人都看重契约,我也是,但我选择不去拿,不轻易拿这张纸。男女之间的安全感也是毒药,一安全就没有热情,就走向那个……守活寡,对不对?”蝶妹又想笑。

然而在炎热的夏天为了得到一些穿堂风,木匠们不得不搬到弄堂口做活,而她的前未婚夫便坐在离小便池不远的过街楼下一边读他的论文参考书,一边操心着木匠手艺。而在某个黄昏他去了五金店,假如那个黄昏他没有走开仍然坐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看书,她后来的命运是多么不一样。她这么想象着,眼睑竟有些潮湿,当初义无反顾离去,竟没有一丁点慈悲心的蝶来,十多年后回顾,为自己为命运对那个男子的无情而有了类似于忏悔的悲悯。

“所以你就屏着不结婚?”蝶妹离婚后就宣布不再结婚,虽然在澳洲有个同居多年的男友。

“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我是说你遇见了什么人?比如说遇见了你后来的丈夫了?”

“有什么区别呢?半斤对八两,”妹妹又想笑,“当然嫁给艺术家,走向你说的那种下场更快些……”蝶妹笑了又笑,蝶来姐姐到底非同寻常,不时会有惊世骇俗的言论或举止。

她对海参的洞察力感到吃惊,甚至,有些害怕!

“你觉得嫁给不是艺术家的,也是这种下场?”心蝶认真地问妹妹,在心智上她们正相反,当妹妹的更像姐姐,早年这个叫蝶来的女孩便是出了名的有勇无谋,年长后妹妹心智的优势更凸现。

“遇李成是后一年,你可能不会想到,遇见阿三了,那年他拿到签证要出发。”

蝶妹扑哧笑了。“亏你想得出来,守活寡,呵呵,不过……”蝶妹想想还是好笑,“一点没错,结婚嘛,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走向守……活……寡嘛……”蝶妹笑得喘不过气来,把心蝶也逗笑了,那种久违的蝶来蝶妹之间才有的互相逗趣的气氛。立刻,所有的郁闷便在这种气氛里烟消云散。

“哦……”

“不是吵架,是守活寡的生活把我搞成这样。”心蝶恨恨道。

“他找到我的新房,我不正在装修房子嘛。”他没有作声,“他是来向我告别的。”她好像在自问自答。

“吵架又怎么样呢?哪对夫妻不吵架?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这样。”她啧啧有声,似乎心蝶自我疏忽的形象比李成的离家出走更让妹妹不安。

“这是人之常情,阿三应该来告别的,你那位不乐意了?”

春节,从澳洲回国探亲的妹妹和她儿子住到心蝶的新房子,看到心蝶毛里毛糙的头发,松松垮垮的旧运动装,尤其是她萎靡的精神状态,这比在节日的新房子看不到李成身影更让蝶妹吃惊。

“他正好出门去配锁……”

对着这一切心蝶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喊。

“哦……”

现实的场景是,光滑的地板上一串灰白色的脚印,那是刚刚离开的煤气公司工人留下的,以及几样零星衣物——李成愤而离去时遗下——延伸到门廊外,与院子里散落满地的装修工具连接,客厅里引人注目的长餐台亮晶晶的流得到处都是的汤水在朝下滴落,在地板形成一面发出亮光的小镜子,身上挂了湿漉漉菜叶子的男孩在汤水上又滑了一跤,开始第二轮的哭闹。

又是长长的一声沉吟般的叹息。

心蝶的头立刻涨开来,眩晕中已经看到家里再次成为施工现场。

“后来的事情就……就……有些不可控制……”

这时候门铃响了,煤气公司工人上门检查煤气管道,燃气将在春节前夕进小区,接通前先要检查所有的管道接口。心蝶便在小男孩的哭声里把工人带进厨房,她刚回到客厅准备打理儿子,工人便出来了,他告诉心蝶,她家的煤气管道是不通畅的,其原因是,装修时安装进墙壁的管子接口有问题,她或者选择让工人把墙壁敲开找阻塞的管道,或者在墙壁外另装暴露的管子。

“我明白了……”当她变得期期艾艾的时候,他阻断地说道,“你们又好了,后来怎么又断了呢?”

“你们又吵架了?”每每父母争执儿子本就会非常兴奋,好像那是一出跟他无关的闹剧,而大冬天的,这个喜欢看热闹的六岁男孩却是厚绒裤衫一身湿漉漉的汤水还沾上菜叶。

声调竟是阴郁的,听起来有些不以为然。

才几分钟,家里又归于平静,客厅里的长餐桌一片狼藉,汤汤水水洒得满桌满地,这是儿子的杰作。此刻他正坐在长餐桌下,就像坐在山洞里,抬头观望着一滴一滴从桌上往下滴的汤水,见母亲虎着脸,便飞快地爬出来。

“当然,那只是一时冲动,我是说,我们上床了,但是这并不证明什么,当时我们以为可以重新回到各自的生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似乎他的声调刺激了她,她故意满不在乎地将事情说得更明白。

李成没回答,或者说,他的回答是,三把两把将替换衣服之类塞进他的双肩包,狠狠拉上拉链,拎起包便朝门外冲去。

“这……我没有想到……”他很吃惊。

“早就不想过了,你……我再不要看到你。”心蝶冲进房,对着正打开橱门抓衣服的李成喊道,“有种就不要回来了!”

“是的,我以为我们只是一时冲动,我想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时,我们的告别很理性,他说希望我婚后快乐,我希望他出国后的前程远大,我们甚至没有打算继续联系!”

“这日子没法过了!”李成声音不高却有分量,就像是一句宣言,他转身冲进房间。

“噢,这,我真的很难想象……”

当心蝶扯住他手臂欲阻止他拾地上的东西时,李成把她用力推开,心蝶没有防备朝后踉跄几步,一屁股重重跌坐在地上。她立刻痛得叫起来,李成一惊,过去拉她,却被心蝶狠狠推开,失去理智的女人竟拾起地上钳子之类的工具朝李成扔去,李成闪身避开,这扔出去的东西便砸在阳台的玻璃门上,刺耳声中崭新的钢化玻璃立刻飞溅上几条划痕,犹如火上浇油,两人之间的战事急速升级。

“想象什么?”她有些挑衅地发问。

这一刻所有对丈夫的不满一涌而上,她发脾气地将阳台里的杂物朝院子里扔,听到动静,李成奔到院子把扔出去的东西又拾回来。心蝶不让他拾,于是两人推来搡去,在以前,这样的时候,李成会让一把,但这一次,李成却不肯让,他也是满肚子的愤懑和牢骚,在经过六个月折磨人的装修以后。

“不管怎么样,那是八十年代前期,那时候的男女关系是上了床就要结婚,你们却是上了床就分手……”

想到明天搬来的新机器也将像这台旧机器一样身背后拖着长长的电线连着接线板,重新安装插座需把已贴上瓷砖贴面的阳台墙壁敲开来,这意味着把工程队叫进家再开工,可他们才刚搬完家,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力气修补这些疏忽了。面对阳台里堆得乱七八糟的杂物,那些装修时用过的工具——螺丝刀榔头钳子钉子,以及用剩的涂料油漆三夹板等,做主妇的要用洗衣机,简直没地方立足,心蝶的火不打一处来,这让她联想到,整个装修过程中,李成根本就对她的愿望置若罔闻。她曾希望把卧室放在顶楼,在斜顶天花板上开个天窗,每天早晨,将有一抹朝阳落在床上她的身上。李成用一句“天窗开得不好要漏雨”就把这个愿望打发了,更将她要把浴缸移到卧室里这个创意看成异想天开。

她不响,很多事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受和明白,难道还要进一步告诉海参,那次上床不是第一次,但比起第一次,比起在苏州乡下的初夜,却要圆满得多。

心蝶的心境突然发生变化,她放下筷子去到阳台,那里放着从旧屋搬来的半自动洗衣机,明天全自动洗衣机就要替换它了,心蝶并没有喜悦的感觉,偌大的独立楼房,只有这块室内阳台可以安放洗衣机,但安放机器的地方没有装插座,李成的设计图纸上疏忽的都是心蝶认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细节。

天哪,上床这件事在当年竟像跨越障栏的赛跑,她和阿三是传送同一根接力棒的选手,之后呢,之后是越栏成功后的空虚,因为,后面的目标丧失了!

心蝶看见李成释然的笑容,六个月在新居和旧居间奔忙,他晒得黝黑人瘦了一圈还胡子拉碴,而现在这胡子他已经习惯不刮干净似的。心蝶暗暗叹息男人的现实,因为家里正好缺现金,正好需要一台新洗衣机,李成的笑容表示他不仅接受了礼物还接受得心安理得,他好像并不在意是谁的馈赠。

“既然已经分手,为什么你那里又不结婚了?”

心蝶的心脏在接到这个电话以后甚至发出了心跳的响声,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普通朋友的礼物,为了掩盖发虚的心情,她把蝶妹当作挡箭牌。

“我和他是在大学毕业时相亲认识,可以说没有经过恋爱。”事实是,四年校园拿了一张学士证书情感却是一场空白,令心蝶心灰意懒而想找个归宿,“和阿三见面后,突然觉得将要结婚的那个人对于我差不多是个陌生人,我觉得很亏,怎么没有恋爱就随便结婚呢?至少应该再谈十次恋爱,我当时告诉自己。”

“还会是谁,这么夸张的举动,只有蝶妹了。”她这么告诉李成。虽然心蝶内心并不真的相信这是妹妹所为,尽管她向妹妹透露买房装修让她把现金用空,家具电器之类只能慢慢添置了。但她太了解,妹妹绝不是出手阔绰送厚礼的人,尤其是去了澳洲经历了离婚,她作为单亲母亲在生活上一直有些自顾不暇。

两人一起笑了,但他很快收起笑声:“那么李成是第十个恋人?”

现在一家人围着女主人称心如意的餐桌吃饭却气氛索然,心蝶在给儿子喂饭也是在和六岁孩童挣扎,费尽心机把她调配的各种营养塞进这张挑剔的嘴巴。丈夫对此视若无睹,他一边给自己喂食一边在看报,饭桌上弥漫着疲惫失落意兴阑珊的气氛。此刻礼物将至的电话让这对夫妇面面相觑,心蝶先笑开来。

“没有啦,哪有那么夸张!请不要把我的玩笑话当真。”

这听起来有些可笑,为何给予她的人生启迪是通过这么庸俗的途径?不顾李成的反对,她把餐桌搬出了商店。那是新居添置的第一件家具,虽然餐桌昂贵得离谱,手头又那么紧,还有更重要的家具需要立刻添置,比如卧室的床和衣柜。

“也许,是想通过再一次的恋爱,把阿三忘记……”她笑着,却泪流满面。

当她站在长餐桌旁才猛然发现,正在消逝的岁月可能也是虚度的岁月,婚姻,名副其实也好,形同虚设也好,都没有显示出任何非同寻常的意义。她再一次触摸到某种焦虑,在少女时代就折磨着她的那种焦虑。曾经,爱的激情消融了焦虑,然而现在,她却指望通过更换生活品质消解它,没错,她认为新的生活品质就从这张餐桌开始。华美的餐桌将令她的家高朋满座,如果愿意她也可以和丈夫分享另一种人生,点着烛光品尝美酒,尽管彼此的身体已经麻木,但美味将替代性感,这正是大餐桌的意义。

似乎感染到她的伤心,海参无言。

然而即便早已看清住在新房的前景,心蝶也不会因此放弃上海跟着李成搬到北京,或者说,上海成了她坚守自我的阵地,假如不想夫唱妇随被另一半的强悍个性吞噬。

她打破沉默告诉海参,昨天和阿三通电话,他告诉她他有了新女朋友,所以他不打算来纽约了!

当李成购置房产忙着装修说要给妻儿一个舒适的窝时,心蝶并不领他的情,她看出他因此可以更心安理得忙他的事业,或者说追逐他的功名,这装饰一新的小楼将是她的冷宫。

“我不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的事!”

在简易餐桌边她给儿子喂了六年饭,儿子就坐在丈夫李成的位子,那么李成坐哪里呢?这几年,他好像几乎不和他们同桌吃饭,自从在外面租了画室,他就像上班族一样早出晚归。那时他已辞去剧团的舞美设计一职,开始去国外办画展,他就是用卖画的钱买了新房子,在一九九七年还是刚刚出现的建在新开发区的独立别墅房。搬到新房后李成就打算退租画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从此留守在家和妻儿一起用晚餐。李成在北京成立了视觉艺术工作室,他将有一半时间留在北京,他说北京如同纽约,是艺术潮流的风口浪尖,他不肯放弃弄潮儿的角色。

海参显得很意外。心蝶没接腔。

现在这张餐桌似乎也蕴含了某种启迪,从她瞥见它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开始无法平静。家里的旧餐桌只有七十公分长四十公分宽,是为配合一室户厨房使用的,做工也简易草率,四条木腿上搁着块人造大理石板,这桌虽简易却是长餐台的缩微,当年是根据她的意愿定做的,可见她对长台子的想望从未停止。

“我本来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把时间和空间让给你们两个人!”

房子装修期间,心蝶常常光顾“美美”,在这张长餐桌旁徘徊,豪华餐桌给了心蝶关于未来的遐想。具体的画面是,长餐桌上已铺上彩色格子台布,蓝花瓷瓶里插着一大束郁金香。在她的遐想中,它是一件摆设品而不是用来吃饭的桌子。就在这个瞬间她想起了海参母亲和她的铺着雪白镂空手钩花台布的长台子,她隐约发现人们可以通过家具营造另一种生活,发现自己更渴望那种生活。然而和李成的婚姻令她疏忽了自己的渴望,或者说,在李成的生活方式面前,这渴望再一次变得无足轻重。接着,她想起了某个如上古一般遥远的夜晚,她还是个被人称作“蝶来”的女孩,在一个结束夏天的台风即将来临之夜,她抱着小弟,旁边是蝶妹,她们沿着淮海路的上街沿坐在自己带去的小凳子上,大游行要开始了,她和人们心急火燎地等待着,那不是普通的革命游行,那场游行将把异国的美丽公主带到他们面前,心蝶的青春期似乎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你在说什么?”

接到电话时,心蝶正和丈夫儿子围桌吃饭,现在他们不是在狭小的厨房而是在宽敞的客厅用餐,两米长的樱桃木餐桌配六把椅子在一九九七年售价超过两万。这张餐桌曾放在淮海路昂贵的美美百货的地下楼层,那里只售高价位号称进口的家具,当时红褐色的樱桃木长餐桌安放在布置得如同舞台布景的客厅展示区中央,配上蜡烛台、水晶花瓶和玫瑰花,恍然中,你会以为一套家具,抑或,仅仅是一张餐桌就可以立刻把你从陈旧变质的生活里拯救出来。

于是,海参告诉心蝶他去纽约公差在今天下班前被老板取消了,海参的口吻不无惋惜:“自从知道阿三已经回来美国,我就一直在摇摆,到底我该不该去纽约,我很怕成为你们的‘电灯泡’。今天老板取消我的公差时,我还松了一口气,想,这是天意,虽然其实我很希望和你们聚一聚,尽管有被你们俩嫌弃的危险……”

装修了半年的商品房终于完工,心蝶一家赶在春节前夕搬入新居。在新居的第三天夜晚,心蝶接到商场电器柜台的电话,次日他们将给她送去一台日立牌全自动洗衣机,是心蝶的朋友送上的乔迁礼物,却未留名字。

“来不来并不重要,讲电话也很开心,问题是阿三这个人,现在很喜怒无常,他要是这么气我,为什么到东京的机场找我呢?”她曾没完没了地自问,这一刻问出来,心里又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