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排看过去,却是两个正襟危坐的背影。
蝶来的手从背后拿出来,放进阿三的掌心,那掌心滚烫滚烫,就像点燃的炉子的外壳。
那场电影,两人都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碍于两排后海参的目光,整个电影放映过程,除了紧紧抓住蝶来的手,阿三无法有所作为。
正片开始了。剧场的灯都关了,除了安全门的指示灯。
被阻挠的欲望总是更旺盛,不仅阿三受折磨于被阻的欲念,对于蝶来这更是一次十分陌生却又强烈的体验,她第一次通过阿三封闭在身体内的燃烧感染到一种非常生物的需求。这两只十指紧扣的手,替代着被禁锢的身体,指尖变得异常敏感,几乎能感知伸展在指甲尖端每一根末梢神经,那些呈微型枝丫状的神经宛如已从肌肤下赤裸出来,当它们被触摸时,一阵阵的战栗,伴随着针麻般的痛感,这疼痛已经烧灼起来蔓延到四肢身体,全身都在燃烧……
这一次蝶来终于被逗笑,她和阿三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背后有一双眼睛目睹燃烧。
“是半价拿到的。”在嘘声里海参不紧不慢地告知。
通过这场电影,通过这一个因为克制而体验了渴念和需求的过程,蝶来和阿三的关系突飞猛进。
阿三朝海参惊问,立刻遭到后一排人的嘘声。
在电影院,阿三告诉蝶来,他要去结束那个发生在工厂的恋爱。
“你真的退到票?”
“只跟你好!”阿三在她耳边说。是的,这正是她第一次看见阿三的女朋友时心中产生的连自己都无法明白的嫉妒,以及由此而起的意愿,这个意愿轻而易举就达到了?蝶来有些不甘心似的,因为不够挑战吗?
阿三话音未落,就听到后面有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隔着两排海参在一长柱宛如小探照灯的手电筒的光照下正使劲朝中间挤,一边在对不肯挪开腿的观众打招呼。
那天走出电影院,外面已经天黑掌灯,阿三问他们想吃什么,这两个从农场回来的人竟异口同声说想吃生煎包。影院附近有家小点心店专卖生煎包,终日排长队,店面很小,只有三张桌子,这桌子当然也总是坐得满满的。但这晚他们非常幸运地占到一张桌子,阿三让他俩坐到桌边,自己去排在烟熏火燎的煎锅旁等着新出锅的包子,俨然是个东道主。是的,阿三在上海做工人,虽然每月拿着三十六元的工资,但跟他俩比算有钱人了,所以一买买了一斤包子,让蝶来觉得他挺豪迈的,平时,上海人买生煎包,是论两买的。
“海参早就回家了,这么满的场子哪里退得到票。”
这家店除了卖生煎包,堂吃还有冰冻绿豆汤,这碗绿豆汤还挺讲究,汤底有桂花糖浆薄荷水配一小调羹糯米饭。糯米饭是蒸出来的,米粒硬挺柔韧,桂花糖浆和糯米饭以及薄荷水在冰得很透彻的绿豆汤里搅匀,进嘴的第一口总是有一种因甜蜜滑润凉爽配合得如此完美而涌起的惊喜,蝶来全身心沉浸在这一个微小的却给自己带来巨大快感的物质享受中,她不知道这种快乐的强度将随着她的成熟随着越来越丰富的物质出现而渐次减弱。此时此刻的蝶来全心全意喝着她的冰冻糯米绿豆汤时却听见阿三在说:“海参,在农场帮我多照顾照顾蝶来。”
“不可以,万一海参退到票就坐在我们后面。”蝶来把阿三的手从她的肩上拨开。
她吃惊地看住阿三,什么时候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因为一起看了一场电影?
阿三又要去抓蝶来的手,她的手仍放在背后,阿三的手便搭到蝶来肩上欲把她往自己这边揽。
“嘿,为什么要海参照顾?”蝶来好胜地阻止阿三,“听起来你就像我的爸。”还用手肘撞了一把阿三,完全是个不解事没心没肺的女生。她一瞥海参,他笑嘻嘻的眸子微含讥讽,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她有些窘,真是不喜欢他的似乎看透一切的聪明。
前面的观众回头警告般地朝他们看。他们便噤声。
“阿三,你不要忘记,蝶来和我同窗四年。”
“她不算。”
什么意思?蝶来和阿三互相看一眼又去看海参。
“不要赖,我和蝶妹都看到了。”
“不是吗,我和你相处的时间肯定多过阿三。”他笑看蝶来,“阿三怎么会担心我对你漠不关心呢?”
“我没有。”
他转脸看阿三,阿三却傻乎乎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要忘记你有女朋友。”
“开玩笑,不要当真,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告诉我你和蝶来在这个了?”他举起两手的拇指做着手语里“相好”的动作。阿三脸红了,蝶来却皱皱眉。“我倒是有些吃惊,你什么时候把她追到手,刚才看电影时?”蝶来吓了一跳,他什么都知道?“开玩笑啦,不要当真!”他又说。
“我觉得蛮好的!”
也许是多疑或者过敏,蝶来觉得他们之间又出现了冷场。
“我们两人的表情一点不好。”
然而这天之后,即使她和阿三分分秒秒黏在一起,也就只有三天,三天后蝶来将离开上海回到也许是她一辈子都要去憎恨的地方,那个在她内心被视为监狱的农场。
“为什么?我喜欢和你有一张合影。”
这个即将到来的分离让她和阿三一起痛苦,虽然他们的亲密关系才刚刚开始,但在他们各自的心里,又似乎是一段已经延续了很久的关系,只是它被什么东西遮蔽了?
“除非你答应把那张照片撕了。”她提出要求。
事实上,这三天的白天阿三是要上班的。阿三已经没有请假的理由,除非他拿到医院的病假。对的,阿三有了请病假的念头,地段医院有他母亲的熟人,阿三通过熟人医生拿到病假,也帮蝶来弄到病假。
阿三的手伸过来,试图抓住蝶来的手,蝶来使坏地把手放到背后。
蝶来高兴坏了,对于她,这一星期的价值远远大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假期。似乎,通过阿三拿到病假留在上海这件事本身要快乐过和阿三好,或者说,她贪恋上海胜过其他一切,虽然当时她并未意识到。
阿三和蝶来在海参的催促下先进了影院,他们举着票对着号码,然后从已坐成满满一排的人前挤过去直到属于他们的位子,此时两人才相视一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他们从各自的笑眼里看到由衷的快乐,今晚就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这个愿望贪婪清晰得连海参都看懂了。他们的快乐里便有了一丝不安,然而灯暗了,屏幕上是新闻纪录片,每场故事片放映之前都会有一段新闻片,似乎在等待迟到的观众,这种时候蝶来的心情总是异常快乐,那是等待的快乐,是知道这个等待很短暂的快乐。
蝶来延长上海的逗留时间,不仅让阿三,也让蝶妹和徐爱丽都很高兴,他们的公用厨房必须有蝶来在,蝶来的生龙活虎令厨房人气旺盛,陡然充满了笑声和说话声。那时候弄堂通向厨房的后门敞开了,邻居们被说笑声吸引,进进出出凑热闹,厨房才有了“沙龙”的气氛。
“我保证退得到票,我有经验,开场时间过了,这些人都走了,票子却来了。”他的轻松和自信让蝶来觉得他不仅是对退票有把握,仿佛他的整个人生都在自己掌心轻轻握着。
这期间徐爱丽又出花头了,她突然学做起洋娃娃,不是那种给女孩子抱在手里玩的娃娃,而是放在家中玻璃橱里供观赏的类似于商店橱窗的模特儿,造型有点像二十年后从在西方流行进来的芭比娃娃。只是这是个迷你型西洋模特儿,或者说,准芭比娃娃,身高不足一尺,却美丽惊人,她有漂亮的金黄或金红或栗色或褐色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或鬈曲成一缕缕披在肩上,身穿维多利亚时代的长裙,这古典西洋曳地长裙里空无所有,娃娃没有腿,娃娃的裙子便是她的身体,跟舞台上被绳子牵来牵去的木偶一样,只有头颅、脖子、手臂。由于她是用来做摆设的,娃娃的连着脖颈的头颅需要安放在一个底座上,这底座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硬卡纸做成的空心圆柱,裙子就像帘子遮住了这个可以用任何材料制作的底座,娃娃,或者说迷你型西洋模特儿看起来便亭亭玉立,仪态万方。
在影院门口,已有不少人在等退票,阿三和蝶来担心海参等不到,因此他们俩陪在海参身边不好意思先进影院,一方面也是对他们将并肩坐在黑暗的剧场心有忐忑,但是海参对退票一事胸有成竹。
这类洋娃娃是因为不同风格的头发和不同款式的裙子而独特,这也是徐爱丽制作娃娃过程中最有创意的部分。徐爱丽通过玩具厂的关系弄来不同颜色的尼龙纤维做娃娃头发,各种尼龙碎布头和零碎的蕾丝花边用来做娃娃的维多利亚古典长裙,以及许多草莓般大小的塑料娃娃脸,这些塑料脸将被徐爱丽整容,通过假睫毛假鼻子而变成西洋结构的脸。徐爱丽原本就心灵手巧做女红很有天赋,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做出了第一个娃娃。这娃娃一头金红头发高高盘在脑后,两鬓垂下几缕鬈发,配上深凹的大眼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雪白的如同婚纱般的蓬蓬裙凸现她的高高的酥胸和纤细的腰身,完全就是西洋童话里的美丽小公主。
“开场时的退票,很便宜。”海参把两张票子给阿三,一边自嘲,“我喜欢贪便宜,买折价商品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众人都被他逗笑,唯有蝶来觉得并不好笑。
当徐爱丽手托着洋娃娃来到厨房,蝶来和蝶妹发出阵阵惊呼,然后这童话世界的小公主从徐爱丽手上,从布满油烟气的厨房,从这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时代跳脱出来,她飞速增高膨胀,遮蔽了天空的乌云和乌云下的阴影,这般突兀、耀眼、巨大。两个女孩屏住气息紧紧盯视住她,这个美丽得如此虚假,却又虚假得如此真实的人造女性,她几乎颠覆了她们的现实世界。她俩深深地叹息,奇怪的是,这一对姐妹同时发出叹息声,当然,蝶来的叹息声来得更响亮,那是惊喜之后的怅惘,艳羡的同时感受到的失落,就像那次观看亲王和公主的游行,莫尼克的美丽妖娆曾令她们深深感受某种不公平,为何上苍让某些女人美轮美奂,而只给她们这般简陋的人生?
“为什么?”蝶来问。
蝶来的情绪总是更加强烈,她立刻从惊喜的高峰跌到惆怅的谷底,美丽的白色婚纱携带来的梦幻气息只能让蝶来再一次感受眼前处境的令人绝望,她突然丢下徐爱丽和蝶妹转身进房。
“肯定等得到,我经常看退票电影。”是啊,国泰电影院和他们家相隔几百米。
徐爱丽似乎马上就读懂了她的心情,她小心捧着娃娃跟着蝶来进到她们房间。“蝶来,你要是喜欢,这个娃娃就是你的。”对着蝶来难以置信的表情徐爱丽有莫名的满足,“不用客气,拿去吧,你去农场时我没有东西送你,这娃娃是我补送的礼物。”
“万一等不到呢?”蝶妹问,她总是最操心。
“真的吗?”蝶来惊问,情绪温度立刻上升,简直不敢相信徐爱丽有这般慷慨。她立刻从徐爱丽手里接过娃娃,迫不及待的,鲁莽得像抢过来一般,似乎害怕对方瞬间会改变主意。当娃娃到了她的手里,她才小心翼翼学着徐爱丽把手伸进娃娃裙里,托住娃娃的头颅,就像托住一个珍贵的愿望,无限珍爱地看着手中的奇迹,在她眼里,是美的奇迹。
“不看你肯定后悔,听说是朝鲜电影里最好看的一个。”海参对蝶来说,又转脸看阿三,“这样好啦,她们两个小姑娘留家里,她们可以在学校操场看露天电影,不如我们三个人去,我再去等张退票就解决了。”
但是,母亲林雯瑛当晚就把娃娃还给了徐爱丽。
“不要不要。”蝶来忙不迭地推辞,“海参和阿三去看吧,我不要看那种苦兮兮的朝鲜电影。”
“难道你要把这么资产阶级的洋娃娃带到农场去?”妈妈气愤地责问蝶来。
“我想应该让两个快要离开上海的人去看。”胡海星看看哥哥和蝶来突然说道。蝶妹和阿三笑了,但似乎都笑得有点尴尬。
“我不会带去农场,我在家里玩……”
这天海参的照片一直洗印到晚上,中间他们还去了一趟电影院,这个“他们”是指蝶来阿三和海参,蝶妹和胡海星似乎更乐意留在胡的小卧室里。看电影的建议是海参提出的,在下午将要结束黄昏即将来临时,海参突然掏出两张电影票对蝶来和阿三道:“这是两张朝鲜新电影《金姬银姬的命运》的票子,我们有五个人,谁最应该去看?”
“家里不能留这种东西。”林雯瑛严厉制止道,好像这不是玩具是病毒,“蝶来,你还有没有脑子,这东西留在家里除了麻烦,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你到农场也有一年了,该明白怎么在这个社会做人了……”林雯瑛又要滔滔不绝给长女上政治课,这具过于美艳的娃娃让林雯瑛坐立不宁,它更像一枚包裹着糖衣的炮弹,放在家里不知何时会爆炸。蝶来赶紧捂住肚子称肚子痛,去浴室锁上门躲开母亲的唠叨。蝶来坐在抽水马桶上,痛感在这个家,只有这块方寸之地可以令她不受干扰地遐想。
照片越洗越多——海参的那两卷是135,每卷有三十六张——它们把先前阿三的那部分照片淹没了,比较起来,海参拍的照片要精彩得多。他们离开公园前海参为蝶来蝶妹拍的逆光照被海参放得很大,照片带来了一个经过修饰美化的世界,蝶来看见照片中的自己和身处的世界要美好快乐很多,那一片明亮令现实中的她也快乐起来,这份快乐,已覆盖住之前的那些复杂情绪。
“我最反对你和徐爱丽你来我去的,她为什么送礼给你,她这人又精明又小气,不会白白送东西给你……”蝶来从浴间出来后,林雯瑛继续唠叨,在她看来来自于徐爱丽的礼物充满不祥之兆,或者说,她不知这件礼物会给女儿带来什么噩运,且不说徐爱丽的礼物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林雯瑛怎么都无法安下心来,不把它清除出去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海参的微笑在冷场中变得僵硬,但他似乎突然想起浸在药水里的照片,便奔向暗房,于是,这群同龄人都尾随他而去。
为了这个刚得到便又给母亲强迫归还的洋娃娃,蝶来竟然哭了一通。第二天阿三获知缘由,二话不说便去找徐爱丽出钱买下了娃娃再送还给蝶来,竟也不顾忌这一来他俩的关系会曝光给徐爱丽,也因为阿三的购买行为启发了徐爱丽,令她找到一条自谋生计的道路,私底下做起了娃娃买卖,因此种下祸根,当然这都是后话。
“有什么关系,既然阿三喜欢就让他保存,他很看重呢。”他朝阿三笑,带着曾让蝶来讨厌的嘲讽,然而她现在已不那么敏感,作为同窗一起去那个过去只有芦苇和盐碱地的岛上,被以农场的名义将这些城市学生当作囚犯一样围拢看管时,他们之间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怜悯,至少蝶来已经不再给海参白眼。不过,不肯和海参争来夺去的生分也是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
蝶来虽然重新拥有洋娃娃,却又不想将它带去农场,也不能放在自己家,和阿三讨论半晌,决定还是存放在阿三睡觉的亭子间。是存放而不是摆放,因为即使房间属于阿三,他母亲也有权进进出出,无疑的,这个完全是资产阶级形态的漂亮娃娃同样会给阿三惹来麻烦。他的母亲可是比林雯瑛还要严格守住政治正确的界限。于是,阿三就想了个藏娃娃的办法,他的房间放着一只一尺多高的毛泽东石膏头像,头像里面是空的,娇小的娃娃完全可以躲藏在空心的头像内层。
蝶来终于抓到阿三,阿三情急之中把照片传给海参,眼见海参把拿照片的手放到身后笑嘻嘻地看着她,蝶来止步了,无论如何她和海参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客厅里一时冷场。
就这样,神圣伟大的革命领袖头像内层成了妖艳玲珑的西洋娃娃最不受打搅的躲藏空间,这可是比什么都安全都讽刺的隐匿方式。那天收藏好洋娃娃,蝶来和阿三相视大笑,这个行为所包含的荒诞感令他们释放了之前的压抑和郁闷,并因为彼此的幽默笑声,享受着心与心豁然相通的快感。
蝶来还要揭另一张,阿三已抢在她之前把那张还未毁掉的照片揭下来,蝶来要去抢他手里的照片,阿三拿着照片逃出浴间跑到客厅,蝶来便去追他,两人竟围着海参家客厅的长台子兜圈子,蝶来先前坐在桌边正襟危坐和海参母亲喝咖啡时伪装的斯文早已扫地。蝶妹对蝶来的放肆很难为情,然而海参兄妹和他们的母亲却哈哈大笑。
那天蝶来怀着占有的满足离开阿三家,虽然她把娃娃留在他处,从此见到它并不容易,或者说,她与心爱的玩物相处的时间其实很有限。然而,恰恰是难得相见才衬托了她对它占有的满足,而它还是阿三送的礼物,这礼物就跟他们的恋情一样,因为必须埋在地下而显得弥足珍贵。
“难看死了,是开玩笑拍的,被人家看到怎么办?”
一星期很快就过去,假如见好就收事情可能比较简单,然而,年轻的贪婪使他们总是力图阻止好日子的结束。阿三又为他俩各开了一星期的病假。
这两张大照片和另外几张第一批洗印出来的照片已四角翘起快要干了,马上要从瓷砖墙上滑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急性子的蝶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揭下其中一张大照片就撕成两片。
于是,麻烦来了。
在海参家的浴间——他们几个迫不及待拥到只有五平米的浴间看刚贴到瓷砖墙上的湿淋淋的照片——看到这被放大的惊慌紧张紧紧挨在一起的两张脸,尤其刺目。仿佛,蝶来和妹妹之间的秘密已从照片上泄漏出来,蝶来这时才意识到把这些照片拿到海参这里冲洗是多么不合适。
阿三的团支书女友找上门来,在他的卧室看见他和蝶来的合影,她把这张合影拿给阿三娘看,阿三娘拿着照片直接去找蝶来母亲林雯瑛,于是蝶来家掀起轩然大波。这时候蝶来的第二个星期的假期也只剩两天了,有一件事再清楚不过,那就是阿三不可能弄到病假了。
这第一批照片是从阿三的胶卷里出来的,阿三用的是120胶卷,一卷只有十六张,部分是蝶来的特写,那是在树林边上,蝶来学着成年女人,两臂抱胸,微斜着肩,做作得可笑,而与做作的成熟女人的姿态相比,蝶来十八岁的脸容却显得分外稚气天真。另一部分是农展馆的背景,画面有些杂乱,其中有两张便是蝶妹为他们照的——在蝶来自己的行书作品前与阿三的合影,当时阿三突如其来伸出胳膊揽住蝶来的肩膀,一刹那两人都有些吃惊的反应,毫无保留地印在照相纸上,并且被海参放大了。
阿三娘当然要插手此事,她怎能允许儿子与一个户口已迁到崇明岛的女孩建立关系,要是最终走向结婚怎么办?但是阿三娘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说法就比较婉转,她告诉林雯瑛,据她了解,农场每年有上调上海的名额,名义上是给表现好的职工,所谓表现好的第一要求便是不能有恋爱关系,无论这关系是在农场还是在上海。
当蝶来几个喝完咖啡也包括与海参母亲聊完天,海参已有一批照片洗印出来,他吩咐阿三一张一张贴在他家浴间的瓷砖墙上。
林雯瑛并不想探究阿三娘的潜台词,在她看来不是蝶来配不上阿三而是阿三配不上蝶来,她非常气愤的是,自己的长女怎么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就和家门口的男孩好呢?蝶来应该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她倒是没有想过,因为太早,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临时的,因为蝶来的未来至少不会平庸到跟原来的里弄支部书记的家庭有任何瓜葛。这一点林雯瑛跟她丈夫看法高度一致。
海参在长台旁——现在更像是咖啡桌——只坐了一会儿便又进了暗房,他说他的照片浸在显影药水里。海参在自己过于讲究的家里表现的疏离和漠然让蝶来对他有了好奇。
蝶来是应该做出一番事业的女孩子,这是父亲的期待。
然而,蝶来并不在意他,因为阿三的目光已经热烈地对着她。今天的蝶来又是另外一番风光,她的长发在脑后梳成马尾辫,一般的女孩子在这个时期还没有勇气让这把长发高悬在脑后,多是用橡皮筋扎成一束小心地安放在后脑勺下方,基本上是搁在后背上。蝶来在蝶妹的建议下从邻居那里讨来一些刨花水——那是外婆那一代老邻居用的——把头顶上的碎头发抿得光光滑滑,于是发型的风格便鲜明凸现,不仅她的光滑的额头和蛋型脸被衬托出来,整个形体也都有一股清爽的活力。她今天仍然穿白衬衣,但下面配一条经过修改的军裤,直到革命运动的尾声,收了臀和腰的军裤仍是女孩们最中意的时髦装束,裤装令蝶来显得苗条却又朴素,而这样的朴素有一股意犹未尽的韵味,难怪海参不敢看她而阿三则是目不转睛,也不管从里屋出来的两个女中学生奚落嘲笑的目光,以及海参阴郁的目光。这目光如今蝶来已经不太有机会看到,海参的摄影特长令他经常被借到农场场部工作,所以他和蝶来碰面机会远不如在学校多。
那天父母和蝶来谈话到半夜,主题是关于前途和恋爱哪个重要。蝶来不愿回答这个问题,这些日子,她天天和阿三黏在一起,为了避开邻居目光,他们去遍不同区域的公园,以及下午场的电影院,蝶来和阿三有了肌肤之亲。与阿三相处的时光安慰了她的失落感和对于青春蹉跎的焦虑,然而在蝶来的内心,她并不认为这是在和阿三谈恋爱,恋爱该是一桩激动人心、轰轰烈烈的事件,是一生的高潮,可是面对阿三却找不到这样的感觉,好像连心跳都不曾有过,当蝶来掂量这段关系时,竟心有不甘。
海参和阿三从暗房出来,一边还在谈论洗印照片的话题,不过看到蝶来海参便住了嘴,他垂下眼帘却又迅速瞥她一眼,好像不是在他家,而是在学校操场,与自己母亲的殷勤相比他几乎像是个无关的旁人。
有些白天,乘阿三娘到街道开会的时候,蝶来便溜到阿三家,将心爱的洋娃娃从领袖石膏像里面拿出来,她的手伸进娃娃的裙子里,托住娃娃的颈部,就好像它是站立在她的手上。她对着手上的娃娃久久地观赏着,不如说是对着娃娃做白日梦,这鬈曲的金红头发,这雪白的像睡莲般舒展蓬起的长裙,这细腰这酥胸,她想象中的华美灿烂,所有与美丽有关的画面辞藻都浓缩在了这件玩具上,它简直就是另一种人生的象征。
海参母亲为六只杯子都倒了热牛奶加了糖,一边继续招呼着蝶来,而蝶来则被海参母亲身上渗透出的与时代气氛相悖的气质吸引。她并非像徐爱丽那般刻意装饰,事实上,她的服装调子还特别低,那天她穿一件水灰色羊毛开衫、合身的深灰色的确良长裤,懂经的人一看就明了这是仔细搭配过的讲究,还有她的莓红绣花拖鞋以及扣在耳后的松软的短发,令她整个形象弥漫着一股优雅的芬芳,假如她不是表现得这般热情,这样的女人会令人感到有些高人一等。
那时候阿三坐在她身边欲望难抑,他把蝶来揽向自己的怀里试图吻她,但是蝶来把他推开了,她正被绝望委屈的情绪罩住,这情绪正在毒害她对阿三的热情。她告诉自己,她心目中的理想爱情也不该是这样的,是什么样呢?她也不清楚!
说话间,海参母亲已在长台子上忙开了,蝶来看到,铺着雪白钩花镂空台布的台子今天更显得晶莹透亮一片节日华丽,通常只有节日才出现的透明雕花玻璃果盘摆放出来了,分别放了长生果、五香豆和大白兔奶糖以及橙红色的小蜜橘,以及六套垫着同色瓷碟的细瓷咖啡杯,海参母亲在四只杯里倒上咖啡,两只杯里倒上可可,又拿起与咖啡杯配套的奶杯,去了一趟厨房,端出一杯还在冒热气的热牛奶。很多年后蝶来去店里喝咖啡发现,在那些店喝不到滚烫咖啡的原因是,用来兑咖啡的牛奶是冷的,到哪里都必须提醒服务员把牛奶温热,甚至昂贵的五星级酒店咖啡吧。
所以现在面对父母的责难她感到可笑,她有些不耐烦地告诉父母,她和阿三只是一起玩玩,这张合影也是拍着玩的,不用那么紧张。但父母要她向阿三娘保证与阿三停止交往,蝶来非常反感,做这类保证有羞辱的味道。
女人转过脸朝里面喊道:“弟弟,阿三,出来喝咖啡,蝶来她们来了。”转回脸对蝶来,“弟弟从早晨开始就弄照片,家里的储物间被他改成暗房。”海参母亲把自己的儿子女儿称为弟弟妹妹,就像在讲隔壁邻居家的孩子似的。
见蝶来不肯答应,父母便苦口婆心地教导她,要她给自己设立目标。她去农场时父亲给她买来半导体和广播英语教材,父亲给她的短期目标是学英语,但广播英语选用的是报纸上的大批判文章,十分枯燥。虽然父亲能阅读英语,但他因为耳聋,发音不准,在蝶来的耳朵听来简直是怪诞,所以每次他要教蝶来英语,蝶来开始总是愿意学的,可一听到她父亲读课文便会笑到肚子痛,教课的效果大打折扣。这一次父亲为她弄来一套英国剑桥版的Essential English(基础英语),要求她在农场先自学,父亲向她许诺,下一次回上海一定帮她找一位发音纯正的英语老师。
“现在市面上有卖上海咖啡。”海参母亲似在回答蝶来的疑问,笑眼对着蝶来却有几分打量,“虽然不是上品,但咖啡和绿茶一样讲究新鲜,上海咖啡本地产,就图它新鲜,煮起来一屋子的香味。”说着便叹气了,“这咖啡香对我比什么都重要,这味道一出来,房间里的气氛都不一样了!”突然觉得失口似的,赶快又道,“这话只能在家里说说,在外面应该说,政治正确思想好最重要。”自己先笑了,蝶来也笑,她喜欢这个母亲,她的隐隐约约的妖娆气质,和她的直率。
上海最后一天假日,蝶来与阿三的相处有了几分悲伤的意味,双方父母对他们交往的阻挠、明天就要回崇明面临分离……他们彼此相视时眼里有了泪花,并且互相被对方的泪花感动。蝶来的悲哀里有一些满足,至少现在的气氛更接近她向往的恋爱。
这边,海参母亲已经去了一趟厨房出来时手里拿着咖啡壶,咖啡香立刻弥漫开来,简直是非现实的香味,蝶来一时发怔。
次日清晨,阿三把她送到十六铺码头。这是外滩的南端,周边是贫困拥挤的棚户区域,加上密度很高的人流在码头外嘈杂着,等船等退票送客乞讨。这里拥挤着底层的人,他们蹲着坐着甚至躺着,吃饭睡觉喂奶把小孩尿都在这里进行,每个人的周围都是大捆行李,那些行李本身便是一堆堆破烂,用塑料布和棉布条胡乱捆扎起来的被褥铺盖,放在粗麻袋里的米、蔬菜,也不知是从上海带去乡下还是从乡下带来上海。拉链锁起来的人造革旅行袋放的就算细软了,无非是毛巾肥皂衣服雨具也许还有云片糕之类的小点心,这一大堆人和行李要多乱就有多乱,而且乱得这般卑微这般琐屑。蝶来再一次痛心地意识到,她的青春就要在这般卑微的乱世中蹉跎而去,她的手不由得去抓住阿三的手,抓得那么紧,手心里都渗出汗来了,好像她将乘上一艘正在沉沦的船,阿三的手臂是她唯一抓得住的支撑。
“我已经在煮咖啡,就等你们来了一起喝,不过妹妹,还有蝶妹,你们还是中学生,不宜喝咖啡,我给你们准备了可可。”海参母亲招呼着,蝶来有些不悦地看到蝶妹和海星宛如久别重逢,已勾肩搭背消失在里面的房间。
这段正在使力的手臂终究给了她些许安慰,她的心才不那么凄惶不那么焦虑。是的,与阿三相爱缓解了她那似乎与生俱有的焦虑,她的总是无所依存的心有了抛锚的地方,空虚的生命终于有了意义,虽然这意义那么飘忽模糊。
这天下午阿三直接从他的工厂去海参家,蝶来姐妹还比他晚到一步,是海参妹妹胡海星为她俩开的门,她的身后站着海参母亲。蝶来有些意外,岂止意外还感到些微的不安和尴尬,因为海参母亲很热情很殷勤。
无论如何,这一段蝶来自认为并不是经典恋爱的交往因为双方父母的干预而有了张力。回农场后,两人开始了书信往来,阿三不善于文字表达,写来的信就像电报,诸如“想你!”“要见你!”“想看到你对我笑。”“你的笑令我的身体都烧起来了!”“要你!”直接简短透彻,就像强心针,注入蝶来正在变得冰凉的体内。
自从进中学那一年为了看国庆大游行而误入海参家,之后蝶来再也没有去过海参家,她也不准妹妹和海参的胡姓妹妹多往来,将自己的喜好强加于妹妹,这是蝶来的专制。可事实上,蝶妹和胡海星一直来往密切,以致她和她家当然也包括海参的关系都远比蝶来熟稔,这是这一次蝶来去了海参家才发现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海参于蝶来,那种讨厌的感觉已经平淡,他们一起从上海的中学毕业,去到生活条件政治气氛严酷十倍的农场,至少是一对同患难的难友。
于是蝶来的身体也热起来了,四肢感官都是表达的渴望,这一刻都汇集到笔端。夜晚,蝶来坐在农场八人宿舍的床上拉下蚊帐,伏在叠起的被上给阿三写信,信纸和信封都是从上海带来的,那些千篇一律印着红色双横线、纸张薄成半透明的文具店信纸单调乏味到愚蠢,有着和时代一致的风格,但现在竟成了蝶来书写自己美丽人生的载体,她怀着珍惜的心情用笔尖润滑的圆珠笔小心地在又轻又薄的信纸上滑动。文字是蝶来涂抹想象世界的颜料,而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抒情对象,所以她的信必定写得很长,投入许多诗意,书写情书比和阿三相处让她觉得更像在谈恋爱,因为写着写着,已经不是对着阿三,而是心中一个抽象的恋人。
蝶来姐妹互相看看,不响,这不是她们感兴趣的话题。蝶来觉得扫兴,她和妹妹重新融洽的气氛让突然闯入的徐爱丽给搅了,现在她对她们越来越多余,如果她们已经开始了自己的人生。
在蝶妹临毕业的那个学期,发生一件事情,蝶妹瞒着父母报考苏州的曲艺团学馆,并先斩后奏带上简单行李住到那里。蝶来接到父亲告急信从农场赶回上海,再从上海赶去苏州把妹妹拽回家,那一次出行由阿三相陪。
“和气是表面文章,和邻居搞好关系是为她自己做官铺路,这人骨子里是厉害角色,否则,她怎么能一步一步爬上去,我听说她的出身也不怎么样,娘家有人在海外。”
当然,陪伴是秘密的,对于他们俩这是一次相当于蜜月旅行的甜蜜旅程。那时候他们已经交往一年,除了在黑了灯的电影院和公园的树林深处提心吊胆地接几个吻,就再也没有机会伸展他们的身体爱。事实上,蝶来对此的欲望远没有阿三那般清晰强烈,她更喜欢谈情说爱而不是做爱,十九岁的她还不知道有做爱这个词。
蝶来因为徐爱丽诋毁阿三娘而感到不悦,几年前拉着妹妹去告状,阿三娘不由分说当着她们面抽阿三耳光的事还记忆犹新。
蝶来向父母保证她一定把蝶妹带回家,但她们可能会在苏州过一两晚,既然已去了那里。而她和阿三已迅速做了安排,他们将先去苏州郊区的一个水乡过夜,那里有一个珍贵的佛像泥雕收藏馆,四周景色古典,小桥流水人家,窄窄的河流好像一步就能跨过去,却奢侈地拱起一座座小石桥。
“我看她为人还蛮公正,对邻居挺和气的。”
由于那里的河流如织纵横交错,交通不便,长途车需绕远路且班次少,需从苏州坐小船进入。阿三有一批爱好摄影和绘画的朋友,他们中曾有人进去过,据说镇上有一家招待所可以留宿。事实上,水乡之行阿三和蝶来早已有过讨论,只是蝶来每次回上海时间短促匆忙,一直没有动力去那里。
“我是看着她从居民小组长爬到里弄支部书记现在又爬到街道。”徐爱丽难掩鄙视。
蝶来和阿三坐在那种看上去体积很小但坐进去底部很深,顶上撑有涂过桐油而变黑色的竹篷的小机动船也称小火轮缓缓进到水乡。这天是礼拜天,小船间中在好些个村庄停留,它是乡民们互相走亲访友的唯一交通工具。坐船的多是妇女,脑后一律梳着髻,毛蓝布罩衫外围着四周镶红边的同色半截绣花围单,也许这还是她们的出客衣服,她们的手腕上都挽着个布包裹,完全就是在什么连环画上看到过的水乡女子的打扮。
突然又提起阿三娘,够诡异的,姐妹俩一起看着她,她却低着头,手里的毛线针一上一下动得飞快。
在小发动机“突突突”左拐右转的突进中,小火轮终于在目的地靠岸,那时已近黄昏,天下起小雨,白墙黑瓦的江南旧屋站立在窄小的河流两边,在雨中醒目而富于风格。
“阿三的娘升官了,做街道党委书记了。”
蝶来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和风土人情,她随着阿三寻找招待所时心里十分不安,且将蝶妹的事搁一下,光是想象和阿三同住一晚的景象便给她沉重的犯罪感。当他们两人走进小镇时,几乎受到全镇人的注目,窄小的台硌路两边是一家紧挨一家的小店铺,每家店铺门口都站着人,就像夹道欢迎。透过店铺面向河流的窗口,还看得到对岸的窗口挤着人头也在瞭望,目光惊奇快乐还有些猥亵。这里的河流如此之窄,似乎两边人家开了窗就能讲悄悄话,相信这样的小镇传播流言飞快。
就好像她有耳目在外帮着她跟踪她们似的,姐妹俩抬起头微微吃惊地互相看看。
而现在这两个城市年轻男女宛如正进入某种戏剧境遇,全镇人在观看剧情的发展,或者说,蝶来和阿三从进入小镇开始,便是在向全镇人预告今晚他们俩的同居节目。这时候的蝶来只希望阿三找不到招待所,他们可以立刻就离开这么一个无聊猥琐的小镇。
“那有什么意思,好容易去一趟西郊公园,应该让男生陪你们去,可以帮你们拍照。”
但招待所就在镇街的顶端,蝶来和阿三站在柜台前订房时,才知道一间房有八张床,他们必须把八张床都租下才能拥有整间房,好在每个床位收一元钱,一间房八张床便是八元钱,阿三还能承担。
“就我们两个。”仍是由蝶妹敷衍她。
但是一男一女住一间房要出示结婚证明,于是蝶来又在另一间女子房间租了一张床,算是名义上不在一间房。守柜台的是个老男人,一眼看穿他们的打算,说了一句让蝶来和阿三恐惧了一晚上的话:“晚上派出所可能会来查房。”
嘿,真是爱管闲事,蝶来和妹妹交换眼色。
“每晚都会来查吗?”阿三问道。蝶来不响,垂着头自感没有颜面了,头抬不起来了。
“还有谁和你们一起去了?”
“不一定,说来查就来查了,预先不通知我们。”说着柔软甜腻的吴侬软语的老男人用似笑非笑甚至是几分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他俩。
什么事都别想瞒住她。蝶来不想理她,头一低继续写字一声不吭,蝶妹不好意思不理她,便抬头朝她笑笑。徐爱丽放了一壶水在煤气灶上炖着,一屁股靠在水池上,两条腿斜斜地支撑着身体,一边打着毛线。
这天晚上阿三付了九元钱租了九个铺位,九元是蝶来农场半个月的工资呢。但如果再贵一倍阿三也是要租的,年轻男子被欲念驱使的执着劲在少女的蝶来看过去,是对爱情的痴迷。
“哟,玩了一天还写字,去西郊公园了吗?”
蝶来的这间房其实也没有人住,她在自己的铺位上放了一件外套表示自己是住在这间房的。
现在是十点不到的夜晚,这栋楼里上班的人都已经睡了,徐爱丽下楼的拖鞋声噼噼啪啪响得刺耳,她自己都觉得太突兀不由得收敛了脚步,蹑手蹑脚进厨房,倒是把正低声说话的两姐妹吓了一跳。
招待所的房间是泥地,所谓床连床架也没有,一块木板安放在两条长凳上,深色格子布床单被单是农妇的纺车织出的土布,手感有些粗糙。阴雨天的泥地房,被子摸上去湿漉漉的,深色土布也看不出被子床单是不是干净,就更显邋遢,蝶来站在床边踟蹰着不肯上床。
墨汁的臭味,蝶来姐妹的说笑声,让已经睡到床上的徐爱丽重新起身,她在睡衣外套了一件薄羊毛衫,拿着一把水壶和正编结的绒线也下来了。这一楼厨房是公用的,徐家在楼下厨房装了煤气灶,虽然在二楼走廊也装了单灶煤气,如果厨房有活动,这就是说当蝶来姐妹在厨房做什么事,徐爱丽便到楼下来做家务。总之,这间公用厨房很有点公用客厅的味道,就像徐爱丽形容的,像个“沙龙”。
但是阿三已经欢欢喜喜睡倒在床上,接着把蝶来也一起搂倒在自己怀中,阿三火热的身体立刻驱赶了泥地招待所一床阴湿,蝶来总算把自己的身体安放上去。
蝶来铺好纸却放下笔,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托住自己的下巴,她看了一会儿妹妹运笔,道:“撬掉了又如何呢?我人在崇明,我和他一年都见不到几次,再说……”再说,见多了又如何,阿三能替代她向往的某个恋人吗?或者说,她向往的人生终究会有吗?这个问题谁能解答呢?当然不是和她一起练毛笔字的蝶妹。
但是,夜色深浓的小镇,时时传来狗吠,整个晚上,蝶来就像只惊弓之鸟。她和阿三心惊胆战地抱在一起,听到狗叫声便逃到自己的房间。
蝶来不响,她的笔墨汁蘸得太饱,虽然在砚台上使劲地舔过,但第一笔落在纸上仍因为汁液太浓而洇开来,蝶来抓起写坏的纸一把揉成团,纸质稀疏的毛边纸又慢慢松散开来,像一只慢慢伸开所有蟹爪的螃蟹。蝶来从一厚叠毛边纸上小心地掀起一张,仔细地铺展在自己面前,在已铺上粗羊毛毡的桌面上,这张薄薄的纸似乎已和毛毡粘在一起。
这是四月的夜晚,招待所的棉褥被子是为严冬准备的,春天的夜晚盖着这床被褥沉甸甸的不胜其厚,蝶来的肚子上搭着一角被褥,连毛衣都不肯脱,随时准备逃离。可阿三已经迫不及待,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脱到全裸,男孩的阴茎在蝶来的印象中是只“小鸡鸡”,可猛然出现在面前的阿三勃起的阴茎让蝶来吃了一惊,它竟如此巨大坚硬,简直是一管充满攻击性的武器,蝶来直感畏惧嫌恶,退缩地闭上眼睛,使劲推开阿三近前的身体。
“我看你都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你……不是要撬掉那个女人?”蝶妹的声音更轻了,她手上的笔并未停下,蝶来“呵”的一声笑,不太自然,蝶妹并不觉得好笑,她抬起头去看蝶来。
蝶来坚持不让那管“武器”接近她的身体,由于双重恐惧,曾在电影院和公园里升腾起来的欲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夜深后狗吠声终于安静,但是他们因为之间持久的挣扎以及对于可能到来的查夜的极度惊恐和防备而疲累得先于这片安静进入梦乡。
“我和阿三会有什么秘密?”蝶来也窃窃的。
清晨,蝶来被阿三的进入痛醒,血流在招待所深色细格的土布床单上,他们俩被这个景象弄得惊慌失措,做爱刚开始便结束了。他们像贼一样慌慌张张蹑手蹑脚离开招待所,付的押金也不要了,坐上头班船离开了水乡。
“你和阿三去吧,我不想夹在你们中间像只电灯泡。”蝶妹压低声音说。
她的初夜就这么草率地结束了,她不知道,她还将用漫长的岁月去修正它,凭吊它。
没想到下午他们去买冷饮这段时间,两边还有不少情况要交流,蝶来却在自问,这一趟假期还有没有可能发生更有趣的事?
苏州水乡之行终于完成了一对恋人的结合,但蝶来除了疼痛恐惧没有其他感觉留下,比起这事另一事更为成功,因为蝶来终于把蝶妹拽回家,虽然其中包含了一定的苦肉计。
“对了,阿三说要请我们俩去看电影。”蝶来说。
她和阿三是次日黄昏到达蝶妹的曲艺团,由于前一晚没有睡好,早晨未吃早饭,回来的船上晕得很厉害,蝶来呕吐了好几次,见到妹妹时她的脸色是灰的,倒是把蝶妹吓了一跳。
“他说明天下午就开始印,可能比较费时间,他会叫阿三一起来,如果他下午能早点回家。”
于是蝶来乘机渲染自己的眩晕,她把妹妹拉到一边告诉她,自己和阿三在苏州乡下过夜,回上海后要妹妹帮着圆谎,她怀疑阿三陪来苏州的事已败露云云。总之,见到妹妹不是问她的状况,而是先讨论她和阿三的那些需要守住的秘密,蝶来的自我中心简直是无处不在,但这一来,妹妹的注意力倒是转移了,也不那么偏执了。不过,蝶妹最终跟着蝶来回上海,海参起了更重要的作用。
“去啊,那一定很好玩。什么时候呢?”
当时蝶来收到父亲信时曾心乱如麻。妹妹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唱戏?为何自己毫无所知?蝶来这才意识到妹妹已经长大,她好像在急着奔向自我独立的道路,蝶来失落极了。
“海参说,今晚就去照相馆冲胶卷,明天就在他家里把照片洗出来,他说如果我们有兴趣,去他家一起印照片,你说,我们去不去?”
然而当时不是回味失落的时候,父亲要求蝶来先回上海一趟,商量如何去苏州把妹妹带回家,父亲认为全家人中,只有蝶来的话妹妹是最愿意听的。
这句话在蝶来的耳朵听来很动情,还有些伤感,回农场的日期是早就确定的,但她并不清楚还有几天,在妹妹提醒下,心算一下,真的只剩四天假期了。她没有表示出自己的感动,只是就事论事答她:“是啊,有好多事要做呢,我得把去老师家的时间排出来!”
无论是蝶来父母还是蝶来本人都无法想象妹妹所选择的人生。她怎么会想到去唱评弹呢?父亲希望自己的子女成为科技人才,而蝶来对于妹妹应该选择什么职业并没有想法,但学唱戏曲有点像胡闹,而且还放弃上海,离开家人视线……
“你还有四天就要走了。”蝶妹说。
蝶来当天请休假次日回上海,临行前一晚去场部找海参拿主意,她也不知道找他有什么用,也许心烦意乱需要有个人谈谈,同学中只有海参与妹妹熟悉。
蝶来看着笔下的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已经好久不去书法老师家,这次走之前要去一次。”她对妹妹说。这一段时间宛如静止的书法练习,令她几乎忘了先前的隔阂。
海参对蝶妹的举动也是非常意外和不解,但他向来冷静,不做无谓猜测,他建议蝶来和家人要给蝶妹一些具体的帮助,不只是把她领回上海。因为蝶妹将面临中学毕业时的分配,他说:“蝶妹好像很担心分进工厂技校,她说她不喜欢工厂,虽然很多人认为进工厂是最好的出路。”
蝶来在写完整的字之前,习惯性地先练一纸基本笔画,她总是从最喜爱的笔画开始,最爱写颜体的撇和捺。他的撇多洒脱,一撇就撇掉过往,包含所有的不如意不称心的过往,而那一捺正朝未来迈进,毫不犹豫富于期待。接着是点,饱满醇厚蕴藉着力量犹如藏在身体里的心,而横和竖最难体现,它们决定了字的布局,就像人生的基本构架,首先要平衡……
蝶来又一次吃惊,她居然不知道妹妹对自己分配的担心,因为她从来不觉得这是值得担心的。她以为自己去了农场换得妹妹留在上海已经有恩于妹妹,或者有恩于家里所有的人,她要求全家人尤其是妹妹必须百分之一百只关注她所受的苦,她从来不认为妹妹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这两年她已经写王羲之行书,而妹妹也在写她早就喜爱的欧阳询接着是赵孟頫,同时还在拜师学国画花鸟,然而此刻,两人面对面坐在厨房吃饭用的方台子上写字,就像蝶来进中学前夕刚刚开始练书法那些日子,她们不约而同用起最初用过也是用得时间最长的字帖。
现在妹妹的心事由海参道来令蝶来有些酸溜溜的,可当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心情,只听得海参在说:“蝶妹的书法和国画都很不错,她可以去考嘉定外岗的美术学校,那间学校三年前便开始招生了,我母亲和学校招生老师关系很好,我让我母亲去打通关系,让蝶妹好好准备考试,努力进到她最擅长的美术学校,我知道她希望找个与艺术有关的职业。”
当初是书法老师拿出不同的字帖让她俩挑选,她中意颜正卿的舒展开阔,而妹妹喜欢欧阳询的飘逸优美,老师笑起来,说:“别说从字体能看出人的个性,选用字帖已基本能看个大概。”但老师觉得欧阳询不适合初学者,说服妹妹先学柳公权。
接着海参便立刻写了封简短的信给他母亲,要蝶来把这封信先给蝶妹过目,使她对回上海面对毕业有信心。
这晚两人沉默地对练起书法,在这样的书写中,蝶来觉得时间是静止的,她用的帖仍是颜正卿,妹妹仍是柳公权,墨汁的特殊臭味也没有变。
这是真的,当蝶来把海参希望她进美术学校的建议转告她并把他给母亲的信递给蝶妹时,蝶妹泪水盈眶。
夜晚,家人都睡下后,蝶妹一个人在厨房饭桌上练起了书法,陶瓷笔筒石头砚台大号墨汁瓶和一厚叠毛边纸把桌面已经开裂的老式香红木方台挤得满满当当。蝶来已经睡下,但根本睡不着,又重新穿上衣服来到厨房,从笔筒里挑出一支很久不用的羊毫大楷笔坐到妹妹对面,也写起了毛笔字。
“对不起,我做姐姐的竟然不知道你的心事,反而海参比我更了解你。”尽管蝶来在道歉但话中却含怨尤,她觉得妹妹在背叛她,于是含在蝶妹眼眶里的泪水便流出来。
蝶来已经有些意识到妹妹生气的原因,她对刚才那段妹妹不了解的空白不置一词有些不地道,无论怎样这是和妹妹的一场共谋活动,她怎能在中途把她甩了?可是蝶妹也不至于反应这么激烈啊!
阿三见了十分不忍,一个劲地问蝶妹想不想吃白熊牌冰砖,那是一种新出产的优质冰砖,奶油浓度和价格是普通冰砖的两倍,如果她答应回上海,她想吃多少,他都买给她吃。
“大姐,你有时欺负她自己还不知道。”十岁的小弟老练地发表他的看法。
蝶来对着蝶妹嘲笑阿三:“他是天吃星,只知道吃,吃……”
蝶妹不常耍性子,一耍就很激烈,家人虽然对她的突然发作感到吃惊,却也不太当真,只有父亲放下筷子进去安慰。
蝶妹破涕为笑,阿三也在笑,一侧脸颊上深深的酒窝令他孩子气十足。蝶来再一次意识到她们是在和眼前这个大男孩一起长大,彼此就像兄弟姐妹,然而昨天晚上他们互相失贞,她的心里没有丝毫悔意,她竟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她为自己再也没有可能去失贞于另外一个也许是肮脏卑琐的陌生男人而感到庆幸。
“我宁愿去农场吃苦,也不要一辈子让着她,生活在姐姐的阴影下。”蝶妹突然哇地放声哭了,放下筷子进了房间。
回上海后,蝶来带着妹妹和海参的信去了一趟海参的家,之后的事就很顺利,海参母亲通过关系为蝶妹找了美术学校的老师为她做考试辅导,蝶妹的才情终于没有浪费,她的考试成绩优良,分进美术学校最热门的国画班,瞒着家人考入曲艺学馆学唱评弹的经历成了蝶来一家饭桌上的笑话。
饭桌上父母问起今天展览和游玩的情况,蝶来兴致勃勃地述说,还讲了四人不同的动物绰号,让弟弟笑了老半天,妹妹也只是敷衍地笑笑,没有吭声。母亲以为蝶妹累了,说:“你们两人节奏不同,蝶来是快节奏,跟着她你当然累,但姐姐在农场吃苦,难得回家,陪陪她是应该的。”蝶妹不理,蝶来妈是急性子,“你要明白,她去了农场你就可以留上海,她是为你吃苦。”
因为这件事,蝶来对海参不仅暗存感激,还刮目相看。对于蝶来这样一个自我中心的女孩,感激之类的心情马上会淡漠,而刮目相看是重新建立敬意的过程。
“早知道他们已经吃饭,不如和阿三他们在外边吃。”蝶来对妹妹说,但妹妹不发一言用钥匙开了门先进去了。
可是,与阿三过夜的事情却在几个月后败露了。
这时,她们已经走到家门口,厨房的灯亮着,蝶来像过去一样,打开门之前踮起脚尖朝厨房窗口望进去,父母和弟弟已围桌吃饭,现在的母亲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管着她们,每天晚上必须家人到齐才吃饭。她一直盼望能从母亲严厉的目光下解放出来,未想到到了农场,就像进监狱,那里的干部更像监狱看守,不是严厉而是严酷。
这个秘密到底如何被泄漏一直是个谜,人们是这么说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而蝶来觉得,这类说教真是阴险。总之,流言是从阿三所在的工厂开始流传,很快便传到他的前女友那个团支书的耳里,团支书又传给阿三娘。阿三娘气得要昏过去,因为那次拿着两人合影照向林雯瑛告状后,林雯瑛又去找过她,告诉她,他们夫妻绝不会允许蝶来离开农场之前有任何恋爱关系,这也是蝶来向他们保证的。
“他有吗?”蝶来问着,心里却在惊叹妹妹的洞察力。刚才在林中,与阿三瞬间的相处中所感受的张力,让她本能地感知,他对她的向往,只要她给予他同样的反应,他将做出令他和他家人吃惊的选择。是的,她已经明白,“撬掉她”这件事马上可以成为现实,但她反而有些踟蹰了。
因此阿三娘还以为他俩真的就像他们所说的,只是一起玩玩,本来他们就经常一起玩,不是吗?
“我看阿三失魂落魄的。”蝶妹说。
阿三娘找阿三询问,阿三不仅不否认,还承认得理直气壮,他号称共产党一向赞成恋爱自由,既然妈妈是共产党员。阿三娘一个巴掌抽向阿三,却被阿三的手臂挡住,阿三娘终于明白,儿子已经二十岁,她管不住他了。
“没说什么。”蝶来的手搭在妹妹的肩膀上,这是她心情轻快时的举止。
她也不想再找林雯瑛,她不相信她了,也许他们家人暗中支持也说不定,阿三是上海户口,她认为林雯瑛的崇明女儿要高攀她的在上海做工人的阿三。
“你跟他说了什么,我们去买冷饮时?”在弄堂里和阿三分手后,蝶妹立即问道。
于是阿三娘一信告到蝶来所在的农场连队,蝶来立刻面临写交待、开除出政宣组、下大田劳动等一系列惩罚,蝶来当然不会接受,索性打点行李回上海。
蝶妹和海参拿着雪糕回过来时,阿三已经给蝶来拍了好几张大头照,并且还在继续拍,蝶妹询问地看向姐姐,她却没有给她任何信息,但很明显,蝶来很快乐,阿三却有些失落,宛如他们之间有过一场她赢他输的游戏。
蝶来坐船一路回来就在动脑筋找什么样的借口让父母相信她因不相干的事得罪连队领导,面临下大田劳动改造的惩罚,所以逃回家。蝶来编了一个冗长的故事,大意是在宿舍传阅毒草书之类的错误,林雯瑛要求蝶来回农场接受惩罚,但父亲不同意,他本来就不赞成蝶来去农场,无奈当时的蝶来很积极,现在既然她要留家里,父亲便带她去英语老师家,要她从此在家好好读书,准备某一天重回学校。
阿三拿起相机,镜头里的蝶来眯起眼睛朝他笑得温柔,这笑容在静态中是做作的,但对于年轻的阿三仍富于摧毁力,阿三的相机好像拿不住似的。
然而蝶来受惩罚的真正原因很快就从农场传到上海,如果不是徐爱丽这般爱打听,也未必传得到林雯瑛耳朵里,还好蝶来父亲是聋耳朵,听不见任何流言了。现在气得发疯的是林雯瑛,可蝶来坚决否认与阿三过夜的事,这也是海参教她的,离开农场时,她只和海参打了招呼,当时海参劝她先不要离开农场,因为所谓“过夜”是没有证据的。“你就写一个交待,不过是否认的交待,记住,没有证据的事坚决不承认。”
“乘他们回来之前,给我拍几张特写,就用这棵树做背景。”她说着,便双臂抱在胸前,斜着肩学着画报上成年女人的姿态摆开了pose。
“但是,我们真的没有一起过夜!”
蝶妹和海参离开后这一刻,先前的四人的喧闹变成了两人的寂静,蝶来好像刚刚想起她为何来此。她朝阿三一瞥,未料到阿三的目光已灼热地罩住她,蝶来微微一笑横了他一眼,她自己并未意识到的这一横是最勾人的,阿三抵挡不住地要去拉她的手,但蝶来闪身走开到一棵玉兰树下。
蝶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毫无必要地在海参面前信誓旦旦地撒着谎。
在忙着看动物拍风景照的过程中,蝶来总是更投入,似乎忘了今天把阿三约出来的目的,可是蝶妹却记着,在下午某一刻,她故意拉着海参去远处的小卖部排队买冷饮,为了留给蝶来和阿三空间。
甚至连否认的交待蝶来也不愿意写,她才逃回上海。如今面对狂怒的母亲她更是死不承认,见女儿否认得这般坚决,林雯瑛的怒气变成疑惑,蝶来眼看母亲情绪转变,对海参的“教诲”简直佩服。
“我说呢,你说谁脑子笨晚开窍都有可能,唯独海参,只怕你太聪明了。”蝶来白了海参一眼,不过这次是含着笑,海参倒是有些难为情似的,脸红起来。
她和阿三被各自的母亲看紧了,蝶妹又住在郊区的美术学校读书,没有她在中间传递信息,约会变得不容易。徐爱丽每天拿着水壶到楼下炖水,她的屁股斜靠在水池边,两腿斜斜地伸出去,一边打着毛衣,看见蝶来出来立刻便向她凑过去:“我说过吧,阿三娘是笑面虎,很厉害的,对不对?”
“只有你会相信,蝶来,要骗你还是容易的。”阿三大笑,“属猴的是我,他比我小一岁跟你同年。”
蝶来不响,在厨房兜了一圈又退回到房间,正是午饭时间,她想给自己下碗面,但为了躲开徐爱丽,只得先忍忍饥。和阿三在外过夜的事到底令她有些心虚,她想避开有关这方面的谈论,虽然她现在恨透了阿三娘,但考虑到阿三的感受,至少不想在徐爱丽面前流露心情。
“是根据什么判断你开窍晚,让你晚读书一年?”蝶来还在寻根究底的。
然而和阿三在一起,空气却变得阴郁紧张,之前的那些轻快和喜悦,那般炽热的欲念都消失了,就像那个惊恐等待派出所查夜的水乡之夜,恐惧逼退了欲望。
谈到摄影,海参似乎更资深一些,于是他自然而然成了这西郊一日游的主策划。阿三显然很佩服他,海参的每句话都让他频频点头。
这时候的蝶来已经开始明白,与社会与外界巨大的压力相比,即便是父母的保护,其作用也是微乎其微。首先她不知道旷工在家会有怎样的后果等着她,其次,未来的前途到底在哪里?有什么办法能够离开农场?她现在终于把读书视为救赎。每天拿着英语读本到复兴公园大声朗读,然而,阿三是没有这样的急迫感的,他们处在两种状态中。隔阂出现了。
于是在一阵阵笑声中,四只“动物”已经漫步在西郊的开阔的树林中。如今的海参已比当年长高了十公分,站在蝶来身边两人已差不多高,甚至可能比她高一二公分,但女孩子显得颀长,不并肩站,海参仍然显矮。由于有了刚才这段对话,蝶来认同了海参的同行,他们现在在讨论先去看动物还是先拍照,海参认为,太阳已经在头顶,拍照是顶光,不如先看动物,等太阳西斜再拍,那时还能拍几张逆光照。
恰恰在这样的时候,高考制度恢复的消息刊出,海参回上海三天收集教科书,期间找蝶来商谈迎考之事,眼看离开农场的道路已在他们面前铺展,两人都处在极度兴奋焦虑之类的激动情绪中,一旁的阿三却事不关己,完全是个局外人。
“我也是小月生晚读一年,再加上发育得晚,脑子不开窍,所以再晚一年,本来倒是可以和阿三一起毕业,多工作一年。”他朝阿三挤挤眼显然比刚才轻松。
蝶来学着海参到处收罗来四年中学教科书,并听从他的劝说带着一大捆书回农场,因为连队新来的支部书记让海参带话,如果要从连队拿到准考证尽早回去是上策。阿三送蝶来上船时情绪低落,他说:“我的心情很矛盾,我当然希望你考上大学回来,但我有预感,你一旦考进大学就不会理我了,是啊,你现在已经不想理我了。”
三人又笑,笑声中,蝶来问道:“我是小月生,已经晚读一年了,为什么你比我还大一岁呢?”
“现在是暂时的,问题是,阿三你为什么不参加考试?你在上海找老师辅导比我容易,你总不见得一辈子在你那个模具车间。”
“我正好属猴。”海参一本正经答道。
“大学毕业要重新分配,要是分去外地呢?”
“你是猴子,鬼聪明呢!”蝶来对海参道,这是今天第一句对海参说的话。
“这听起来像你妈妈说的。”蝶来非常不屑,“如果是我,我宁愿到外地当一名工程师,也不要在上海当工人。”
“蝶妹是鹤,丹顶鹤,假如头上再戴顶红帽子,哇,漂亮!优雅!”海参居然提起一只脚,单腿立,张开双臂学着鹤拍拍翅膀的姿态。蝶来姐妹和阿三“哗哗哗”地笑成一团。
当轮船汽笛鸣响时,蝶来突然难过起来,好像这是一次长别似的,她的眼睛湿了。她想起他们一起坐小火轮“突突突”地左拐右弯如长蛇从曲径滑进偏僻的水乡,接着是战战兢兢的水乡夜晚,她不由得去拉阿三的手,两人的手都是冰凉的。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十二月,是个潮湿的阴天,江上灰蒙蒙的,好像有一层薄雾,但是蝶来已从迷惘中走出,眼前的目标很清楚,太清楚了,她和阿三挥手告别:“我可能没有时间写信给你,等我,考完试我会来找你。阿三,耐心点,等我。”
“她呢?”蝶来指着妹妹来了精神。
阿三没有等,他没有耐心,或者说,没有信心等到蝶来考完试,在八个月的复习期间,阿三重新回到团支书身边。蝶来并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无暇关心和了解阿三在想什么在干什么,那几个月她所有的热情、她生存的意义被焦点化了,就像个精神病患者,她眼前的目标是唯一的,在奔向这个目标的路途上,她毫不犹豫地越过所有的障碍,假如说与阿三的关系是其中一个障碍。
“你是狐狸。”阿三反击,海参和蝶妹笑着大力点头。
她和海参一起报考一九七八年的高考入学考试,两届考试只相隔了几个月,因此她那一届是过了学校的整个暑假,九月份之后才拿到入学通知。第一批通知下来,她的连队只接到三张入学通知,其中两张是她和海参的,因此他们俩一起拿着入学通知和户口回到上海,他们的行李被扔在农场集体宿舍门口,要过几天才能托运到家,当然,对于离去的人,行李扔了也无所谓。
蝶妹“咯咯咯”地捂着嘴笑,蝶来便也笑起来,眼梢长长的,仰着脸甩甩头让风把自己过肩的黑发拂向颈后,率性中有了风情,让两个男生屏住了气息。蝶来的手指点到阿三的额头:“我看你又瘦又高顶多是头长颈鹿。”
他们坐的双体客轮停泊在吴淞码头,蝶妹和她父亲到码头去接她,他们三人和海参一路换了三部公共汽车,到淮海路时他们和海参一起下车,但没有走原来的回家路线,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父亲和妹妹把蝶来接到另一条马路另一条弄堂,没错,她的家人在没有与她商量的情况下,把家给搬了。
阿三调皮地一笑:“晚到一步你就要后悔莫及,因为我们马上要消失在动物中。”
“因为那些谣言,尽管你否认了,妈妈也没有追究,但你知道徐爱丽,她本来就吃饱了没事干喜欢无事生非,反正她把你和阿三在苏州过夜的事到处传播,妈妈觉得很没有面子,便想到换房。”蝶妹告诉蝶来道。
但蝶来把目光转开了,就像没有听见。
那是回家当晚,面对着刚刚经历搬家仍然杂乱无章堆满纸箱的新地方,蝶来十分茫然,仿佛,她的注意力还没有真正回到新的现实。这时候她的脑中才充满阿三,深深的缺憾感几乎抵消回到上海的喜悦。
“现在那里不需要我了,领导早晨都讲过话了。”近前的海参额上渗出大量汗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干净净的男用格子手帕擦着汗,目光却是对着蝶来,“再说很少机会和你们一起玩。”
新地方和老地方只相隔了几条马路,不过是从淮海路的南面搬到北面,从一楼搬到二楼,妈妈的另外一个理由是,原来的底楼过于潮湿,令她患上关节炎。可是在这间曾是他人家庭的房间里,看出去的弄堂格局,窗外景象,甚至天空的颜色都是迥异的,蝶来觉得与阿三的距离比在崇明时还要远,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委屈和惆怅,她想立刻见到他。
“当心车子。”蝶妹转身朝海参喊道,似乎为了遮挡姐姐不悦的脸色,又跨前一步站到姐姐面前,“我们以为你要忙下去,所以就先走一步。”蝶妹对着已过到马路这边来的海参解释地说道。蝶来不满意地横了妹妹一眼,但蝶妹侧脸对她,没有接受到她的眼波,或者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
她坐到纸箱上给阿三写纸条,约会他仍像过去一样需要蝶妹递送纸条,突然心里就有了忐忑,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觉得毫无把握,觉得一种超越空间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
阿三已退到公园门外朝着海参挥手应答。
就像她预感的,阿三已经离她而去了。阿三告诉蝶妹,他好容易才想通他和蝶来是没有将来的,因为,他和蝶来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了,他做不到,或者说远不是蝶来期望的那一种人。
蝶来和妹妹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蝶妹看到笑容从蝶来的眼梢收去。
“阿三说,我不能忘记那一次当蝶来告诉我高考恢复必须去参加考试时她那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突然亮起来,就像刀锋,亮得很刺眼,很无情。我那时就相信她的决心够大,大到足够让她做成她要做的事,我把我的担心告诉她,我担心她考上大学就会离开我。她说,你也可以去考,你总不见得一直做工人。蝶来很直接,她已经让我知道,她最后会做什么选择……”
无论如何,出展馆朝西郊公园去的路上,蝶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是甩了海参的轻松。可是阿三刚买好公园门票,三人正依序通过公园进口的小挡板,便听到海参的叫唤,三人齐齐回头,看到海参颈上挂着相机从宽阔的公园前的马路对面飞奔过来。
蝶妹的转述空虚地结束在没有任何回应的被杂物挤得混乱不堪的房间里,正在整理书籍的蝶来,将手中的书朝地上扔去,然后,便冲出家门。
现在,此刻,这一个远足有阿三相伴,可阿三算不算心中的恋人呢?蝶来无法确认,她认为她的恋人该是她暗恋过的人,可是她暗恋过的人都是虚幻的。进中学的第一学期,她暗恋过她的班主任,恋情只持续了半年就结束了,随着他结婚,随着她对他的了解。之后是校园里某条身影,只能称身影,因为连名字都不知,等恋情消失,这条身影离开校园融入市井中,她甚至都无法相认。
蝶妹以为她去找阿三,她知道蝶来是不会容忍任何苟且,即便是分手,也得有个仪式。蝶妹拾起被蝶来摔得面目受损的书,并把受损部分补好。
西郊公园是这座大城市唯一的动物园,小学一年级的第一个春游便是来这里。之后父亲也带蝶来姐妹来过几次,因为靠近郊区,公园面积大,每一次来都有远足的感觉。然而远足应该跟恋人一起,十六岁的蝶来就有过这样的期待,那是两年前中学毕业前一年,那时候的蝶来就已经有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让恋情实现的忧愁。
两小时后蝶来回家天已经黑透,家里的饭桌刚刚收起来,现在不再有个厨房可以让姐妹俩在饭桌上写毛笔字说闲话,还可以加入个把徐爱丽这样的人,让厨房有一种“沙龙”气氛。
“据了解,在公园里头,西郊的那家饭馆算是比较正规的,如果是星期天还排长队。”阿三兴致勃勃的。他身背后是展馆的天窗,天气晴朗,光线刺目,令人愉悦的刺目,好像有万千根金属线朝你闪烁,而薄薄的云彩在天窗的上空缓缓地游过去,宛如在一池被阳光穿透被灿烂包裹的水上游弋,突然就有一股春游在即的芳香,蝶来的心飞扬了,她朝阿三眯起眼笑,也许只是对着心中某个抽象的偶像笑,她的长长的眼梢勾画出特有的魅惑。阿三对着这双笑眸有些发怔,蝶妹也笑了,是被阿三的反应逗笑。
现在厨房的功能只能在晒台门口实现,那个地方正好可以放煤气灶和一个碗橱,水池和料理台放在晒台上,这就是换房后所失,但蝶来和蝶妹将是周末的匆匆过客,对于家里的变化虽然不满但也不想太认真。
“公园饭馆会好吗?”她联想到的是家门口复兴公园的廉价茶室,几分钱一玻璃杯茶水,褐黄色的劣质茶水总是将藤桌藤椅和地上淋得湿湿的,还混着茶叶末,很邋遢的地方,客人都很老,是些退休的公园常客。
无论如何,她俩可以在睡觉的亭子间说悄悄话,虽然亭子间平时是属于弟弟的,但她们回家的日子,弟弟就睡在前楼父母房间的长沙发上。
“我们现在就去,乘着上午的太阳不是顶光,拍完照就是中午了,西郊公园里面有饭馆,午饭我请客。”阿三似乎很有请客意识,吃午饭说请,吃冰砖也说请,蝶来并不以为然。
“这栋房子没有徐爱丽很寂寞。”
这不是约会吗?而且还是女方主动,可是这一切出自于蝶来却如此自然,甚至若无其事。蝶妹两分愕然三分佩服地看着她,只有姐姐做得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蝶来别扭地坐在床边和妹妹说话,亭子间放了床和写字台书橱五斗橱等,连一张沙发都放不下。
“我更喜欢坐在冷饮店吃冰砖。”即便被周围的人流推来搡去蝶来仍是这么自我中心,指手画脚以自己的意愿安排着他人的行动,似乎阿三请客阿三服务都是应该的。“我们不如到对面的西郊公园去,阿三要给我们两人拍些特写是不是?”
“现在和胡海星见面还要过几条马路。”妹妹抱怨着,心里想,蝶来本来还可以在弄堂碰到阿三,至少有遇见的机会。
“我去买冷饮,请你们吃冰砖。”阿三赶紧接口,欲朝门口挤。
“已经不重要了,我们都住在学校,蝶妹,我们要学会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人生。”蝶来已经躺到床上。
“这么多人挤来挤去,我嘴干……”
“你没有去找阿三?”蝶妹问。她一点没有睡意,坐在写字台前,她想写毛笔字,但房间里的什物都在纸箱里,她再一次感觉家里少了厨房就像少了一大块空间。
“可是,阿三的照相机还没怎么发挥作用呢!”蝶妹考虑到阿三是特地拿了事假来给蝶来拍照。
“阿三没有出息,他自甘堕落回到那个团支书身边,我去找他干什么?”
当时在展馆逗留了一小时不到,蝶来就提出离开。
“本来你就是和他玩玩的,是吗?”
这张照片不久便给他们带来了麻烦。
“阿三是这么想的吗?”
阿三让蝶来先站到她的行书作品前仔细对好焦距才把相机给蝶妹,然后阿三站到她的身边,平时坐立不定肢体特别活跃的阿三与蝶来并肩一站时立刻就沉静下来了,手脚凝固起来就像雪天里冻僵的身体。蝶来的手臂若即若离有意无意地触碰到阿三的胳膊,阿三的呼吸就重了起来,然后,完全是突如其来的,阿三伸出手臂揽住蝶来的肩膀,甚至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他们两个因猛然出现的引力而紧紧依偎在一起脸上却呈现着被什么东西骇到了的表情的这一刻,被蝶妹的镜头抓住了。
蝶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蝶妹,她的眉峰高高扬起,有一股凌厉的气势。
蝶来从阿三的颈上拿下照相机交给蝶妹:“给我和阿三拍一张。”
蝶妹垂下眼帘。
他一走,蝶来便拉着妹妹把阿三带到她的书法作品前,那是一张唐代李白绝句“床前明月光”的行书,其笔划帅气洒脱像出自男孩的手。自从多年前的下午和妹妹互相化妆玩,而给妈妈惩罚练毛笔字,至今,蝶来没有中断过书法的练习。阿三并不关心蝶来的书法,却笑望着她,好像她是他从什么地方找回来的爱物。
“阿三是这么想的吗?”
现在不仅是阿三,海参也定定地朝她看,蝶来不理海参却朝阿三眯起眼睛笑,阿三也回应她的笑,两人眉来眼去的,蝶妹倒是被他们弄得不好意思,转身去看别人的作品。海参的目光里便有了坏笑,待要说什么,却被人叫去拍照。
蝶来又问,这一次已带上哭音。
这天蝶来把辫子散开来,让长发直接披在肩上,她既然已经离开管头管脚的中学校园,也不在农场的氛围里,虽然这是农垦局所属的展馆,但毕竟是公共场所,没人可以阻挠她把辫子变为披肩长发。蝶来甚至在唇上抹了一点点口红,这口红还是多年前她和妹妹玩化妆游戏时玩过的那支早已过期干裂的口红,用手指沾一点干枯的红色在湿润的唇上慢慢地抹开来,竟也赋予嘴唇夺目的色彩。
蝶来再见到阿三,已是六年后。
裙子的样式也是蝶来自己设计,比一般的裙子更长裙裥也更密,这样式当然也不是她凭空想出来,早几年她曾从徐爱丽借来的外国画报上看到后牢牢记住,有机会便让裁缝裁出来的。这裙腰比寻常裙子宽而挺因为镶嵌了一条塑料薄膜,这又是徐爱丽的创意,裙子束在白衬衣外,令蝶来更显出腰细胸高的窈窕身材。
那是一九八四年夏天的某一个下午,阿三拿到美国签证后来找蝶来,她正在准备秋天的婚事,木匠们在她和未婚夫的未来新房打家具,蝶妹把她新房的地址给了阿三,因此他找上门来。恰好那天未婚夫外出去五金店配新房的锁匙。
好在阿三并不觉得扫兴,他已被站在眼前的蝶来的风采迷住。今天的蝶来用心打扮过,虽然只是一件简单的长袖白衬衣配一条藏蓝色人造棉裙子,但这条裙子的裙边手绣了一圈茉莉花,那是蝶来在农场夜晚的宿舍绣成,那些茉莉花的花样是从徐爱丽收藏的花样书里印来的。蝶来练习绣了几十朵茉莉花之后,才绣到裙边上,仔细看,那些绣花针脚仍是非常粗糙,但无论如何,绣花裙边令这条本来是普普通通的裙子变得非同寻常,给了蝶来一些温婉的气质。
听说,她进大学第二年时,阿三也去参加考试,却被北方一所大学录取,邻居们都想不通,为何阿三要放弃上海去外地。读书怎么样呢?读书也不至于读到外码头。那时候,上海人称外省地为“外码头”,听起来,去外码头就像去流放。
所以她并不把这类展览太当回事,参展的最大好处是她可以拿到几天假期来上海,眼前还可以拿它来做自己的故事场景,然而有个海参在旁让她觉得有几分扫兴,他的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的含讥带讽的目光让她觉得如芒刺在背。
然而,这就是命运,阿三最初不报考大学是担心大学毕业面临分配到外地的可能,没想到却直接考去了外地,就像邻居们说的,阿三可以不去,但阿三去了。
这是个水准不高但革命调子很高的展览,展品是来自郊区各农场青年职工,也就是刚离开城里的中学生在农场政宣组所做的内容与大批判有关的书画作品。谢天谢地,到哪里都有政宣组之类的地方,现在的蝶来已没有了中学时参与大批判的狂热,她越来越把它变成自己的书法练习场所,同时也是逃避农场体罚性劳动的地方。
同厂的团支书女朋友已经和阿三谈论婚嫁了,却因为阿三去外地而告吹,有人说阿三是为了躲避这个婚姻才去读大学甚至不惜去外地。那时候蝶来已经升大学二年级,百分之一百地投入到她自己的校园生活,并与同校男生若即若离正要卷入另一段校园的恋爱关系。
阿三到得晚,正遇上展馆高峰,人挤人,不少人是参展者,跟蝶来一样,这些人好像都带了自己的照相师,他们四人一堆站着似乎目标太大,不断被拍照人央求着让开。
这就是说,他们有些年头没见,猛然看到阿三,蝶来竟怦然心跳。夏天的阿三穿着白色T恤衫,高大刚健,却沉静,这是她陌生的气质。那次码头告别后他们就没有再见到,她记得那是个潮湿的阴天,江上灰蒙蒙的,好像有一层薄雾,她去拉他的手,十指相扣的指尖冰凉冰凉,就像互相捏着块生铁。
因此把阿三请来为她拍照在海参看来全然是个借口,在海参已完成的两卷胶卷里,至少有一卷里有蝶来的身影,虽然蝶来对他爱理不理不肯对着他的镜头摆姿势。海参坏笑着的目光一目了然地看看阿三的照相机接着拍拍阿三的肩,说:“现在开始人会越来越多,拍照不容易了。”
好像他们的手指比他们的意识更早感受到那一次告别的意味。而现在已是农历七月的大暑天,在满是刨花木料和铁钉简直是家具厂车间的未来新房门口,她和阿三面对面,隔了这么些年,如同隔着宽阔的大洋,她强烈感受着距离产生的吸引。
海参看见阿三到场稍稍有些意外,他们俩在同一所中学,因为一起参加学校举办的集体摄影活动而结识并成为朋友,可是蝶来完全疏忽了他们俩有这层关系。
他们的脸上都是汗,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在这间暂时变成工场间的未来新房门口,她为无法遏制身体里的那头野兽而绝望。
那时候,海参早已到场。已经举着相机从展馆各个角度拍了两卷胶卷,海参是农场场部的摄影师,在农展馆拍来拍去是名正言顺。蝶来和海参毕业的这一年,至少有一半同学去了农场,假如他们是长子长女,家中还没有人务农。比他们俩早毕业一年的阿三,因老大老二两个姐姐都去了农村,按照当时的分配政策他便可以留上海。
“我们去外面走走好吗?”阿三拘谨地问道。
礼拜天,蝶来和妹妹从家里出发去看她的农展馆的书画展,阿三则从他的工厂过去,他走进展馆时颈上挂着他的海鸥牌照相机。“就像真的一样。”蝶来对着阿三奚落道,仿佛她前天写的纸条只是个玩笑。
在一九八四年夏天黄昏,走出这条挤满旧房子的老弄堂,弄堂外车水马龙,不要说谈话,连正常走路都碰碰撞撞,处处是障碍。真奇怪,偌大的城市竟没有说话散步的地方?那是绝望后的悲伤。
蝶妹笑起来人已蹿出老远,蝶来便去追她,两人绕着林荫道一阵狂奔,并发出阵阵尖叫。这晚回家时,蝶来和妹妹汗流满面,你拍我打地一路笑闹着。蝶来感受着将要去实现一个愿望时让内心变得热烈的期待,她又有了将期待变成现实的决心和动力,这使蝶来沉寂的活力苏醒并激昂起来,这也是她自从去农场之后,少有的好情绪。为了她的重新高涨的情绪,蝶妹觉得自己可以为姐姐做所有的事。
“要不去老大昌坐一会儿?”他提议,那也是她能够想起来的可以进去一坐的地方。整条淮海路只有一个老大昌可以有咖啡喝,并有著名的意大利风味的牛油冰糕,其他西式点心也是以味道纯正扬名,而对年轻人,这栋小楼的幽雅和浪漫充满谈情说爱气氛,是整个城市屈指可数的情调场所。
“我说你!”
不过,他们必须步行穿过两条横马路,假如不想挤车。谢天谢地,新房居然也在她熟悉的区域里,未婚夫的父亲评上教授,分到一间房给他们做婚房,是否这也是她在这个夏天结婚的理由?她有时禁不住问自己。
“你说谁?”
他们已经看到站在马路对面这栋小小的法国风格的小楼房,在等红灯转绿灯的岔路口,他们的身后便是国泰电影院,不由得一起转脸抬头去看当时印象就已经模糊的电影海报,更清晰的记忆是他们一起陪着海参站在海报墙下等退票,手里握着一毛钱在等退票的都是海参这样年龄的男生。
脱口而出,这是蝶来的真理,蝶妹伸伸舌头:“好恐怖的女人。”
“《金姬银姬的命运》。”他们异口同声。
“那当然,抢来的东西有味道。”
“海参居然等到退票。”阿三说。
“他以前要跟你好,你不要,现在人家有人了,你却又要他了。”
“居然就在我们身后两排。”蝶来笑,还哼了一声,“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是要监视我们。”
转到这样一条夜来时便挣扎有声的林荫道,刚送了纸条并得到阿三允诺的蝶妹却有了几分不安,虽然她忍不住要去参与姐姐的恶作剧。
还是那么率真、任性,在嘈杂的街上行走中而渐渐摆脱了绝望的蝶来又无拘无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回眸笑瞥一眼阿三,长长的眼梢勾画出蝶来特有的妩媚,阿三怔怔地看着她。
而林荫道两旁,隐匿在树林边缘的长椅上坐着情侣,黄昏后情侣多时,一条长凳要挤上两对人,天暗后,他们的举止可以更放开一些,但那时会有戴红袖章的治保人员拿着大号手电筒照来照去,到处干扰正在宣泄着荷尔蒙的情侣们。
他的目光令更多的回忆涌现,在暗了灯的影院,十指紧扣的手,替代着被禁锢的身体,指尖的神经仿佛裸露在肌肤外面,连触摸都成了最强烈的刺激,一阵阵伴随着痛感的战栗,令他们发现指尖的表达力竟是那么丰富,蝶来第一次有了要阿三拥抱的渴望。而两排之后却坐着海参,欲望在被阻挠时愈加高涨,他们之后的约会便有了身体的渴求,然而偌大的城市,竟然没有让欲望伸展的空间,就像刚才突然发现要找个地方谈话散步也并不容易。
这个季节的公园花期正盛,更何况复兴公园有着独特的欧洲情调,草坪四周镶着绿漆新鲜的低矮铁栅,两端是修剪得极低矮与草坪呼应的花圃,公园的中心部分是大棵大棵的梧桐树,每一棵树干围绕着一圈漆成绿色的长条椅,椅上挤满了老弱病残人,他们齐齐有一种获得赦免的侥幸的休闲状态。
红灯已转绿灯,蝶来转身欲过马路。
黄昏时的公园跟早晨一样突然就热闹起来,附近的居民都有公园月票,早晚两头要来此,散步锻炼,或者说是接受抚慰,如果说在这个商店货物架空空、大街上灰蓝一片的时代,还有什么能够让正在枯萎的感官得到润泽的话。
“陪我看一场电影吧,就算为我送行。”阿三说,带着恳求。
两姐妹沿着复兴公园的河浜兜圈子一边说着话,为了避开家人耳目尤其是喜欢管她们事并把她们的“事”汇报给妈妈听的十岁的小弟,以及喜欢管一切人闲事并把“闲事”传播给全弄堂人听的徐爱丽,她们便来到家附近的公园说话。
我们还有勇气走进这一个总是让心悸动却看不见彼此脸的地方吗?蝶来的内心闪过疑问,但她的胳膊已经被阿三的手掌握住,他不由分说把她拉进了电影院。
“做就做,有什么关系?目前,我也没有碰到比阿三更好的人。”蝶来无所谓地耸耸肩。
场子里观众寥寥,他们走到最后一排,还没有在座位坐妥,她已经被他拥在怀里。
“撬掉阿三女朋友的前提是你必须做她的女朋友。”蝶妹警告地提醒道。
阿三特有的气息,那也是她生命中最早获得男性记忆的气息,她深深地呼吸着,是长久的窒息后感官被刺激醒来的呼吸。在温度陡然下降的冷气电影厅,他们的嘴合在一起,两张嘴两片舌互相拼命吮吸,像饥饿的婴儿。
她不要阿三将对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言听计从,因为,“阿三是我的”。今天,在小街上遇到阿三和他的女友,蝶来嫉妒地意识到。
她已经看不到他,她的面前已没有他的形象,她仅仅在感受曾经让自己的身体备受折磨的热能,它后来渐渐沉睡,渐渐地让她忘了它的存在,在那些年,那些春心萌动的岁月,他们用彼此从未玷污过的热情互相点燃、互相安慰、互相给予爱的想象。
重要的是,她仍能指挥阿三,自然,到这一天她仍指挥得动阿三,但之后就不知道了,如果阿三的恋爱关系稳定之后,不知为何,蝶来有预感,无论阿三跟哪个女人好,他都会去顺遂对方的心意,因为阿三太喜欢女人了。
她的眼眶蕴满泪水,但她没有让它流下来。
阿三一口答应,岂止是一口答应,还有些受宠若惊。礼拜天是他的工作日,阿三将要想办法弄到病假之类才能离开厂,当然这是阿三的事,蝶来才不为这其中的细节操心。
他不也在受煎熬吗?在热吻中,他痛苦地蠕动着身体发出呻吟。那时他们已经从影院转到他的家,他的母亲和家人去饭店吃饭,那是与他离去有关的晚宴,可是他却和她躺在他的从小睡到大的单人床。
蝶来给阿三的纸条也是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命令语气,蝶妹把纸条送过去时还是黄昏,阿三的女朋友要留在他家吃晚饭,所以那时还没有走,这天是他们俩的厂休日。
好像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做爱,他们的身体被汗水浸透,房间里的小风扇怎能冷却积聚多年的来自两具年轻身体的热能?
“阿三,星期日下午农展馆有个书画展览,有我的书法作品,你不是有照相机吗?帮我拍几张照,我要做纪念!”
“以为你应该和海参走到一起。”
蝶来怔了半晌,这粽叶香让她惆怅不已,春天眼看就要去了,而她可以待在上海的日子只有七天。已经用掉两天了,她想到。
当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可以说说话,阿三的第一句话竟让蝶来吃了一惊。他们本来并肩躺在窄小的床上,听到这句话她的头朝后一仰,为了看清他的表情。在窄小的床上,这一仰一侧,差一点让她掉下床,他伸出手臂把她搂住。
已是仲春,家家户户都打开窗户,弄堂的每家后门也打开了,你甚至闻得到粽叶的香味,快到端午节了吗?已经有人家在包粽子了。
“那时候你们在一起温课,一起考回来。”
蝶妹似笑非笑,待要说什么,已进弄堂,两人互睃一眼便噤声。
“一起温课又怎么样?”
蝶来想了想,“后天是礼拜天,把阿三叫出来。”看看妹妹疑惑的表情,“我会写纸条给他,你帮我送过去。”
她声音清亮,他去捂她的嘴,楼上有邻居。
“怎么撬啊?”妹妹来了精神。
“考回来的凤毛麟角。”
“撬掉阿三女朋友呀!”蝶来笑了,媚人的眼梢勾画出一抹蝶来特有的魅惑和凌厉,这是她要做“坏事”的表情,这表情只有蝶妹懂。
“那又怎么样?我们同班,坐一条船去一条船回来,你觉得这也是可以走到一起的理由?”
“你说什么?”蝶妹吃惊,她不是不明白,而是需要证实。
她想到海参已经离开中国四年了,完全没有他的音讯,据说他拿到签证到离开有半年之久,但是他没有告诉她。是的,没有告别,现在想起来她仍然有不快的感觉,但仔细想想,他不告别也是正常事,他们只是同过学同过农场而已。
她细长的眼睛朝妹妹一瞥,声音清亮:“撬掉她!”
“你要是不提海参,我都快把他忘了。”
蝶妹便去看姐姐的表情。
阿三不响,因为他和她都明白她说的不是实话,他叹了一口气,突然紧紧抱住她。
蝶来不响,突然的沉寂与刚才的活跃形成反差。
雷声隆隆,闪电刹那间照亮暗了灯的屋子,赤裸的身体,扔得乱七八糟的两人的夏衣,也照亮了被他们弃之脑后的现实。然后,在他家人回来之前,她匆忙地简直像逃离般地离开他家。
两双人擦臂过去后,蝶妹笑着揶揄:“哟,去了崇明,人反而有礼貌了!”
离去之际虽然匆忙,蝶来仍然瞥见了书桌上的石膏像,革命领袖的石膏像,她走过去小心捧起石膏像,她心爱的洋娃娃还躲藏在此,但雪白的长裙蒙上一层灰,金红头发褪色凌乱,看起来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眼泪立刻汪上蝶来的眼睑,她使劲咽了口唾沫,把许许多多的感触咽下去。
旁边的女友倒像个不相干的路人。似乎为了冲淡身体语言的过于活跃,蝶来便顾左右而言他:“你妈好吗?向她问好,改天去看她。”
他们几乎没有深谈,没有时间,或者说,他们不给彼此深谈的机会,那么多的误会那么多的空白那么多的心情,需要解释需要填充需要讲述,然而没有时间了,命运不再给他们时间,何况之前,他们连最好的岁月都没有抓住。
他打量着她,她的笑靥像吸铁石吸住他的目光。
从阿三家的弄堂底到弄堂口,也就几十米,简直不能相信他们曾经住在一条弄堂里,她很吃惊,她家与他家的距离短得令人吃惊,可是,在这么短的距离之间,长长的青春岁月已经妄自流逝?她心里发空,空得直想哭。
她笑嘻嘻地横他一眼,长长的眼梢撩人的,于是他怔怔的,然后还她一瞥渴望的笑眸。“你也不错嘛!”
匆忙离开那间暂时变成家具加工场的未来新房后,她没有勇气再回那里,次日她去了妹妹在嘉定外岗任教的美术学校,她在妹妹的宿舍睡了两天,这是她能够找到的最方便的躲避方式。她在宿舍的桌上写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信给未婚夫,大意是,秋天的婚礼太仓促,她要延期。
“不怎么样!你看上去不错嘛!”
当然,延期是缓兵之计,她不得不毁约。与阿三发生的故事改变了她后面的人生,虽然这故事在一个傍晚发生又结束,没有任何延续,但是它折射出将要到来的婚姻的错误。她明白这婚姻与她内心的欲望无关,或者说,这并不是理由,没有什么理由,这个夏天她充满了和阿三做爱的回忆,可是阿三已经远行,而婚礼迫在眉睫。
突然,蝶来眯起细长的眼睛朝着近前的阿三嫣然一笑,很妩媚。阿三一怔,脸有些红,但马上笑开来,脸颊上是深深的酒窝,将浓郁的孩子气漾开来。“回来了?怎么样,还好吗?”他几乎是快活地问道。四肢身体雀跃着年轻男子的活力。
她后来还是去了那间新房,她必须面对面和未婚夫交谈,那时家具刚做完,只是毛坯,木匠走了,漆匠应该继续工作,可这第二轮施工转瞬之间成了没有期限的等待,就像未婚夫所形容,仅仅是一个黄昏,命运突然转了向。
阿三和女子近前,十九岁的阿三高高的个子,却长着一张稚气远未脱尽的脸,他轻快的脚步一颠一颠,额前一缕头发有节奏地跳动,走在小街上俨然是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了。旁边的女子脸容端正,短发不过耳,穿一身蓝,朴素得过分,也许是团干部的缘故,神情还有些冷峻,带着些好为人师的味道,但也不乏厚道。
“你是个可怕的女人!”换了谁都会这么指责。
尚有一段距离,蝶妹向姐姐飞快地输送着情报,蝶来默默倾听,自从去了农场,她突然变得沉静。她已离家去郊区崇明岛一年,虽然一年中可回家休假两三次,但蝶来却对家、对妹妹、对弄堂、对整个城市有一种疏离态度。
是可怕:蛮不讲理,无情无义,面对置放良久的欲念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变得不可理喻,那个未婚夫恰恰遇上一个不愿讲理的对手。然而从蝶来的立场,她也无法原谅自己,可事实已经无法更改,她不想让还未开始的婚姻蒙上阴影,她现在不是来告诉理由,而是试图把种种感觉告诉他。她开始讲故事,从她站在未来新房为木匠递送她为他们买的西瓜,阿三出现在门口开始。
“听说这女的和阿三一个厂,比阿三大两岁,但人家是团支部副书记,他妈喜欢的那一型。”
这发生在夏日黄昏的故事竟是漫长的,她和阿三终于从电影院去到家,从他家经过她自己的旧家,她走在弄堂时的感触,无论如何,这故事走向尾声时她有一种摆脱了的轻松,然而,就在她如释重负的当口,重重的巴掌甩到她的脸上。
蝶妹说道,她和蝶来走在家门口的小街上,朝着自家的弄堂去,远远便看到阿三伴着一女子从弄堂里走出来。
她眼冒金星一如当年,当那个有一双单眼皮眼睛脸庞清秀的工宣队长把巴掌甩到海参脸上时,她一阵头晕目眩,就是在这一刻,那些褪色的场景豁然清晰,在耀眼的阳光下,她坐在操场的沙地上,随着巴掌甩在脸上的清脆的声响她朝罗英男的身上靠去。之后,是幽暗的厨房过道,里弄党支部书记的女性巴掌,那一刻的阿三表情,那种甘愿受罚的自虐的释然,与他面容重叠的是海参的红肿的脸颊,那上面有着曾令她难以忘却的惊诧和恐惧。
“最近阿三好像在交女朋友。”
她终于获得应有的惩罚,是的,甚至惩罚都可用“获得”这个词,否则那些往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任何背叛都必须得到某种惩罚。当她捧住自己肿痛的脸颊时,她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同时隐隐意识到她的未来是从过去延伸过来的,一种无法看见的延续性在决定着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