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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蝶来可能忘了,一两年前,她和阿三还经常在自家后门口打打闹闹,玩着开门关门的游戏,那时阿三要是想进蝶来家玩,总要在门口被蝶来关进关出后门多次,才能真正进入。

正因为阿三是弄堂里唯一打动过蝶来的英俊少年,才让蝶来格外气愤。

这一年里他们之间突然疏远,阿三几乎不去她家后门而是常出现在弄堂口,和一帮无所事事的男生扎堆闲站,蝶来和妹妹进进出出时,他会搭讪她们姐妹,心情好时,蝶来应和他几句,但也是你来我去的斗嘴,蝶来很少对同龄男生和颜悦色,更毋庸说让她春心萌动的男生。

蝶来怒气冲天:“好的,阿三,你等着吧!”

然而,闹着玩和把妹妹弄哭,这之间有根本的差别,况且正因为对阿三有感觉,蝶来才把阿三的行为放大。此时此刻,她怔了几十秒钟,心里被愤怒撑得满满的,都是暴力的冲动。以牙还牙,这是革命时代道德标准,蝶来此时只恨自己是个女孩子,因此而有几分茫然。她气哼哼地一把将妹妹拉到天井帮她拍打身上的灰尘,却又停手改变主意。“阿三怕他娘,我不跟他说找他娘说,这身灰留给他娘看,她可是党员干部,不会包庇自己的孩子!”虽然这么做有点懦弱,但留着妹妹的一身灰做证据,蝶来觉得自己很有创意,气就平了一些。

蝶妹哭着点头,“我开门进来后要关门,阿三不让关,他,还有两个男生后来就推门,把我挤在门后边的墙上,我痛得哭起来,他们还不放手。”

阿三的娘是里弄支部书记,算是弄堂里的名女人,寒暑假居委会有时召集孩子们开会,她会来演讲几句。

“他们要进我们家吗?”

蝶来看看暗下来的天,说:“这时候他娘应该回来了,走,去跟他娘评理。”说着,拉起蝶妹就走。

“是阿三,我从学校回来在弄堂口碰到他和两个男生,他们就一路跟过来,一定要进来……”说到这里,蝶妹又想哭。

走到门口的蝶来又退回来,直接进了浴间,进了浴间锁上门不久又大叫蝶妹,让她把留在厨房的书包递给她,书包里有卫生老师给她的一大包折成条的月经纸,然后又叫唤妹妹帮她从家里的医药箱里拿一卷消毒棉花。原来,蝶来的大腿内侧稚嫩的皮肉已被磨出泡来,她无师自通地将一卷消毒棉花垫在月经带的两侧,总之整了老半天才把自己弄熨帖了。

“是谁?”蝶来细长的眼梢扬起时,有一股凌厉的气势,欺负妹妹比欺负她本人还要让她怒不可遏。“别哭,告诉我是谁推你,推在哪里?”她提高声调,用海参的话来形容,是不折不扣的一次尖叫,看起来似在朝妹妹发火。但蝶妹反而平静下来,她已经从姐姐的怒气中获得力量,至少她现在能停止哭泣向蝶来叙述遭遇。

妹妹在浴间外一遍遍地问蝶来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蝶妹已把自己的委屈忘记,姐姐把自己关在浴间迟迟不出来这件事令她十分好奇。蝶来终于出来了,她告诉蝶妹马桶阻塞了,必须先通马桶再去阿三家。但想了想又改变主意,她总是要先做最渴望做的事。已经很久没见阿三了,不知为何,去阿三家告状已转换成去见见阿三的冲动,于是蝶来拉了蝶妹直奔阿三家。

“他们推我……”蝶妹又哭开了。

阿三来开门,这是个比蝶来年长一岁眉清目秀的男生,看见他,蝶来立刻换上怒气冲冲的表情。噢,她是来告状的,她对自己说,并扯了妹妹一下,蝶妹立刻和姐姐呼应,已经干了的眼睛马上汪上一泡泪水。阿三见状十分慌张,便想把门关上,但蝶来的一只脚已伸进门内,一边用手指按着他家的门铃,一边迭声喊着“阿三妈、阿三妈……”,扎着围裙的阿三妈应声从厨房出来。

蝶来已经看到妹妹肩膀上白乎乎的一片,她把她拉过来,看清是墙灰,岂止是肩膀,整个脊背都沾满了墙灰。“怎么回事啊?”她大声问,复又变得气势汹汹,愤怒使蝶来的能量重新燃烧起来,蝶妹熟悉的那个姐姐回来了。

蝶来拉着身上沾满了灰的妹妹告状,因而这状告得有证有据,蝶来一开始还尽量注意礼貌,但一说到阿三他们把妹妹挤在门后,就难抑气愤,谁欺负妹妹都不可以,更何况是阿三。她转过脸声讨阿三般地责问道:“你的心也太狠了,她比你小,你带两个男生欺负一个小姑娘,是男子汉干的事吗?”这最后一句话是用普通话说的,有点像哪里听来的台词,倒是被她念得字正腔圆,令妹妹和阿三都有些意外,阿三的眼里有几分嘲笑。

蝶妹一愣,几乎是失望,这可是姐姐很少有的反应,平时的她虽蛮横霸道却又自信满满倒是令妹妹有了依靠。

“阿三,是你干的吗?”阿三妈厉声问道。阿三慌张了,略略转过脸,似乎要回避母亲的目光。

“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她带着哭音问道。

“啪”的一声又响又脆,阿三妈的巴掌已甩到阿三脸上,在黄昏幽暗的厨房过道,只见阿三的脸上留下一片红手印。

她刚踏进家门,蝶妹迎向她,还未说话,便流眼泪,她的哭,不是号啕大哭,而是抽泣,简直是泣不成声,那是她最伤心的哭泣方式。蝶来的心立刻下沉,自己曾有的恐惧和耻辱也一起涌上来。

“向两个妹妹道歉!”阿三妈高声喝道,又转脸对蝶来,声调立刻转成温和,“对不起你们了,”她摸摸蝶妹的脸,“也帮我向你妈妈道歉,改天我去看望她。”

她跳下车听到后面有人骂了一句:“小神经病啊!”这种时候蝶来居然还不肯示弱地转身回骂:“你才是神经病,你是花痴!下流胚!”车门上还夹着乘客身体的电车载着七零八落的笑声摇摇晃晃地开走了,蝶来斜背着书包,一只手将包袋按在后臀部上,在行走时才突然意识到系在身上的卫生巾其实像闸门一样挡住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但两腿内侧被折成厚厚一条的消毒草纸摩擦着十分不适,走到家门口时已经疼痛难忍。

“不用,不用……”蝶来慌慌张张摆着手,逃也似的拉着妹妹离去,阿三母亲一掌便打去了她刚才还撑满了胸的气势,这记耳光同样响亮、突兀、凶猛和不可理喻。此时的蝶来只觉得原先热气腾腾的胸膛一阵空虚,脸色苍白,眼冒金星,心脏“嘭嘭嘭”地竟然跳出响亮的声音,小腹跟着抽搐,身体下面一阵热潮,她紧紧地夹住腿,似乎这样就能阻止血从身体里涌出来。

这时候,天开始暗了,车站上的乘客拥挤起来,到了家附近的那一站,其实就是她上车的那一站,她猛地起身,只觉得下身一阵热潮涌来,她骇得紧紧夹紧双腿,脸涨得通红,血流出来也顾不上了,她总要回家的呀!急着回家的蝶来只能夹着腿拼命从人堆里挤出来,紧要关头竟然有人把手放到她的臀部,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人们惊骇地脸转向她,然后她面前被迅速地让出一条通道。

是的,这多事的一天,蝶来竟遭遇来自外部和身体内部两种异常力量的侵袭,这给予蝶来的刺激非常尖锐。

这里已经不是外滩的黄浦江了,而是工厂边的黄浦江。江边烟囱高耸,许多的起重机,和钢铁被敲弹的巨大声响,这里与她熟悉的上海如此迥异,蝶来宛如被流放到异地,立刻思念起家了。她牢牢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里捏住已快被她捏烂的电车票,又跟着车子坐回市中心。

这个晚上,蝶来没有吃饭便去睡到床上,仿佛不堪两记耳光的重压,以及突如其来让她几乎休克的初潮。妈妈找出体温表和酒精棉花,在蝶来量体温时,她坐在床边像开展秘密活动一般在蝶来耳边窃窃私语,不过就是进行一些必要的女性青春期卫生知识补课。这个黄昏,母亲从阻塞的马桶里发现了女儿的身体变化,可是迟来的教育竟激起蝶来的反感和羞耻,她拿开体温表对母亲嚷道:“晓得了,晓得了,卫生老师跟我说过了。”

蝶来接着便发现去向终点站的上海与市中心的上海越来越不同,先是经过几条有台硌路的小马路,旁边是矮平房,每家门口都搁着马桶,那是上海的老城区,但蝶来竟从未来过。之后便是尘土飞扬的马路,两旁是厂房,她听到了轮船的汽笛声,然后就看到黄浦江在一条窄街的顶端。

“不要把卫生纸扔在抽水马桶里老师大概不会跟你说。”

蝶来坐在电车上看着窗外的市景,一时忘记自己身上刚刚发生的生理巨变以及校园的暴力,沉浸在睁着眼睛享受梦境的愉悦中,就这样一路跟着电车去了终点站。

蝶来赌气地把身体转向墙不理母亲,把那根量到一半的体温表交还母亲,体温表上的数字让林雯瑛吓了一跳,已经升到三十九度了,林雯瑛赶紧拿出医药箱,蝶来的父亲是药剂师,虽然住在医院,家里的药却很齐全。母亲让蝶来服退烧药,又去煮了姜汤,姜汤里放了红糖,让蝶来喝。

口袋尚有几分钱,刚够她买一张四分钱的车票。蝶来在日常生活里很少有机会坐电车,除了节日走亲戚,但那时车子变得挤了,乘车是受罪。更小的时候走亲戚,父母总是叫一部三轮车坐一家人,夫妇俩并排坐在位子上,妹妹和小弟坐他们膝上,蝶来只能蹲坐在父母脚前的那一小块空间。可怜的蝶来,忍受了多少次蹲坐的屈辱,只因为节日的电车他们挤不上去,不过那也是革命前的往事了,革命运动开始后,三轮车没有了,亲戚之间也很少走动。

蝶来这一天内遭受的惊骇羞辱内疚,宛如伤口裸露在身,她需要遮蔽,需要在隐秘的地方舔自己的伤口。但这个城市对于蝶来是敞开的,无处躲藏的,于是这场莫名的发烧于蝶来几乎是一次救赎,她的好像被摄去魂魄的肉体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躲藏到某个地方——虽然只是自己的被窝,并且因为脑袋太热而昏昏然,所有那些让自己感到难堪的感觉可以暂时休眠。

她并不晓得这电车会把她载到哪里。

夜晚十点以后,蝶妹和小弟已完全睡熟,母亲林雯瑛还在忙,她先给蝶来烫洗换下的内外裤,接着在缝纫机上为她制作卫生带。卫生带内层用的是柔软又吸附力强的毛巾,完工后又在煤气上烧煮进行消毒,关于经期的卫生她专门列了十几条写在纸上放在蝶来的书包里。

正当蝶来觉得自己很聪明,有效地遮盖了自己身体的秘密时,忽然下身一阵潮涌,她紧紧夹住两腿,那血会不会从裤子里涌出来呢?蝶来几乎不敢挪步,短短的回家路程突然长得看不到希望,她着急得想哭。这时,一部顶上挂着几长条“辫子”的电车停在她的面前,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学校附近的车站上。下午的电车空空荡荡,她不假思索地跳上电车,找了空位子便坐下,至少这个姿势可以控制经血不从裤子里漏出来。

林雯瑛是个细心并有几分洁癖的女人,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怀着疼惜内疚和不安。无论如何这女孩子的人生第一课应该母亲给予,但她给迟了,或者说,她在逃避,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开始这令她和女儿都尴尬的第一课,在这个禁忌颇多的社会,似乎每一种话题都会引来意想不到的后果。而内心深处,她仍把这个看起来无心无肺无遮无拦的女孩子看成离发育还有很长一段路的小姑娘。

蝶来现在最担心的是行人们是否会通过自己臀部的拥挤发现她裤子里的秘密,虽然这条罗英男的罩裤比她自己的裤子宽大得多。于是蝶来当即放长书包带子,把书包斜背在肩,将书包袋按在臀部后,虽然走起路来包袋一拍一拍敲打着臀部有点蠢,但阻挡了人们的视线。

林雯瑛忙完这一切睡下时已近十二点,之后万籁俱寂,早早睡下的蝶来突然醒来,是伴随着惊悸的清醒,宛如是什么东西将她拍醒,最初化成疲倦的压力又清晰地压过来。阿三妈和工宣队长一样,出手又快又狠,这两记耳光怎么竟在同一天里发生?这可怕的一天为何又成了自己的初潮纪念日?其中有什么玄机呢?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必然经过淮海路这条繁华大街。那时候称不上繁华,但行人密度仍是相当高的,在这条街上行走常有被行人掩蔽的感觉。背着书包的蝶来怀着难以名状的羞愧、兴奋和压抑,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令她身体虚弱,神经却处于亢奋状,胸膛被各种情绪塞得满满的。而垫着厚厚消毒草纸的卫生带夹在两腿之间十分难受,似乎下身挤着大件东西。

下身的血还在涌出,这血会不会从此就不肯停了呢?

这突如其来的初潮令蝶来几乎忘却先前操场发生的一切,她怀着羞愧,不是对海参,而是对突然流血的自己。离开卫生室她便直接回家了,书包里塞着换下的裤子。

蝶来的头缩进被窝深处,她在默默地流泪,忧郁如黑夜悄无声息地一层一层裹住这个曾经是无心无肺的女孩子,先是眉眼、脸、颈部,而后是胸、胳膊、身体、下肢,直到每一根脚趾。

卫生老师成了她的启蒙人,她在教蝶来使用这些月经用物时,同时给她上了一堂女子生理卫生课,一旁的罗英男乘机告诉蝶来,她一年前就来了月经。

就在这一刻,当蝶来缩进被窝深处,当白天的惊骇恐惧羞耻内疚都被深深地吸进这忧郁的黑雾,当蝶来开始去感受这令人流泪的宁静时,一声尖利的硬物撞击声刺开这个刚刚安静下来的家。

那天多亏床边只留下罗英男,罗英男自告奋勇回了一趟家,她的家就在学校隔壁弄堂里,她拿来她的干净罩裤给蝶来换,卫生室老师的白色药橱里居然储藏着月经草纸和卫生带。所谓卫生带,是一条宽六七公分长一尺两端有细带的两三层厚的棉布条。没有比这件物什更丑陋的东西了!以前,蝶来曾看见它挂在某些人家的天井里晒太阳,弄堂里的男生称它为“咸带鱼”。现在她得把这条丑陋的“咸带鱼”系到自己身上,她心里的羞愧是双倍的,因为经血,因为月经带,因为自己对所有这一切的无知。

有人用弹皮弓弹石子,把她家的窗玻璃弹碎了,无疑的,这天最后的也是振聋发聩的“乓”的声响——石子弹碎玻璃的声音,令蝶来崩溃。

蝶来紧紧闭着眼睛,任凭罗英男和班主任以及一拨女生半扶半抬地把她送进学校卫生室。蝶来被扎了针灸,在难耐的酸痛中,她觉得下身一阵热流涌出,她以为自己尿出来了,惊慌地睁开眼睛抬起身体,却看到卫生室雪白的检查床上有一小摊血迹。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那新鲜的还浮在被单上的血迹立刻沾到手上,她哭了。

她先是放声尖叫,然后蜷缩在自己床上整整一周,如果可能,她恨不得蜷缩整个四年。她害怕,怕离开家,怕去学校,她被恐惧笼罩。

我昏过去就好了!她对自己说,身体趁势横下来。

她相信,这袭窗事件是冲着她来的,是对她的告发的报复,或者阿三或者海参,比较起来,海参的可能性更大。到目前为止,她还来不及分析自己的心情,仅仅是被恐惧笼罩,还有,“都已经结束”的绝望感。

“老师,老师,蝶来昏过去了。”罗英男喊叫起来。

是的,绝望!恐惧之外另一种清晰的感觉,中学生活,她兴奋的、近乎于幸福的等待着的生活,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啪!”比母亲的惊堂木还刺耳,工宣队长巨大的巴掌朝海参甩去,近旁的蝶来本能地抬起脸欲朝后仰,她瞥见海参半边脸肿胀起来,上面印着队长的五根手指,这张变形的脸同时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蝶来只觉得一阵眩晕眼睛发黑,身体失去重心般地朝罗英男身上靠去。

这是她进中学的第二周,有关她的去向未来的令人向往的富于魅力的通道,在这一天刹那阴暗下来。

这时有线广播喊起了口号,操场上的人们竟笑起来。一直没有作声的班主任朝工宣队长瞥了一眼,事实上,众人都在偷看他,蝶来却去看海参,他们目光相撞,他垂下眼帘。

白天,家里没人时,她从被窝里出来,刷牙洗脸吃早饭,然后放声大哭。可是,哭声只让自己听见有些无聊,再说哭泣还很累人,她很快就停了,洗了脸,觉得眼睛又酸又涩,便去躺到床上,刚闭上眼便睡着了。

“你给我喊啊,喊啊!”队长对着海参大吼。

再起床时,妹妹就回家了,她是小学生,去学校半天,中午放学。蝶来很寂寞,她需要和什么人谈谈,身边愿意倾听的人就是一个妹妹了。

蝶来的上唇粘着齿龈,嘴像沙漠一样干燥,不要说喊口号,现在让她说话,大概也是一个字说不出,然后她发现这声冷酷的命令也是对着她讨厌的男生。

关于家里的窗玻璃受袭这件事,当晚,母亲就与她们讨论过,当然不是平等的,而是以查询的方式调查姐妹俩是否在外边冒犯什么人,蝶来及时阻止了妹妹把阿三的事讲出来。

“那么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喊给我听听!”队长的声音冷酷起来。

“阿三妈真凶哦!我好佩服她,我以后也要这样管儿子……”妹妹居然发出这样的评论。

“你说她喊口号是尖叫?”队长问道,冷笑着,他的目光又罩住蝶来,她的身体一阵哆嗦。

要是在平时,她们之间会有一场关于如何管教未来儿子的有趣讨论,但现在,蝶来忧心忡忡,“阿三妈不应该当着我们的面教训阿三,让他在我们面前丢尽面子,阿三现在恨死我们了!”

海参慢慢起身站得笔直。

“不过,其实,动手推我的是另外两个男生……”

蝶来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她所恐惧的事情正在发生,示众成了现实,人们看着海参,但目光也同时圈住了她。

蝶来的眼睛都睁圆了:“你不是说阿三和他们一起?”

操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是在一起,但是他没有推……”

“站起来!”这个形象清秀的男人喊出的声音却粗鲁蛮横。

“你……怎么不讲清楚?”蝶来沮丧极了,朝妹妹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她想了想,“反正这两个男生是他带来的,他也有份”。似为自己开脱。

笑声戛然而止,海参的脸突然苍白,他的身体像冻僵一般凝固着,有线广播里什么人在义正词严地批判着什么。

“那么,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我看,弹窗的事就是阿三干的!他觉得冤枉,所以要报复。”

“你站起来,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工宣队长坚硬冰冷的声音。蝶来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头涨大成两个,但她马上发现他是冲着海参发命令。

妹妹有几分兴奋地指着碎成一朵花、但玻璃仍然留在窗框上的破窗子评论道,仿佛这是别家的窗。

他的回答引来更响亮的哄笑,海参也咧开嘴笑,不乏得意,甚至队长的嘴角也掠过笑意,可他的笑有股寒气,就像阴天的风掠过,他的眸子突然有了冷酷的意味。蝶来一阵发怵,不祥的预感笼罩住她,竟忘了反驳海参。

这时候的蝶来才觉得自己有多孤独,她所有的恐惧,以及遗憾,以及初潮,妹妹竟毫无感知。“要是不是他弹的呢?怎么说得清?妈妈扯进来,事情只会越弄越大。”蝶来这才模糊意识到她与妈妈的相像,不苟且,太较真,眼里容不得沙,而给自己惹来的麻烦总比别人多。

“你哪里是喊,你是在尖叫!”海参看着她,眼里含着一丝笑,从她的眼里看过去,是自以为聪明的男孩的嘲笑。

“再说了,他妈妈当着我们的面打他耳光,是很羞辱他的,所以用石头弹我们家的玻璃也是正常的。”蝶来内心的确有一种甘受报复的自虐心态,无论如何来自于他俩中任何一个的报复至少部分地抵消了她的愧疚,尤其是阿三的报复,她为何那么轻率地便做下了让自己后悔不已的事?

大伙又笑,眼睛看着蝶来和海参,工宣队长便轮流打量蝶来和海参,最后,目光是落在蝶来身上。不知为什么,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单眼皮里的眸子亮闪闪地罩住蝶来时,她一阵惊慌,忙不迭地朝海参一指,似要把那灼人的目光引向对手,“是他先惹我,我在喊口号,他嫌我声音响!”

“总之,那两个男生是阿三带过来的,他们推你他不阻止,我是不会原谅他的,不过他已经为这事受到惩罚,我们以后还是朋友。”蝶来啰啰唆唆地在平衡自己的心情,“如果玻璃窗是他弹的,那么他妈妈再打他耳光也活该,我们和他也扯平了,不过以后我不会再理他。”她其实是遗憾他也许不再理她。

用毛泽东诗词作为骂人武器很流行,蝶来虽然压低了嗓子,但她清亮的嗓音仍然富于穿透力地让整块人群,差不多一个班级的人都听到,大家笑了,海参也笑,笑眸对着她,好像被这个伶俐的女孩奚落是件快意的事。未料班级的骚动和喧哗声引来工宣队领队的注意,正背着手满场巡逻的工宣队队长走到他们面前板着脸问道:“谁在起哄?”

这样的话,与海参那头就扯不平了,蝶来一盘算又心烦意乱起来。

这不是找上门讨骂吗?蝶来对他惹来的怒气还没找到出口发泄呢!他倒好,居然还来挑衅。蝶来凤眼上的一双眉毛高高扬起,锋芒毕露,“有几只苍蝇嗡嗡叫!……不须放屁!”

“那么,你在担心什么呢?”妹妹问道,小小的人儿,大眼睛漂亮还有洞察力,“玻璃窗已经打碎了,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妈妈说过的,这个星期天让工人在窗玻璃外加装一层铁丝网。”

口号的间隙,坐在她前一排的海参回过头朝她笑着揶揄:“轻一点,你把我的耳膜都震破了,用得着这样积极吗?”

“我担心他们今天弹玻璃窗,明天会做其他坏事。”

跟着群体的口号声,毫无风险地抒发了自己多余的精力被压抑的热能是件多么爽的事啊!瞧瞧蝶来,用力举起手臂把自己的声量放到极限,简直是在尖叫。

“为什么?”妹妹咧咧嘴角,有点想哭。

对于蝶来,喊什么并不重要,过瘾的是可以振臂高呼,在人群里呼喊,就像如今的年轻人在摇滚音乐会喊叫一样,终究是可以抒发在日常生活中积聚的郁闷。这是在革命后期,天安门前的红海洋回流到山川平原变成湖泊和小溪,街上墨汁淋漓的大标语大字报也经不住风吹雨打渐渐飘零,惊涛骇浪后的后悔后怕,成人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起压抑的时代。

她看到姐姐的眼圈也红了,自己的眼泪便争先恐后扑落落地从脸颊扑到衣襟,她不是害怕,而是失望,不过是碎了一块玻璃,姐姐,这个总是无畏的勇者竟也害怕了?妹妹是为姐姐的害怕而害怕。

这类批判会千篇一律,不仅是蝶来,几乎全操场的同学都在昏昏欲睡,可中间穿插的口号却很令人兴奋。虽然大会上有人领喊口号,但中学校园的领操台上也设置了领口号台,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坐在领操台上领口号,通常是在广播里的口号声结束后,在工宣队长的指挥下再添上几句与本校现状有关的口号,不外乎“打倒”几个已在学校监督劳动的前校长、教导主任以及模范教师之类的人物。

弹窗的事,住在二楼的徐爱丽在同一时间也知道了,白天,她敲门进来在蝶来的床边坐了一会儿,她跟蝶妹一样,有几分兴奋,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弄堂里每每有事端发生,她都是分外神清气爽,至少这个白天她有理由进到蝶来的家来,这幢两层楼的旧洋楼虽然只住了他们两家人,但彼此却是紧闭大门,几乎不串门。

到了下午,蝶来中学的军事化训练变成抗大式学习班的形式,学习内容是听拉线广播,收听市革命委员会召开的全市批判大会。又有一场运动要开始,革命运动就像盒子连环套,大运动套着层层叠叠的小运动。

蝶来对徐爱丽的心情很矛盾,既讨厌她小市民习性——飞短流长无事生非,烦闷的生活中却又少不了她传播的流言带来的悬念和兴奋,与徐爱丽交往更迫切的理由还有,她经常借一些禁书给蝶来看。

他收回视线,十秒钟后,他说话了:“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语调不紧不慢,有着与他矮小的个子不相称的从容,在蝶来耳朵听来就有几分玩世的味道。蝶来反感地转脸去瞪他,领操台上的工宣队员在喊口令:“立正,向右转。”整操场一千多名学生转过身,这样,他名正言顺用后背对着她。

现在她上门问长问短的同时还带了一本手抄本《塔里的女人》作为获得他人隐私的交换条件,她要蝶来把昨天发生的所有新情况向她汇报,包括蝶来母亲对于弹窗事件的态度。

“有什么好看的?”蝶来凶巴巴地朝他白一眼。

蝶来讲了阿三的事,接着又把操场发生的事也说出来了,虽然她其实并不想把这件发生在学校的事拿到弄堂来说,无疑的,说给徐爱丽听等于说给全弄堂人听。想好不说的话,却常常禁不住徐爱丽的东问西问,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把自己初潮的事也说出来了。蝶来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是“咬”着徐爱丽的耳朵说的,很有几分兴奋,蝶妹在一边干着急。其实她更愿意和徐爱丽交谈这件事,可是徐爱丽的反应让蝶来又立刻后悔。

蝶来能感觉妈妈的列宁装让她有了几分窈窕和成熟的韵味,却不能容忍身边的男生对她的觊觎,这个叫海参的比她矮半头的男生不时微偏着头,她发现他在偷看她。

“你妈不就更操心了吗?”她把手抄本藏到身背后,“你已经发育了,有些书不能看的!”

按照农历算法,蝶来过了年便是虚岁十五岁,实足年龄十四岁还未到,她的同龄女生不少人来了月经。蝶来好像注定是晚熟的女孩,甚至还不清楚有月经这回事,但她已经在经历胸脯胀痛乳头有个硬块像发酵一样鼓起来的发育阶段,心情竟像乳房一样敏感并蕴含着隐约的痛感。

蝶来一急便要去抢她的书,徐爱丽开心地笑了。“好了,好了,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不可以这么武头劈啪,书可以借给你,‘中毒’我不管。”书还捏在手里,“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男生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真是爱管闲事,蝶来总算明白妈妈为何讨厌她。“你要调查一下,他们两人是不是认识,会不会串通好一起干的?”

这一年蝶来在蹿个子,竟和妈妈一般高,身体虽未丰满但女性所有的特征已呼之欲出。她和她的同龄人被革命运动耽搁在小学整一年,读完七年级才毕业,革命年代的教育体制刚改革,小学七年制,中学四年,包含了初中和高中。

“你很像居委会主任。”蝶来嘲笑她。

这件旧衣服和妈妈其他过时的衣服一道被压在箱子底下很多年,却被蝶来找出来,她开始时出于好奇往身上套,之后便不肯脱下了。

徐爱丽却越说越来劲:“我看这是试探,如果你们家就这么‘吃’进去,他们会得寸进尺……”

蝶来的藏蓝外套已洗得发白,那是一件妈妈年轻时流行过的革命时代的时装,一种有双排扣被称为列宁装的女式上装,它和革命运动最初两年流行的女式军装在风格上接近,英武中暗藏性感,因为这两种服装都有制服的特点,收腰,明线,线条挺拔却又贴身,凸现了女性的体态。

“怎么得寸进尺法呢?”蝶妹好奇地愉快地问道,简直和徐爱丽一个立场。

到中学报到后,新生们第一天进大礼堂参加入学典礼,之后便来到操场,进行抗大式训练。虽然节气上是进入了秋天,白天仍然骄阳似火,街上的人还穿着夏装,但在操场上晒一整天太阳的学生却一律在淡色夏装外套着深色外套,似乎这黑或藏青的深色比较适合这严厉的军训气氛。

“现在用弹皮弓弹窗,以后直接弹你们的头,你们每天进进出出怎么办?”

海参意味复杂的一瞥又一瞥令蝶来更加心烦意乱,她似乎又听到了可怕的调头,“蝶来,海参来了。”它隐约飘荡在队列里,飘荡在满满一操场的队列上空,蝶来还担忧自己的中学岁月将被这首低级趣味的街头小调葬送。

“那,我也不去学校了,我跟姐姐一起待在家。”想到可以不去学校,蝶妹竟很开心。

在她冥想的这一刻,叫海参的男生侧过半张脸给她斜斜的一瞥,让蝶来很不爽,接着又给了一瞥,带着些嘲弄?好奇?欣赏?爱慕?谁知道呢,蕴含的意味之复杂连男生本人都分辨不清。

“待在家里干什么?”蝶来朝妹妹瞪一眼,徐爱丽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危言耸听令她觉得荒唐却也不无惧怕,昨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产生了整体性的神秘威慑力量,她的活力,无法发泄的能量,突然像被刺破的气球,一下子都泄了。

之后的几天,日子也并不好过,每天站在操场走队列是最寂寞的时光,领操台上站着魁梧高大的中年男人,人们称他工宣队长,他正威风凛凛地吹着哨子,喊着“稍息”、“立正”,就像军队训练。蝶来对此并不陌生,小学的整个六年级,还有七年级的一半时间是在操场上练操度过的,只是这“稍息”、“立正”的命令从他那里吼出来杀气腾腾,蝶来不仅寂寞着,还忧心忡忡,是否整个中学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

“必须把昨晚的事让派出所和居委会知道……”

是的,无论第一天有多么不尽人意,蝶来在回家路上这一刻怀揣的感受已截然不同。她每天走来走去的小街好像更窄了,光线更暗了,她熟悉的那个世界似乎更加窒息,然而同时巨大的憧憬把她刚刚发育的胸脯挤得满满的,中学这个地方虽然空旷得让人寂寞,但她隐隐感悟到,这只是个过渡,过渡到那个她憧憬过许多次的未来。未来是什么呢?在她脑中是个更加抽象却又纷繁的新世界,她急急忙忙成长着,不就是要去向那里吗?

这种馊主意,蝶来简直不想去接徐爱丽的活,她冷不防伸出手从徐爱丽手里抢过那本《塔里的女人》。一时间,昨天的事件立刻被这一个魅惑人的书名又推远了,她再一次庆幸和徐爱丽为邻,如果这个女人不是这么爱无事生非,她们可以成为忘年交。

这条街很窄,站在人行道两边的梧桐树树枝顶端的叶子已互相纠葛,即便是在酷暑,这条街的阳光仍是疏淡的,在下午近晚的黄昏中更显得暗沉沉的。当风力较大时,树叶翻掀开来,小街的光线突然透亮,就像郁闷的心头被拨动,有着夹带轻微的疼痛的快意。

最近“忘年交”这个词在青少年读物中很流行,比如毛泽东和他的老师徐特立就是忘年交,蝶来却在暗暗窃笑,如果母亲知道她希望和徐爱丽成为忘年交,会不会七窍冒烟?

她慢慢地转回身继续着回家的脚步,风拂过脸颊,是黄昏时的轻风,树叶富于感染力的沙沙声里,她的汗津津的脖子顿时清爽起来,一丝莫名的柔情从脖颈处朝胸口和四肢像涟漪一般荡漾开去。然而,只要蝶来试图让自己变得可爱,学着淑女轻盈款款行走在街上,她的脚和手的摆动立刻会变得无法协调,如同傀儡一般四肢被看不见的线牵动着,笨拙而毫无生气。

既然蝶来已经告诉徐爱丽这么多故事,徐也不好意思捏着这本珍贵的手抄本不放。而蝶来书已拿到手,也要敷衍这个女人几句,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今天的徐爱丽穿了一件白底彩色金丝菊花的的确良衬衣,最抓她眼球的是,徐爱丽的花衬衣前胸又高又尖,似乎她的乳房装着两个锥子。如此高耸的胸部应该很夸张,但让十三岁的蝶来非常向往,心里刚刚有问题嘴巴已经冒出来了:“今天你的胸部怎么突然高了许多,而且很尖!”

果然,男生黑亮的眸子转开去,紧接着转身,嗖地蹿进身旁的弄堂,蝶来应该乘胜追击把他教训一下,弄堂门口的墙上正写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之类的标语呢!但今天她忍了,这是中学第一天,她可是痛下决心要成为一个淑女。

这种问题哪有人好意思问,尤其是出自十三岁女孩的口,蝶妹为姐姐感到难为情,便捂住耳朵以示不堪入耳。徐爱丽却在发笑,她的生活中没有这个莽撞的女孩为邻,一定要烦闷许多。

把“阿三,老鹰来了!”的调头改成“蝶来,海参来了!”可想而知蝶来有多么窝囊,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狠狠瞪视唱小调的某男生,男生也是矮个子,左肩扛着瘪瘪的书包,右肩挑着他自己的外套,满头大汗。此刻这男生停下脚步不甘示弱地迎住她的目光,他的眸子黑而大而明亮,透着让她讨厌的机敏,她用力瞪大她的细长的眸子,试图使自己的目光像两根通上电源的金属线闪闪烁烁地发射着冰冷的强光朝她憎恶的对象弹去。

“我用衬衫零头布自己做了新胸罩,也是花的。”徐爱丽居然把衬衣纽扣解开,给蝶来看她的胸罩,蝶妹吓得把眼睛都闭起来。

到了蝶来这一代,小调居然还在流行,只是在他们嘴里,这“老英”听起来像天上飞的“老鹰”,“阿瑟”变成“阿三”。上海弄堂里有多少“阿三”啊!似乎小调中的“老鹰”是“阿三”的克星,因此对着某人喊“阿三,老鹰来了!”就很嘲弄了。

“你去天井跳绳去!”蝶来心不在焉地把妹妹打发走,对着徐爱丽的花胸罩发了一阵呆,虽然徐已经立刻又把纽扣扣上。但是这件颜色鲜艳的内衣却给了蝶来强烈冲击,她一时愣在那里。

“蝶来,海参来了,蝶来,海参来了……”当天回家路上,她听见有少年在她背后唱出了熟悉的小调,那是“阿三,老英来了”的调头,早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就在上海租界街头流行的小调。“阿三”是指当年在上海英租界做警察的印度人,他们的头上缠着红布,对着英国人上司毕恭毕敬称“Sir”,音同“瑟”,当时上海市民便喊印度警察为“红头阿瑟”,街头小痞子捉弄常与他们作对的印度警察,看见他们便喊:“阿瑟,老英来了!”“英”,当然是指英国人。

“里面垫了两层棉布,然后用棉线在缝纫机上一圈一圈踩出硬壳子的效果,”徐爱丽向发呆的蝶来解释道,再一次解开衬衣纽扣给她看胸罩,“这样就显得很挺。”

她的气愤可用咬牙切齿形容,蝶来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摆脱这个绰号,因为按照地段进中学,她小学同学多半住马路对面,因此他们都被分在另一所不知名的过去是民办学校的中学。蝶来刚刚在小学同窗面前得意自己将来去于名校校园,却未料到进“名校”第一天便被人喊出绰号,最冤的是此人她并不认识。

“是谁教你的呢?”蝶来羡慕地发问,在她看来,徐爱丽作为女人其天赋很高,有着无穷无尽的聪明点子。

但是接下来老师就念到叶心蝶的名字,未料这个叫海参的男生立刻把她的绰号也叫出来:“蝶来!”还添上注解:“蝶来照相馆!”当然这一次笑声更持久,他得意地朝蝶来看去,蝶来简直气昏了,坐在后排的她看到的是好几排的脸转过来朝着她笑!是啊,连他的脸都未看清便让他给卖了。

“胸罩样子是朋友从‘三八’弄来的。”徐爱丽告知。

在全班哄堂大笑中,俞海嵩便获得了“海参”的绰号。

“三八”是淮海路上一家专售女人胸罩的商店,全名就叫三八胸罩店,奇怪的是,在禁欲的革命年代居然能保留这么一家富于性意识的内衣商店。

男生姓俞叫海嵩,当老师第一次点名时,把最后一个字读成“崇”,他做了纠正,但普通话很差的他,把“嵩”读成“参”,于是蝶来嘴快地问出声:“‘海参’吗?还有蹄筋呢!”

“蝶来,你不是来例假了吗?胸部发了吧?”徐爱丽居然用手去摸蝶来的胸部,蝶来下意识地推开她。“越早用胸罩越好。”徐爱丽胸有成竹地说道,蝶来听见妹妹一声怪笑,她又躲在门边听壁脚了,蝶来也顾不得管她,悄声问徐爱丽:“为什么?”

更气馁的是,进校第一天,她还未看清身旁男生的脸,便与他建立了被人嘲笑的关系。

“胸罩戴得早乳房就会发育得很好看,不会下垂,这个道理你妈妈应该知道。”

首先她讨厌男生比自己矮,或者说,讨厌自己比男生高,干脆说,她歧视自己的高和比她更高的罗英男,对自己参与其间的画面厌恶透顶:高女生和矮男生比肩站。

“她好像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叫我用胸罩。”

蝶来有一种插队在男生队伍的错觉,这正是令蝶来孤独沮丧的缘由。

“你妈这个人,哼。”徐爱丽鼻子哼哼摇着头,“你来例假前,她也不晓得告诉你一些常识,她到底在操什么心,她怎么这么古板,我看她年轻时的照片还蛮摩登的,跟现在比,就像两个人。”

蝶来个子高,她和另一名叫罗英男的女生双双站在女生排头,或者说,排在男生队伍的尾端,与她紧邻而站的男生几乎比她矮半头,而与她并肩站着的女生英男如同她的名字,削着男孩头穿着改良过的男式旧军装,个子比蝶来还高。

蝶来不响,心里立刻又多了件心事。抬起头看见妹妹拿着绳子站在天井门内朝她做鬼脸。

她不是独自一个,操场满满的,她站在自己班级的队列里,班级队列分成两行横排,横排一分为二,男生在头,女生在尾。

蝶来的热度在两天后已完全退去,但她称头痛肚痛,因为是长女的初潮期,林雯瑛也愿意给女儿几天时间让身体和心理适应,同意她在家里休息几天。

陡然,在放大了好几倍的中学校园里,蝶来孤零零地站着。

这天下午,蝶来正坐在浴间的抽水马桶上读《塔里的女人》。她的例假三天就结束了,害怕血流不停的不安感顿然消失,奇怪的是,先前那两记耳光给予她的强烈的恐惧和内疚,也随着例假的结束而淡然,人是这么容易健忘吗?

同时,蝶来以她的方式在努力,如果做得到,她也憧憬自我修炼成一个提着毛笔端坐桌前的淑女,每当她欺负蝶妹和小弟后,会深恶痛绝自己的野蛮行径,而在十三岁夏末台风袭来前夕的那场大游行之后,蝶来的自我憎恨又多了一层忧伤。礼拜天早晨她躲在被子里眼泪汪汪,在妹妹和弟弟的两双脚之间,感伤地思念着公主的美丽,恨不得把自己的肉体毁了,重新塑造一个至少是让自己喜欢的形象。

蝶来已经不做反省,一头栽进书里。

“喏,沙龙是外来词,就像司别灵(锁)、水门汀(水泥),是英语的译音,就是社交聚会的地方。”于是,蝶来在徐爱丽的教导下,知道了“沙龙”这个词。

由于书名有一股神秘暧昧气息,蝶来便以为书中藏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读书的心情就很紧张很亢奋,便很忌讳旁边有人干扰或窥视,虽然下午的家中只有一个妹妹,但也不得不防妈妈突然回家。也许家这个地方,只有进行个人卫生的浴间是最隐秘的,所以每每读这一类手抄本,蝶来便要把自己关进浴间。

“沙龙是什么意思?”女孩们问道。

这时听到家中门铃响,蝶来隔着浴间门吩咐妹妹去开门,妹妹去了一趟后门,回来报告说,门外站着个男生叫俞海嵩,海参的名字立时让蝶来神经紧张,她让妹妹回到后门口去问他找她有何事。

然而徐爱丽突然不嫌墨臭了,因为蝶来已经搬到公用厨房的餐桌上练字,这样,在练字的间隙,互相聊天,蝶来觉得心安理得,徐爱丽干脆拿了毛线搬来竹椅坐到厨房打毛衣。而蝶妹坐在姐姐的对面,和她共用一瓶墨汁,她练的是柳公权的字帖。姐妹俩一边练字一边听徐爱丽传播小道消息,并互相评说,一时厨房间有声有色吸引隔壁邻居一起参与,徐爱丽得意地总结说,我们的厨房越来越像沙龙。

“他要你到门口去,他会亲口跟你说。”妹妹再次从后门进来汇报。那时家宛如圣地,甚至非常接近的同学往来也只限于到家门口,何况男生,更何况海参这个男生。

于是蝶来又用回墨汁,考虑到妈妈对于物质消耗过快的担忧,以及墨汁快见底时很稠厚,蝶来加了自来水重新调匀。这样一来,墨汁的味道变得更难闻,持续地弥漫在她们家,弥漫在整幢楼,这发酵的腐烂气味已经如此远离她们当初寻求美丽的初衷。

“我不去门口,他不说拉倒。”蝶来仍然坐在抽水马桶的桶盖上,手里还拿着书,书中故事并不像题目那般吸引人,但对于饥渴各种书籍的蝶来仍非常解渴。故事的氛围虽然是阴郁的,却有一种虚构世界带来的魅惑人的气氛,蝶来此时此刻最不愿意做的事便是回到现实,尤其憎恨海参携带来的那个现实,她想象不出他来干什么,难道他是为他打破的窗子来道歉吗?她现在心里认定是他弹的窗玻璃,她才不要接受他的道歉,这样他们之间才能扯平。

蝶来在饭桌上表示愿意夜晚加班给妹妹磨墨,被妈妈制止了,她觉得蝶来在胡闹,但从道理上讲似乎并没有错,做母亲的倒也不好欲加之罪,只是把她们的墨块收去了。还了得,才一天,这一段新墨已用去五分之一,蝶来妈妈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烦恼,显而易见女孩子们练字很刻苦,但墨也消耗得太快了,一块好墨是半斤猪肉的价格,似乎代价太高;而且让她郁闷的是,每一次惩罚长女,到头来吃苦头的却是最疼爱的幼女。

于是,蝶妹第三次去了门口,这一次去了很长时间,蝶来虽然还把自己关在浴间,但心思已从书里出来,她很奇怪为什么妹妹在后门口逗留这么长时间,按照她的急性子,恨不得冲出去把妹妹扯回来。

可磨墨这件好事只坚持了一天,在当晚的饭桌上,蝶妹向妈妈抱怨她的肩膀手肘酸痛到端不起一碗饭。原来蝶来让妹妹帮助磨墨,或者说,是互相给写字的一方磨墨。这是蝶来制定的规则,显而易见的不合理在于,蝶来写的字比妹妹多两三倍,她要求先写,妹妹便磨了一整天墨,蝶来的字还没有写完,蝶妹的手肘与肩膀就用力过度出现劳损症状。

听到妹妹关上后门回进来,蝶来走出浴间:“你在干什么,这么长时间?”

蝶来的用功让徐爱丽陡然寂寞,同时,邻居抱怨墨太臭而使妈妈责成蝶来用墨块,墨块磨出的墨汁香喷喷的,况且其中还有个意义问题。妈妈在革命运动中学会在任何事情上寻找意义,她问女儿,难道忘了,从写描红簿开始,书法老师不就教导学生如何磨墨?写字前磨一阵墨,起到凝神和养性的作用,这个意义是妈妈想出来的,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学堂老师告诉她的。她想了想,觉得能总结的意义还有许多,但是天很热,有那么多家务要处理,突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只见妹妹两腮红红的,好像很兴奋。蝶来就有些火。

那些日子,蝶来的手上脸上衣服上毛巾上家具上,总之她染指过的任何东西都沾上墨渍,更毋庸说,整个家整幢楼的空气已被墨臭污染。徐爱丽上上下下手捏鼻子,甚至隔壁人家都在追寻臭味的出处,大瓶装的零售墨汁比整瓶卖的曹素功墨汁便宜,但质劣,在炎热还未褪尽的初秋,迅速发酵,气味接近腐烂的树叶。蝶来爽死了,这墨臭可是帮她发泄了几多对成人世界的不耐烦,包括对徐爱丽在大游行夜晚偷偷溜去别处的不满。

“你们班这个男生很好玩,说我跟他妹妹长得很像,都是翘鼻子圆眼睛,是baby face,他教了我一句英语,因为他妈妈是英语老师。”

正是在提起毛笔的一刹那,蝶来瞥见了目标,她的人生本像雾天里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巨大空旷的广场,没有比这种无标识的灰蒙蒙的巨大空旷更无聊更郁闷更迷惘的了,现在标识出现了,即便很渺小不值一提,蝶来仍为之振奋。

“哼,他妈妈是英语老师你都知道了?”蝶来反感地哼着鼻子,讥讽道,“我看你快成‘百搭’了。”

让林雯瑛意外的是,每天一百字的功课,蝶来不仅按时完成还超额,在进中学前的一个月,每天写出两百到三百个字。这样的勤奋和努力已经不是母亲的压力可以催发出来的,林雯瑛不知道她的长篇累牍的陈词滥调的训斥中仍有那么一两句责问起了醍醐灌顶的作用:“难道你要带着这么难看的字进中学吗?去看看你们中学的宣传栏,那些毛笔字漂漂亮亮。蝶来,什么时候你的字能上大批判专栏,让你自己让妈妈脸上有光?”这正是蝶来的心病,她可是个处处都想出风头的女孩子,还有什么比在校园的政宣组工作,在大批判专栏前写写画画的学生风头更健呢?

“我怎么会跟他妹妹像呢?不过真的很巧,他妹妹跟我是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但不是一个班,我在二班,她在三班,我要去找他妹妹看看,到底像不像!”蝶妹完全不去回应蝶来的恶劣情绪,继续她的话题,那是她对付蝶来的办法。

然而关于蝶来,父亲在医院里所担忧的学业则是远虑,林雯瑛考虑的都是近在咫尺的危险,做母亲的最害怕的是年轻女孩学坏,革命年代的大街小巷造反派和打手混杂,就像潜伏着野兽的丛林,她得想办法把女孩子稳住在家。因而对于林雯瑛,能不能写一手好字还在其次,学书法至少把女儿们尤其是蝶来锁在桌旁若干小时。现在,那些不堪想象的有关女儿们在某个礼拜天堕落的画面,被字帖上一丝不苟中规中矩的笔画替代,那令人心安的正楷汉字象征着她期盼的周正正派的人生。

果然蝶来便顺着她的话题走:“他在瞎说,你怎么会跟他妹妹像?他还不是没话找话,想讨好你。”

字帖和毛边纸是林雯瑛特地去福州路上海仅此一家的艺术商店买来的,她是行动能力很强的女人,说要练书法,便通过同事找了颇有名气的书法家。虽然在革命年代老师不便于向学生收费,但林雯瑛为老师准备了厚礼,一条大前门香烟两瓶中国名酒,差不多是一家人一礼拜的菜金。但付出也是得到,至少可以让在医院空自担忧孩子们无东西可学的蝶来父亲安心下来。

“他为什么要讨好我?”妹妹问,蝶来倒是一愣。

蝶来只要想到中学大门就在眼前,所有的小灾小难都能快乐承受,她已经朦朦胧胧意识到,人生该是先苦后甜的,她只是为后面的美丽遭遇吃些小苦而已,她兴致勃勃地安慰自己。

楼梯拖鞋一阵响,徐爱丽下来了,站在楼梯半当中问蝶来:“刚才那个小男生就是你说起的给工宣队吃过耳光的那个?”她简直像长了狗鼻子,嗅觉也太灵了!

重要的是,这所有的努力是为了迎接将要到来的中学生涯,“我要做中学生了呀!”蝶来居然在梦中被自己口号般的梦呓唤醒。中学就像一条去向掩藏着秘密快乐的伊甸园的通道,何况,她将进的这所申江中学是名校,曾经是全市的重点中学。她仍记得在小学一年级时,老师就给了他们奋斗目标,那就是考进申江,但是,革命突然席卷而来,老师的叮咛成了上一世纪的模糊回响。然而隔着陈年往事,申江的光环虽然微弱却更有吸引力,她与蝶来未来道路上的光芒重叠,一并闪烁着。

“工宣队给他吃耳光了?”这边,妹妹吃惊地问道。

在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过程中,蝶来体味到令人闷得发慌的一丝不苟、毫无趣味的重复、无法逾越雷池的强迫症,以及伴随着这种种艰辛感的自虐的快意。好像,她在帮助妈妈惩治那头藏匿在她身体里的野兽,那头叛逆强壮无法无天,在藩篱内四处突奔着寻找洞口,渴念往辽阔的远处驰骋的野兽,那头永远无法预料它会给自己的生活添上多少乱子的野兽。

“你不要管我们学校发生的事,以后这个男生跟你说话,你不要理他,这个人我最讨厌了。”蝶来严厉地关照妹妹。

这个叠加上去的惩罚同样为难不了蝶来,或者说,比起将一张化妆后的艳脸洗去,以一张平淡的没人愿意多看一眼的脸重新面对生活的乏味和毫无意义,妈妈的惩罚差不多成了拯救。她终究可以集中心思去做一件事,铺开毛边纸,将洗得干干净净的柔软的羊毫毛笔饱蘸墨汁,在砚台上细致地舔笔,直到把笔舔尖,然后亦步亦趋将颜正卿方正平稳的汉字临在比草纸还粗黄的毛边纸上。

但是吃耳光的说法特别刺耳地在蝶来的耳畔响了一阵,蝶来又一次感受到某种愧疚,在读手抄本时已经全然忘记的种种不愉快又变得鲜明起来。蝶来先把妹妹赶去天井跳绳,然后她走上两格楼梯向仍停留在楼梯半当中的徐爱丽倾诉:“他叫我出去跟他说几句话,我没有理他。”

由于检讨书上那些“蟹爬字”让妈妈看了来气,丑字出自于蝶来天生笨拙的手,因此她被勒令每天练写一百个毛笔字,蝶妹陪练五十个。

“你应该听听他说什么,可能就是为弹窗的事,他说不定后悔了,来道歉了。”

所以当妈妈让她们用画过脸的羊毫笔在毛边纸上写检讨书,并张贴在自己的床头,以这样一种流行的惩罚让她们反省时,她们也并没有把这看成羞辱,也许,这更接近游戏的一部分。向来,在她们的记忆里,游戏的尾声总是令人扫兴的,而蝶来天性里便是个寻欢作乐的行家里手,就像蝴蝶在荒漠的戈壁滩采花蕊一样,每一小朵野花都不放弃地去寻找属于她的乐子,对于随时到来的阻力挫折有本能的感应和准备,所以一有时机便急急忙忙制造自己的娱乐,直等又一个恶劣尾声来结束那些个转瞬即逝的快乐。她的乐天性格像阳光照暖了妹妹的蜷缩起来的慧脉,是的,蝶妹更像一盆娇贵的盆栽,需要温暖的不强烈的却是持久的光照。蝶来从来不曾知道,她是她的美丽娇柔聪明过人的妹妹的不可或缺的光照,虽然同时,她的蛮横霸道让她的妹妹又恨又怕。

“我才不要他道歉。”蝶来嘀咕着,心里陡然轻松下来。

未料妈妈的竹尺“啪”的一声响,就像说书里的惊堂木,把她和妹妹从浑浑噩噩中拍醒。她向妹妹做了一下鬼脸,蝶妹立刻给予回应,她们互相挤眉弄眼,在现实的荒谬和装腔作势面前,强烈感受着共患难的幸福,尤其是在妈妈气得疯狂的时候,居然还能腾出空间去彼此欣赏对方那张被自己的手重彩绘制的失去真实感的脸,她们都在暗暗吃惊游戏给予现实的惊人影响。

徐爱丽从楼梯上下来一格,凑近蝶来,用“咬耳朵”一般的窃窃私语的腔调问蝶来:“我看他和蝶妹说了不少话,这个男生个子不高但是看起来很聪明脑子很好用,你叫你妹妹当心点,不要随便跟不认识的人讲话,要吃亏的。”

竹尺很快就疲惫了,没完没了的陈词滥调的训斥本是冲着蝶来,所以蝶妹在经过最初的担惊受怕后便安之若素很快又昏昏欲睡,而蝶来的耳朵早就学会向所有她讨厌的信息关闭,她正在做自己的梦,计划着某一天带着这张已经弃自己的平淡而发出异彩的脸去哪里做一番事业。能去哪里呢?她在妈妈焦虑的声音里奋力思索着,宛如要从这片焦虑的海洋里游出来似的,也许到家门口蝶来照相馆拍一张照作为永久的纪念是个不错的主意,现在想到自己的绰号来自于这个地方已不觉得可恨而是觉得有缘分,脸上随之有了笑意。

吃什么亏?蝶来不悦地皱起眉头,觉得徐爱丽这个人俗不可耐,但是手里还握着她弄来的手抄本,只能装作没听见,心里却窝囊得要命,不由得恨起可能会让妹妹“吃亏”的那个人来,虽然这是个莫须有的“吃亏”。是的,现在她更讨厌海参,而之前的愧疚并没有减轻她对他的讨厌。

林雯瑛从突如其来的惊骇和迷惑中挣扎出来,恢复了一张在日常中总是在生气的呆板表情,她找出用来裁剪衣服的竹尺,在铺着玻璃台面的方桌上“啪啪啪”地拍打着,与她的千篇一律的长篇大论、任何一块墙上都可以读到的大批判专栏上的语言相比较,这“啪啪啪”声更加可怕,尖厉盲目刺耳得令人抓狂。

又隔了两天,班主任来家访,并非是因为蝶来的缺课,他是为前些日子蝶来家窗玻璃被弹一事而上门,顺便也是来探望她,老师似乎很同情她因家里受到袭击而害怕去学校。因为他上门的第一句话便是:“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你不用害怕了。”

她的担忧向来就带有某种预兆,而现实往往比她的想象还要没有边际,她把钥匙插进后门锁眼时便听到女孩们肆无忌惮的疯笑声,然后便是两张放肆着所有荒唐梦的脸,还有头发,这两个女孩竟把辫子拆开,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林雯瑛简直是受到了惊骇,就像真的撞上了妖怪,然而她是个不受蛊惑也没有任何幽默感被唯物主义世界观洗过脑的女子,拒绝从中感受女儿们正竭力从一个灰暗的没有希望的人生中跳将出来,试图在她们的还没有开发的虚构世界耕耘,林雯瑛并不认为向往美丽是女孩的权利。

原来蝶来家窗玻璃被弹既不是海参也不是阿三所为,是同班另一男生绰号“斜头”干的。他也是个小个子,就排在海参边上,绰号来源是因为他的颈椎有问题致使头部倾斜着。“斜头”酷爱玩弹皮弓,最近的弹弓目标是同班女生家的窗玻璃。

然而,乐极生悲,当姐妹俩并肩站在镜子前,对着她们自身令人激动的陌生形象,或者说,对着给她们带来无限想象的亲手绘制的画面,就在她们享受和沉浸的时刻,妈妈回来了。她以看病的名义从郊区农村提前回来,怀着强烈的恐惧奔向家,在她的想象中,长女正带着老二老三干着什么荒唐事在这个无所事事不需要去学校的礼拜天。如果有一天孩子们头脑发昏做出什么傻事朝着堕落的深渊坠下,一定是在礼拜天。她不知道,她跟她的长女一样不喜欢甚至害怕礼拜天,患上了礼拜天恐惧症。

“斜头”有张黑名单,名单上有八个女生家的窗玻璃遭到或将遭到袭击。“斜头”是根据什么标准来制订黑名单一时还不清楚,但蝶来的名次在第三,目前的受害者是五名,在蝶来之前已有两家遭到袭击,但因为种种原因,比如住得高,比如路灯不够亮,总之前两家的窗玻璃都没有被击中,击碎第一块玻璃是从蝶来家开始。这使“斜头”很兴奋,后面连着三天都进行夜间弹窗活动,但在第三天被抓,在派出所写了交待。

那天下午蝶妹花了更多的时间给蝶来化妆,比较起来,擅长画画的蝶妹的手势要娴熟得多,因此蝶来的脸远比妹妹生动。蝶妹也把蝶来的眼睛放大,但,是美化地放大。她画眼睛不像蝶来一笔重重抹上,而是一层一层渲染上去,同样散发着发酵臭味的墨汁,在她笔下却变得克制而蕴藉了馨香。蝶来的眼睛从现实的平淡中强烈出来,一些莫可名状的情绪浓缩凸现,这双眼睛显得愤懑迷惘,蝶来在自己变得陌生的眼睛里看到另一个“我”,可怜的没有着落的将无处安置自己青春的女孩子。

老师所带来的真相,至少廓清了这个行动背后的迷雾,总之没有任何阴暗动机,仅仅是一个精力过剩的男孩做出的不可理喻的行为;至少那个晚上四面楚歌的危机感变得淡薄了,可蝶来不无遗憾,她需要的某种平衡没有获得,也就是说,她仍然欠了海参。在家的这几天,她来来回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一切,操场上,她和海参发生争执的过程,过程其实很短,不断回想之后,竟有些虚幻起来。

这一次化妆带来的强烈震撼,甚至改变了蝶妹的人生,她后来拜师学唱戏,瞒着家人报考邻近小城戏曲团,就是为了可以名正言顺带着一张化浓妆的脸上舞台。

现在她又在想,那天下午,海参突然上门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就这件事和徐爱丽讨论了一阵,听到的是非常荒谬的结论。

虽然这妆化得不尽如人意,事实上,与她那五官生动的原生态的脸相比,这张脸已经变成面具,但蝶妹并没有太多抱怨,甚至还有几分得意,无论如何这张脸更有色彩,更强烈。因为妹妹难得的合作,更是为了凸现自己亲手绘制的作品,蝶来把妈妈的紫色丝绒夹袄借给妹妹穿上那么一会儿,然而这身夹袄刚上妹妹身,便引来弟弟的狂喊:“妖怪!妖怪!”的确,蝶妹一张重彩的脸在紫色奢华衬托下妖气十足,她细弱的身体温柔的气质和鲜明的五官似乎更适合这件窄腰窄袖的古董衣,两姐妹一起对着镜中这个妖艳的、已从现实中跳跃出来的形象发了一阵呆,厌恶、疑惑、艳羡、憧憬?

“我看他是关心你,见你几天不去学校。”

蝶来母亲是个谨慎的女人,革命刚到来,她便处理了所有与新时代相悖的物什,当然首先是女性用物,最个性的东西总是最危险,她销毁了她的爱物,包括她的时装首饰照片和化妆品,但似乎处理得并不干净,仍有一些东西遗留下来,比如结婚照,结婚戒指,出客穿的一两件特别珍爱的旗袍,以及用剩的化妆品。说到底,她仍然无法超越女性的脆弱,对于爱物不可救药的依恋,即便它们已经蜕变成有毒的物质。于是便有了抽屉里的口红,有了星期日下午的化妆,有了一个女孩生命历程中擦不去的印痕,只是蝶妹的上嘴唇太薄,积年的口红已干涩,涂在唇上太浓太厚,满满地溢出唇线,就像刚刚拔过牙,牙血从嘴里渗出来,血腥气的嘴。

“他恨也恨死我了,我向工宣队长告他状,他吃到耳光,在全校开大会的操场,真是丢尽脸面。”

蝶来用毛笔蘸着墨汁在妹妹的眼皮上画眼线,虽然毛笔很粗,墨汁又有味,间中还流到嘴里,蝶妹都忍了,看见自己的眼睛像熊猫眼一样又圆又黑,竟很满意。蝶来居然又找出一管遗留在抽屉角落里的用残的唇膏给她上口红,这唇膏被扔弃在抽屉里至少五六年了。一九六六年开始了另一个时代,似乎革命是先通过颜色展示出来,到处是红,红旗红袖章红标语,书的红封套,这是大的红,是革命时代的底色;之外的红都是小红,小红是亵渎,口红的红,脂粉的红,女人衣服上的红。

“那是两码事,本来是小事,只怪那个队长喜欢打人,我跟你讲,要打人的人,总会找碴子去打,所以你以后在学校少跟人啰唆,女孩子不要出头露面,危险!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徐爱丽引用了当时样板戏中反角人物的台词,这使得蝶来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于是妹妹和弟弟彻底安静下来,跟在姐姐屁股后面,轻轻地进房并锁上房门,似乎刻意地躲开徐爱丽的这个行为,无端地使游戏有趣起来。为此姐弟仨莫名地窃笑了一阵。

“我看他是不是看上你了。”见蝶来不响,徐爱丽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他一定对你有意思,在操场上和你争来争去还不是找话题接近你……”

所谓游戏,是蝶来和妹妹互相化妆玩。蝶来说,趁徐爱丽接待客人,赶快回自己房间把门锁起来,“我不要她在旁边多嘴多舌的。”

“你太无聊了!”蝶来生气地阻止徐爱丽,她年长蝶来近二十岁,但蝶来从不把她当作长辈,“我不要跟你说了,你的思想很复杂的!”“思想复杂”的说法曾在女学生中很流行,意指思想不健康,影射其内心肮脏,算是严厉指责。蝶来说着,扭转身拖鞋噼噼啪啪响着下楼梯进了自家房间,发脾气地“砰”地关上房门之后就把海参上门的事扔在脑后。

“你先叫他停下来!”蝶来手指小弟眼瞪妹妹命令道,旋即放缓声调,“不要吵了,我想出一个游戏,你玩不玩?”

不知为何,老师和妈妈对于某些现象并不作直接讨论,比如耳光事件,从他们的交谈中蝶来发现妈妈已获知了操场事件,然而她和老师之间已达成默契,对此不作评论。妈妈只是向老师出示了蝶来的那些书法练习,婉转地告诉老师,蝶来并非一无是处,虽然目前出师不利。她提醒老师,这是个精力过分充沛,不让她担起责任就会闯祸的女孩子,也许去政宣组抄抄大字报的工作可以让她做。

姐妹俩一起朝着厨房的窗外看去,不如说朝着记忆中的那个美丽形象看去,蝶妹的眼泪已经干了,但小弟还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蝶来再去学校已是一星期后,工宣队要给新生建立红卫兵组织,选举红卫兵干部,让新生们先回班级,抗大式训练告一段落。虽然一星期前她遭遇打击而对中学校园产生幻灭,但是幻灭的修复也很快,因为蝶来的注意力已经转移。或者说,她找到了忘记恐惧改变自我形象的方式,当她第一次戴上胸罩时,觉得自己是成年女子了,校园的暴力也已不在话下。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胸罩并非盔甲,为何她戴上它的瞬间,便有了勇气和安慰?

有人敲后门,并喊着徐爱丽的名字,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徐爱丽,她简直就是弄堂里菜市场的交际花,因为她连排队买菜时都会搭讪来新朋友,不过此时她却是有几分遗憾地扔开这个她最热衷的话题去开后门迎接她的朋友。

之前,徐爱丽的花胸罩以及她的关于胸罩对乳房的好处曾给予她激动启示,蝶来无法安之若素于母亲对她正在发育的乳房的无动于衷。是的,面对她的初潮,母亲更关心的是怎么消毒内裤和卫生带,不要把一厚叠草纸直接扔进抽水马桶之类的琐事,她并没有告知将如何处置日益胀大的胸部。

“她就是有身体线条的女人。”徐爱丽用食指在虚空中画出一条曲线,姐妹俩对着看不见的曲线怔了半晌。

关于女性的常识问题,蝶来更愿意听从徐爱丽的劝告。蝶来在讨厌徐爱丽的庸俗的小市民气时,却又被她的带几分放荡的性感吸引,似乎她比自己的母亲更有女人味。

“当然记得!”姐妹俩齐声答,就是因为莫尼克的话题,才让蝶来翻箱倒柜,找起妈妈的衣服。

蝶来在五斗柜和樟木箱里翻腾了一阵,竟然找出妈妈的旧胸罩,旧胸罩罩在蝶来初初发育的乳房上并不合身,乳罩偏大,蝶来便在乳罩里垫上棉花,整个胸部陡然丰满起来,她套上衬衣,发现自己的身材曲线有致,胸部丰满后腰身便显现了。蝶妹见了很羡慕,吵着要姐姐把垫棉花的胸罩也让她戴一下。就这样,两姐妹戴着假胸对着穿衣镜左右顾盼,无师自通地在房间里走着模特儿的台步,虽然当时她们对于这个行当毫无所知。

“喏,莫尼克,记得吗?”徐爱丽问。

终究,蝶来没有勇气戴假胸,便去找徐爱丽帮她改小胸罩。徐爱丽告诉她旧胸罩是无法改动的,她愿意帮她重做一个,如果她家里有做衣服用剩的白色府绸棉。

“线条是什么呢?”蝶妹含着眼泪问道。

在买布要凭布票的年代,林雯瑛舍不得扔掉裁缝改制或做新衣服用剩的零头布。零头布渐渐累积成一只枕头大的包裹,蝶来在零头布包裹里翻腾了一阵,发现白府绸布倒是有不少,但零零碎碎,尺寸远不够做胸罩。而这些零头布竟让蝶来情绪恶劣,这不就像她正在度过的日常人生,琐碎得不足挂齿?

“是呀是呀,蝶妹,”徐爱丽有些讨好蝶来,“你还没发育,身体没有线条,穿这样的衣服显不出来。”

徐爱丽拿着整块足够做胸罩的白府绸就像举着一面白旗帜从楼上下来,这面“白旗”立刻把蝶来从恶劣情绪中救了出来,尺寸大小正是她要求蝶来准备的。也许徐爱丽就是按照这块布的尺寸要求蝶来准备布材也说不定,反正这类小心机蝶来搞不清,也不想搞清,她现在的心思在自己刚刚发育的乳房是否能幸运地戴上诱人的胸罩上。

“真是个碰哭精,谁惹你了,我不过是把妈妈的衣服穿一穿,为什么我做什么事你都要轧一脚?”蝶来既生气又无奈,求助地朝徐爱丽看去,“徐爱丽,你说是不是,她还没有到穿妈妈衣服的年龄?”

这天下午,徐爱丽只花了两小时便在缝纫机上给蝶来踩出一只新胸罩,虽然不如她自己的花胸罩那般考究——没有镶蕾丝花边中间罩子部位也没有踩出密密的线脚让它显得硬挺,但比妈妈的旧胸罩要合适多了。为了让徐爱丽量尺寸,蝶来的乳房不得不让徐爱丽再摸几次。

也许是徐爱丽的口吻,抑或话语后蕴含的悲叹,总之,不仅小弟的哭声更响,蝶妹也哽咽了。

徐爱丽这么个精明的斤斤计较的女人,当然不肯白白送一个胸罩给蝶来,她以三八胸罩店的价码卖给蝶来。因为包含了布票费,虽然也就几元钱,但蝶来却拿不出这些钱,她的零花钱数额太小,而且她从来没有耐心储蓄,每月钱到手不过一星期就用完了。

“我有过十几箱子这样的衣服,你妈妈这件衣服在当时也不算很摩登,现在看看已经很好看了。蝶来,你们这一代比我还可怜,因为连个边都没有挨到。”

徐爱丽等不及蝶来下个月的零花钱,干脆直接问她母亲拿,林雯瑛当然会不悦,背过身还会责骂蝶来。但徐爱丽很会游说,她向林雯瑛指出,女孩子的胸部在发育,需要小心保护,目前女孩中流行的紧身小马甲会使乳房发育畸形啦,将来生了孩子还有个喂奶问题啦,让林雯瑛也是担心的,所以便按照徐爱丽提出的价格再加了些钱买下她为蝶来做的胸罩,林雯瑛绝不肯欠徐爱丽的情。

徐爱丽十年前嫁给比她年长十岁家境富裕的资本家儿子,才过了三五年的舒适生活,便被革命运动席卷抛入一无所有的社会底层,好在徐爱丽天性乐观,似乎乐观得过分,而被邻居们包括蝶来母亲林雯瑛称为“十三点”。弄堂里的人是势利眼,过去轻视她现在更不搭理她,愿意接受她搭讪的就是一个蝶来了。虽然林雯瑛不准蝶来与她交往,声称她会带坏蝶来,可是这种阻挠只会激起蝶来接近徐爱丽的愿望,况且,在白天的公用厨房,上班或被派去农村劳动的林雯瑛又如何阻止蝶来与徐爱丽的各种交谈?

回转身林雯瑛还是把蝶来骂了一顿,她生气蝶来和徐爱丽竟讨论到胸部发育的事,女孩子家至少要懂一点害羞是不是?妈妈的责问倒是更像羞辱,蝶来气得要命,但又不得不按照妈妈的嘱托在胸罩外再加一件小马甲。

厨房的哭闹声把徐爱丽从楼上吸引下来,于是她也看到了蝶来的崭新形象,或者说,旧时代的形象,这似乎勾起了她的一些回忆,她深深地叹气了。

虽然戴个胸罩都不那么顺利,但第一次戴上它却让蝶来无端的兴奋,她看着自己突然变得稍有线条的身材,便联想到莫尼克线条分明到令人脸红的魅人身姿,她隐约看到离向往的美丽已近了一步。而胸罩带给她的憧憬和快乐抵消了她对校园的惧怕和厌恶,现在她有了重新去学校的动力。

“我也要告诉妈妈……”小弟向来人云亦云,尤其喜欢跟哭,因为还留存刚才坐在痰盂上的委屈,因此哭得比蝶妹还伤心。

蝶来重新回到中学的这个星期正逢新生坐回教室参加班干部和校干部的选举,这时候气温不仅没有下降,还回升了几度,一心要在选举时出风头的蝶来经过酝酿和挑选,穿了一件妈妈搁置不穿仍有六七成新的彩色条子尖领长袖衬衫,戴了胸罩的蝶来穿上这件衬衣,竟有几分性感,或者用当时的说法竟有些风骚。

饭桌静了片刻,蝶妹尖叫起来:“不公平,好衣服都给你穿去,这是妈妈的衣服,我也要穿,你不给我穿,我就要告诉妈妈!”眼泪跟着掉下。

她自我感觉良好地走进教室,听见有男生发出“嘘”声,一大片目光涌过来伴着奚落的笑声。

事实上,这件古典派的夹袄穿在蝶来在红色时代发育的身体上并不合身,或者说十分突兀,夹袄的细腰身紧紧卡在蝶来从未得到约束的腰上,既不和谐又紧张,其窄肩窄袖于蝶来茁壮的肩膀手臂更是捉襟见肘。总之,这妩媚是带着不协调的怪诞色彩,让从未见过世面的蝶妹和小弟像见到怪物一般好不惊慌失措。

“喔哟,扎台型(出风头)!”

吃午饭的时候,蝶来穿了一套妈妈的衣服出现在厨房的饭桌旁,令蝶妹和小弟大吃一惊。那是妈妈的一件紫色丝绒旗袍改制的夹袄,妈妈过去的旗袍差不多都改成了这一类衣服,或者变成两个女孩子冬天棉袄的罩面。这件紫色丝绒夹袄是妈妈节日穿的衣服,虽然真正上身时外面还要罩上蓝布罩衣。它成了常年挂在家中衣橱里最奢华的一件衣服,现在这紫色的奢华令蝶来陡然有了小女人的妩媚。

“穿得像‘拉山’(不正派女孩)!”

“碰哭精!”蝶来狠狠骂一声,砰地关上房门,抢先妹妹一步进了浴间。

可喧闹声里她最先撞上的是坐在第一排的海参的目光,他无声地给她一瞥,没有笑意的目光有些阴郁,这比那些谩骂声更令她发虚。经过他身边时,她便故意满不在乎地昂着头,如果现在挺不住,这四年她都将抬不起头。

蝶妹嘴一咧,眼圈立刻红了。

这天选举班干部,蝶来的名字居然也进了候选人名单,她才得意了几分钟便落到失望的谷底。她落选了,落选得很丢脸,稀稀拉拉的几条手臂,候选人中她的名次最低。

“我不要和你一样,下个月我就是中学生了,我以后去哪儿不要你跟,我最恨有人跟我一样。为什么你不是我姐姐,为什么这个讨厌的男小人不是我哥哥,为什么没有哥哥姐姐带我坐火车,我也要去大串联,去黑龙江去内蒙古去云南,我想去边疆,想去离上海最远的地方。为什么礼拜天要和你们这帮什么都不懂的小人一起过!我恨你们,恨这个家,恨!恨!恨!”

班主任把她留下来,告诉她,就是因为这件条子衬衣让她失利。“给人留下良好的印象,首先是艰苦朴素。”这位男教师这么告诫她。

“为什么?”

“不要特殊,跟大家一样,这样你才安全,如果要当班干部,要比别人更朴素才对。”

蝶来却盯视着蝶妹手里的衣服,那是一套和她的一模一样的花裙配白汗衫的童装,“我们以后不能穿得一样,错开来懂不懂?比如说,我穿白汗衫的时候,你就穿衬衫。”

可是,蝶来向往的就是特殊,就是跟他人不同。然而她同时意识到,要特殊得受人尊敬,先要在班级里出人头地。

“恨你们!”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却是瞪着蝶来。

第二天,她把妈妈的条子衬衣衬在里面,外面套上那件灰色列宁装,衬衣领子翻在列宁装外面,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对外部世界的一次妥协。

“你恨什么?”蝶妹好奇地看着小弟。

这天,每人交一篇歌颂国庆的文章,蝶来有了用武之地,从某种角度是要扳回失利的局面,她在文章里堆砌了一大堆华丽辞藻,用于歌颂的体裁倒是很热烈,班主任把她的文章作为范文让她自己朗读了一遍。穿回列宁装的蝶来站到讲台前理直气壮了许多,可是海参的座位正好对着讲台,每每抬头便先撞上他的目光。这些日子,他的目光总有些阴郁,令蝶来不爽,它让她想起自己做过的蠢事,蝶来的朗读竟有几分不自信。

“我也恨!”弟弟咕哝。

她隐隐觉得,海参的存在就像一根鱼刺,在她得意忘形时突然就被这根刺鲠住了。

有多少次,姐妹俩无视弟弟的要求,让他沾着粪便的屁股晾在痰盂上,在弟弟的带哭的要求声中为谁去给弟弟擦屁股而争吵半天,蝶来绝不会因为自己是姐姐而让步,这也是她向人们习以为常的准则发出挑战的时候,让步的经常是妹妹。现在为了平息蝶来的怒气,蝶妹不声不响过去照料小弟,蝶来也从被窝里坐起来,“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礼拜天。”蝶来一件一件检视着自己的一堆衣服,那是一条印花人造棉裙子和一件白色短袖汗衫。

她从讲台前回到自己的位置时故意不看他,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位子。谢天谢地,至少在教室,她和他天涯海角。

蝶妹依然不吭一声,却爬出被窝,拿了自己的一大捧衣服,朝房间外的浴间去。直到这时姐妹俩才一起发现他们的小弟一直坐在放在房门旁的痰盂上,她们想起他至少已坐了半个时辰,他大便完后要她们帮着擦屁股,但是她们在讨论莫尼克,完全无视弟弟的请求。他渐渐放弃请求,把从不离手的香烟牌摊放在地上,一张张地欣赏着,自娱自乐,等着擦干净的屁股高高地翘在痰盂上,就像一只打足气却已被遗忘的皮球。

无论如何,蝶来因为这篇高调文章晋身班级政宣组,她要么成为班级领先人物,要么被众人唾弃,当然,蝶来无法容忍后一种结果,她用直觉选择了自己的位置。

蝶妹不响,蝶来更来气,脚在被窝里踹了两下,被窝里掀起一阵小风暴。

她一进政宣组便遇上迎接国庆的宣传活动,于是放学后便泡在教室用毛笔抄写一批歌功颂德的文章到白报纸上,其中也包括她自己的那篇。做这类事不仅能满足自己出风头的欲望,还能摆脱妹妹伴随左右的无聊沉闷没有任何成就感的日常生活。除此之外,政宣组活动对她更像娱乐,一群自以为是的孩子,在教室用写写画画的方式——无心无肺操练时代的流行,就像观看大游行取乐。那场亲王和公主引领的游行,已经很遥远,蝶来觉得自己已长大许多,不屑一顾那么小儿科那么小市民的乐趣。

“没良心,游行队伍过来时我急死了,怕你来晚了,我到处用眼睛找,害得我没心思仔细看公主,你倒好,居然跟着车子跑。”蝶来的思绪终究被现实阻挠,妹妹的话在虚空中转了几圈才被蝶来捕捉到,她陡然沮丧,便迁怒于妹妹。

可蝶来怎能预料,这样的自贬还为时过早,即便她已成为革命运动的一分子,她视为无聊的需求仍然一触即发。

探病的次日上午,蝶来遵照父亲嘱咐带着弟妹去附近的国泰电影院看了一场学生场的名叫《美丽的西双版纳》的有关中国西南部大自然的彩色纪录片,据父亲说,那个动物出没其间的丛林与亲王和公主来自的国家的自然环境有些相似。电影中,这一个神秘的蕴藉了自然丰厚物质的热带雨林衬托了野兽珍禽的生猛活力,它也成了蝶来思念公主时的背景。

国庆这天市里将有一场庆祝大游行,据说在载歌载舞的游行队伍中可看到正当红的样板戏的主角,以及革命前就走红的文艺界明星,从市民角度,似乎他们这批明日黄花更有魅力,当年的光环通过传说而愈加灿烂。

游行的次日,她带着蝶妹和小弟去医院探望父亲,对美丽公主的憧憬使两姐妹热切地想了解与亲王和公主有关的一切,于是便被父亲顺便补了一堂地理课,他给女儿们描绘了亲王和公主所来自的那个国家的地貌气候以及整个亚热带的地理环境。只要抓到机会,父亲就会给他们补课,他的严重的美尼尔氏症损坏了他的耳神经,但比之更为让他担忧的是儿女们的成长,对于他们增长飞快的身体他只有焦虑。

每每到这种时刻,蝶来就很烦恼,首先她绝对不肯放弃任何欢乐场面;其次,作为家中长女,她有着让弟妹分享欢乐的责任,她必须带上妹妹和年幼的小弟。问题是,如何说服父母让她带着弟妹去挑战可怕的拥挤。但这次,蝶妹却胸有成竹告诉蝶来,有个地方既能看到游行又免受拥挤。

公主就是从雨林深处来的,蝶妹的感觉没有错,的确很妖怪,但是,具有蛊惑力的美都是妖怪的,“妖怪”这个词让蝶来有一种特殊的激动。蝶来也迷恋“热带雨林”这个词,它有着湿雾腾腾的妖艳感,这和她刚刚看过的《美丽的西双版纳》这部彩色纪录片有关。

“我有个同学,她家就在淮海药房楼上,她请我们去她家看。”

蝶来脸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是的,公主的眼睛绿得那般浓郁,就像热带雨林,在雨林深处,藏着无数的奇禽珍鸟,它们斑斓的羽毛,衬托着深深浅浅的绿,在更深的深处,绿在下沉,浓得化不开。

“你以前怎么没有说起过?”

“我也看到她了,我还跟着车子跑了一阵。她的眼睫毛好长,就像假的,要是你的眼睛装上长长的睫毛,就会显得凹下去,会变得大一些会漂亮许多,不过你的眼睛太细太长了。可是,我想象中的公主是不化妆的。”蝶妹用一种世故的态度分析和表态。

“我刚认识,她不是我们班的,我们很谈得来。”

“如果你亲眼看到她,你就不会说她像妖怪,她就是公主,我想象中的公主就是这么漂亮。”

“真的吗?她叫什么名字?”蝶来不太相信地问道。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其实已近中午,但他们三个还赖在床上,只要蝶来不起床,不对他们发威,两个小的也绝不会从被子里出来。如果他们的父母尤其是母亲,知道他们的周末上午是这样虚度——林雯瑛经常用“虚度”这两字鞭策她的子女,她会拿来洗衣搓板,让领头的蝶来跪上去。蝶来受到的所有的严惩,都会转嫁到弟妹身上去,所以,爱告状的蝶妹不到忍无可忍是不敢向妈妈泄密的。

“她叫胡海星。”

“你才搭错……”蝶来顺脚一踢差点踢到蝶妹的下巴,她们虽然头脚倒错却是睡在一个被窝。床的里端睡着小弟,因为有哮喘病,他成了家里重点保护对象,质地最优良的丝绵被子给他盖,他本应该睡在长沙发上,却因为是礼拜天,便挤到床上与姐姐们一起睡个欢乐觉。他与蝶妹睡一头,蝶来睡中间,左边是小弟的脚,右边是妹妹的脚,她宁愿与两双脚为邻,也不要左转身是脸,右转身还是脸。在两双脚之间辗转的蝶来,觉得天地相对宽阔,她可以东想西想,任自己思绪飞出去,飞出家,飞出城市。

“哦,姓胡吗?”她也不知为何有一种放下心来的感觉。

“你想做妖怪?神经搭错了吗?”

“她……”妹妹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蝶来已经用强调的口吻打断她,急着确认这件事的牢靠程度,“那就说好了,我们有三个人,到时候我们带些小礼物去,妈妈总要买些吃的给我们过节,我们不吃,送给你同学吃。”蝶来已经讨论到细节。那天是阴天,她发愁地看着窗外,“还有两天就是国庆节了,要是下雨怎么办?”

“因为她太好看了,你们就骂她妖怪,我宁愿长得好看被人家骂妖怪。”

“气象预报说后面三天都是晴天。”蝶妹报告说。蝶来即刻喜笑颜开,从书包里翻腾出一本连环画《茶花女》作为奖励借给妹妹看一天,但这本书到了晚上便被妈妈没收了。

“因为她涂了口红,因为她的牙齿很白,因为她是公主,我觉得她像妖怪。”与她头脚倒错躺在另一头的妹妹回答。

国庆那天早晨,蝶来和她的弟妹穿着妈妈为他们赶制的节日新行头,那是两套一模一样的上装和裤子都是灯芯绒的服装,弟弟也穿灯芯绒,却是姐姐早年的红灯芯衣裤被妈妈染成咖啡色。染色一事全家瞒着弟弟,因此他还以为是新衣服呢。

“莫尼克,莫尼克,”躺在床上的蝶来歌唱般地吟诵着公主的名字,“莫尼克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嘴角上亮着灯。”

两姐妹手里捧着糖果饼干各一包,那是经过包装的食品礼物,每包各有四块万年青饼干两粒大白兔奶糖,这已是当年档次最高的饼干和糖果了。蝶妹在食品纸袋外精心地扎了一朵缎带蝴蝶结——曾扎在幼年蝶来姐妹辫梢上之后又被蝶妹小心收藏起来的蝴蝶结,蝶妹在这些生活细节上富于创意的小举动总是让姐姐望洋兴叹。

在这几十秒钟的动荡后,亲王和公主已近在咫尺,然后便从蝶来的视野里流过去,流到远处。蝶来就是在这个片刻触摸到瞬间的强烈,它的短暂和不可磨灭,它将是她空茫的青春期第一抹色彩,那色彩如此浓烈奇幻,令她目眩头晕。

那栋站立在淮海路转角上的房子呈三角形状,其尖角凸出端的窗子处正好是妹妹同学家的客厅,七十年代的上海旧洋房,能有一间房专门用来做起居室是少见的奢侈空间。是的,这间房没有安床,有三人沙发和书橱,面墙的梳妆台上三面镜子就像三扇门可以开开合合,房间中央有一张铺着玻璃台板,台板下衬着镂空白棉纱钩花台布的长台子,长台子是西洋餐桌风格,四面围着六把有弹簧的软椅子,软椅子上套着与褐色柚木家具配色的咖啡和赭黄格子布套,铺在长台上的镂空棉纱钩花台布也覆盖在沙发扶手和梳妆台上。总之这是一间洋里洋气的房间,飘荡着一缕与时代相悖的浪漫温馨的气息,在七十年代,有点触目惊心。

公主正在朝她接近,其光芒已辐射开来,观看的人群因之而安静。蝶来越发焦虑,她不时地转开头渴望从后面拥挤的人群中看到妹妹的影子,可是人群宛如墙壁挡住她的目光,她又一次把小弟放到旁边的凳子上,脚踩上自己的凳子瞬时间比别人高了半截,还没有来得及放眼望去,已引起一片“嘘”声,紧接着竖直的身体便被后面的人按下去。

为了让他们看游行,这家女主人把窗台上的盆栽移到长台上,使这张铺着镂空花台布的餐桌更显标致和富于情调,无疑的,蝶来觉得这个家比她自己的家更理想。

歌声越来越响,亲王柔润的微笑、公主标致的脸形开始清晰,蝶来紧张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住正在接近的如同梦境中的人物,同时她在等妹妹,因她的姗姗来迟急得坐立不宁,这个慢郎中,她怎么还不来呢?她怎么可以失去亲眼目睹公主的机会?

妹妹同学的母亲出来招呼他们,拿来比他们送去的礼物更为精致的饼干和糖果,她是个气质妖娆的女子,虽然衣着远比徐爱丽朴素,你能想象这样的女子要是打扮好将非常夺目。

眼看游行队伍一米一米地接近,开道的摩托车已从她的面前经过,已经看得到队伍前的敞篷车了,车上站着亲王和公主,他们似乎在招手,他们身影模糊,因为还远,但车轮在转,在朝蝶来接近。伴随着游行队伍的合唱声,连歌声都是异样的温柔,那是亲王亲自作的词曲,歌颂与中国的友谊,虽然听起来更像一首软绵绵的情歌,像黄色歌曲,革命时代,情歌就是黄色歌曲。

蝶来觉得,她想象中的母亲该是这个形象,她想起好些年前她告诉妹妹,她相信自己真正的父母在别处,为此而受到跪搓衣板的惩罚。蝶来在这间陌生的客厅再一次失落地发现,某种愿望已成了别人的现实。

坐在第一排的人们呼啦啦站起来,抱着弟弟的蝶来急了,想要徐爱丽帮忙,但徐爱丽做完演讲再也不见人影。她抱着五岁的男孩站不起身,便把他放在妹妹的凳子上,跟着慌慌张张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把自己拉得比谁都长。可小男孩还在睡梦中,坐不稳凳子头一歪便掉到地上,哇哇大哭,同时后两排的人吆喝着前排人坐回凳子,她的这块周围世界瞬时乱得像被狂风袭击的集市。来了几个戴红袖章的纠察吹响哨子,很快,就恢复了秩序,第一排的人坐回小凳子,蝶来也恢复先前的状态,但不无焦虑。

她和妹妹加上妹妹同学三个女孩以及弟弟站成一排正好把窗子铺满,因为是在拐弯角度,没有树阻挡,有个相对开阔的视野,看游行无遮无挡,蝶来一厢情愿地希望每年游行都站在这个窗口。

然而,蝶来的担心成真。妹妹果然耽搁了,游行果然说来便来。当蝶来随着突然高涨的欢呼声朝东面看去时,游行队伍已红彤彤沉甸甸地涌过来,就像不可阻挡的涨潮的海浪。

游行队伍出现之后,女孩子们尖叫着,挥着手,甚至把手里的糖果扔出去,就像二十年后的新潮观众。她们的欢乐感染着那家的家长——母亲,那个妖娆的女子,她丈夫,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一起趿着拖鞋从卧室出来,站在她们身后加入观看的行列。于是,女孩们叫嚷得更起劲,她们看见了唱李铁梅的演员,那个年轻花旦是革命年代的美的偶像。突然,蝶来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客厅外进来,竟是海参,他冷漠地朝窗外瞥了一眼,似乎听而不闻那里喧天的锣鼓声。

蝶妹听到姐姐毫无顾忌的喊叫声更是恨不得潜到人海深处远远避开她的厚脸皮无所畏惧的姐姐,好在人潮已把她们隔开。

蝶来很奇怪海参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家庭,或者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她禁不住回头去正视这个多少有些荒谬的事实,于是他们两人的视线便越过这家男女主人的肩膀相遇。没错,这个人的确是海参,穿的衣服都是上学时穿的藏青色上海衫,那种上海男人最爱穿的前襟是拉链的春秋季外套,在少年的个子矮小的海参身上,显得落拓和老气。

妹妹离开姐姐便灵活得像条鱼,迅速隐没于后面几排人丛里,蝶来却又担心起来,喊着:“可不能耽搁呀!游行说来就来,看不到公主,你会后悔一辈子!”

每每与海参视线相遇,蝶来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便是还他一个白眼。其实海参很少与她正面相视,仅仅是在某些片刻,他们的视线突然相撞,通常是在她自得自满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她会瞥见海参的目光,那目光仍然含着一丝阴郁,她的心立刻发虚,继而转为悻悻然。

“那么你去拿东西,伞、衣服或者毛巾毯,对了,毛巾毯好,可以把小弟包起来。”蝶来看着蜷缩在她怀里的小男孩,无法掩饰刚刚苏醒的母性获得满足的欣喜,“跑着去跑着来,五分钟够了。”她用着母亲经常用的命令的口吻。

因为中间隔着一对成人,蝶来的白眼即刻被自己的眼睑盖住,好像她朝他眨了眨眼,他朝她一笑,是明快的笑,显得有点热情。蝶来有些吃惊,最大的惊讶是为何他也出现在这里,也许他是他们家的邻居,这栋看起来体积超大的公寓楼,住上个把同学一点不稀奇。

此时蝶来才发现坐在一旁的徐爱丽已经手提小板凳在十米之外的地方,正口沫横飞地向一圈妇孺进行演讲,无疑的,是关于公主的话题。徐爱丽生活的大半时间是在寻找她的听众,所以她到哪里都有办法找到属于她的社交圈子,哪怕在街上。你永远也别指望徐爱丽这样的人会帮上真正的忙。蝶来对自己说。

她这么自问自答时,“白毛女,白毛女来了……”两个女孩的尖叫掠去了蝶来的疑问,那个饰演深山里的白毛女的芭蕾演员走在舞剧团行列的第一排,她有一对凹陷的覆盖着浓郁睫毛的大眼睛和高高翘起的美丽臀部,蝶来和她的妹妹们一声声地惊叹着,无疑的,她携带着一个比她们的现实更要生动鲜活的世界。那时,跟着游行队伍一起行进的喇叭里响起了《白毛女》插曲,游行队伍和观众跟着乐曲合唱起来,窗口的女孩们更是忘乎所以,仿佛窗口的高度给了她们尖叫的特权。

又是妹妹比姐姐先感应开始涌动的人潮,后面的人像波澜一般朝前推来又退回,蝶来朝东面的远处看去,仍然什么都没有看到,然而,似乎隐约有口号声传来,不如说这似有若无的口号是通过妹妹的感应而听到。

游行队伍一走走了两三个小时,好像一时还走不完,身背后响起摆放饭碗的声音。“吃饭吧,一边吃一边看。”女主人轻轻拍拍蝶来的肩膀,温柔地招呼着。

她已经起身,但是妹妹扯住她,已带上哭腔,“你不要走嘛,他们挤过来了,我抱不住小弟……”

蝶来回过头再一次吃惊地看到,海参站在长台子边上正盛着一碗碗饭,蝶来拍拍妹妹轻声问:“他怎么在这里?”其实声音并不轻。

蝶来讨厌不如说是害怕妹妹的哭泣,她最终是会做些妥协的,她欲起身,却细眉一挑,挑出两支眉峰,这张将会变得圆润明媚眼下仍是线条愚钝的脸蛋,立刻充满挑衅生气盎然,“要是你告诉妈妈,我可不会给你好日子过!”

“他是我哥哥!”妹妹同学回答道。

“好吧,就算是下雨,你看好小弟,我回家拿衣服拿伞。”

蝶来狠狠地白一眼妹妹,不甘心地问这家女孩子:“你不是姓胡吗?”

于是她才意识到有零零星星的雨滴,可也不太确定,因为后面站了几排人,嘈杂地谈论着。“说不定是他们的唾沫星子。”蝶来恶作剧的推断让妹妹差点哭起来,她有洁癖,又胆小,挤在人群里有着深深的不安全感。

“我跟我爸姓,我哥哥跟我妈姓,他叫俞海嵩。”女孩答。

对于蝶来,妹妹的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令人气馁的警告,她畏惧弟弟的哮喘病,那高分贝的刺耳的哮鸣音在小男孩的气管里回响时,也是家里的灾难日。

“我们家是男女平等的模范家庭。”海参笑嘻嘻地说道,带着些嘲笑,从蝶来的视角看过去,是油腔滑调。

这一来,蝶妹更不安了,她俯在姐姐的肩膀上轻声但并不退让地说道:“我会告诉她,我们坐在马路上,天黑了也不回家,还带着弟弟,他现在已经睡着了,他会着凉的,而且天下起了雨,等着吧,哮喘就要发了。”

蝶来怔了片刻,之后,毫不掩饰她受骗的气愤,拉起妹妹和小弟欲朝门外走,那时小弟正扑在窗上看游行看得起劲,现在却莫名其妙被姐姐拉走,嘴一瘪就要哭了。

“是啊,你们不讲她怎么知道?”徐爱丽在一边帮腔。

“不急,看完游行再走吧!”女主人,也就是海参妈挽留道。

蝶来说到“再教育”三个字还那么铿锵有力,一点都不怕难为情,蝶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是蝶妹已看出蝶来压抑住的脾气随时有爆发的可能,便俯身在小弟耳边说着什么,也许已经许诺了什么,小弟小嘴一瘪一瘪竟也忍住了,虽然眼泪汪汪倒也没有放声大嚎,跟着两个姐姐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窗口,那个宛如是一场戏看到一半的观众席。

“妈妈在乡下劳动接受再教育,怎么会知道?”蝶来大声问道。

蝶来胡乱地朝海参的父母道别后,扯着弟妹飞速离开了他们的家,下了楼拐进通向自己家的小马路,蝶来便朝妹妹发作了:“你明明知道他是我的同学,是不是?”

“妈妈知道我们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要打的!”她在姐姐耳边嘀咕着,算作微弱的抗拒。

妹妹胆怯地把脸转开。

她一手搂住弟弟,一手搂住妹妹,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拖儿带女的,好像他们是她生出的孩子。可是蝶妹并不合作,她好几次扭动身体试图甩掉揽着她胳膊的那条手臂,手臂细弱却蛮横,不由分说地拽住同缘异体一样细弱的肩膀。妹妹瞥一眼姐姐,这个善于施行微暴力的比她年长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却是快乐期待的,和她身处的环境一致,其目光在徐爱丽的指点下,和众人的目光一起聚集,朝向淮海东路八仙桥的方向。她眼梢上翘的一对凤眼亮闪闪的,只有与她血脉相连并且是年龄相仿的亲人才能感知积聚在这个十三岁的细长的身体里的不同寻常的能量,蝶妹并不知能量为何物,她只是凭本能感知它对身边人以及周围世界的藐视。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样做我很没有面子吗?”她的身体跟着妹妹的脸转,大声责问道。

今天的蝶来还暗藏得意,她把五岁的小弟都带出来了,此刻他就坐在她的膝盖上。身旁是小她两岁的妹妹,大家喊她蝶来妹妹,喊着喊着变成了蝶妹,就像蝶来,她真正的名字叫叶心蝶,仅仅因为附近有间照相馆叫“蝶来”,她和妹妹的照片在他们的橱窗里摆放过,于是“蝶来”便移花接木成了她的常用名。为此蝶来一直想着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但是,没有谁理她的茬,母亲从来没有耐心听她的心愿,父亲是聋耳朵,对于某些话题,他就怎么也听不见。蝶来决心耐心等待,等长大的某一天,拿着户口簿去派出所改一个响亮的毫不俗气的让人家没法起绰号的名字。关于这个新名字她想了很久,改名字并不容易。

“为什么没有面子?”妹妹问。

蝶来带几分屈尊的神态挤坐在她的邻居那些小市民中间,确切地说,就坐在徐爱丽身边。她虽然这么称呼她和她们,其实心里高兴坏了,她和她们沿着上街沿的边缘坐成长长的一排,就像戏台下的第一排。虽然人行道挤成一锅粥,但都是身背后的混乱,她们的弄堂通到淮海路,近水楼台先得月,遇上大游行,她们便早早搬来矮凳或小竹椅,还自备茶水零食。事实上,七十年代任何一场游行在她们都成了娱乐,在她的成长岁月里,革命是生活方式,也是娱乐方式。

“为什么不看游行了?”弟弟问。

在徐爱丽的渲染下,蝶来简直迫不及待想见到那一对小国王室情侣,他们与革命的错综关系增加了其背景的神秘和复杂。有意味的是,蝶来和拥挤在周围的行人一道,不敢相信在他们的时代居然会出现王子和公主,这类只在已经撕成碎片的童话书里出现的人物,将从革命洪流中浮现出来,并且即刻出现在咫尺之遥,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一出戏呢?

“我讨厌这个叫海参的小男人!”她向他们喊。

有关亲王和公主的故事,徐爱丽似乎拥有比报纸更多的信息,人们把这称为小道消息,徐爱丽简直就是弄堂里小道消息的源头。她就住在蝶来家楼上,是个不用上班被人们称为“家庭妇女”的三十岁女子,但徐爱丽似乎并不在乎人们对她的各种评价,她总是津津有味满怀热情向蝶来传递着诸如此类色彩缤纷的小道消息。

“小男人?”妹妹和小弟一起惊问,突然都笑起来。

现在那里还毫无动静,但人群和快乐一道聚集着,越来越稠密,对于将要到来的游行,人们也以非同寻常的热情和快乐迎候着,迎候一对落难亲王和公主,他们被本国右翼政府驱逐,逃亡到中国。让蝶来们更感兴趣的却是,亚洲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是法国血统,据说美得富有异国情调,她将使革命年代的一次游行突然变质转向。

“小男人,小男人!”他们好玩地学舌着。

柏油马路已禁止车辆通行,站在街边视线毫无阻隔,可以一路看到两公里之外的淮海东路的八仙桥,游行队伍将从东头的外滩过来,必然经过八仙桥。

蝶来狠狠推了妹妹一把,转身飞快地朝自己家走去。妹妹拉着弟弟奔跑着追赶她。

其实,对于季节转换蝶来是没有概念的,只因为那天晚上突然降温,风凉得萧瑟,裸露了一夏天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树叶子飒飒响着就干枯起来,飘落了几片,就像从地上飞起的传单。绵绵无尽的酷暑刹那间结束,喧闹的大街因为夏末第一阵凉风更加骚乱,这风更像是大游行的序曲,它扫荡了夏日的窒息和昏朦,天空更加清澈,情绪更加飞扬。人越来越多,但是被等距离站着的戴红袖章的纠察阻隔在人行道上,被阻隔的行人就像岸边的植物,茂盛得互相簇拥,而马路空空荡荡地蜿蜒着,像不通船只的河流,兀自安静着。

这时,游行队伍已经结束,观众们,也就是市民们朝他们行走的小马路拥来,很快,他们三条稚嫩的身影被游行散去后的人潮淹没了。

她的记忆屏幕上,青春期是在立秋后的那场大游行时拉开帷幕的。她成长的年代有过许多场游行,但蝶来难以忘怀的是这个即将结束的夏天在它最后一号台风袭来前夕的一场游行。那是一场非同寻常的游行,游行队伍前的敞篷车上站立着某国亲王和公主,亲王的微笑比女性还柔润,而公主美艳惊人,因为她,铿锵激昂的红色集会转瞬间成了华丽的嘉年华会,那是蝶来生命中的重要片断,她十三岁了,秋天正在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