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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十分钟后,克里斯托便按响了门铃。

“我就在附近,我来看你。”

她去开门时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显示钟点的短针指向9。

她刚刚答应一声,便哽咽起来。

“我们很久不见了!”克里斯托向她展开双臂。

“终于打通你的电话……”克里斯托欣喜的声音。

他们拥抱,但克里斯托没有立刻放手,渐渐地,礼节性的拥抱有了肉体的欲念。他吻住她,她推开他,并非拒绝,而是发现房门没有关紧。

这时候电话铃响,她直等到铃声转到录音档,听见克里斯托的声音,才举起电话。

她锁门时他仍然拥着她,她才发现他的急迫,克里斯托远非看起来那般文弱。他舔开她的嘴,舌头淫荡,几乎塞满了她的嘴,她的手被按在他的下体,那里坚硬如铁,在这严丝密合温度高达华氏六十度的空间,她感到窒息,和窒息般的快感。

她用袖子擦干眼泪,打开电脑,点击到自己的电子信箱,她寻找着柯瑞的名字,在他的某一封电子信里留了他的电话,如果要找个“陌生的水手”上床,柯瑞是第一人选,然而,电脑死机了。

他已经把她放倒在床上,他脱去套头衫,解开裤子扣子,褪去内裤,阳具巨大,她一惊,恐惧和厌恶,就像初夜第一次面对这件东西时的反应。

“你让我倒胃口,不要让我见到你。”她终于发脾气地挂断电话,眼泪便掉出来,立刻又拿起电话,对着话筒大喊大叫,“为什么要来找我!不要脸!”在声嘶力竭中心蝶把电话筒狠狠砸到座机上,却没有意识到电话已经断线,她只是在对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发泄。

当他顺手拉开床罩要把他们都裹入被子时,她止住了他,那是个比她的身体更私秘的地方,她可以和他做爱,但不能让他进她的被窝,就是这一刻,当她说“NO”的时候,他停止下来。

他不响。

“对不起,我没带安全套……”安全套!她一惊,她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警戒!“但我刚刚做过全身体检,我有艾滋检查的阴性证明,就在车里,我去拿。”他已经起身,穿上裤子,“为了公平起见,你也给我看好吗?”

“噢,是处女吗?听说有一类海归是要回国找处女!”心蝶不掩尖刻。

“你说什么?”心蝶一头雾水。

就像被痛击一拳,心蝶一阵胸闷。

“你有体检健康证书吗?”

“是的,很年轻。”在她听来好像要故意强调,“比我年轻十五岁!”

心蝶已经把自己裹进被子,她摇摇头耸耸肩,用着她以前经常会用的恶作剧的口吻道“体检证书有什么用?要是你昨天刚感染艾滋?”

“很年轻吧,我猜。”

“你的意思是……”他一愣,看着她,她也在看他,嘴角撇着一抹讥笑,讥笑对方也是讥笑自己。

她差点从鼻子哼出一声冷笑。

“没有关系,我可以去买安全套。”

“上海人,相亲认识!”

他把她的沉默当作某种回答,他开门出去,回转身朝她招招手才把门碰拢。

“她是哪里人?”

她跳下床,冲进浴间洗澡漱口,凡是被他触摸的地方她都洗了又洗,就好像他已经携带了艾滋病毒,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从浴缸里跳出来湿淋淋地奔到门口将门锁上,并把司别灵也别上了。

她觉得心脏好像滑了一跤。

回进来时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才九点二十分,整件事从发生到结束才二十分钟,然而,她有一种曾被置换时空的感觉,好像刚才打了个盹,熟悉的标示在睡梦里发生了变异。

“说不定五月回上海就把这件事办了。”

她把自己浸泡在浴缸里,透过水面检视自己的身体,现在它又变得冷静乃至冷漠。她听到门铃响,真快,那个叫克里斯托有个大阳具的男人将安全套都买回来了,他大概要用特大号吧?呵,安全套是个原则,是健康底线,和“陌生水手”做爱并非想象的那般浪漫,不仅不浪漫,还有吞食了不洁物的感觉。

她想好不问,还是忍不住问了。

门铃声终于平静下来。

“什么时候结婚?”

接着是电话铃声,她泡在水里,一动不动,听着铃声跳到录音,但是这个打电话人在听到“嘟”的一声后改变了主意,“他”或“她”没有留言便挂断了电话。

她受不了阿三的冷,忍不住要刺他一下,他不作声。

心蝶恨恨拔起浴缸塞子,涌向下水道的水,发出“咕噜噜”的巨大响声,就像口渴的人,在粗鲁地饮水。

“不是说过不再见了吗?”

连着三天,心蝶都很晚回家,现在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每晚在不同朋友家消磨时间,在小城生活稍久便会发现这里的人情要比大城市深厚得多,她已经从校方或教授举办的社交性的派对转向同胞的家庭小聚会。这里的中国人多有高学位,住在中上社区,修剪过的草坪衬托着他们异域生活的流畅,这也曾是心蝶多年前向往过的生活图景,然而这图景在今天已无法引起她的关注,她的需要获得缓解的充满焦虑的寂寞,恰恰被这图景衬托得更加清晰。

“那我们在上海见!五月我可能会去上海。”

这三天她没有接听任何电话。

“五月初吧!”

克里斯托留了两次言,他焦切地要求心蝶听他解释,而心蝶未听完录音便迫不及待地洗去他的声音。和克里斯托之间发生的尴尬,于她是全然陌生的经验,就像毫无准备地咀嚼到一粒怪味豆,她第一秒钟的反应就是呕吐,把它全部吐出来,并需要时间清除留在舌腔里的怪异感。

“我马上又要去亚洲,这一次要待三五个月,你什么时候回中国?”口气仍是冷冰冰的。

奇怪的是海参并没有来电话,三天没有他的声音,她觉得有点蹊跷,也许来过电话但没有留言,然而,海参从来就有留言习惯。三天不来电话的他发生什么事了呢?

他的语调令她有表错情的感觉,她一愣,似乎努力调适另一种节奏,然后继续道:“如果这次来美国没有半路上遇见你,也都想不起来了。”转而语调犹豫了:“还有六七个礼拜就要回中国了,不想来看看我吗?”说出这句话就明白失口了,她怎么可以乞求阿三来看自己?

她的思绪并没有在海参身上停留太久,第三天回家时看到电话答录机留言信号闪烁,按下键听到的是阿三的声音。“蝶来……”他呼唤道,却欲言又止。经过三个夜晚泡在人群的生活,她对阿三的激烈情绪已经平淡,剩下的是黯然神伤。

“怎么想起说这些陈年百古的事?”阿三冷冷地问道,那些往事不提也罢。

也许成田机场再相遇是一次错误,不是也许,已确信无疑,心蝶在一次次的反省中后悔着,他们之间本来没有继续伤害的可能,本来他们只是怀着一些遗憾思念对方,甚至连思念的情绪都很淡薄,如果没有任何契机,她已经把他尘封在记忆深处。她很少回顾过去,过去并不令人怀念,尤其是和阿三的恋情,因为初夜的阴暗而变得不堪回首。

但他已经明白考完试是他们真正分手的时刻。

所以,她从未有阿三是可以伤害她的意识,那时候,很年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要比阿三强大得多,她几乎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她从来没有把阿三作为对手,“爱”也需要对手,她只把他当作走向真正恋爱的一次练兵,是对于眼看它蹉跎而去的青春岁月的一次慰藉。直至八十年代阿三离去前的重逢,他们一起走入黄昏前拥挤成兵荒马乱的街市,一路去到曾让他们牵住手的电影院,又从那里到他的家,他们上床了,做爱了,是感受到“我们在做爱”的做爱,因为外面没有狗吠、不用担心警察查房,而不安和担忧并没有消除,隔了一条马路,他的家人在大饭店为阿三的远行宴请,他们担心他的家人因为主角缺席而找到家里,虽然门已经反锁。

那些突然清晰起来的细节在心蝶的描述下栩栩如生,可是心蝶不知道,她的描述却让阿三想到完全迥异的画面。那是七十年代末的冬天,是个潮湿的阴天,江上灰蒙蒙的,好像有一层薄雾,他和她的手抓在一起,她的手是冰凉的,眼神却是坚定的,那是找到新目标的眸子,她看着他,更像是看着远方,她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他的影像。当轮船汽笛鸣响时,她的眼睛湿润了,那是诀别的泪花,薄薄的泪花后是更加深邃的无情,她和阿三挥手告别:“考完试我会来找你。”

总是在担惊受怕。

她现在才发现,她那时有多幸运,竟有一条可以抓住的臂膀。

在禁欲时代长大的他们,就是在各种担惊受怕的境遇中寻觅生命的意义,在被阴影遮蔽中感受些微的幸福,是否,他们感受幸福的能力比其他时代的人们更强呢?

他送她去崇明的船,在十六铺码头,边上拥挤着棚户房,嘈杂的人流几乎把码头淹得看不见,送客乞讨坐船的乘客,这群人和那群人难以区分,都衣衫褴褛,至少是不整洁的,是自暴自弃的,他们蹲、坐、或躺,吃饭睡觉喂奶把尿一起进行,每个人的周围都是大捆行李,那些行李本身便是一堆堆破烂,用塑料布和棉布条胡乱捆扎起来的被褥铺盖,放在粗麻袋里的米、蔬菜,从上海带去乡下也可能是从乡下带来上海。拉链锁起来的人造革旅行袋则珍藏着紧俏物品,无非是毛巾肥皂和更加昂贵的绒线之类,角角落落塞了些云片糕苏打饼干水果糖等当作礼物送给乡下亲戚的吃食,这一大堆人和行李要多乱就有多乱,人生到了这种地方只有卑贱。她那时痛心地发现,她的青春就要在这般卑贱的乱世中蹉跎而去,身边幸亏有个阿三,她像抓住稻草一样紧紧抓住阿三的手,抓得那么紧,手心里都渗出汗来了,好像她将乘上一艘正在沉沦的船,阿三的手臂是她唯一抓得住的支撑。

无论如何,一九八四年夏天的黄昏,她和这个熟稔得像兄弟一样的青梅竹马的恋人有了一次真正的身体爱,他们第一次看清彼此的身体,虽然黄昏时拉上窗帘光线昏朦,那正是一生中最丰盛的年华,他的胸臂结实有力,而她腰身苗条乳房丰满,他握住她乳房的手指有力得似要把它们捏碎在手中而把她弄痛了,她欲推开他,他却更紧地抱住她不放手,这时候他们都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属于彼此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虽然他们是对方的初夜。他们想起了那个伴随着狗吠和惊恐的夜晚,她甚至连毛衣都不肯脱去,对他的滚烫的裸体有着惧怕,在挣扎中他抚摸她,可是她在恐惧中感受不到快感,然后在疲惫中昏睡,直到清晨在他真正进入她身体的疼痛中惊醒,那时候,爱只给她痛楚的体验。

接着,未加思索,心蝶便接通了阿三的电话,事实上,从纽约回来,他们还没有通过电话。现在心蝶突如其来没有过渡地讲起他们相处的那些时光:

关于初夜的记忆使他们的欲念高涨,欢悦中有着伤感和绝望,为了没有抓住的那些“过去”,和不得不放手的“以后”。而于蝶来,这种欢悦更多是心理上的,她的身体仍然有些游离欲念本身,但当时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因为桌上闹钟的滴答声简直振聋发聩,时间没有了,她必须在阿三家人回来之前离去,什么都是有限的,尤其是幸福。

此刻隔着电话感受到的欲念反让心蝶内心失望更甚,想到回家将是空巢等待,儿子九点入睡后,仍是无人相伴的夜晚,不仅仅是无人相伴,而是她又将回到出发前的境遇,回到她已经厌倦的生活方式,如果相夫教子也算是一种生活方式。她的情绪立刻跌到低谷,可以预想的某种绝望将重新笼罩她,她没有心情和李成聊下去,号称有事便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正是在重逢之后,创伤出现了,在她撕毁婚约时。

当然,这也是多年前的欢爱了。

然后,是二十年的空白。

过去在床上,他要挑逗她便称她“蝶蝶”,带着些揶揄,她觉得肉麻就用脚去踢他,他便叫唤得更肉麻,她常常一边笑一边拳脚相加欲制止他,他不得不使更大的力去制服。无疑的,这类“打闹”很容易演变成“肉搏”,成了他们做爱的前戏。

在成田机场遇见阿三,之后在机场旅馆他们做爱,这是第三次,也是最无忧虑的一次,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不仅没有狗吠和警察,也不用顾虑家人,连时间都是充裕的,当然那是相对于一次性爱。于是隐约在时间长河下的创口裸露了,在机场酒店大堂,当她突如其来告诉阿三她的第一个婚约变故。

他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就是有这点本事,经常会给我一些surprise,这是你最性感的时候,啊,蝶蝶!”他开着玩笑,听到妻子准时回家,心情陡然轻松,隔着电话对妻子有了欲念。

后来,在床上,阿三抚摸她的乳房深深地叹息,我常常想你的乳房,真是丰满啊,想到它,我就会勃起!可是,蝶来无法和阿三进入纯粹的性爱激情,那不是她期待的爱,那种干柴烈焰的身体爱。蝶来是要找回谈恋爱的感觉,她要和阿三纠缠,争吵,和好,再争吵,谈情说爱的真谛是互相折磨,然后她才能蜷缩在阿三怀里,在绵长的温情细流里暖身,她要吞噬多量爱的甜酒,直至半中毒的眩晕,那是她追求的爱的迷幻状态。可是,阿三已经迫不及待了,对于一场恋爱,时间当然远远不够。

“已经不是老夫老妻,是前夫前妻。”

无论如何,在一起全力以赴去抓住命运给予的机会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只是他们对时间和节奏的感觉已经不太一样,遗憾的是,阿三先感受到这种不一致,他突然就问她,告诉我你和多少男人睡过觉?阿三的妒意就是从那一刻弥漫开来,使他变得粗鲁蛮不讲理的嫉妒,就从那一刻一直笼罩到后来的相处中,创口腐烂了。

“我们老夫老妻了,抒情就免了,啊?”

是的,冷藏了多年的爱和爱的关系又复苏了,然而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少男少女,时光荏苒,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经过时间侵蚀磨损的,命运留给爱的缺憾并没有修弥,岁月的阻隔无法通过一次性爱跨越,却向他们彰显某种无法填补的空虚,为了拾取丢失的幸福,却感到更加痛苦,于是伤害无处不在,以致他们无法按照他们期待的那般通过各种方式让关系持久下去。

“担心我不按时回家是因为你有事,哼!”她又没好气起来。

不仅无法正常交往,甚至还在继续伤害,和受到伤害。这一次阿三告诉她,他将和一位比他年轻十五岁的女子结婚,这件事大大伤到了心蝶的自尊心。心蝶在阿三面前长久的优越感,刹那荡然无存。

原来是在做衔接联系。

她忍不住给海参发短信,问他何时可以谈话,她需要他不间断的关怀,却从没有想到去问候他,因为海参那头恒定的平静,即便在诉说自己的情感,听起来也像在诉说他人的事?

“那就好,因为我五月二日要去爱丁堡,参加展览!”

海参给予她的安全感是当你求助时他绝不会让你失望,果然,短信过去几分钟后便打来电话。他首先告诉她,他最近有些事,令他顾不上关心她。

“怎么会更改呢?”想到儿子便归心似箭的她告诉丈夫,“一天都不会拖延。”

“阿三说他要结婚了,是上海相亲认识的。”

却又马上听到丈夫在问:“五月一日回来的计划不会更改吧?”

心蝶性急地告知阿三的新情况,甚至都等不及问一下海参那头发生了什么事,她以后将要为自己的“自我”“自私”痛心疾首的。

她没有接丈夫的话,他对她的了解令她吃惊,确实是,旅行使她的自我强烈凸现,母性却在微弱,只有在和儿子通话一刻她才充满牵挂,母性复苏。

海参好似愣了一下才答:“阿三好像并不急着结婚,离婚时他说过不再结婚!”

“噢,”做丈夫的松了一口气,“我还在担心,怎么你出了门就变成另一个人,连母亲的角色感都被替换了!”

“那么他是为了气我吗?”

他问道。她心一动:“我打回去的时候,你都不在家,我跟儿子说话了。”

海参不响,这时她才意识自己对电话那端人的心绪的丝毫不顾及,补充道:“其实他结不结婚跟我什么相干,我只是受不了他对我的态度,他说到那个对象年轻他十五岁时好像很有点占我上风的意思……”

“你没事吧?怎么好几天都没来电话?”

海参笑起来。“蝶来蝶来,你一点没有变,要占上风,要赢所有的人。”她被他逗笑,他却语重心长起来,“蝶来,以我的经验,学会认输才不会受重伤。”那语调竟有几分沉痛,“人最终是输的,生命原本是无法掌控的过程,所以年龄越大越要学会接受输,到底还有多少机会呢?情感也好,健康也好,成功的机会也好,说到底,生命的终点不就是坟墓吗?”

李成从上海挂给她电话这样的事几乎不会发生。“你不要骇我,没有事打什么电话?”她不由得责怪他。

她被震撼,说不出话来。

“我在奇怪你那里发生什么事,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你的消息!”

“我从十四岁起就把自己放在输的位置,初恋就失败的我,一生都不自信。”他又用上了惯用的“油滑语调”。

这时电话铃响,她听到李成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家里发生什么事?”她对已在情感上放弃的丈夫突然充满罪疚感。

他的“油滑”第一次令她想哭。

她曾经像失忆一般把这些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没有和阿三重逢。阿三,此刻她想起他来,心里又激荡起类似于恋爱般的思念,她又冲动得要给他挂电话,手放在电话机上却踟蹰起来,她想起妹妹的忠告,不要主动给你等待的男人打电话。

他们又恢复了夜夜通电话的习惯,虽然海参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但现在他的电话是心蝶空虚的内心需要的填充物,她毫不掩饰获得需求时的喜悦。

心蝶在回想属于她的“炮火线旁的情书”,她跪伏在自己的三尺床上,在叠起的被褥上给阿三写信,挂在床上的蚊帐是她与“炮火世界”——那个如监狱般的农场相隔的屏障,薄薄的纱幔阻隔了窥探的眼睛也隐藏了她的秘密战线,她已经不记得她给阿三写了什么,但圆珠笔划在信纸上——从上海文具店买来的信纸,千篇一律印着红色双横线、纸张薄成半透明,书写时信纸下要垫着书,书里夹着塑料垫板,这样笔尖才不会划破信纸——那种缓慢书写夹杂的快意的感觉还能记得,然后便换来阿三的情书,同样的信纸,笔画粗放有力得多,因为阿三是坐在自己家里结实的书桌前书写,他的信就像电报。“想你了!”“要见你!”“要你!”这么直接简短却又透彻,就像强心针,注入她的在囚禁中正变得冰凉的体内。

后来几天他把话题又转回到阿三:“阿三未必想结婚,他妈妈着急,他们家好像三代单传,所以他的父母希望他担起传宗接代的重任。”

这是电影中的吉姆要表述的战争之外的个人战争。

她对阿三“再婚”这件事已经心平气和了。

而战士最终牺牲在战争结束前夕。

可她仍然需要某种追述,海参是她和阿三的过往唯一知情者,她需要通过海参的视角去回顾那些往事,需要在回顾中追究潜藏在她身体深处的焦虑,抑或,她的性爱高潮从来不曾来临的原因。

战后吉姆找到朱尔,他讲述了一段战地恋情,一位战士在火车上邂逅女孩,他们连手都未曾拉过,之后上了前线的战士给远在后方的她写信倾诉衷肠,随着战事的延续,他们的信从表达爱意到商定订婚日期。吉姆说,这位战士在战争的同时要越过绵长的炮火线,去征服远方的姑娘,每天他就在战壕里的暴力、集体的疯狂和死神随时降临的边上书写他的情书,迫击炮越激烈,战士的信越性感,从情意绵绵的“亲爱的”,到火辣辣的“我的小亲亲”,战士似乎在与死神赛跑,在越来越密集的炮火声里他写道“把你的乳房握在手,把你的身体紧紧贴着我”,战士要把他不可遏制的欲望和激情急切地传递到远方。

她开始讲述那个被阴霾笼罩的初夜。以及初夜记忆对她后来情感路线的影响,包括和李成的关系。

这晚心蝶独自重温一遍特吕弗的电影《朱尔和吉姆》。

蝶来,那个撒起谎来也显得无心无肺的女孩子,在水乡的清晨毫无羞耻心地——是无暇顾及羞耻——把有处女血的床单团成一团扔进了招待所门外的垃圾箱,她为当时的自己如此慌张却又不失镇静地做出这一举动而感到惊诧。她和如同同案犯的男孩坐在码头等头班船时居然渴望吃一块糍饭糕,当时在清晨的毛毛细雨中似乎闻得到炸糍饭糕的香味,那一刻她觉得最大的幸福居然是能够吃上一块还在滋滋冒油烫舌头的糍饭糕,那时他们已经离开招待所两条街,像逃犯一般躲藏在码头旁的凹进去的屋檐下,没有任何羞耻感,不,是没有来得及去感受羞耻而已。唯一的,最强烈的感觉是,已经逃离“作案”地点——租过九个床的招待所的侥幸,现在不用再害怕谁来查房,小火轮已“突突突”地朝着码头开来,他们将永远离开这个小镇,永远不用为自己的初夜遭受任何羞辱了。

她才意识到,海参的电话在这个特殊时期,在异乡寂静的夜晚,给予她激励,这个从未进入她内心的男生的心情表白令她此时此刻——正在日渐枯萎的生命丰盈起来。他好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海参,海参这个形象已经模糊,替代的是更为抽象的也更能给她想象空间的另一个新人。时光在电话两端流逝时派生出了新的意义吗?

奇怪的是,在恐惧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饥饿已经等不及了,它争先恐后于小火轮之前了,面对着远远奔来的小火轮,饥饿正扑向那块还在滋滋冒油烫舌头的糍饭糕。

有个晚上,突然没有接到海参的电话,就是这种“突然”感,令她意识到,他的电话成了她的夜晚生活不可或缺的情感需求,虽然这是一份难以确认的情感,然而她竟没有考虑过这于他的生活是非正常的,于一个已婚有职业的男人,她克制住要给他拨电话的愿望。

她拿着电话在空无一人的公寓房走来走去,自从与海参每晚通话,为了说话方便,她把公寓的老式座机换成数码无绳电话,讲电话时她把房间所有的台灯都打开了——写字台、壁炉架上和床边各有一盏台灯,其中一盏灯是她搬入这所大学公寓时自己添置的,现在暖色调的台灯光照亮不同的角落,使房间的空间有着舞台般明暗错落的深邃和梦幻,因为此时已是深夜,窗外雪片飘飞,院子、街道以及整座城都被白雪覆盖,甚至盖住了人影和声音,望出去的世界一片空寂,公寓的暖气和暖色调将她与这广漠的空寂隔绝。

“哪天你母亲回上海,我要去拜访她。”她向海参表示,她被他讲述的往日那些心情感动,还有些不知所措,似乎他母亲的好感更令她受宠若惊。可是她凭什么受到这个母亲的肯定?她一直被母亲们排斥,不仅是阿三的母亲,丈夫的母亲也不接受她,甚至她自己的母亲都说过,假如你是我儿子要找的对象我也会反对,因为你不安分,心野,喜欢看野眼——上海人说看野眼,是指东张西望——人家大人怎么对你放心?

与海参的通话是此时此刻与外部世界唯一的通道,也是最深邃的通道。

“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和我谈起你,我也没有告诉她我和你又联系上了,好像关于你,关于我对你的心情,是我和母亲之间一个无法交谈的秘密。”

她描述细节时那一刻的场景以及从那些个场景里滋生出来的情绪又浮上心头。她不知道,海参已打开第四罐啤酒,他从心蝶开始讲故事的晚上,又喝上了酒,在他已经戒酒两年以后。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的精神一度在这种忙碌中休眠,直到家庭这个单元在热情的光照黯淡后,开始在日常生活的昏暗里陈旧斑驳,潜藏在身体里的活力便开始挣扎了,短暂的单身生活令她的欲念苏醒,她又要去寻找能让她激动的生活了。

“的确很危险,如果,那天晚上来查夜,你知道吗?”海参顿了顿,“那是要送去劳教的!”海参声调刚刚上扬,立刻又闷住了,他在克制涌上喉口的酒嗝,“但是,我很羡慕你们,要我说啊,这是属于你们两人的光荣历史,在那个时代,是你们可以走到的最远的路了,我是说自我解放的道路,讲得再坦率一些,你们总算做了一件对得起你们青春的事了。”

她告诉海参,嫁给李成,与生命力更为强壮的配偶共同生活,也是处在一种竞技状态,当情感平静后孩子出生了,成人生活多的是烦恼,她一直在忙于应付。

顿时,心蝶泪流满面!

她把这份工作当作一个谋生的职业,然而,心碟,她必须有一份能让她憧憬和激动的追求。很久以前,恋爱是她生活核心,它赋予她生命的意义,当然那只是她个人认定的意义,那时候的时代,乃至现在,都在要求人们为更大的更空洞的更社会化的目标奋斗,或者说,你树立的理想必须让社会认同。在遇到李成之前,心碟报考电影学院研究生,这证明她曾想在事业上有所造就,然而,她选择了一个极具风险也极容易堕落的职业,她在应付家庭生活的时候渐渐放弃挑战,在行业里随波逐流是更为轻松的谋生方式。

呵,自我解放!对得起青春!

她是电影电视剧编剧,随着影视剧发行,她的名字也会跟着见报,但这并不是什么光荣记载,通常是连院线都未进入的电影或夜晚九点档的电视剧,她的故事制成成品早已面目全非,再换笔名晚矣。

他刷新了她的初夜记忆。

“我母亲一直在关注你,报上有关于你的消息,她便剪下来,给我寄来,却从不做任何说明。”

她曾经试图将初夜从记忆中delete(删除),她曾经以为与李成的第一夜,才是她性爱史上应该的初夜。曾经,在李成点燃的爱的熊熊烈火中,她的眼前闪现苏州水乡招待所,她穿着毛衣战战兢兢躺在阿三身边,真正的初夜已经那么遥远模糊,模糊得好像发生在某个梦境里,但痛楚的感觉却让她泪水盈盈,她就是在那一刻用力delete了她的初夜,像浓郁的阴影一样伴随着初夜的恐惧羞耻,被明亮灿烂的爱的烈火覆盖,她努力将自己置身于火焰中,深深地沉溺,完完全全地舒展,展开属于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心和身体,包括蕴含在身体隐秘处仍然保留着处女膜破碎时剧痛记忆的阴道,以及子宫,那一巢痛苦和快乐的源发处。

更实际的需要是,夜晚她不再畏惧回到一个人的公寓,与阿三重逢而升起的新期待和即刻又失望的沮丧空虚,所有因为情感关系带来的负面情绪,以及身处异乡被强化的寂寞孤独和渴念,在这样一场漫长的不无甜蜜宛如催眠的谈话中沉静下来。

所以,她的欢乐是和伤痛一起到来的,她终于哭开来,那么多的眼泪从双眸涌出,似乎它也正同时源源不断从阴道里涌出,李成竟把她的泪水看作高潮到来的反应,她的哭泣令他更加狂热。她因此感谢李成还给她失落的幸福。

心蝶的内心又饱满起来,虽然她不能确认自己对海参的心情到底归属于哪一类,这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对象,既不是那个旧人,也不算真正的新人,然而心蝶是贪心的女人,她需要获得被爱被渴望被珍视的感受,没完没了地需要。

这幸福因为夹杂着回忆的苦涩而更加强烈,并且如此短暂,与漫长的人生相比,与李成第一夜获得的幸福感只是一个瞬间,它成了结合他们的动力,这幸福的瞬间在以后的婚姻夜晚再也没有出现。

他的描绘给了她很深的安慰,甚至影响了她对短暂寄居的中西部小城的感觉,她所面对的自然发出别样的吸引力,盖上积雪的无际的玉米田,刺着脸颊的冻骨的风,薄薄的阳光转瞬即逝,都是新鲜的,是新的过往的延续。

关于她的初夜,海参给予的是她能够获得的最受鼓舞的评价,它一扫笼罩在初夜的阴霾,那样一种恐惧混合着羞耻的阴霾,这使她的心绪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假如怀着珍惜回顾那一切,是否她和阿三之间的怨恨就会淡然?

他的吟唱般的语调把心蝶逗笑。她褪色的形象在他的描摹下变得活色生香。

无疑的,这比海参自己的情感表白更能拨动她的心弦。

“我是说,你好像不是从同一块土壤长起来的植物,简直健康得过分。人们都说做艺术家要有天赋,其实做女人也是有天赋的,十四岁那年的天空阴沉沉的,我走进教室看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女生,那片明媚阳光就是天赋。”

可心蝶不知道,这些属于她和阿三的秘密,讲述得越坦率对于海参则越像折磨。这些夜晚,他不仅开了酒戒,而且酒越喝越多,虽然是啤酒,但一罐两罐三罐四罐,到了一定数量醉起来也和烈酒一样可以摧毁人的意志,于是海参年轻时已经围拦起来的感情堤坝在这些夜晚产生意想不到的缺口,当她的故事终于说完,他告诉她说:“现在我有些后悔,放弃你太早!”他停顿了一下,见她没有吱声,继续道:“本来,我和阿三有同样的机会,但我会比他更有耐力,和你交往,是要有耐力的。”那时,他已经喝完四罐啤酒。

她笑了,“武头劈啪”这个词真是栩栩如生,那些在今天的时代已经濒临死亡的词语重新又在海参的讲述中复活,包括她的褪色的蝶来形象。

听到她自我解嘲的一声轻笑,他便补充道:“离开中国时和谁都告别了,就是没有和你说再见,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失去控制,我是说我也许就在那时候向你表露心迹,但那时候如果你拒绝我,等于给了我最坏的结束,我是指在国内的生活……”

“搬到新房子后,客厅用餐的一角窗口是对着一片树林,我在那里放了张长餐桌,我会想,也许你会喜欢坐在餐桌这一边,抬头就看到树林。这里如果放台电脑,你就可以坐在这里写剧本,不知为何,在装修和布置这套房子时,我常常想象你的感受,会假设这样或那样摆设你会不会喜欢。现在的我养得起不用工作的老婆,我会想家里有个在写作的老婆很不错。不过,我想象不出你写剧本的状态,我看得到的景象仍然是你在教室用毛笔抄写大字报的样子,你的衣袖卷得高高的,额头的刘海被黑夹钗夹到额顶,墨汁仍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脏了你的衣襟和脸颊,我在问自己,这么一个武头劈啪的女孩子怎么会让我迷恋?”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对我不告而别……”她如释重负,深深舒出一口气,“为了你的不告而别,我可是郁闷了很久,不信去问蝶妹。”

他的表白,因为种种细节的描绘变得越来越有分量,也越来越真实,这真实是指她相信和受感动的程度,以及他们互相接近的距离。

他一愣,有些意外:“这么说,我还没有被你忽视到完全没有想法。”

“其实作为女孩子你有那么多的不足之处,首先你讨厌男生,好像和我们有仇,你对我们说话凶巴巴的,看我们的目光也总是斜视的,好像女孩子的腼腆温柔乖巧都与你无关。更要命的是,你还特别激进,你把宝贵的时光都浪费在写那些无聊的宣传栏,好像你为自己有这方面的特长而骄傲。奇怪的是,虽然我并不喜欢那些大批判专栏,但是你的骄傲,你的好感觉,感染着我,不止是我,男生们通常喜欢出风头的女孩子,那些无聊的大批判宣传栏让你出了不少风头……”

“从来没有忽视。”她坦陈,“只是对你的感觉很复杂,到现在都没有现成的语词来说明。”

夜晚,无论有多晚,海参的电话会进来,他向她描述那个她毫无所知的自己,这比什么话题都更吸引她。

他不响,而后轻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想……和你生个孩子……你会……骂我吗?”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是从你身上第一次感受男人的冲动,这也是我无法把你忘记的原因之一,可是你自己却懵懂愚钝解事比谁都晚似的,连这都变成你的特殊的吸引力……”

她怦然心动,这比第一次听到他告诉她,她曾是他的first love还令她心跳。她说不出话来。

“好像你母亲给你的衣服总是来不及跟上你长得飞快的个子,冬天,还记得吗?我们穿棉毛裤时通常都是脚上的弹力袜压住棉毛裤脚管,但是你长长的腿从桌子底下伸出时,你的弹力袜总是脱离你的棉毛裤管,露出你的一段脚踝。知道吗?在冰冷的教室,你的赤裸的脚踝让我很热,这些细节我不说,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

“蝶来,你回答我……”他执拗地问道。

心蝶突然就被弥漫的来自于肌体深处的疲倦摄住,她似乎睁着眼睛便沉入意识模糊的浅睡眠状态,接着,隐隐约约,从远处悄然涌来的音乐像暖被一样裹住她,是让她和海琳娜共同迷恋的电影音乐。恍然间,她好像又坐回电影院,伫立窗前的潘迪华的背影,刘嘉玲的画外音,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家?女人转过脸,竟是海参母亲的脸,她眺望的窗口竟对着上海的淮海路,路上挤满人,头顶上挂满红彤彤的大横幅,是七十年代嘉年华会般的大游行。

“不可能的,我现在怎么还能生孩子?”

心蝶笑笑,不置可否,任何事和人,不深究都有一种简单美,比如她的泛泛而谈的讲座,她随手拍摄的浮光掠影的纪录片,她的这些美国听众,以及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题是,真理却在表象之后。你无法通过四十分钟的相处判断这一对夫妻是否幸福,无法在小镇的主街走一圈,在她的呈现一派浪漫情调的意式餐馆用午餐、在馨香馥郁的巧克力老店喝一杯杏仁巧克力,就来判断这个小镇是否美好。经过十年革命运动的致幻和更加漫长的苏醒过程,心蝶对一目了然的美产生了抗体,然而要向海琳娜讲清她的想法,却不那么容易。

她的回答令他失声笑了。

“当然,还有这对夫妇,你不觉得他们很幸福吗?”

“就看作是我的梦想吧!”

“你说这个镇吗?”

这已经不是对过去的抒怀了,仿佛他们一起搭乘着一部慢车,开开停停,但终究是朝着某个地方去,待心蝶惊觉时,已经情不自禁。无论如何,海参的电话通过改变过去而改变了现实感,终究,这不是一个晚上而是持续了几个月的电话!

“很宁静很美好,不是吗?”海琳娜笑瞥一眼心蝶。

就是从这晚开始,她产生了想要回报他的冲动,有一种试着去“爱”他的愿望。

坐在海琳娜驾驶的车里,才几分钟就离开了小镇,回头望一眼辉映着教堂尖顶的小镇天空,叶心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小镇,一辈子形影相随,这样的人生她能接受吗?

也许他是我后半生的情感寄托也说不定,心蝶想道,她的心绪却因此更加紊乱。

二十三年的形影相随,还能以迷恋的目光看着已经成了家庭成员的女人,心蝶羡慕吗?好像更多的是困惑。她和自己丈夫是唱忠字歌跳忠字舞长大的一代,却对“忠”这个词充满反感,因为它曾经是巨大的谎言。

“我会很珍惜这么多夜晚你给我的电话,还有几个星期就要回去了,我知道,以后这样的机会不会多的。”那晚挂电话时,她直率告知她的失落。

而汤姆就像玛丽的经纪人,他滔滔不绝介绍玛丽的写作,同时流露的迷恋,又宛若她的fan,他告诉她们,他和玛丽是高中同学,从十六岁相恋,到今天的三十九岁,竟从未分离,连大学上的都是同一所本地公立大学,虽然是不一样的学科。

“我会去上海看你,秋天回去。”他说。

他们一坐坐了四十分钟而不是十分钟,被巧克力包围的心蝶心潮起伏,她想起了她的洋娃娃,有着一头金红色的鬈发和雪白的蓬蓬裙的小新娘,她的美就跟这巧克力香味一般馥郁,而她曾被长年秘密隐藏,被搁置在某处的空洞内。

夜深,她辗转难眠。

于是他们坐进了巧克力老店,那也正是白天朱迪做过导说、也许这也是其他镇民最乐意招待客人的地方。不肯在黄昏喝咖啡的心蝶和海琳娜便被招待了一杯巧克力,对于时时在担忧体重的成年女人,这杯巧克力简直像一杯毒药,虽然当它与你隔着距离会产生强烈的类似于恋爱般的吸引力,而汤姆和玛丽却只喝清咖啡。

她又开始惦念着给蝶妹打电话。这些日子,蝶妹在忙着盘下一家夜礼服店,这家礼服店开在墨尔本的闹市区,租金很高,心蝶很怀疑妹妹是否能经营下来。蝶妹去澳洲后改学服装,双手被赋予天赋的蝶妹能裁剪制作一件真正的如同徐爱丽的娃娃穿的那种西方传统晚礼服,但设计制作一件服装和经营一家服装店完全是两码事,不过,心蝶并不想给什么主意,因为她在这方面的智商,按照妹妹的说法,是负数。

“没关系,回去时我稍稍提速,时间就追回来了。”海琳娜在她耳边说,她今天表现得积极和配合,完全一改平日的焦虑。

两人已多天不通电话,妹妹在思虑生意上的事,做姐姐的却纠缠在情感关系中,那些情感纠葛从一个忙人角度看去,无聊,无意义。但心蝶怎么也不甘心独自平息那样一股崭新的热情,她等到下半夜,计算到妹妹正好回家吃中饭。

“只耽搁你十分钟。”见心蝶犹豫,汤姆带几分恳求,玛丽则微微红了脸。

“又碰到什么事了?”她问道,“我们可以说十分钟。”

讲座结束后,这对夫妇坚持邀请心蝶和海琳娜一起去喝杯咖啡,那时已经四点钟,即使不停留回到自己寓所也要六点钟,心蝶心绪复杂头昏脑涨希望立刻回家睡觉。海参已在信箱留言,晚上会来电话,无疑的,这也是她盼望的,所以她希望之前有个休息,希望状态良好接听他的电话,在这一刻她再次发现,海参的电话成了这一天的重要期盼,在昨晚八小时的通话后,现在的海参对于她,就像刚刚邂逅的新人,她对他有了探索的愿望。

好像妹妹很少有这么不耐烦的时候,心蝶对自己将要谈论的话题本来就有些心虚,这一来就有些恼羞成怒。

成人中有一对未生育孩子的夫妇,笑容诚恳的男士伸出胳膊轻轻揽过身边的妻子。“玛丽在学写作,出版过一个儿童科幻故事,她希望认识你。”玛丽瘦弱苍白满脸雀斑金发柔软鼻子尖削,与她的肩膀宽厚鼻翼肥大的丈夫形成鲜明反差,她更像欧洲电影里的神经质角色,或者说,有点接近心蝶想象中的美国中西部女作家的形象,她们瘦弱的身体置身在空旷却又封闭的玉米田的世界,被遏制的激情和想象力以反弹的力在文字的间距中澎湃。

“还没有做老板就已经老板娘样子十足……”

这天是周末下午,来听讲座的孩子从学龄前儿童到小学生年龄不等,家长们坐在最后一排,孩子们排着队到讲台前,要心蝶把他们写在小纸条上的名字译成中国汉字用他们带来的彩色马克笔签写在他们亲手绘制的卡纸上,这个简单的有点像在打发时间的游戏般的课堂内容竟也吸引了坐在后排的成人,他们拿出随身携带的各种可以留字的书或地址本之类,等在孩子们的身后让心蝶签写。

这一来,哪有气氛说出自己的心事?

之后她让孩子们把观后感想写在纸上,于是他们便趴在桌上椅上和地上,黑黑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其中95%是黑人孩子,他们的横条练习纸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粗铅笔字:nice(美好),beautiful(美丽),great(了不起),wonderful(奇妙的)等等。当然这类词并没有真实的意义,它们是美国人的口头禅,无心无肺地赞扬着一切,这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然而,其中一个黑肤色女孩子竟在下课后还缠着她,她要心蝶把她带到上海。

“你现在有海参陪你,所以我可以不管你了!”

心蝶的听课对象可谓形形色色,有一次是一群特殊学校的小学生,他们的父母多被扣押在监狱,这是一群连五分钟的耐心都没有的孩子,她往往才讲一句话就被十几只高高举起的小手和七嘴八舌的提问打断。她干脆停止演讲直接放映这盘纪录片,虽然只放映了十五分钟,但却是那个下午最安静的十五分钟,期间他们发出的阵阵惊呼形成了观看时的一个个小高潮,当看到商厦云集顾客拥挤的商业街,上海高密度人口对于在人烟稀少的美国中西部出生的孩子便是个奇迹,而麦当劳和必胜客连锁店的出现也令孩子们兴奋不已,那是他们在遥远陌生的东方城市可予认同的景观。

她吃惊。她和海参晚晚通电话妹妹也知道了?

叶心蝶关掉信箱回转身,在大厅的另一角,那几排成人坐的浅褐色木质靠背椅子已换成低矮的儿童彩色塑料椅子。演讲区域被一张长桌隔离,桌上摆满色彩斑斓的图画书、玩具和马克笔,这个下午,心蝶的听众将是一群孩子。她带来了她在上海拍摄的关于上海某一天日常生活的纪录片,那是些随手拈来的生活片断和马路场景组成的没有任何主题的浮光掠影的上海。

“我跟你打电话一直不通,跟海参打也一样,而且这段时间你也不骚扰我了……”

“我在自己的青春时代对自己的青春形象感觉糟透了,可是昨天晚上的八小时改变了我的记忆,我很感激你,但同时也感到虚幻和苦恼,为了我们的青春,不管好或坏,都已经流逝而去了。”

蝶妹很少这么话头带刺。

现在,在这个她连名字都记不住在街上看不到一个亚裔人的中部小镇的图书馆,她在这样的地方与七十年代初的上海男生互诉衷肠,就像隔着各自的梦境在交流梦话。

“海参都跟你说了?”

她的鼠标点在“回复”上,却写不出一个字,需要回答时脑和心是一大片空白,虽然之前一刻还被挤得满满的。她抬脸朝图书馆窗外望去,镇中心的教堂尖顶和衬托着尖顶的苍茫的天空构筑了小镇的异乡气氛,异乡气氛总给她非现实的虚幻感,这份虚幻令生活漂浮起一层诗意,给了她梦想的机会,也是她逃开现实的机会。

“说什么?”

“今天有个和客户双向沟通的会议,可我完全无法进入工作状态,我像坐上朝回开的车子,回到了我们的七十年代,我的心里都是过去的片断,片断里充满你的影像,无法排遣的欲念令我焦虑和苦恼。”

“今年秋天海参回上海我会和他见面。”她像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告诉妹妹,潜台词是,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已做了准备。“这些夜晚的电话改变了我。”

午餐后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她和海琳娜回到图书馆便各自扑向电脑上网,海琳娜忙着为她的论文查资料,而心蝶已迫不及待打开她的电子邮箱,果然,海参的邮件已在上面挂着。

蝶妹不响,心蝶暗暗生疑,为妹妹的沉默,更是为自己的想象,因为她还不曾相信自己有过这个想象。

十三岁的时候,她就想告诉他,工宣队长的那记耳光打在他脸上,感受屈辱和痛苦的是她,她一直以为他是鄙视她的,他为此而讨厌她吗?

“蝶妹,我对海参本来没有想法,你可是给我不少劝告。”当她心里发虚时,就要把妹妹当作“同谋”。

她对他的戒备是根深蒂固的,就像他说的,她对他有着不可理喻的成见,因此,只有在他口吃时她才相信他,或者说,他告白时的口吃使他的告白显得生涩含混却真实。

“噢,我需要消化一下,我本来以为你只是把他当作这几个月的解闷对象,没想到要去上海约会。”

她在回想海参的告白,他的总是有些阴郁的语调,还有些口吃,他的口吃会让她跟着紧张。海参的状态总是在两个极端,要么油嘴滑舌玩世不恭,尤其是在表述心意时,令你难以分辨哪些才是真心话;要么就是阴郁的,说话时突然口吃,这种状态已经很久不见,她还记得中学的某一天,教室突然剩下他们俩,他告诉她,他母亲很惦念她,希望她带妹妹去他家玩,她当时不太明白他说这些话的真实含义,对着她的瞠视,他口吃起来,这使她原谅了他的突兀。

“约会谈不上,见个面而已,又不会改变事情实质!”

现在,她十分庆幸有个海琳娜与主人周旋,她已经疲惫,路途、讲课以及不充分的睡眠,舒适宜人的餐馆环境令她陡生倦意,心绪却无法平静。

“事情实质是什么呢?”

然而每星期一两小时的讲座,心蝶只能避重就轻讲述一些可能是有趣的细节,唯有细节是可以清晰描述的,那也是发生在成长岁月她愿意记住的片断,她曾经顽强保持住的点点滴滴的快乐,是让她窒息的空气里稀少的氧气。

为什么今天蝶妹的话句句听起来有刺?心蝶觉得不舒服,却又不便发作,也许她急着出门。

餐桌旁的海琳娜,健谈到饶舌,她向朱迪问东问西,打听着小镇历史,而朱迪更想和心蝶聊天,讲座上心蝶曾讲述自己当年如何坐在抽水马桶上读手抄本的故事,这是一个令朱迪惊奇好奇畏惧并给予她想象激情的世界。可此时的心蝶已心猿意马,事实上,她对这类讲座越来越厌倦,“文革”话题总是最受欢迎,而她常有表述的无力感。她的父亲早在五十年代便受到整治,从此病休在家,“文革”对于她家,只是一场让更多的人加入她父亲行列的运动,而对于她,革命运动就是她的生长环境,就像被污染的空气和水,她无法选择而浸润其间,从皮肤到头发丝到衣服的每根纤维,从早晨睁开眼睛看到的景象到晚上梦中的图景,无不是从革命中派生出来,那是一个无法述说的巨大存在。

“我自己也搞不清,反正心里有些紧张,想象不出这次见面两人将怎么相处?算了,你忙去吧,等你下午空一些,我再跟你打。”

她们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一边享受小镇的主街景象,隔着窄窄的台硌路,看得到对面的巧克力店,镇中店龄最长的祖传老店,她们一路过来时已经被浓郁的甜香裹住了。

“你发什么疯,不睡觉了?你那里都快十二点了!”蝶妹急了,这时候又回到过去老是做妹妹的为姐姐担忧的时代。

意大利餐馆永远情调十足,红砖墙面配着小幅略带现代风格的静物油画,铺着雪白台布的长餐桌上插着鲜花,这三个女人现在笑容轻快,交谈热烈。

“最近就是睡不好,不要说十二点,到下半夜三点都没有一点睡意。”眼里就冒出了泪水,“觉得半辈子都快过了,好像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有解决。”不等向妹妹道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心蝶盘腿坐在床上,腮上挂了一滴泪。

这天叶心蝶被安排了上下午两次讲座,因此中午便在小镇度过。午饭时图书馆负责安排讲座的朱迪,一个不化妆穿着落伍处事拘谨认真的年轻女子,请心蝶和海琳娜去小镇的意大利餐馆用午餐,对于彼此一面之交只有工作关系的美国人,这已是盛情款待了。

这时电话铃响,拿起电话,竟是柯瑞,已经两个月没有他的声音。经过克里斯托的安全套事件,她再也不想和任何西方男子有瓜葛。

宛若新的恋情正在到来。

她冷淡的回应令电话那端有两秒钟的沉寂,然后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下星期要搬去西部,旧金山附近一个城市……”

在歌声的高速公路上心蝶心旌摇荡,好像有一样看不到却是让全身心感受激烈的东西。

那一带有不少卫星城市,心蝶懒得问他是哪一城,说了,也记不住。

海琳娜感激地告诉她,这一个海琳娜不再是嘴巴紧闭不苟言笑老是觉得时间不够用的母亲,心蝶苦于语辞不够,她想告诉海琳娜,那些歌和音乐已经很老,在许多场合被用了许多次,然而它们却在王家卫搭建的世界里重新焕发出魅力。

“可是,你说过搬到这里是有故事的,你还没有讲你的故事。”

“那些歌经过你的解释,就成为电影情节的一部分,我更能感受了。”

她放下戒备,既然对方要离开。

心蝶微微一笑,海琳娜瞥见她的笑容,也笑了。

“离开”成了人们同情、宽容甚至认同的最好理由。但是柯瑞语锋不失尖锐:“你自己的故事够复杂了,还有心情听我的吗?”

因为他刷新了她留在记忆里的自我形象,把她从自卑和自我谴责中解放出来?

她一愣,不待回答,他那边已经道别挂了电话。然后妹妹电话进来,她告诉她,她会在下午四点以前赶回家,也就是中西部的凌晨二点后,如果那时她还不想睡可以给她电话。

“整个中学时代是在单相思的郁闷中度过,为了接近你,我和阿三成为朋友,我有了可以去你弄堂的理由,和阿三他们闲站在弄堂口,这不是我喜欢的方式,但是为了看到你。可是你好像很少出门,他们说你在家里练毛笔字,我觉得好笑,你怎么会呆坐在家里练字,你这么活跃的身体怎么坐得住?后来看见你在教室抄写大字报,看你那么起劲地做那些没有意思的事,觉得很难理解,可是呢,连这都成了我喜欢你的理由,你的没有逻辑的行为,你的盲目的热情,眼看你的身体丰满起来,可是你看男生的目光却没有变,从来是没有好气的,凶巴巴的。好像你的心智发育远远落后于你的身体发育,这一点也让我喜欢,那时候的你又霸道又天真,十足一个被惯坏的女孩子,虽然他们都说你母亲很严格,但是你这样的女孩子不是普通的母亲可以制服住的。”

蝶妹,蝶来永远的盟友,可是蝶来又做了什么把她伤害了?蝶妹从来不出示伤口,蝶来必须自己去检点。

她竟会为海参这个男生激动?

回上海第一个星期的周末仍在劳动节的长假期间,心蝶带着儿子逛淮海路,经过一家大型食品店,不顾儿子反对,心蝶走进拥挤的店堂,浏览着柜台里的食品,光是蜜饯就有几十种,但就是没有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咸橄榄”、“香草桃板”这些被妈妈视为“脏东西”的零食。偌大的食品店密集排列的食品柜,儿子看都不要看,直奔薯片架,如果没有他喜爱的番茄味薯片他便宁可什么都不吃。

“我现在在喝酒所以说些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中学的第一个夜晚就梦到你十四岁的我遗精了是我的第一次……”即使已经成了回想,她的身体又一次热起来,称之为激动也不算过分。

她跟着儿子从店里退出,店旁是一条弄堂,蝶来站下来告诉儿子说,在他这样的年龄,她经常在这条弄堂进进出出。

海参的洞察力便是海参的魅力,如果海参也有魅力。心蝶散漫的思绪又汇聚到他那里。

“你小时候是住在这个地方?”儿子夸张地用着升调,他朝弄堂深处看去,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不要小看以前弄堂里那类喜欢打扮看上去漂漂亮亮的女人,她们比男人厉害多了,晓得人在最坏的情况下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我能够在美国坚持下去,我妈给我不少力,有时候觉得她坚强到冷酷。”

她笑笑,现在的淮海路越来越华美,使这条弄堂更加黯淡狭仄,就像一个正在老去的人,皮肤皱起来了,个子也在矮下去,经过岁月的压缩风干,从水果变成蜜饯。她告诉儿子,她那时住的弄堂在淮海路后面一条马路,这条弄堂通后马路,淮海路上有不少可通后马路的弄堂。

怀着身世恨的纨绔子弟,让张国荣演绎得如此颓废悲凉,他的“母亲”,说一口糯软沪语叫潘迪华的女子,几乎出现在王家卫的每一部片子里,她携带的“上海”呼之欲出。她让心蝶想起海参母亲,想起她为他们煮上海咖啡的那个下午,她端着奶杯从厨房出来,不慌不忙给杯里的咖啡加煮热的牛奶。她又想起了另一个上海女人,她叫徐爱丽,她曾解开衬衣扣子给十三岁的蝶来窥探嵌着蕾丝花边的印花胸罩,那是七十年代的上海,是驱逐了潘迪华的上海。

儿子居然要求进弄堂看看。他十二岁了,长得和她一般高,终于有点耐心陪伴妈妈去哪里走走,而不是哭闹着要去“好玩的地方”。

镜头跟着音乐在移动,站在窗前等着也许永远也不会归来的儿子的潘迪华,她身后是一间似曾相识的客厅,刘嘉玲进来了,她饰演的风尘女人想要看看这个抛弃她让她爱恨都刻骨的男人是从怎样一个家庭出来,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间充满上海旧家庭风格的客厅,面墙的梳妆台上的三面镜子就像三扇门,长沙发兜成大半圈,被四张软椅围起来的方台子安置在房间中央,台子上压着玻璃板,玻璃板下铺着镂空棉纱钩花台布。这镂空钩花棉纱,也铺在沙发扶手和梳妆台上,营造着一缕温馨和浪漫,那是大城小家的温馨浪漫,在革命年代却显得如此不协调,不协调得触目惊心,却令蝶来向往,那个站在七十年代海参家门口暗暗惊叹的女孩!那个家,便是在香港一角勉力维持住的旧日上海吗?

不过,一路进到弄堂他啧啧有声,有不少的抗议和议论:“啧啧啧,很邋遢的地方呢,很挤的,很脏的。”

周璇特殊的歌声展开情绪浓郁的画面,在高速公路上,在这片漫无边际的第三国的玉米田边,这两个肤色不同的女人心动于同样的情境,穿着经典旗袍的张曼玉提着饭盒穿过窄小的门廊走廊,经过门挨门的人家,她窈窕的背影渐渐遮盖整个画面,心绪的强烈竟使充满尘屑的卑微的现实滋生出诗情,魅人的,也是虚幻的,眼看它转瞬即逝……

他已经看到了狭窄的横弄堂的后门口淌着污水的阴沟,不仅蹙起眉头连肩膀都皱拢来,儿子好像要缩小身体与外部世界接触的面积。

“她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最流行的歌手……”心蝶告诉海琳娜。

“啧啧啧,衣服怎么都晾在弄堂?还有内裤?”

海琳娜点头,回眸给她专注的一瞥,周璇的歌曲正徐徐飘摇在小小车厢里。

那些晾满衣服的竹竿仍然横跨弄堂搭在两栋楼之间,淡色内衣裤尤其刺眼,市井的彩旗,蝶来和儿子必须从这些“彩旗”底下行走,假如要穿越弄堂。

“是他的成名作,九十年代的电影。”

“嗨嗨,这么老这么胖还敢赤膊,一点不怕难为情,扇子还摇得自在,哼!”

“真的吗?可惜晚上我出不去,被孩子绑在家了,那是他的新电影吗?”

坐在竹椅子上的老头子,发胖的胸脯,挂着女人般的乳房,儿子大惊小怪地惊叹着,满脸厌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昨天晚上大学的电影院在放王家卫的《阿飞正传》。”

心蝶笑观儿子的夸张反应,五月天的风袭来感觉是凉爽的,已经不能用“温暖”这个词,在阳光里行走,热烘烘的连薄外套都穿不住了,走到树荫下,贪婪地吮吸凉风,春天好像才来,便有了初夏的气息。

海琳娜总是微蹙的双眉舒展了,凝视前方的绿色双眸亮闪闪地瞥一眼叶心蝶,粲然一笑,那一脸严肃劲变成了孩子气,心蝶也笑了,就像两个年轻的大学女生因同是粉丝而走到一起,并为彼此找到知音而感动。

是呀,五月刚到,女孩已穿起了夏天的短裙,短袖针织棉套衫勾勒出窈窕的体形,蝶来看着迎面走来穿夏装的女孩子,看着凉爽的五月风拂去女孩脸上的发丝,甚至风的气味都是多少年前的,夹带着垃圾箱和阴沟里菜叶子腐烂的酸臭味的弄堂风,她几乎能触摸这沾染了市井卑微日常的五月风吹拂在当年年轻的脸上时不可言传的欣悦和更多的若有所失,叶心蝶不由地去抓住儿子的手,她更愿意确认现实。

“我想告诉你,我也是王家卫迷。”心蝶说道。

但是儿子挣脱了她的手,他已经到了追求酷的年龄,崇拜周杰伦,手里拿了一本在报摊上买的“鞋”杂志,他有足够丰富的资讯来辨别盗版名牌鞋诸多拙劣细节,妈妈从美国带来的打折的Nike 运动鞋也已落后了两个季而被他丢弃在鞋盒里。此刻他真是怜悯母亲居然是从这么黑漆漆的洞里出来,在少年被阳光照花的视线中,这旧弄堂天井的黑铁大门就像一个个黑洞。

海琳娜把王家卫说成“万呷尾”,“花样年华”成了“爱的沉迷”,好在心蝶听得懂,最近《花样年华》进入院线,是时髦话题,不过把王家卫的电影歌曲随身带着如海琳娜,倒也不多见。

这么多年来,很多次走在淮海路,走过这条弄堂,心蝶从来没有停留过,她从不想回到过去,泛滥的怀旧潮流更凸现了集体记忆的虚假和自我欺骗,也加深了她对自己的过去的厌倦。然而这次,唯独这一次,她的心情很不同,这弄堂、这街区是她和海参夜夜电话的背景,是安置青春的场景。

“‘The Mood in Love’, Wan Ga Wei.”

现在她刚回上海两天,和海参分享的夜晚已在二十小时航程的另一端了,空间给时间造成了幻觉,当飞机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时,那一个个被电话填满的中西部的深夜立刻就成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往。

这是王家卫哪一部电影的插曲?却让她立刻联想刚刚看过的《阿飞正传》,叶心蝶睁开幻景重叠的眸子,看一眼海琳娜。

秋天,海参要回上海,她就像他的先遣部队,先来这些场景走一遭,晚上,她将在e-mail里向他描绘她现如今看到的一切,她将在描绘这一切时再一次缅怀他们有过的一次次长谈,她在那些夜晚就已经明白,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为他们在寂寞长夜的交谈,为这些交谈的结束而怅然。

然后是一泓熟悉的音乐如温暖的泉水裹住她疲倦的身心,她的眼前是情浓蚀骨的慢镜头:在伴随着舞步节奏的电吉他音乐中,张国荣像踩在云上漂浮般走向南洋翠绿如海的林中……

此刻,她已经在怀念刚过去的那些夜晚。

说话间海琳娜已拿出地图,把今天要走的路线与心蝶一起确认,接着便闭住嘴巴,那双目光如锥的绿色眸子专注地盯视着前方,车子两分钟便驶出城市,驶上高速公路。两边是被白雪覆盖望不到边际的玉米田,典型的中西部玉米田,那也是她看了整个冬季已经看倦了的景象,几乎一夜未睡的心蝶立刻被困倦裹住合上眼睛。

“这次回上海是专程去看你的。”他半开玩笑道,他的父母和妹妹一家都已移居美国,他已经没有回上海探亲一说了。“你会给我什么让我带走呢?”

叶心蝶坐进海琳娜开来的大学的车,两人用一分钟的时间各自做了介绍,她六年前为读博士学位的丈夫陪读来到美国,在这里生养了第二个女儿,丈夫刚拿到学位,她便从家庭妇女身份变成学生,心蝶对一个需要照顾两个女儿还要读学位的母亲学生腾出时间做志愿者给自己开车表示歉意。但海琳娜告诉她,这是她喜欢做的事。

她走进自己弄堂时那些夜晚的对话就像画外音。

这天为她驾车的是个叫海琳娜的德国柏林来的女硕士生,一位目光锐利严肃得过分的三十五岁的金发女子,心蝶与她在其他场合已经遇见过好几次,但每次海琳娜都显得匆匆忙忙,没有机会交谈。

当时她没有接他的话,虽然之间有过这么深切的交流,她也有过报答他的冲动,但她仍然拒绝更多的想象。

上午她去一百公里之外另一个小城的图书馆作关于中国电影的讲座,每星期去周边不同小城作关于中国文化讲座是她此次拿访问学者奖学金必须履行的义务。由于心蝶不会驾车,星期旅行讲座便由做志愿者的外国留学生为她驾车。

“开玩笑,不要认真。”他的安慰的口吻使她的犹豫变成了歉疚,“至少,我们应该一起去看看中学的班主任。”

那个晚上,他们放下电话已经凌晨四点,他们讲了整整八小时的电话。

“除了班主任,还想去看卫生老师。”

她拿话筒的手在战栗,这比任何抒情都真实。

“为什么?”

“我总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强烈过阿三,因为,我……连……接近你都不敢,从进中学第一天见到你,就……蝶来我现在在喝酒所以说些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十四岁的我夜晚梦到你我遗精了是我的第一次……”

那是个冗长的故事,与他不无关系。

有时候讨厌一个人真是没有道理,她暗暗想道。她讨厌他好像就是从操场上工宣队向他抡起大巴掌开始,她本来应该对他充满内疚而不是讨厌。

“见了面告诉你!”她说,扯开话题,“对了,我要你陪我把我们过去的弄堂街区都走一遍。”阿三会同行吗?她更希望他们三人一起逛这趟街,在与海参讨论上海的时间表时,对阿三的思念又强烈起来,但她把这个愿望掩盖住了。

“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让你讨厌,那时你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我本来可以和阿三争一下的,但你一点信心都不给我。”

“不过,你看见我不要吓一跳,跟以前是不能比了。”他说。

这听起来更真诚一些,然而她的整个状态仍是将信将疑的。

“怎么会呢?才三年多,二十年没见都不觉得有多大变化。”

“很真实,其实那更像你,我把你想象成圣女是自欺欺人。”

“就是这三年变了许多,真的,反正你要有准备。”

“关于圣女贞德的形象破灭了?”她用她惯用的听起来是爽朗的、有时让人觉得没心没肺的语调。

“这就多虑了,难道做女人的我不比你更担心?”

沉默。

“你怎么会老?你到七十岁还是鲜龙活跳,还有人追求,这,我是能够预见的。”

至少这句话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

她笑,就为这句话,他就是知己了。“如果还有人追求那就是你了。”她一点不想掩饰被奉承的窝心。

“所以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我很羡慕阿三,更多是嫉妒!”

“我嘛,到九十岁还痴心不改,只怕活不到那一天。”

“当然不是!”她反应有些强烈,“你并不了解。”

心蝶不笑了。

“我以为你只是和他玩玩。”

她拉着儿子从这条弄堂退出来,她没有走进那条曾属于她和阿三的弄堂,等海参回来吧,只有他能给她一条回到过往的新途径,他成了她的心灵守护者,她还从未像今天这般盼望他回来。

“拜托了,我最可怜圣女了!再说,你早就知道我和阿三好过。”

他到上海时,秋天正结束,那是比真正的深冬显得更加凛冽更加令人畏惧的第一个寒流,上海的住宅没有美国中西部或中国北方那样的暖气设备,窗外呼啸的寒风似乎能穿透四墙,房间内壁挂空调的热力远不能抵御如此强悍的寒流。这样的夜晚他来了电话。

这算是称赞还是嘲笑?

“没想到上海这么冷,这种天一点不适合情人见面,手脚冰凉,脸颊像冻肉……”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她笑不出来,她一向不喜欢他的玩笑,当他开玩笑时就成了另一个海参,油嘴滑舌玩世不恭。

“因为你是圣女贞德。”

她一直无法理解,这种时候恰恰是他最怯弱的时候。

“为什么?”

尽管海参预先警告过,但她猛然面对他,仍然因他样貌的巨大变化而惊骇不已,不仅仅一头黑发变成灰色,脸上的肌肉组织也发生一些变异,那五官和表情似乎跟着产生了轻微的扭曲。她不相信岁月在三年半的时间就有这么大的腐蚀力,即便人们都已经明白时间是以加速度的方式夺取我们的生命力,心蝶完全委顿了,被这种变异,就像突然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熟人,因为叫不出名字而处在失语状态。

“我很吃惊,近乎于休克,你在纽约旅馆那个晚上,告诉我的那些故事,你和阿三之间,以及那个被你作废的婚礼,我以为你应该一次恋爱便结婚。”

他向她歉意地笑笑,伸手接过她的黑色羊绒大衣仔细挂好,然后给她泡茶,一边寒暄着,这时他的声音清晰着,形象却模糊了,因为忙来忙去时常常是背影对着她,他便又回到了那个电话里的海参,一个更接近她的男生。是的,荒唐的是,为了找回和他通电话时的感觉,她的视线必须躲开他的身影,只有他的声音能帮她找回在中西部夜晚接听他电话时的心情。

这种对话很有力量,一记一记敲击在称为肺腑的那些器官上。

“两年半前,从上海回去不久,我便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我,一下子老了十年……”隔着茶几他坐在她对面,把茶端给她。

“对一个满脑子邪念的少年,就是可怕。”

生了一场大病?她怎么毫无所知,几乎天天和他交谈,她竟愚笨到对他人生的巨变毫无感应?她自责,只觉得茶重得端不住,手指颤抖,便把茶杯放回茶几。她硬着头皮看住他,既然无法躲避面对面。

“用可怕形容纯洁,第一次听到!”

“我……一点都……没有……感觉,为什么……不告诉?”她躲闪着眸子,心脏一路下滑着。

她笑了,在她自己可笑的形象前稍稍放松下来。

“爱面子啊,不想把弱点缺陷告诉你。”

“心理上,你一直停留在前少女阶段,你不要生气,好像你的内分泌不正常,我是说你……怎么说呢,纯洁得让人害怕。”

“生病很正常……”

又渐渐滑向油滑,她收起笑。她宁愿被他的沉郁打动。

“不是一般的病。”他打断她,他几乎没有打断过她,“到了中年就被疾病打垮觉得丢脸。”

“你怎么会知道?你自我中心,从来不去体察别人,而且发育也好像比别人晚……”她被逗笑,“不过,后来者居上,毕业时,身体发育得比什么人都好。”

“生病是天意,不丢脸。”想起那些夜晚他的谈笑风生,“你是不会垮的……”她说到一半便咽下了,是咽下涌上来的哽咽。

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蝶来式的问题,非情感的讨论,你觉得跟这样一个无心无肺的十三岁的女孩谈思慕,就像在跟一个男孩讨论女孩的例假。

“是硬撑的!”他开着玩笑,“反正输定了,但要输得有点风度!”现在她宁愿他油嘴滑舌,宁愿他讨她厌,也不要令她为他消沉。

“我在回想,为什么这么多年,我是说,很久以前,我们相处的那段很长的时间里,我从来不知道呢?”

他不是早就说过,人最终是输的,说到底,生命的终点不就是坟墓吗?

“……”他沉默着,好像在等她回答,回答一个读起来绕口的应用题似的。

那种带着异样的镇静的感悟,好像是从灾难里生发出来的,当时就让她心头发冷。

“没有不舒服!”她否认道,一边在慢慢地理清头绪,他不是应该恨她吗?在经历过操场的暴力后,她是他最不可能喜欢的女孩,连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非常讨厌。

他似乎已经触碰到她发凉的腑脏,眼睛里的一抹笑意转瞬即逝,他凝望她,她躲开视线,朝窗外看去,但视野被窗外更高的高楼挡住。这是在二十层,窗外一簇一群的高楼错落耸立,高处并非不胜寒,现在的城市高处更热闹了。然而,对于海参和心蝶,高楼叠嶂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他们念念不忘的时代,是高楼下的废墟,只活在他们彼此谈论的一刻,而这些片刻却发生在异国他乡,连谈论过去的片刻都成了回忆。

“对不起,就当我没有说过,如果你觉得不舒服……”

她想知道他生什么病,但也不想为难他,如果他不想说,事实上,她更怕知道真相。中西部深夜的那些对话一大段一大段地涌出来,在脑中回响,那是一个和现实无关,和疾病无关,只和内心和情感有关的声音,伤感如潮水一般涌来。

她不响,说不出话来,她需要时间消化所听到的这一切。

“本来决心不和你见,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但是,你一问我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决心就……”他的嘴角就挂上了自嘲的讥笑,“人就是禁不住地要去做梦。”他向她伸出手,“你还没有和我握过手,我们从来没有握过手。”

“本来想到纽约,面对面告诉你,可是又担心中间有个阿三挡着……”

她向他伸出手,他握住时,她突然起身到他面前将他的头拥在怀里,那么突然和不可预料,是在一股巨大的热烈的情感推动下,不像爱,更像怜悯,她从来没有意识到怜悯比爱更温柔更有爱意。

她有些眩晕,在慌乱中努力回想三十年前的自己,坐在操场上,和十四岁的海参斗嘴,用她清亮的少女嗓子,念着毛泽东诗词,然后招来了工宣队长,真够丢人的。

他仍然坐在位子上,她站在他面前,他的头被她拥在怀里,那是个更具有母爱的形态。他试图起身吻她,但她制止着,然后她跪下来。现在是她的头靠在他的怀里,他双手用力捧起她的脸吻住她,然而,这是一个半途中改变了意义的吻,是一个象征的吻,他的唇在她的唇上轻轻滑过,仅停留了半秒钟,然后重新把她的头拥进他的怀里,就像最初她把他拥在怀里。这个姿态维持了很长时间,这个姿态就像一对经过情感激流的颠沛而进入温情依赖时期的爱人。

“蝶来,这个愿望放在心里三十年了,我是认真的,看在这么长时间的分上,不要跟我生气!”

他说:“我本来可以给你幸福,我相信那时候我有这个能力,如果五年前在曼哈顿我们有这个机会,因为我比阿三有耐力,比他懂得你多一些,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说这话时倒带着些玩笑的意味。她皱皱眉。

“现在你……不能有性生活了?”

“很可悲不是?好容易讲出真心话,倒让你听起来像笑话,我是不是连表白感情都不会呢?”

“可以有,但是,不如过去了。”

她好像要故意这么去理解。

“你想和我有一次吗?”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他的形象又变得不重要了,她好像要通过这个有些扭曲的形象去追寻比之更加抽象的那个人,那个想象中的精神恋人。

“生什么气?反正已经习惯你不真不假的!”

他点点头:“想,在梦里有过许多次!”

“你不要生气!”

她慢慢站起身欲将他拉到床边,可是他没有动,温和地扯住她,又将她拉回到他的怀里:“让我这样抱着你就已经满足了,蝶来,你听我说……”

她没有作声,耸耸肩,听起来就像说笑话,只是这笑话一点不好笑。

“不,你听我说,我一直要跟你道歉……”

“睡在一张床,和你头挨头肩靠肩,什么都不做,也满足了。”

她也没有料到她的憋了很多年的道歉此时此刻倾泻而出,真他妈的stupid。

“想和你躺在一张床上!”

“道歉?”

“那就不要说了……”她欲阻止。

“那年在操场上听拉线广播,好像是文化广场在开审判大会,我和你斗嘴,姓王的工宣队长过来,我向他告状,他,他打了你!这件事让我不好受了很多年……”

“说出来你不要骂我……”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哪个姓王的工宣队长?”

“我去纽约见你,最大的心愿是……”他戛然而止。

“单眼皮,脸很清秀,特喜欢打人,听说是从一个叫采矿机械厂的工厂来的……”

她困窘,惶恐更甚,因为他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

“是,好像是有这么一个队长,打人很凶,不过他打的是别人,你记错了吧?”

什么结果呢?

“怎么可能?”心蝶的脑海瞬时一片空白。

“那么,结果会有不同吗?”他问。

电话铃响了,酒店的电话,他们一起朝电话看去。“是阿三的电话。”他告诉她。

“说出来有什么关系?”她想打破像雾一般弥漫过来的阴郁。

她不响,好像在等他解释。

“对不起,我……也没有准备,因为……我本来没有打算告诉你,知道你没有感觉。”他其实听到她刚才说的话,“这本来是我的秘密,以为只能带到棺材里……”那声音又明显地阴郁了。

“他已经到上海,昨天晚上我告诉他今天你会过来。”

“觉得突然,没有心理准备……”她尴尬,不知道如何回应。

“你不要接,让他去!”她心里很乱,已经没有任何思考,只能听凭本能的反应。

“刚才没听清……”他想把话题转回来。

“蝶来!”他的手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

“家里的座机有分机,哦,手机……有安全感嘛!”自嘲的,真是处心积虑呢!

“你为什么要他过来。”

“噢,为什么用手机?接听好不舒服!”

“没有我,你和他就僵持下去了。”他起身朝电话去,“我们三人早该聚一聚了,蝶来,我比你还懂你。”

电话接通,他仍在线上。“突然没有声音,可能是手机的问题。”他这么说。

他拿起电话。

电话里没有声音,才发现搭在电话上的线已脱落,由于线上搭扣松了,这条线经常脱落,赶紧,几乎是手忙脚乱把线重新搭上,一边担心对方会认为她是故意搁电话。

他们三人坐在饭店的小包间里,这是间新开张的饭店,室内装潢用的是玻璃、镜子等透明材质。玻璃台面的小圆桌,玻璃面的椅子,四墙是镜子,通向包间的走廊走道也是透明的,到处亮闪闪,幻觉得很,却是廉价的幻觉,令心蝶想起她在纽约时住的饭店,那个用灯箱镜子霓虹灯营造了相似效果的饭店。

“我怎么分辨你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的确有难辨真假的不悦,拎着拖线的老式电话机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果汁,一边道,“如果是真的,我怎么没有感觉!”她嘀咕着。

坐上透明椅面的心蝶连大衣都不想脱。她疏远地打量着簇新的令她稍稍眩晕的透明空间,冬季置身其中,只感觉冷冽生硬脆弱,但在纽约时并没有特别的冷冽感,也许那里的暖气很足?还是因为刚刚经历与面目全非的海参重逢的刺激?阿三在一旁说,只有这家店有三四位的小包间。这里的菜式也很上海。

“你以为我说笑话?”很难辨别他声音里是否有调笑的意味。

很上海!心蝶一笑,不无压抑,想到李成说“很上海”时讥诮的语调,这两个男生本是情敌,因为“很上海”,令他们不失风度平静相对,甚而,他们似乎在分享这种风度。今天的阿三看见她也是平和的,客气地打招呼,嘘寒问暖了一番,只要一回到这个城市,所有的情感旋风都成了现实之外的传奇。

“嗯?”

他们俩对着菜单商量着点出了一桌几乎是七十年代春节家庭饭桌上请客的菜肴,开胃凉菜是糖醋银丝芥菜,配菜有冬笋丝香菇丝胡萝卜丝。红烧烤麸配菜是金针木耳。海蜇丝配萝卜丝麻油葱花凉拌。凉菜里唯一的荤菜是油爆虾,个子小小却虾身饱满的河虾,但在七十年代用海虾将就了,那时候的虾们头大壳松须髯乱糟糟的,但经过克俭的主妇仔细修身,端上盆来照样虾红葱青十分有型。热炒便有红烧肉百叶结、松鼠黄鱼、塌棵菜炒冬笋片、炒蹄筋,一锅黄黄的草鸡汤……你难道不记得七十年代过一个春节要省下数月的鱼票肉票加上节假票,才能买上两到三条黄鱼,一两斤虾若干蹄筋,至少需用两斤以上猪肉,一斤笋干泡出一脸盆的水笋,便可以煮出满满大号砂锅红烧肉笋干,如果其他菜是花架子,几筷子下去就见底,这红烧肉水笋是许多人家垫底的春节主菜,可以一顿又一顿,连着吃上整个春节。过年还要另发家禽票,五口以上人家算大户,可买三四斤重的活母鸡,就有一锅整鸡汤,春节一定要煮整鸡整鸭以图吉利。那些蔬菜则要起早一个星期,一点点累积,冬笋百叶结都要凭票的,你有没有四点钟天未亮便去菜场排队,一人排几条队,便要带上小凳子、菜篮子,放在队列里,不够东西放,便去拾砖头代替。再萧条的春节,也不能阻止亲眷们互相轮流请一次客,一个家族相同的籍贯连菜式都是相同的,你觉得每天做客是去不同的人家吃同一桌菜,满满一桌正迅速吃腻的菜肴,主人在桌上布菜热闹请吃声喧嚣,杯盅交错互相安慰时年的冷峻,一年里所有生的乐趣都透支浓缩在这一刻。

“蝶来……”

心蝶早就想望拍一部陈英雄(留法的越南导演)风格的片子,把七十年代市井小民迎接新年的过程拍下来,在一个匮乏的、禁欲的、衣食多忧的、万马齐喑的时代,一个“年”却过得如此热烈、激越、富于形式感,在厨房、天井、弄堂房子的后门口,家人邻居三五成堆聚在一起杀鸡斩肉挑拣菜叶里的野草。那时候,她却害怕过年,她在那种日子感受到的是生命在被浪掷的恐慌,可过完年更可怕,日子加倍的灰暗无聊绝望。

心蝶捂住话筒,似乎要掩住起伏的心潮,小心地咽了一口唾沫,口干舌燥,想喝水,但手里的电话是老式的拖线电话。

那些往事随着菜肴摆满桌子而拥挤在心蝶的心头,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关于回忆的话题也已经陈旧了。她的手机响了,见是李成打来,她不想接,便把电话关了。他知道她今天是来和老同学聚会的,但直到今天,他仍不知道她的生活中曾有阿三这个人,对于她的初夜他毫无所知。

爱,就要品尝屈辱吗?

向往很久的三人聚会,远不是她曾经想象的那般快乐和轻松,这已经不是七十年代相聚的继续,而是另外三个成年人,因为偶然的原因凑到一起,心蝶的思绪仍然处在混乱中,海参的变化令她碰撞人生的无常,在这无常面前,那些情感纠葛变得无足轻重了,这是另一种空虚。而海参对操场暴力的否认令她对自己整个青春的记忆产生动摇,意想不到的空白感使她感到虚弱。

他谈说的经验既陌生又透彻,那正是她今晚看到的电影场景,一身不搭调的廉价花衫裙,难掩女孩纯真的美,张曼玉饰演的失恋女生,失魂落魄,夜夜等待在暗夜的街角。

然而,不管能否带来快乐抑或痛苦,三人聚餐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海参要赶到北京郊区一名世传中医的诊所,在那里住两周给老中医号脉试一个周期的药,如果有用,海参可能会常去北京。

“美国人通常对大学同学会并不起劲,却看重中学同学会,再成功的人也要西装领带小心地收拾自己,你知道,他们是去看心仪的人。”他停一停,似乎想听到她的反应,“中学时代,最青涩也可能是最灰暗最不能如意的时候,很少人有勇气有资本得到初恋。”

“这世道还有祖传的东西吗?”海参笑问。但这一切是丈人安排,他不想拂逆他们的好意。

沉默。

“看中医就像信教,信才有用!”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会用first love(初恋)开玩笑。”她又一惊,这类词带着一种特殊的能量让她的心受到撞击,“老板有些不好受,他觉得对不住我,好像阻挠了一桩好事。”他一改油滑腔调,回到先前的低沉。

心蝶郑重劝道,坐在副驾座上的海参回头看她:“我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你蝶来口中出来。”

“你是不应该乱开玩笑,老板当真了。”

她看到正在开车的阿三从后视镜给了她深深的一瞥,这时候他们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这辆车是阿三姐姐的,他两位姐姐插队回来就做小生意然后发展成公司,组建公司是阿三母亲一手促成,当年的里弄支部书记与时俱进,进入市场经济一点没有障碍。

“用写作的语言:笑容从他脸上褪去,他的表情凝重起来,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为什么,这话不该我说吗?”

“那……老板怎么回答?”她问,装作不在意。

她躲开阿三的目光转过脸看着窗外,她坚持一个人坐在后排,大半原因是不想和阿三并排,尤其是在海参面前。

用这种话题开玩笑,她一点都不喜欢。

“更像是我说的,因为我比你世故比你狡猾!”

虽然“心上人”这个词他用了英语,但她的皮肤依然像被电棒一触,酥地麻了一层。

她笑了,脸仍然对着窗外,也许年少时她对他用过“狡猾”这个词,她曾经对他用过许多不敬的词,难道他都记得吗?她转回脸,瞥一眼海参,再一次与后视镜里阿三的目光相触。

“对了,今天上班时,”他似乎瞬间改变了心情,语调变得轻快,但又有点顾左右而言他,她带着几分疑惑倾听着,“和老板谈起取消的纽约公差,我告诉老板,为了去纽约我做了大量准备,包括烫好衬衣和西服,配好领带,剃了头修了脸,只差没有去美容院蒸脸……”她笑笑,他一向就有些油嘴滑舌,这正是她讨厌的,“老板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告诉他,这是真的,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因为……”他喘了一口气,“这个星期我中学时代的sweet heart(心上人)正好在纽约,二十多年来我们只见过两次。”

海参的那班飞机起飞延迟,于是他们三人得以在机场的咖啡座又坐了一会儿。

他问得奇怪,她不响。

“上一次我们一起吃东西是在淮海药房对面的点心店……”海参说。

“你已经感觉到我很耿耿于怀吗?”

心蝶吃了一惊,“上一次”听起来就像在不久前,海参笑笑,朝阿三眨眨眼,那揶揄的神态令她立刻回到他们三人相处的某个片刻,他们坐在点心店,吃着冰冻绿豆汤和生煎馒头。

“公差取消这件事让你这么耿耿于怀吗?”她不以为然问道,觉得这有点不像海参所为,他怎么啦?为这么点小事絮絮叨叨。

“你要我在农场帮你照顾蝶来。”海参正在继续同样的记忆,他看着阿三,“那时候,我才明白你们已经‘开始’了!”

“我打算带去纽约的轻便旅行箱还扔在办公室。”

阿三笑了,海参的虚弱衬得他过分健壮,充足的暖气令他脱去大衣和大衣里的西装。只穿一件全棉套头衫的阿三,薄薄的棉布衣后是鼓鼓的胸肌,他比两个月前更壮实了。在“虚弱”前,“强壮”是一种可耻而高调的存在,心蝶不自在地垂下目光,端起咖啡。

他没有呼应。

“阿三又开始练俯卧撑了吗?”海参问道。心蝶一惊,就好像他是在她的视角看画面,“他一谈恋爱就要练身体,那次吃完生煎馒头回他家他立刻就开练了!”

“这是白领精英的时髦心愿。”她开着玩笑。

海参又用上他“油滑”的语调,心蝶笑开来。

“没有什么,最近甚至想过停职,去做最想做的事……”

“阿三现在有个年轻十五岁的女朋友,更要练了。”她到底忍不住要开涮阿三。

他在电话里轻咳一声,她感染了他此时此刻的不自在,也跟着不自在了,电话里一片沉寂。

“那就难说了,他自己明白到底为谁练!”

“啊,对了,你好像说过有话要谈。”他的沉默,让她想起前一天他奇怪的态度。

阿三却被海参这句话逗笑,提着咖啡壶的服务生过来,他下意识地拿起心蝶的咖啡杯让服务生续杯,把她的咖啡放回时他的手微微抖动眼里却含着温情,就是在这几秒钟里心蝶的心情阴转晴,她好像又握住了那个暖意融融的邻家男孩的手。

但是今天晚上的海参对电影兴趣低落,他心事满腹的压力已经弥漫到她所处的空间。

“等我吃完中药回来,我们一起去找生煎包吃。”

“我刚从电影院回来,正想跟你打电话……”她必须这么说才能打消他的顾虑,什么时候开始她要顾及他们的情绪,她同时想到阿三,他的多疑和焦虑。

她和阿三在安检处与海参道别,他笑说,那一刻有种错觉,好像他吃完几帖药便能痊愈,他们三人真的会有一个更加愉快的相聚。

“你是不是要睡觉了?”海参总是过于敏感,如果她的语调不够明快,应接时声调不够高他便顾虑重重,“今晚我打了好多次电话……”

至少这是个重要的错觉,它使他们的道别变得轻快。

当听到电话里海参的声音时,某些镜头与她曾经熟悉的现实在联接,她必须和他谈谈电影里那个早已散淡而去建立在异地的故人们思念中的城市,也许,只是个虚幻的城市,是王家卫电影中一个已经流逝的世界的意象,一个流逝已去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世界,一个存在过但在缅怀中被美化的世界,或者说,缅怀的情感赋予这个消失的世界以意义。

也许,恋爱也是一场错觉,是生命中更灿烂的错觉。这是心蝶后来的醒悟。

现在房间里所有的窗,一共四扇,都被铝合金百叶窗遮蔽而令她感到窒息,电话铃响时,心蝶立刻像从封闭的空间找到一个出口,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她坐着阿三的车子离开机场。

回到公寓,心蝶更有窒息感。她的公寓是单独立在街边的小小平房,侧面窗对着小花园,花园四周镶嵌着窄窄的砖砌走道,那条走道通向侧窗对面的公寓楼,即使白天也几乎见不到人影。心蝶起初甚至没有意识到对面楼房有人居住,直到有一个周末的白天,她捻开侧窗的百叶窗时,看到对面三楼有一张脸,那是一张难以辨别年龄的白人男子的脸,因为没有表情看上去就像墙上的浮雕。心蝶抬着脸与那张“浮雕”互相凝视了半晌,这凝视远不是蝶来式的含着年轻女孩自以为是的凌厉的眼神,这时候的她困惑而紧张,之后她把百叶窗关闭。后来她从百叶窗的缝隙偷望到对面的楼上,不过,她再也没有看到那张“浮雕”。

“要紧吗?”沉默了一阵,她突然问道,“海参得了什么病?”

第二天晚上,大学城的电影院在放映王家卫的《阿飞正传》,心蝶晚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就赶去电影院。从电影院走回家的路上,天又飘起了雪花,雪上加雪的街道,雪覆盖了一切也拒绝了一切,心蝶走投无路般退回到居所。

“我想是要紧的,所以他闭口不谈。”

电话一放下,她便跌入睡谷。

就像他对她的感情,最浓烈时却要显得若无其事,当他可以谈论时他已经从这段情里走出来了,她突然想到,她今天早晨是出于什么样的冲动要和他上床呢?现在却对他心生感激,因为他没有让她出于怜悯而和他上床。

“谈什么,听起来好像要谈判!”她禁不住开着玩笑,半张着嘴克制着又一个呵欠,多日的紧张和疲倦在这个片刻急速涌来。

然而他的病似乎把他们三人都打击了,车里弥漫着郁闷消沉。

“你累了,明天再谈。”海参顿了顿,又说道,“……等你精神更好的时候。”

“那段时间他经常打电话给你,海参都告诉我了,我能理解,他做了一些我做不到的事。”

她禁不住打了个呵欠,这是真心话,因为安心,反而困意顿浓。

“他给了我很多的安慰,可是我笨到竟没有察觉他那里发生的事。”

“不用为我担心,在纽约,怎么样都能排解自己,我其实很怕回到这里,我很怕太安静的地方。所以,你的电话来得很及时,至少让我觉得安心。”

“到了今天这一步,你会报答他吗?”

昨晚,纽约最后一夜,她在面馆泡到深夜两点,吃了一碗乌冬面,又要了一小瓶日本清酒还有生鱼片。如果海参来,她也会请他吃同样的东西,然而,说真的,在昨天这样的心情下,在阿三对她讲述了过去那些心情之后,她宁愿一个人沉溺在日本面馆特有的小温暖小安宁中。那个单眼皮的清秀男生也来了,戴着耳机,坐在他经常坐的位子,隔着一张桌子,她能隐约听到他耳机里激烈的音乐,仿佛是他泄漏的心声,这令她有种说不出的窃喜。来纽约前,她曾经想去下城到西村或东村泡酒吧,但最终却泡了面馆,这也是始料未及的。

“怎么报答?”她问得尖锐。

“我在楼下隔壁的日本面馆。”

“你应该知道!”

他干笑一声,岔开话题:“对了,昨天十二点的时候,突然有些不放心,打过电话,你不在旅馆。”

“我要知道就好了!”她转过脸狠狠盯视阿三,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让自己虚弱的心坚硬起来。

“约会有什么关系?”她问,用她特有的没心没肺的轻快语调。

“我没有见过比海参更聪明的人了,你年轻时怎么没有跟他走?”

“这……”他似乎有些意外,“在我总喜欢找个借口,”用他惯有的油滑语调,“比如借公差见个面比较自然,特意跑去,有点像……像约会。”

她瞥他一眼,没有作声,或者说,在蓄积力量,和他进行新一轮的战争。但她吃惊地听到自己在说:“阿三,我们应该先了断身边的人再来结婚!”

“要见面还不容易吗?我不在美国吗?不在纽约见也可以在其他地方,比如到我们的大学城,离你母校才一个小时。”

他难以置信,转过脸去看她,她正目光清澈地看住他。他转回脸,车已被他开上高架桥。

“怎么会?”心蝶笑起来,未免夸大其辞,这有点不是海参的风格。

“你是个很可怕的女人,这么大的事你当玩笑一样。”

“有些事情想做应该赶快做,只怕没有时间了!”

可怕的女人。

对于心蝶,海参来不来纽约已经不重要,既然每天在交流、在讨论与纽约有关的所有细节,重要的是,他分担了她的郁闷和苦恼,曾与她一起度过和阿三冲突而变得晦暗的片刻的海参,来不来纽约又有什么关系?

当年被她解除婚约的未婚夫就是这么指责她的。

她笑了:“不过还是挺远,要坐飞机呢,从西雅图到纽约,在中国,这算是一次长途旅行呢!”

一阵热血涌上她的头颅。

“公差突然取消这件事让我对老板很恼火,退飞机票时还想过,索性请假自己去……”

“很可悲阿三,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会让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丈夫,他怎么这么遥远?在这些孤单的时刻,她没有想起过他,他已经跟她目前的痛苦或者欢乐没有关系了,她宁愿向远在西雅图的海参推心置腹。

不可预料突如其来的疯狂的冲动,她伸出手去扳阿三手里的方向盘,车子朝着高架桥上的水泥隔离带冲去。

“怎么会?”她打断他,“我巴不得你多来电话,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到孤单……”

车子猛烈摇摆扭扭歪歪,贴着隔离带滑行了一阵终于停下了,奋力挣扎后的阿三满头大汗手还在微微颤抖。后面的车子疾驰着从他们身边擦过,车窗里探出破口大骂的司机的头。

“哦,没……没什么……我本来还担心……在打搅你……”

“侬在寻死吗,侬要死也不让阿拉活啦,戆卵,侬就直接开到火葬场去吧……”

“怎么呢?”心蝶不解。

这辆车恰恰刚从火葬场出来,车身上还围着黑纱,挂孝车在阿三车前面十公尺的地方猛然刹住车也迫使阿三刹车,车上跳下两个手臂上戴黑纱的男子,他们怒气冲冲奔向阿三的车子,对着已关上车窗处于全封闭的阿三车子又踢又砸嘴里粗话连篇。这时候心蝶又冷静了,拨打110请警察来解救,却是这个行动激怒了阿三,他好像是报复心蝶一般打开车门冲出去与那两个已喝得半醉失去亲人也失去理智的男人打架,眼见得阿三要吃亏了,心蝶也不顾一切从车里冲出去,以比阿三更加猛烈的气势加入这场武打。当年的蝶来虽在暴力年代长大,却也没有真正地打过架,她刚虚张声势去推开对手,头上便挨了一拳,不由惊叫一声,阿三不得不分心来拉她的架因此失去战斗力而被吃了一个冷拳,半边脸颊立刻肿起来,阿三因此更加气恼。

“我在听呢!”他的声音低了几度,听起来有些抑郁。

“你给我滚回车里去,这里没你的事!”他朝她大声叫嚷。

“喂,喂……”心蝶以为电话断了。

“你有什么用,不如你滚!我不怕,有种把我打死!”

“……”海参不响。

“你去死吧,我不要跟你死!”阿三更气愤。

回到公寓的当晚,海参电话进来时,心蝶已睡进被窝,海参听出她声音中的倦意,想要挂电话,但是,心蝶说:“虽然很倦,但一点睡不着,我在想,东京碰到阿三之前是怎么过的呢?为什么现在心里这么乱,说真的,我很感谢这些日子一直有你在。”在纽约最郁闷的那个夜晚,当阿三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幸好有个海参为她排解。“我已经习惯睡觉前和你聊几句。”她又添上这么一句,颇有几分亲昵。

“阿三,你再说一遍。”心蝶瞬时忘记对手,拳头朝阿三砸去,阿三便去抓住她的手。

是不是,回忆就像化雪?

情势的急转直下令对手们停下手,车子上拥下一帮人要来拉架,此时也糊涂起来。

她坐在只有十多个位子的小螺旋桨飞机上,飞机一直在云层下飞翔,已经是在美国腹地,被称为腹地的中西部仍被积雪覆盖,褐色的土地镶嵌着白色。积雪很薄,想象中更寒气逼人,上海的老一代人总是说,化雪的日子才是最冷的,那时候到处都是湿答答的,些微的暖意反令薄雪变成冰水流得到处都是,那种天脚趾像被针扎,脚后跟肿起了冻疮。

警车来了,把两个半醉男人和阿三心蝶一起带到派出所。

而当时的她,甚至连气愤都变得非常微弱,与高考成功的巨大喜悦相比,阿三的离去竟变得那么次要。

警察要求做笔录并让他们出示身份证,但是心蝶的身份证因为前些天李成帮她去邮局领过邮包还留在他身上,心蝶打开手机欲找李成,竟看到手机上有八个未接电话,都是从李成手机上来的。

因此在漫长的复习阶段,她从来没有给过他只言片语鼓励他等她,她没有也不愿意去体谅他当时的绝望,她心里已经没有他人了,是那种现实那种境遇让她无暇他顾。当阿三找回团支书时,她只晓得气愤他的背离,却不愿体谅他的脆弱,他需要有个人陪伴,需要有人和他一起抵御那种被抛弃的绝望。

李成正躺在医院的急诊室,他胃出血四只“+”,医生帮他使劲打电话找心蝶签字开刀。医生找不到她,便叫来李成同一小区的朋友,病情不容耽搁,朋友被说服跑来为他签字。待心蝶赶到医院,李成已经进手术室。

但,正是送旧迎新的时刻心里最乱。那时她想离开农场的愿望如此强烈,她以为进大学是救赎自己的唯一机会,如果救不了自己她也无法继续爱下去,她的心会死,她那时就是这样义无反顾,铁石心肠,原来,人在自救时是可以这么冷酷的。

李成因胃溃疡大出血而被切除了五分之二的胃,手术后他需要长时间的修养,他告诉心蝶,他决定放弃北京,从今往后将一直待在上海的家。

然而,恰恰是在这个时代结束的时候,他们分手了。

心蝶每天开菜单让保姆买菜,自己掌勺给李成煲汤,李成说,找个上海女人做老婆真不错,做住家男人很舒服。

她想起自己在十六铺码头和阿三十指紧紧相扣互相感受的冰凉,她将扑向高考复习,她心里已经明白,为了进大学,她是可以放弃一切或者说摒弃一切包括阿三。问题就在这里,没有谁强迫她离开阿三,她也明白,如果自己不想离弃,没有任何外力可以让她离开他,连七十年代最禁欲的时代都过来了。

心蝶笑笑,她并不认为李成的话有什么不真诚,然而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心得,康复后的李成还会继续待在上海的家吗?她已经不再相信男人一时冲动说的话。虽然至今她没有告诉李成,那次如果他不进医院,她已向他提出离婚。

然而,这并不能让自己释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自那天冲进医院,心蝶就没有再见阿三,他回美国时他们通过电话,她对阿三说的第一句话是:“阿三,我们又输了!”

她对坐飞机总是怀着恐惧,当飞机启程时,心里充满无法主宰自我、一切都被命运掌控的无奈。然而,在地面,在现实中,难道可以主宰命运吗?在与阿三的关系中,她深深感受着人生中有着更强大的力量控制着个体的你我他。

“我要去找他离婚,他却进医院了,这是天意。李成这个人太强悍了,他不会让我离开他,除非他想离开我。”

她面对的玻璃墙外是机场跑道,不断看到飞机启航,它斜斜地朝空中冲去,眼看着它从现实的巨大交通工具,变得渺小,小得像一架玩具。

一年后,海参病逝,阿三和心蝶都没有去参加追悼会,因为没有受到邀请。却是,蝶妹去了,受海参嘱托,她帮助海参妻子料理后事,并陪伴她度过最难受的一个月。直到这时,心蝶才明白,蝶妹,她的妹妹,年轻时内心标准好丈夫便是海参,可是姐姐庞大的身影遮住了海参的目光,蝶妹是应该恨姐姐的,但是,姐姐又是那般无辜,无辜得天真,无辜得没心没肺,妹妹崇拜姐姐,向往她,也想反抗她,蝶妹从未向海参表露自己的心情,她懂他,只有她能感同身受海参爱蝶来的心情,他们是知己,在情感上注定是怀才不遇的一对难友。

心蝶从纽约坐上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回到中西部,路上的心情满载着悔恨和忧伤,她在底特律转机时坐在休息大厅的沙发上回想那些往事,竟痛心得啜泣起来,以至有旅客上前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她于是转移进了休息厅的咖啡吧,买了一杯咖啡一个人坐到面向玻璃墙的位子,除了服务生来收杯盘,不会再有什么人来打搅她。

临终前,海参寄给心蝶一封写在纸上的信,他写道:

到底有多少分量?

我知道你很困惑,因为我否认了,我很懦弱,连承认自己曾被侮辱的勇气都没有,那记耳光——在你目睹下——给了我青春期最糟糕的开头,我想忘记,后来忘记了,可是你又提起了,而且是在那种时刻,我出于本能的自卫否认了,可是我后来问自己我要自卫什么呢?我的可怜的自尊心吗?

“不是让不让的问题,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其实我们都在为难自己,坐在操场上的我们还是孩子,但也正因为是孩子,才有更多的羞耻心。

“我是蝶来,我自尊心更强,你一直让我,为什么到了要紧关头不肯让步?”

我很感激你那天拉住我要把我带到我向往了几十年的地方,虽然你……你是为了还我情,所以我克制了——既然已经克制许多年,差不多是一生的时间。我曾经希望等你长大,等你懂得爱,我会来找你,当然那只是梦想,甚至我自己都不想去实现的梦想。

“我是男人,我有自尊心……”

遗憾的是,我这一辈子的爱是灵肉分离的,我已经走到岔道上,只和不爱的女人有性关系,当然那也是婚前的往事了。我在结婚时还想过,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能够相爱,我还是可以离婚的,这个念头竟然发生在婚礼上,真是对不住妻子了。

“阿三,你不要以为我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去明白,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可是你当时没有给我机会,你先让我死了心……”

我应该满足,因为有部分愿望得到实现,你看,我们不是在电话里谈了几个月的恋爱?你可能不承认,但那时候,我知道,你等过我的电话,如果后来有足够的时间,我还是有机会的,我仍然相信。但人生最不够的就是时间,年轻时,我就被这种焦虑折磨,难道潜意识里已经预感自己的生命不长?

又一次震动。那天她从蝶妹那里获知部分真相——他当年去嘉定找蝶妹时怀着要带蝶来离开中国的心愿,她也同样震动。

亲爱的,我还是后悔没有吻你,不敢,放弃了,因为自不量力,终究不是健康的人了。

但是,阿三又挂通电话:“你从来没有想过吗?我后来参加高考,拿了黑龙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照样去报到,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你,虽然我们已经分手了。”

保重!保重!不管是继续你的婚姻,还是和阿三再续旧缘,或者找一份新鲜的爱,都为你祝福。

她负气地把电话挂了,她知道不应该挂断这个电话,也许这是彼此开始沟通的一个机会,但她的个性就是要让她急于泄空堆积在心头的愤懑,明明知道自己会后悔也无法克制。

爱你!

“谈不起来,我想谈的时候,你不想谈,谈了你也不相信,我不想谈了,你又要谈了。现在还有什么可谈的,你不是有女朋友了?”

关于海参,心蝶唯一能够收藏的就是这封信了,但突然发现家虽然不小,要放置一份属于她秘密的物件竟然没有这样的地方。为了这封信她去银行租了保险箱,她在银行填写有关文件时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很蠢,连哭泣都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谈谈?”

因为海参的事,阿三和心蝶通过几次电话。阿三告诉心蝶,他和年轻十五岁的女子分手了,他表示也许他们真的可以考虑重新结合,阿三承认,海参的走让他感到虚弱。

她断然否定,心里其实是感激海参将她当时复杂的心情都告诉了阿三,前一晚把那些往事都向他倾倒的时候,是否已经隐约怀了这样一个希望?

心蝶用e-mail 告诉他:

“跟你没关系!”

“那天在高架桥上,我是发神经了,怎么会发神经我也想过很多次,一定不是偶然的,年轻时我们受了很多伤害,青春是伤残的,但当时却感觉不到,等明白的时候,许多委屈愤懑苦涩不知如何处置。那天在你的车上,我已经失去理智,我的心很痛,为了海参,也为我们自己,我要和你吵很多次,才能真正和好,或者再也好不起来。但现在连吵架的机会也没有了,李成还在恢复身体,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需要我,他整天在家,每天晚饭后我陪他散步,他在积极品尝普通夫妻过日子的滋味,虽然这可能是他对日常人生暂时的妥协,谁知道呢?

“我刚刚知道,八四年你没有结成婚的真实心情。”

“可是,你一直拖到现在才来和我谈这件事,我们的timing(时机)总是不对,现在海参都不在了,没有他在中间平衡,我和你沟沟坎坎,好像每一分钟都有翻船的可能,我们分开来还是朋友,在一起就可能成冤家,到那时候,还有什么好东西为我们的青春留下?”

她在纽约最后一晚接到阿三电话。

叶心蝶希望心无旁骛和李成过好日常生活,可是半夜突然醒转,她会想海参,想着那天她冲动地要和他做爱,她问自己,那一刻她拉着他朝床上去,她感受到的那股冲动就是激情了,那激情到底代表了什么?从怜悯能生发出激情吗?她突然怀疑!

从纽约回到中西部的大学城,心蝶变得消沉,与阿三关系的挫折,或者说,来自阿三的变故,使心蝶有一种一脚踏空的受挫感,因为这个男人给她初夜,也是最给她安全感的恋人。

应该问海参,她从床上坐起来,几乎要去拨电话,想跟海参讨论。这时候,她才又想起,他不在了,她又一次真正感受到她已经失去他了,泪水慢慢地濡湿了她的眼睑,接着,一滴一滴掉落,她没有出声,静静地坐在黑夜的床上,偶尔,她吸一下塞住的鼻子,李成宛如在梦中发问:

渐渐地,心蝶的过往,在这些深夜电话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心蝶通过海参的电话又一次走回往日,然而那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过往,那是一个崭新的过往,它正次第包围住她,令她眩晕,缓缓地带着些微醉人的倦意。

“你又感冒了?”

春假结束,离开纽约,心蝶和海参仍然夜夜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