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益桁家门前的石凳上,好奇地看着他。自从我跟黑头彻底翻脸后,每天我都会绕过橘树林,去给住在育才街上的张益桁补习英语。益桁的功课其实不错,他是那种虽然顽皮,但是只要想学,就会很努力的人。他唯一的短板是英语,加之我在家一个人也无聊,索性帮他补补课。
“你怎么知道黑头会搞鬼呢?”
“那天我看黑头趴在老师办公室偷听,就怀疑他要搞鬼,接着你就出来了,我就更加肯定了,所以当下就去找你了。不过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到他要做什么,今早才反应过来,于是带了盆水仙,果然派上了用场。”
是益桁,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他手里抱着一盆水仙,故意放慢动作,把花端端正正地摆在讲台中间,还不忘朝黑头挑衅地眨了眨眼。黑头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刚想站起来,上课铃就响了起来。
“谢谢你。”
正在我焦头烂额不知所措时,讲台上突然传来洪亮的声音:“还不快扫干净,等着班主任来扫吗!”
“没事,看见黑老二吃瘪,我也很爽啊哈哈。”
负责值日的同学拎着一块花盆碎片问讲台下的同学,我一惊,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黑头,发现他正幸灾乐祸地瞟我。糟了!一定是他干的好事。这可怎么办?我一看手表,还差十分钟就上课了,而公开课就排在第一节,这下完蛋了。
“还是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我肯定会挨训。”
“哎呀,这里怎么打烂了盆水仙啊,是谁干的?”
“下次多提防着点就好。”
因为害怕迟到,第二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结果早得过了头。到学校时天才蒙蒙亮,校园里空荡荡的。我把水仙搁在讲台里,然后就去学校小食店买早点了。等到我吃完回来,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教室。
“你说,黑头他们会不会再找我麻烦?”
“知道啦,我会小心的。”
益桁皱了皱眉头,轻哼一声:“他敢。”
“是这样,那小心点黑老二,他最近老是鬼鬼祟祟的,总觉得不太对劲。”
那一刻的张益桁,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显得特别地英俊。
“明天的公开课要用一盆水仙,她让我带过来。”
有人千方百计地置你于水火,有人却不顾一切为你置身水火。
就在那天晚上,张益桁找到我:“班主任找你有什么事吗?”
四年了,我跟张益桁认识到现在,已经四年。说来也怪,只要在他身边,我心中对于小镇厌恶的情绪就会自然而然地减弱,我曾经为之痛苦的,挣扎的种种,都因张益桁的出现,而显得不那么糟。
“你可千万别忘了,这堂课全靠它了。”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离开这里。”
那天,班主任叫我到办公室,说要上一堂公开课,应付县教育局检查。她要我负责上课用的道具——水仙花。这并非什么难事,我很爽快地答应了。
“为什么?”
我再也没有跟黑头说过话,我讨厌他,光明正大地讨厌,谁都能够察觉。与此同时,黑头也开始对我加以报复。
“因为这是个充满着自私,势利,没有人情味的地方。”
4
“可是外面的世界,也未必就很好。”
这个社会就是如此残酷,要想把话说得掷地有声,要想获得应有的尊重,就只能让自己越来越强大。只此一路,别无他法。
“可我就是想要离开,想去更大更远的地方。”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懂得什么是弱肉强食,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每次黑头嘲笑我的时候大人们都不制止,为什么我爸在跟蒋光明冲突时大家只劝我爸而不指责他。
张益桁望了望我,眨了眨眼。
我差点就忘了,蒋光明是黑头他爸。他爸是这个厂里的头儿。
“你还小,总有一天,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实现的。”
我爸一把抱起我说:“然然,委屈你跟你妈了。”我将头埋进我爸的颈窝,眼泪流了下来。黑头站在不远处,一脸挑衅与得意。
“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等到风波过去,人烟散尽。我跑到我爸面前,说:“爸,我不要那房子了,现在就很好。”
张益桁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
“是啊,算了吧,你斗不过他的。”
“我觉得你想要的就挺好,不伟大,也不渺小。”
“小习,算了吧,就等下一期吧,大家闹僵也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呢?”
我爸还想冲上去,被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拉住了。
“就像你说的啊,不想被这个环境污染,那就努力做一个大度、公正、有人情味的人。改变别人或许不容易,但改变自己却不难。”
“你,你……”
“张益桁!”我盯着他看,一脸认真,“我有预感你这学期的语文成绩会超过我。”
蒋光明拭了拭嘴角的血,面色终于由假装的无辜转向狰狞:“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上头的后台有多硬?你去告啊!谁没收过点好处?你少他妈在这吓唬老子,这里的人,谁没给过老子好处,你去告了也分不着房子,看谁会理你!你去告啊,去啊!”
“啥?”
“我告诉你,我早就查清楚了,你收了多少人的好处,我连名单都有。我一定要讨回个公道,让你身败名裂!”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立即停止给你的一切补习,你刚刚那番话让我深刻意识到,给你补习就是在我通向年级第一的康庄大道上挖了个大坑。”
路人见势不妙,劝架的劝架,扶人的扶人。蒋光明被打得满嘴鲜血,肥大的身躯摇摇晃晃。
“喂喂喂,刚刚还说不许自私!”
我从没见过我爸这么愤怒,仿佛是受到了某种莫大的侮辱,那是我第一次见我爸动手打人。
“你现在都考年级第二了,补习早就没什么必要了吧。”
“欸,小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也是就事论事,这不是房子本来就困难么,你看……”他话还没说完,我爸一拳挥了上去。
“哈哈哈,说到底还是害怕长江后浪推前浪吧?”
“是因为没有给你塞好处费吗?”
“推前浪?开什么国际玩笑?”
“哎呀,是小习啊,实在不好意思,这期房子本来就不太够,照理说是有你们的,可现在房子不是少嘛,再说……”
“我可是要跟你考一所大学的啊,分数不能差距太大。”张益桁十分认真地说。
大家纷纷噤了声,唯独我爸的声音响起,低沉而愤怒,“我们是双职工,又是上面派下来提供技术援助的工程师,公司允诺过我们的房子去哪了?”
我故意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说:“跟我考一个大学?要是你能一直这么稳定发挥并保证不再犯懒的话,没准……或许……大概……可能……还有点希望。”
“为什么没有我们的房子?”
“ ,你这小子,现在翅膀硬了,敢嘲笑你张大哥了是吧?”
就在这时,负责这个项目的蒋光明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大家让让,让让啊!这期的分房指标不多,没分上的再等等吧,不要太急,大家散散吧,要贴新的通知了。”
“ ,你干吗打我脑袋啊,君子动口不动手!救命啊!叔叔阿姨救命啊!”
“别看了,没有的。”我爸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知道未来是好是坏,也不清楚命运的车轮会把我带向哪里。
一天早晨,院子里一群人挤在一起看柏树下的公告栏,那上面贴着一张一期房的分房名单。爸妈听到消息,连鞋都来不及穿好便冲下楼去。他们奋力往里面挤去,戴着眼镜仔细地看,来回找了好几遍,都没看到自己的名字。按理说,我家是双职工,这房子里肯定会有我们的一套。
逃离的意义不再是为了逃离,而是希望成为一个大度、公正、有人情味的人。
到了分房期,大家似乎都很忙,我爸妈也不例外。有时候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爸妈还不见踪影。我不明就里。但在不久以后的一个清晨,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再充满抱怨,开始变得开朗自信,这便是嬉嬉闹闹下,被张益桁庇护着的那四年的我。
三年级下学期时,早年动工的一期大楼终于建好了。
5
我越来越讨厌这个院子了。
我常常会做一个噩梦,因为小时候留下的阴影。
我的脚步匆匆,任凭他扯着喉咙大声怒吼。很快,他的声音便消失在了风里。
一群人围着我,小孩骂我死胖子,大人们在一边窃笑,而我却不能出声,只能沉默着,像在等待即将宣判的死刑。
“你!你给我站住!你这算什么!别忘了你是我的人!我不允许你们俩玩!!”
十二岁了。
我自认为豪气冲天地放完话,转头就走。我猜黑头他肯定是愣住了,没料到我会发那么大脾气,还当面戳穿他的恶行,在他心里,我一定还是最开始那个唯唯诺诺的小胖子而已。
我已经褪去了原来的模样,个子一下子蹿了长长一截。
我瞪着黑头充满责难与敌意的双眼,回以他更大的愤怒:“他是敌人,难道你是我的朋友?往我课本上倒墨水,把我的椅子锯掉一只腿,这些都是朋友们应该干的事吗?”
人一抽条,瘦得便十分明显。那时候,我的身高已经不允许有人再欺负我,至少除了黑头以外,没人敢再刁难我。
“你跟张益桁那家伙走那么近干什么?你不知道他是我们的敌人吗?”
我妈说,她最得意的一点,就是我每回都考学校第一名。每次开家长会,我妈总是最光鲜的那位,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黑头他爸。我妈还说,什么都比不上我好更重要,所以我一定要保持下去。
有一天放学,我独自回家,半途被黑头截住。
我当然知道,我一直在努力。
这一切,黑头也同样看在眼里。
已经是初二了,幸运与不幸同在。张益桁依旧是我的同学,当然黑头也是。
说完还朝我眨了眨眼。我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在那之前,我跟他的交集只有一年前在橘树林相遇的那一幕而已。
黑头不再找我麻烦。在院子里的时候,我时常大摇大摆地从他们一伙人面前走过,像是在炫耀着什么,但其实又感觉不只是炫耀。我还记得有一次跟益桁去橘树林掏鸟蛋,经过秘密基地,发现那里已被夷为平地。
张益桁皱了皱眉头,对着躁动的人群大吼一声:“我扫个地至于吗?听班长的安排有什么问题?”
黑头的势力已日渐衰微,我本以为跟他的恩怨至此便会告一段落,却没有想到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同学们交头接耳,内容大概是从来没人能命令他做任何事,这可是他第一次留下来做值日。
那是一年一度的联欢晚会的前夕,学校要求每个班都推选一个节目。而我们重点班,被要求至少要准备两个节目。老师让当时作为班长的我做安排。
轮到张益桁值日打扫卫生的那天,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像要掉出来似的。我只是按着座次表安排劳动任务,不承想会引发这么大的骚动。
班会之后,大家一致决定准备唱歌和舞蹈类节目各一个。歌唱类节目毫无争议,交由麦霸陈硕负责。而舞蹈类节目,则有两组实力相当的舞蹈队备选。
老师的黑名单里除了黑头,还有另一个人——张益桁。是的,张益桁同样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学生,一年级那会儿我就对他“小霸王”的称号如雷贯耳,他父母常常会因为他惹事来学校“喝茶”。我本以为他也会给我难堪,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当上班长之后,张益桁开始变得十分听话。
是的,正如你想象的那样,他们一组是由黑头带领的旋风队,另一组正是由张益桁带领的翱翔队。
最大的阻力来自黑头,抛开我们原有的矛盾,黑头向来属于令老师头疼的那一类学生,不做作业是常事,打架斗殴总有他的份。而自从我做了班长以后,黑头更是有了跟我针锋相对的由头。越是能让我尴尬、出糗的小把戏,他越乐此不疲。比如往我桌子里倒墨水,把我的椅子割下来一个腿等等。我知道是他干的,从他那幸灾乐祸的表情里我便知道,但我一直选择沉默,我不想与他发生什么正面冲突,这样的话我在院子里会更不好混,虽然此时黑头已经开始带头孤立我了。
初一那年,张益桁迷上了街舞,凭借过人天资,很快便练就了一身绝技。而向来与他敌对的黑头也不甘示弱,他利用荒废学业换来的时间,很快也组建了一支街舞队。
别看我和班上其他人只有三两岁的年龄差距,反映在身高上却可能差出一个头。新官上任都要想方设法树立威信,可以我的条件,要想树立威信恐怕比登天还难。
两队都拥有实力很强的舞蹈高手,去年参加校园街舞大赛就已有交手,难分伯仲。面对学校里呼声最高的两支队,当时的评委迫不得已,给了两队并列第一。那次比赛,其精彩程度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如今两支队伍同在一个班里,却只能派一队参加,着实难以抉择。
后来因为我学习成绩突出,老师提拔我做了班长。
“有什么好纠结的,三天时间,每支队新编一支舞。三天后体育场见,大家投票,谁得票多谁就去参加晚会,”副班长林楚涵站出来发言,“这样对大家都公平,你们看怎么样?”
他们吃准了我内心对“小胖”这个昵称的抗拒,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叫我胖子。我唯一的对策就是不予理会。我太清楚他们了,他们只是无聊,只要他们玩腻了,就会停下来。但诸如此类的羞辱,在黑头的带领下却愈演愈烈。我继续沉默以对,内心的积怨却越来越深。
“好,就这么定了。”
上一年级那段时间,我们很少有时间去秘密基地,只能在院子玩。黑头那一帮人百无聊赖,于是开始在我身上找乐子。
“一言为定!”
我也是在跳级后才发现,原来黑头跟张益桁同班。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平日教室里的火药味可想而知。那时的我,跟黑头的关系已经不太好了,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我却越来越讨厌他。
往后几天,两队都十分努力。每次我陪益桁排练完,回来时总会撞见黑头在排练。双方都铆足了劲。谁赢谁输,无法预测。
二年级时我跳了一级,原因是镇上小学的课程设置太过简单,我学习起来易如反掌。我爸说再读二年级有点浪费时间,便直接让我升到了三年级。那时我七岁,同年级的孩子一般都是十来岁。在学校,我又一次因为年纪成了一个异类。
三天时间一眨眼过去了。这一场全校瞩目的街舞争斗赛,比晚会更有吸引力。体育场被挤得水泄不通,而以往联欢晚会的上座率连这一半都不到。
3
出现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由学校两大校草领衔的决战势必会受到很多人的关注。
一个月以后,我妈带我到当地的小学报了名。我还没能真正适应这个环境,就要开始新的征程。时间这东西,转瞬即逝,但年幼如我还不懂得珍惜。时间飞逝,一晃,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两个队的精彩表演,加之观众们的热情,让这场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最后的投票结果既在预期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跟去年一样,平局。
如果那时候的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今后会跟我发生那么多的故事,我一定会把他拦住,告诉他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们都应该彼此相信。但命运就是这样,它总是让遗憾和误解成为人生常态。
正当裁判们不知如何是好时,人群里蹦出了句:“班长还没投呢。”接着所有的人把目光投向了我,益桁与黑头同样也是目光如炬地看着我。
那是我和张益桁初次相识。
我突然一阵紧张。
仅仅十几秒过后,张益桁就消失在了橘树林中。
众目睽睽下,这一票如果投给了益桁,大家会认为我有私心。如果给了黑头,那么益桁一定不会原谅我。此时的我像一个无所适从的孩子,无数个声音在我脑中回荡,在几轮挣扎过后,我最终做出决定。
“我不会说我看到过你的,放心吧!”
“我投翱翔队,他们的舞蹈更契合这次晚会的主题!”
“喂!”我试图叫住他,他却头都不回。
寂静持续了好几秒,台下的观众突然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正要追问他的名字,他突然又转了回来,对我笑了笑:“我叫张益桁,住育才街三十八号,橘树林出来向右转就到了。以后不想跟你黑头哥混了,就来找我。”
“不公平,习然你个死胖子!你太过分了,你个走狗,凭什么投给他啊,老子忍你很久了,还班长呢,装着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做事怎么那么龌龊!”
“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他甩了甩头,转身要走。
“住嘴!”益桁冲上来就给了黑头一个嘴巴,“你嘴巴放干净点,自己不行不要赖别人,你要真那么厉害差他这一票吗!”
我一时语塞,刚想辩驳,又突然发现他似乎是在夸我。
“你他妈敢动老子!”黑头怒吼着,冲上去跟益桁厮打在一起。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踮着脚往事件中心凑,幸好教导员及时赶到,两人才被硬生生地分开。
“一看就常被欺负,黑头我再了解不过了,他就见不得别人好。”
“你们俩给我等着!”
我一愣,本来还想装装神秘,结果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黑头朝我跟张益桁放完狠话,嗖的一声冲出了人群。
“他们是不是欺负你?”
“现在怎么办,你脸上有伤,明天还怎么表演?”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有些想笑,但是最后又忍住了。
“没事,咱先回去,脸不碍事。”
我听着他有些骄傲的语气,没来由地补了一句:“是因为下雨,不然平时肯定摔不着。”
祸根就是在那时埋下的。
“小事儿,不过下次你可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晚自习下课后,我跟着益桁一块回家。就在我们商讨如何改进舞蹈的细节时,一群面露凶相的混混拿着棍棒从身后的岔路口冲了出来,我一下就蒙住了。
男孩扬了扬嘴角,脸颊上瞬间就出现一个好看的梨涡。
“习然你快跑!”
“没压坏吧,我刚刚……对了,先要谢谢你。”
我一惊,脑袋一片空白,撒腿就跑。益桁在我后面,也许是受了伤,离我越来越远。我不敢回头,只听到后面一阵猛烈的厮打声。等我打通电话,警察赶到时,凶手早就跑光了。我冲回去,发疯似的抱起张益桁,冲着警察乱喊:“看什么看啊,还不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
“对啊,就从你身后那棵树上。”
可能是受到了惊吓,也可能是跑得太急,刚一吼完,我也晕倒在了现场。
“你掏的?”
等到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喏——”他朝我晃了晃右手,是一个深蓝色的小袋子。“鸟蛋。”他接着说。
“小混混已经抓到了,是蒋光明他孩子叫人下的手。”
“我们在捉迷藏,你怎么会在这?”
“我就知道是他们,你说我们跟他们家犯的是什么冲啊!”
“你是黑老二的人啊?怎么,没跟你们黑头哥玩?”
“算了,算了,孩子没事就好。”
无论谁都会记住他,他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高出一个头,五官又生得俊俏,站在人群里尤为扎眼。可我之所以会对他印象深刻,完全是因为他在剪彩过程中不屑一顾的神情,简直视黑头的行为如过家家。
“就是可怜益桁那孩子了,腿伤得不轻。”
我见过他,就在我第一次去秘密基地时,他是黑头那些所谓“敌人”的老大。
“妈,益桁他怎么了?”
“上次剪彩仪式,我见过你。”
“你怎么醒了?”我正打算支身起来,我妈急忙跑过来扶住我,“别急着动!”
“你认识我?”
“妈,我没事儿。你刚刚说张益桁怎么了?”
我来不及道谢,有些惊讶地问道。
“小腿骨折,不过你也别担心,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是你?”
谈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进门的是蒋光明。
“你一个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男生揉了揉胸口,明显有些吃痛。
“小习啊,孩子怎么样了啊?”
我已经准备好去迎接屁股着地时的生疼,谁料身子却撞到一个热乎乎的身体。我转过头,发现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
“你们跑来干什么!”
我背靠在塌掉一半的厕所边上,隐隐约约听到大象已经开始找我们了。厕所的后面就是橘树林的尽头,一排桂树整齐地伫立在那里,正好投下一大片的阴凉。这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以前在幼稚园,老师告诉过我们,暗处是最隐秘的观察别人的地方。我看见大象慢慢找了过来,当他走到小山垛后面的时候,我失去了目标。于是我拍拍手,想踩着脚边那块石头爬上厕所的房顶。可我高估了鞋子的防滑性,就在我后脚试图离地的时候,前脚突然从那块湿漉漉的石头上滑落下来,整个人嗖的一声往下掉落。
“哎呀,这不是我这孽子闯祸了嘛,我特意叫他来给习然赔个不是。”
那有一个废旧的厕所,乍一看像是被几丛荆棘遮挡住了,实际上边上还有一条小道可以靠近。我一路小跑,时不时回望,看有没有其他人发现我的行踪。被任何一个人看见,都意味着我这个藏身之所就此暴露。
同蒋光明一道进来的还有黑头,黑头显然被他爸训过了,黝黑的脸此时更是毫无光泽。蒋光明拽了拽黑头的手,低声责令他道歉。
在大象倒数到五十秒的时候,大家都窸窸窣窣地藏好了。我一开始就瞄准目标,悄悄往橘树林的后墙跑。
“对……对不起。”
在我意料之外的是,这次黑头居然让大象先找,我第一次有幸成了躲藏者。不过我早就知道大象一定会先把我找出来,这样想来,检验我这两个星期调查成果的时刻就要来了。
声音很小,估计他这辈子没跟谁道过歉。
在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黑头又挨家挨户地把大家叫出来,目的地是秘密基地,游戏还是捉迷藏。
“这是伯伯给你带来的营养品,你好好补补身子。你看我们家这小兔崽子也不懂事,我昨晚好好教训过他了,你能不能看在伯伯的面子上,原谅他?”
为了改变现状,扭转被人欺负的局面,我开始暗中调查,不到两个星期,我便对秘密基地的状况了如指掌。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蒋光明那张嘴脸,哪怕是出于基本的礼貌。
黑头带着大家玩游戏,我一定是被排挤的那一个。捉迷藏一定会从我先开始找。单脚抓人我也永远是被安排去抓别人。即便是终于轮到我被别人抓,我也如同墙上的靶心,是大家的首要目标。
我一直无法释怀。我无法忘记小时候父亲跟他的争执,我无法忘记这些年黑头对我的欺侮与刁难。我更忘不了昨天夜里一群人冲出来时,益桁叫我快跑,自己却在乱棍中倒下的悲惨场面。如果没有黑头一家,我就不会讨厌这个小镇;如果没有黑头一家,我们家就可以过得快快乐乐。但他们一直都在,卑劣的,霸道的,虚伪的,每一种模样都令人作呕。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感到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就要涌出来似的。
我原以为,只要顺从黑头,便能很快融入这个团体,事实却不然。或许从第一天,我选择忍气吞声地妥协时,就注定我有一天会因为无法忍受这份煎熬而爆发。我就像是他们的肉中刺眼中钉,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融入进去。
蒋光明对着我的冷脸,碰了一鼻子灰,觉得尴尬,于是又转向我爸妈:“小习小张啊,你看你家习然跟益桁那孩子熟,你帮忙劝劝他,叫他跟张益桁讲讲情吧,孩子们还小,都有不懂事的地方,闹大了也不好,你们说是吧?
就这样,真正用来剪彩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其间我一直躲在木屋后,等所谓的“敌人”走了,黑头才带我们离开。天马上就要黑了,如果不快点回去,很有可能会被家长发现。
“你们放心,这期房子年底就可以入住了,这次肯定有你们的。
最后,黑头把那个破旧的窗帘从中间剪断,仪式就算完成了。
“那我再去看看张益桁,你们帮帮忙,拜托了。”
很快,我就见识到了黑头口中的剪彩仪式。完全是仿照电视上的做法,黑头站一块大石头上,摆出他那招牌式的架势拿着一个破烂的作业本装模作样地演讲。一群人在下面吆喝,也没人注意到黑头其实读错了很多字,他们显然没有认真听。
在此期间,爸妈依旧没有搭理蒋光明,估计他也觉得再说下去没意思,很快便灰溜溜地走了。
我看着阿美一蹦一跳地跑了过去,困惑丛生,心想:难道除了黑头这一群乌合之众,还有新的帮派群体?
当我再次见到张益桁,已是寒假,那时张益桁刚从市医院回来。而那次晚会因为斗殴事件而泡了汤,黑头也受到了留校察看的处分。益桁家估计也没有精力追究黑头家的责任,在收到了黑头他爸给的一笔数目不菲的赔偿金后,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不至于啦,黑头哥说要举行一个剪彩仪式,叫那帮人过来,灭灭他们的威风。”
“我要跟你说一个事。”
我更蒙了:“死对头?你们是要打架?”
益桁刚从医院回来,便跑来找我。
“好吧,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反正是我们的死对头就是了。”
“我可能要走了。”他说。
我摇摇头,一头雾水。
“走?你去哪?”
“你不知道?黑头哥没跟你说吗?”
“我老家,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小城市。冬天比这里冷,夏天比这里热。”
“客人?”
“你是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吗?那我怎么办,我可只有你一个朋友啊?”
阿美看起来比我还小,她递给我一个小笔记本,说:“这是黑头哥画的地图,你自己看吧,我还要帮忙去接待客人。”
“我也不想,但我爸妈已经准备要搬走了。”
阿美应了一声,便把我拉了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从天而降的噩耗,黑头就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
黑头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一块破旧的红窗帘。他让阿美把剪刀递给他,接着就让她带我去基地转转,熟悉熟悉环境,还叮嘱说过会儿就要剪彩了。
“呦,这哥俩感情还真好啊!”
黑头带我到秘密基地时,那里已经聚满了人。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橘树林,秘密基地位于橘树林最中心。这是一片荒废的空地,平整开阔,跟杂草丛生的其他地方迥然不同。我第一次看见秘密基地时,着实吓了一跳。我完全想不到黑头居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在荒地正中心的小山坡上建起了一座漂亮的木屋,屋里隐约还能看见几件家具。黑头说,这些建材都是原来房子拆迁时搞到的,还有很多放不下的,都丢掉了。
事情过去还没几天,嚣张的气焰又回到了黑头身上。
黑头告诉我,基地是大家共同的秘密,谁也不准说出去,否则大家都会孤立那个告密者。黑头这显然是在对我实施特殊警告,我妈曾不止一次对我耳提面命,说园子里危险。这点大家都知道。
“你想干什么?又想打架?”
所以秘密基地,便应运而生。
“我可不敢哪,我可是受够教训了,要是这次又赔掉一套房子,我都替我爸觉得不值。”
来后没几天我便知道,这个镇上的孩子不需要上幼儿园,到了年龄直接上小学即可。大人们忙于工作,一群未及学龄的孩童便时常聚集在一块胡闹撒野。可撒野归撒野,没人敢玩得太凶,毕竟在家长的眼皮底下,所以玩起来总是不够尽兴。
“房子?你什么意思?”
小镇很美,我所在的院子右边是一大片橘树林,正值夏季,野草跟橘树相伴茂盛生长着。我之所以要说起这里,是因为黑头在这搭建的一个秘密基地。
黑头走到我们身边,别有用心地看着益桁说:“看来你的好兄弟还没有告诉你啊,张益桁,我爸可是用一套房子做封口费,习然一家才答应不把事情声张的呢。这事你还不知道吗?”
2
“你给我住嘴!房子本来就是我们的,你爸一直以权谋私占着不给我们。你别想借机挑拨离间。”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黑头时的场景。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来到这个小镇,遇到那个小破屋子,还有一群看上去不太友善的伙伴,我的童年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很气愤,但又莫名地害怕,我转过头焦急地看着益桁:“别听他胡说,别理他!”
黑头立于石块之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扬起了眉头,征服的快感溢于言表。
“这话我可不敢乱说,不信你问问他们,”黑头指着身边那群跟班,“你问问他们看,这个院子里有谁不知道?”
孩童们的世界就是这样,领袖业已形成,所有的一切都得有规矩。我当然不想一来就成为众矢之的,最后只得乖乖点头服软。
“你们是一伙的,你给我住嘴,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人!你给我滚,给我滚!”
人群像炸开了锅的蚂蚁,围着我指指点点,表达对我标新立异的不满,怪我破坏了原有的秩序,乱了规则。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疯了似的向他们吼。
黑头抬起另一只脚,站上石阶,指着下面那群跟班:“他叫大脚,这是缺牙,那个是阿美,你说你又白又胖,不叫你小胖叫什么?”
“习然。”
“什么破名字,恶不恶心啊你,我们这的人都有代号的。”
“嗯?”
“呸!”他有些恼羞成怒,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被他吐在地上,用脚一蹍。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黑头估计以为我早就默认了他的主意,听我这么说愣了一下,有些下不来台。
什么?
“我不想叫小胖。你们可以叫我小然。”
“益桁,你不相信我?”
他必定是这院子里的“老大”,一群孩子中肯定会有一个孩子王,我以前在幼儿园也是这样。而且黑头又是这里个头最高的,看上去颇有威严。
“算了,反正我都要走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天快黑了,我先回去了。”
黑头抬起脚踏在一块石头上对我发号施令,活生生的一个游击队队长。
益桁把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以后大家都是朋友,小胖,你就跟着我们玩吧。”
我望着益桁回家的背影,望着他那被夕阳拖长的身影,在淡红的光晕中模糊开来。我一时竟不知所措,所有的解释如鲠在喉。我静静地站着,看着益桁越走越远,夜色在身后的嘲笑声中渐渐浓郁。
他也不管我是否同意这个名字,就自作主张地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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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然,”黑头挑了挑眉头,重复了一遍,又冲我诡异地一笑,“这名字不好记,不如就叫小胖。”
益桁走的时候,我毫不知情。
“我是新来的,叫习然。”我不问自答。
那是个极为寒冷的冬日,雪下得很厚。没有人知道益桁一家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总是这样,来也是,去也是,从不拖沓。
孩子们通通围过来,一个个眼珠子滴溜乱转,满脸好奇。
也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冬天,我们在大家的羡慕声中搬进了新房子,房子很宽敞,我的房间有原来的四倍大。我以前是多么想要这个敞亮的大房子,而当它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没有丝毫喜悦。
“黑头哥,他谁啊?”
我依旧讨厌这里。
随着一声吆喝,他身后的草从里齐刷刷地爬出来一群人,那阵势,跟抗日剧里准备打伏击的游击队似的。
很讨厌很讨厌。
“出来吧,新来了个胖子!”
每天晚上,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张益桁的身影。我想到那个在橘树林冷静淡定的张益桁,想到那个替我准备水仙的细致体贴的张益桁,想到那个跳舞时神采飞扬的张益桁。还有那个夜晚,瘸着脚却叫我快跑的张益桁,那个被打得嗷嗷直叫而没有流一滴眼泪的张益桁。
黑头皮肤黝黑,鼻子高挺,唇红齿白。他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旋即向身后挥了挥手。
想到他,我就会难受。
“我是新来的,住楼上。”我礼貌地回答。
而我最忘不了的,还是那个冬天,那双漠然的眼睛,那个落魄的背影,那段在无声无息间消失的情谊。
“你是谁?”他问我。
我知道,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了。
黑头是从草丛里突然蹦出来的,一开始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乡野间随处可见的大狼狗。直到看清楚他的轮廓,我才发现是一个长我几岁的男孩。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将我从唾骂与嘲笑中拉起;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保护我免遭不幸。
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话而好转,我垂头丧气,觉得答应来到这个小镇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原本好好的生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搅得一团糟,我生着闷气,一个人在院子里瞎转悠,也就是那时,我第一次撞见了黑头。
不会再有了,我知道的。
率先察觉出异样的是我爸,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头,说等新的职工大楼建好了,我们就能搬进去了,新房子肯定会好很多。
我已经十五岁了,就读于当地一所颇有名气的中学实验班。
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简陋的地方,更何况这个破屋子将成为我的容身之所,我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我仍旧无法摆脱对益桁的想念与对自己的责难,我恨自己没有机会解释那一切,更恨那个让这一切发生的小镇。我想要离开,这种想法越发强烈。
房屋内阴暗潮湿,墙壁渗水,阳台上未经粉刷的砖墙上面长满了一层层的青苔。厨房正对着厕所,没有餐厅。我的房间里,一张窄窄的床毫无生气地躺在一侧,除此之外连一个书架都放不下。
我念的高中要求住校。那时,三点一线的作息,一群不远不近的朋友,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会有紧张的考试,会等食堂的加餐,会有各种推销的参考书,也有午休时溜进教室发优惠券的兼职。什么都有,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一切都稀松平常地进行着,却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公司安排的住处,在职工大院最靠里的一幢筒子楼中。我第一眼见到这间房子时,我的心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在我高三那年,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黑龙江的贺卡,那是一张北京奥运会的纪念贺卡,贺卡没有署名,也没有贺词,只有两个男孩,站在冷风萧瑟的冬天。他们抬起头,望着天空。天空中,是一片渐渐散开的乌云。
爸妈是电力集团的技术人员,因为公司业务需要被调到这里。年幼的我权当这是一次旅行,没有想过自己会待多久。
十七岁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山大学,但我没有去报到,而是选择了复读。
我那时顶多六岁,跟着爸妈从省城来到这个边陲小镇。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能够猜透,甚至连我自己都说不出原因。我明明是那么讨厌这座小镇,好不容易能够离开,却又放弃。
初识黑头,是在很多年以前。
时移世易,悲尽欢来。
1
那一年,蒋光明因为后台东窗事发而受到牵连,被革除了职务,黑头则高考落榜,最终去了南方打工。
夜色在身后的嘲笑声中渐渐浓郁。
2008年,我正式成年,身高一米八,人却消瘦得很。我妈总是督促我,说高四压力大,要多吃点。可我已经养成了少吃的习惯,这是在很早以前,因为黑头的嘲笑而刻意做出的改变。这个习惯已经成了一枚倒刺,深深地长进了我的生活,挥之不去。
我静静地站着,看着益桁越走越远,
直到第二年,我终于以全省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
所有的解释如鲠在喉无法开口。
我曾经那么渴望得到的解脱,我曾经那么渴望的勇气,都在走过这一段坎坷崎岖的路后得以实现,苦难已去,未来就在眼前。
我一时竟不知所措,
7
在淡红的光晕中模糊开来。
“同学你是哪个学院的?叫什么?”
望着他那被夕阳拖长的身影,
“工商管理学院,习然。”
我望着益桁回家的背影,
“哦,是工管的新生,张益桁你过来,带这位同学去你们学院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