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来信》的公演日,他带着陆依依来北京,蓄意受伤以苦肉计离间黄丧与北京原合作方的关系,按照计划他用方波送来的枪打伤了手臂,原本应该立刻撤退,回去治疗,鬼使神差地,他还是去了小剧场,守在门外听她的公演。他一向纪律严明,严格执行任务,为什么流着血也要去看她?
九岁的他抱着襁褓中的陆云歌面对母亲被杀的惨烈凶案现场,她在他怀里哭个不休,软软的小身体蠕来蠕去,他像木偶一样机械地拿出八音盒,他抱着她,同她一起听八音盒放出的《今宵多珍重》。在他们母亲还活着的时候,陆云歌妈妈带着粉白的陆云歌来串门,她哭时,只要他找出八音盒放,她小小的脸蛋上长睫毛还挂着泪珠也会咧开嘴“呼哧”地笑。现在他抱着她坐在修罗场一般的房里,黑暗中一无所有,他看着她,感受到生命深处的一种连接,那一瞬间他放弃了从楼上跳下去的想法,他多活一刻她便多有一刻的依靠,他看着她,知道彼此相依为命,他因为她熬过了生命里最黑暗的夜晚。
五一文艺会演那日,他来京代表黄丧初次接洽北京合作方,会面在晚上八点,七点时他戴着黑色扬基帽去到会演舞台下,远远地望着台上穿镶碎钻小鱼尾裙的陆云歌站在雪亮光束里深情款款地唱《矜持》,他是没料到他站那么远,她还是看到了他,更没料到她会跑下舞台,举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对他喊“江楚桓,我爱你”,陆依依出面拦下了陆云歌,才没有进一步惹出麻烦。
江楚桓回到家,钥匙扔在茶几上,坐上沙发开始想。他做决定向来很快,因为头脑素来清晰,这一次,他想了很久,曾经的片段像生了翅膀的飞蛾不断地扑向他。
青海湖返程的路上,轮胎破了,他们困在原地,百无聊赖下他陪她对剧本《重复爱你的时光》,他一行行念诵剧本上的台词,却在空白无词的结尾俯下身,用唇摩挲去她腮边的泪珠,蜻蜓点水般轻触过她的唇瓣,他为什么要吻她?
张小北翻翻白眼:“死马当活马医了,江楚桓这种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人,今天能有这么大反应,已经是破天荒了,我们这多重刺激一给下去,有用当然好,如果没用,那注定他是和尚命了。”
江楚桓觉得自己像是鬼迷心窍,这些事,是向来有原则的他不可能做的。
方波见江楚桓走了,把手竖在嘴边问张小北:“激将法有用吗?”
他又想起他被绑走失去意识后,陆云歌为救他失去女孩子最宝贵的贞洁,为救他不惜用身体替他挡子弹,她日以继夜地在医院照顾他,还因宫外孕导致身体受到伤害,他心中的剧痛一浪高过一浪,在惊涛骇浪的袭打下,他对自己说,够了。
江楚桓听出他们两个阴阳怪气,一唱一和,转身走出办公室。
洛桑顿珠坐在他亮着招牌的小卖部柜台后,皮袄的袖口卷起,粗糙的手翻拣出炭盆里的一块红薯。
方波默契地点点头,张小北继续补刀道:“依我看你就别管陆云歌小妹妹了,不然你要怎么办?当她的义兄?把她弄回来,再给她找男朋友?能让你看得上眼的男的可不好找。”
下雪天没啥生意,吃块热腾腾的烤红薯看看电视倒也乐呵。
张小北在一旁神补刀道:“然后您还不是坚持一辈子单身。”
他正乐呵着,柜面上传来寒冷沉郁的声音:“买包烟。”
方波一手插在裤袋,一手敲着桌面:“江楚桓,陆云歌今年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她是一个成年人,作为成年人,我们应该给予她相应的尊重,你别把她看成一个无法自我保护的孩子。好,你去找她,把她带回来,放在你身边,然后呢?”
“要哪种烟?”他边起身边问。顾客指指柜台,他拿了烟递上去,觉得面前落着一头雪的顾客有些眼熟。
“胡闹!”江楚桓将拿在手中的半瓶饮品重重掼在地上,炸裂出一地的水花,“她才多大,她懂什么?你们和着她一起瞒我,看起来顺了她的意,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她一个女孩孤身在外飘荡,过的是什么日子!”
顾客拿了烟,客气问道:“洛桑大爷,还认得我吗?以前来办过案子,请问陆云歌在这吗?”
张小北边说边觑江楚桓的脸色,只见黑得吓人,眉头都要锁成一个结,说完后补充一句:“瞒着你不要讲是陆云歌的主意,她拼命求我,我也只能答应。”
洛桑在前半句点着头:“是的,是的,我认得你,英俊的小伙子。”问到陆云歌时,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在,不在,你们上次一起走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张小北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望着江楚桓叹了口气:“你别审我,我自己说。”葫芦倒豆子般将江楚桓被绑走后的事一清二楚地说了出来。
江楚桓观察着他的神色,微微一笑,拿着烟走了。
方波一通电话,二十分钟后张小北来到了办公室,方波朝着江楚桓一努嘴:“他在问了,这事瞒不住了,你自己跟他讲吧。”
洛桑顿珠坐在柜面后,一点点撕着手里的红薯皮,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红薯吃到一半时他站起身拿住柜台上的座机准备拨打,起身看到小卖部外北风呼啸凛冽,长街空荡无人,这样一个孤清寒冷的冬夜,眼瞅没啥生意,他关了店面,开车走了。
方波一拍脑袋:“江楚桓,你别逼我,要问你去问张小北,我叫她来,三个人当面说清楚。”
洛桑大爷长长地开了一路,路上雪渐渐密起来,停下车后他徒步走到女儿的屋前,重重敲响房门。
江楚桓冷冷道:“你别跟我说我拿命卧底的案子细节不能告诉我。”
屋里的狗吠了起来,片刻后,房门锁起从内“吱呀”一声被推开,陆云歌的脸在橘黄门廊灯的映照下显出温暖欢喜的神色:“洛桑爷爷,您过来啦?今晚下雪路不好走,现在过来是感应到我和大姐在包饺子吗?大姐是说今晚多包点,明天给您送过去,可没想到您今晚就过来了。”她乐呵呵地说着闪身让洛桑顿珠进屋。
方波看他这个样子,为难地欲言又止。
洛桑顿珠打落头顶身上落着的一层轻雪,一边抬脚往里走,一边道:“开始想打个电话,后来想想还是来一趟吧,云歌,有人来找你了。”
“我想知道细节。”江楚桓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她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时顿在脸上,声音微微颤抖:“谁来找我?”
方波见他这逼迫的气势,眼观鼻鼻观心道:“后面,就是破案了呗。”
门廊灯照不清的来路上响起一下两下的脚步声,脚步声沉而稳,一步步行到橘色门廊灯下,熟悉的身影覆着一层刚落的轻雪,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暖黄侧光下,他鼻若悬峰唇似薄峭,明亮有神的双目带着暗黑的涌动锁定住她。相比从前,他瘦了一点,挺括劲拔的身材立在那儿还是很英气,他看着她,浓黑的剑眉微微皱起:“你瘦了。”
江楚桓逼近他,问:“想找方队了解下石佛案后面的案情。”
陆云歌呆在原地,不知说什么。
方波正坐在书桌前,看到他来微微一愣,旋即嬉皮笑脸地站起身:“今天是什么风,把公安部的领导吹来了啊?”
他并不需要她说什么,第二句话便毋庸置疑地下了命令:“跟我回去。”
江楚桓一路开到北京禁毒总队,半道上扭开饮料,灌下半瓶,心口还是狂跳不已。车一停下他拉开车门径直跑到方波的办公室。
洛桑顿珠看着从天而降的江楚桓挺发懵:“小伙子,你跟着我过来的?”
一时间,江楚桓只觉得脑海里的念头电光石火,摸出钱放到台子上:“我先走了。”
他挡到陆云歌面前气势汹汹道:“上次你跟警方一起来的,这回你一来就找陆云歌,你是什么人?”
陆依依困惑地望着江楚桓:“云歌去美国了?我最后见她时,你被绑走了,她好像跑去救你了,后来我去领线人奖金,听到方队他们聊天说陆云歌休学了,她怎么又突然去美国了?”
陆云歌被洛桑拦在身后,抓住他衣袖晃道:“爷爷,他不是坏人,他是警察。”
江楚桓答道:“云歌去美国做交换生了,应该还不错吧。”
洛桑顿珠的女儿洛桑云格见他们半天不进门也跑了出来,锁了大门,把他们都轰去了客厅:“远来都是客,吃了饺子再说。”
她呵呵笑着,随后问:“你和云歌还好吗?”
江楚桓坐在客厅和洛桑大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目光时时落在陆云歌身上,她穿着藏服,脸颊有点高原红,一双素手包着饺子,随着身体的动作,耳边晃过银色的光练。
陆依依立刻把手指比上嘴唇:“别说!那是我私房钱,保密啊。”
第一锅饺子煮好,大家围坐在一起吃。
江楚桓笑着点点头:“那也不错,你当线人的奖金都领了吧?”
羊肉馅饺子汤汁饱满,味道鲜美,洛桑大爷和女儿吃得赞不绝口,陆云歌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微红着脸笑着安静地吃饺子,倒是江楚桓有意无意说了句:“做饭好吃也是有遗传的。”
陆依依跑过来,热闹地说:“我没回湖北,我跟了这家便利店的小老板,现在是老板娘了!”
她不由得想到她家与江楚桓家最初扯上关系也正是因为吃,尘缘起落,已过去二十年。
他笑了,对着那人问:“陆依依,你在北京?不是说你回湖北了?”
她吃了几个饺子,匆匆退席。即使背对他走开,她都能感觉到他目光的追随,她曾经一度多么渴望他能这样看着她,但此刻却感到沉重的负担,慢慢地压垮她艰难寻求的平静。
那人从地上站起来,回身看到他时爆发出一声惊呼:“江楚桓!”
第二日,雪停。
他拿着一瓶饮料到收银台结账,收银台却没有人,旁边的货架上蹲着一个女人,正在上货,他对着背影道:“请结下账。”
陆云歌一早跨上马背赶往羊场,没多久一辆越野车跟了上来。
江楚桓将车停到路边,下车走向便利店。
抵达羊场后,她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忙忙碌碌地赶羊,喂羊,而江楚桓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着她。
口有些渴,他看到前方停车道旁有家小小的便利店,门口用电饭锅加热着一瓶瓶饮料。
一天工作结束已是下午,她牵了马准备回程,江楚桓拿过她手里的缰绳,将马关回马厩,握了她的手往越野车走,她被他温暖修长的手包裹着,只觉得自己的手又小又冰,她挣扎着要抽回手,一番努力后发现毫无用处。
雪花一片片落下,天地间缤纷了起来,不知美国那边现在下雪了没有,陆云歌在那边过得应该不错吧。
上车后暖气开得很足,她慢慢缓过劲儿来,生了气,嘟着嘴不说话。
半年前他九死一生地活了过来,清醒后问起陆云歌,张小北告诉他,陆云歌因为成绩优异交换到美国留学。刚恢复那段时间他身体还很虚弱,石佛的案子便没有再跟,方波那边有需要时才派人来跟他录下口供,一个月后他身体渐好,嘉奖和调令同时颁下,他进入公安部展开了新阶段的工作。
江楚桓坐在她旁边开着车道:“跟我回去。”
他想她的频率增多,听这首老歌的次数也变多,《今宵多珍重》几乎成了他万年不变的单曲循环。
她恨恨地扭过头,看着窗外咬牙道:“我不。”
这段时间,他总会想起那个四肢纤长的丫头,她伸着头叫他楚桓哥,纸片般单薄的身影有时会出现在他梦里。
“为什么不?”他淡淡地问。
江楚桓发动汽车,沿着道路行驶,温柔的女声在车载音箱中继续吟唱:“我俩临别依依怨太阳快升东,我俩临别依依要再见在梦中。”
“为什么要?”她反问他,“我在这边过得很好,不想回去。”
一片雪花落在她头顶,她抬头看着今年的第一场初雪,对着天空叹气道:“陆云歌,我努力过了。”
“在青海牧马放羊就是你的理想?”
她拎着包转身离去。
“对!”她响亮地回答,“这就是我的理想,我现在过的正是理想的生活,江楚桓,你走吧,不要打扰我。”这话她说得很不客气。
她拉开车门走下去,冲着车内的江楚桓挥手:“江楚桓,我想我以后,没有什么事儿再麻烦你了。”
车内有了一段寂静的时光。
韩逸云依然了然地点头:“明白。”
随后她听到江楚桓略微发涩的声音:“以前你叫我楚桓哥,现在你叫我江楚桓,以前你总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你赶我走。”
江楚桓继续说道:“公安部我不会待很久,一线有了合适的岗位我会申请过去,相比待在公安部,我还是更喜欢在一线打击犯罪。”
她听到自己的心上裂出一道道缝隙,有多疼,只有她知道。
韩逸云呆愣了半晌,苦笑地点头:“理解。”
江楚桓将越野车停靠在路边,在她一声不吭的沉默中问道:“云歌,你还爱我吗?”
江楚桓将车开到路边停好,转脸看着她,犹豫了一下道:“逸云,这些年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半年前我住院,你日夜照顾我,我很感激。所以你有任何事情找我,我都不会觉得麻烦,这是我应该回报你的。不过,你刚说到咱们的未来,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给不了你,我们是好朋友,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选择。”
她感到自己的心如被一记重锤砸过,疼得发麻,听到自己不带一丝感情冰冷的回答声:“不爱了。”
她心情更加地好,单臂架在车窗上,斜斜支着头看着他,说道:“这半年你调去了公安部,平时我有事麻烦你,你也都来给我帮忙,关于咱们的未来……”她没有再说下去。
江楚桓看了她一会儿,淡淡道:“昨天我找到洛桑顿珠问他陆云歌在这边吗,他说不在,而他的眼睛往左看有撒谎嫌疑,这是一个想掩饰内心真实想法的经典动作。”
阳光透过车窗打到江楚桓身上,韩逸云看着光晕下刚毅的侧颜只觉得每一处都赏心悦目。
陆云歌眼珠子在眼眶内转了一周。
江楚桓开着车,淡淡一笑。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额上弹了一记:“你也往左看了,神色不够自然,耳垂微微发红。”
“我发现你很喜欢听这首老歌。”韩逸云坐在车上笑着说。
陆云歌被当面戳破,瞬间破功,演技全面下线,只能大声掩饰:“没有!我没有!我不爱你了!我早就不爱你了!”
“南风吻脸轻轻飘过来花香浓,南风吻脸轻轻星已稀月迷朦。我们紧偎亲亲说不完情意浓,我们紧偎亲亲句句话都由衷。”温柔的女声在车载音箱中浅吟低唱。
江楚桓微笑着,斜支着头看着她:“哦,这样啊,那你为什么还戴着我送你的耳环?”
“不必记得我。”陆云歌疲倦地闭上眼睛。
陆云歌满脸通红,急急伸手取下耳环。这对“吉祥”银耳环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年江楚桓送她的生日礼物,这么多年一直戴着,竟成了疏忽。
“那你呢?”韩逸云问。
她将耳环递到他面前,大声道:“我不要了,还给你!”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面前的韩逸云:“他为了国家,为了警察事业做出了这么多牺牲,我希望他能拥有完满的幸福,有安稳的家,有孩子。”
这时,天上一层深灰低沉的云团从后面压了过来,江楚桓注意到云团移动的速度很快,他启动车踩下油门向前驶去:“这辈子就送了女生一回礼物,隔了三年还被退回来,我可不接受,你不要了,就扔了吧。”
陆云歌愣愣地看着那一方蔚蓝的天空:“为了,江楚桓啊。我跟黑社会结了仇,因为宫外孕,手术切除了一侧输卵管,已经不再是完整的我了。”
他从驾驶室按下了副驾的车窗,狂放的北风从窗口狂啸地涌入,追在他们车后的云团像一只巨大的灰白怪兽,一点点逼近想要吞噬这辆高速行驶的越野车。
韩逸云修长的手指按住额头:“我真的搞不懂你们这种小女生,你弄到现在,自己走了,江楚桓留给我,到底为什么?”
陆云歌捏着耳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将耳环丢到窗外。北风刀子似的刮着她的脸,她只有这么一件江楚桓送的礼物,如果扔了,连最后的纪念都将失去。
“天大地大,哪儿都可以。”陆云歌看向窗外那一方蔚蓝的天空。
她已经失去了父母、挚友、理想、爱情,失去了能失去的一切,眼下手里有的,只是这一点残存的纪念,如果连这也失去,这场生命于她而言已无意义。
“走?去哪儿?”
车窗慢慢升起,北风消失了,迫人的寒冷消失了,暖气的热风再一次吹拂了她,她听到江楚桓冷静平稳的声音:“如果扔不了,就紧紧拽在手里,别再放开。”
陆云歌保持着微笑回答:“我很快就要走了。”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只想留在这里一辈子牧马放羊,过平静的生活。”她望着窗外,那股妖风追了上来,在外面卷起飞沙走石,响亮地砸到他们车上。
韩逸云看着她问:“我很适合,那你呢?”
“那我也留在这儿,和你一起牧马放羊。”他淡淡道。
陆云歌摇着头道:“这是我自愿的。韩老师,江楚桓这次回来是你们发展感情的好机会,但他最后会不会真的成家,还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是觉得,如果他要成立家庭,你是很好的选择,你喜欢他很多年,一直等着他,你还是北京人,又是大学老师,如果他会有一个妻子,你真的很适合。”
她心下一惊:“你不能留在这儿,你不是要做一个优秀的警察,留在这儿牧马放羊算什么事?国家人民需要你!”
韩逸云不解地问:“你是不是傻?”
“国家人民需要我,我需要你,你不跟我回去,恕我也难以回去满足国家人民对我的需要。”
陆云歌苍白笑着:“什么也不为啊,楚桓哥以前救过我,现在我帮他也很公平。”
“你需要我什么呀?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饭好吃,你是想让我回去给你当厨子?”她也被绕得有点懵,没想到江楚桓耍起无赖也挺溜。
韩逸云将目光从画上收回,转到陆云歌脸上:“你在医院照顾江楚桓将近一个月,现在他要清醒了,要好了,你交给我来,你之前吃这些苦遭这些罪为什么?”
深灰低沉的云团追上了他们,如怪兽般张开了巨口将他们吞噬,周围狂风大作,石子猛烈地击上车身,越野车绕过一个弯道时,山上的石块松动,纷纷滚落下来,毫无征兆地一块大石猛砸到车前盖上,越野车瞬间熄火。
陆云歌继续说道:“他这次是真的好起来了,会恢复得跟从前一样,卧底的任务也结束了,他应该会回北京。韩老师,你之前一直喜欢他,这一次,我觉得是个好机会。”
江楚桓跃到车后座,探手拦腰搂住陆云歌,将她一把也抱了过去。云团里风速太快,卷起的石块越来越大,车窗被飞起的石块打出道道裂痕,山上的大石块在越野车周围纷纷砸下,江楚桓紧紧搂着陆云歌,用身体包裹住她,她头一次贴他这么近,外面一片黑暗,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石块不间断地击打车窗。
韩逸云眼睛看着墙上挂的一幅画,没有回应。
她听见自头顶传来的江楚桓低沉悦耳的声音:“我需要你做我的妻子。”
陆云歌手放在毛巾被上交握了一下:“楚桓哥这一两天就要清醒了,我想求你,去照顾他。”
她惘然地依偎在他怀中,被他的外套和身体温暖包裹,听着他一下下快速的心跳。
陆云歌露出苍白的微笑点点头,韩逸云在床边的椅子坐下:“你有话就说吧,我一会儿还有事儿。”
这一刻多美好,能永远暂停多好,她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下,片刻后,她听到自己艰难干涩的声音:“江楚桓,不该是我。”
张小北端来刚出锅的老母鸡汤给陆云歌灌下,嘱咐她:“别聊太久,多养神休息。”
“你值得更好的女生。而我,得罪了林一峰,他这辈子都不会放过我,我没有父母,被最好的朋友抛弃,毕不了业……更何况,”她艰难停顿,最终开口,“我做过手术,切除了半边输卵管,我已不再完整,也可能不会再有孩子,你要找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韩逸云下午下课后来到张小北家,在卧室里见到了憔悴不堪的陆云歌,她窝在床上露出半截身子,看起来那么伶仃,好像风一吹人就散了。
她流着泪说完。
张小北纠结地想了想:“我不会放你现在瞎跑乱折腾的,你去我家坐小月子养身体,没得商量,韩逸云那边我会让她来我家,你有什么话,坐在床上跟她讲。”
话音刚落,已有柔软的唇吸去她眼角的泪珠,抹过她泪水的微凉嘴唇随即覆上她的唇瓣。她心中一阵惊悸,不知这带着令人迷醉气息的唇是否如上次般快速离去,然而这微凉的唇停驻在她唇瓣上渐渐升起灼人的热度,探寻着分开她的唇瓣。她明白他要再进一步,全身惊得一抖。
陆云歌恳求她:“我有些话想跟韩逸云说,你带我去见她一面吧。”
他搂着她,修长的手一下下抚着她的脊椎安抚着她的惊恐,舌尖在她牙齿上轻敲,她看出他的不熟练,不想为难他,张开牙齿。
张小北为她绑好安全带:“你见她干什么,现在养好你的身体最重要。”
江楚桓的吻,开头很含蓄,很快摸索出门道,便掌握住全盘主动,他尝试各种方式吻她,她被吻得脑子全懵了,浑身绵软无力,像要变成一汪温泉,从他指缝流走。
陆云歌被她扶上车后,突然抓住她的手:“小北姐姐,我想见韩逸云。”
他不许她流走,搂着她,在她耳畔道:“只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有这个想法,你以为让我改变单身的想法很容易?我是有原则的人。”
张小北小心地扶着她慢慢走:“他情况基本稳定了,各项监测结果都不错,医生预计这一两天可以恢复神智,后面慢慢调理就可以康复了。”
她抬着蔷薇似的脸问他:“那你为什么改变原则了?”
等她走出手术室,张小北跑过来扶住她,她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楚桓哥怎么样了?”
他定定看着她:“因为我爱你,很爱你,我愿意为你改变,我不能看着你在外漂流,我要你在我身边,看着你,照顾你。”
陆云歌拿着单子一处处地排队做检查,看着医院来来往往的病人,一颗心茫茫然的,取到结果后,她穿过纷纷扰扰的人流走回住院部,医生告诉她,她怀孕了,还是宫外孕,最好马上做手术,她按照安排躺上了手术台。
泪水盈出她的眼眶:“如果我不能再生育,你不觉得遗憾吗?”
医生把陆云歌叫到了办公室,开出几张单子,递给她:“先把这些检查做了,结果拿给我看。”
他吻走她的泪水微笑道:“我不需要孩子,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她算了算,心中微微一沉:“一周。”
她抓住他的衣襟,大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要是林一峰来报复呢?”
“晚了多久?”
“让他来,怕什么。我们活一日,爱一日,过一天,乐一天。”石块咚咚地撞到车窗上,“也许我们连今晚都过不了,你会后悔和我一起死在这荒郊野岭吗?”
陆云歌一愣,摇头老实回答:“还没有。”
她重重地摇头:“不后悔。”
医生简单查看后问陆云歌:“你这个月的月经来了没?”
“所以,我们从今天起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赚的,这样想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他摸着她的头笑道。
她做了一个美梦,在梦里江楚桓身体痊愈,又成了她之前认识的楚桓哥,神勇威武、英气逼人。陆云歌在一阵突如其来的腹痛中醒过来,她一脑门冷汗趴在床边呻吟,被清晨来查房的护士看见,迅速叫来了医生。
“如果我们活过今晚,明天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他轻声问她。
陆云歌伏在病床边睡得很沉,她能睡得这么好,是因为江楚桓整夜没有发作,他躺在离她不远的病床上,睡得很安稳。药科所做出的解毒制剂是昨晚送过来的,注射后,江楚桓的状态开始稳定。
她抬手试探着搂住他的脖子,将耳朵搁在他胸前,听他有力的心跳,闭着眼点头:“好。”想起什么突然睁开眼坐起身,平视着他问,“江楚桓,你刚才是不是初吻?”
张小北和同事们走出病房,眼中含着晶莹的泪珠。韩逸云像根木桩子一样在门口站了很久,看着陆云歌一个小姑娘替江楚桓处理事务娴熟的动作,她试图进去,双脚却像被焊在地上一样抬不起来,床上躺的那个废人,跟她心中的江楚桓画不上等号,有些东西在她心中一点点地破碎掉……韩逸云将带来的花篮和果篮放在病房门口,转身离去。
他面上微红了一下,眯起了眼。
短暂的昏睡结束,江楚桓又醒了过来,因为戴着牙咬,他嘴里呜呜地叫着,陆云歌似乎懂他的意思,麻利地从床头柜找出成人纸尿裤,跑到厕所打来一盆温水,充满歉意地对房间里的人说:“你们出去转转,我给他清理一下。”
她不禁“扑哧”一声笑道:“都三十一岁了才终结初吻,你还真是守身如玉啊。”
韩逸云来医院看望江楚桓,此刻正好走进病房,在凝固的气氛中看到陆云歌这一双满是伤痕的胳膊,她愣在原地,转头看向病床上的江楚桓,没有勇气再走近一步。
他长臂一揽,转眼她又倒回他怀里,他盯着她唏嘘道:“是啊,好在现在不必再守了。”灼热的唇又覆上她正准备说话的嘴。
她走到陆云歌面前,抓住她的手,一把撸起她的衬衣袖子,才发现她这一双胳膊基本没一块好肉,一个接一个,布满了指甲划痕和牙印。
江楚桓带着陆云歌重新出现在方波、张小北面前时,张小北是有点吃惊的:“这么快就搞定了?”
张小北瞥见她长袖衬衣的袖口,露出一小截肌肤,有半个触目惊心的紫红牙印。
方波一巴掌拍到她背上:“你也不看看江楚桓是从谁手上培养出来的,不是我自吹,我方波带出来的人,缉毒卧底都没问题,泡小姑娘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陆云歌淡淡笑着:“尽力控制,医生护士也会尽快来帮忙。”她将手放到腿上,安静地坐在床角。
张小北一脸坏笑地望着陆云歌:“你们,到哪一步了?”
张小北擦着额头上的汗问:“江楚桓发作这么大劲儿,我们不在时你怎么控制得住他?”
陆云歌通红着脸不说话,低着头默默吃菜。
期间,张小北和江楚桓队里的同事来替陆云歌,她也不肯走,他们留在病房尽心尽力地照顾江楚桓,却还是在江楚桓狂躁发作时慌乱了手脚,陆云歌熟练地拿出牙咬,在江楚桓同事按住他身体时迅速塞进他嘴里。
江楚桓沉下脸:“张小北,你再乱说话就给我出去。”
此刻伏在病床边的陆云歌睡得很沉,她实在是太困了,江楚桓被送进医院后的三个星期,她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每一次江楚桓的异动都会把她惊醒。他的状态很不稳定,短暂昏睡和狂躁状态反复交替,她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给他喂水、喂粥,给他清理便溺,给他擦拭身体,长期以来的劳累让她整个人瘦脱了相。
方波嘿嘿笑着给张小北夹了一个猪蹄:“你就吃吧,也是搞公安的,这点儿眼力见没有?”
在解毒制剂做出来前,能不能熬过去就看江楚桓自己了。
张小北哼道:“我不就觉得人家很有效率嘛,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江楚桓被注射了三天的药剂,已经出现了相应的症状,虽然量不大,还有救治希望,但是这种新型药出来时间很短,尚没有现成的解毒制剂。方波将情况向上级通报后,公安部派出专人联络在京的知名药物科研院所,旨在尽快研发出解毒制剂挽救江楚桓生命。
江楚桓摸出手机给秦刚打电话:“是我,过一个小时我和张小北学姐来特警队转转,主要来看看师弟师妹们,顺道切磋,好的,待会儿见。”
江楚桓送进急救室后,医院专家们进行了会诊,结论是江楚桓被注射是的是一种破坏神经系统的新型药物,这种药连续注射五天后,人会丧失神智,进入狂躁疯癫状态,发狂一个月后生命将消耗殆尽,将人折磨致死。
张小北手痒欣然赴约,赴约交手后发现,自己是皮痒,完全是来找虐的,老实了很久。
他抱着她坐在修罗场一般的房里,黑暗中一无所有,他看着她,感受到生命深处的一种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