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小乞丐拉着他的衣袖不撒手:“前面有人找你,你跟我走。”
江楚桓拿起行李退了房,按要求拦下的士去了辉腾广场,辉腾广场离他住的旅馆不远,车开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他提着行李走到广场中心,身边是往来如织的行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衣袖问:“你是黄小伟吗?”
他跟着小乞丐穿过人流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站了两个彪形大汉,看到他来从身上拿出个眼罩扔给他:“戴上。”
临近下午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电话。他接起电话,依旧是那个嘶哑的声音,简短地指示他:“把房退了,下楼打车去辉腾广场。”
江楚桓看了眼小巷另一头停着的黑色奔驰,戴上了眼罩,两个彪形大汉过来将他带上车,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坐定后开始搜身、搜行李,手机被翻了出来,调出通讯录记下几个姓名号码后,被扔出了窗外。
江楚桓打开电视机,声音调得很小,看着电视平静地等待。
“开车。”彪形大汉吩咐。
江楚桓说了旅馆的名字和地址,那边说了句,等我消息,挂断了电话。
黑色奔驰开始发动,碾压过地上的手机,提了速。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问:“你在哪里?”
车开了很久,感觉超过了三小时,最后一个多小时的路比较颠簸,像是土路,江楚桓最终被带进了一间屋子,两个大汉摘下他的眼罩后离开了房间。
“我是黄小伟,乔四让我到云南了打这个电话。”江楚桓回答。
江楚桓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他身处于一座干栏式竹楼,窗外是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植被,远远看去前方也有类似的建筑,看样子是一处当地村寨。正观察着环境,门口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他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端着托盘的胖大叔,托盘上摆放着各种新鲜菜式。胖大叔端着沉沉的托盘朝他一边鞠躬一边说傣语。
电话响了五六声没有接起,江楚桓准备挂时那边接了起来:“谁?”声音嘶哑不堪,像一片撕裂的破布。
江楚桓看他样子辛苦,接过了托盘放到桌上,回身一边回礼一边问:“请问,您会说普通话吗?”
江楚桓搭乘的火车,在陆云歌吃火锅的时候抵达了云南,他在市中心附近找了一家旅馆登记入住,随后找了家当地馆子吃饭,回旅馆的路上在街边的报刊亭买了份当地地图。回到旅馆他看了遍地图,摸出手机拨打了铭刻在脑子里的卫星电话。
“普通话,会的啊。我彪叔什么话都会的啦,普通话、粤语、傣语都会,越南话、泰国话也会的啦。”彪叔眉飞色舞地自我介绍。
陆云歌一边感受着老友重逢的快乐一边悄悄思忖,她想她还是变了,之前不咸不淡地过了那么多年,不觉着什么就那么过了。自从遇到江楚桓,他让她体会到快乐和圆满的滋味,不知不觉中她就有了瘾,一旦失去就难以忍受,怎么都想找回来,她没什么定力,挨不住也扛不住,顶没出息的一个人,只想拥有的不要再失去,失去了可以寻回来。她现在跟廖静雅一起吃饭很快乐,她知道她的快乐又回来了,只是那圆满,是跟江楚桓在一起才有的,他走了,她的圆满就走了,但她不贪心,没有圆满有快乐也是好的,有一样就可以。只是那个带走了圆满的人,现在在哪里?
“彪叔,这么强啊。”江楚桓微笑着恭维他。
陆云歌被眼前的火锅美食深深吸引,将廖静雅的“奸诈”置于脑后,全心全意品起了来成都的第一顿火锅,麻辣鲜香的味觉在舌尖上翻滚,她跟廖静雅喝着啤酒,边涮边吃边聊,久别重逢的二人饭局有道不尽的回味悠长。她们回想起半年前在北京的艺考,聊到林一峰领着她们在北京胡同里暴走,又谈到张均之教授家的告别晚宴,她们彼此的共同的经历叠加到一起,拼凑出一整段快乐时光。
“我不强,小伙子,你才强。这地方黄老大从不让外人来,他让你来,可见你不是一般人。我叫刘传彪,大家都叫我彪叔,小伙子,你叫什么?”彪叔打探道。
廖静雅抓起长长的木筷夹起一片牛舌烫进火锅里三上三下:“这就是你没经验了,我说一满杯,又没说是什么杯子。”扭头冲陆云歌呼出一股火辣的气息,将烫好的牛舌放进陆云歌面前的味碟,“快吃,快吃,涮牛舌,好吃得很。”
“我叫黄小伟。”
言罢端起小酒盅仰头一饮而尽,陆云歌瞠目结舌:“这一小杯就打发过去了?我以为你说的一满杯是大玻璃杯呢!”
“你是,小伟!”彪叔突然色变站起身,拔腿出了门。
廖静雅等火锅冒泡后,带着一副奸笑,找服务员要来一个喝白酒的小酒盅,用汤勺舀了一勺盛在小酒盅里,酒盅太小,汤勺刚倒一半就满了,廖静雅手里的汤勺朝小酒盅一点:“看好啰,一满杯。”
江楚桓拿起托盘里的筷子夹菜吃,好戏一幕幕快要开场。
第二天的成都火车站陆云歌见到了廖静雅,两个女孩儿欢呼雀跃地抱在了一起。廖静雅也不含糊打了辆的士,直接把陆云歌拉到了一家老火锅店。陆云歌看着一锅红油上漂了满满一层的红辣椒和花椒,不禁咂舌:“厉害了,一会儿好像还有人要喝一满杯火锅底料啊?”
从现在起,江楚桓消失,拿着筷子夹菜吃的人,他叫黄小伟。
陆云歌挂断电话喘着粗气拖着箱子往座位挪,千辛万苦挪到座位,把箱子放上头顶,一屁股坐进靠窗的座位,再也不起来。她转头向窗外长久地坐着,慢慢均匀了呼吸,火车加起了速度,窗外的光影一秒之间闯入眼里复又逝去,她注视着飞速变换的景色,心情渐渐明朗起来,明天就可以见到廖静雅了,她在窗外变幻的光影里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黄小伟吃完饭端起托盘走出门,刚到卧室门口就被押他来的彪形大汉拦住。彪形大汉接过托盘,手指往后转了转,示意他回去。
陆云歌说不出话,呼哧呼哧地哼哼算是答应。
黄小伟一脸不悦地回了屋,关在房里无事可做,干脆上床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彪叔又送来了早餐。彪叔一脸心事重重的表情,他想跟彪叔聊聊天,彪叔闭紧嘴巴摇头出了门,每天只是按时给他送饭。
“哈哈哈,赶上了啊,太好啦!明早火车站见!么么哒!么么哒!”
黄小伟关在卧室里两天,第二天晚饭时当着彪叔的面摔了盘子:“我是来找我哥的,不是来当犯人的!如果我哥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不闻不问地把我关在房子里,是什么意思?”
陆云歌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静雅啊,准备喝火锅底料吧,我,我疯了,才买这张票,我,我……”一口气接不上,又忙着喘去了。
门外的彪形大汉听到动静冲了进来。彪叔拦住大汉,蹲下肥胖的身躯收拾着地上的饭菜,他想说点什么,旁边的大汉紧紧地瞅着黄小伟,彪叔最终什么都没说,和身边的大汉一起端着饭菜出了卧室。
陆云歌呻吟一声,拼命地喘气,廖静雅大叫道:“你别老喘啊,陆云歌,你到底赶上了没?回答完再喘成不?”
黄小伟烦躁地待在屋内,索性把灯也关了。窗外月色朦胧,似一束白练洒到床上,他无事可做脱鞋躺上床,在云南乳白的月光里睡了过去。
四十分钟后陆云歌拖着箱子在街上飞跑着找地铁站,一个小时后她拖着箱子进了地铁站台,一个小时四十分抵达火车站,两小时零五分到了检票口,检票口处已经没人了,陆云歌咬牙狂奔冲向站台,两小时十三分登上火车。包里的手机一直在响,她颤颤悠悠地接起手机,廖静雅嘹亮地叫个不停:“赶上了吗?赶上了吗?”
那个梦他已经很久没做,但今晚他又做了。
陆云歌被成功点燃,脑子一热,下手买了票,对着手机吼了句:“静雅,准备好喝火锅底料吧!”挂了电话冲进房间开启疯狂收行李模式。
寒光闪闪的刀尖在雪白胴体上雕刻着,雪白肌肤很快变得血肉模糊,他听到一阵阵“咿呀”的悲鸣,那声音从被塞住的口腔缝隙中窜出,或许是太痛,听起来竟不大像人的声音,黄昏的房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最近的一班还有两小时十五分就发车,要收拾行李还要赶到火车站时间很赶,陆云歌有点发怵,廖静雅骂她活得没有激情,激她敢不敢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陆云歌要搭上最近这班火车,两人见面吃的第一顿火锅,廖静雅喝一满杯火锅底料!
他被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紧紧搂住,他知道这是母亲的怀抱,母亲的手指拼命捂着他的眼睛,可他还是从不停颤抖的指缝中看到了一切。拦在他眼上的手指松掉,母亲被人直直拖到那具血肉模糊的残体旁扒光了衣服,他看见母亲光着身子跪在地上像一条狗,一个壮硕的男人赤身裸体地走向他母亲。男人胸前挂着一个牌子,象牙的材质,雕刻着一尊用双手挡着脸的佛,与胴体上被雕刻出的图案一模一样。
“好的,好的。”她答应个不停,一手抱着手机,一手上网看火车票,一边查票一边跟廖静雅商量,她原想买第二天一早的票,廖静雅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怂恿她买最近的一班。
他看见佛覆在脸上的双手缓缓放下,朝他露出狰狞的笑容。
陆云歌也兴奋起来。
他大吼一声从梦中醒来,坐起后感觉全身被冷汗浸透,目光慢慢升起看到床尾坐了一个人。
“云歌,我爸妈同意了!快!快!我们现在来买票!”廖静雅兴奋地在电话那头上蹿下跳。
乳白色的月光洒在床尾人的脸上,月光里的那个人没有脸,白色的紧身头套上有两个细细的孔做他的鼻子,再向上是一双黑洞洞的森然大眼,阴沉沉的目光从黑窟窿中射向他。整个房间内寂静无声,平白出现一个形容可怖的人坐在床尾瞧他,这一幕让他怀疑自己还在刚才的噩梦里。
陆云歌听到廖静雅趿拉着拖鞋跑了出去,飙出一串响亮的四川话,话说得快,她也没听清,最后只听到几句中年男女的首肯:“来耍嘛,要得。”
“醒了。”声音像一片撕裂的破布,正是卫星电话里的声音,眼前的人,是黄丧。
“麻烦什么呀,我睡的是张大床,正觉得孤枕难眠呢,你一来加个枕头正好嘛,还有吃饭加双筷子有啥麻烦的,我去跟我爸妈说……”
“现在还喜欢吃棉花糖和搅搅糖吗?”黄丧问他。
“这,太麻烦你了吧。”廖静雅的话让陆云歌有些心动,她不想天天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待着,跟廖静雅在一起当然好,只是怕麻烦对方家人。
他揉了揉眼让自己清醒一点:“从来就不喜欢吃棉花糖、搅搅糖,我只喜欢吃爆米子,哥,你都忘了?”
“开学还要近一个月呢,要我说你也别一个人待北京了,来找我玩吧,住我家,跟我混!”廖静雅向陆云歌发出热情的邀请。
“小时候你特别喜欢一首歌,每回我一唱你会搬两个凳子,玩体操一样在上面表演,是什么歌?”
“那太好了!”陆云歌很感慨,“好想快点开学,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我一个人在这儿真的很没意思。”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他轻声唱了几句。
“你一个人在北京也不找林一峰啊,你搁那儿干吗呢?对了,林一峰也过了,这回我们三个真是同学了。”廖静雅兴奋地说。
歌声将两人拉入久远之前的一个时空,那时候黄丧身强体壮,一张脸生得周正,全身散发出意气昂扬,是招人稀罕的别人家的哥哥。那时候黄丧还叫黄大伟,他去他们家做客时,黄大伟搬来两把凳子,吹响一把闪亮的口琴,黄小伟就在凳子间跳跃翻滚表演节目,他们的节目就是刚才唱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他看过一次两兄弟一起的自娱自乐,印象深刻。
陆云歌在电话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总之我现在是一个人在北京。”
黄丧静了一会儿,接着问:“哥走时给了你一个罐子,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罐子你还留着在吗?”
“你搬北京去了?你怎么现在就去北京了?”
他仔细想了想,记忆里没有相关的信息,认定这是诈他的一个提问。
“我在搬家,”她老实地答,“成绩出来后就忙着打包行李搬来了北京。”
“不记得了,有这么个罐子?什么样的?”他反问黄丧。
“这两天你在干啥啊?都不跟我联系。”廖静雅问她。
黄丧从床尾站起,声音嘶哑道:“睡吧,明天聊。”出了房间。
廖静雅变换成一口川普继续骂她:“陆云歌,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出分了也不跟我联系,我这两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很想关心你,又怕因为我考上你没考上而刺激你,今天我跟张均之教授联系,才知道你考得那个好,我真是白操心了,你打算怎么弥补这两天我为你伊人憔悴,无心睡眠遭的罪?!”
他知道自己混过了黄丧的盘道儿,明天,他作为黄小伟的生活将要开始。
陆云歌拿远手机请求:“静雅,小点声,另外,请讲普通话。”
第二天一早,黄丧派人叫他出屋,桌上放着早点,黄丧身侧的座位留着空,不需要人说,他自己坐了上去。
她被铃声打断思绪,走过去拿手机,电话接通廖静雅高分贝的声音差点冲破她耳膜:“你个瓜娃子,啷个列无情无义!”
彪叔端来一大锅热腾腾的米粥,给每人分盛了一碗。
陆云歌低落地想着往事,沙发上的手机响了。
黄丧突然问他:“小伟,愿意跟着大哥做买卖不?”
父亲死了,母亲很早就死了,亲戚只有姑妈和表姐,这两人在她心中等同于死了,临水是记忆里一个微弱的光点,除开与江楚桓相关的,大都不值得记忆。她沿着记忆往前追溯,发现她与父亲暂居过那么多城市,除了和父亲互为依靠,也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要跟同学熟悉起来,父亲又去新城市跟新大哥,她也与过去的同学断了联系。
他一边吃一边点头:“愿意啊。”
陆云歌独自一人,精神空空落落,她一个人待在三室两厅的屋子里不知干什么好,这里摸摸,那里转转,一个人做晚餐,一个人吃饭,吃完洗了碗,站在窗边观赏夜景,北京城的夜景不同于小地方临水,万千的灯火映照出一座光芒万丈的城市,可这万千灯火让她感觉感伤,江楚桓在时,她跟着他轰轰烈烈地备战高考,兴致勃勃地过日子,每一天都填充着快乐的情绪,每一天都闪耀着圆满的光辉,江楚桓一走,她生命里的快乐和圆满也走了,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夜景,不知后面的每一天要如何过。
“好,吃完了就上路,以后彪叔跟着你,不懂的向彪叔请教。”
载着江楚桓的火车一路向南。
他点点头,以懵懂又无所谓的神态吃完早餐,跟着彪叔启程去了大理。
他看见佛覆在脸上的双手缓缓放下,朝他露出狰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