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骨子里是个正义侠客,惩奸除恶是他的本性,当警察打击罪恶,是老吴心甘情愿选择的职业,即便为此付出了生命,对老吴来说也是死得其所。老吴这一生,干了他爱干想干的事,淋漓畅快地活过,他这一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同志,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国家。
游走在世间,总有一些场景会击中你的灵魂。老吴逝世和追悼会的场景,在夜深人静的夜里,撞击着江楚桓的灵魂。
唯一对不起的,是家人。
“你知不知道小嫚没有爷爷,我没有爸爸了啊!爸爸啊,你怎么能这么骗我!”老吴女儿双腿瘫软地跪在地上,大声哭喊。
回忆完老吴,记忆带着江楚桓走向更遥远的过去,十几年前的记忆碎片闪现出来,碎片中储藏着浓重的血腥味,蠕动着一段血肉模糊的女人残体。
说着说着,老吴女儿哭了出来:“你倒好,自己当英雄去了,死得其所了,我收拾出来的房间谁来住啊?谁来接小嫚上下学啊?”
身体里的戾气快速升腾成强大的旋涡,将他拽入黑洞的中心。
老吴女儿的眼眶慢慢湿了:“你不是最喜欢小嫚吗?前几天打电话我们怎么说来着,说你退休就来我这边,每天送小嫚上下学,没事就到公园锻炼身体,下下象棋,我把你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呀。”
黑洞里,没有光,没有亮。
老吴女儿自下火车赶到会场一直没说话也没流泪,听到这里,苦笑起来,对着盛放着老吴遗体的棺椁道:“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你这是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提心吊胆地等你退休,好不容易要退休了,你却……”
只有铺天盖地的恐怖、无法洗刷的耻辱,和刻骨铭心的仇恨。
江楚桓深吸一口气,压住喉咙里的哽咽,摇了摇头。
“楚桓,楚桓……”方波在他眼前摆动手臂。
老吴女儿木然地问:“他还有别的话吗?”
江楚桓回过神来,目光从锦旗移到方波脸上:“想老吴了。”
江楚桓红着眼圈:“老吴走之前叫了你的名字、你女儿的名字、你母亲的名字。”
“我知道。”方波叹了口气,从桌底摸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江楚桓,“喝点水,你刚有阵儿脸色特难看。”
方波接过锦旗和江楚桓一道走到老吴女儿面前:“这面锦旗属于你父亲,他是真正的禁毒英雄。”
江楚桓接过水扭开瓶子喝了一大口,平缓了下心绪道:“来龙去脉我们捋一遍。”
老吴的女儿和女婿带着三岁的孙女从辽宁来到北京料理老吴的后事,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十多个受害女生及家长也来了,他们送来了一堆花圈和一面锦旗,花圈送给了老吴,锦旗赠给了北京禁毒大队,天鹅绒红底的锦旗上书着“神警雄风 罪犯克星”八个金字。
这些案子,是一个牵一个扯出来的。北京会所扫毒案,老吴不幸牺牲,孔云被捕后供出了湖北临水毒贩乔四,交代出乔四不仅跟他交易过毒品,有一次乔四喝高了后告诉孔云,他有个把兄弟叫黄丧,黄丧让乔四帮忙找一个人,找到了就把四川的毒品销售网络转给乔四。
子弹从方波的右臂擦过打入了老吴的颈部动脉。方波和江楚桓拉着警灯疯了似的载着老吴往医院冲,江楚桓拼命按压着老吴脖子上的窟窿,动脉的血哗啦啦地往外冒,怎么也按不住,老吴的鲜血漫过了江楚桓的双手,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他含含混混哆哆嗦嗦地叫了孙女的名字、女儿的名字、逝世多年爱人的名字,绽放出淡淡的笑容,笑眉笑眼的样子凝固在脸上,成了老吴最后的表情。
黄丧的名字,黑白两道不少人都知道,他是流窜在中缅越边境的大毒枭,手上有一支武装队伍,在各地从事制毒、运毒、贩毒等非法活动,近几年传言他正在构建从缅甸经大陆往国际市场贩毒的地下通道。
江楚桓也要扑上去的瞬间,老吴瞅见孔云左手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支九毫米马卡洛夫手枪,老吴像头壮实的蛮牛,猛撞过去瞬间掀翻了面前的江楚桓挤开了孔云身上的方波,与此同时,枪响了。
黄丧被公安部列为A级通缉犯,贩卖冰毒三十吨,其中十一吨被中国警方查获,从他手中流出的十九吨冰毒,让无数家庭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在被列为A级通缉犯之前,他先后有四次逃过了警方的包围圈,最后一次逃脱后难寻踪迹。
江楚桓跃身向前一个飞腿,孔云惨叫了一声,他右手拿的勃朗宁被踢歪,手指死死卡在扳机上已经折断。方波飞扑到孔云身上,一手按向孔云持枪的右手,探出另一只手卡住了孔云的脖子将其按倒在地。
从孔云处挖掘出乔四和黄丧的线索后,上级派江楚桓到临水市,接洽线人陆百川,负责侦缉乔四案件,同时收集与国际大毒枭黄丧有关的信息。陆百川身份暴露遭到乔四杀害,但在陆百川死前,已将大量乔四的犯罪证据存放在绿萝游泳池的储物柜内,这些证据不仅坐实了乔四的罪名,更有一张微微泛黄的纸,上面的内容与黄丧有关。
一切准备就绪,方波向江楚桓、老吴点点头,房门打开后,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的两个孔云同伙被大部队当场逮捕,方波领头直接冲向房屋尽头关着门的卧室,一脚踹开后喊道“别动,警察”,孔云正在收拾行李,见有人进来飞快地向后撤了一步,方波立即跟上一步,双方相差一米左右,孔云右手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支勃朗宁手枪,直指方波脑门。
方队解下身上的钥匙,打开锁住的抽屉,拿出一个淡蓝文件夹,递到江楚桓面前。江楚桓接过轻轻翻开,第一页是一张档案表,照片栏里贴着一张男孩的照片,江楚桓看着照片上小男孩的脸,是记忆深处的眉目,透过陈旧的相片,仿佛看到相片上的男孩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的手伸向他,耳边响起久远又熟悉的呼唤“哥”。
是夜,方波带领江楚桓、老吴来到丰台小区二十四楼。
江楚桓闭了一下眼,稳了稳神,翻到第二页,第二页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纸,这张纸是陆百川存放在储物柜里的与黄丧相关的信息,是一封黄丧写给乔四的私人信件,打印的信里委托乔四帮忙找一个叫黄小伟的人,生日是9月28日,如果乔四能找到黄小伟,黄丧承诺将四川的毒品销售网转给他以此感谢,末尾处留了一个卫星电话的号码。
抓捕计划制定为方波、江楚桓、老吴三人为开路先锋,大部队跟在身后入场抓捕。方波打头阵,江楚桓在中间,老吴殿后,前后照应。
修长的食指碾过微微泛黄的纸张边缘,翻到了第三页。第三页也是最后一页,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里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黑洞洞的眼睛,森然地望着镜头,男人虽然望着镜头,却看不到他的脸,或者说,他没有脸。
方波不想吃屁,只能答应。
他的脸被绷带厚厚地裹住,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只有一双黑洞洞的森然大眼,穿透性的目光射入灵魂深处的阴暗角落,召唤出潜藏的恐惧。
老吴抬起半边屁股墩:“记性挺好啊,我侄女还单身呢,我招江楚桓做侄女婿行不行?方队你再不同意我可打屁了啊。”
江楚桓手触过照片中男人的眼睛,指端传来微不可见的颤抖,他盖上淡蓝文件夹问方波:“东西准备好了吗?”
方波被老吴压在屁股下哼唧:“老吴啊,你说大话也不打草稿,你还招女婿呢?你女儿结婚那年我可给了红包的,这你骗不了我。”
方波从抽屉底部拿出一个暗黄牛皮袋倒扣在桌上,一张假身份证,一张假银行卡,几捆现金,一部手机,一张火车票,一个小本儿从袋子里落了出来。
老吴听到这话黑了脸:“方队嫌我老不中用了?”一说完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拽住方波衣领,生生把他举了起来,一提气将方波扔到了沙发上,一屁股坐到方波身上压住他,“你让徒弟去不让师父去有这样的道理?江楚桓是我徒弟,我不去看着他,出了事你方波有几颗脑袋给我削?我可告诉你,我挺瞧得上江楚桓这小子,想招他做女婿,这个先锋我当定了,你别咋咋的。”
“手机有定位系统,不过到了云南也没用了,你见了黄丧他不会让你继续用这部手机,手机里面的信息我们都设定好了,黄小伟的社会关系,个人经历也已经做好,详细情况都在本子上。”方波拿起小本儿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是你跟我们单线联系的号码,表面上是一款游戏的点卡销售电话,有重要情况时跟我们联系,接头暗号在本子上,这些你都记熟。”
队里派出侦查员前期侦查后得知,孔云团伙三名成员居住在丰台小区,情报并未显示嫌疑人持有武器。方波一番思量决定由他亲自带队,再挑两位擅长擒拿格斗的年轻同志,三人为开路先锋,对孔云团伙实施抓捕。考虑到孔云很能打,选了江楚桓加入先锋,老吴听说江楚桓要做先锋,二话不说找到方波请命也要做先锋,方波面露难色:“老吴,没几个月你就退休了,这种事让年轻人去做吧。”
江楚桓检查了下桌面的物品,一一装回暗黄牛皮袋,一手拿了袋子,一手拍了方波的肩膀:“走了方队,回家收拾行李了。”冲着方波笑了笑往门外走去。
经过连夜调查审问,禁毒大队得知给这几家奢华会所供货的毒贩头子叫孔云,两天前刚从云南带了一批毒品回京。调查获得的情报显示,孔云有五年从军经历,枪械娴熟,身手不凡,曾在云南和湖北各犯下一起命案,被云南、湖北、北京、哈尔滨四地警方通缉。
“江楚桓!”方波大声叫住他。
在过于残酷的事实面前,两位母亲当场昏厥,一位父亲精神崩溃,家长们集体下跪,哭声一片,请求禁毒总队一定要抓住害他们女儿的凶手,他们要亲眼看到害他们女儿的凶手被绳之以法。
他回过头,看到方波端正站姿抬起右手向他敬了个有力的军礼,眼眶微湿一字一句道:“活着回来。”
涉事人员被抓到大队后不久,家长们得到通知匆匆赶来,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明明是上学的乖乖女,怎么会沦为有毒瘾的援交女?她们才那么小,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毁了。
他立正身姿,右手从胸前抬起,五指并拢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之后的一天,老吴带着江楚桓参加了队里的大规模扫毒。这是江楚桓第一次参加大规模扫毒行动,地点是几家奢华的会所,老吴带着他一间间包厢查看,亲身讲解个中的门道,有些包厢内的场景触目惊心,这次大规模扫毒除了一般的瘾君子和卖淫女,还逮出了十多个花样女学生,据交代她们都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在酒吧蹦迪时被毒贩引诱吸毒,上瘾后为获取毒品不得已沦为毒贩的傀儡,在高档会所内以援交换取毒品。
陆云歌坐在宽大整洁的客厅,一动不动地盯着大门,眼眶下挂着两道浅浅的黑眼圈,昨晚一夜失眠,临近天亮时朦胧地睡着,迷迷糊糊中听到房门轻响,鞋都没穿地跑出去,只看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她快速跑到门边扒开猫眼往外瞧,捕捉到一闪而逝的背影进了电梯。
老吴是个坐不住的人,最不耐烦纸上谈兵,他在办公室来回走动,黑着脸“哐嚓哐嚓”地踱步,像一座移动的铁塔,每回听到消息线报立马笑眉笑眼地薅起江楚桓出勤,江楚桓跟三道九流打交道的功夫,都是在那大半年里,老吴亲身示范带出来的。
她一把拉开门,清晨的凉风吹醒了她的头脑。
两年前,江楚桓刚入北京禁毒总队,队里安排老吴来带他。老吴是辽宁人,身高一米八五,是个虎背熊腰外加一脸横肉的壮汉。脸上肉多导致老吴即使笑也透露着股皮笑肉不笑的凶煞气,作为大队里最具黑社会气质的男人,老吴做了很多次卧底,多到老吴自己都记不清,即将退休的那一年老吴从一线退下来,接受队里安排的新任务,带新来的高材生江楚桓。
他是不是走了?他说今天走的。不说声再见就走了吗?
江楚桓目光落到锦旗上,眼前浮现出一个老男人虎背熊腰笑眉笑眼的模样。他知道方波一定跟他一样,此刻在想这个虎背熊腰笑眉笑眼的老男人,那是江楚桓到北京禁毒总队跟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师父——老吴。
楚桓哥不会这样的,他会回来的。
方波转脸看向锦旗上的“神警雄风 罪犯克星”,默了片刻,轻声道:“黄丧的线如果破了,别说大队长,把我降成科员都值。”
穿着睡衣在大门口站了一分钟,最终没有追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江楚桓点头笑道:“如果我能把黄丧的毒品走私网络破了,你只当个大队长也值了。”
关上门后,她去洗手间认认真真地刷牙,仔仔细细地洗脸,反反复复地给肌肤拍化妆水、乳液,慎重地涂隔离霜,小心地抹上一层唇彩后,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厅沙发等江楚桓回来,害怕会沾花嘴唇连水都不喝,一动不动地盯着大门。
方波叹了口气:“老师还好说,上方有领导也在敲打我,暗示云南行动换其他人上,我照之前咱们说好的,坚持你是最合适任务的人选,硬生生把上峰顶了回去。江楚桓啊,如果我这辈子只能当个大队长,就是你害的。”
大门门锁转动声响起,陆云歌一跃站了起来,跑到门口站定,门开后江楚桓左手拎着早点,右手拿着一个牛皮袋,看到陆云歌在门口也不意外,把早点袋递给她,笑着说:“老北京的豆汁和焦圈,趁热吃。”
江楚桓向后一闪,轻松躲过一拳:“昨晚老师给我电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老人家挺执着,又找上你了?”
陆云歌接过袋子,慌手慌脚地去厨房找出盘子装了焦圈,又将豆汁倒进碗里,在餐桌上一一摆好。江楚桓进了趟卧室,出来后洗了手,坐到餐桌旁拿起碗对她说:“北京独有的吃食儿豆汁,尝尝看。”
方波挂断电话,向着方凯面门快速挥出一拳:“你还敢笑!今天为你的事,我这电话都快打爆了!”
“你今天走?”
“好,老师您注意身体,这段时间忙完了来看您。”
“嗯。”他将碗端到嘴边抿了一口。
“是,我会跟他再说一说,不过江楚桓的脾气您也知道,说了未必管用。”方波对江楚桓挤了挤眉。江楚桓笑盈盈地点头,像是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什么时候走?”
江楚桓独自待在北京禁毒大队大队长的办公室,目光从书架上摆放的一尊尊奖牌上滑过,落到了墙壁上挂着的一面锦旗上,上书“神警雄风 罪犯克星”八个大字。方波打着电话,气势汹汹地进了门,一扬手把文件夹扔到桌案上,站到了江楚桓面前。
“吃完收拾行李去火车站。”他咬了一口焦圈。
他安静地吃着饭,修长手指架在银箸的末端,姿势赏心悦目,淡淡说了三个字:“不用等。”
原来是临行前的最后的一餐。陆云歌心头又苦又涩说不出的难过,她早知道他要走,从十八岁生日那天起她就知道,只是不知为什么每次确认江楚桓的离开都让她很难过。
他再回来时,她应该想明白一些事情了。
难过,也是她一个人难过,他是不难过的。
她放下筷子,看着对面夹菜的江楚桓,江楚桓修养好,吃饭吃得安静。在一片安静中她对他说:“我等你回来。”
江楚桓自始至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似乎告别于他而言从来就不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陆云歌方寸大乱,她有话想说,张了嘴又不知说什么,没想清楚的千头万绪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心口微微发痛,太快了,她都没来得及想明白,他就要走了。
所以她也要努力不悲伤。醉笑陪君三万场,不用诉离殇。
她知道他要走,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陆云歌挂起淡淡的微笑,夹起焦圈吃了一口,笑道:“这个好吃。”
明天就走了?
她又喝了一口豆汁,闭紧嘴差点没喷出来,艰难咽下问:“这个是不是坏了?”
她的心在腔子里顿住了,悬在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一片慌张和茫然。
江楚桓笑着摇头,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回味般咂巴了一下唇:“豆汁就是这个味儿。”
江楚桓那边没有回复,过了一分钟,听到他低沉入耳的声音:“我明天走,以后有机会再尝你手艺。”
陆云歌努力又喝了一口,再也喝不下,把豆汁从面前推开,夹着焦圈默默地啃着。
话出口后觉得不对,像是情侣间的专有台词。她微红了脸,垂下睫毛,小口吃饭,胸腔里打起了鼓,侧耳倾听他的回复。
江楚桓吃完后看她剩了大半碗,问她:“不喜欢喝?”
她为自己之前存的小心思感到惭愧,边吃菜边道:“你要喜欢吃,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她点点头,专心致志地咬焦圈,离豆汁远远的。江楚桓将她嫌弃的豆汁端过来一口气喝光,抽出纸巾擦了嘴进了卧室。
现在想想是不是有点太自私?倒像是扮猪吃老虎一味索取了。
她见他去了卧室,一改慢腾腾啃焦圈的闲态,变身快嘴小松鼠,嘎嘣嘎嘣一通狂嚼吃完,追着他去了卧室。
陆云歌当然会做饭,陆百川做混混经常不顾家,不会做饭她早饿死了。她之前不做饭是因为有江楚桓做,江楚桓做饭难吃,可她愿意吃他做的东西,好吃也好难吃也罢,不是因为她懒,而是因为眷念被人照顾的感觉。
江楚桓在卧室一件件地叠衣服,他的手像有魔力,修长的手指随意划过,软塌塌的衣服就变成挺括的专柜展示款。
二十分钟后她把饭菜端到餐桌上,江楚桓探出筷子各尝了一口,有些意外地望着她笑:“菜做得这么好,真是深藏不露。”
陆云歌想帮忙,捡起一件帮他叠。男生的衣服大大的,肩宽宽的,她折来折去,一而再再而三都叠不好,不是叠出来太长就是领口是歪的,跟江楚桓叠的一比,弱爆了。
陆云歌把塑料袋里的食材取出来处理好,计划做两菜一汤,洗干净手,备好调料,有条不紊地开始烹饪。
他瞧了眼她叠出的丑衣裳,新拿了一件摊在床上,轻拍了下她的头道:“跟着我叠。”
“晚饭交给我了,你等着吃吧。”
他折一下,她跟着折一下,一步步叠好,陆云歌手下的衣服也有了几分样子。
她站起身走向厨房水槽,留给他一个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放松的背影。
他带着她叠了一叠,又叠一件,叠的时候对她说:“开学后好好念书。”
他反问她:“简单?你想怎么感谢?”
她一边叠一边道:“好。”
她艰难问道:“就,这么简单?”
“不要去酒吧夜店玩。”
他把目光移到厨房水槽的袋子上:“你做顿饭吧。”
“好。”
她点点头,不回避目光地望着他,试图从这充满化学反应的对视中理清虬节的思绪。
“不要抽烟,少喝酒。”
目光交接在一起,心跳就加快了,不知为何她想到了韩逸云问她的那些问题,心绪就乱了,有些事不去琢磨就没什么,一去琢磨就有什么不对了。暧昧长了脚从角落里爬了出来,在他们四周游走逡巡,空气里的温度似乎开始升高。
“以前答应过你,你不在身边,我不喝酒。”
“想感谢我?”他淡淡地看着她。
他的手顿了顿,指尖在衣服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纹路:“男朋友在身边,可以喝。男朋友要找品行端正,有责任心上进心……”
“楚桓哥,你老帮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陆云歌嗫嚅。
她猛然甩开手里的衣服,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截断他后面的话:“有责任心上进心,真正对你好的。你之前说过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再不收下卡倒显得矫情了,如此,唯有好好混了,如果她混出点名堂,若干年后还给他一张收益过百分之五的银行卡,也不枉他现在的青眼有加。
他与她对视两秒,移开目光:“年纪大了比较啰唆,你记得就行。”
江楚桓显得很笃定:“对自己有点信心,你可是我带出来的徒弟。”
她很烦,不知道在烦些什么,低头沉默半晌,心烦意乱地问他:“一点和你联系的办法都没有吗?能留个消息也好啊。”
陆云歌语塞,过了会儿,小声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都不知道自身有几斤几两。”
他捡起她甩开的衣服,这是最后一件,他将衣服摊平,衣领整好,反过来折好袖子,再半截对折,翻过来已是一件规规整整的上衣,领口的纽扣严严实实地扣着,他对着领口看了一会儿,手指探过将系得严严实实的纽扣解开。
江楚桓认真地点点头:“你可以的,我相信你的能力。”
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了张便笺纸,刷刷写下一款游戏的名字和服务器名称,将便笺递给陆云歌:“游戏里面有个方寸山,山下有个回音壁,有重要的事你在回音壁留言,末尾加三个*号,我会去看,不会回复。”
“利息啊,”陆云歌拿出手机查看银行理财产品的收益率,把手机拿到江楚桓面前,“楚桓哥,现在好点的理财产品都有百分之五的收益呢,你五十万一年就是两万五,四年就超过十万,你觉得我有可能还出比这还高的利息吗?”
她接过便笺,小心地折了折,仔细地放进荷包里。
江楚桓笑了,左手食指蜷曲起摩了下鼻子,眼神明亮地看着她:“刚才说了,还卡时里面的金额不能少,你可以多还作为利息,这买卖不吃亏。”
江楚桓将最后一件衣服装进行李袋,拉上拉链,挎着袋子到了门口,低头换好鞋,站起身走到电梯前按下向下键,没有人声,只有拖鞋摩擦地面的脚步声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愿远离,却也不敢靠近。
陆云歌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楚桓哥,我欠你的已经很多了,你照顾我吃,照顾我住,怎么还能再拿你的钱。”
“叮”一声电梯到了,他走进电梯按了一楼,说了最后一句话:“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五万块不够花四年,这张卡借给你。卡里有五十万,不管你怎么花,大学毕业工作两年后把卡还我,还卡时里面的金额不能少。”
陆云歌憋了半日的眼泪突然破功,眨眼糊满了半张脸,她在电梯门阖上的瞬间朝他喊道:“你一定要回来!”
陆云歌看着卡愣了愣,抬头道:“我有钱。”
他薄唇扬了起来,刚毅的面容出现柔和的线条,明亮的眼睛闪着光,向她露出灿烂的笑容,食指划过脸颊,好像在羞羞她的哭鼻子,眼角却起了一丝酸涩。
她收了手坐回到沙发上,江楚桓把袋子放进厨房,洗干净手进了卧室,出来后坐在她对面将一张卡放到茶几上淡淡道:“学费和生活费从这张卡里取,密码是639012。”
电梯开始下行,江楚桓点起一支烟,脸上的笑容随烟气一起缓缓消散,还是要笑,笑着告别总比哭着好,如果这是他与陆云歌的最后的告别。
江楚桓避开了她的手,抬一抬下巴道:“袋子不干净,去坐着。”
江楚桓在北京西站的候车厅用公用电话拨了张小北的手机,张小北看到陌生的号码,接起手机听到熟悉的声音:“小北,是我。”
陆云歌洗完澡坐在沙发上,傍晚的暖风一寸寸吹干她的发丝,韩逸云追问的问题与她的迷惑交织在一起,她用宽齿桃木梳一下下梳着头发,试图梳理清虬结的思绪。大门被打开,江楚桓从附近超市买了菜回来,她起身去帮忙,将思绪放置到脑后。
电话里背景嘈杂,穿插着检票进站的提示音,张小北拿着手机瞄了瞄不远处的导师,她导师韩国忠近来心情不好,一面被侄女韩逸云反复纠缠,一面被曾经的学生方波无情拒绝,自我总结是过去为人太过和善,混得小辈们都不把他放在眼里,遂板起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改走高冷路线,害得她天天收着狐狸尾巴不敢放肆。
他是她名义上的哥哥,耐心温柔却像她的母亲,受伤之后如同她的孩子,他对她来说是不同的,这不同意味着什么?
张小北猫着腰从韩国忠眼皮子下溜了出去,跑到无人的楼道才对着手机开口:“江楚桓啊,你去执行任务,韩逸云操心,韩逸云一操心就来折腾我导师,我导师一被折腾就冲我不爽,你说我怎么那么命苦,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
在不安紧张色调灰暗的生活中,她一直感觉到匮乏,直到遇到江楚桓,他守护她的安全,培养起她的自信,用耐心和温柔填补着她心底的黑洞,让她感受到罕有的快乐和安宁。
江楚桓在电话里笑了声:“说得都像是我的错,那要如何向你请罪?”
全部整理完天色已黑,陆云歌站在花洒下沐浴,感受到了快乐和安宁。她从小没有母亲,跟着做父亲的混混颠沛流离这些年,既没有安全感,也缺乏自信,生活里快乐安宁的时刻屈指可数。
张小北靠着楼道的栏杆,一边拍打栏杆一边说道:“回来后再跟我打一场。”
那她呢?跟其他男人也能达成这样的默契吗?
江楚桓爽朗地笑了一声道好。
江楚桓这么聪明的人,即使跟其他女生,相处下来达成默契也不是难事。
张小北不待他说话就接着往下讲:“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出了岔子不要硬扛,想辙回来,我、方波、韩教授、韩逸云她爸,大家都会保你的,你是有后台的人,别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回来了怎么都好办,关键是要全须全尾地回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默契的?她不知道。
江楚桓在手机另一边摇了摇头:“张小北,我今天发现你也挺官僚?”
江楚桓去洗手间提了桶水出来,陆云歌自觉地找了块抹布跟着打扫卫生,两人一道擦着家具,擦完家具开始拖地,拖完地换床单被套,把行李箱带回的东西收捡好,整理时音响放着轻柔的音乐,微风拂动白纱帘,他们偶尔会说一两句话,更多的时候没有言语,对下眼神就大致知道对方意图。
张小北一掌猛击在栏杆上:“江楚桓,你小子给我听好,你对不相干的人来说就是个卧底,但对我张小北来说,你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不允许你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不管你怎么想,怎么看不起我张小北刚才说的话,我命令你必须完完整整地回来,听明白了吗!”
陆云歌心里打了个突,她刚到北京方方面面都不熟悉,但北京的房价那是全国人民皆知的,“望京一品”地理位置优越是高档小区,这样的房子光租都不便宜,何况是买,买下来那得花多少钱?江楚桓哪儿来这么多钱?
“嗯。”这声“嗯”怎么听都像是在应付。
“谢谢你的评价,分析得很有道理,可惜房子是买的,至于钱肯定不是贪的,如果你还有精力,不如一起打扫吧。”
“小北,我打电话是有两件事,一是要请你多看着点陆云歌,我走后,劳烦你多去看看她,还有一件事是韩逸云,请你跟她带句话,我和她不可能,希望她不要再消耗自己的青春。”背景音里响起云南列车的检票提示。
江楚桓点着头听完。
“小北,我走了,回来了再陪你打架。”
“这个,不是你看起来穷,当警察确实没什么钱嘛,而且你这么正直清廉,我想你也不会去捞钱贪污。”
“江楚桓,”张小北单手紧握栏杆,“下次,我一定可以打赢你。”
“借?”江楚桓眉头挑了下,目光从刚点燃的炉火移到陆云歌脸上,带着玩味的神色问,“我看起来很穷?还要借房子住?”
“那你可得好好练练,不说了,挂了。”
陆云歌在门口张望完走到厨房问:“那是借的谁的房子在住?”
张小北拿着手机,过了半分钟还听到公共电话那端传来的嘈杂声音。
“不是租的。”江楚桓接通电闸后,走到橱柜拿出水壶接水放上灶台。
“江楚桓?”她探寻地叫了一声,听到另一端江楚桓的声音:“你不总抱怨我挂你电话吗?这回让你先挂。”
“房子好大,你一个人租这么大的房子?”她走到每个房间门口张望。
张小北不再磨叽,挂断了电话,顺着楼梯小跑下楼,心里堵得慌,径直去了训练馆练拳。
“叮”的一声电梯到层了,江楚桓拿出钥匙开了门,去阳台打开一扇扇紧锁的窗户,风从窗口涌入,掀起淡白纱帘,陆云歌拉着箱子进去,站在客厅打量房子,三室两厅的布局,整体色调是黑白灰,家具是北欧简约风,照例是没有多余的杂物,所有东西整齐划一地归置,强烈的江楚桓Style。
北京到云南的车票是一张软卧,上车后江楚桓放置好行李,对面床是个戴眼镜的男生,套着耳机忙着打PSP,忙里偷闲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迅速移回屏幕。
陆云歌站在电梯里,耳朵滚滚发烫,她和江楚桓不长不短地住了几个月,备战高考期间全身心投入复习倒是很坦荡,今天经历了韩逸云的追问和张小北的揶揄,倒让她没那么坦荡了。
见同车厢男生自顾不暇,江楚桓从口袋里摸出记载着黄小伟社会关系,个人经历等详细情况的小本儿,逐字逐句阅读之际,火车开动了。
江楚桓至始至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似乎告别于他而言从来就不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